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他正愣神, 曹若愚已经先他一步,抱起薛思就冲进屋内,将人放平。孙雪华紧随其后, 一把按住急得团团乱转的曹若愚, 低声道:“小鱼没事, 他只是太虚弱了,要休息一会儿。”
曹若愚正要回答,余光瞥到一脚踏进屋内的薛闻笛,对方抬眸,正巧看见他, 四目相对,薛闻笛面红耳赤地问道:“需, 需要我帮忙吗?”
曹若愚欲言又止, 附耳问孙雪华:“需要吗?”
对方不语,眉眼微垂,似乎是在思考,薛闻笛走了过来,支吾着:“需要,我,呃,就是给他再度, 再传些,呃, 就是——”
他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曹若愚的思绪转了一圈, 灵光一闪,竟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可是曹若愚又深入想了想,忽然有点生气,直言道:“你就是想亲我师父。”
薛闻笛一惊,连连摆手:“不不不,你误会了。”
曹若愚拧着眉毛,一会儿想着,师父如此一表人才,大师兄对他一见钟情也很正常,一会儿想着,大师兄这行为,不清白也不坦荡,和那些纠缠师父的歹人有什么区别?
可这是大师兄啊,是师父挂念了四十年,又苦寻了十年的人啊……
曹若愚注视着薛闻笛,眉眼微微下压,看得对方不自主绷直了后背。
“怎么了?”薛闻笛试探着问道,曹若愚轻轻握拳,像是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能不能拜托你,和我一起照顾我师父?”
薛闻笛一愣,忙点头:“好。”
曹若愚思忖着:“但你不能耍流氓,我会盯着你的。”
薛闻笛:“……”
“我劝你收回这句话。”他不知为何,竟也有点恼了,“你我萍水相逢,你若是质疑我品行不端,大可今日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曹若愚哑然,怏怏不乐,抿着嘴,半天才肯出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薛闻笛不解,“你这人怪得很,要送我天外陨铁的是你,现在怀疑我图谋不轨的又是你。”
“我……”曹若愚说不上来,求救似的看向孙雪华,对方见状,只道:“小楼,小若愚幼时入门,薛掌门于他有教养之恩,如父如兄,他关心则乱,你就谅他失言之过吧。”
薛闻笛转念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便先服了软:“行,我不计较。你们先聊,我去看看阿青。”
他寻了个理由,大步离了这间屋子。
曹若愚一脸苦闷,跟吃了半斤黄连似的,很不痛快。孙雪华轻声问他:“是为什么突然生气了呢,小若愚?”
曹若愚听了这话,心头一酸,从灵囊里找到从锁春谷带出来的无字书,将它交给孙雪华:“这个,你看这个。”
孙雪华接过,无声地翻阅着。数十载光阴如梭,漫长艰辛,酸涩如昨,不忍卒读。孙雪华想起年少远游,红尘相伴,那个总是红着眼,想奋力追赶他们的少年。他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小鱼是个多么内敛、敏感之人。
孙雪华沉默地阖上书页,问曹若愚:“你是担心小鱼醒来,会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吗?”
“嗯。”年轻人小声说着,“孙前辈你说得很对,师父于我有教养之恩,我无比希望他能幸福,大师兄对我也很好,可是,可是——”
“可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忘却过往,却又像个无事人一样,总是围着你师父转,让你师父有苦难言,是这样吗?”
曹若愚嘴笨,努力斟酌了半天,才哭丧着脸,道:“嗯。”
他越说声音越低,想来是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刚刚是我不好,不该对大师兄说那种话。”
“他不会怪你的。”孙雪华举起手中的无字书,“这个,我会找机会交给他,你们师兄弟都正直率性,不要因此心生嫌隙。”
“不会的,我知道错了。”曹若愚埋着头,孙雪华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温声道:“小若愚,你年纪轻,心直口快,但你仔细想想,小楼虽是和我一般大,可他在这尘世,又活过了多少在太阳底下的日子呢?他年幼时,甚至只能与老谷主相依为命,不及你有父母兄弟。我想,在他心里,也很期望与你做一家人吧。”
曹若愚一愣,抬头看着孙雪华,对方垂着眼帘,如雪中高山,静谧肃穆,曹若愚张张嘴,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先陪会儿小鱼吧,我也去看看我师妹。”
“好。”曹若愚点点头。
孙雪华便悄然而去。曹若愚回头看了眼沉睡的薛思,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几近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喃喃着:“师父,你醒来的时候,听到大师兄又忘记了你,会不会特别特别难过啊?”
曹若愚思量着,不行,一定要让大师兄先喜欢上师父。
“早知道刚刚就不多嘴了。”曹若愚正自言自语,苗苗又从他衣襟里探出头来:“需要苗苗帮忙吗?”
曹若愚一脸深沉,没有回答。
孙雪华出了这间竹屋,转身进了另一间,就见薛闻笛两手抱胸,倚着墙角,像是在等他来。
“都听到了?”孙雪华淡淡说着,平静地坐下,薛闻笛眼波微转,不肯承认:“听到什么?”
“我知道你没有走,刚刚就在屋外。”
“这么了解我?”薛闻笛挑眉,孙雪华将手中的无字书放到桌上:“小楼,那年我们路遇鬼主,他教小鱼练剑,你夜夜去偷看他,因为你不理解,为什么小鱼要去找鬼主练剑,而不是找你。你对想不通的事情,总是会刨根问底,就像现在,你想不通为何曹若愚会突然对你出言不逊,所以你一直藏在窗外,偷听我们谈话。”
薛闻笛撇了下嘴,脚步轻巧地走到他身边,悄悄坐下:“说实话,我听了一圈,好像听明白了一些。我是曹若愚的大师兄,还是他师父的道侣,是这样吗?”
“是。”
薛闻笛微微捏起指节,又问:“再听你说,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只是我受伤了,所以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嗯。”
薛闻笛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可我当真没有感觉。”
“叶星善于蛊惑人心,术法诡谲,远超我们从前遇到的任何一个敌人,你中招而不知,本就在意料之中。”孙雪华说着,将那些无字书轻轻推到他跟前,“小鱼的日记,虽然他尚未醒来,不过你读读看,不失为一种了解他的契机。”
薛闻笛神色微妙:“小雪,你说我又不喜欢他,我偷看他的笔记,会不会不合适?马上曹若愚又要来和我吵这件事了。”
孙雪华面色不改:“不喜欢,那这就归我了。”
说着,他就伸手要抽回来,薛闻笛忽地将自己的掌心压在上头:“哎哎哎,其实我也很好奇以前发生的事情,你先不要收走,让我看看。”
“你要想知道,我可以一一说给你听。”孙雪华没有松手,但也没有用力,薛闻笛讪讪道:“其实,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只是好奇吗?”
薛闻笛顿时红了脸:“我,我——”
“小若愚说得没错,你就是想对人家师父耍流氓。”
“我没有。”薛闻笛小声叫了起来,又心虚地嘀咕着,“我,我就是心乱。”
言罢,他又反将一军:“还不是你,说什么嘴对嘴渡,渡气……”
薛闻笛磕磕巴巴地说着话,孙雪华却镇定自若:“嗯,是怪我,以后我就不教你这种馊主意了。”
薛闻笛心情复杂,眼睛眉毛都要纠结到一块去,半晌,他终是败下阵来:“也,也不算是馊主意。”
孙雪华不言,只是撤了力,将手搭在了膝盖上,俨然一副端庄的掌门人模样。
薛闻笛心生感念,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小雪,这样正气凛然又孤傲决绝的小雪。
“我要是忘记了曹若愚的师父,你又认得他们师徒,那我是不是也忘记过你?”
“嗯。”孙雪华没有否认,可神色未变,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难过吗?伤心吗?阿青或是你其他同门,有没有怨过我?”
孙雪华默然,久久不语。
薛闻笛等待着他的答案,脑海里闪过许多混乱的场景,那磅礴的大雨,潮湿闷热的夏天,雨中青山间,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还有一个,需要他拱手行礼的,熟悉又陌生的——
前辈。
薛闻笛脑海里的一根弦忽然断了,有些茫然地说道:“我是个罪人吗?”
“对,你是个罪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远方传来,似空谷回音,震得他头痛欲裂。
孙雪华两指并拢,凝神聚气,封住薛闻笛的五感,对方使劲摇了摇头,闷声道:“感觉我整个人就像泡在水里一样,马上要泡烂了。”
“叶星的术法无孔不入,你要多加小心。”孙雪华注视着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担忧,薛闻笛抬眸,仍是干净澄澈,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你难过吗?”
他追根究底,他心绪万千,他等一个好像很久以前就该得到的答案。
孙雪华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失去你,我便失去了窥探红尘的眼睛和自由翱翔的翅膀,难过是必然的。”
“可我年少时便与师父约定,要让临渊成为正道支柱,要独领风骚,要不可撼动。那是我人生另一个信条,所以我既不能为你生,也不能为你死。”
孙雪华意有所指,听得薛闻笛鼻子一酸:“他会为我生,为我死吗?”
“嗯。”
薛闻笛愣了愣,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想落泪,却又哭不出来。他在这一瞬间,又有点理解了曹若愚的心情。孙雪华劝解着:“正因如此,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从十四岁起,就期待着与你顶峰相见的一天。”
“没有人会怪罪你的,我不会,阿青不会,临渊更不会。小楼,不要被敌人蒙蔽、蛊惑,甚至被打击得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
薛闻笛吸吸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重新振作起来。可还没等他感动完,孙雪华又道:“如果你要追求小鱼的话,我也能给你提供帮助。”
薛闻笛:“……”
“你有经验?”
“没有。”
“那你怎么帮我?”
“我自有办法。”孙雪华沉吟片刻,“这是我作为舅舅的责任。”
薛闻笛:“?”
第162章 第 162 章
是夜, 天地昏沉,风来雨袭,使人难寐。曹若愚辗转反侧, 实在睡不下, 便起身出门去。
风雨凄凄, 寂静山野很快就笼罩于朦胧雨雾之中,脚下山路蜿蜒,溅起的泥点飞落,与那被摧折的草木一道凋零。
曹若愚撑着伞,顺着熟悉的山路, 回到了他以前住的地方。那处只有两间瓦房,建在半山腰上, 与薛思的竹屋相隔有一个山头。从前日子宁静, 岁安无恙,他练剑归来,就在这一方天地间戏耍。那时候,他与傅及一个屋,施未与张何则在另一间。有次,施未很想尝试下炼制丹药,自己在屋前空地上支了一口锅,倒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结果错把硝石扔了进去,一口大锅直接炸飞了出去, 在墙上砸出一个大洞。他们七手八脚才将那个洞堵好, 可惜, 还是没能逃过师父的法眼,一个挨着一个, 规规矩矩在大殿外头抄书。只不过,那些书籍深奥,他们抄了半天,也抄不懂,后来,薛思才告诉他们,这才是真正的炼药法诀。
“你们真假不分,日后若是被骗得闯下弥天大祸,后悔都来不及。”
师父的话犹言在耳,可当时的少年们哪会预料到今后的一切呢?施未甚至在几天后,就放弃了他的炼药大计,专心致志看他的闲书去了。
曹若愚进了屋,回忆便戛然而止。
屋内漆黑一片,视野难明,可即便如此,曹若愚还是轻车熟路地摸到桌上剩下的半截蜡烛。昏黄的烛光亮起,赫然映照出床头挂着的一团黑影,曹若愚吓了一跳,轻呼一声,那黑影便缓缓睁开眼,狭长的眼眸流光溢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是你啊。”那黑影说着,曹若愚一怔,举着那半截蜡烛,靠近自己的床铺,一条硕大的黑蛇正盘坐其上,吐着殷红的蛇信。
“柳,柳前辈?”
“嗯。”
柳惊霜应着,霎时便化作人身,瓷白的皮肤完□□露在外,吓得曹若愚一把拽住被褥,蒙头盖住了他。
柳惊霜一顿,接着便低低地笑了起来,那清脆的笑声从被褥之下传出来,有点发闷,挠得人耳朵痒痒。
曹若愚怪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我为什么要穿衣服?魔物化形,都不穿衣服的。”
“胡说!我师父就穿衣服!”
“你师父不穿衣服的样子,还能给你看着?”
曹若愚听了,登时脸红脖子粗:“你你你——”
“我?”柳惊霜从被褥里钻出来,再定睛一看,他已经穿着那素雅的长衫,悄无声息地坐在床上了。只是他眉眼含笑,纵使烛火昏沉,也不减那眉梢万千风情。
他笑着问:“我怎么了?”
曹若愚嘀咕着:“你说你不在不远处,不会是一直在这里吧?”
“是。”柳惊霜并不避讳,反倒十分坦荡的样子,曹若愚欲言又止,想想人家风尘仆仆赶来帮自己,总不能一张床都舍不得给,这也太失礼了。于是他便拱手行礼道:“那您好好休息,我去隔壁。”
“你遇到困难了?”柳惊霜大抵是睡得很好,所以心情也不错,甚至表示愿意和他聊聊。
曹若愚闻言,不知该从何说起,便摇了摇头,说他无事。柳惊霜瞧着他,也有片刻的沉默,眉眼的笑意退去,方显一丝凌厉,就像一把薄薄的刀片,要将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剖开。曹若愚心里一个激灵,只听对方问道:“要不要去练剑?”
“现在?”
“嗯,现在。”
曹若愚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答应了:“好。”
柳惊霜下了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静悄悄的,像个柔软的小动物。曹若愚左看看,右看看,问他:“你有剑吗?”
“有。”
“在哪儿呢?”
“马上让你见识见识。”
曹若愚起先是不信,因为他根本没看见柳惊霜携剑,直到对方从脊骨处抽出一把寒光冷冽的利器。
曹若愚感觉有点不妙。
雨势颇大,山腰已经完全被潮湿的水雾笼罩,视野一片茫茫,除了手中长剑,再也看不见其他事物。
柳惊霜的剑极快,迷蒙水雾中只看得见一闪而过的微弱剑芒,可那剑锋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攻过来的那一刹,仿佛眼前的雨帘都被劈成了两截。
曹若愚丝毫不敢懈怠,他这两年大有长进,用剑已不似从前迟钝,多了许多自我感悟,扎实之余,亦不乏灵巧。
二人打得有来有回,互不相让。
苍穹之下,水雾之中,剑气昂扬,剑鸣激荡。山腰的静谧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热闹,和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曹若愚从柳惊霜的剑中,感受到一丝困惑、怀疑和愠怒。他横剑于身前,挡下对方凌空一击,柳惊霜的脸陡然放大,雨水已经彻底打湿他的头发,连眼睫上都是。
就像哭过了一样。
曹若愚一愣,听见他喃喃低语:“真怪,我怎么从你身上闻到了一丝故人的味道。”
柳惊霜后撤一步,收了剑,而后走过来,拍了拍曹若愚的脸,他明显使了劲儿,曹若愚很快就闷声往后躲了躲:“你干什么打我?”
“打你?这叫打你?”柳惊霜不依不饶地揪住他的衣襟,“就凭你长着这张脸,我就该活剐了你。”
“啊?”曹若愚一头雾水,“你生什么气啊?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现在不太好了。”柳惊霜松了手,目光又落到对方身上,再由那张茫然的脸,转到手上紧握的剑。
“你的剑好像换了。”柳惊霜才发觉这件事。先前在山洞,他不曾见过曹若愚拔剑,可那剑就算束于剑袋中,散发出的剑气也是不一样的。先前那把光辉璀璨,如初升朝阳,灿烂舒心,可现在这把,剑气却是强烈许多,如日高悬,邪祟不生。
曹若愚没有隐瞒:“是换了,因为明曙不是我的剑,是鬼主前辈借给我的剑,现在这把才是我的。”
“你的?”
“嗯,从锁春谷里带出来的。”
听到“锁春谷”这三个字,柳惊霜骤然变了脸色:“谁给你的?”
“剑阁里的。”曹若愚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在谷里遇到一只小狐狸,它带我去的剑阁。”
“然后呢?”
曹若愚挠挠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剑灵的事情,但他觉得柳惊霜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就想着,剑灵就剑灵吧,柳惊霜活了一千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呢?
于是他道:“剑阁里有个剑灵,现在他就在我的剑里。”
柳惊霜愕然,声音忽地小了许多:“他长什么样?”
“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曹若愚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但蛮老成的,比我爹还像我爹。对了,他的眼睛,是鎏金色的。”
柳惊霜一愣,呢喃着:“鎏金色的……”
他念着念着,蓦然红了眼:“你,你那个剑灵,怎么不出来?”
“不知道,他很少出来,上次夜里边突然钻出来,给我吓死了。”曹若愚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柳惊霜“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逗你玩吗?”
“不像,他可严肃了。”
“他有名字吗?”
“有,叫敏行。”曹若愚忽然笑了,“我小时候在家的名字了,就叫敏行,我的剑就叫这个,所以他也叫这个。”
“敏行……”柳惊霜轻轻唤了一声,一滴热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好名字,好名字。”
曹若愚听着这声儿,感觉他有点不对劲,但这暗沉的夜里,他也看不清对方表情,就好心问道:“你怎么了?听你说话怎么——”
“没事。”柳惊霜闭上眼睛,沉声道,“你给我个时间,到时候我自会带你们去夜城。”
“啊,哦,好。”曹若愚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愣愣地答应了,柳惊霜便催着他快走,曹若愚都没想明白,就回到了竹屋。
满身是水,跟个落汤鸡似的。
曹若愚给自己贴了张除水符,烘干了自己,然后倒头睡了过去。他的剑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消失不见。
同样有些烦恼的,还有薛闻笛。
不过困扰他的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怎么会是他舅舅?”
薛闻笛终于没忍住,侧过身,一脸严肃地问着孙雪华。对方依然很规矩地躺着,轻声回答道:“小鱼的母亲是我师姐。”
“你师姐?”薛闻笛眨眨眼,想想也并不是不可能,毕竟临渊门生众多,孙雪华年纪轻,辈分高,也算合理,可他想了半天,又问:“那他叫你舅舅吗?”
“叫啊。”
“啊?他比你大好几岁,都叫你舅舅啊?”
“我比他大,你最小。”孙雪华如是说道。
薛闻笛哑然:“我最小啊?””嗯。”
薛闻笛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那我以前怎么称呼他。”
孙雪华默默睁开眼,看了头顶的房梁一眼,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你叫他哥哥。”
薛闻笛:“?”
“不能吧?真的假的?”薛闻笛琢磨着,总觉得这两个字断不可能从他嘴里蹦出来。
孙雪华转过头,那张脸过于正气凛然,以至于薛闻笛顿时警觉起来。
“真的。”孙雪华目不转睛,掷地有声,薛闻笛感觉天都塌了,立马转过身去,后脑勺对着他。
半晌,薛闻笛才幽幽说道:“好吧,我知道了。”
孙雪华闭上眼,应着:“嗯。”
“你听着不奇怪吗?”薛闻笛不死心地问着。
“不奇怪。”
“为什么?”
“我听说这是恋人之间的一种乐趣。”
薛闻笛:“……”
“你听说的,准吗?”
“嗯。”
薛闻笛彻底心死了。
第163章 第 163 章
翌日, 不知天时。
曹若愚感觉身上一沉,一下被压醒了,再睁眼, 发现自己的佩剑正横亘在心前, 而小小的剑灵浮于半空, 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怎么了?”曹若愚揉揉眼睛,还有些迷糊地爬起来,剑灵问他:“昨天比剑输了?”
“啊?输了吗?”曹若愚没有反应过来,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沉吟着, “是柳前辈自己撤了剑,算不上是我输吧。”
剑灵皱着眉头, 老气横秋地说道:“你输谁都不能输他。”
“嗯?”曹若愚一愣, 瞬间清醒了不少,正欲再问,却见薛闻笛走了进来。他不知为何,眼神有些躲闪,曹若愚想到昨儿的不愉快,便率先开口道:“昨天是我说话冲了,对不住。”
“没事没事。”薛闻笛连连摆手,又略显局促地将手背在身后, 他想了又想,才清清嗓子, 道, “我都听小雪说了, 我受了伤,把你们都忘记了。我也不该那样说你。”
他顿了顿, 挺直身板,向曹若愚伸出一只手:“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当然!”
曹若愚眼睛一亮,与他击过掌,便骨碌爬了起来。
薛闻笛便领他一同去了校练场。
“新筑的剑要开锋。”他道,“小雪尚未恢复,这件事就只能拜托你了。”
“好。”曹若愚郑重地点了点头。
薛闻笛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谢谢。”
“不客气。”曹若愚笑着,“我们是师兄弟嘛,这有什么的?”
薛闻笛听着这称呼,心里面多少有些新奇,大概是从来没人叫他师兄,一时间竟觉得不太适应。于是他只是点了个头,没有再多言。
二人分立中线两侧。
校练场一如往昔,只是东边的石柱不知何时垮了,上半截不知所踪,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根矗立在地上。烟雨飘渺,水气弥漫,曹若愚拱手行礼道:“请师兄赐教。”
薛闻笛以手执剑:“承让了。”
只见两道剑光自东西两边发散,清辉卓越,劈开重重雨雾。剑鸣铿锵,剑锋冷冽。薛闻笛所用招式与从前在岁寒峰时多有不同。曹若愚所认识的大师兄的剑,古朴灵巧,讲究的是以四两拨千斤克敌制胜。可现在的薛闻笛,更多的则是一种灵动率性,剑招千变万化,森罗万象,不似日后的简约质朴。曹若愚忽然间明白,这是年少的薛闻笛的剑,是不久前才踏入红尘的剑,是未经人世坎坷的少年的剑。
曹若愚没有那种过人的天赋,不够聪颖,不够稳健。此时此刻,他只记得孙雪华对他所言,以不变应万变,便是上上策。
他的剑势陡然变了。
以他自身为中心,剑气凝结内守,划开一个圆形的范围。
二人接连过招,曹若愚并不冒进,亦不后退,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自己的节奏,不再受薛闻笛的调动与压制。
一剑落,薛闻笛仍是胜了他半招,手中长剑迸发出灿烂剑芒,如紫气东来,为霞满天。
薛闻笛却异常兴奋:“师弟你好厉害!”
曹若愚擦了擦额上的汗,也十分高兴:“大师兄你才是真正的高手。”
可他笑笑,又道:“我居然能和你过上这么多招,师父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
他说完,忽然又愣了一下:“咦,大师兄,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薛闻笛也是一怔:“啊?没有,我想不起来,只是觉得叫你师弟很顺口,我就这样叫了。”
曹若愚微叹:“好吧,不过也没关系,来日方长。”
他看向薛闻笛手中的长剑,又一次感叹道:“这把剑和横雁好像。”
对方亦是感慨万千:“我也有这种感觉。”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那剑芒盈盈,满目生辉。薛闻笛油然而生一股失而复得的感动:“从我记事起,横雁就在我身边。”
陪着他从懵懂天真,到锋芒初露,再到如今的坎坷曲折,波澜起伏。
薛闻笛默默收剑:“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我也要回去看看师父。”
曹若愚随口一提,薛闻笛便一个激灵,想到薛思那张脆弱又清冷疏离的脸,还有颊边那颗浅痣,莫名地又开始心跳加快,他甚至没能立即给出反应,就跟着曹若愚一同回去了。
屋内,孙雪华正站在床边,面色凝重地注视着薛思。他从早上开始就发觉对方的情况不对,灵气混乱,经络受阻,脉搏时缓时急,那原本干净的脸上也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银鳞,随后便是脖颈、胳膊和脚踝。孙雪华用了不少法子,但收效甚微。他注视着安静沉睡的小鱼,脑海里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一做了排除。
“难道?”
孙雪华沉吟着,只见薛思身上的鳞片越长越多,一团熟悉的浓雾在房内弥漫开来,潮湿闷热,像那年命悬一线的水边。
薛思的身体再次发生了变化。
脸颊、脖颈和手臂处的银鳞逐渐退去,双腿则是慢慢融合啊,变成了一条柔软的鱼尾,屈曲着垂在床边。
孙雪华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小鱼的力量正在回溯,只是迫于某些原因,暂时只能进行到这一步。
他正思量着,就听床上的薛思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孙雪华的目光,正好撞上了那双沉静的眼睛。
那一刻,二人相顾无言。
过往云烟山呼海啸般涌来,千言万语却哽在心头,无法宣之于口。岁月流逝,光阴不在,年少埋葬在那个混乱的长夜,此后便是天各一方,年年岁岁,不复相见。
孙雪华没有见过二十七岁的薛思,薛思也同样没有见过十七岁的孙雪华。
他们生时分离,便是永别。
孙雪华静静地注视着薛思,轻轻地唤了一声:“小鱼。”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负剑远行,辗转千里的少年。那些蹉跎在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宁静。
薛思垂下眼帘,似有一缕哀愁爬上眉梢,他点了个头,应着:“嗯。”
“有没有好一些?”孙雪华问他。
“好一些了。”
孙雪华简单明了地和他说着话:“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小楼他——”
“师父!”曹若愚急匆匆地从外头闯了进来,他在屋外就察觉到了里面有动静,以为薛思又出了点状况,情急之下就一头冲了进去,结果看见薛思正好端端地倚在床边,有些虚弱地看了他一眼。
“师父!”曹若愚又惊又喜,一步上前,蹲在了薛思床边,“师父,你醒啦?”
“嗯。”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点累。”
薛思还没彻底恢复,头脑有点晕,那条刚长出来的尾巴也没有力气收回去,只能虚虚地垂在一边。曹若愚见状,很是稀奇:“师父,这是鱼尾巴吗?这么大一条?”
“嗯,我原身并不小。”薛思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什么,只道,“你大师兄那会儿,一个人都扛不起我来。”
曹若愚很是惊讶:“这么大?”
“嗯,我作证。”孙雪华余光瞥到了躲在门后的某人,没有再应声。
“哦。”曹若愚似懂非懂,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薛思的尾巴,又问,“什么时候能变回去呢?”
“等我好了之后吧。”
薛思从出生开始,对力量的掌控就十分薄弱,直到刻苦修行之后,才有了极大的好转,现在他受了伤,便只能先行休养,再做打算。
曹若愚点头道:“那师父你好好休息,我跟大师兄——”
他猛地抿了下唇,四下张望:“咦,大师兄呢?他不是跟我一起进来的吗?”
薛闻笛眼见躲不过,只好摸摸鼻子,佯装镇定地从门后走了出来:“这儿呢。”
他说着,又没了声,看看孙雪华,对方没看他,再看曹若愚,对方也只给他一个后脑勺,最后薛闻笛没办法,红着耳朵看向薛思。
薛思明显愣了一下。
他之前听孙雪华所言,似是有些隐情,但不知竟是如此。
他是完完全全见过薛闻笛这般模样的,只是那时在锁春谷,这人远比现在磊落大方。
现在怎么别扭起来了?
薛思有点疑惑,他问:“你记得我吗?”
薛闻笛更是局促:“我,就是,呃,”
薛思见状,便是明白了:“没关系,若是忘了,那就——”
“你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没等薛思说完,薛闻笛就先嚷了起来,薛思不言,沉默地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薛闻笛更是紧张,突然搡了一下身边的孙雪华,小声嘀咕着:“你说句话啊,小雪。”
孙雪华眼底闪过一丝困惑:“说什么?”
“随便说说。”
孙雪华闻言,认真思考了片刻,道:“小鱼,现在发生的一切我都和小楼解释过了,他虽然还是没有想起来,但看样子,还是很喜欢你。”
薛闻笛一听,当场就急眼了,又搡了他一下:“你别胡说,是不是好兄弟了?”
孙雪华迟疑了一会儿,淡然说道:“你说得对,我们确实不该以兄弟相称,按理我应该是——”
薛闻笛当即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乱说。”
薛思莞尔,薛闻笛见了,更是脸热,跟煮熟的河虾似的,他揉揉脸,往孙雪华身后站了站。
薛思轻声道:“你们都坐吧,关于夜城一事,我还要与你们商议一二。”
曹若愚听了,顿时提了心:“嗯,好。”
第164章 第 164 章
雨幕之下, 窗前明灯。曹若愚将门窗一一关好,便挨着薛思坐下,将这事端本末详细说明。点滴微末, 字字句句, 渐渐如这遮天的雨幕, 压在众人心头。
曹若愚说完,才咽下一口冷水,润了润发干的喉咙。薛思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曹若愚连连摇头,“还能活着见到你们, 我已经很幸运了。”
薛思注视着那张年轻的淳朴的脸,忽而感怀:“你长大了, 小若愚。”
曹若愚一听, 莞尔:“再过两个月我就及冠了,师父。”
“嗯,我知道。”
薛思极少感叹时光易去,人心易老,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本以为那漫长的等待和孑然一身的孤独,早已磨平了许多少时心性, 磨平了他对人世红尘的眷恋和牵挂。但现在看着迅速成长的徒弟,他却也生出几分作为师父的隐忧来。也许直到今天, 他才堪堪体会到当年施故的方寸心情。
薛思想着, 凝神道:“叶星遁入夜城, 再次唤醒沉睡的聚魔池,一来是要借其力养伤, 二来,恐怕另有倾覆天下的阴谋。”
“聚魔池没有被毁吗?”曹若愚不解,薛思解释道:“聚魔池应天地而生,为吸收怨气之所,如此,维系阴阳正负平衡。天道有常,阴阳有序,聚魔池便不可能被毁。只是目前魔族势弱,人间太平,所以聚魔池才不显于世。”
他说着,忽然小声开了个玩笑:“若是聚魔池被毁,我也不会好好地坐在这里。”
曹若愚恍然:“那师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星应是受伤不浅,没能完全将聚魔池掌控于麾下。但这天降鬼水,使人狂之,久则必伤正道根基,一旦道心被毁,心魔盘踞,那这世道定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我们亦不可避免。”
薛思眼神微沉,“如果乔序所言千真万确,那我认为,现在立刻选出那五个人,共修剑阵,当是头等大事。”
“五人剑阵,人剑不可缺一。”孙雪华沉吟片刻,“小若愚的敏行,傅及的渡波,施未的破夜,”
他顿了顿,薛闻笛似是有所感应,握紧手中新剑,孙雪华微微点头:“加上长鲸行,应该是足够的。”
“不够。”薛思语调极轻,却又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傅及与施未,恐怕难成。”
薛闻笛一愣:“此话怎讲?”
“心有积郁,恐为人所慑。一旦被钻了空子,后果难料。”薛思深知几个徒弟的秉性,自有一番考量,“现在敌强我弱,敌暗我明,劣势极大,我们不能再拖了,即刻动身前往临渊与他们会合吧。”
“可是师父,你的腿……”曹若愚欲言又止,薛思又道:“你先行,小若愚,你若御剑而行,两日便可到临渊。”
“那师父你——”
“我和小楼会想办法的。”孙雪华明白了薛思的意思,便接过话头,曹若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启程。”
“詹掌门送你的拿根鹤羽,你要小心收着。”薛思句句叮咛,颇有些意味深长,“你的新朋友,应该也会跟着你一起去。”
“新朋友?”曹若愚自个儿都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看薛思,脑海里灵光一闪,才道,“师父,你都知道了?”
“他对你并无恶意,那石头,兴许会有大用。”薛思说着,像是有点累了,垂着眼帘,有些昏昏欲睡,可他强打起精神,又道,“去吧,小若愚,要尽快,不要停留。”
“嗯,那我去了。”曹若愚也顾不上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提剑出门而去。
临走,他又看了眼薛闻笛。
雨势颇大,顺着斗笠的边缘滚滚而下,几乎覆盖住曹若愚的全部视线。朦胧水雾中,山色几近苍白,薛闻笛的身影挺拔又模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涯。
曹若愚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他低低地扶了下帽檐,就匆匆离去。
薛闻笛遥遥地,像是听见了一句“大师兄”。他心头一震,却只能转身回到屋内。
薛思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就要从床上摔下来,孙雪华扶了他一把。可薛思并未完全恢复到人身,尾巴实在光滑笨重,无法支撑他的身躯。
他很快就从床上滑了下来,薛闻笛大步向前,一把抱住了他。那柔软的长发在忙乱中勾在了薛闻笛的衣襟上,扯得薛思闷哼一声,半张脸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薛闻笛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在慢慢发烫,他让薛思靠着自己,一手穿过这人腋下,准备将人抱起来,可那条鱼尾拖在地上,实在累赘。孙雪华便帮忙托起尾巴,两个人合力,才将薛思重新放回床上。再一看,薛思已经昏过去了。
他伤得很重,面色苍白,只有嘴角留着一抹血色的红,看上去极其脆弱,像被暴雨淋伤的红药。
薛闻笛揉揉掌心,满脸忧愁:“怎么才能治好他呢?”
“没办法治,只能等。除非叶星死,聚魔池重归平静,否则我们只有拖延时间。”
孙雪华的解释,薛闻笛又怎能不懂呢?可如今,他却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他好痛,见到薛思这般模样,就痛得无法呼吸。
“小雪,我现在觉得,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真的特别喜欢他。”薛闻笛喃喃着,有点想哭。
这红尘百态,岁月蹉跎,事事艰辛,哪怕忘了、不记得了,那深根于内心的爱仍然滚烫、坚不可摧。
薛闻笛吸吸鼻子,重新振作起来:“我去仓库找点东西。”
“好。”孙雪华点了点头。
屋外,天边劈下一道惊天大雷,半边天瞬间亮如白昼。
曹若愚风雨中疾疾而行,豆大的雨点打在他斗笠蓑衣上,隔着厚重的棕叶,也格外有分量。曹若愚有点疼,他能感觉到雨势在逐渐变大,而原本远在天边的雷电,似乎也在不断逼近。苗苗藏在他的衣襟里瑟瑟发抖,完全团成了一团。
曹若愚便下落,从剑上跳了下来,顶着风雨,找到了一处破庙暂避。他脱下一身行头,甩了甩蓑衣上的雨水,将它悬挂在一处断了的木梁上,而后他就着庙里的枯草败枝,生了篝火,将自己烘干。苗苗感受到火焰的温暖,这才小心翼翼探出头来。
“爹爹,我怕。”它嗫嚅着,曹若愚摸摸它的小脑袋:“没事的,别怕。”
苗苗委屈着:“这雨怎么这么大?明明在山上的时候都还好。”
“不好说,”曹若愚此时也有了些心思,“恐怕是叶星在暗地里阻止我们。”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临渊去。”曹若愚在这场雨中,莫名感受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
他一点都没有猜错。
夜城之内,借着聚魔池的力量,慢慢缓过劲的叶星,正在谋划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再次将鲜血滴入池中,血色晕染,画面再次清晰起来。
这次。他终于抓到了薛思的行踪。
“岁寒峰。”他低声笑了起来,抬手拂去那水中倒影。
夜城大殿,那诡异的浮雕在他面前,缓缓睁开了双眼,露出尖锐的獠牙。
曹若愚莫名心悸,那强烈汹涌的不祥预感瞬间笼罩在他心头。他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苗苗不言,只是趴在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狂风暴雨,天昏地暗。破庙仿佛难以承受这般打击,断垣残壁摇摇欲坠,破碎的房梁也在吱呀作响。曹若愚无奈起身,在各角贴上符咒,以免它当真垮塌。而后他施术,将蓑衣彻底弄干,重新披在身上。
“走吧,苗苗。”曹若愚哄着,忽地有些后悔带它出来。
也许让苗苗跟着师父他们,会好上不少。
不想,苗苗却在他怀里拱了拱,像是在安慰他:“我想跟爹爹在一起。”
“好。”曹若愚裹紧身上蓑衣,又一次冲进雨中。
电闪雷鸣,黑云压境,一道大雷正中曹若愚前方一棵大树,刹那间,整根树木燃起熊熊大火,顶着瓢泼大雨,转瞬成灰。
曹若愚顿感不妙,往后几步,那雷电紧追他而来,能量之地,几乎要灼穿整个地面。
曹若愚不得不退回庙内,雷电偃旗息鼓,声音渐远。
不妙,很不妙。
曹若愚思量着,又将蓑衣脱下,在内里贴了几张符纸,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蓑衣摇摇晃晃立了起来,再次进入雨中。雷电再次降临,追着那蓑衣远去,曹若愚趁此机会,御剑而行。
可这大雨倾盆,视线晦暗,他行行停停,最终还是在某个山洞内落了脚。
“一日。”他自言自语着,他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但距离临渊,恐怕还有一天半的行程。
曹若愚揉揉眼睛,冒雨赶路,那大雨总是糊住他的眼睫,先前心焦,倒不曾留意,现在停下来,便觉得干涩难忍,刺痛不已。
“完了,我不会瞎掉吧。”曹若愚喃喃着,有点犯困,他使劲眨眨眼,发觉眼前开始出现重影,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有点慌张,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却感觉眼皮上贴了个冰冷冷的东西,滑滑的,他一惊,那东西在他眼睛周围舔了一圈,吓得他直往后缩。
“胆子这么小?”
“嗯?”
曹若愚肩膀抖了抖,猛地又能看清了。
“你?”
“我。”
一条大蟒慵懒地盘在地上,吐着蛇信和他说话,曹若愚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忽然明白过来刚刚舔自己眼睛的是什么东西,一脸惊恐:“你你你!”
“我?”柳惊霜有点恶趣味地笑着,“我怎么了?说说看?”
“你我授受不亲。”曹若愚嘀咕着。
“嗯?你说什么?”
“我有心上人了,别随便舔我,就算你现在是条蛇也不行。”曹若愚脸红脖子粗,心想话都说到这儿了,干脆一口气说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但是——总而言之这种方式不合适!我敬你是前辈,这次,这次就,就算了。”
柳惊霜听了,尾巴一甩,尾巴尖尖正好戳到了曹若愚的眉心:“噫,想不到你还真是专一,和那个王八蛋完全不一样。”
“哪个王八蛋?”
“呵。”柳惊霜轻笑,使劲戳了戳他的脑门,却不再解释,曹若愚正奇怪,就感觉背上剑袋一沉,自己的剑灵忽地冒了出来,坐在了他肩上。
柳惊霜一愣,可等他看清剑灵面容时,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头顶。他话不多说,张开血盆大口就冲着曹若愚扑来,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下意识地逼开。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石壁被撞开一道深长的豁口。
“你怎么了?你被心魔控制了?”曹若愚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这个理由,可大蟒并不打算放过他,面目狰狞地继续攻击着。曹若愚在不算宽敞的山洞里上蹿下跳,大喊着:“你真的疯了?快停下!”
柳惊霜充耳不闻,曹若愚不知如何是好,一个飞檐走壁,挂在了石壁上头。大蟒甩尾,打中他的屁股,曹若愚“哎哟”一声,跳了下来,嚷嚷着:“快醒醒!是我啊!”
“哼。”柳惊霜冷哼一声,又是一尾巴甩了过来,曹若愚一弯腰,那硕大的蛇尾正巧从他头顶飞了过去。他的剑灵也跟着低头,紧急避险。
“你有没有办法?”曹若愚看向自己肩上那沉默寡言的剑灵,对方像是在深思熟虑,最后,他缓缓吐出一句:“不知道。”
曹若愚:“……”
柳惊霜又一次朝他们咬了过来,就在此时,剑灵突然唤了一声:“寄情。”
大蟒顿时停下了动作。
曹若愚胆战心惊地立在原地,跟个雕塑似的,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这么叫我?”柳惊霜轻声问着,不知为何,曹若愚觉得他有点高兴。
剑灵不肯回答。他很想说,先谷主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见到一条喜欢发脾气的大蟒蛇,就这么叫,会免去很多麻烦。
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先谷主也没有告诉他。
剑灵本能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柳惊霜却在此时,安静下来,绕着曹若愚游走几圈,如同在划分自己的领地,而后慢慢地伏下身躯,躺在了地上。
曹若愚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默默原地坐下,在大蟒围成的圈内,小心翼翼休息了一会儿。
第165章 第 165 章
“轰隆隆——”
平地一声惊雷, 曹若愚猛然惊醒,气血上涌,头顶昏沉, 他茫然地自言自语道:“我睡着了?”
“你歇了半柱香的时间。”柳惊霜幽幽地说道, 不知是不是在嘲笑他, “还不算晚,还能醒过来。”
曹若愚忙站起身,嘟囔着:“我得走了。”
他刚要抬脚,发觉那硕大的蛇身盘在他周围,起码有他大半个人那么高, 曹若愚不免有些无奈:“你能变回人吗?”
他现在觉得这个前辈脾气有点大,阴晴不定, 时好时坏, 现在也不知这人,啊不,这蛇气消了没有。曹若愚原地活动了两下筋骨,只见面前的大蛇很快消失了,再一转头,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就站在他旁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指宽,差不多是肩膀挨着肩膀。曹若愚一个激灵,往旁边躲了下, 柳惊霜觉得他很好笑:“我又不是在看你,你紧张什么?”
曹若愚心里老觉得怪怪的, 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便没有吱声, 扭头就往山洞外走去。
外面大雨如注,黑云低沉, 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曹若愚一只脚刚踏出去,就被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一只手死死抓住,他当即叫了一声,脚上那只手却抓得更紧了。慌乱之中,曹若愚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喃喃着:“救……救……”
他登时定下心神,蹲下身摸了过去,掌下一片冰冷的肌肤,还有若有似无的一丝呼吸。
是个人。
曹若愚赶忙将他拖进山洞,那人却用尽全身力气,抓紧了曹若愚的肩膀:“救……救……命……”
“别怕,撑住啊。”曹若愚应着,就将手探进了灵囊,想从里头翻出些保命的丹药来,那人却喷出一口热血,全部溅在了他的前襟处,腥臭的气味直往鼻窍里钻。曹若愚一下便知,他伤得极为严重。顾不得许多,曹若愚一手凝气,托住他的后心,将自身灵力缓缓注入,而他另一只手也正好摸到了那瓶伤药。
可须臾间,那人如同回光返照般,挣扎着坐起来,凑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西去十里,救……救我同门,求……求你。”
“你先别说话,我先救你。”曹若愚满头大汗,他能感觉自己的灵力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根本堵不上那个窟窿。他单手掰开药瓶,正要往那人嘴里灌,对方却瞠目欲裂,低吼着:“救救他们!”
“好。”曹若愚应着,将那丹药塞进那人嘴里,可对方却突然失了力气,头一歪,滚倒在地。曹若愚忙抱住他,叫着:“兄台?兄台!”
再一摸,掌心之下全是一片黏糊糊的东西。
“他死了。”柳惊霜冷冷地说着,曹若愚一愣,再探那人脉搏鼻息,早已毫无起伏。
“救不回来的。”柳惊霜打了个响指,黑黢黢的山洞里忽地亮起几道白光,冷冰冰地照着这方寸之地。
待看清那人长相与衣着打扮,曹若愚心中大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上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令他喘不过来气。
“你认识他?”柳惊霜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一见曹若愚这反应,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是李宣嘉。”曹若愚喃喃着,“我们在五柳山庄的时候见过,每到饭点都是他叫我们去吃饭。”
因为陈彦拉不下脸,觉得他们是小辈,是白混饭吃的,所以他都叫一个手脚利索,爱说爱说的小年轻过来。
“我叫李宣嘉,大管事让我来请几位过去用膳。”
李宣嘉看着和曹若愚一般大,见人都是笑盈盈,和和气气的,曹若愚就会和他搭两句话。虽然谈不上是畅所欲言的朋友,但也算投机。
“既然如此,那你还不快去救人?”柳惊霜一语惊醒梦中人,曹若愚立刻反应过来,他将满身是血的李宣嘉抱起,放到避风处,再脱下自己的外袍,将那逐渐失温的身躯草草裹住。做完这一切,曹若愚便扶了下头上的斗笠,冲进了大雨之中。柳惊霜紧随其后,二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西去十里。
滂沱大雨之下,天地仿佛要融为一体,将在夹缝中喘息的各种生灵碾碎。黑暗张开了它锋利的獠牙,撕咬着一切可能存在的生机。偶尔一道剑光闪过,只听得一声闷响。
尹晓棠绕到一棵树后,支撑着身子,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一道沉闷的脚步声在耳畔下去,她飞快地往右避开一步,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就从她身侧劈了过去。她踉跄着往旁边躲,似乎不愿意与人发生冲突。可对方死咬着她不放,又是一剑劈下,可这次,却听得“当啷”一声响,另一个人替她挡下了这一剑。
“快走。”那声音沉沉的,像拼命从嘴里挤出来那样,尹晓棠一愣,抽出箭袋中的一支羽箭,对准了那个方向。
可箭到弦上,却无法松开紧握的指节。
“你逞什么能?还不快走?”那人怒骂,可他实在太虚弱了,声音很快淹没在大雨之中,根本听不清。
尹晓棠深知这黑沉沉的地方,根本捕捉不到人的动向,可是,可是——
“大管事。”她高声喊着,“崔师父还有救吗?”
“没救。”陈彦手中只有一把断刃,这根本无济于事。他甚至连说句自我安慰的谎话,都不肯了。
崔玄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杀红了眼。有些年轻的后生也是,莫名其妙就疯了,对着他们兵戈相向。陈彦无论怎么呼唤、挣扎,都无济于事。
疯了,全都疯了。
他听见崔玄不断地质问他,为什么要与明正扬狼狈为奸,为什么要背叛陈勉,为什么要走上歧途,自甘堕落。
陈彦回答不上来,他甚至从未想过,崔玄会在这个时候逼问他这些问题。他以为崔玄放下了,原谅了,以为崔玄会像年少时那样,宽容他每一个糊涂的决定。可陈彦却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抹平的沟壑?他对上崔玄,气势上就弱了许多。
他根本没法用尽全力。
陈彦被逼到绝路,崔玄也不再说话,黑暗中,那双满是血色的眼尤为渗人。崔玄不再像往日那般平和,反倒像个洪水猛兽,低吼着扑杀而来。陈彦脚下踩空一步,眼看那利刃就要劈到他头上,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射穿了崔玄的右手掌。崔玄吃痛,转而向尹晓棠扑来,小姑娘避闪不及,眼睛一闭,心想这怕是在劫难逃……
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袭来。
尹晓棠睁开眼,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陌生的年轻人。他拔剑起势,将崔玄震开一丈远。
“你是?”尹晓棠不认识曹若愚,只觉得那把剑当真是把好剑,光辉灿烂。
“大管事!”曹若愚嚷了一声,陈彦一愣,眼泪就下来了,他大喊着:“崔玄,崔玄疯了!”
曹若愚心里一惊,却见崔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魔气,一道黑影自他身躯中分裂,一时间,竟是变成了他的模样。
“两个崔玄?”
曹若愚傻了眼,柳惊霜却站在不远处,微微皱起了眉头。
崔玄的力量再次膨胀,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曹若愚一把将尹晓棠推开,只身与人缠斗起来。陈彦踉跄着跑了过来,嘴里叨叨着:“别杀他,别杀他。”
“来不及了。”柳惊霜的声音冒了出来,很低,可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他已被完全控制,若不杀他,你们都会死。”
“什么控制?”曹若愚一人与那两个“崔玄”交手,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询问起来,“有没有办法让他清醒过来?”
“没办法。他所有的心神皆已堕化,要么他现在就死,要么就让他杀了恶念的源头再死。”
柳惊霜摩挲着手指,怕曹若愚不明白,又道:“从崔玄身体里钻出来的那个,就是他的心魔。他的心魔攻击的对象,就是他恶念产生的源头。”
陈彦当下就明了,眼泪簌簌往下掉:“我要是死了,他就能恢复吗?”
“你死了,崔玄只会变成彻头彻尾的魔,然后力竭而亡。”柳惊霜微叹,“没办法的,但凡他还有一丝理智,就还能救,但现在大罗神仙下凡,都回天乏术。”
陈彦心如刀绞,默而不言。
曹若愚亦是难已抉择,他与崔玄交集不深,可对方毕竟于他有恩,这一剑终究是挥不下去。
“你在等什么?”柳惊霜的声音又很不合时宜地响起,曹若愚心焦,可还是稳稳地握住剑,一招挑飞崔玄的武器,剑锋下压,制住狂乱的崔玄。不曾想,对方一口咬中他的肩膀,曹若愚吃痛,却没有松手,反是用了十成的力气,将人掼倒在地。岂料,那黑影也迅速行动起来,犹如一把利刃,正要贯穿他的身躯。说时迟,那时快,柳惊霜悍然出招,一击打散那个黑影。只听一声尖锐的长啸,崔玄应声倒下,身躯随风而散,化为一抔尘土。
陈彦错愕不已,慌忙冲了过去:“崔玄?崔玄!”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怎么都摸不到,崔玄就像完全蒸发了那样,无影无踪。曹若愚一时愕然,沉默不语。他抬眸看向柳惊霜,即使那面容模糊不清,曹若愚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曹若愚低下头,看着陈彦,对方呆呆地跪着,不言不语。尹晓棠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管事。”
陈彦呜咽一声,埋下头去。
第166章 第 166 章
冷冷的雨水拍打在众人身上, 寒意入侵,彻骨入髓。
曹若愚听到了雨声中夹杂的,若有似无的哭声, 他望着始终跪在地上的陈彦, 想劝, 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陈彦哭着哭着,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嘴角顿时见了血,曹若愚吓了一跳, 一把拉住他:“大管事。”
陈彦哽咽着:“小山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 就是个废物。”
“不是的——”曹若愚安慰的话刚到嘴边, 就冷不丁被人打断:“是啊,你就是个废物,你现在该想的,是怎么弥补,而不是跪在这儿哭。”
柳惊霜说话刻薄,听得曹若愚都有点急眼:“你别捣乱。”
“我说错了?你不是要去临渊?山洞里可还躺着个死人呢,你们再拖下去,只会死更多人。”
柳惊霜根本没将曹若愚的话放在心里, 一字一句都极为无情,陈彦醍醐灌顶, 喃喃着:“临渊, 对, 要去临渊。”
他忙站起身,却因体力不支, 晃了两下,尹晓棠与曹若愚赶紧一人搀住他一条胳膊,柳惊霜眼底寒意更深,面无表情地跟着他们回了那个山洞。
那黑黢黢的地方此刻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臭味,一阵恶心感在五脏六腑里翻腾,曹若愚蹙着眉头,默默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怎么回事?”
“被腐化了。”柳惊霜单手施术,这黑洞又一次亮了起来,显得那被外袍裹住的冰冷身躯格外刺眼。
尹晓棠见了那露在外边的半截衣袖,还有右手拇指上的骨韘,顿时悲从中来,哽咽着:“宣哥。”
“这尸体不能留在这儿,马上魔气溢出,白骨生新,他就会异变。”柳惊霜似乎不愿意多说什么,简单解释了几句,就轻轻推了一把陈彦,“去,你去把他烧了。”
陈彦睁着双通红的眼睛,迟迟未动,柳惊霜并不急,两手抱胸,满脸阴沉地站着。
尹晓棠察觉出了异样,低声唤道:“大管事?”
陈彦抖着肩膀,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滚,呼吸也变得粗重紊乱起来,曹若愚心中不安,以为他受伤太过,灵气受扰,便一掌打在了他后心,想帮他顺顺气。不想,就在此时,陈彦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整个人发疯似的朝他扑了过来。
曹若愚敏捷地避开,大喊着:“大管事?大管事!”
“没用的。”柳惊霜淡淡说着,“一旦被这大雨侵蚀,很难苏醒过来的。兴许他本身便不是个意志坚定之人,被操控很正常。”
曹若愚一愣,陈彦一拳挥了过来,他一矮身,收了剑,赤手空拳和人搏斗起来。要说陈彦的拳脚功夫并不如曹若愚,他们五柳山庄最令人称道的便是那百里穿杨的银弓雪箭,陈彦也不例外,亦是钻研此道。曹若愚很快抓准他的破绽,一个过肩摔,将人按倒在地。陈彦一身蛮力,跟个活鱼似的在地上扑腾,曹若愚急了,一拳打在对方眼眶上,大吼一声:“陈彦!”
对方被打得眼冒金星,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怪响,眼底的血丝退去几分,像是恢复了几分神智。曹若愚顿时燃起了希望,转头看向柳惊霜:“他还有救!”
不想,话音刚落,陈彦便猛地支起上半身,拿头撞向他的下巴,曹若愚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陈彦如同一只恶虎,咆哮着扑了过来。曹若愚在地上滚了两圈,爬了起来,又一次与陈彦打斗在一起。柳惊霜面不改色地注视着这一切,蓦地,问尹晓棠:“你是不是也会用弓?”
小姑娘一怔,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怕他:“是,我会。”
“曹若愚下不了手,你能吗?”柳惊霜似笑非笑,其实他心里早有了答案,但他太想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给出的结果。
尹晓棠心跳如鼓,根本不敢面对这个问题。
她看着曹若愚,那个人目前还算占了优势,可这样下去不行的,总有一个人会气力耗竭,到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尹晓棠颤抖着:“大管事说,我们山庄虽不复当年,可如今天下共患难,断没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所以我们决定前往临渊,与孙掌门一晤,可是,可是——”
“可是谁料途中生变,手足相残。”柳惊霜眼神又沉了几分,“我其实不太懂你们这些正道,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我看来,你们此举不过是自投罗网。”
他长叹:“现在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活该。”
“别胡说八道!帮不上忙就先闭嘴!”曹若愚耳朵尖,听到了柳惊霜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论调,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嚷嚷着,“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隔岸观火,这世道早亡了!叶星没杀到你门口,你就不知道疼是吗!”
他一巴掌打在了陈彦的颈侧,对方踉跄着倒了下去,曹若愚抽出两张定身符,将他暂时稳定住。可饶是如此,陈彦还在四肢抖动,像在挣扎。
曹若愚抹了一把被打出血的嘴角,两步走到柳惊霜面前,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要骂人。可他又嘴笨,瞪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少说两句。”
柳惊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注视着,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带他回临渊,找找办法。”
曹若愚一刻都不敢停下来,看了看尹晓棠:“这位姑娘,我们一起葬了你那位同门吧。”
尹晓棠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那微微发白的脸还是出卖了她此刻悲伤的心情。曹若愚没有再多说什么,走到李宣嘉身边,替他简单整理了下遗容,就从灵囊里找出纸笔,画了火符出来。落完最后一笔,他扭头看了眼柳惊霜,问道:“是这样吗?”
“你不是让我少说两句?”
曹若愚:“……”
柳惊霜见他吃瘪,心情好了些,大发慈悲似的说了句:“就那样吧。”
曹若愚点点头,引燃了所有火符。烈火骤起,将那冰冷的躯体彻底吞没。曹若愚虔诚地祈祷着:“李兄,下辈子平安康健。”
“啊——”
陈彦又发出一声惨叫,身上的符纸崩裂,他又一次冲了过来,曹若愚死死按住他,柳惊霜就跟看热闹似的,吊着眉梢瞧着他俩。
曹若愚将这辈子学过的术法通通用了个遍,也没办法让陈彦清醒过来。他就像彻底沦为了傀儡,没了自己的意识。曹若愚握紧拳头,望着那张扭曲疯狂的脸,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发现陈彦把胡子刮了。
这让陈彦显得年轻许多,不再盛气凌人,不再外强中干。
陈彦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要从头来过,要洗心革面,要挺起脊梁,再堂堂正正地活着。五柳山庄早就落没了,谁都说不准它哪天就会消失于这个世间,像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宗门那样,成为书上薄薄的一页纸,甚至是寥寥几笔,堪堪数语。可陈彦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他竭尽全力地维持着那份体面,他要用奉行的道义来贯彻这份体面。哪怕会被笑话是以卵击石,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可他还是出发。他踏出北地的那一刻,也许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到,会落得如此悲凉的结局。
他还没来得及朝敌人射出第一支箭,就倒在了这瓢泼大雨中,倒在了这阴谋诡计里。
曹若愚明白他堕化的理由,所以深刻感知到他的痛苦。
曹若愚一拳打在了陈彦的眼窝处,吼道:“陈彦!你不是要重振五柳山庄吗?你现在这样自甘堕落,怎么对得起你姐姐!对得起你师父和死去的同门?”
陈彦鼻青脸肿,眼皮都睁不开,不知道要呜咽着什么。可是听到“姐姐”,听到“师父”,他又安静了下来,没有再挣扎。
“陈彦,你姐姐和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曹若愚天真地以为,他还有救。
可转瞬间,陈彦身体里便爆发出强烈的魔气,和崔玄一样,生出了另一副躯壳。曹若愚顿时被掀翻在地,陈彦两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黑影的力量也强加在了曹若愚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曹若愚喘不过气,两眼上翻,他单手结印,掌心聚气,一巴掌打中了那黑影的命门,连带着陈彦也一同打倒在地。
“你一定要这样和他耗着吗?”柳惊霜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也看到了,他根本救不回来的,你再这么耗下去,只会白白浪费时间。”
曹若愚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我知道。”
“临渊还有人在等你。”柳惊霜旁敲侧击着。
“我知道了。”曹若愚说着,竟哽咽起来,很是委屈的模样,“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拔剑,剑影流辉,身法卓然。
他一剑劈碎了那个黑影。
强烈的魔气横冲直撞,将整个山洞撞了个粉碎,李宣嘉的骨灰也一同埋在了下面,就像个坟墓。
曹若愚挥剑,涤荡四野,周围瞬间一片清明之色。陈彦双目流血,仍旧赤手空拳地攻击着他。曹若愚不死心地再叫了一声:“陈彦。”
陈彦直直撞了过来,剑身染血,剑芒顿时黯淡了下去。鲜血顺着剑锋,慢慢淌到了剑柄处,染透了曹若愚的掌心。
年轻人喉头一紧,想哭,又哭不出来。
他听见陈彦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骑……马……”
及至此刻,陈彦能想起来的,便是那个春天,他们一行人在雪山牧场骑马。他就跟在姐姐后面,见她挥舞着马鞭,一骑绝尘。
陈彦头一歪,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些血迹很快被大雨冲刷干净,只留下一个窟窿眼,无声地望着阴沉的天空。
曹若愚擦了擦脸,不知道抹去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他挥过很多次剑,可从来没有想过,剑锋所指,也会是某个相熟的,大概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曹若愚只觉得眼眶发热,怎么擦都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现在不能停下,更不能被雨淋湿。他费力地背起陈彦,将人放到了那片山洞废墟上。他没有再看柳惊霜,而是自己摸黑画了符,但雨水太大了,符纸即使施了术,也很快烂成了一团。
曹若愚有些恼火,但更多的是不甘心,不忍心。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好办法。柳惊霜兴许猜到了他的想法,正要上前,却见那剑灵又钻了出来,漫漫灵光竟是形成了一道伞似的弧形。
“你画吧,我给你挡着。”那剑灵仍然浮在半空,微微低着头,看着曹若愚。
“嗯。”年轻人点点头,马上又行动起来。
柳惊霜缩回手,默然不语。
第167章 第 167 章
安葬完两个人, 曹若愚又带着尹晓棠赶赴临渊。一路上,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尤其是柳惊霜,不知道在想什么, 脸色阴沉得可怕。曹若愚心情不大好, 便当作没看见。唯一不同的, 是他的剑灵并没有向往常那样钻回剑身内,而是坐在了剑柄上,看上去虚无缥缈,实际上稳稳当当,有些分量。曹若愚没有多问, 御剑直行。
他能感觉到打在自己身上的雨点小了些。
落地前,他看了眼始终坐在自己肩上, 一言不发的剑灵, 默默地收了剑。没想到,剑灵忽地下了地,站在了他身边。曹若愚一愣:“你能走路?”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听着好像在讽刺对方是个瘸腿。
果不其然,剑灵张嘴就怼了他一句:“我有手有脚,四肢健全,怎么不能走?”
曹若愚欲言又止,想想就不和他争辩了, 剑灵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干嘛?”
剑灵不说话, 就是拽着他的衣角不松手, 曹若愚没办法, 便由着他去了。要说剑灵虽然性格像个大爷,但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小孩, 站在曹若愚身边,还没到对方腰那儿,曹若愚总觉得自己步子迈大了,他都能摔个脸朝地。柳惊霜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那凌厉的眼神好像要把曹若愚捅个窟窿出来。
曹若愚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沉默的尹晓棠:“这位姑娘,你跟紧我。”
对方点了点头,不愿意出声。曹若愚知道她伤心,可眼下也没时间劝解了。他带着人过了山门,走在熟悉的山路上。原本正是红蕊白梅绽放的时节,如今却是满目疮痍。倒塌的树干,零落的树枝,坑坑洼洼的地面,无不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曹若愚越走越心惊,于是加快脚步往里边走。
九渊岩被削去了一半,只剩最下面那个掉了漆的“岩”字还在苦苦支撑。曹若愚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
倏然间,阴暗的角落里窜出几头发疯的灵鹿,冲着他们直直地撞了过来,曹若愚一个闪身避开了它们的攻击,顺手从剑袋中抽出佩剑,将那些灵鹿打晕在地。透骨的腐烂气息再次爆炸,曹若愚忍不住捂住口鼻,预感到大事不妙。他没有多说什么,抬脚就往临渊深处直奔。越往里走,越能看见一些动物的尸骸,甚至还有些人类的白骨。残破的一抹月白天青的剑袍无力地覆在上头,触目惊心。
曹若愚鼻头一阵发酸,他走过倒塌的至阳殿,穿过早已枯败的松林竹海,翻过已经夷为平地的凤鸣鹿苑,和曾经春花烂漫的山坡。
可是他谁也找不到。
曹若愚急得团团转,他不知道照水聆泉究竟在哪个方位,他更不知道,为了更好地抵御外敌,文恪已经在结界上空设了一层隐踪咒,将最后的一处容身之所彻底隐匿。
里边的人不打开,以他现在的能力,是进不去的。
曹若愚站上一处高坡,眺望着这片荒芜之地,心中凄然,他喃喃着:“二师兄,文长老,你们究竟在哪儿啊?”
他急得不行,又难过得不行,他迫切地要见到他挂念的人。
“曹若愚?”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曹若愚一愣,慌忙转过头去。
文恪撑着把红色的油纸伞,站在下方的一处避风口,仰头看向他。曹若愚怔怔的,迈出两步,随后便狂奔而去,一下扑进了那把伞下。
文恪被抱了个满怀,差点没透过气来,闷闷地说着:“你,你松开点。”
曹若愚像只小狗似的,呜咽了两声,头埋在对方颈侧,怎么都不肯松手。文恪无奈,只好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好了好了,没事没事。”
“我都要吓死了。”
曹若愚哽咽着,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的委屈、恐惧、不安要倾诉,可见了这人,又好像充满了勇气。他想他不能哭,这实在是太丢脸了。所以他忍耐住,低着头,用嘴唇轻轻蹭了蹭文恪颈侧温热的肌肤,小声道:“你怎么看得到我啊?万一不是我呢?”
文恪觉得这个问题怪可爱的,笑着:“你,我还不能认不出来?你就是在床上翻个身,我都知道你是要滚下床,还是要抱着我。”
曹若愚脸一红,嘟囔着:“我没有,我睡相挺好的。”
他说着,便松开文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人,文恪还想问点什么,曹若愚忽地扯了下他手里的伞,挡住了两个人的脸。文恪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轻柔的吻就落在了他的眉心。
“我有事要和你说。”
曹若愚挺直腰板,眼神飘到了别处,文恪莞尔:“行,知道了。”
他道:“你们随我来,一边走一边说吧。”
“嗯嗯。”曹若愚连连点头,便朝后面那两个人招了招手。
尹晓棠不认得文恪,但也认得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便拱手行了个礼,以示问好。柳惊霜则不一样,他看见文恪那张脸的时候,蓦地一惊,眉头又蹙了起来。文恪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也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充满了警惕和审视的意味。柳惊霜半个字没吭,文恪也没有追问,只是很有礼数地向他问了声好。
曹若愚接过伞,一手牵住文恪,带着人往下边走。
柳惊霜定定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有点烦,有点乱,还有点想笑。
“怪不得。”他嘀咕了一句,慢悠悠跟了上去。
文恪领着曹若愚下了地牢。
那个地方一如既往的阴冷干燥,曹若愚一进去,就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当他见到完好无损的傅及,又激动着跑了过去:“二师兄!”
“三师弟?”
傅及也是又惊又喜,曹若愚一把揽住他的肩:“二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傅及笑着,可曹若愚看得出来,他最近状态很不好,眼窝下有一片淡淡的乌青,想来多有心事。
他安慰着:“二师兄,我见到师父和大师兄了,师父马上也会来临渊。”
曹若愚想起师父的叮嘱,便压低了声音:“二师兄,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你就悄悄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你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傅及微怔,不免感动:“我没事,你放心吧。”
曹若愚这才点点头:“好。”
他松开傅及,又介绍了下尹晓棠和一直臭着张脸的柳惊霜。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位柳前辈脸色特别难看,比来的时候还要难看。
傅及正要问好,却听柳惊霜开口就问:“这个地牢,关了多少人?”
“十个。”文恪解释道,“原本只关了荆溪和周昂,但这段时间,有不少正道同盟前来求援,可是很多人才到山下就死了,活下来的,也有癫狂之症,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这地牢中。”
“马上都杀了,一个不能留。”柳惊霜语出惊人,“他们不是疯了,是入魔的前兆,一旦自我意识垮塌,这魔障就会像瘟疫一样,吞噬掉其他人,你们也不例外。”
文恪不语,他精通医理,非常清楚柳惊霜的意思,只是临到头,他还是无力地解释了一句:“我每日来送药,也有人的情况会好一些。”
“好不了的,都是假象,这雨一日不停,入魔的人便只增不减。”柳惊霜有些恼火,他认为这些举措都是无用功,而且后患无穷,明明临渊已经自身难保,还要收留这些累赘,简直愚蠢。
所以他态度很是强硬:“你们下不了手,就由我来。”
“不可!”傅及一听这话,情绪就上来了,“他们情况好些了,一定有办法——”
“我说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柳惊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真出了事,你负责吗?非要再搭上几条无辜人命,你才能清醒吗?幼稚!天真!”
傅及沉下脸:“凭什么你说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凭我是夜城之主!”柳惊霜大喝,“詹致淳那个死老头都不敢拿我怎么样,你也配来质疑我?”
曹若愚瞪大了眼睛:“啊?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没长耳朵是吧?”柳惊霜白了他一眼,“这辈子投胎没投好,脑子没生出来吗?”
曹若愚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倒没怎么生气,而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你先前怎么不说?”
“先前我也没想到你们会这么蠢。”柳惊霜两手抱胸,狠狠瞪了他一眼,傅及很不高兴:“你若要杀人,就先过我这一关。”
“那我先宰了你!”
“等等等等!”曹若愚一下拦在了两个人中间,“吵架有什么用?又不能解决问题。这样,我们先坐下来把事情理理,都到这一步了,吵架多伤感情啊,不利用团结。”
“哼。”柳惊霜见了他那实诚样子,就想笑,阴阳怪气着,“什么感情?我跟你有哪门子感情?”
曹若愚觉得这人脾气真怪,有时候真跟个无赖似的,他脑瓜子转了转,索性也破罐子破摔:“怎么没感情?没感情,你送我个石头,还祝我平安?”
柳惊霜被堵了一嘴,连珠炮似的嘴皮子顿时哑了火,半晌没吭声。
曹若愚劝着:“坐下吧,没日没夜赶了这么久的路,不累吗?你总不能也被这大雨侵蚀了吧?”
“放屁。”柳惊霜骂了句,拂衣而坐,傅及也没再追究,一行人就都坐了下来。
“师父和孙掌门都在赶来的路上,你别着急。”曹若愚安慰着傅及,对方没听出来,说着:“小年前脚刚走,说是李姑娘那边找到了小师弟的踪迹。”
“太好了,那我们的剑阵,人就齐了。”曹若愚喜出望外,也有点糊涂了,“孙掌门和师父都能指点我们,那个剑阵应该不在话下。”
“啊?”傅及有点呆,虽说孙夷则修为高于他们,但说指点,还算不上。曹若愚看着他,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我忘记和你们说了,孙掌门,就是,孙雪华孙前辈,他也在。”
文恪心头一紧,一脸不敢置信:“你说谁?”
“孙雪华孙前辈啊。”曹若愚比划着,竟有点磕巴起来,“就是,就是你大师兄呢。”
“大师兄……”
文恪呢喃着,像是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一时半会儿居然没回过神。
曹若愚认真点了点头:“孙前辈让我捎个信儿,他说让你们不要担心他,他一定回来。”
文恪听了,喉头发紧,有点想哭,可他忍了又忍,只抿了下唇,轻轻“嗯”了一声。
第168章 第 168 章
地牢内, 柳惊霜听完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默然良久,久到曹若愚以为他要大发雷霆, 可柳惊霜只是淡淡地站起身, 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深处走去。傅及顿时警惕起来, 闪身拦在他前面:“你要干什么?”
“见一见他们啊。”柳惊霜挑眉,不太满意傅及这样抵触的态度,可对方不让,他也没有发脾气,而是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句:“你放心, 我不会对他们动手的,你先让我去看看, 说不定会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傅及狐疑着, 一旁的曹若愚忙接话道:“没事的,二师兄,我看着他,保证不让他乱来。”
柳惊霜闻言,又对着曹若愚翻了个白眼,好在这地方黑,啥也看不见。傅及听了,碍于情面, 便没有阻拦。
柳惊霜径直越过几人,往地牢深处走去。
他似乎并不受外界的干扰, 即使在这样幽深晦暗的地方, 也如履平地。
柳惊霜很快在关着荆溪的笼子前站定。
里面的少年正盘腿坐着, 无聊到在地上画圈圈玩,听见外面有动静, 他抬头,隐约看见面前站着个——
“陌生人?”荆溪歪头,迎来一道审视的目光,他一顿,问道:“你是来杀我的?”
“是。”柳惊霜如实答道。
“不,你不会杀我。”
“怎么不会?”
荆溪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你身上的气息,我在夜城的时候闻到过。”
少年认真想了想:“在大殿的壁画上。”
“呵。”柳惊霜哂笑,“我听说,十二年前,夜城大乱,城内死伤无数,没死的也都成为脚下阴影,被彻底封印。你年纪这么小,居然还能对那壁画有点印象——”
他顿了顿,很是玩味地轻叹一声:“鼻子挺灵的,小狗。”
荆溪闻言,立马变了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敌意,柳惊霜根本不理会他,转身去了另一边。
牢笼里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有人奄奄一息,有人癫狂不止,有人穷尽力气手段,要逃离这囹圄。柳惊霜走得慢,一个接着一个看过去,对面也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柳惊霜背着手,不声不响地结了个印,曹若愚感觉到一丝不同凡响的力量流动,下意识地就按住了柳惊霜的肩膀,低声道:“你别乱来。”
“我乱来?我哪儿乱来了?”柳惊霜本来只是探一探那些人的底细,看看他们到底被侵蚀了多少,可曹若愚这态度,搞得他跟个十恶不赦的犯人一样。
好心当成驴肝肺。
柳惊霜暗骂,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真是给点颜色就蹬鼻子上脸。
曹若愚一听这话,便先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先和我说一下嘛,现在人心惶惶的,要小心行事。”
“呵。”柳惊霜觉得曹若愚完全是在狡辩,心里气不过,一定要给这人一点教训。
于是他反手抓住了曹若愚的手腕,故作轻佻地问着这个年轻人:“那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呢?”
曹若愚莫名其妙:“有什么说什么呗,你抓着我干嘛?”
他想挣开,发觉对方用了十成的力道,跟个钳子似的掐着他的腕骨。
曹若愚顿感不妙,只见柳惊霜暧昧地朝他手背上吹了一口气,接着,狠狠咬了他一口。曹若愚吃痛,倒吸一口凉气,柳惊霜却笑眯眯地松开嘴,沾着血迹的唇凑到他颊边:“祝你今晚愉快。”
曹若愚感觉眼前炸开了花,摇摇晃晃后退了几步,傅及撑了下他的腰,才勉强让他站稳。
“哼。”柳惊霜冷这张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师兄我没事,你先去。”曹若愚这时候还不忘提醒傅及盯紧柳惊霜,文恪过来搭了把手,傅及这才匆匆追了上去。
“文长老。”曹若愚人晕得厉害,脚下的地面好像都在旋转,他嘀咕着,“我不会中蛇毒了吧?我今晚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
曹若愚一低头,就歪在了文恪身上,但是他隐隐觉得这人不高兴。
“刚刚他咬我。”曹若愚有点委屈,心想自己也没招他惹他呀,怎么柳惊霜非得给他一嘴?
文恪其实没看见。他不知道柳惊霜对曹若愚做了什么,但那瞬间,他闻到了一丝很奇特的味道。
刚开始,很淡,可一旦吸入肺中,就会格外强烈,会让人气血翻涌,焚骨噬髓。
很像,催情丹。
文恪精通医理,身有眼疾,便会对气味、声音十分敏感,在场其他人都没用闻到,但他却捕捉到了。
“他是不是看上你了?”文恪确实不高兴。
曹若愚吓了一跳:“天呐,这可不兴说啊,这不是要我命吗?”
“嗯。”
文恪有点想笑,他忽然觉得曹若愚傻一点挺好的。
他们相互依偎了一会儿,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个尹晓棠。她不声不响地站着,像个不会说话的玩偶。
傅及追着柳惊霜,直到地牢深处。
周昂被单独关在这里。
他总是静默不言,低着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傅及和他说话,他也不爱搭理。但傅及仍是锲而不舍地和他聊天,生怕哪天对方入魔了,自己还不知道。
柳惊霜远远看了眼那个黑乎乎的人影,一脚揣在了地牢的铁栏杆上,震得这地板都在微微晃动。他皮笑肉不笑:“这地方挺牢固的。”
周昂似乎转了个头,朝他看了眼,就在这个瞬间,柳惊霜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盘亘在横梁上的巨蟒。傅及心惊,高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看看他而已。”柳惊霜缓慢游动着,狭长的眼瞳就悬在周昂脑袋上空,即使在黑暗中,那双眼睛也泛着一丝古怪的微芒。
傅及的心都要蹦到喉咙口,紧握住了手中长剑。柳惊霜不为所动,在周昂上空转来转去,直到看清他脖子上的一道裂纹,才开口问傅及:“他先前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傅及想起第一次见到周昂的时候,那人半死不活地躺在芦苇荡里,便点了个头:“对,受了很重的伤。何长老说,他用了某种术法,重塑了自己的骨肉,才保住了一条命。”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叫什么人茧,要活下来就必须破茧。”
“嗯,是条汉子。”柳惊霜慢悠悠地转着,“用‘茧’封印自己需要足够大的魄力和勇气,破茧,更是需要顽强的毅力,大部分人受不住,在最开始成茧的时候就死了。”
“你好像很了解这个?”傅及有些奇怪。
“这个术法,在我年轻的时候很常见。那会儿天地巨变,各方势力都水火不容。为了赢得胜利,许多残忍的禁术都被解开了封印。林——”柳惊霜忽地抿了下唇,将那个人的名字咽了回去,“当时的魔族首领,很擅长这个。大魔的耐受力远比人类高得多,能破茧而出的机会就更大,而脱胎换骨之后,修为就会更上一层楼。所以我见过很多。”
当然,也见过很多,那人为了复活卓吟,不断地重复地在那些禁脔身上试验,可惜,没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脖子上的裂纹,会伴随其一生。”柳惊霜吐了吐蛇信,傅及一怔:“你是说,他身上的裂纹,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吗?”
“不会。”柳惊霜见傅及这么紧张,索性大发慈悲,提醒道,“他这道裂纹,有个好处,就是他不会再受叶星操控,也就是说,他可以不受这大雨影响。”
“那——”
“不要高兴得太早。”柳惊霜打断了他话,非常凝重地警告着他,“我的意思是,他要是想杀你,那就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愿,你明白吗?”
傅及有些错愕,他莫名有种被柳惊霜看穿的慌乱感。
“你不要为他的任何行为找借口,这样只会害了你。”柳惊霜游到了傅及面前,硕大的尾巴盘在栏杆上,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你心里清楚,我要说的是什么。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说,是不敢,是害怕,但如果连你的至亲好友都欺骗的话,我觉得你这人挺没意思的。”
言罢,柳惊霜便又一次以人身出现在了傅及面前。他看都没看对方,径直就出去了。傅及呆愣片刻,注视着一言不发的周昂,仍是心忧。
他在骗我?
傅及不敢承认,他确实认为周昂这般举措,是和那些人一样,是发狂的前兆。
可柳惊霜却说,这一切都是假象。
傅及握了握拳,转身离开了。
黑暗中,周昂藏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松开,掌心被一片薄薄的铁片勒出了一道血痕。
没多久,柳惊霜就回到了刚刚的位置,曹若愚还晕着呢,根本没力气挺直腰板,柳惊霜瞧了他一眼,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怕这个傻瓜蛋儿又跳脚。
“我要去见见这里的话事人。”他道。
文恪起先没说话,直到傅及同意,他才跟着点了个头。柳惊霜眼神微转,感到了一丝不妙。
一行人穿过地牢隐蔽的出口,在文恪的指引下顺利进入照水聆泉。曹若愚走着走着,也许是那头晕的劲儿过去了,恢复了几分力气,又活蹦乱跳起来。他远远看见孙夷则,高兴地招招手:“孙掌剑!”
孙夷则本来在和徐向晚几人商量事情,听见有人在叫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傅及和曹若愚。他喜出望外,飞奔过来:“你们没事吧?”
“没事!”曹若愚手还贴在文恪腰上,话刚说完,猛地意识到这样不太妥,就悄悄挪开了。文恪察觉到他的小动作,轻轻笑了声。
“介绍一下,这是柳惊霜,柳前辈,就是我们在明山深处遇到的那条大蟒蛇。”
孙夷则有印象,向对方拱手行礼,柳惊霜这会儿也有了点人样,端着个高深莫测的姿态,曹若愚忍不住怀疑他就是挑着软柿子捏。不过小若愚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腹诽结束,又介绍起尹晓棠。
“这是尹晓棠,尹姑娘。她是五柳山庄弟子。”曹若愚想到陈彦,难免伤心,便不想再在尹晓棠伤口上撒盐,就道,“我们进去说吧。”
“好,赶紧歇歇。”孙夷则说着,徐向晚他们也刚好走到,几人互相熟悉了下,柳惊霜瞧着这群小年轻,眉头不由自主皱了皱。
年轻人最是莽撞、冲动、不听指挥。什么爱啊,大义啊,天道啊,振臂一呼,多少年轻人就会跟着前仆后继。
柳惊霜不喜欢。
他过了这样的年纪,也厌倦这样的年纪。
几人一同走着。
曹若愚此前从未进入过照水聆泉,只听说过关于此地的零星描述。
照水聆泉,形如其名,水草丰沛,泉音空灵,一年四季,繁花似锦。尤其是那一团团一簇簇的各色绣球,宛如珍珠般点缀在澄澈晶莹的泉边,美不胜收。
这里是临渊仅剩的一处庇护所。
外边大雨如注,而这里,却因结界和自身灵气的保护与滋养,仍维持着温暖如春的气候。
孙夷则悄悄握住傅及的手,低声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傅及不言,只是看了眼柳惊霜的背影,另一只手不由地攥紧了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晚上再说吧。”孙夷则没有再追问。
此时,只见一个小小的姑娘急匆匆跑了过来,没成想,跑得太快没刹住脚,一头撞在了曹若愚腰上,两个人同时“哎哟”了一声,一个捂着腰,一个捂着脑门。
“芽儿?”
“小曹哥哥,你回来的路上见到我姐姐了吗?”
芽儿抬头看他,原本肉嘟嘟的脸瘦了不少,衬得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更圆了些,曹若愚摇摇头:“没有。”
芽儿听了,嘴一撇,像是要哭出来,曹若愚忙安慰道:“没事的芽儿,我三师兄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好。”芽儿将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曹若愚往里边走。
涉水而过,踏山而行,整个照水聆泉犹如一幅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打开。
沈景越正在帮文恪晾晒草药,燕知捧着碗黑褐色的汤药,坐在她旁边,时不时敲一下碗壁,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曹若愚一看,还有些稀奇:“燕知前辈不肯喝药吗?”
“不肯喝,还说我们下毒害她,沈姐姐和她吵了两次,就成这样了。”芽儿提起燕知,就有些不服气,挥着小拳头为沈景越打抱不平,曹若愚莞尔,摸摸她的头:“燕知前辈就这样,别生气了。”
“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芽儿刚说完,燕知就看见了他们,眼睛一眯,笑得有点让人胆寒,芽儿直往曹若愚身后躲。
“你回来了?那小子呢?”燕知漫不经心地问着,甚至晃了晃手里的汤碗,曹若愚不说话,燕知一顿,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也跟着沉默了。
柳惊霜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不介绍一下吗?”
曹若愚“哦”了一声,正要开口,燕知却起身,手一甩,将那空碗扔到了药材筛子里,接着就潇洒地离开了。沈景越也不吭声,默默将那空碗捡起来,放到了一边。
柳惊霜笑而不言。
第169章 第 169 章
是夜, 曹若愚坐在一汪清泉边上,百无聊赖地折着一根野草茎。这里面比外边安宁许多,暂时还没有到兵荒马乱的地步。泉水澄澈, 花香弥漫, 一根摇曳着橘色烛光的灯台被曹若愚放在左手边的石头上, 温暖的烛火透过朦胧轻纱,映照在泉水中,像一轮小小的月亮。
孙夷则说找到了小师弟的下落,发现他还在曜真洞天不远处,几人听了都有点沉默。
那个地方, 恐怕凶多吉少。
而三师兄,和历姑娘一道离开后, 就不知所踪。那天分别太匆忙, 忘了问她,那个乔序口中要来接应她的到底是谁。
可如今局势混乱,没有消息说不定是好消息。
曹若愚想着想着,有点困,揉了揉眼睛,将手里折好的一只小蜻蜓放在了灯台下。
他在等文恪。
那人很忙,忙着救治伤员和寻找破解之法,白天都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曹若愚想等等, 他有好多话要说。
他又折了一根野草,继续摆弄着, 很快又折出一只蟋蟀来。他越折越起劲, 慢慢也就不困了, 很快,那灯台下边就摆了好几只栩栩如生的小虫。
他望着自己的杰作, 沾沾自喜:“我可真是个天才。”
“什么天才?”文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曹若愚一回头,发现对方提着一盏灯,只穿了件单衣就过来了。曹若愚一愣:“文长老,你洗了澡吗?”
“今天熬药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全洒身上了,就简单冲了下,换了件衣服。”
文恪没有告诉他,今天燕知又和沈景越吵架了,暴躁的燕某作势要打人,不小心打到了正在熬药的文恪。好在那药炉刚生火,并不是很烫,就是可惜了那一地药材。沈景越过意不去,帮他一道收拾了一番,重新熬了药,才没误事。
文恪临走前,燕知和他说了句话,但那声音太小了,文恪听得不是很清楚,又想到曹若愚还在等他了,便没有追问。
曹若愚听了,很是担心:“没烫到吧?”
“没有。”文恪笑笑,平日里总是整整齐齐束好的长发,此刻也完全披了下来,衬得那双眼睛尤为缱绻,曹若愚甚至能闻到他发梢淡淡的香味。他忽地心头一动,撇过脸去,有点不自在地挠了挠发红的耳朵。
文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问着:“你累不累?”
“还好,不是很累。”曹若愚说着,就将自己的杰作捧到他面前,“看,我刚折好的。”
文恪莞尔:“挺可爱的。”
曹若愚嘿嘿一笑,就将那些小玩意儿塞到文恪手里:“给你玩玩。”
“我不要这个。”文恪出乎意料地拒绝了。
“啊?为什么?”曹若愚不解,文恪却静静地注视着他,小声说着:“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曹若愚竟一时沉默了。
他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可现在,竟然有些说不动,不想说了。
他忽然觉得很累,他想休息一下,就现在。
“我困了。”曹若愚嘟囔着,文恪望着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躺上来吧。”
“啊?”曹若愚一愣,紧接着,满脸通红。
“啊什么啊,给你躺一会儿,别不知好歹啊。”文恪嗔怪着,嘴角上扬,眉眼弯弯,曹若愚心脏怦怦直跳,身子一歪,就枕在了对方腿上。
曹若愚有点紧张,腰板绷得笔直,文恪哭笑不得:“你干嘛呢?练功吗?”
“没有。”曹若愚仰面朝上,文恪正低头看他,那双眼睛好像找不到焦点,可又像,眼里全是他。
曹若愚有些出神。
文恪的头发很久没有打理了,发梢总是会有一下没一下地刮到他的脸。那淡淡的发香就在鼻尖处,勾得他心痒痒。曹若愚一把握住那一缕发丝,慢慢在指节处绕了两圈。
“文长老,你头发好软。”他自顾自地说着,等反应过来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犯。
可那一缕头发早被他弄乱了,微曲的发丝缠着他的手指,怎么都抚不平。
曹若愚心绪翻涌。
他抬眸,看向文恪的脸,对方只说了句:“没关系,明天早上再梳一梳,就好了。”
那点点烛火映在这人眉眼、颊边、唇上,像翩然欲飞的蝴蝶。曹若愚看得有点呆,有种难耐的冲动从骨髓深处喷涌而出,令他躁动不已。
泉边有一瞬的沉默。
曹若愚翻了个身,脸埋在文恪小腹处,双手抱着他的腰,像是在撒娇。文恪有点痒,笑着:“你头还晕吗?”
“不晕了。”曹若愚闷闷地说着,那呼出的热气隔着薄薄的衣物透了过来,文恪就觉得更痒了,不由弯下腰,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细语地哄着:“你要困的话就先睡会了,别闹。”
“不困,我不困。”曹若愚觉得有点难受。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挠他,酥酥麻麻的,令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不舒服,文长老。”
曹若愚嘀咕着,抱得更紧了些,文恪提了心,关切问着:“哪里不舒服?”
“说不上来。”曹若愚哼哼着,他说不清楚,文恪便有点紧张了:“你先起来,我给你看看。”
“不要。”
曹若愚开始觉得身上烧得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他脚一蹬,“扑通”就把文恪带来的提灯和自己的小灯台踹到了泉水里。
眼前立刻就黑了下去。
曹若愚意识到自己闯了个小祸,晕乎乎地爬起来要去捞那盏提灯,文恪赶忙抱住他:“别捞了,一盏灯而已。”
“天黑了。”曹若愚盘腿坐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盯着文恪。
“天早就黑了。”文恪还以为他白天根本没好,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脉象,曹若愚却两手拢住他,翻来覆去地摩挲着他圆润的指甲、光滑的手背和柔软的掌心。
文恪练剑不多,没有战乱的时候,也就是看看书,捣鼓些奇门妙法。但他手上有道疤,是当年救人的时候留下的。
曹若愚摸来摸去,忽然“咦”了一声:“疤呢?没有啦?”
“有啊,在——”
话音未落,曹若愚忽然捧起他的手,轻轻啄了一口。
“哦,在这里。”
曹若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跟醉了酒似的,又亲了亲文恪的手腕,接着,脸贴在这人小臂上,小声问:“这里,也可以亲吗?”
文恪怔了怔。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在地牢里闻到的气味,就是催情丹的味道。
文恪红了脸,说不出拒绝的话。
“嗯。”
他同意了。
曹若愚便偏过头,不轻不重地在这人小臂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一个两个三个,曹若愚像是在做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认真又细致。文恪蓦地握紧了手,鼓起勇气说道:“你,你别,”
“你不高兴吗?”曹若愚往前凑了凑,一脸委屈,“你别不高兴呀,我喜欢你,我就亲一下。”
他说话很慢很轻,身上也烫烫的,感觉现在不扶稳他,他就会一头栽进这泉水里。
文恪心软得一塌糊涂。
“你热不热?”他问。
“热。”曹若愚很诚实地回答着,而后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说,“我没有发烧,我现在清醒得很。”
“我知道。我一摸就知道了。”文恪顿了顿,好像下了某个决心,他说,“那你,把衣服脱了。”
“哦。”
曹若愚将外袍脱下。
“再脱一件。”
“好。”
“还有一件。”
“嗯。”
曹若愚也只穿了一件里衣,乖乖坐着:“然后呢?”
文恪将那些衣物平整地铺在了泉边那块平整的石头上。
他的手有点抖。
铺好后他又有点腿软,沉默地坐在上边。曹若愚一歪头:“怎么了,文长老?”
文恪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时候,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曹若愚锲而不舍地问他。
得不到回应。
曹若愚哼哼着,觉得更难受了,突然掐着文恪的腰,一把将人抱坐在腿上。
“文长老,你别生气,好不好?”
曹若愚讨好似的亲吻着他的喉结、耳朵、侧脸,亲得文恪彻底乱了方寸。
“我没有生气。”文恪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可他发现做不到,说完这句话,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浑身都在打颤。
“是吗?”曹若愚不大相信,文恪哭笑不得,搂着他的脖子,吻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后来就变得暧昧、纠缠起来。
曹若愚不懂,也不会。
他只觉得怀里这人很香,他陷在里面,他出不去,他就像那盏被踹下去的提灯,在宁静的泉水里不断下沉。
“文长老。”曹若愚喃喃着,有点想哭,文恪摸摸他的头,低声道:“没关系,我教你。”
曹若愚突然哽咽起来:“文长老,你真好,我最喜欢你。”
文恪脸红得要滴血,他嗔怪着:“你话这么多干什么?”
“我喜欢你嘛。”
曹若愚一点都不忸怩,大大方方抱住这人。
文恪另一只手还捏着曹若愚给他的小玩意儿,他原本是想带回去收起来的。可曹若愚这野蛮劲儿上来,抓着他的手不放,文恪实在没力气了,那些可怜的早被捏扁的小东西就全都掉到了水里,连个响都没听见。
文恪伸着手,在水里摸了一把,眼泪就下来了,叫着:“曹若愚!”
“我明天送你个新的,别难过了文长老,我不是故意的。”曹若愚亲着他的脸,将那些泪痕一一吻了个干净。
“你就原谅我吧,明天我再做个更好更精致的给你,会飞会跳会跑,好不好?”
曹若愚撒着娇,文恪抬脚要踹他,又被单手制住。
泉水泛起了涟漪,推着那些草编的小蜻蜓、小蚂蚱、小蟋蟀越漂越远。
文恪哭着:“鬼才原谅你。”
“那怎么办,我现在下去给你捞上来?”
文恪给了他一拳,软绵绵的,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曹若愚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像哄小孩一样摇了摇。文恪掐着他的胳膊,根本不领情,可又实在挣不开,趴在他肩上直哭。
“明……明天……不要了……谁……谁稀罕……”文恪抽噎着,“我……我很……忙的……”
曹若愚心疼坏了:“那明天我给你把苗苗带给你玩,它毛多又软,特别好玩。”
文恪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翻了个白眼。
第170章 第 170 章
曹若愚做了个梦。
梦见一处青山苍苍, 草木茵茵,古旧飞檐掩映其中,依稀可以听见林中鸟鸣。
曹若愚拾级而上, 一声不吭地走着。
他在梦里思考着这是什么地方。
他先是想到自己要去找到二师兄和小师弟, 共成剑阵, 后来又想到他们早已离散,不知各自处境。
曹若愚有些浑浑噩噩,他不停地在往上走。他看见眼前不停地有人在朝山下奔跑,男男女女,形色各异。他摸摸昏沉的脑袋, 想了想,我是在哪儿呢?
他恍惚地站在人群中, 忽然看见了乔序。
“乔序?你不是——”
曹若愚一愣, 又反应过来,他在做梦。
我怎么会梦到他呢?
曹若愚不明白,他看见乔序手里捧着两个泥娃娃,从山顶的台阶上往下走。
泥娃娃,历姑娘。
曹若愚茫然地观望着,他看见乔序越走越近,风轻云淡地和自己擦肩而过。
曹若愚转身,又看见另一个人下边走了上来。
“詹掌门?”
詹致淳手持拂尘, 肩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虽满头白发, 却精神矍铄, 步伐稳健。
他也没有看见曹若愚, 一阵清风徐来,便消失不见。
曹若愚傻了眼。
他想他一定做了个古怪的梦, 他得醒过来才是。可越是这样想,他就越睁不开眼。远远地,有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跑了下来,一头扑进了他怀里。
曹若愚忙抱住它,白团子后爪踩住他的胳膊,前爪踩在他前襟处,竖起身子,朝着他叫了两声,还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下巴。
曹若愚痒得不行,想按住它,却发现怎么都抓不住。那白团子灵活地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柔软的尾巴扫过他的眉眼、口鼻还有颈侧,曹若愚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他就醒了。
一睁眼,发现苗苗趴在他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
“苗苗?你没睡吗?”曹若愚一怔,再看这周围灰蒙蒙的,正是黎明之前。
但是,文长老呢?
曹若愚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没见哪里不对劲。
曹若愚懵懵的,他怎么记得今天晚上好像,好像……
难道,他之前在做春梦?
曹若愚想着想着,耳朵就不由自主地红了,苗苗爬到他腿上,嘟囔着:“我睡醒了没找到你,我就出来了,刚好看见文长老从这里出去。他说你在里面睡觉,让我守着你,你要是醒了,就去西边第三个帐篷里边找他。”
曹若愚瞬间脸红得跟煮熟的龙虾一样,好在这天还没亮,苗苗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就在人腿上打滚,像是又犯了困。曹若愚抱起它,哄着:“苗苗,我先把你装起来,你自己再睡会儿,好不好?”
“装哪儿啊?”
“灵囊。”
苗苗搓搓小脸:“我觉得我不是很困。”
“不,你困了。”曹若愚背地里施了术,苗苗很快就沉沉睡去。他将小水獭轻轻往灵囊里一放,就飞奔着去找文恪。
照水聆泉里没有多少建筑,住不下几个人。孙夷则就安排众人在平整的空地上搭了些帐篷,好作休息。
天未明,万籁无声。
曹若愚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透着烛火微光的帐篷。
他冒冒失失闯了进去。
文恪正在捣药。他将白天晒干的草药放进药碾中,细细磨成粉,再放进一边的药罐子里。听见动静,他也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睡醒啦?”
曹若愚心头一紧,感觉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发烫的脸颊,走过去坐到文恪身边:“我来帮你吧。”
“嗯。”文恪并没有推辞,而是将这些器皿的用法、捣药的步骤,药材的重量、名目等等,一一教给他。
曹若愚边听边记,还悄悄用余光瞄着文恪。
他简单束了个低马尾,披在肩上,眉眼如昨,沉静如水,只是那脖子上,有几个若隐若现的红痕。
曹若愚不由地凑近了些。
文恪明显一顿,好像猜到他在看什么,伸手要去捂,曹若愚却把脸一伸,下颌贴在了对方掌心。文恪又是一愣,一转头,就亲到了这人的唇角。
“你——”文恪面红耳赤,曹若愚也不例外,只是他眼睛亮亮的,轻叹道:“原来不是梦啊。”
文恪更是赧然,手一缩就要往一边躲,曹若愚却一把抱住了他,文恪不自觉叫了一声,跟小猫似的。
曹若愚顿时傻了眼,文恪羞恼,“啪”的一声打在了他手背上,嗔怪着:“你给我松开。”
这下,该有的、不该有的记忆全都涌现了出来,曹若愚喉结一滚,小声问着:“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文长老?我给你,我给你,捏捏?”
这些话入了耳,文恪只觉心跳快到要昏过去,他支吾半天没说出半个字,只好把头埋了下去,正好抵在曹若愚肩上。
曹若愚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道该不该有所动作。半晌,只听文恪说道:“嗯,揉揉吧,腰有点疼,肚子也是。”
“好。”曹若愚得到应允,长舒一口气,将人抱到怀里,轻轻地揉按起来。文恪不大舒服,也不好意思,两手抱住他的脖子,脸埋得更深了。
曹若愚一边弄,一边说着:“文长老,我有个猜想。”
文恪不说话,只是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
曹若愚就继续说道:“我觉得,乔序说他安排接应历姑娘的人,是詹掌门。”
他分析着:“乔序性格古怪,算计颇深,可他却愿意为了历姑娘,牺牲自己,说明历姑娘在他心里一定举足轻重。那么照他的性格,安排接应的人,一来,肯定非常受他信任,二来,一定有能力在这腥风血雨中,保住历姑娘。”
“我想来想去,符合条件的,也只有詹掌门了。”
曹若愚说着说着,忽然发现文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头靠在他怀里,露着白皙的脖颈。曹若愚心神微漾,托着他的腿,将人往上抱了抱,好让对方睡得舒服些。文恪歪了歪头,小声呢喃着,曹若愚低头去听,却没听见,便也作罢,帮他继续捣药。
文恪小睡了一个时辰,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他睁开眼,就看见曹若愚那张笑盈盈的脸,愣了一下,猛地要起身,结果腰间发酸,又趴了回去。曹若愚莞尔:“那些药材我都碾好分装了,你别担心。”
文恪闷了半天,才慢腾腾抬起头,大半张脸都红了,他装作一切都没发生那样,问着:“你,你先前和我说什么来着?你认为乔序安排接应历姑娘的,是詹掌门?”
“嗯。”曹若愚点点头,“如果是詹掌门的话,说不定三师兄他们现在就在翎雀宫,我们可以拜托柳前辈带我们过去。”
文恪沉默片刻,有点僵硬地从他身上下来,稍微活动了下筋骨,然后指挥着曹若愚跟自己一起和药,将那些药粉捏成一个个丸子。
“你跟他一起去吧,我这边走不开。”文恪淡淡说着。曹若愚也没有多话,只说:“我今天就去找他商量这件事,哦,还有,”
他在灵囊里摸了摸,找到了熟睡的苗苗:“我把我们儿子留给你。”
文恪登时搡了他一下,嗔怪着:“胡说什么呢?”
“啊?你不喜欢吗?”曹若愚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它很乖的,保证不会烦你。”
文恪脸更红了,支支吾吾给自己找理由:“它,它这种小妖怪,化形之前,还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哦哦。”曹若愚眨眨眼,脑海里灵光一闪,说着,“你喜欢女儿吗?那我让苗苗化形的时候变成小姑娘。””这个改变不了。”文恪急眼了,直把他往外推,“你去忙你的吧。”
“好,我晚点再来找你。”曹若愚说着,就把熟睡的苗苗塞给文恪,对方头也不回地进了帐篷。
曹若愚抿了抿嘴,就去找柳惊霜。
结果这人又化成了原身,盘在树上,茂盛的枝叶没能完全遮盖住他的身形,一片深绿中,露出片片黑色。
曹若愚站在树下喊:“柳前辈,我有要事相商,可否请您下来一趟?”
“不方便。”柳惊霜貌似心情不好,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曹若愚也是直性子,直接就喊了声:“你能带我去翎雀宫吗?”
柳惊霜尾巴晃了晃,慢慢游了过来,大半个头吊在曹若愚眼前,怪渗人的。曹若愚默默后退了半步:“怎么了?”
“你要去翎雀宫做什么?”
“我想我三师兄和历姑娘应该是被詹掌门带走了,所以我想请你带我过去。”曹若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自己的猜测告诉柳惊霜,末了,又道,“你们二位是故友,虽说八百年沧海桑田,但翎雀宫应该还在原地,我们——”
“谁说我和他是故友?”柳惊霜听了就发笑,“我是魔,他是仙,没斗个你死我活就算个好结局了,你居然还异想天开,希望我带你去翎雀宫?”
曹若愚一时语塞,说着:“你虽是魔,但不坏啊,詹前辈也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之人,就算立场有别,但也不至于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吧?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谈不上故友,那总得,是位故人吧。”
柳惊霜眼神沉了下去:“故人?”
曹若愚以为他又要大发雷霆,可事已至此,最有希望知道翎雀宫确切位置的,也只有柳惊霜,他只好硬着头皮应着:“是啊,故人。你不想见见故人吗?”
“哼。”柳惊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缓缓朝他游了过来,曹若愚不敢动,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活吞了。
可柳惊霜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绕着曹若愚转了一圈,而后盘起身子,立在这人跟前,说着:“故人我早就见过了,不需要再见他。”
“你与其求我,不如问问你背上的剑灵。”
曹若愚没反应过来,柳惊霜吐着蛇信,再次化作人身:“锁春谷谷主李霁,曾是詹致淳的徒孙,也就是李逐流和卓吟的徒弟。而你身上这把剑,出自锁春谷剑阁,李霁,就是最后封印剑阁之人。也就是说,他必定见过这个剑灵。”
柳惊霜眼神微转,似笑非笑:“说不定,李霁也曾带他去见过詹致淳。”
曹若愚哑然,挠了挠鬓角:“可是,我的剑灵,我叫不出来。”
“你没本事,能怪得了谁?”
“他神出鬼没的,我也不懂。”曹若愚想来想去,还是柳惊霜比较合适,可对方说完就不理他了,摆明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曹若愚没办法,就决定去找傅及和孙夷则。
不成想,却听见那帐篷里传来争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