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乱磕
在南方佳人服装店工作了几天,周知意深刻的理解了冯桂敏,并成为了冯桂敏。
有的时候人磕cp是一种无法控制的行为。
周知意看着钟玲和沈谦两人,如是想道。
沈谦这人,简直像猫,冷淡的一面只对周知意等其他人,在钟玲面前就是乖巧弟弟,听话懂事,说得少做得多。
成熟知性的温柔姐姐和只听她话的反差感弟弟,周知意大磕特磕。
有多喜欢钟玲、就有多讨厌姚海林,周知意想到这两人是夫妻就觉得不般配,她甚至猜测起,也许这对夫妻像那些有钱人一样,早已各有各的生活?
姚海林在制衣厂有何萍,而钟玲在南方佳人有沈谦。
但虚假的糖再怎么磕也成不了真,随着周知意在南方佳人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悲伤的发现,钟玲和沈谦两人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这也代表着,钟玲和姚海林是真两口子,并不是什么表面夫妻。
姚海林那家伙也配?!
东坝街因为聚集了不少的商贩,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商机,每逢饭点就会有卖盒饭的小贩来这边走街串巷。
趁沈谦收拾三人吃剩的饭盒,走出南方佳人扔到外面垃圾桶的空隙,周知意抓紧时间和钟玲说悄悄话,试图给她提醒,“玲姐,我有件事想和你讲……”
钟玲看向今天穿了一件嫩黄色圆领毛衣、蓝色牛仔喇叭裤仿佛迎春花般的女孩,见周知意面色犹豫,钟玲对她格外的温和,善解人意的说,“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没事啊,别觉得难开口,之前阿谦他老窦生病也是先预支了几个月的工资,谁没有个遇到难关的时候。我先把这个月的工资支给你,这些日子店里生意因为你变好了不少,奖金也是要给你的,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把下个月工资也——”
“不是这个事。”周知意打断钟玲的话,抬眼又看了一下店门口,沈谦还没回来,中午正是饭点时候也没有顾客上门。
周知意这才纠结着开口,努力组织措辞,“玲姐,你觉不觉得,就是,姚老板有点儿和制衣厂的女孩关系太近了……”
钟玲耐心聆听着,听完她吞吞吐吐的话,笑起来,“老姚是不是也找你说话了?”
周知意连忙否认,“不是和我走得近。”
“我知道,”钟玲对她很是信任的模样,“我可是见过你骂吴坤的样子,论各方面条件,老姚还比不上吴坤。”
周知意:……这两人半斤八两吧。
钟玲安抚道,“你别理他就行,老姚他那性格就是这样,总喜欢拉着别人聊天,有时候确实烦了些。”
“不止如此——”周知意突然哽住,她想要说姚海林不只是拉着人聊天,却发现这人好像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事了。
周知意泄气,“总之,姐你自己长点心吧。”
钟玲看着她小小年纪一副操心模样,不禁觉得又可爱又好笑,一把把周知意抱进怀里,柔声哄道,“好好好,我长点心,对老姚再看紧一些。不过老姚虽然人有时候有点懒、话又多了些,但总的来说还是个老实人。”
周知意听着又忍不住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内心挫败,心情复杂,她既想姚海林真的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让钟玲能够彻底认清这个人,又想姚海林最好只是嘴上花、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事情让钟玲伤心。
沈谦扔完塑料饭盒回来就见到这样一幕,清秀温柔的女人揽抱着长相明媚的年轻女孩,细声细语的安慰着说着什么。
可看着这温情脉脉的情景,沈谦却忍不住嫉妒的咬紧了后槽牙。
周知意敏锐的察觉到一股存在感强烈的目光,立刻抬眼看过来,正对上年轻男人那仿佛在看敌人般的幽深冰冷目光。
“阿谦回来了。”
听到钟玲这话,青年充满敌意的目光顿时收敛,又变成温顺的家猫,沉默着点点头。
钟玲松开周知意,安排道,“老姚昨天和我讲,蝴蝶结衬衫的货就差整烫了,今天应该就能出货,阿谦你和小意下午一起去厂子里把货拉来,我就联系客户过来取货。”
因为突然的爆单,制衣厂那边不得不先暂缓梵特杰衬衫的生产,转而抓紧赶制周知意带火的蝴蝶结衬衫,终于赶在钟玲许诺的交货日期前做出来了,而此时距离过年也只剩不到十天了。
周知意和沈谦同时应下。
等到下午三、四点钟,钟玲的传呼机收到一条讯息,这时候的传呼机还只是数字机,只显示一串代表信息的数字代码。
钟玲看到小小显示屏上的那行数字,便出去找公共电话给姚海林回了个电话。
半晌后她再回到南方佳人的店里,对着周知意和沈谦说道,“衬衫做好了,你俩去拉过来吧。”
沈谦拉着推车往外走,周知意落后一步跟在后面。
二月的新宁不会下雪,虽然也带着冬天的低气温,但道路两旁的树木仍然带着绿意,和这座蓬勃发展的城市一样充满朝气。
一路上相对无言,周知意一脸思索的看着前面沈谦的身影。
她又错了。
钟玲对沈谦确实清清白白,但沈谦却不是。
周知意现在十分确定,中午时沈谦看向自己的目光几乎和曾经何萍瞪自己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想至此,周知意不禁有些无语,在制衣厂,因为姚海林,何萍莫名其妙的把自己当情敌;在南方佳人服装店,因为钟玲,沈谦又莫名其妙的把自己当情敌。
这叫什么事,她怎么老是成为play中的一环?
周知意幽幽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谷。
两人一进到海林制衣厂,厂房内的所有人听到响动忍不住看过去。
沈谦把推车拉进去,周知意顺手扶了一把门。
高挑精壮的青年、明媚漂亮的姑娘,两个年轻人年龄相仿,一高一矮,看着就十分登对。
黄秀敏对着周知意暧昧的眨眨眼。
何萍看着周知意,目光中不禁带着三分怜悯、三分不屑和四分讥讽。
姜玉芝见其他人的目光都在周知意和沈谦之间打转,她满眼疑惑的也跟着看向两人。
周知意被这些目光看得浑身难受,她们都是什么眼神?心中涌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周知意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的沈谦,这些人该不会在磕自己和这人的cp吧?
一想到这儿,周知意内心抵触的一哆嗦,连忙将目光从这个讨厌的家伙身上挪开。
“来了啊。”姚海林招呼了一声,对这个何萍都看不上的青年和鬼心眼的丫头t?都不怎么热情,“货都在这里,十件一捆,三个尺码各做了三十件,你们拉走吧。等会儿,这怎么还有十件没缝扣子的?黄姐,你是不是漏掉了?”
黄秀敏定睛一看,“还真是,不好意思,我肯定是看漏了,这就赶紧缝上。小意和阿谦,你俩先在旁边一坐,我马上就好。”
等待的时间,周知意和沈谦没话说,无所事事的看着厂房里的事物,目光落到缝纫机在做的梵特杰衬衫,就像见到一个曾照顾过一段时间的孩子,再次见到还是忍不住问道,“后领不贴合的问题已经改了吗?”
版师戴向东仿佛条件反射般一激灵,大声反驳道,“从来就没有过问题!”
只有姜玉芝悄悄对周知意做了个口型,“改啦。”
周知意这才放下多操的心。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总共九十件衣服都摞到推车上,沈谦在前面拉,周知意走在后面盯着,提防出现衣服掉落在路上的情况。
和制衣厂的人们打了个招呼,两人便离开了。
方红梅痴痴望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门口,半晌后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压低声音和旁边缝纫机前的何萍说道,“小萍,你说他俩人什么关系啊?”
刚问完,方红梅就忍不住自己答道,“天天在店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能发展成什么关系。”
她心中嫉恨,既嫉妒周知意几步连跳,不知怎么操作的就从普普通通的缝纫女工变成了什么跟单,后来又调去了服装店里工作,每天都能见到沈谦;又嫉妒周知意那副长相,要是她也能长成那模样就好了,沈谦从前每次来厂里拉货是不是就能注意到她了……
何萍瞥她一眼,对每天和自己同进同出的方红梅那点小心思了如指掌,好言相劝,“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就沈谦那样的打工仔,每月工资和我们一样,看他那副穷酸样,能顶什么用?”
方红梅不敢反驳她的话,只闭上嘴,眼珠子一转看了身形圆润的姚海林一眼,在心里嘀咕,有钱又有什么用,长相不如沈谦好、个子不如沈谦高、身板不如沈谦壮,年纪也不如沈谦年轻,要她是周知意,她也选沈谦。
并没有选沈谦的周知意此时在路上正和方红梅心仪的这位男青年针尖对麦芒的较起劲来。
“收好你那些小心思,”沈谦冷淡的向后一睨,“不要仗着钟玲喜欢你,就动什么坏心眼去哄骗她。”
周知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的回怼回去,“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
她大步走到沈谦面前,眼睛微眯,暗含威胁,“收好你那些小心思,在玲姐对你并没有想法的时候不要主动去勾引她,你那点不成熟的感情说不定会使她的人生坠入深渊。”
沈谦无法忍受自己一直默默揣在心底的情感被如此诋毁,不禁气急的指着周知意,凶猛的豹子此刻不再装猫,“你又懂什么?!”
周知意丝毫不惧,伸手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拽着他低头,说话间带着尖角的虎牙若隐若现,“你又懂什么?你又不是女人,根本不懂这时代对女性的指责有多严苛,你之蜜糖、她之砒霜,在玲姐和姚海林那家伙真的感情破裂、离婚之前,你最好给我什么动作都不要有!”
沈谦哑口无言,身体僵立,心中不禁泛起苦涩的自嘲,他又能做什么呢?离婚?就没听说过有几对夫妻真的离婚的。
说来也嘲讽,就姚海林那样的人,沈谦却发疯般的嫉妒他,嫉恨他出生比自己早十几年、嫉恨他比自己早遇到钟玲,而自己却只能无望的守护着。
“我知道的……”沈谦喉间干涩,还不忘警告周知意,“你也是,不要让我发现你有坑骗、利用她的心思。”
周知意又毫不客气的回敬一个眼刀子,“我又不是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得她一点好,就生出得寸进尺的心思。”
两人“相杀”的情景落在找来的钟玲眼中就变成“相爱”。
高挑的青年弯着腰、低下头,漂亮的姑娘仰着脸,相距甚近,两人专注的看着彼此,眼眸中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要是现在是春天,枝头的红色木棉花开放,简直就像电影《庐山恋》里出现过的场景。
钟玲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笑容,喃喃感叹道,“年轻真好啊……”
还是沈谦先看到远处的钟玲,猛地把周知意推开。
周知意险些摔个踉跄,手忙脚乱的抓住推车的扶手,稳住身形,看向钟玲,“玲姐?你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看你们一直没回来,我让人帮忙先看着店,出来找找你们,怕你们是出了什么情况。”钟玲看着“避嫌”的两人,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沈谦脸色一黑,立刻否认,“没有!”
周知意眉眼冷艳,也矢口否认,“没有!”
钟玲却将这相看两厌的两人视为默契,低头偷笑,生怕再惹到这对年轻人更加羞涩。
第18章 年卅晚
周知意和沈谦已经是到了两看生厌的程度。
在沈谦看来,周知意对着钟玲撒娇卖俏、没安好心,不知道是不是要哄骗些什么;而在周知意看来,沈谦这人就是个伪装无害的野兽,潜伏在钟玲身旁图谋着什么。
都觉得对方对自家姐姐意图不轨的两人互不搭理,一前一后的将工厂终于做好的一批梵特杰衬衫拉进南方佳人店里。
钟玲只当两人的别扭是因为之前被她撞破的原因,她很善解人意的照顾年轻人的薄脸皮,没再打趣,只对着回到店里的两人招呼道,“明天就放假了,来,趁着这会儿店里没客人,我把你俩的工资先结了。”
今天已经是二月十六号,腊月二十七, 第二天周日是原本的休息日,钟玲想了一下,与其休息一天、下周一再上一天班,按照寻常放年假的时间从大年三十才开始放三天假,不如提早些、干脆下周一也直接归入假期,于是南方佳人服装店以及海林制衣厂在八五年的春节假期是从二月十七号开始算起,足足有五天。
过年总要图个喜气,而有什么是比发钱更令人快乐的事呢?
钟玲把上半月的工资装在一个喜庆的新年红包里递给周知意,“这是小意的,半个月工资四十块,这段时间店里生意红火,再加上给你的奖金。”
周知意打开一看,里面整整有八十元,只干了半个月却拿到了一整个月的工资,她不由得抬头看向钟玲,“玲姐,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而且我已经拿了店里不少衣服了。”
来到这个时空三个半月,明明周知意开局只有身上穿着的那一身衣服,也没在这方面花过一分钱,却因为冯桂敏和钟玲两人,她就没发愁过没衣服穿。
“给你的衣服是让你穿了帮忙带货的,而奖金则是因为你而变多的订单,不能混作一谈,这钱是你应得的。”钟玲明事理,很是大气的说道。
周知意忍不住感动,挽住钟玲的胳膊,“谢谢老板!”
富婆姐姐贴贴!
完全无视另一边青年人的眼刀子。
钟玲接着又把另一个红包递给沈谦,“这个是阿谦的,新年快乐哦,阿谦。”
几近炸毛的年轻男人顿时被安抚好,低下头,细碎的黑发挡住眼睛里的不自在,看着颇有几分乖顺,“新年快乐,老板。”
各自收好工资,距离新年放假还有半天的时间,他们还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钟玲去检查刚拉来的这一批梵特杰衬衫,清点入库,只等新年后第三天开业就正式开始售卖,希望能够开一个好彩头。
“咦?”钟玲停下一件件翻看检查的动作,从中抽出一件衬衫,“这件怎么胸前口袋上漏做了刺绣?老姚也真是的,总是粗心大意漏掉点什么。”
梵特杰这个外国品牌最被大众熟知的就是其代表性的花体字母“F”刺绣了,没有了这个刺绣,可以说这件衬衫就只是件普普通通的净版衬衫,根本卖不出那么高的价格。
钟玲无奈的看着这件次品衬衫,“只能便宜处理了。”
在一旁的周知意看着她手里那件衬衫的大小,突然计上心头,“玲姐,不如这件卖给我吧。”
钟玲意外,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沈谦身上打了个转,她懂了。
阿谦也是穿这个尺码的衣服。
自以为识破了什么的钟玲笑眯眯地说,“好啊,那你给我十块钱就行。”
“那怎么行,”周知意不想占便宜,“十块t?钱也太便宜了,这点钱连店里最便宜的衣服都买不到。”
“布是你去订的,人工费你也知道,”钟玲直接把衣服塞给周知意,“收你十块钱我也不亏的。”
钟玲抿唇轻笑,就当是祝年轻人百年好合了。
不只是服装档口准备迎新年,相关联的其他行业也准备收尾。
一包包货物放到车斗里,拉过防水的油布扎进,瘦个子的年轻男人像猴子似的灵巧跳下车来,朝前面喊了一声,“阿铮,好了——”
被他喊到的是个身姿矫健的男人,理得干净利落的寸头,皮肤是太阳晒过的健康深色,更显得眉眼明亮。新宁冬天虽比不上北方寒冷,但也凉嗖嗖的,有一种往骨缝里钻的冷,这人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深灰色汗衫,隐隐能看出身上健壮的肌肉。
袖子挽到手肘的手臂撑在腰上,另一手接过档口老板递来的货单,齐廷铮低头瞟了一眼,一口白牙露出,笑容张扬,“送到静海市是吧?赵老板生意有够兴隆的,都快过年了还有这么大的订单。”
档口老板也笑呵呵的拱手,“一起赚钱,有我的生意就有你的生意。”
那像猴似的青年叫杨凯,他绕过货车,拉开车门利落的上了副驾驶。
“年前我也就跑这一趟了,忙一年不就为了能好好过个年。”齐廷铮也不再和档口老板多寒暄,“咱们年后见。”
他一手抓着车门的把手借力,长腿一迈,刚踩上货车准备上车,视野中突然闯入一抹靓影。熙熙攘攘的东坝街瞬间失色,只剩下那人独自明亮,但很快,她的身影又陷入拥挤的人群中,消失不见,简直像是一瞬间的美好幻象。
杨凯见他停滞不动,好奇的探头过来,“怎么了?”
齐廷铮这才回过神来,动作利落的上车坐到驾驶座上,一把合上车门,“没什么。”
远处背景那辆发动的货车没有引起周知意的关注,她和钟玲道别后便回了制衣厂的宿舍。
宿舍里女孩们各自忙着收拾行李,她们其实都是新宁本地人,只是因为家中住房紧张或是距离太远等各种原因,所以平时住在制衣厂宿舍里,现在眼看要过年了,自然是各回各家。
“我也走了。”姜玉芝站在门口,对周知意说道,“你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
周知意点点头,朝她挥挥手,“年后见。”
房门关上,室内归于平静,只剩下了周知意一人。
她坐在上铺床沿边,双腿自然的垂下,茫然了好一会儿。
不知过去了多久,周知意才踩着梯子爬下来,简单的收拾了行李,锁好门,离开了制衣厂。
下了公共汽车,周知意远远就看见了桂明饭店,她不由得大步朝其走去。
一脚踏进灯光明亮的饭店内,周知意的心仿佛一下子落实,她笑着对迎上来的冯桂敏说道,“我来找你们过年了,这几天收留我一下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你原先住的那屋还和你走时一个模样……”
——
晨光熹微,清晨的露水凝在枝头的绿叶上,大街小巷的烟火气却已徐徐展开。
麻石板铺成的道路上,邻里邻居的人们相互招呼着,时不时听到一两句对答。
“桂敏,今年咁早开油锅啊?”
“对啊,哎呀我知道的,要睇住火候,唔好炸到只只都开口笑……”
阵阵炸油角的香气从门缝间强势挤进屋里,周知意被这味道勾着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洗漱过后,毕竟是年三十,周知意选了一件很有节日氛围的大红色的圆领毛衣,搭配藏蓝色长裤,长发拢在一起,梳成一个高马尾辫,鹅蛋般的脸侧几根细碎的头发,整个人更显明艳。
今天桂明饭店歇业,店里没有客人,周知意穿过前一天已经擦得干干净净的一排排桌椅,想去后厨帮忙。
冯桂敏正忙着炸油器,女儿高静在一旁帮忙包油角,而高德明则是为晚上的年夜饭做准备,处理干净的河鱼放在盘中等待上笼屉蒸熟、灶上还煲着老火靓汤,还有猪手炆发菜和经典的清平鸡,一年只有一次的日子,自然丰盛。
周知意站在后厨门口停滞不前,实在是无从下脚,这一家三口已经将这块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小意你去把对联什么的都贴上,我放在外面桌上了。”冯桂敏安排道。
“好。”周知意领了任务便转身拿着桌上的东西往外走。
她手上有对联也有横额,先是将“人寿年丰家家乐”贴到桂明饭店大门的左边,又将“国泰民安处处春”贴在右边,最后剩下一张“恭喜发财”的横额,周知意仰头看了看高高的门楣,随后进店里搬了个椅子出来。
踩上椅子,周知意伸手终于够到了门框上,将“恭喜发财”贴了上去。
也不知是哪家人,上午就迫不及待的放起了鞭炮,突然响起的噼里啪啦声音吓了周知意一大跳,她身形一个踉跄,连忙伸手按在门框上,这才稳住。
江遇大步跑来伸出的手只能默默的收了回来。
周知意低头就看到他,旋即笑起来,“你来了,好久不见啊。”
江遇看着她也不禁露出了笑容,嘴角两侧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好久不见,有一个半月了。”
周知意从椅子上跳下来,随口道,“那这么看也不是很久嘛。”
江遇下意识的又想要伸手去扶她,却见周知意已经轻巧的落地,落了空的手只能抓住椅子,帮她往里面搬。
周知意和他一起走进桂明饭店里,侧头看他一眼,“过年你没买新衣吗?”
新的一年图个好彩头,新年新气象,人们甚至可以说是“从头靓到脚”,美发店、服装店、鞋店都在年前迎来了一波生意的小高峰。
但江遇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干净整洁却洗到泛白的卡其色外套,下面是周知意曾见他穿过的深灰色直筒长裤。
见他摇头,周知意却笑了,她就猜到这人不会对这些事情上心。
“新年怎么能不穿新衣呢,你等着,我有好东西给你看。”周知意说完,立时风风火火的跑回饭店后面的小房间。
留下江遇摸不着头脑的站在原地,心中却隐隐泛起期待。
“锵锵锵锵~”周知意给自己配着bgm,从背后将一件崭新的冰蓝色长袖衬衫献宝似的拿出来。
江遇看着那衣服,目光却不禁移到拿着它的人身上,漆黑的双眸中复杂得好似揉杂了百味情绪,只深深的、专注的看着她。
谁不想新年能有件新衣服呢?在贫苦的岁月,大年三十清晨收到的新衣服是每个孩子一年的期盼,而这种期盼对于江遇来说已落空许久,甚至是已经被他遗忘。
但现在……
胸腔内仿佛心悸一般,令人不适,却又感觉无比鲜活,全身的血液如汹涌而至的海浪般一遍遍冲刷着江遇的身体,让温度重新回暖,甚至是升高、沸腾,他眷恋的一动都不舍得动,就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只要二十块。”周知意伸出两根手指,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赚点小差价。
在南方佳人看到钟玲拿着这件衣服时,周知意便想到了江遇这只待宰的羔羊。
江遇笑出了声,“我还以为是你要送我的。”
他虽这么说,但心中并没有多失望。不管是送还是卖,这件衣服都是周知意想要给他的,这就足够了,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在今天这样特别的日子里收到过新衣服了。
“你真是想得美,咱俩只是朋友,亲朋友明算帐,”周知意毫不客气的说道,拿着衬衫开始自卖自夸,“我和你讲,也就是因为我在服装档口工作,才能拿到这样物美价廉的衣服。这样子一件男式衬衫,你去任何一家服装店都至少要三十块。”
“什么三十块?”冯桂敏炸完油器,一头汗的走出后厨,正好听到周知意的后半句话。
江遇便问她,“冯姐,高大哥的一件衬衫买来都要多少钱?”
他问这话是想知道周知意是不是特意把价格往少了要。
周知意却撇撇嘴,误以为这人果然精得很,她想占点便宜都难。
冯桂敏不解,但还是回答江遇的问题,“老高的衬衫?是刚结婚那会儿买的了,都十几年前的事了,一件的确良衬衫,凭票还要十一块多,他现在早穿不上了。”
她这才看到周知意手里拿着的衬衫,“哟,这就是你们刚刚说的三十块?”
冯桂敏刚洗过手,手上还带着湿意,她在身上又擦了擦才上手去摸那件衬衫,“料子比的确良舒服,卖三十块的话也值。”
周知意知道江遇精明,便只好t?实话实说,“这件是仿梵特杰衬衫做的那批衣服里的次品,漏掉了口袋上的刺绣,我才从店里便宜买到的,我十块钱买,卖给你十五块好了,你总要我稍微赚点代购费吧,这价格我也不亏、你也不亏,总比在外面服装店里买要省不少钱。”
“梵特杰衬衫?”冯桂敏惊呼,显然也是听说过那一件衣服几乎快和一台电视机差不多价的奢侈品,摸着衣角更加爱不释手,“你们制衣厂还做这种衣服咩?”
“仿的,只是看着差不多,不是真的梵特杰衬衫。”周知意说出来还是觉得臊得慌。
冯桂敏和这时候的人一样,也没什么版权意识,“那不是穿着也没什么差别,仿的梵特杰衬衫要卖多少钱啊?”
“一百八,原版是九百六。”周知意说。
冯桂敏是真的心动了,但瞟了一眼后厨的高德明,刚种的草瞬间就拔了,叹着气松开手里的衣服,“算了,就老高那体型,估计也没他能穿的尺码。”
周知意又看向江遇,举了下手上的衣服,“你要吗?”
这件衬衫的尺码也就江遇能穿,要是他不要,周知意只能当作oversized衬衫自己在屋里当睡衣穿穿,毕竟这时候还没有什么男友风穿搭,大街上没有哪个女孩会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男式衬衫。
江遇默默从外套内口袋里掏钱,抽出两张偏新的十元纸币递给周知意。
周知意眼尖的看到他口袋里的那一小沓纸币,“你不是有五块的吗?”
江遇没动,仍保持递钱的动作,“这不是让你赚点吗?”
“这多不好意思。”周知意客气的说着,手上却不客气的笑纳了。
江遇眉眼中蕴满笑意,补了一句,“就当给你压岁钱了。”
周知意表情一僵,顿时咬牙,“我把你当朋友,你想当我爸爸?”
江遇一愣,随即又笑出了声,梨涡深陷,眉梢都舒展开了。
冯桂敏也跟着笑起来。
地位问题绝不容小觑,周知意不服输的将刚到手的两张十元纸币抽出一张,强硬的塞给江遇,“给你的压岁钱,好大儿。”
江遇不要,还是被周知意硬塞到怀里,他拿着那张十元纸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冯桂敏就看着两人闹,露出姨母笑:怎么办,又觉得好般配。
懂事的帮爸爸打下手的高静听到外面的笑声,不由得好奇的向外看。
高德明低头看女儿,不禁轻笑,柔声道,“静静也出去玩吧。”
高静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我在这里陪你。”
周知意又把衬衫塞给江遇,“现在是你的衣服了。”
江遇抱着衣服点点头,颇有些珍惜。
“你不穿?”周知意奇怪,“今天可是要穿新衣的。”
冯桂敏在旁边起哄,“穿上呗,小意特意买给你的,不是,卖给你的。”
江遇惊讶,“现在吗?”
见他踌躇犹豫,周知意仿佛像是抓住了反击的机会,立刻怂恿道,“对啊,反正现在又没外人,你在这儿换,我和桂敏姐背过身去。”
江遇刚想说什么,就听周知意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啦,不会偷看你的。”
冯桂敏憋笑,立刻转过身去以示清白。
周知意也在说完后已经自觉转过身去。
江遇只好把外套脱了,好在他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色长袖圆领汗衫,可以直接将衬衫穿在其外面。
系好扣子,江遇局促的扯了下衣服下摆,不知道自己穿上是什么样子,心中泛着紧张,喉结一动,“我穿好了。”
周知意率先转回身来,却是一滞。在电子厂工作不怎么见太阳,青年人的皮肤又捂白了回来,宽肩很好的撑起了衬衫版型,不得不说,江遇这人,天生的衣架子。
江遇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心中更加忐忑局促。
他穿是……不好看吗?
好在随即转过身来的冯桂敏看着江遇顿时眼前一亮,“真不错啊!换上这衣服可终于有点新年新气象的感觉了!”
周知意回过神来,也跟着点点头,赞道,“很适合你。”
江遇心口一松,就是耳尖瞬间红透了。
冯桂敏眼睛粘在江遇身上,刚拔的草又被种上了,她心里痒痒,这衣服穿上是真好看,想给老高买一件……
目光又移到后厨里忙碌的圆润身影上,冯桂敏恨铁不成钢,看来新一年一定要让老高减减肥了。
高德明不知怎么,只觉突然后背一凉。
等到下午,冯桂敏和高德明两边的亲戚陆陆续续来了桂明饭店,店里瞬间就热闹了起来。
冯桂敏拉着周知意、江遇和他们一个个认识,但毕竟对于彼此来说是陌生人,初接触再怎么热情也无法真的立刻就能亲近起来。
六张桌子拼成了一张大长桌,摆了一道道很是丰盛的菜肴,喝了点小酒醺醺然的男人拉着自家兄妹热切的用新宁话聊着,声音几乎盖过了电视机里的歌声。
坐在长桌一隅的周知意已经吃饱,远处那些热闹与她无关,她转了个身,后背依靠在桌沿,抬头透过玻璃看外面的夜空。
江遇也放下筷子,他是个懒得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格,学着周知意的样子也向外看,“你在看什么?”
“月亮。”周知意答道,心中感慨,真神奇,居然和四十年后的月亮没什么不同。
江遇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旁人的侧颜。
许久后,江遇再次开口,“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我听冯姐说你不是去了制衣厂做工人了吗?怎么又去了档口店里当店员?”
“一言难尽。”周知意从惆怅的情绪中抽身而出,想起这“精彩丰富”的一个半月,她一脸复杂,“制衣厂的水太浑了,而且我也没打算一直做缝纫女工,我心里自有一套人生规划。”
“真好啊……”江遇望着她,悠悠的感慨,她好像一直热烈又目标明确的活着。不像他,好似一直是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活到现在才好像找到了些许未来的方向。
周知意也和他闲聊起来,“你呢?我听桂敏姐说你去电子厂工作了,那电视还是你帮着买的。”
真要论起来,身后那一大桌子的人,包括冯桂敏一家三口,都没有江遇和她认识的早。在这片格格不入的空间,两人也可以说是最亲近的人了。
“总归是比在工地轻快多了。”江遇说完,停顿片刻,才又开口,“其实我又有点不想继续在电子厂做下去了。”
说完江遇不禁紧盯着周知意脸上的表情,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但独独看重她,因为在意所以更加紧张。仿佛铡刀高高悬在他头顶,是瞬间落下还是死里逃生,全在她一念之间。
在这时候的任何人看来,电子厂那么好的工作,江遇才干了一个半月就不想干了,肯定要指责他不务正业、一点都不脚踏实地,周知意却是平静的转头看向他,好奇的问,“你是有什么想法呢?”
江遇瞬时呼出一口气,原来他刚刚竟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忍耐着在她身旁就失衡狂跳的心率,认真的说,“我觉得这种每天重复劳动的流水线工作好像越来越不能满足我了,一开始我确实被那小小一块的电路板吸引,为其着迷,我看书想更加了解上面的东西,但解决了所有疑问后,我仍局限在电路板上焊接零件,我就开始觉得枯燥……”
“因为你产生了更大的求知欲,”周知意说,“或者说,野心。”
一直朦朦胧胧的东西被点明,江遇仿佛眼前迷雾退开,“是了,是野心,我想要知道这些小小的零件是怎么组装起来,变成可以运转的电子产品。所以我想……我也许可以找个电子维修店当个什么学徒之类的?”
虽然周知意现在身体的年龄和江遇同岁,甚至认真论起来江遇还比她大一个月,但周知意心中还是把自己当作二十三岁,很有照顾弟弟的模样,拍了拍江遇的肩膀,“想做就去做吧。”
冯桂敏她二姐朝远处那并排坐着的一对年轻人努嘴,好奇的问妹妹,“那俩年轻人是在处对象吗?”
好似嗅到潜在同好,冯桂敏眼睛一亮,竭力安利起来,“二姐,你也觉得他们很般配吧?”
说至此,冯桂敏又不禁泄气,“就是他们两个总还像是隔着层窗户纸似的。”
冯兰香抓起一把瓜子嗑着,很有经验的说,“那还不简单,让俩人去行花街呗。”
第19章 大展宏图
“行花街”是新宁话,换个说法来说,就是逛花市。
吃过年夜饭,冯、高两家众人拉着周知意、江遇一起去了两公里外的本区花市,对于地地道道的新宁人来说,电视t?上的联欢晚会还真没有传统的逛花市对他们的吸引力大。
“无行花街唔算过年”,不逛花街不算过年,这是新宁市已延续近百年的民俗。
黑夜中每一个摊位上悬挂的各式花灯连绵不绝,灿若星河,仿佛整座城市的所有人都倾囊而出,看花的、买花的,摩肩接踵,比江遇见过的十里八乡赶大集的场面还要热闹。
偌大的牌楼前空地上被人和花填充得满满当当,人挤着人,想要快走几步都是做不到的,只能循着前面人的脚步,不紧不慢的逛着花市。
第一次见识到新宁春节的奇特习俗,江遇尚且在震撼中,突然被人撞了个满怀,原来是周知意被挤了个踉跄,他连忙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扶住。
冯桂敏悄悄给自己二姐比了个大拇指。
冯兰香和妹妹对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故作抱歉,对两个年轻人说,“唔好意思啊,这里人太多了。”
她也不算说谎,四周人头攒动,就算周知意重新站稳,也还是被挤得只能挨着江遇,两人间的距离已突破0.5米进入亲密距离的范畴内,看着简直不像是江遇扶着周知意,更像是揽着她。
冯桂敏忍住内心的激动,维持着表面的镇静,找了个借口不当电灯泡,“这么一大家子人,我们分开逛好了。”
说完,她就迫不及待的拉着自己二姐和女儿高静钻进人群中,高德明连忙跟上。而其他人,七大姑八大姨、大舅哥二表哥,也早已在说话间各自三两成群逛起花市,也是不见了踪影。
不知不觉就只剩下了周知意和江遇两人。
“只能由我来给你当地陪了。”周知意对江遇说。
江遇点点头。
周知意坦坦荡荡,和身旁因为两人行走间肢体的一点小接触便心脏砰砰跳的江遇简直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也是因为,对于周知意来说,她是认为男女之间存在纯友谊的。
在现代时,周知意在国内数一数二的美术院校读大学,学校风气开放包容,她的朋友中有喜欢女生的女生,也有喜欢男生的男生,性格投契、三观相同、能玩到一起,周知意可以不在乎大家性取向的这点特别之处,只要别喜欢她就行。
久而久之,“朋友”这个词在周知意这里就逐渐失去性别。
而江遇,应该算是周知意众多朋友中算得上特别的了,这人同样的精明,周知意在他面前耍心眼时不用担心过了火而伤害到朋友,他会保护自己的利益,而且在这种你来我往的“争斗”中,她反而获得了乐趣。
也就是说,现在被周知意归于朋友的江遇,在她的概念里,就是个人,而不是个男人。
江·还不知道被剥夺性别·只是个人·遇还在可怜的独自小鹿乱撞,留意着周围拥挤的人群,小心警惕的护着周知意。
“新宁市有个别称,叫做花城。逛花市是新宁的老传统了,其实从腊月二十八就开始了,直到年初一凌晨结束。”周知意尽职尽责给朋友当着地陪,虽然身体是外地人,但灵魂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新宁人相信‘行花街转大运’的说法,年年都要来花市挤一挤,挤一点才热闹,这叫挤掉晦气。”
周知意看着一家家花档摆出来各种各样的花,还在给江遇讲解,“买花,其实也是买个意头,买的是对新一年的期盼,即使是在最艰苦的年代,新宁人都坚持要买花过年。”
金桔、郁金香、玫瑰、海棠花,还有来自全国各地养出的花,北边的君子兰、中部的牡丹、西南的山茶,花档老板们为了这一年一度的盛宴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同的花有不同的意头。”周知意指着被弯成螺旋状的富贵竹,“这叫转来好运。”
“金桔是最好卖的,寓意‘大吉大利’,问金桔也不说‘个’而是‘双’,这叫吉事成双。”
“家里有老人的往往会买长寿花或万年青,象征‘健康长寿’。”
“那是银柳,代表‘银圆滚滚而来’。”
江遇看着侃侃而谈的周知意,令人眼花撩乱的繁华花海也只能沦为她的背景,不能与她争辉。
“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象征寓意。”周知意目不暇接的看着不同品种的鲜花,她今年自然也有想买的花,她眼睛一亮,“找到了!”
周知意指着嫣红的桃花,对着江遇说,“我要你送我束桃花应该不过分吧?”
江遇的目光这才吝啬的分给了那些鲜花些许。
一朵朵桃花中间点着点点嫩黄的花蕊,红透的花瓣仿佛极力展示出全部的生命力,热烈又绚烂。
想起周知意方才说的每种花的寓意,桃花……江遇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的猜测自己是不是收到了什么信号。
见他怔愣住,周知意撇嘴,指了指江遇身上外套里穿的那件冰蓝色衬衫,“拜托,这衣服我一分钱没赚,我十块钱买的,又十块钱卖给你,帮我付个花钱当作辛苦费还不行吗?”
周知意不得不承认自己白天时和江遇的那场“博弈”略逊一筹,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表面是她赢了一点口头称呼上的小便宜,但实则江遇没有多花一分钱。先是以退为进,再辅之激将法,周知意也是没想到只是讲个价,这人至于用得上这么多计谋吗?
高高提起的心坠落,江遇仍有些不死心的问,“桃花又寓意着什么?”
“红桃,宏图,当然是大展宏图了。”周知意理所当然的说道。
江遇默然,他还以为桃花是寓意的是行桃花运、遇上合意的伴侣。
他脸上的失落不受控的外露出来,周知意说,“放心,我不会多坑你钱的,我们过了零点之后再来买,那时候买花最便宜。”
对于周知意,江遇根本不在乎钱多钱少的事,只是今晚忽上忽下的心让他心灰意冷的点点头,拖着身子继续跟着周知意逛花市。
不知不觉间,时间渐渐接近零点。
远处传来十二声新年的钟声,周知意拽着江遇的胳膊掉头往回走,“走走走,我们去买花。”
又来回杀了两回价,江遇付钱,周知意拿花。
不止花的品种有“意头”,连花的数量也有说法,像周知意拿到手里的这束桃花就是八支,谐音“发”。
周知意分了一半给江遇,“一起发!”
江遇猝不及防接住一小束桃花,嫣红的花瓣更衬着面容白皙俊朗。
周知意见他怔住,问道,“你是不喜欢花吗?”
江遇摇头,含糊地说,“就是头一回……”
头一回收到女孩送的花。
“你拿回去找个瓶子,里面接点水,再把花插进去,能放个好些天。我和你讲,屋子里放束花简直有种生活都被点亮的感觉……”周知意说着兴奋起来,她是那种时不时会买束花摆在家里的人,只是现在为了攒钱只能暂时割舍掉部分生活情趣。
江遇看看手里的桃花,又看向周知意,人潮熙攘、华灯璀璨,他情不自禁的开口,“明年……”
他想要问,明年要不要还一起过年,就他们两个人。
可突然——
“你和你那个爹一样,冷心冷肺、无情无义!长大了肯定也是会抛妻弃子的德行!”
似咒骂似诅咒的女声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江遇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
周知意侧头看向他,疑惑,“明年什么?”
江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换了个说法,“明年,我是说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期望吗?”
周知意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桃花,雄心壮志,“新的一年,我总该能开始展开我的事业了吧,希望能先成为一个小富婆。”
看到江遇眉眼中的落寞,周知意拍了下他的胳膊,豪气的说,“放心,就算我发达了也不会不把你当朋友的,我不是那种人。”
江遇点点头,依旧还是有几分魂不守舍。
——
年后复工,仿版梵特杰衬衫果然热卖,给南方佳人服装店开了个好彩头。
并且如姚海林所猜想的,西装果然越来越受欢迎,先是来自静海市的客商大肆采购,后来其他城市的个体户也开始采购这样子的衣服了。
因为西装和衬衫的大受欢迎,海林制衣厂都不再生产其他的衣服了,哪怕是又招了两个缝纫工,只赶制这几款衣服也够让他们忙的了,不知不觉间南方佳人服装店从男女装混卖逐渐倾向了男装。
因为是男装,领唛从“South Lady”变成了“St?outh Man”。
随着最后几件女装被人买走,周知意也失去了作为试衣小妹的作用。
尽管她仍然具备带货能力,仍有人询问她身上穿的衣服,可海林制衣厂生产力有限,只能卖几十块的女士服装自然比不过能卖到一百八十块的假梵特杰衬衫和两百二十块的西装,人力资源的倾斜也是不可避免。
沈谦踩着梯子,在门头的“佳”字上像打补丁似的贴上一块新写着“男”字的塑料布,就此,“南方佳人服装店”变成了“南方男人服装店”。
周知意和钟玲在下面看着,自是百感交集。
“有点丑……”这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的周知意。
“就这么换了……”这是落寞的钟玲,她还是更喜欢卖女装,可以帮人做搭配,但男装确实更赚钱。
沈谦利落的从梯子上下来,扛在肩上搬回店里,周知意和钟玲也眼不见为净,跟着回了店里继续工作。
没一会儿又有客人上门,钟玲和对方聊着款式和不同数量批发的价格,又达成一笔交易。
周知意和沈谦分头去清点客户购买的衣服,这个来自静海市的客商一口气要了三十件西装、三十条西装裤,还有二十件假梵特杰衬衫。
周知意点着西装的数量,一心二用思考着自己的事。
制衣厂那边新招的两个缝纫女工也住进了员工宿舍,本就不大的宿舍更显狭小不便,周知意也开始考虑起之后“住”的问题了。
周知意已经打算做完这个月就辞职。
二月最后一周加上三月的工资,就算没有奖金,她应该也能拿到一百块,再加上之前攒下的工资,三百来块钱应该够做创业的本金了。
从南方佳人,不对,现在叫南方男人了,从南方男人服装店离职后,周知意自然不能继续住在制衣厂宿舍,她只能在外面再找个住处。
还有创业的事,三百块钱的本金其实对于做服装生意来说并不算多,既购置不起缝纫机、也雇不起工人,就连买一卷布也吃力。
但本钱多有本钱多的创业方式,本钱少有本钱少的创业方式。
“这么多件衣服可不轻,殷老板打算怎么拿走呢?”钟玲收了钱,问道,“要借给你推车,把衣服拉到火车站吗?”
那客商摆手,拒绝了钟玲的好意,“不用,我联系了个跑货运的,可以连货带人,一起把我带回静海。”
周知意把捆好的二十件衬衫搬到柜台前,沈谦也把两大包西装和西装裤拿了过来。
那客商一件件检查过质量,又清点了数量,这才又起身,从腰上拿下传呼机,“我给那货运老板发个信,我已经和他讲好了,让他看到消息不用给我回电话,直接开车过来。”
又过了半晌,那客商站在店门口朝远远驶来的货车使劲挥着胳膊,招呼对方开过来。
蓝色车漆的货车在南方男人服装店门口停下,皮肤黝黑的青年从车上跳下来,鬓角的头发被汗打湿,“老殷,我可等了你好久,就差你的货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齐廷铮说着,一边要把袖子撸到手肘,突然动作一停,看见了正抱着一大包衣服往外搬的女孩。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袖子不袖子的。
周知意抱着的衣服上多了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她抬眼一看,正好对上青年张扬的笑容。
齐廷铮热情道,“给我吧。”
不容分说的接过周知意抱着的那包衣服。
从副驾驶下车绕过车头走过来的杨凯看到齐廷铮这么热情的行径,目光在女孩身上打了个转,变得有些古怪。
沈谦跟着把手里两包衣服拿到货车旁,递给身手矫捷翻上货车后面车斗的齐廷铮。
齐廷铮把货物归置好,下车刚想借机再和周知意说几句话,没想到有声音从他身后传出。
那殷老板已经自觉坐上货车后排的位置,招呼道,“不好意思刚刚让你们等得久了些,现在货装好了,我们抓紧时间出发吧。”
齐廷铮:……
杨凯握拳抵在唇边挡住憋不住的笑,也赶紧又回了车上。
齐廷铮无法,只好对着站在店门口的女孩挥了挥手,“再见。”
说完他就上了货车。
看着发动后渐渐驶离的货车,钟玲抬胳膊戳了一下身旁的沈谦,朝他使眼色,“你不担心吗?”
沈谦莫名,“我担心什么?”
钟玲无奈,又去看周知意。
“不认识,没关系,没想法。”周知意三连否认。
周知意现在只关心下个月住哪里、还有她的事业怎么展开。
第20章 假领子
如春风吹过这片广袤的土地,各行各业越来越多的个体户,有像冯桂敏、高德明夫妻俩做吃食生意的,也有像钟玲、姚海林夫妻俩做服装销售、加工的,还有像齐廷铮这样跑货运的运输个体户。
当爹的老老实实、矜矜业业端着铁饭碗在国营车队开了一辈子的货车,当儿子的却在运输市场开放后向银行贷款买了自己的货车,开始从事个体运输。
没有循规蹈矩接父亲在国营车队的班、还是在这个年代就敢去银行贷两万块钱买货车,齐廷铮干出的每一件事都让人惊叹他的胆大敢干。
但有时候,勇敢的人才能抓住机会。
比起需要排队挨号的国营车队,齐廷铮一辆车随时都可以出发,很多货商因为这点都愿意找他,尤其是在新宁、在东坝街,这个几乎是全国各地个体户的货源地,他的运输生意好的不得了,几乎从来不会跑空车。
到现在才不到两年,齐廷铮就已经还清了银行贷款,还雇佣了自己的发下杨凯,两人轮换开车。
有人和杨凯打听过,齐廷铮一个月给他工资350元,加上每吨公里的补贴,每个月能拿到600-800元,管中窥豹,足以可以猜测齐廷铮一个月能赚到多少钱了,要知道同时期,一名普通工厂工人的每月工资也只在30-80元这个区间。
而齐廷铮本人,现在也不过二十五岁。
年纪轻轻又这么能赚钱,人又长得高高壮壮,是最符合主流审美的模样,可以说是实实在在的钻石王老五。
以上这些都是钟玲和其他服装档口老板闲聊时打听出来的。
而这个拒绝了无数人做媒的青年显然现在有了自己的想法。
齐廷铮从静海市回来,第二天收拾妥当就来南方男人服装店“报道”了。
钟玲看着在店里挑选西装的齐廷铮,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自家崽”,忍不住又是长叹了口气。
沈谦已经回过味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不喜欢周知意。”
“不喜欢也好,这样你也不用伤心。”钟玲看着青年那宽肩峰腰的背影,不禁感慨道,“要是我再年轻个十几岁,我肯定也选这青年。”
本来不伤心的沈谦因为她这一句话是真伤心了。
周知意恪尽导购的职守,站在齐廷铮旁边给他介绍着衣服,“这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西装,是亚麻面料的,吸湿透气。”
说完周知意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先生你真要买西装?”
以她的眼光来看,身材偏强壮的男人穿西装,裁剪得体、量身定制的话是可以达到一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效果,张力拉满。但就现在这款式一般、版型也普通的西装,对这人来说应该是踩雷的存在。
齐廷铮点点头,“对,现在机关的干部、市场上卖菜的小贩,甚至是工地上的工人,满大街的,几乎人人穿着西装。好歹我也是新宁人,也不能太赶不上潮流。”
他顺便借此介绍自己,“我叫齐廷铮,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不用那么客气叫我先生。”
周知意点点头,却没直接叫他的名字,只对他说,“你要试一下这一款吗?”
齐廷铮欣然点头,“好啊。”
店里的西装只做了三个尺码,周知意估摸着,拿着Y字型的长杆直接把墙上最大码的那件西装取了下来,递给齐廷铮。
齐廷铮直接双手交叉抓住身上那件毛衣下摆,抬臂脱下,动作间露出些许腰间皮肤。
钟玲不由得双眼睁大。
沈谦咬着后槽牙往前迈了一大步,挡住她的视线。
齐廷铮脱了毛衣,里面还有一件长袖汗衫,他又不是真想大庭广众下耍流氓。
钟玲被沈谦挡住视线,看不见身材姣好的年轻男人,她只好又去看周知意,好奇女孩的反应。
没想到周知意并没有如钟玲所以为t?的羞涩,只平静的拿着西装,在齐廷铮脱下毛衣后伸手递给他。
钟玲讶然,就连她这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都看得脸发热,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周知意反而比她还脸不红心不跳。
周知意都见过朝她边走边脱衣服、走到面前时只剩一条裤衩的男人,这种只脱件毛衣、也没露哪儿的真不算什么了。
别误会,脱的只剩下一条裤衩是发生在秀场后台的事情。
和美院其他专业的毕业作品展示的方式不同,服装设计的毕业展是走秀形式。老师从学生们的毕业设计中挑选,有的人可能是被选中两套衣服,也有像周知意这样被选中三套衣服的,她被选中的作品是两套女装、一套男装。
在秀场后台,一个个落地挂衣架上别着对应模特的照片,上面挂着分配好的衣服,而这些即将走出校门的新生设计师们充当工作人员,对应站在一个挂衣架旁,帮助模特穿衣。
周知意就恰巧被老师安排到挂着自己设计的那套男装的挂衣架旁,而她的另外两套女装则是在前面两个挂衣架上,由她的同学们负责。
挂衣架上除了她设计的衣服,也有其他同学的衣服。模特走完一套衣服就会回来换下一套,按照排练过的顺序再次出场。
周知意设计的衣服作为开场,帮助自己负责的男模特穿好衣服,她还有精力再去看了看前面两个女模特有没有穿对,但等模特们再次回到后台换衣服,她就无法这么悠闲了。
走秀需要保证连贯性,模特回到后台换衣服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基本从一走进观众看不见的盲区就开始脱衣服,那高挑帅气的男模特走到周知意面前时把脱下来的衣服塞给她,接着把裤子快速脱掉,身上只剩下条裤衩,而整个后台的模特不论男女基本都如这般模样。
周知意也迅速的拿起衣架上的另外一套衣服,她自己的衣服模特已经走完,但还有别的同学设计的衣服还没展示。
帮着模特穿好解构到不知道哪个洞才是可以伸出腿的裤腿的设计感裤子,周知意在男模特系扣子的同时已经拿着外套往他身上披了。
火急火燎的,简直像在打仗。
等模特们都换好下一套衣服出场,后台获得短暂的平静,周知意这才收拾起刚刚被她随手放到旁边的自己设计的衣服,挂到衣架最后面,把模特要穿的下一套衣服往前推。
相邻落地衣架的女同学和她感慨,“我第一次看到这个高高瘦瘦的漂亮姐姐在我面前脱到只剩内衣时还觉得不好意思,没想到刚刚我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世俗的想法了。”
“恭喜你脱敏了,虽然我也是。”周知意笑,“可能除了医生,只有我们这些服装设计师眼中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了,都是行走的‘衣架子’。”
所以齐廷铮脱衣服间小露腰线也许会让真正八十年代的女孩脸红心跳,但对来自现代、有过更丰富见识的周知意来说,真的算不上什么。
周知意看齐廷铮穿上西装,果然如她所猜想的那样,衣服很不合体。
存在感分明的胸肌使得领子驳头起拱,西装后领也无法贴合脖子,后领还出现了横拉皱,有种紧紧巴巴的局促感。
齐廷铮自己照了下镜子,也挫败的说,“看来这波潮流我是赶不上了。”
他把身上的西装脱下来,还给周知意,“我在静海市还买了件假领子,就是为了穿在西装里面的,这下好了,西装不适合我,假领子也白花钱了……”
钟玲耳尖,简直像雷达感应到什么似的,“假领子?”
齐廷铮转头看向她,“是啊,这是现在静海市最流行的衣服,卖得很好,静海人都不买衬衫了,有件假领子就足够了,里面穿什么衣服都可以。”
钟玲一直自认为新宁市才是当下国内服装界引领时尚风潮的风向标,一听这话心底立刻涌上一种不甘示弱的感觉,她顿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你说你买的假领子没有用了,不如卖给我吧?”
她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衣服。
本来是来买衣服、却意外变成卖衣服的齐廷铮:?
第二天,借着把假领子拿过来,齐廷铮又有借口来南方男人服装店,这次他终于知道了周知意的名字,心满意足离开。
钟玲、周知意、沈谦三人看着“假领子”这种据说在静海市卖得最好的衣服。
说是假领子,其实是真领子,但它并不是一件真正的衣服,像是从衬衫上独独将领子这一块剪下来似的。
当然也不是真的从衣服剪下来的,它有前襟、后片、扣子、扣眼,还有两条布带,是用来套住臂膀的,穿在西装里,露出的衣领部分完全与衬衫相同,简直是以假乱真。这样西装里冬天可以穿毛线衣、夏天可以穿老头衫背心,有假领子盖住,谁能知道看着一身体面的穿着下是什么旧衣。
钟玲翻来覆去的研究着这小小一件的“假领子”,赞叹道,“这谁想出来的,可真有才,我从来没见过,连外国货里也没有这样的衣服。”
周知意这时也想起来了,可以说假领子是当下这个年代国内头一份的“原创设计服装”。像西装、衬衫、夹克衫、喇叭裤之类的服装,其实都是从国外传进来的,只有假领子才是因地制宜产生出的新款式。
没有静海市有,而新宁市没有的道理,钟玲说道,“我看我们店其实也可以做这种假领子卖,等下午小意你提早些下班回制衣厂的时候顺便把这假领子拿给老姚,让他照着做。”
“其实也可以不用做的一模一样,领子和前襟换成两种面料,做成撞色,或者换个颜色,做白色、灰色、蓝色、浅咖啡色,可以换着穿。”
周知意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她在姚海林那里也说过类似的话,得到的只是一顿冷嘲热讽。
却不想钟玲听到她这番话却是眼前一亮,“可以啊!”
钟玲甚至已经想象到那一排各式各样的假领子摆在店里的场景,一套西装买下来要两百多块钱,里面不穿件衬衫总觉得差点什么,而这种假领子买个两三件才和一件普通衬衫差不多钱,肯定有人愿意买。
“果然年轻人头脑灵活,”钟玲赞道,突然想起周知意来店里最开始说的话,“这就是你说的设计衣服款式吧?就交给你了,你多设计几种不同的假领子,争取客人来了我们店里就买齐、不用再去别的店里买。”
周知意没想到,她居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设计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