第 131 章
这个年代没有现代的那么多人体信息追踪技术, 但是也并不是真的就那么容易李代桃僵的,犯人认罪之前都会签字画押, 秦修文做过一地知县,知道其中流程,别以为所谓的签字画押只是一张确认书,犯人的指纹录在上面,等到行刑的时候,会再次比对指纹。
对,没有错, 在古代,人们就已经发现了指纹的奥秘,虽然只是用肉眼比对, 并没有现代的精确, 但是两个人又要长得相像, 又要指纹几乎一致, 这样的巧合,只能说是世所罕见。
况且,除了指纹外, 录文书的人还会将犯人的身体特征全都记录下来,头发多少,五官形态, 身体上哪里有痣, 哪里有疤痕、胎记, 只要是能和旁人区分开来的,都会记录下来, 然后才有后面的“验明正身”。
若是这一套下来,依旧能出现李代桃僵之事, 那么要么就说明一开始他们递上去的资料就不是孟安城而是孙林的,要么就是从上到下的官员都知道此事,但是对方打通了所有环节,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促成此事。
这对许国来说有区别吗?自然有!
若是第一种,那么事情的过错责任大部分都在卫阳升和那位陈知县身上,是他们欺上瞒下、谎报事实,就是追查起来,朝廷中央里的相关审核部门最多算是被蒙蔽了;而若是第二种,事情就大条了,若是认真追查下去,顺藤摸瓜,最后扯出来一大片,那可就整个朝堂都会动荡一番,严重一点,甚至要把几个身居高位的人都拉下马。
而事情的起因,却是在卫阳升这边,他许国这位座师,能扯得清干系吗?到时候别人可不管彰德府这边如何,只会朝着最近处的许国开火,到时候许国能否承受的住,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尤其这次万历出巡,带头负责保护万历工作的就是李文贵,李文贵对万历那是忠心耿耿,因为背后有太后和皇帝撑腰,做起事情来,那是谁的账都可以不买,现在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又不在,显而易见若是皇帝要彻查,肯定是点名李文贵去负责此事,锦衣卫这帮子人做事,到时候后果……想到前不久那个疯了之后又死的不明不白的焦侍郎,不寒而栗。
短短一点时间,许国心中已经千回百转,扭过头去对上秦修文那张清俊的脸上露出的似笑非笑神色的双眸,许国更是心头一凛:光想着李文贵那个杀神,忘了眼前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头子!
不行,这事必须现在就得压下来!
弃车保帅,许国心中唯剩下这个词。
许国当先一步走到了皇帝的面前,面上充斥着愤怒之色,对着卫阳升就是一声怒喝:“卫知府,在你治下居然发生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到底是何原因,还不赶紧让底下人将卷宗呈上来!”去拿卷宗只是个借口,话里却是有话话。
卫阳升没有想到许国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同时,从许国的话语里,他已经听出了座师的话外之音——许国将事情定性为丧心病狂,那么就说明座师大人是不准备保下他们了!
卫阳升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甚至他都没有陈知县的那份敢于在皇帝面前满口胡言的胆量,因为他在其中也收受了一万两的贿赂,这事情才能办地这么顺。
可是谁能知道,突然之间就东窗事发了,若是没有皇帝的这场巡视,根本就不会被查到,甚至可以说,若不是有这个漏网之鱼的老头,这件事也不会被查到。
卫阳升根本不相信,前头几个府那边就没有什么肮脏事情,只是人家都轻轻巧巧地过关了,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倒霉?!
卫阳升心中叫苦不迭,但是面上却极力稳住,催促着底下人去将宗卷拿出来的时候,脑海中的想法和许国的居然同频了。
不得不说,他们两个不愧有着师徒之名,卫阳升想到的办法其实和许国是一样的,那就是将罪责全部推脱在陈知县身上,让他一个人扛下所有罪责!
一群人死不如一个人死,陈知县肯定是逃不了了,这个时候还不如识相点,别再往下拉人了!
卫阳升视线看向陈知县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目光中包含的狠厉是多么地让人心惊,陈知县瞬间就知道自己完了!
原本他敢做下这件事,就是因为走通了卫阳升的路子,又打听过卫阳升的靠山是京城的礼部尚书、内阁大臣许尚书,所以才敢在说通卫阳升后,收下了三万两银子的买命钱,否则贸贸然去做下这等贪赃枉法之事,就算是他披着七品县令的官身,只靠他一己之力,他也是不敢的啊!
陈县令先是听到许尚书出面说要严惩,又听到卫阳升说要让人搜查宗卷,已经彻底明白了过来,他头上的两座大靠山,已经准备彻底放弃他了,甚至还要用他的命来填这个窟窿!
陈县令一脸木然地抬起头,看向卫阳升,可是卫阳升只是不自在地撇过头,再看向四周,锦衣卫森然而列,一个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地府的鬼将正在审视着他,而最上首的皇帝脸色漠然,连个眼神都欠奉,显然并不相信他刚刚的狡辩,执意追查到底!更有周遭百姓不断地磕头请求彻查的声音,陈县令胸口里最后吊着的一口气也散了,原本双膝还支撑着他跪着,如今直接一屁股跪坐了下来,俯首认罪。
“大人,不必调宗卷了,刚刚孙大力说的都是真的,确实是我调换了两人的身份上报到了大理寺和刑部,确实是我收受了贿赂三万两银子,这笔银子就藏在我书房正东面那堵墙的夹层之中,我有罪!还请皇上降罪!”
陈知县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罪责,让其他彰德府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包括许国都心里对这个人惋惜了几分——确实是个识时务、懂进退的,只是……,哎!
人证物证俱在,同时陈知县还说了孟安城的去向,万历亲自下令将人抓捕归案,同时命人去孟家将尸首让仵作开棺验尸,确认是孙林的尸首后归还给孙大力,孟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孟家人悉数抓捕归案,交由刑部追查全部内情,而陈知县当场被摘了官帽,由一队锦衣卫押送入京,交由大理寺审理。
陈知县仿佛已经万念俱灰,只是在被锦衣卫押着走过卫阳升的时候,嘴巴张了张,比了个口型。
卫阳升看懂了,陈知县说的是“家人”。
只是如今他自身都还难保,哪里能救得了陈知县的家人,唯一还算好的消息就是皇上目前还没有直接发落他,但是他已经觉得脖子上凉飕飕了,估计等到这场大戏收场,下一个就会轮到他!
但是他依旧一脸郑重的点了点头,陈知县这才低垂下头,彻底没有了挣扎之色。
卫阳升不傻,当街断案,要的就是马上出个结果,那么多百姓看着,若是拿不出一个让人拍手称快、众望所归的结果,那么致朝廷威严于何地?致《大明律》的公正于何地?致普通百姓安危于何地?
只有像刚刚这般,快刀斩乱麻,冤有头债有主地将案子先定性下来,处置完恶人,才能保住朝廷的公信力和威严,才能让万历皇帝在百姓口中不至于变成一个昏君。
然而,外头的事情解决了,安抚住了老百姓了,关起门来继续追责的话,他这个彰德府的一把手,怎么都逃脱不了干系,现在只看许座师能否全力救他了。
彰德府的巡视不欢而散,万历连用午膳的心情都没有了,直接回了住所。
虽然案子断的干净利落,但是万历心里恶心地和吞了一只苍蝇似的!什么国泰民安、什么盛世,都是他们这些欺上瞒下的东西营造的假象!偶尔出来一趟都遇到这种惊天大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三万两的银子!想到这个数目,万历更是出离地愤怒了!
他自己挣钱都是一点点钱攒起来的,一份报纸十文钱!这些手底下当官的倒好,小小一个七品县令,几万两几万两的收!李文贵带人直接抄了陈知县的家,从他家中光金银就抄出来十万两!他还只是个七品!
万历心里如何不清楚没有上面人庇护,就他一个七品县令,能办成这么大的事情?可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万历自己都要替底下的臣子遮掩,不能再将事情扩散开来,否则朝廷的声誉在百姓之间就完全烂了!
“荒唐!荒唐之极!”万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同时一股钻心地疼传递回手掌上,郑贵妃连忙捧起万历的手,心疼地看着发红的手掌,埋怨道:“陛下,这好好的又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
万历根本没有心思和郑贵妃说什么,直接将外面的李文贵喊了过来:“通知下去,明日卯时直接出发去卫辉府,等巡视完卫辉府,马上回京!”关门打狗!朝堂不清理一下,还真以为朕好糊弄!
李文贵是知道今日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的人,闻言根本不敢触怒虎须,直接抱拳领命:“是!”
万历是真的气狠了,直接去了书房召见身边跟着的大臣,又狠狠地骂了一通,才泄了点火气。
万历气冲冲地走了,郑贵妃却并不恼,等人走了之后,才对着杨令人轻笑了一下,杨令人同样颔首,示意这次的计划非常成功。
当晚卫阳升想要拜见许国,都直接吃了一个闭门羹,把卫阳升急的团团转,但是又没有任何办法——如今皇帝身边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什么消息也传递不出来。
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想着再触怒万历。
第二日,皇帝的队伍就离开了彰德府,往卫辉府方向行去,彰德府知府卫阳升带着彰德府底下所有官员前来送行,但是万历连面都没有露一下,直接就走了,实在是让整个彰德府的官场都人心惶惶。
万历是带着巨大的怒气离开彰德府的,等到次日上午抵达卫辉府的时候,这股怒气依旧没有消散。
这次和秦修文一同随驾出行的石飞羽甚至默默地给自己的上官捏了一把冷汗:听说秦大人以前就在卫辉府做过知县和通判,到时候卫辉府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到时候不会也要秦大人站出来负责吧?
朝堂关系网错综复杂,想要做一个纯臣孤臣以前是石飞羽的理想,但是现在秦修文已经给他上了几课,同时也明白自己的上峰绝非要做个纯臣孤臣之辈的人,他手底下一直在经营的关系网,此次听说能将这条路修好,卫辉府的商人功不可没,这不也从侧面反映出哪怕秦大人已经入了中央,但是依旧和卫辉府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
收了好处,如何能不给回馈?希望秦大人做事够谨慎有章法,可别被人抓到了小辫子才好。
石飞羽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在心底深处已经开始为秦修文默默担忧起来。
一直到一行人到了卫辉府的城门前时,卫辉府的一众官员早就在卫辉府新任知府萧永言的带领下,迎接万历等人。
秦修文坐在马上的时候就看到了萧永言,远远对萧永言点了一下头——此人乃是宋熏的门生故旧,两人早就书信来往不少时日了,只是今日才得以相见。
就和卫阳升和许国的关系一样,宋?是萧永言的座师,同时也是宋?一手提拔的萧永言,当时周邦彦离开卫辉府后,卫辉府的税入成绩太亮眼,朝中许多人都想安插自己的势力到卫辉府,最后被宋?一马当先、拨得头筹,而那个时候,秦修文和宋?关系平平,还并未有任何师徒名分。
离开卫辉府之前,秦修文还担忧过下一任的卫辉府知府不是自己人,恐怕到时候要费心辖制,谁知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萧永言萧师兄,如今可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目光再转向萧永言身后,老熟人不少,林同知现在坐上了通判的位置,自己的老下属,如今的新乡县县令汪礼远,站在汪礼远身后的孙文秀等人,还有其他几个县的知县,大部分都是老面孔,只有几位调换了人。
距离上次离开卫辉府一年都未到,他已经从上任时候的五品户部郎中摇身一变成了鸿胪寺卿,这样的升官速度,就是已经习惯了秦修文各种神奇操作的卫辉府人,都有些麻木了。
知道秦修文能耐是一回事,但是秦修文这么能耐,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比起迎接万历,许多卫辉府之人,不管是官场上的也好,还是底下百姓商人也罢,想到要再见到秦大人,心中都是激动万分,大街小巷早就已经张灯结彩,恨不得城门上都拉起一道横幅——欢迎秦大人回家!
不过还是要冷静一下,这次的主要任务是迎接皇帝。
秦修文只关注于卫辉府官场上的变化,等到万历下了马车,甫一看到眼前的巍峨城门和城墙,实在是有些被冲击到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这城门,居然比京城的城门还要高大,正中间两扇大门,两边各开四扇小门,如今十扇们依次洞开,就是他们的队伍并排而过,都完全没有问题!
而且这城门、甚至这城墙,一看就是新造,官道的水泥马路直接延伸到城内,从洞开的城门往里望去,城内全是一样的灰色水泥路,竟是和京城内街道一样的道路!
好一个气派的卫辉府!不知道的人,甚至以为来到了第二个京城了!
第 132 章”就连万历都有点惊住了, 更何况其他人了。
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卫辉府。
有人曾经来过卫辉府, 如今再看恍若隔世;有人从未来过卫辉府,但是依旧被它展露出来的一点风采所震撼。
萧永言带领着卫辉府的官员一起给万历行跪拜礼,等到万历说了“免礼平身”后,萧永言才作为东道主上前,迎着万历往城门内走去。
“萧爱卿,这卫辉府的城门是新修的吗?”万历忍不住问道。
秦修文跟在万历身后,听到万历叫萧永言“爱卿”, 心里也是默默松了口气——万历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不会叫人“爱卿”的。
彰德府发生的事情太快了,当时万历严令消息不得外传, 所以卫辉府的官员们尚且还不知道彰德府那边发生的事情, 就也不知道许多人正在为他们捏一把汗。
萧永言见万历注意到了城门和城墙, 有些自豪地解释道:“自从卫辉府的卫辉码头修建好后, 南来北往的商旅数不胜数,许多人到了卫辉府后,再从卫辉府出城转陆路, 以前的城门又小又旧,实在是拥挤不堪,每日都要排起长队, 后来朝廷下令要修从卫辉府到京城的官道, 微臣想着既然如此, 倒不如将卫辉府的城门城墙也修一修,否则以后官道修好了, 来往商旅更多,以往的老城门是实在不堪重负了啊!”
万历听了点了点头, 他还特意跟着萧永言一起登上了城楼,城楼高耸,往远处望去,视野开阔,四周都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农田包裹的中间就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一直通向遥远的京城。
万历一路从京城行来,速度不快不慢,此时他才有些恍然地发现,原来这条水泥路是这么的长,长到看不到尽头,只看到这条路与天相连。
等下了城楼,万历的心情明显好转了很多,一路跟过来的大臣们也心里念了一声佛,原本还有些人想要在卫辉府给秦修文下绊子的,此刻提都不提,甚至还默默祈祷,最后一站不要再出任何差错了!
然而,卫辉府带给所有人的震惊还只是一个开始。
万历他们的车马从一条主干道上行驶而过,但是不像之前的几个府,搞了什么百姓两道跪迎,卫辉府是直接清空了一条主干道,其他皇帝没有经过的道路则是正常运行,对今日的卫辉府老百姓来讲,虽然皇帝来了看一眼皇帝很重要,但是作坊里的活、要转运的货物、要去赚的银子,更加重要。
所以当他们经过一些岔路口的时候,便看到卫辉府的百姓来去匆匆,甚至有些道路甚是拥挤,却依旧秩序井然,有穿着衙役服饰的人,专门在街道路口指挥,车马行人各行其道,甚至路面上划好了分割线,行人靠边,车辆马匹走中间,都只顺着画好的线走,拥挤中大家看到的却是秩序。
萧永言生怕万历以为他们对此次迎接不够重视,连忙找补:“陛下,往常这条是主干道,会分流掉许多人,今日这条主干道被封起来,所以旁边支道就显得拥挤了,实在是如今每日到达卫辉府的人太多了,作坊、码头一日都停不得,否则不说百姓们损失的经济,就是将路全部清空了后,许多商旅到了卫辉府就滞留了下来,他们原本就将卫辉府当作中转转,很多人是停留一下拿到货物就走,所以微臣斗胆,只将主干道清空,其余道路正常运转,让急于办事的人可以正常去办。”
万历听了非但没有生气,而是夸赞道:“理应如此,朕本身就下过旨意,这次出巡尽量不要惊扰百姓,看来,只有萧爱卿,将朕的话放在了心上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况且,这说者还并不一定是无意,跟在万历身后的许国等人听完了万历这感慨,心中更是焦急万分,但是奈何前面各府已经巡视过了,就是想要再描补也补不回来了!
更加可恶的是,之前的巡视中,万历也没有指出地方官做的有什么不好,否则只要第一处保定府的时候,万历说不要打扰民生,后面的几个府又如何会有样学样?
但是不管内心如何去想,面上却要不动声色地和万历一起夸萧永言治理有方,值得大家学习云云。
一个个都化身成为吹捧大师,萧永言原本都已经准备好招架这些人的刁难了,结果却都是对他大夸特夸,若不是现在发问不妥当,他都想把秦修文单独拉到一边,问问到底什么情况,怎么和你传过来的信中所言一点都不一样?
难道是这帮子人改策略了?想要先捧,让他得意洋洋后放松警惕,然后再杀?
萧永言在地方上摸爬滚打也好多年了,马上就开始往阴谋诡计方面去琢磨了,心中的警惕更是拉高了几层。
于是只能更加小心道:“诸位谬赞了,我只是做了我的份内之事,还是皇恩浩荡,陛下体恤下面的百姓。”
听到此话,万历略带嘲讽地看了身边伴驾的朝臣,尤其是许国,冷冷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去。
许国等人:…….萧永言,这么会说话,闭一会儿你的嘴不行吗?
萧永言:果然其中有诈!我可得继续保持着谦虚低调的心态,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
在场唯有秦修文一人,看懂了所有人的心理,但是也不准备给萧师兄任何提示,毕竟萧师兄的表现非常好,不是么?
到时候皇上青睐,在万历心里挂个号,下次他和师傅在朝中再给他谋划谋划,过两年调任的时候,也好轻松往上升啊!
秦修文离开了卫辉府快一年了,看卫辉府自然有许多变化,街道如今全部换成了水泥路,变得更加干净整洁宽阔了,如今的这条主干道,就是六辆马车并驾齐驱,都不会显得拥挤,修的这么宽,自然是需求造就的;马路两旁的房舍有些已经重新翻修过了,之前自己常去的几家茶社,有两家也扩大了规模,想来是生意更好了;有趣的是道路两旁还放置了专门的垃圾桶,甚至还有衙役去指挥交通,这些可都不在自己当时的规划范围里,但是却因为需要,自然而然的出现了。
变化很大,但是秦修文依旧觉得十分亲切,毕竟他离开的时日还不算久。
但是对其他人来讲,卫辉府的每一处,都好到让人心惊,尤其是对曾经来过卫辉府的人,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过去的那个卫辉府!
今日万历到的早,和萧永言谈了一阵后,之前在彰德府的那些不愉快也慢慢消散了,兴致很高,干脆让萧永言直接带着他,在卫辉府溜达一圈,最后再去看潞王府。
等到萧永言带着所有人走到卫辉府码头的时候,众人再次被眼前规模宏大的码头给震撼到了!
原来,码头还能这般建;原来除了京城外,其他地方也能人流如织、一片欣欣向荣之色;原来这食肆可以专门修成一条街;原来这客栈可以开到这么大!
那些一排排分隔管理妥善的仓库,如流水一般的码头工人将货物搬卸过去,许多商旅从另外一边下船,看到远远码头边有一圈真空地带,许多穿着官服的人在往这边看,虽然这些商旅有些好奇,但是他们要做的事情更加多,看了一眼后就匆匆买了一份报刊,指挥着码头工人小心货物,自己跟着一起看着贵重的货物入仓库了,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个商人应该是做丝绸布匹生意的,因为那边仓库都是囤放布匹的,仓库有专人管控,当时秦大人在卫辉任职时督建此处码头和仓库,不同仓库的修建标准都有所不同,对应存放的物品也不同。”
万历知道,这里的许多工程都是秦修文当初在卫辉府任职的时候主持的,但是光知道是一件事,真实自己看到又是另外一件事。
万历一行人直接在码头美食街的一家老字号酒楼用了午膳,等到饱腹一顿后,万历想到了这次的重头戏,未曾休息一下,直接就让萧永言继续带着参观卫辉府的几个大工坊。
第一个被带过去的,自然就是“吴氏纺织作坊”。
如今“吴氏纺织作坊”已经扩大了,光占地就有八十多亩,众人刚一踏进纺织作坊的大门,就听到了器械轰鸣之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吴富贵作为接待人,已经激动地语无伦次了,哪怕自己在家排练了无数遍,可是真的见到皇帝本尊的时候,吴富贵依旧惶恐又激动——老天爷啊!他吴富贵居然有生之年,能见到皇帝!他一个商人居然能接待皇帝!简直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啊!不,何止是冒青烟,简直就是祖坟要着火了!
但是说来说去,都是秦大人的功劳,若没有秦大人筹划,哪里轮得到他来迎接?秦大人才是他的亲祖宗!
吴富贵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对着万历解释道:“皇上莫怪,这是咱们这边最新的纺织机器,如今我们这边分为机器纺织和人工纺织两种方式。”
机器纺织?
所有人都一头问号,这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听说过。
对于没有听说过的新名词,显然大家都有点好奇心了,万历是还有着其他想法在身上,更加急不可耐:“那快带朕去里面看看,这个机器纺织朕倒是从未见过。”
吴富贵点头哈腰应“喏”,这个机器纺织作坊如今是整个“吴氏纺织作坊”最核心最保密的区域,等闲人根本不能靠近这片区域,就是作坊内的工人也只有五个人可以进来操作机器,这五个人是吴富贵最信得过的亲信,是吴氏宗族里的人,其他人只要一靠近这里,就会被抓起来,轻则驱逐出作坊,重则报官,在这里干活的人,根本没人敢往这里凑。
但是秦大人特意发信嘱托,到时候要在皇上面前秀一秀“肌肉”,吴富贵无有不从,早就一切准备妥当,带着万历一行人进去参观。
第 133 章
众人怀着浓重的好奇心, 走进了一个院落,院门两旁没有像普通的院落一样写着一些生意兴隆之类的对联, 而是简单明了的写了八个大字:生产重地,闲人免进。
等走进了这个院落,刚刚在门口就能听到的机器轰鸣之声更加响彻云霄,仿佛是几百只野兽同时发出的吼叫声,又仿佛是数千米高空突然垂直落下的巨大瀑布,简直有了震耳欲聋的效果。
穿过院门,就看到一整排大约十几跨的房间依次排列而成, 青天白日的,房门窗扇都是紧闭,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况, 必须凑近门窗, 但是门口就站了几个专门守门的人, 确确实实闲人别想多靠近这里一步。
“皇上, 还请里边请。”两个守门的一听是皇上过来了,连忙跪下行礼,然后将大门打开, 众人迈入这个房间,这才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何情况。
房间里稍微有些昏暗,等到众人适应了光线后, 就看到耸立了大概七八台的叫不出名字的大机器, 头顶上还冒着一些轻烟, 里面只有三个人在里面不停地巡视,也不见他们做什么具体的事情, 就是将棉线放在一个位置上,然后机器不停地运转, 很快一段布匹就织了出来。
万历眼睛眨都不眨地站在纺纱机面前,一直看着它是如何运行的,但是无论他怎么看、怎么打量,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机器会自己动起来,完全不需要人力去驱动,而且更加诡异的是,这个机器速度极快,就算是最熟练的纺织女工,都根本没办法跟上这个机器的速度。
等到一段布匹织完,工人按了一个什么开关,那个机器便停了下来,然后吴富贵亲自将布匹拿了下来,呈给万历近距离观看。
这样的布匹自然不能和宫廷内的贡品绸缎相比较,但是就拿棉布来讲,这样的布匹没有什么大的瑕疵,平整紧实、摸上去也很柔软,都可以和江南熟练女织工织就出来的差不离了。
工部随行的曲郎中,看着这段布匹忍不住惊呼出声:“神乎其技啊!这到底是怎么做成的?为何这个物件可以无需人力驱使就能织布?”
吴富贵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蒸汽机的原理,只是这个东西说起来容易,但是到底如何能做成这个物件,却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终于,万历问出了关键性问题:“此物乃何人所做?”
萧永言上前了一步,拱手行礼道:“回禀陛下,此乃松江府秀才徐光启所造,普天之下,只有吴氏纺织坊刚刚开始试用。正如刚刚吴东家所言,此蒸汽纺织机,可以替代人力,已经经过了第二代的改良,如今速度乃是人力的四十倍。”
这个数据一出来,所有人都“嘶”了一声,刚刚只是觉得这个物件居然能代替人力,还比人力要快,已经是惊奇万分,但是现在听到居然要比人力快四十倍,这简直就是耸人听闻了!
四十倍,这是什么概念啊?况且这个机器不知疲倦,不像人还需要休息、吃饭,睡觉,这个机器可以一直干下去!
有经济头脑一点的人,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这个机器可以如此之快,那是不是成本也可以无限降低呢?
那如今生产出来的这个布匹,成本是以往的多少?估计人力成本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在场的朝臣们,有好几个就是江南之地出来的,家中甚至就经营着一些布匹绸缎生意,对织造的一些人力成本是比较熟悉的,稍微自己心里掐算了一下,就得出来一个恐怖的数字——比以往人力织布,在成本上要少去一半以上!
万历自从听了秦修文的话,要去做往海上贩卖布匹的生意后,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有所了解,听到这里,已经是心头火热:“吴东家,既如此,你们布匹的售价岂不是会特别便宜?”
许多人将目光投到吴富贵身上,想听一听这人到底怎么说,毕竟这什么蒸汽纺织机一出现,很有可能会改变以往的布匹行业的格局。
这问题吴富贵早就已经准备过了,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回禀陛下,其实到目前为止,做这个蒸汽纺织我们作坊依旧亏损严重,因为这个蒸汽纺织机我们是让徐先生帮我们做的,每一台的售价都要五万两银子,草民这里一共买了八台,实在是将所有身家都放进去一搏了,而且这个机器时不时还会有些小问题,需要徐先生定时过来修检,如不是如此,徐先生说,完美成品的蒸汽纺织机,至少要八万两一台!”
“哗!”这个价格,听的万历都咋舌,也就是说,这里八台机器,合计四十万两白银?!这,还真是大手笔啊!
“这机器,竟卖的如此昂贵?”万历忍不住提高了一点音调问道。
吴富贵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不满和无可奈何:“是很贵!但是这也没办法,徐先生说,这个蒸汽纺织机前期研究有大商人给他投入了如山似海的银子,就是卖给我这八台,都根本赚不回他的投入,而且这个机器还可以继续改良,提高效率,徐先生也一直在往里面投入呢!”
万历心塞了一下。
刚刚他一听到这个蒸汽机如此好用,都想直接让徐光启此人来面圣,然后让徐光启将蒸汽机进献上来。
也别怪万历的强盗思维,毕竟在他眼里,他富有四海,普天之下的好物,没有一样是不该属于他的。
可是如今吴富贵将切切实实的造价都说给他听了,许多臣子也在自己身边听了一耳朵,若是他要强占,至少也要给人相应的报酬吧。
给银子,听吴富贵的口气,四十万两都赚不回研究这个蒸汽机的投入,给银子根本不现实;给个一官半职?虚职人家未必肯,实缺的话底下人又要闹,毕竟徐光启如今只是个秀才功名。
万历只能将心中的那点不甘先放下,转而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番这八台机器,然后又跟着吴富贵看遍了整个纺织作坊。
“吴氏纺织作坊”其他的人力织造的车间内,也有许多台织机,前面坐着很多织娘,不停地在纺织,一眼看过去,规模也很大,但是有了刚刚蒸汽纺织机的震撼,看到这里倒也没有太过吃惊,只是一圈走下来,所有人还是对“吴氏纺织作坊”的管理、规模、思想理念都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这个纺织作坊完全不像是如今的家庭化、个人化的生产作坊,它不管从哪个纬度看,都是专业的、成熟的、有着自身生命力的作坊,万历甚至想到,若是和这样的纺织作坊合作,只要他的商船一出海,那就将以掠夺者的姿态将四面八方的金银都汇拢过来!
“吴氏纺织作坊”占地面积很大,整个一圈走下来、了解下来,基本上花掉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一向不爱运动的万历这一个多时辰走下来,直到感觉到脚底有些发疼,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逗留了这么长时间。
等万历带着众人到了潞王府后,都没有来得及参观潞王府,直接就说是累了,让众人散去。
今天很多人陪了万历逛了一天了,万历年纪轻其实尚好,很多臣子都是上了年纪了,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十分疲乏了,万历能放人让他们松快松快,那简直就是求之不得了,况且今日在“吴氏纺织坊”看到的那个蒸汽纺织机实在是太过震撼,他们必须要快点将这个消息送回京城和江南,让他们早做准备。
等到众人散去,万历连忙又叫人把秦修文秘密请来,此刻万历的厅内正在摆膳,万历也不摆谱,等秦修文行完礼后,直接就给秦修文赐座,让秦修文一道用膳。
秦修文陪着万历几天,知道万历作为皇帝,哪怕是吃个饭规矩也是极大的,一向是奉行食不言,而且喜欢吃的菜最多夹三次就不会再动,所以坐在下首也只管默默吃饭。
结果万历刚刚吃了几口,感觉到肚子里有点东西了,突然就放下了筷子,直接对着秦修文道:“秦爱卿,这个蒸汽纺织机是不是你搞出来的?”
秦修文正吃着饭呢,闻言也是一惊,连忙放下碗筷准备行礼,却被万历止住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只要和朕实话实说就行。”
随着秦修文点头应下,万历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语气中难免带着点得意:“朕想了一下,你即然要朕从布匹生意做起,又牵线搭桥这个吴氏纺织,之前又在卫辉府做下了如此多的政绩,今日萧永言虽然只提起了你一次,但是依朕看,这卫辉府处处都有爱卿的身影在啊!所以你应当不可能不知道有蒸汽纺织机,也不可能不知道徐光启此人,或者说,那个给徐光启投了大笔银子的人就是你,对吗?”
秦修文跪拜下去,语气诚恳又带着小心翼翼:“微臣的一切都瞒不过陛下的双眼,还请陛下宽恕微臣没有一开始就将事情和盘托出,盖因这个蒸汽纺织机也是不久前做好,微臣没有亲眼目睹过,所以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原本想和陛下一起看过之后,然后再对陛下说明原委,没想到陛下敏锐至此,一猜即中。”
万历心里头的一点猜疑,因为秦修文合情合理的解释,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同时因为秦修文的“龙屁”,拍的万历很是舒坦。
在万历眼中,秦修文是一个要能力有能力、要手腕有手腕的聪明人,能够降服聪明人,能够猜中聪明人的心思,本身不就说明了,他要比秦修文更聪明吗?
秦修文见万历面上的表情舒坦了,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没有生出波澜,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继续按照他写的“剧本”往下走了。
两人匆匆又用了几口饭,万历实在是有些急不可耐了,直接站起身去了宫人刚刚给他布置好的书房,秦修文跟在万历身后,一起走了进去。
第 134 章
潞王府修建的极为奢华, 原本这次来卫辉府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帮潞王一起验收潞王府, 然后定下潞王就藩的时间,毕竟潞王已经成年许久,原本因为卫辉府的惊人税入,万历有过其他想法,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万历又生出了做海贸走私的事情,要从卫辉府这里的作坊大批量采购货物再运输出去, 没有人比潞王更适合做这个中间人。
只是现在,万历没有心思去参观这个潞王府,来到卫辉府, 万历已经再次深刻认识到了秦修文的能力, 但是他如今还有个更加紧迫的问题想要问秦修文:“秦爱卿, 这个蒸汽纺织机, 研制起来真的如此昂贵?”
这是万历在套秦修文的话,当他确认这个蒸汽纺织机确实是秦修文他们搞出来的东西后,他的心思又开始活络了。
秦修文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账册, 恭敬地递了上去:“启禀陛下,现如今微臣一共投入了近六十万两银子,卖给了吴富贵八台机器四十万两银子, 但是吴富贵至今只支付了一半的银子, 还有一半依旧在赊欠中。而且这个蒸汽机依旧有许多缺陷, 还需要不断改良,微臣已经将所有的身家, 包括从“卫辉时报”和“京报”上赚到的银钱全部投入进去了,但是依旧入不敷出, 已经到了无力承担的地步,所以原本也想和陛下商量商量,看看您是否有意……入个股?”
秦修文早就想过,这个蒸汽机研制出来后,光靠他一人是没有办法将它发扬光大的,远的不说,光说秦修文想要将蒸汽机运用到船只上去,若是没有万历保驾护航,没有官方人员的插手,事情成不了气候。
一样新事物,从发明到运用推广,需要很漫长的时间,就像如果不是吴富贵对秦修文是百分百的相信的话,他根本不会花这个大价钱去买八台蒸汽纺织机,因为如今的市场,“吴氏纺织作坊”的成本比同行低,技艺比同行好,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就算将人力成本无限下压又如何?最多就是多赚一些利润而已。而吴富贵,又要接多少订单,赚多少银子,才能将这四十万两的亏空给补回来?若是只做内陆市场,除非做到一家独大、完全垄断,否则就这四十万两都够他折腾个好几年了。
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商人们一向不愿意干。
所以,秦修文需要快速引进一个新的有实力的合作者,用官方的能量推动蒸汽机的运用,这样才能走出如今的困局。
大明还在一个比较完备的封建统治社会中,阶级分明、小农经济作为基石一时之间很难颠覆,不像此时的西方,到处都是一团乱,到处都是投机的商人,他们引起战乱、血腥贸易的同时,也为科技注入金钱,又利用科技收割更多的财富,以此行成一个正向循环,科技发展进入了一个井喷的年代。
但是此时的大明,不具备这样的社会条件和经济条件,所以秦修文只能在里面选一个最有话语权的人,说服他、使他相信,蒸汽机的未来将颠覆一切。
而最佳人选,自然是在万历。
万历没想到,自己还没怎么说呢,秦修文就已经想要拉自己入伙了,一方面他欣赏秦修文的“上道”,另外一方面,他又有些咋舌,连秦修文这么能搞钱的人,对着这个蒸汽机都力有不逮,他内帑里的银子拢共现在就这么点,还要投入到海贸中去,能拨出来的也就那一星半点。
自从认识了秦修文,这钱真是不能当钱看了,动不动几十万两银子,他那点私房,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万历是整个大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可能对于一些地方上的细枝末节他不了解,但是看过这个蒸汽机、听过秦修文的描述,万历大概已经咂摸出味道来了,这个蒸汽机是个吞金兽,如今还只是个半成品,远远没到可以大批量投入使用的时候,若是想要将它完善,后续可能还需要投入许多金银去研究。
这种事情在万历手中经手过许多,比如每年朝廷最大的军备开支,其中就有为了对抗蒙古骑兵而建造的神机营,每年在里面投入了成山成海的银子,但是收效却是甚微。
当然,除了军队,也有其他一些研发方面的开支,但是总体来说是投入大,收获少,慢慢的,朝廷一般默认将一些乱七八糟的开支给缩减掉,减轻负担,否则户部是真的会连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这里面肯定是存在贪腐问题的,但是大家都这么做,你不在里面拿一点,你就是傻子。也有清廉之辈,每每这个时候就要跳出来弹劾纠错,弄得朝堂上下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搞到最后,朝廷干脆一刀切,一切按照定例,因循守旧地过日子就好了,大家太太平平,就别想着通过这种手段在里面捞钱了。
官方不提倡发展创造,民间视工匠为贱籍贱民,又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里有这么多好事?所以等到明朝自真正太平以后,不仅仅是是军备方面的革新,还有民间的发明创造力,都停滞了。
在科技停滞中的朝廷和百姓都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因为小农经济本身就不需要太多的科技创造力,它的经济结构决定了人民安土重迁、决定了自给自足是社会主流,文化和思想没有碰撞,再加上一味地闭关锁国,根本不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却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温水煮青蛙,外面的发展是一日千里,很快就会赶超大明,以后那些西方人会用炮火直接轰开这片土地的大门,到那个时候,可就由不得这片土地的主人愿不愿意了。
当然,此时的万历尚且看不到这么远,他只觉得有点棘手,若是自己真的参与进去了,能否兜得住?
万历沉吟不语,秦修文自然知道万历在犹豫什么:“陛下,其实在纺织作坊的时候,那个吴富贵没有说齐全,这个蒸汽机,并不仅仅可以用来做纺织,它其实可以用来取代一切人力。”
万历愣了一下,脑子了转了几下弯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一切人力?”
潞王府的书房,自然不像皇帝的大殿一般,君王坐在高处,臣子在下面作答,此间书房就和大部分官僚家中的书房布局没有什么两样,若说特别之处,一个是够大,另一个则是够奢华。
万历也是入乡随俗,直接让秦修文坐在书案下首,君臣二人的距离还是比较近的,近的能看清楚秦修文俊逸的面容上闪过的一丝自信之色,显然,秦修文对这个蒸汽机是充满了信心的。
“你给朕详细说说。”
投资人开始感兴趣了,秦修文再次做回老本行,面色从容,直接侃侃而谈道:“这个蒸汽机的作用,就是用来取代人力的,蒸汽纺织机只是其中的一项应用范畴,凡是能用到人力的地方,其实都可以用蒸汽机来代替,比如说打水、犁地、开矿等等,这些劳作事务现在都是用老百姓的一滴滴汗水在去做,若是换到蒸汽机做,比人力快还比人力做的好,到时候亩产能翻多少倍?咱们目前国库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农业方面的税入,亩产只要翻一番,是不是意味着每年国库的收入就要翻一番?”
万历的呼吸重了一些。
然后便听秦修文继续道:“还有开矿,以往开矿实在艰难,先要勘探,然后在去挖矿,勘探倒是好说,最多多放点人出去勘测,可问题是,咱们大明已知许多矿产,但是条件艰险,人力无法企及,如何开矿?若有蒸汽机取代人力,是不是就能更方便的开矿了?到时候说不定直接就能在大明境内多找到几座银矿,一下子就能解决缺银的问题了!”
万历的眼神开始火热了!
万历一直觉得开矿找银子,是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自从秦修文说过倭国有许多银矿之后,那是垂涎了许久了!现在秦修文连开矿方法都重新帮他规划过了,真的是不找几座银矿挖一挖,都对不住秦爱卿的一番拳拳之心。
秦修文的话,简直就是说到万历心坎里去了!
万历的情绪已经完全调动起来了,秦修文马上又抛出了一个目前最现实的问题:“还有,陛下有没有想过,目前虽然确认了卫辉府这边布匹的货源,相信吴富贵那边肯定愿意以最低廉的价格和陛下合作,但是船只呢?是否准备好了?”
万历刚刚还在畅享如何用蒸汽机挖银矿,如何让国库税入翻个几番呢,突然被秦修文提问到船只的问题,有些奇怪道:“船只,当然是到时候民间采买几艘船只。”
这方面万历是真没想那么多。
但是秦修文替他想了。
“如今咱们大明民间可以找到两千料船只(载重近100吨),装货重量是够了,但是咱们的船在深海远航的时候稳固性不足,遇到风浪容易翻船;就算是运气好,没有遇到风浪,但是若是跑的不够快,又没有装载必要的火炮的话,对海上的一些强盗而言,装满货物的大明船只,只是一头肥羊而已。”
万历只想着如何去挣钱了,没想到竟然将交通工具这一环给漏了!
是啊,这可是海上贸易,当年为什么老祖宗要闭关?还不是因为那些海寇闹腾的太厉害了么?难道自己的船只出海,人家就不劫掠了?万历知道,纵然他在大明说一不二,但是面对那些复杂的海外势力,蛮夷之辈,这些人可不会和你讲理,只会和你用拳头说话。
想到这种可能,万历阴沉着脸道:“咱们得船自然要武装到牙齿,让这些海寇侵犯不得!”
否则满船的货物给他们做嫁衣?那万历不得呕死!
秦修文点头赞同道:“既然要做,自然应当如此!原本微臣心里也着急此事,但是如今有了蒸汽机,若是将蒸汽机的妙用用在船只上,做出蒸汽机船,这样一来,船只载重能力能变强,到时候货物还能装更多,再装几尊最新式的红夷大炮也没问题,速度也比一般的船只要快上许多,就是打不过,也逃得快,别人用人力划船,哪里有蒸汽机船跑得快的?”
难怪秦修文要说到船只,合着在这里等他呢!但是若是船只上装上蒸汽机,确实就如同秦修文说的,就算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大海茫茫,只要追不上,哪里找人去?甚至连火炮只要拉开距离一大,也没什么用处了。
妙!实在是妙!
“看来这蒸汽机,是一定要去继续去投入研究的,有了这个蒸汽机,何愁海上没有保障!”万历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直接站起身来。
只是刚刚说完之后,万历又犯了难——缺钱啊!
以之前秦修文的投入,就算榨干万历内帑里的钱,都不知道够不够将那个蒸汽机船给造出来!
“陛下,今日工部的曲侍郎不是对这个蒸汽机很感兴趣么?毕竟这个蒸汽机船若是造了出来,朝廷的战船上如何能不配备?若是朝廷需要的话……”
朝廷需要的话,就让户部出钱,先买嘛!给了钱不就可以继续研发了么?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给自己的商船改装好几艘,也省的自己左右为难,拿不出银子!
这笔钱,就算在军备开支里,每年水师修补修补战船也要用掉不少银子,这次正好用修补银子的钱帮他们更新换代一些战船,保管这些人挑不出任何错来。
都是朝堂上的老江湖了,秦修文稍稍一说,万历就心领神会了。
这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百利无一害,用着朝廷的钱,办了自己的事情,还强大了大明水师的力量,实在是一箭双雕!
虽然有些无耻,但是无耻的深得人心。
万历实在是越看秦修文越顺眼了,忍不住“哈哈”一笑道:“秦爱卿,要是这事办成了,朕是真的好再好好赏赐你一番了!”
秦修文谦逊下拜:“陛下圣明!此乃利国利民之事,只是要让陛下费心了!”
万历是真的舒坦了,他和秦修文果然是君臣相得,往后必成一段佳话。
万历当下就决定入股,还是用秦修文说的“技术入股”,不过这次的技术,是为徐光启等人提供全方面的保护,并且同时出动各地锦衣卫,有目的的四处搜罗科技人才,不局限于大明人还是外邦人,也不局限于搜罗的手段,有万历的出手,自然比秦修文的能量大的多,要将蒸汽机在船泊领域使用,又是一次大跃迁,已经不仅仅是金钱的投入,更需要智力的投入。
同时,万历还秘密召见了工部曲侍郎,曲侍郎没想到万历居然想到将蒸汽机运用到战船的领域,但是仔细一想,却十分有道理,顿时也激动起来,准备回京之后就上折子,同时委婉地和万历提出最好让工部的人直接接手蒸汽机船的研制。
若是万历没入股,曲侍郎的提议是正中下怀,毕竟如此利器如何能给外人拥有?但是如今自己就是所有人,所以万历直接就表明,研发之地的一切如今已经被锦衣卫的人所包围,若是工部有此才华的人,可以直接调派过来一同参与研发。
曲侍郎原本想给工部争取一点利益,闻言有些讪讪的,只能领命退下。
蒸汽机第一次真正面世,没有在民间掀起浪花,却在朝廷内部先震荡起来。
第 135 章
若说这次跟皇帝出巡, 心中最为复杂的人,就属潞王了。
等到终于到了潞王府后, 别人可能忙于各种事情,没心思去参观潞王府,潞王则是花了时间,仔仔细细将潞王府每一处都看了看。
上次来的时候,潞王府还在修建中,这次来,潞王府已经竣工, 修建的比自己想的还要好。
整个潞王府恢弘大气,奢华瑰丽,占地极广, 本身就是在前汝王府的基础上改建, 前后修了四年才修好, 尤其是那座望京楼, 潞王亲自登上去看过,这座望京楼处在潞王府中轴线上,是卫辉府最高的建筑, 登上去后可以眺望京城方向,但是即便修建的再高,望京楼上也望不到京城。
从玉带桥上走过, 潞王甚至有些恍恍惚惚,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栽培的, 一砖一瓦都耗费了皇兄大量的金银,戏台、宫殿、玉带河, 应有尽有,甚至还怕他思念京城的亲人, 造了望京楼。
但是潞王却没法高兴的起来。
四年前的潞王还没有那么深切明白这座潞王府代表的是什么,可是现在的潞王看着面前的一切,却觉得深重的压抑——自己以后,是不是至死,都走不出这座潞王府了?
这座潞王府,就是一座活棺材,大监狱,光是这般想一想,潞王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就算是卫辉府因为税入太高,皇兄舍不得了,换个地方给他就藩,也不过是王府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装饰的豪华一点还是简朴一点的区别,他这一去,就再也不能看到母后,从小在京城中长大,熟悉的一切事物也会和他远离。
潞王感觉心中闷得厉害,皇兄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帝王和上位者了,就连对他这个亲兄弟,也开始防备和算计,潞王和万历一母同胞,他愿意看着皇兄越来越好,什么事情都站在万历这一边,但是他的真心宛如萤火之光,根本照亮不了一丁点人心。
潞王正苦闷着,正好看到秦修文从万历的院子里出来,潞王对着秦修文招了招手,秦修文走了过去。
潞王直接将手搭在秦修文肩膀上,拉着秦修文就走:“正好,今日月色不错,秦大人陪本王去喝一杯!”
秦修文望了望天:嗯,今天是个阴天。
刚刚和万历谈妥了事情,秦修文无事一身轻,和潞王一起走到了一个小花园里,这个花园白天观赏的时候应该不错,里面开面了各色菊花,还种了几株丹桂,刚一走进去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花香,只是天色太黑,里面隐隐绰绰的也看不清楚。
秦修文被潞王拉到了一处凉亭里,伺候的宫人连忙将四角宫灯点亮,让四周视线清晰了许多,然后又有人搬来了桌椅和小火炉,几碟小菜,一壶温酒,甚至还贴心地用屏风将凉亭围了起来,将外面瑟瑟秋风阻了回去。
潞王坐在小火炉旁边,几杯酒匆匆下肚,感觉有些热了,直接将身上的孔雀翎披风解下来,往凉亭的美人靠上一丢,呼出一口浊气道:“别光喝酒,吃菜啊!”
秦修文没有潞王的那份愁苦憋闷之心,他今日身上穿的是绯色官服,因为夜间出门,外面罩上一件藏青色斗篷披风,更显得其身形颀长,走路之时姿态翩然,如今和潞王对坐,秦修文也将披风解下,小酌了两口后,拿起筷子吃起小菜来。
秦修文一天忙碌下来,都还没来得及回去换身衣服,就被潞王给拉了过来,不过刚刚在万历那边秦修文也没吃好,倒是有胃口再吃点。
四周万籁俱寂,只听到有风声偶尔呼号而过,吹得院内的枝叶东倒西歪,只不过隔着屏风也看不真切,只看到一些影子散落在屏风上,屏风并未封上凉亭的顶,目光依旧能穿过上方,往天空看去,只不过今夜无星无月,看过去也只是一片漆黑。
孤灯残影,对夜独酌,也是一分意趣。
秦修文一向忙碌,工于心计,此刻却觉得心神放松了许多,灵魂都仿佛在小憩片刻。
寂寞天地间,唯有吾一人,此刻当浮一大白。
看着秦修文悠然自得的样子,潞王感觉到心里更不舒服了,忍不住出声问道:“元瑾,你就没有什么烦心事么?”
秦修文送到嘴边的酒杯停顿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后放下酒杯道:“如何没有?每日里千思万绪、绞尽脑汁,愁肠万千啊!”
秦修文这般说完,潞王想了想秦修文最近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可不是如此么?鸿胪寺的事情如此之杂,还是新官上任,需要收拢人心,整顿部下,摆在明面上的事已经如此之多了,背地里还要帮皇兄办海贸走私的事情,皇兄恨不得将秦修文一个人当十个人用,若说他没烦心事,那是狗听了都不能信的。
“但是你的烦心事都有解决之道,我的烦心事,无人可解。”潞王郁闷地又喝了一杯酒,连续几杯酒下肚,潞王脸颊上露出了点殷红之色,将往日的那份倨傲和不羁都按了下去,惆怅满腹,长叹了一声,叹息中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闷。
秦修文低低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并不接话。
潞王被秦修文笑得有些恼怒,抬头看向秦修文:“你笑什么?你根本不懂!”
秦修文脸上笑容未变:“王爷,我自然是不懂的,毕竟我和王爷的身份是云泥之别,但是若我是王爷,我应当是不会有那么多烦扰的,做一个闲散富贵王爷,不好吗?”
像潞王这样的人,出生就差不多是王炸开局了,父亲是皇帝,哥哥是皇帝,母亲是太后,还不用担负江山社稷的责任,不过就是不能离开卫辉府罢了,这年头到处都是穷山恶水的,也没什么好出远门的。
况且,若是真想改变现状,难道还改变不了吗?秦修文想,若是异地处之,秦修文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从中抽身。
潞王已经得到这么多了,尤自不知足,不想付出,却在此感时伤怀,所以秦修文没有任何同情之心。
潞王眉眼耷拉下来,觉得自己找错了人喝酒:“富贵闲散自然是好,但是以后我到了此地,就再也出不去了。”
秦修文端起酒杯,和潞王碰了碰,依旧轻笑:“王爷,你说若是街上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老百姓,换他们来住潞王府,保他们荣华一生,你觉得他们愿不愿意?”
潞王从没有这般想过,在他看来,他天生出身高贵,如何能和普通老百姓相提并论,但是秦修文既然提出了假设,他也顺着思路想了想,不由得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愿意的。”
“不错,普天之下还有千千万万人食不果腹,他们宁愿一辈子住在潞王府,哪里都不去,只换一个吃喝不愁。但是他们的出生决定了他们没有这种机会,他们是自由的,可以去大明的各个地方,只可惜,这些人没有银子,其实很多人一辈子就在村里生活着,可能连县城都没去过。不知道王爷以为,这样的自由是您想要的么?”
潞王被说的张口结舌,秦修文话锋犀利,让他无可辩驳。
“当然,这天下也有比王爷您更尊贵的人,不过他们是否可以随意出行?其实您心中也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又哪里比潞王您更轻松呢?”
比他更尊贵的人,自然就是他皇兄和母后了,母后身为女子不必说了,皇兄就算是一国之君,也从来不会随意出宫门,不像他之前还经常在京城各地晃荡,万历长到这么大,到如今也只是第一次出京城啊!
和他即将一辈子呆在潞王府比,万历又何尝不是一辈子被束缚在皇宫之中?而万历身上的担着大明的万里江山,责任重大,又哪里有他的轻松闲适?
但是褪去了身上尊贵的身份,变成一个普通百姓,又能去哪里呢?
果然,这人不能太贪心啊!既要,又要,还要?就是天佑之子都不会被老天成全的。
潞王放下筷子,似乎泄了一口郁气,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盯着里面的酒水看了许久,然后突然仰脖,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将酒杯放下,朗声道:“秦元瑾,本王竟不知你是如此通透之人,一语点醒我这个梦中人啊!”
秦修文摆摆手,连道“不敢”。
潞王之前就对秦修文颇有好感,今日一番话畅谈下来,秦修文的几句话虽然说的委婉,但可谓是推心置腹了,他心中的愁闷依旧在,但是却能让他用另外一种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未来,和秦修文说了出去后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人对他的话,从不敷衍,至真至诚,潞王能感觉的到,所以潞王待秦修文也绝不与旁人相同。
“来,再上一壶酒!”潞王喝酒喝的兴致高了,一壶酒已然空瓶,潞王干脆再叫人上酒,亲自站起来给秦修文倒了一杯,秦修文只得站起来接,潞王此刻已经喝的有些微醺,一手搂着秦修文的肩膀,一手拿着酒杯和秦修文碰杯:“今日我们两个,不醉不归!”
秦修文海量,倒是不怕喝酒,两个人又痛饮了几杯后,眼见着潞王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秦修文凑近潞王耳边,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悄悄道:“其实王爷也不必忧心,古往今来没有不变之局,如今陛下不是安排了您在卫辉府办差么?等差事做好了,有了底气了,何愁没有新的说法?”
潞王原本有些醉意地双眸徒然之间睁大,定定地看着秦修文好一会儿,见秦修文又一次肯定地点了点头,潞王突然就笑了起来,先是低声浅笑,然后是高声大笑,兴致上来了,干脆以碗盏当器乐,以筷子击打之,放声歌唱起来。
唱的是《梅花三弄》,没想到潞王声线不错,唱的婉转悠扬,秦修文击掌喝之,两人喝到半夜,才尽兴而去。
动静闹得这么大,万历自然是知晓了,不过他也没有放心上,自己弟弟放浪形骸惯了,至于秦修文,毕竟年轻人么,偶尔放纵一番,倒更加让人觉得他并非是那般无懈可击之人了。
这两人以后要合作帮自己办事,潞王去拉近一点关系,无可厚非。
他却不知道,因为这一场交心,潞王已经把自己往后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秦修文身上,原本他应该是万历放在卫辉府最重要的一枚棋子,用来制衡秦修文,如今却在潞王自己都还不甚明了的时候,他的心已经悄悄站在了秦修文这一边。
第 136 章
总体而言, 除了彰德府的那件糟心事,万历还是满意这次出巡的, 尤其是在卫辉府的这几天功夫,万历将卫辉府的大小情况摸了个清楚,同时还定下了潞王在卫辉府就藩的时间,就定在明年开春,并且兴之所至,将京城到卫辉府这一段路,命名为“洵路”。
当时大队伍要出发回京了, 萧永言带领卫辉府上下一干官员恭送出城,万历望着那一条一直延伸出去的水泥路,感叹道:“功有九转之妙, 洵为希世奇珍, 不如这条路就叫“洵路”吧!”
皇帝亲自赐名, 意义非同凡响, 萧永言当即就带着人下跪谢恩,卫辉府的人如今为萧永言马首是瞻,自然是萧永言怎么行动, 他们就做怎么做,一起高呼“万岁”,谢皇上赐名。
而京城官员这边, 根本没有想到, 万历还会来这么一出!
“洵路, 洵路,”说的好听, 挺会玩文字游戏的,找了一个其他由头, 但是在场的谁不明白,这是为了给谁抬身份?
在这些京官中,显然是许国的身份最高,好几人都偷偷看向许国,许国乃礼部尚书兼任武英殿大学士,内阁大臣之一,申时行一派的重要人物,此刻许国就代表了内阁的意见。
当初为了立谁为太子的时候,内阁吵得那般凶,如今皇帝直接给三皇子抬身份,这实在是要把内阁的脸都打肿了啊!
许国铁青着脸,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身体晃悠了一下,被站在他旁边的秦修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许大人为国事操劳,也得保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啊!否则如何帮陛下分忧?”
秦修文容貌出众,语气诚恳,就是许国也被秦修文这番作态晃了一下神,等到他站稳身子,才回过味来——这下子是在暗示他,后面回京了,还要给卫阳升擦屁股这事吧?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许国再次被噎住了。
还能如何?前头的事情还没解决,难道这个时候要和万历对着干?犹豫了一下,在这种情势下,许国只能当先一步跪拜下去,其他京官纷纷一起跪下加入了卫辉府官员歌功颂德的队伍中去。
万历豪迈一笑,在宫人诧异的目光下,直接翻身上马,姿态潇洒地骑马飞奔出去,锦衣卫见状,连忙骑马跟上,水泥路宽敞平坦,马匹速度也快,在这般速度下,秋风迎面扑来,带着几丝寒凉,但同时却让人觉得天高地阔,自己仿佛无所不能。
万历自小受的是最顶尖的帝王教育,文化水平不用质疑,骑马射箭也是会的,只是平日里他为人懒散不爱运动,不曾展示而已。但是此时此刻,万历也想感受一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好在他的速度在擅长骑马的锦衣卫这边并不算快,他们很快跟上,将万历围拢其中保护。
许国和秦修文作为这次组织大部队出行的人,在后面进行善后工作,组织好人马,开始踏上归途。
此次出行的人中,不仅仅万历志得意满,坐在皇帝专用的马车中的郑贵妃同样十分满意这次的出行。
搅黄了王恭妃的好事,考察了秦修文的本事,抬高了她儿子在民间的名声,这一次,她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能量,结果显然是极好的。
郑贵妃轻轻掀开一点车帘,看向不远处骑马走在一侧的秦修文颀长的背影,目光中闪过的是志在必得的神色。
万历回京之后,原本以为自己要从国库拨款去研制蒸汽机船这事会引起大波折,没想到这事轻轻松松就从内阁通过了,万历当下觉得事情顺畅,是下面的人识时务了,可是等到三天之后的大朝会上,万历才知道,原来这些人是憋着一肚子的坏,等着他呢!
年关将至,各地税入、官员考核等事情都得提上日程,大明幅员辽阔,事情就多,如今刚刚要入冬,有几处地方已经上报朝廷,开始下起了大雪,估计今年又是一个雪灾之年,央求朝廷早做准备,拨款赈济;蒙古那边听说如今大雪纷飞,草原上一片凋零之色,大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比听到大明境内有雪灾之地脸色还要难看——自家里遭点灾,好好赖赖都是自己家里事情,蒙古那边遭了灾,那些蒙古人就要开始异动,跑到边境处各种劫掠,这帮子杀才是天生的马上劫匪,来去如风,小规模袭扰的话,明军根本追不到也打不过。
边军那边的折子显而易见,也是要朝廷拨款的。
明年又是会考之年,京城的考棚好几处已经年久失修了,工部的人三年前就上折子主张将考场重新修缮一下,今年若是雪灾年,这个考场怎么说也要修一修了;再加上明年万寿圣节各国使团入京上贡也算一件大事,那些使团表面上向大明臣服,实际上每次来朝贡都是想着如何从大明骗点财物回去,实在也是吃相难看,但是大明朝廷为了宣扬国威,依旧要从中斡旋应付。
这里里外外,处处要花钱,哪里都节省不下来,今年的税入因为卫辉府的异军突起,再加上京城到天津卫以及京城到卫辉府官道的修建,显而易见商税的税入猛增了许多,原本大家还以为可以过个肥年,结果听着这边要钱,那边要钱,许多人心里就清楚了,看来今年的税入能把这些事情摆平就不错了!
万历就是想要摆烂,都没有理由躲懒,更何况,现在的他完全摆脱了之前的颓丧,可是立志做一个名垂青史的盛世之君,该出来干活的时候还是得干。
朝堂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各种事物,粗粗拟定一些章程,气氛到也还算融洽,大家都是有事说事,颇有点君臣一起齐心干活的意思。
不过这点君臣之情,很快就被王锡爵的一封奏疏给打破了。
在秦修文看来,王锡爵此人确实算是一个不错的好官,审时度势之余,也愿意为民请命,处理政务兢兢业业,算的上清廉正直,十分具有古代士大夫的高尚品格,秦修文近距离接触那么多官员,王锡爵是秦修文都认可的人。
有能力,不贪腐,有思想,有品格,能做到这四点的官员,古往今来一向少有。
但是同时王锡爵也很执着,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他就一定要争个是非曲直。
王锡爵认为必须要立嫡立长,如今中宫无子嗣,那就必须立长,包括前一次闹得沸沸扬扬的国本之争,申时行是很想从中调停、和个稀泥的,但是王锡爵态度坚定,甚至在申时行不知道的时候,将他的名字也写在了奏疏上,一起上呈给了皇帝,让申时行迫于无奈,只能站在朝臣这一边。
而现在,因为许国的疏忽,让万历和郑贵妃占了上风,居然将卫辉府到京城的路命名为“洵路”,这是王锡爵不能忍受的。
卫辉府到京城的这段官道,意义如此重大,影响如此深远,其他不说,光现在每日里在这条官道上行驶的车马、走过的行人就有多少?户部呈上来的数字,过税都翻了几倍了,就知道这里的人流量有多少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这里每走过一个百姓,就会在心里念叨一声三皇子的好?皇帝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如此抬高三皇子在民间的名声意欲何为?
郑氏的心更是昭然若揭,直指太子之位啊!
哪怕许国用各种理由推脱了当时自己为何不劝阻皇帝,依旧被王锡爵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说他根本不在意江山社稷,对不起先帝的嘱托,也对不起身上的官职!是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大局之人!
许国被骂的脸面全无,恼怒不堪,更加是被戳破那层窗户纸的羞愤,后来卫阳升的亲信跑过来再次向许国求援,许国都没有开门相见——为了卫阳升这个事情,许国面子里子都丢尽了,虽然自己的势力此次必要折损一些,但是京城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到时候王锡爵知道了自己还在为卫阳升走动,估计两人之间的那点面子情都不复存在了。
申时行看不得自己手底下的两员大将为了这样的事情闹翻,再次出来调停,两边劝和,许国是巴不得将此事大事化小,王锡爵听完申时行的劝解,明白这赐名一事已成定居,若是让皇帝收回成命,那是直接去扇皇帝的脸,除非自己是彻底不想干了,否则真没必要闹成这样。
王锡爵为官二十多年,朝堂的风风雨雨经历过无数,哪怕是这样的局面也难不倒他,很快他就另辟蹊径,想出了另外一个主意,并且强势要求这回许国等人必须支持自己。
许国自知理亏,忙不迭点头应是。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这份奏疏。
其实这份奏疏很简单,半字没说皇帝的不是,只有一个要求,给从卫辉府到松江府的那段路,也赐个名,名字就叫“洛路”好了。
确实,卫辉府到松江府的路已经动工了,且这段路比之卫辉府到京城那段路长度更长,江南地带又是商贸繁盛之地,这段路修好之后,过往之人肯定不计其数,皇帝你不是要赐名么?那就一视同仁,别漏了大皇子啊!
这招看着很坦荡,但是等万历看完这封奏疏,简直气的要心梗,若不是朝臣都在,对方又是颇为能干的王锡爵,万历恨不能直接将这封奏疏掷到对方脑门上!
只能迂回行事。
万历想要找个推托之词,暂时按下不表,可是,王锡爵朗声说完奏疏的内容后,内阁中其他几位大臣纷纷附议,然后整个朝堂一大半以上的朝臣都站了出来附议。
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万历是真的恼了,这帮人怎么就抓着立太子之事不肯放!
“以朕看,也别赐什么名了,朕即刻退位,你们想立谁为帝就立谁吧!”万历看着底下的朝臣,冷笑着缓缓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刚刚还站着没有一起附议的朝臣纷纷跪了下去,口中高呼“陛下息怒!”
这罪太大了,实在是无人敢受。
别人买账,王锡爵却不买账,既然万历已经挑明了讲了,王锡爵也不藏着掖着了,他抬起头,看向万历,面上是誓死如归的倔强:”陛下,英宗两岁即为太子,孝宗六岁立为太子,包括陛下您也是六岁就为太子了,且在立为太子之前,已经开始接受帝王教育,然则大皇子今年已经六岁,却无名分也不曾开筵讲学,再拖下去,大明万里江山的继承者能否担负得起他的责任?如何能够培养出一个盛世之君?若是陛下一意孤行,那老臣只能愧对先帝的信任,请皇上准许老臣自劾请辞,让老臣在乡间养老,了此残生。”
秦修文听的啧啧称奇,这是一个比一个狠啊!
皇帝说我不干了,你们爱找谁找谁,王锡爵就说那我也不干了,大家一起玩完!
甚至还拖出以前的那几位皇帝,包括万历你自己,都是六岁就封为太子了,三岁开始就接受帝王教育了,你好意思拖你大儿子到现在么?名分名分不给,老师老师不找,再拖下去,以后能培养出完美的接班人吗?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懂不懂?!
不得不说,王锡爵的教育理念还挺先进的,秦修文甚至是有几分赞同的。
万历气疯了,直接站了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王锡爵,大声呵斥道:“放肆!竟敢揣摩上意,以舍长立幼为疑,置朕于有过之地!”
万历的胸膛大肆起伏,这句话搁在别的臣子身上,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但是王锡爵只是重重将头磕下:“臣有罪!还请陛下革去老臣官职!”
口中说着有罪,态度上却是坚定地半分不让。
有时候,忠臣的固执,比奸臣的狡猾还让帝王难以接受,忠臣心怀大义,今日就是为了达成目的,即刻赴死,他也不会有二话,而想做一个明君的话,还必须忍让对方三分!
许国当时没有阻止万历,如今必须得将功补过,连忙也磕了一个重重的头,涕泪横流道:“王大人一心为国,实乃忠臣啊!他绝没有此心,只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文臣们这刻心齐了,若是王锡爵因为违抗圣意,而被革去官职,以后是不是这朝堂就是皇帝的一言堂了?以后还有没有他们说话的份了?立不立太子的,有些人还有别的心思,但是将王锡爵革职的事情,大家站到了统一阵线上,这个时候就连周邦彦、秦修文这些中立派也一起帮着王锡爵求情,实在是大势裹挟,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万历忍耐再三,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欲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之言,这个王锡爵,实在是欺人太甚!
知道朕动不了他,就如此逼迫朕!
好,那朕就成全你!
“赐名“洛路”,朕允了。”
万历面无表情地坐回龙椅上,目光阴恻恻地看着底下的朝臣。
虽然是准了,但是谁都不敢有什么欢欣鼓舞之色流露出来,众人伏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至于王爱卿说的教育皇子一事,确实乃是为国之心,大皇子和三皇子明春先行出阁讲学礼,目前大皇子年幼体弱,待再成长一些,再行册立一事。”
这是万历自国本之争以来,第一次真正的退让了,虽然万历还没有放弃让三皇子一起出阁讲学,但是三皇子过了明年也不过才四岁,奶娃娃一个,能听懂多少?
况且万历金口玉言,答应了大皇子册立一事,不过是缓两年,这在大朝会上做出承诺,应该不会出尔反尔吧?
再者说,虽然万历说话不中听,但是出发点倒也是对的,古代孩子易夭折,到底两个皇子都还没成年呢,万一大皇子……暂且做两手准备不算是错。
万历都退让至此了,王锡爵心中有度,马上见好就收,不再提册立一事,行了大礼叩谢皇帝圣明。
只是万历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他目光一凝,道:“秦修文!”
秦修文立马出列,一派从容:“臣在。”
“秦修文天资卓越,满腹经纶且学贯中西,领詹事府少詹事一职,待开春侍奉两位皇子读书进学。”
万历话音落下,秦修文还没来得及领旨谢恩,就听到申时行等人连连变了脸色,口中惊呼:“陛下,万万不可!”
第 137 章
朝堂瞬间炸锅了!
甚至于比刚刚万历和王锡爵之间对抗的时候, 还要来的让人震惊!
国本之争已经从万历十四年吵到了今年万历十六年,大家显然已经有些审美疲劳了, 虽然斗得心惊,但是依旧在大家的射程范围之内。
但是万历突然虚晃一招,封秦修文为“詹事府少詹事”,给两位皇子讲学,这就真的动了大家的根本利益了!
好家伙,大家在这边拼死拼活,拿着自己的一张张老脸, 靠着自己在朝堂中混了半辈子的根基,逼迫着皇帝让步了,大家好不容易达成目标, 结果你秦修文过来摘桃子?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所有人甚至都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要不是申时行出来阻拦, 说不定秦修文都已经领旨谢恩, 成了定局了!
以往,能成为太子之师的人,必然是出自翰林院的人, 因为只有进士中的一甲三人可以直接进入翰林院,其他进士想要入翰林院,还得再次进行庶吉士的考核, 也就是说, 只有学问最好的进士, 才能入翰林。
“非翰林不得入阁”,这又是大家公认的官场规则, 看看如今的几个内阁大臣,哪个不是翰林院出身?
申时行, 嘉靖四十一年状元,当年官授翰林院修撰。
王锡爵,嘉靖四十一年榜眼,当年官授翰林院编修。
余有丁,嘉靖四十一年探花,当年官授翰林院编修。
王家屏,隆庆二年榜眼,当年官授翰林院编修。
就许国稍许差点意思,只是个二甲进士,但是也名次靠前,后来考中庶吉士,任翰林院检讨。
发现没有,的的确确所有内阁大臣都出自翰林院,而翰林院里的年轻官僚也素有“储相”之称。
向来太子之师,都是出自翰林院,包括有时候翰林院的学士依旧要时不时的给皇帝讲学就是如此意思。
在大家的想法里,先确认下太子名分,再由内阁大臣或是翰林院之人给太子进行讲学,这才是正道正理。
大家为何如此热衷于推大皇子上太子位?不就是为了率先占个师徒名分?而只有皇子还小的时候,才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政治理念、政治抱负灌输在未来的储君脑海里。
立太子、确定名分是第一步,第二步给太子讲学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万历退了一步,愿意先给两个皇子一同开蒙讲学的时候,大家的心底是舒坦的,两个皇子一起教,虽然更属意大皇子,但是有个后手,有备无患嘛。
结果算盘珠子打的砰砰响,桃子却被一直在隔岸观火的秦修文给摘了,这大家怎么忍受的了?合着搞了半天,是给他人做嫁衣?
詹事府少詹事是东宫属官,正四品,职位不算高,实权也没多少,而且如今太子未立,东宫官员本也没有完善设立起来,现在秦修文把这个位置一占,还要给两位皇子做老师,这如何使得?
你秦修文既不是翰林院出身,又没有多少才名,本身还只站在皇帝这一边,说的好听叫做纯臣,说的难听就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没有什么士大夫的气节,这样的人凭什么做皇子之师?!
大家急了,纷纷出言表明秦修文并不适合做皇子之师,说什么的都有,说秦修文才学不足,说他入朝为官时间太短,说他并没有教书育人的经验等等。
总之就是一句话,秦修文,他不配!
只是朝臣们不忿,却取悦了万历,刚刚那股子愤怒差点都冲到脑门了,多年的帝王教养都压抑不住心口的愤懑,现在却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刚刚也只是万历的灵机一动,没想到这招这么管用,就算你们这些人逼迫朕,达成了你们想要的又如何?想做未来帝师?想继续保你们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做梦!
这也是万历突然想到了秦修文曾经劝诫他的话,万历那天想到让他头疼许久的立储问题,曾问过秦修文,到底是应该立长还是立贤?
当时秦修文的回答是,皇子们尚且都还年幼,不管是立长还是立贤,都没有一个定数,倒不如将两人都好好培养,放平心态,交给天意,况且皇上春秋鼎盛之年,难道就确定没有更优秀的子嗣出现吗?
这话虽然有些打太极,但是也让万历突然从国本之争的漩涡中得以挣扎出来看清真实的情况。
平心而论,三皇子朱常洵子凭母贵,万历自然一副慈父心肠都给了三皇子,但是难道大皇子就不是他亲生的了么?毕竟是万历第一个儿子,万历又不是什么心理变态,骨肉亲情乃是天生,说对朱常洵毫无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况且万历也不是一个能生的皇帝,到目前为止,存活下来的皇子就这二人,中宫也无所出。
但是如果照秦修文说的那样,自己还能活许多年,后面王皇后生子了呢?郑贵妃又生了一个更聪明机灵的儿子了呢?到时候怎么说?
秦修文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直放在万历心中,秦修文道:“英宗在世时,估计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废帝,更加没有想过后来又重新做了皇帝吧?人世无常,诸位大臣实在不必这个时候就把目光放在此处。”
其实看看他们朱家的老祖宗,好几个就挺离谱的,明英宗“土木之变”后,为瓦剌俘虏,京城内群龙无首,只能推举明英宗的弟弟朱祁钰为皇帝,结果后来英宗又被放了回来,联合太监发起了“夺门之变”,杀了亲弟弟,自己又坐回了皇位。
真实的历史就是如此,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所以秦修文的话,万历听进去了,他也同样认为自己还年轻,不过是两个稚儿而已,他不忿的是朝臣的咄咄逼人,秦修文话外的意思一点都没错,这个时候就把目光放在立储上,这帮子人就是闲的!
如今他干干脆脆退了一步,但是也让这些朝臣们得不到他们想要的。
这感觉,实在是舒坦!
进言的官员一个接着一个,尤其是翰林院的几个官员叫嚷的最凶,最后,万历将翰林院的两个侍读学士都拉了出去,直接命人打板子,三十廷仗,一棍不能少!
都是些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起这般凶残的仗刑,尤其是皇帝还发号施令,是“重重地打”,连带几个求情的人,一并拉出去打,转瞬间,大家就听到大殿外面不时响起的惨叫声、痛呼声。
大殿外哀嚎声一片,大殿内只剩下万历冷冷清清的声音:“秦修文还不接旨?”
秦修文立马笔直地跪下,磕头谢恩:“臣秦修文,叩谢圣上隆恩,定不负圣上所托!”
万历的决心,所有人都看见了,无人再敢置喙,外面的人三十廷仗打下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除非是真的想要一头碰死在大殿殿柱上了,否则这个时候还要触一下龙须,实在是活腻了。
申时行闭了闭眼,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对方是九五之尊,真要是继续步步紧逼,恐怕今天就不仅仅是打板子这么简单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打杀一些臣子罢了,明年又有那么多才子入京要成为天子门生,皇上不缺人用!刚刚拖出去的几个人,都是他们内阁里面的几个心腹,皇帝杀鸡给猴看,他们看到了。
就这样,万历和朝臣因为册立太子之事,吵了两三年,最后摘到最大果子的人竟然是秦修文,就连秦修文自己,都有些愕然。
这突然之间,又成了两位皇子之师,秦修文还真没做过启蒙老师这种活,更没带过孩子,讲真心话,这差事是他到如今接手的差事里面,最让他感到棘手的。
不过这事要等到明年开春,还有点时间给他做准备。
目前当务之急,还是将卫辉府那一摊事情给办妥,既然工部上的折子批示过了,徐光启那边就会拿到大笔金银继续对蒸汽机船的研发,最好等到明年开春之际,可以入海航行。
还有一个事情,则是秦修文在和万历商定之后,和吴富贵的“吴氏纺织作坊”签订下来了一张巨额订单,总共价值三十万两白银。
“吴氏纺织作坊”之前革新了织机,后来又加入了蒸汽纺织机后,其实生产一直是有富余的,富余的就囤积在库房中,慢慢消耗,没想到秦修文一出手,直接带给他们如此巨额的订单,不仅仅将库房中的存货消耗一空,甚至还要加班加点继续去干,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布匹准备好。
秦修文在卫辉府暗中布局,而在他不知道的申府,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执。
申时行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小女儿如此叛逆,也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左右为难的时刻。
前一段时间,他还劝王锡爵放宽心,不要和他女儿闹得太僵,反正他女儿如今也是寡居在家,想要修道就在家给她专门建一个小道观,修就修吧。
他劝人的时候说的轻松,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申时行才知道头痛。
事情的起因是吴氏最近开始给申兰若挑选夫家了,毕竟已经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先定下来,等再留个一两年出嫁也算正是好时候。
这事吴氏和申时行提起过,申时行也放在心上了,嘱咐吴氏,若是有看中的,先不要透露风声,等他派人打听过了再议。
女大不中留,大女儿当时也是这么操办的,小女儿依葫芦画瓢,当父母的总归会给她找个妥帖的婆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可谁知道,已经看着挺乖顺的小女儿,突然和吴氏说,自己要学医,而且是出门学医,对吴氏说不要给她寻找婆家了,等她学成归来再说。
申时行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觉得荒唐至极,一个姑娘家家的,居然说要出门学医,简直匪夷所思。
他以为只是小姑娘家家的一时起的心思,让吴氏去劝,结果今日他一回来,吴氏便冲着他有些怨怪道:“我劝不动你女儿,今日你回来的早,你去说说她,我的话,她已经是不听了的!”
吴氏向来知书达理,说话细声细语的,没想到今日一回来,就冲申时行发了一通脾气,申时行今日朝堂上不得意,原本手到擒来的果实被人摘了,已经是面色发黑了,结果被吴氏冲上来这么一通抱怨,心里也不痛快了:“你一个当家主母,连女儿都管教不好,还好意思让我去说?”
在朝堂上他是绅首辅,在家中他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吴氏和他结发这么多年,向来是让着他的,但是此刻听到申时行因为女儿的事情就要将她这么多年的辛劳全盘否定,又想到女儿今日对她的不理不睬,吴氏原本就已经心力交瘁,如今更是忍耐不住了:“好,好,好!我这个当家主母做不好,你便让那云氏做吧!”
吴氏一甩袖回了正院,直接命人将院门锁了,申时行跟过去的时候,碰了一鼻子灰。
“真是岂有此理!”
什么让云氏做主母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没得让底下人听了笑话!吴氏一大把年纪了还和一个小妾争风吃醋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申时行奈何不得吴氏,也不好意思再去爱妾那边,转身去了书房,让下人将申兰若给叫了过来,他倒是要问问清楚,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发的哪门子疯,要去学医?
第 138 章
朝堂上没占到便宜, 家里还吃了老妻的闭门羹,简直就是处处不顺, 申时行饶是再好的涵养,今日的脸色也是黑的一塌糊涂。
书房里静悄悄的,申时行奉行养生,一般公务在白日里处理掉,晚上吃完晚饭后,会在后院散步消食,然后再到书房里看一些名家珍卷, 消磨时光,算是他难得的休闲时刻。
平日里,申时行很是享受这点个人时间, 轻易不让下人打扰, 所以底下人都知道, 老爷要是进了书房的话, 大家一切都要放轻,没事就都退在外面,老爷有事吩咐了再进去。
想着还有点时间, 申时行展开一卷吴道子的画卷,这是他最近最常观赏的画卷,珍爱非常, 只是打开看了一会儿, 就觉得心神还是静不下来, 干脆又卷了起来,结果卷的时候画轴上方勾了一下砚台, 居然撕裂了一些,唬的申时行连忙止住动作, 捧着那幅画,心疼懊悔的要命。
今日真是,诸事不顺!
正当申时行内心的小人气急败坏的时候,申兰若进来了。
申兰若还是如往常一样,低头给申时行行礼请安,面上也没有任何惊惶之色,仿佛今夜过来,只是和父亲叙家常一般,倒是让申时行原本的怒气稍微止了止——至少这个女儿处事不惊这点,还是像自己的。
“听你母亲说,你不想嫁人?想要学医?”申时行在朝堂上说话藏刀,每次说完的话,下面的人都要在心里揣摩再三他的意思,但是对着自己的亲女儿,申时行就开门见山了。
申兰若也干脆地直接应是。
申兰若以为父亲会和母亲一样,激动地反对,可是申时行听到了申兰若的回答,却没什么反应似的,只是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自己女儿几眼,然后就沉默了下来。
撇开父亲的身份,申时行还是大明首辅,伺候过三任君主,每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他却能继张居正和张四维之后坐上了首辅的宝座,足以可见此人的心理强大。
说实话,女儿这点事,还算不上让申时行特别惊讶。
魑魅魍魉的事情经历多了,只要不是什么惊天大事,在申时行心里根本掀不起多少波澜,申兰若的这点叛逆和让秦修文摘了他们整个内阁文臣集团果子这件事比起来,压根不算事。
但是依旧让申时行感觉到不愉快,尤其是今日的申时行,一件件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脱离自己的掌控,这对申首辅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你是不是对你娘给你提的那些男子不满意?”申首辅果然是搞政治的,马上想到的就是阴谋论。
好端端的女儿突然说要去行医,不成亲,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女儿对医术有什么喜爱,毕竟之前也未曾听说过,脑海里首先的想法就是女儿心里有了中意的男儿,所以想要来一个围魏救赵。
于是,申时行就想要想问出申兰若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申兰若没想到父亲的重点放在这个上,她的脑海里飞速闪现过的是秦修文的身影,但是马上她又打断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申兰若果断的摇了摇头:“父亲,母亲给女儿相看的男儿都是俊杰,女儿又如何能有什么不满。”
申时行在申兰若的脸上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表情,心中纳罕,转而又问:“怎么想起来要去学医?”
“李圣手说女儿十分有学医天赋,若是家中肯放女儿跟着学医,他愿意收女儿为关门弟子,认为女儿只要潜心学习,在医道上能有所建树。”申兰若继续不卑不亢道。
申时行第一反应是申兰若遇到了骗子,什么李圣手,京城里的名医、太医哪一个是他申时行不认识的?没听过哪个姓李的,除非是那个……
等等,女儿说的不会是那人吧?
见申时行惊愕的看过来,申兰若不知道为何心中的憋闷感总算松了一些,露出了一抹微笑:“是李时珍,李圣手。”
申时行原本是坐着的,闻言立即站了起来,走到申兰若面前追问:“你确定是李时珍,那位做过太医院院判的李时珍?”
见申兰若点头,申时行兀自还有些怀疑:“你怎么会认识李圣手?”
申兰若将那次街上李时珍被偷走医书,自己帮忙拦截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隐掉了秦修文在其中的作用。
其实这个事情说起来,也真的是巧合。
那次李时珍匆匆走了之后,申兰若和秦修文聊了一通,心中有所收获,拜别之后就回了申府,那几日一直思索的是秦修文的话,并没有怎么出门。
过了几日,申兰若出门的时候,竟就是那么巧,再次遇到了李时珍,李时珍将申兰若请回自己在京中的宅院中,上次匆忙间将人撂在那里了,原本想好了留个名帖给她,等过几日在帮她看看手臂恢复的如何了,结果等他回来一看,却早就散了席面,人影都没有一个。
好在这回又遇到了,李时珍就帮着申兰若好好把了把脉,又调整了药方,再次说了注意事项,这才放心。
毕竟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丫头,脱臼了胳膊装回去是不难,但是后续调理一定要当心,李时珍是上了年纪的医者,更加知道若是年轻的时候不当心好,等到以后一到阴雨天可能胳膊关节处就会酸痛难忍,再加上像申兰若这样的贵族女子本身活动少,身体血脉容易不畅,更要注意平日的调养。
李时珍是医者仁心,更是对这个见义勇为的姑娘颇有好感,所以再次有缘碰到,自然要好好履行自己之前的想法,给申兰若复诊。
在复诊之时,施勤恰巧回来,抱怨外面的药房乱抓药,将女贞子和鸦胆子居然抓错了,幸亏他眼睛尖看出来了,否则就要误了大事了。
申兰若当时听了也是大吃一惊:“这两者女贞子两侧有明显的棱线,子叶类白色,而鸦胆子短梗且基部有果梗痕,表面皱缩,照理仔细一点不该抓错啊?况且鸦胆子有小毒,只有几味药方里用得,用在别的药方里恐怕会酿成大错吧?”
申兰若是真的听得心惊,很多老百姓都是自己去抓药,哪里懂得那么多,甚至连字都不认识,直接给药房的伙计方子,让他们抓药,若是药房的伙计都不经心,那会害了多少人?
不是每个人都和施勤一般会医,这药若是让别人抓了去,岂不是病上加病,一命呜呼都可能?
施勤听完却是很惊讶申兰若居然知道女贞子和鸦胆子的区别,忍不住问申兰若师从何处?
申兰若笑了,她哪里有什么师傅,不过是平日里读书够杂,医书也读了许多而已:“都是从《千金要方》,《伤寒杂病论》以及《黄帝内经》上看的,所以知道一些皮毛,在您和李大夫面前班门弄斧了,还望见谅。”
申兰若自从被禁止再碰科考书籍,用吴氏的话来讲,以免被移了性情后,就开始看一些杂书,但是在这个年头,能够符合一个闺阁女子所读之书实在是不多,那些劝导女子贞静贤淑的书,申兰若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而一些话本之流,在未出闺阁的女子那边算是禁书,只有一些医书、山水游记或者是佛家道家经典是可以读的。
申兰若幸运的是,申时行是个爱书之人,所以很多人为了投其所好,经常会赠书给申时行,再加上他自己就酷爱购置书籍,申府里有一处阁楼是专门存放各种书籍的,虽然对申兰若开放的地方有限,但是她还是在其中汲取到了不少知识,其中几本医书,申兰若觉得十分有用,经常翻阅,她记忆力极好,翻阅多了,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李时珍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趣,还特意从这几本医书里问了一些方子考申兰若,没想到申兰若俱都回答的头头是道,更加难能可贵的是,申兰若心细如发,凡是她记忆过的药材,带她去辨认,她也能从各种细节处佐证出来。
申兰若的细致,是李时珍教了这么多男徒弟中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再加上她谈吐文雅,不仅仅在医书方面,其他方面也是信手拈来,可以和人侃侃而谈,而且言之有物,显然是个饱读诗书的女子,从小受到过极好的教育。
李时珍早就过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当即就有了收个关门小徒弟的想法,他如今正在对《本草纲目》做最后的整理,但是年纪越大,就算保养得宜,也经常有了力有不逮之感,这套医术书集结了自己的毕生心血,但是自己门下其他徒弟做这事,他又极不放心。
一来,名医圣手虽然受人追捧,但是那得是到了一定年纪累积了许多口碑的医者,普通大夫的地位并不高,许多只是乡间铃医,本身文化水平和医术就不怎么样,而文化水平高的人都去读书科举了,谁会去当医者?就连李时珍自己,早年的时候都考过秀才,后来难以存进后,才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医之一道上,所以李时珍收下的徒弟中,并没有学识特别好的人才;二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是汇聚他一生心血的作品,里面手绘了各种药材,并且对每一种药材都加以标注,这里面需要的人才又要善绘又要心细,之前都是李时珍亲自整理,但是如今要将所有书册全部整理归纳,又是一个大工程。
而恰巧,申兰若十分善于绘画,尤其是工笔画的技艺,十分高超,听说也是从小师从名师,从不间断的训练,再加上本身的天赋,才会有此成果。
而如今,竟然被李时珍发现了申兰若这块好苗子,李时珍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询问是否可以做他关门弟子。
李时珍知道,像申兰若这样女子,必然出身不俗,这世间本身就对女子诸多束缚,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要跟着他行医,恐怕家中人不会同意。但是他还是厚颜询问了一下,毕竟问一问,又不妨碍什么,万一成了呢?
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再说,这是李时珍的人生智慧,到了他这个年纪,很多时候做事只是不想给自己留太多遗憾罢了。
而申兰若,则是被李时珍的问话给问呆楞住了,因为虽然她对医书感兴趣,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医者。
申兰若请求李时珍让自己想一想,李时珍自然满口同意,但是只能在京城中再等她七日,上次施勤救的那个病患已经大好了,他们师徒二人已经在京城耽搁了太长时间,他们必须得抓紧时间回湖广黄州府老家去了,在那边李时珍还有自己的“东壁堂”要打理。
既然要收徒,自然也要表达诚意,李时珍将自己的身份、想要收徒的目的和能教会申兰若什么,原原本本都说了,申兰若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老者,竟然是传说中的李圣手!
难怪医术如此高超,难怪会想要收自己为徒,本来心里还有的一点疑惑,申兰若都解开了。
申兰若其实也一直思考过,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医术她是感兴趣的,否则也不会看那么多医书,闲暇的时候还会去捣鼓一些美容养生的方子,但是成为一个医者?她实在没有想过。
然而,她又应该去做什么?
那日和秦修文谈过之后,申兰若有认真的思考过,如何做才能被她父亲承认,考科举,世俗不允许,教书育人她倒是想,但是谁会拜她为师?做谋士,她耳目闭塞,不像二哥一样可以出门交际,就算才思敏捷,但是没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依旧不能展现出一二分的实力。
李时珍给了她一个新的选择,成为一名医者。
申兰若回去之后,深思熟虑了许久,竟是发现,这是一条无比适合她的路,她有兴趣,有天赋,而这个世上谁不需要医者?生老病死,无人可躲,那么下一个医学圣手,为何不可以是她申兰若?
能被李时珍看中,能师从李时珍,若是想学医,这几乎是最好的求教对象了。
而只有积蓄到了力量,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奋力一搏!她如今无可倚仗,而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申兰若是一个做事不拖泥带水的人,下定了决心后,她就要去做这个事情。
听完申兰若说了前因后果之后,原本只以为是女儿的突发奇想,现在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申首辅大人,再一次被为难住了,若是旁的女子,申时行肯定马上就喝止了,女孩儿家家要去学医,成何体统?
但是,这个是自己的小女儿申兰若,从小和她的哥哥们一起读书进学,可以说,在这个小女儿身上,申时行花费的心力要比大女儿多得多,甚至因为小女儿小时候聪明灵慧,读书学字一教就会,比之两个哥哥都有读书天分,让申时行好多次都心底暗叹,可惜不是个男儿身。
本身就是个幺女,长得好又聪明,自小带在身边培养,申时行虽然看重儿子,但是若论感情,其实和这个小女儿最深。
他是完全相信李时珍能看中申兰若这件事的,只是要学本事,要吃苦,更重要的是,要出远门!
若是普通医者,也就算了,大不了将人留在京城,实在不行上门来教,但是李时珍这种人,连皇帝都很难请的动的,如何可能为了申兰若留下来?而申兰若要跟着去湖广?
“不行,我不同意!”申时行心中掂量过后,摇了摇头,否决了申兰若的想法。
申兰若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第 139 章
申兰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才平稳住语气缓缓道:“父亲为何不问问我, 为何要去学医?”
既然亲情打动不了,那就上手段。
申时行没想到已经被自己否定了,女儿还要有如此一问。
在家中,申时行对子女们说一不二,无人可以质疑他,他既然刚刚已经说过了不同意,申兰若竟然还要争辩几句, 那就听听好了。
申时行看着倔强地站在原地的申兰若,冷哼了一声:“我洗耳恭听。”
“父亲,敢问您觉得这世间最缺什么人?”
这问题让申时行有些好气又好笑, 不过他一向面容肃穆, 倒也让申兰若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只见申时行在双耳冰裂纹的香炉上放置了一片云母片, 又在云母片上放了一枚香丸,盖上香炉盖,不多时, 幽幽檀香发散出来,申时行闻着檀香味,感觉精神都放松了一些。
“难道, 这世间, 就缺你一个女医者?”头疼, 唯焚香可以缓解。
申兰若隐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然后坚定道:“没错, 父亲,这世间就最缺我这样一个女医者。”
听见父亲冷嗤, 申兰若继续道:“世间男医许多,就连太医院里的医者也都是男医,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医者,也全部都是男性,兰若就想问一句,难道治病救人的时候,就不讲男女大防了?若是如此,我无话可说。但问题是,治病救人的时候,很多人依旧秉持着礼法礼教,有多少女子生产犹如在鬼门关走过,有多少女子因为得不到有效的救治而死?难道这世上只有男人会生病,就没有女人会生病了吗?只要这世上有女子,就需要我这样的女医者,父亲您说,缺不缺女儿一个?”
申时行听到这里的时候,其实是有些触动的。
申时行的舅舅徐尚珍原本有一妻子,就是因为难产又碍于礼法,不能让大夫进产房,最后得不到救治而死。
徐尚珍和妻子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妻子死后徐尚珍没有纳妾续弦的想法,后来年过三十依旧没有子嗣,申时行的祖父就将申时行过继给了徐尚珍,那时候申时行叫作徐时行。
申时行被过继出去的时候已经六岁了,那时候的申时行非常痛苦,对于母亲王氏的依恋,对于原本申家的不舍,要融入新的环境的艰难,都压在了申时行身上,王氏每次来看望申时行,都是泪满衣襟,难有笑颜,等到王氏三十一岁的时候就因为忧思成疾而去世了,当时十三岁的申时行哭的不能自已。
后来还是因为他中了状元了,申家要求他认祖归宗,才将他的姓又改了回来,可惜王氏那时候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再也看不到他回申家的那一天了。
这些年来,这桩事是申时行的一块心病,不能碰不能说,母亲王氏的死是申时行一辈子的遗憾,哪怕时光冲淡了一些悲伤,可是每每想起,依旧让人潸然泪下。
小时候的申时行一直在想,为什么徐家舅母就不能活下来呢?若是她能好好地将孩子生下来,他就不用被过继,他和母亲王氏也就不用被迫分开了。
然而,这些已成往事,再怎么追忆,也无法时光倒流,重来一世。
见父亲好像陷入了沉思,没有再言语,申兰若再接再厉:“父亲,就算您看不起普通妇人,那么后宫中的太后、皇后、郑贵妃、王恭妃她们,难道就没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了?就没有身体不适的时候了?尤其是太后,皇上仁孝,很多时候都是听太后的,只是如今太后身体欠奉不想管事了而已,和您透一句,这次李圣手入京,就是为了太后调理身体的。”
“难道父亲认为,女儿只有嫁人一条路可以光宗耀祖,就不能走其他路,保我们申家再延续数十年荣华吗?若是父亲心疼女儿要出远门学本事,那大可不必心疼,出嫁之后也不能隔三差五地回娘家,和出远门无甚差别,伺候公婆、照顾子女,整治后院,没有一件不是吃苦的活。看看娘亲就知道了,一颗心都奉献给了申家,对娘家有多少照拂?就是联姻,对方听不听我们申家的都难说,更何况遇到心狠的,可能还要挟女儿来向您讨要求,这些事在京城中也不是没有……”
“啪”地一声,申时行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申兰若,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如往常一般的肃穆平静,显而易见的烦躁袭上申时行心头:“孽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申时行嫁女儿,就是为了卖女求荣?就是为了要靠你,来保我们申家的富贵?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温良恭俭让,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申时行实在是为了女儿话中的意思感到心惊,怪不得她闹着不想成亲,原来是这么想他的,申时行觉得自己早就练成的一颗金刚不坏之心都出现了裂纹!
申兰若也被吓到了,连忙跪了下来,眼中要掉不掉的泪水,还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很快鼻头和眼眶就红成了一片。
申时行看不过眼,撇过头去,心中却想到——看着已经成人了,想法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异想天开,又固执难缠,一哭就满脸通红,眼泪水好像不要钱一样的掉,吴氏还说她最像自己,到底是哪里像了?!
申兰若膝行几步,跪到了申时行面前,抽咽着道:“女儿不想惹爹爹生气的,可是女儿也不想成亲嫁人,女儿想为自己活一次,也想让父亲看看,申家不仅仅有男儿能干,女儿也巾帼不让须眉!我不是碌碌白丁之女,我是申时行的女儿,我有凌云志,从来不愿居人下,就是做医者,我也要做到最好!请爹爹相信女儿一次,女儿发誓,以后一定会回报给爹爹,不会让爹爹失望,求爹爹成全!”
我是申时行的女儿,我有凌云志,不愿居人下!
申时行看着眼前哭的不能自已的小女儿,总算明白了些她为何如此执着的原因,原来她心里一直以来的结,就是想在自己面前证明自己。
申时行这样一个人,可以在朝堂上洞察人心,可以揣摩上意,可以两边劝,两边倒地和稀泥,就知道他绝对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
一个情商很高的人,不会不理解自己身边家人的真实意图,除非是不想理解,不想思考,否则就申兰若这般没有藏着掖着的表达,申时行马上就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看清楚申兰若的真实意图。
这是申兰若第一次真正地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吐露心声,她不再叫申时行为冷冰冰的“父亲”,而是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称呼他为“爹爹”,那个时候的申兰若,可以拔她爹爹的胡须而只得到一声轻斥;可以坐在她爹爹怀里看书,遇到不会的不理解的直接就扭头问申时行;可以肆无忌惮的表达自己任何想要的东西,讨厌的东西。
她用自己所能用上的一切,情感上的链接也好,赌上自己未来的一切也罢,只想让申时行明白她的决心,她的意志,她终于找到了有可能的一个人生目标,并且想要为此去付诸行动。
此时的申兰若尚且涉世未深,但是以她灵慧的头脑,她还是隐隐感知到了,若是此刻不抓住机会,那么自己以后的人生只能任人摆布,再也跳脱不出那个樊笼。
头更加痛了,好似这个凝神静气的檀香在这种情况下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就连一颗早就冷硬了的心也开始痛了,望着女儿倔强又殷切的面孔,申时行仿佛看到了自己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做事也是这般一往无前,只要抓住一点点可能就要奋力一搏,哪里有什么中庸之道?哪里会什么和稀泥当个老好人?那时候的自己,振臂一挥,就觉得天下之间没有什么事他申时行努力之后做不到的。
这的的确确是他申时行的女儿,再没有错的了。
申时行长叹了一口气,扶起申兰若,认真问她:“当个安安分分的千金小姐不好么?就是嫁出去了,我申时行的女儿,又有谁敢欺负了去?等过几年,儿女绕膝,在后院品茗喝茶,听曲看戏,悠闲自得地生活,不好么?”
何必又要去走一条注定充满荆棘和坎坷的路?
申兰若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此刻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见申时行并没有任何动怒的神色,反而是一心一意地在为她的以后做打算,这种情况出乎了她的意料,同时感觉到胸口有一股暖流充斥期间。
原来,自十三岁后,她以为已经断掉的父女之情,从来不曾断掉,它一直都在,只是父女两个都不在表达了而已。
有时候家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奇特,明明是争执亦或是争吵,但是等过后,一切说开了,又会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申兰若的鼻头和眼眶依旧红红的,显得小脸愈加白皙粉嫩,但是脸上的表情也更加认真笃定:“爹爹,人各有志,如果您说的那种生活,是和大姐一样,女儿我不愿意过这样的人生。”
申兰若的大姐申兰云比申兰若要大好几岁,早早就出嫁了,嫁的也算门当户对,夫君年少就中了进士,如今在太仆寺做官,嫁过去三年就生了两个儿子,申兰若大姐在夫家地位稳固,很是说得上话,外头人看着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艳羡不已。
只有申兰若知道申兰云每次回娘家,都要和母亲促膝长谈,哭诉一番,怀胎和坐月子的时候她夫君去别的小妾房中,小妾恃宠而骄,虽然最后老夫人给了惩罚送到庄子上去了,可是她大姐依旧心结难解;家中婆母偏心二房,小姑子又言语尖酸,在婆家做事说话都要三思后行,就是用自己的私房去买点什么东西,都要小心谨慎。
而即便有这么多的不顺心,吴氏每次劝申兰云这样的后宅之事比比皆是,她已经算是幸运,夫君从不在外花天酒地,婆母虽然偏心,但是老夫人是个拎得清的,夫家人口算是简单了,门风也正,让她放宽心去生活,有时候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人要难得糊涂。
这是吴氏的经验之谈,如今全部都传授给了两个女儿,然而申兰若听着都感觉到窒息。
这样的日子过着,又有几分意思?而即便是这样的日子,都已经是外头人人都羡慕的好日子了。
见申兰若如此坚定,申时行再次警告道:“这世间,想要做成任何事情,没有不吃苦的,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可是要想清楚了,学医很苦,想要成为名医更苦,名山大川里找药材,风餐露宿、严寒酷暑都躲不掉,还有各种病人,不会每个病人都体面,你要练习医术,难免不会遇到一些普通百姓,那些人可不会斯文懂礼,甚至有些病灶之恶臭难看,都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绫罗绸缎以后不能再穿,胭脂水粉可能也没时间用了,更不必说那些钗环头面,你要舍弃女儿家的一切,耽误了年纪又如此不合礼法,以后就是说亲也不好说,往后余生,你都要像个男人一般在世间行走,你确定,你能忍受这样的日子吗?”
当申兰若听到“你都要像个男人一般在世间行走”,她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激动地有些发颤,明明是很脆弱娇嫩的一张脸,此刻却布满了坚毅之色:“我确定,我能忍受,女儿自己选择的路,至死,不悔!”
申时行听罢,站在申兰若面前,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好!好!不愧是我申时行的女儿,有志气!既然你选择好了路,我成全你,只要你以后不要怨怪我这个当父亲的当时没有提醒你!”
申兰若一颗心彻底放下了,这个家里,申时行一言九鼎,他同意了,没有人能越过申时行去,就是母亲吴氏也得听他的。
父女二人又在书房中商定好了拜师礼,拜师时间,几时出发,到时候带哪些护卫护送,甚至申时行已经想好了给女儿要寻摸一个会点拳脚功夫的贴身侍女。
等申兰若走后,申时行走到书房的窗前,看着女儿逐渐远去的身影,申时行再次长叹了一声:这个女儿一身傲骨,若是强行给她双翅折断,恐怕郁郁一生,吴氏教导了三年了,也没把她的左性扳回来,之前的一切不过是蒙蔽吴氏和他的表象而已啊!
对着父母都用上计策了,还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她要闯,就让她出去闯吧,若是头破血流了回来,他这把老骨头大不了养她一辈子。
申时行看人准且狠,同时在他心里,也给小女儿做好了兜底的准备。
也只有大明首辅,对待一个即将出阁的女儿,有如此气度吧,申时行忍不住自嘲道,哦,不对,还有王锡爵的女儿呢,也是个不安分的!
这世道是怎么了?儿子们一个个按部就班,女儿们一个个叛逆独行啊!
申兰若的拜师和远行,没有惊动京城任何人,只是申府内部吴氏和申时行大吵了一架,这是两人成亲以来头一次的大吵,搞得申时行也有些招架不住。
秦修文并不知道,当时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观点给到了申兰若如此大的启发和勇气,也不知道原本的轨迹全部都被打乱,申兰若正朝着一条未知的道路行去。
第 140 章
朝堂之中随着秦修文被钦定为詹事府少詹事, 并且万历亲口答应了缓两年立太子,群臣和万历对峙了许久的国本之争, 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了。
虽然这个结果并非文臣集团大获全胜,甚至可能牺牲了一个未来太子之师的位置,但是斗争之路前途漫漫,文臣最会迂回行事,更加知道在事情没有盖棺定论之前,一时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以申时行为首的文臣们暂且退了一步, 没有继续在万历头上火上浇油,从和皇帝争斗,转嫁到和秦修文争斗, 到底难度系数降低了许多了么!那就静观后效吧。
只是这场斗争中, 损失最惨的还属许国, 卫阳升到底还是没有保下, 一贬三千里,直接去了海南琼州府,虽然还是知府, 但是海南这等地方,所有官员避之唯恐不及,再加上岛上多瘴气, 生活环境也和中原大陆完全不同, 上任路上更是千里迢迢, 搞不好就连琼州都到不了,就直接病死在路上了。
就算顺利到了琼州, 卫阳升就是想要传递消息都千难万难,等传到许国手中, 或许时局已经几多变换,可以说,卫阳升这枚棋子算是彻底废了。
提拔出一个知府并不容易,下面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没了卫阳升,其他派系的势力自然就会马上伸手掠夺,再加上因为这件事惹恼了王锡爵,如今许国真是里外不是人。
而除了这件事,朝堂上一片风平浪静,没了国本之争的争执,其他政事那都是有流程有规范的,只要照本宣科去做就行了,再加上年关将至,大明的官员们也想过一个松快新年,忙着将各衙门的事情处理好,别到时候封印之后,还有杂事找上他们。
在其他官员有些松懈的时候,秦修文却一点都没有闲下来,卫辉府的信件不断传递到秦修文手上,告知秦修文目前的进度,就连季方和都几次往返于卫辉府和京城,忙的脚不沾地。
卫辉府自从经历过皇帝亲临巡视一事后,民间对秦修文的敬仰更加恍若天人一般,尤其是卫辉府的商人们,之前听到入京去参与投建修官道的商人说,秦大人在京城依旧风光无量,有些人还出于理智考虑有些许不信。
毕竟京城可不像是卫辉府这样的小地方,能人辈出就不说了,皇亲国戚、重臣名臣众多,秦大人再是厉害,到底年轻,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与这些人扳手腕?他们虽然相信秦修文的能力,但是也觉得那些人有些夸大其词了。
结果呢,从京城到卫辉府的新官道修好了,为啥从京城往卫辉府修,不往其他方向修,谁的功劳不明显吗?又过了短短时间,一年不到,人家秦大人就又升官啦,直接成京中四品大员了!
这可是和知府一个品级的大官了,而且还是鸿胪寺卿,九卿之一啊!这个新闻还没彻底在卫辉府掀起风浪,紧接着,就连皇帝都被秦大人拉着亲临卫辉府啦!
秦修文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卫辉府乡绅富商的认知,甚至有些人还懊悔,当时给秦大人送行的时候,这个银子实在是送少了!就是给秦大人送出自己的半副身家也不为过啊!
尤其是在万历和秦修文走后,嗅觉灵敏的人,马上发现了“吴氏纺织坊”的异常,本身“吴氏纺织坊”如今生产速度就极快了,从松江府过来的织娘都在带着卫辉府的女工做徒弟,有好几个心灵手巧的已经快出师了,“吴氏纺织”地方大,工人多,再加上吴氏那边的织机听说也是改良过的,速度比一般的织机快上许多,工人熟练、织机速度又快,就算“吴氏纺织”的订单多,但是也完全来得及生产。
可是最近,“吴氏纺织”那边居然晚上也有动工的动静,工人分为三班倒,不分白天黑夜的生产,一筐筐的棉花运到“吴氏纺织坊”,本地的棉花基本上都送到了他们那里,甚至还不够,从彰德府那边还订购了不少。
这是接到了多少的订单啊?
眼红!实在是眼红!
“吴氏纺织坊”如今管理严格,工薪开的也高,尤其是对目前上夜班的那批工人,更加给足了银子,大家恨不得忙一点,再忙一点,能赚更多才好。
只是到底人太多了,人多必定口杂,还是有风声慢慢透露了出去。
听说“吴氏纺织坊”那边每晚都有一大木箱一大木箱的布匹运往码头仓库;
听说“吴氏纺织坊”目前生产的布匹都还没有被人拉走;
听说“吴氏纺织坊”自家的仓库已经爆仓,再也塞不下更多的货物了;
听说“吴氏纺织坊”暂停接单,要等到过完年后才接单,目前的订单已经排满了,根本来不及生产!
……
许多卫辉府的乡绅富人议论纷纷,众说纷纭,猜测着“吴氏纺织坊”的巨额订单到底是给他们的,但是不管买主是谁,大家一致赞同的就是肯定是秦大人在那边牵线搭桥的!
甚至有些人遇到了吴富贵,实在是忍不住有些酸溜溜地问吴富贵讨教,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像他一样被秦大人放在心上。
吴富贵听得出对方语气中的嫉妒和不满,但是忍不住炫耀:“这个简单,就是每一次大人要做什么,你也别管后面,就是大人说啥是啥,大人让做啥就做啥,就成了!”
这话说的人一噎。
吴富贵是土生土长的卫辉府人,吴家几代人都在卫辉府行商,和秦大人根本没有任何沾亲带故,论做生意,吴富贵也只是一般,否则早就在卫辉府扬名了,思来想去,此人确确实实每一次都跟着秦大人的步调走,才会有今天。
有些人扼腕叹息当时自己有眼无珠,更多人则是眼巴巴地盯着吴富贵,想让他透露一二,他们是不是也有机会。
奈何在这件事上,吴富贵鸡贼的很,什么口风都没透露出来,只说让他们耐心等待,秦大人是不会忘了卫辉府的,搞得人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什么时候轮上他们啊!
吴富贵在明面上替秦修文吸引了许多注意力和目光,很多人都忽略了有许多京城来的官船在卫辉府卸货,那些货物都异常沉重,一个个木头箱子严密封住,很快就被运送到了卫辉府的潞王府内。
潞王开春就要就藩卫辉府的事情在卫辉府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毕竟从潞王府开始修建以来,大家就知道潞王就藩只是迟早的事情。如今潞王府早就修建好了,潞王前来就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潞王要来就藩前,家当当然要先一批批搬过来,所以很多人对此没有什么过大的好奇心。
众人不知道的是,徐光启的核心研究团队,已经从卫辉府郊外的庄园转移到了潞王府,很多的材料和金银也一批批地借着潞王就藩的名义运送了过来,同时甚至有好几个被万历搜罗过来的西方传教士,被万历哄骗或者是直接掳来,替徐光启的蒸汽机船提供技术帮助。
万历的手段可要比秦修文更狠辣,钱财引诱只是其一,有些拒不配合地,锦衣卫直接用上了手段,严刑逼供,并且几个人互为交叉应证,若是发现有胆敢胡言乱语、不肯老实写下自己所知,直接在这些人面前断手断脚的都有。
万历的土匪作风,让有些后知后觉地传教士都发现了自己身边熟悉的人,突然就在大明失去了踪影,生死不知,但是大明幅员辽阔、他们言语不通,只能小心行事,甚至有些传教士都轻易不敢登陆大明传教了,称呼大明有可能是恶魔之地——会吞噬他们这些传教者!
其实徐光启的团队如今所研究出了的很多理论知识已经远远超出了西方的科技水准,徐光启不仅仅将所有的西方科学知识全部汇集成册,前有秦修文和手段,后有万历的搜刮,徐光启接触到了西方国家许多的学者,有普鲁士来的,有日耳曼列国来的,有西班牙国来的,有葡萄牙国来的,林林总总的国家有十几二十个,甚至通过这些人的描述,徐光启对欧洲国家的情况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
西方列国依旧处在分裂和混战之中,他们的语言文化也并非完全相通,而徐光启要做的,是将他们的知识全部整合起来,为他所用。
遥远的西方诸国此时还不清楚,他们的文化知识将在一个东方巨国之中汇聚并且发扬光大!
终于,秦修文在新年伊始,收到了来自徐光启的亲笔信:
蒸汽机船已成,幸不辱命!
秦修文盯着这短短的一行字,薄唇为扬,利落的下颌线如同雕刻般清晰,映衬出他此刻的好心情。
一切准备就绪,历史的巨浪终将由他秦修文而掀起!他要让世界白银如同浪潮一般涌入大明!构建出独属于他的白银帝国!
秦修文面上表情极淡,转瞬即收,但是他心中的畅快和激动,大概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