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纪怀钧见证了这一时刻。
他就站在混乱的人群当中, 听着那山呼海啸的,或是臣服,或是不甘, 或是诅咒的声音, 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相信, 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他最后看了眼高台之上,那张踌躇满志的脸,然后转过身,悄然离去。
施故如同一棵破土而出的树苗,迅速在鬼道站稳了脚跟。可随之而来的, 便是无止尽的恶斗。施故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无人教他如何左右逢源。他唯有赢, 唯有胜, 唯有踏过一阶又一阶的尸山血海,才能不被这汹涌的杀戮吞没。
日日复日日,年年又年年,施故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青年。
六年后,他终于一统鬼道,成为名副其实的鬼主。三脉愿俯首称臣,以其为尊。
纪怀钧便是在那时, 见到燕知的。
他还是喜欢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悄悄地观望。
施故口中的那个妹妹, 长得很漂亮, 美得很有攻击性。彼时, 她就坐在椅子上,微微挑着眉, 看着纪灵均给她疗伤。那眼神凌厉、轻佻,乃至有几分排斥和不悦。
“好了。”纪灵均温声说着,燕知便收回那受伤的胳膊,正眼都不带看人:“谢了。”
傲慢、无礼、 不知好歹。
这是纪怀钧对燕知的第一印象。
他不太高兴了。
“施故怎么没回来?”燕知又问纪灵均,对方答道:“他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你等等他吧。”
“去这么久?难不成还真被那些人缠住了?”燕知说着说着,就起了身,“我看看去。”
“你好好养伤吧,你打伤了对方那么多人,现在过去,只会给你哥哥添麻烦。”
纪灵均好言相劝,施故本就是在给燕知收拾烂摊子,这人如果再去闹一闹,这事绝对没完没了。可没成想,燕知却恼羞成怒:“要你来教训我?”
她气势汹汹地踢翻了那张椅子:“何以忧,你少来拿乔,你比我大几岁啊,真当自己是前辈了?”
纪灵均沉下脸:“我再说一遍,你不许去。今天你要是踏出去一步,我就先废了你。”
燕知打不过纪灵均。
是了,这六年来,纪灵均也成长飞快,她有了一把琵琶,进能破敌千里,出奇制胜,退能布阵设防,固若金汤。弦音一起,便是奈何桥上铃儿响,阎王殿里把名唤。
燕知不敢保证纪灵均不会将自己打成残废,所以她没有顶嘴。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纪怀钧没由来地失落。
他唯一的亲人,还是变了,变的不止是修为道行,还有性格。
纪灵均也改了名,她好像和施故一样,要和过去斩断一切联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纪怀钧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揣摩着妹妹改名的用意,思来想去,竟也十分合适。
他们终究背道而驰,不复往昔。
纪怀钧落寞地外出了一阵子。
一是想排解一下多年来压在心中的郁郁之情,二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自他离岛,邪灵便没有了任何消息。但纪怀钧不认为对方灭亡或是就此消失,它的存在,依然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
纪怀钧要去寻找最合适最有力的击杀办法——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
他独自出海,回到了那个他诞生的海岛。
这座岛有自己的名字——碧穹之滨,意思是天际尽头的水边。
他认为,既然神像在此存续百年,那么族中必定会有相关记载,只是他先前多有掣肘,无法深入,现在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再次踏上那片细软的沙滩,迎着那灿烂的日光,纪怀钧晃了下神。
虽说这片土地于他而言,多是血腥悲凉,可痛苦之后,伤口结痂,童年记忆里那段仿佛不曾存在的温暖时光,还是悄悄地爬上了他的心头。
姑且可以称之为故乡吧。
纪怀钧茫然地想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扮作渔夫模样,戴着顶斗笠,压低帽檐,混入来往的人群之中。
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并没有将那些丑恶的嘴脸毁灭,岛上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纪怀钧更是恍惚。
他无声地走着,目光瞥着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一个又一个,都是他见过的。只是那些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狰狞的疤痕。
大火还是在他们身上烙下了印迹——这是纪怀钧的报复。
青年再次低头,遮住了全部神情。
他潜入了神殿,寻找着有关神像的记载。在最开始,神像只是为了纪念那位献身的道人,只是普通的石头,因此族中应该有建造它的相关书籍。只是后来,神像的统治意义取代了它原本的象征意义,所以那些书籍都被列为了禁品,从不对外展示。
纪怀钧认为,这些藏书必定大有乾坤,说不定就记载了破解之法。
他在神殿之中到处摸索。
可日影西斜,神殿渐渐暗了下来,他一本书的影子都没见到。
纪怀钧意识到,他的猜测可能有些偏差。
他决定立刻离开这里,重新寻找线索。可当他刚踏出一步,大门却被打开了。纪怀钧蹲下身,施术将自己的气息全部隐藏起来。
来人是叶星。
见到对方面容的纪怀钧愣了下,有点分不清这个时候出现的,究竟是叶星本人,还是那个邪灵。
叶星比六年前长高了些,眉眼也不似从前温和,透出一股诡异的邪性。
纪怀钧沉默片刻,他想,事已至此,再去纠结这是叶星还是邪灵,都没有意义了。
只是这人半夜来此,是为了什么?
纪怀钧想不通,只听幽幽大殿上传来一个令他恶寒的声音:“既然回来了,何必躲躲藏藏呢?”
那邪灵笑了笑:“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自你上岛,我就感受到了你的存在。”
纪怀钧没有动。
“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固执,冥顽不灵。”
那个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上不断回响,听得纪怀钧有些不适。他摘下斗笠,将自己的三根头发绑在上头,单手结印,甩手飞了出去,那邪灵果真追了上去。纪怀钧脚尖一点,身轻如燕地离开了神殿。
他赌赢了。
邪灵如果真能从他上岛开始,就捕捉到他的气息,那么它一定不会说这种多余的话。
它一定会对自己发起进攻,一步两步三步,像玩弄掌中之物那样,一点点击溃他的防线。
邪灵享受这种折磨别人的快乐。
但它今天没有,这必不可能是它大发善心,而是它虚张声势。
邪灵的力量变弱了,它连纪怀钧的这点小把戏都分辨不了。
纪怀钧急急而奔,直到抵达月光下的神像。
他还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个石像。小时候,他只能远远地跪拜,大一点,他又不屑于来此处。现在,他就站在石像脚下,仰头看去,才发现上边早已斑驳不堪,风雨侵蚀的痕迹随处可见,有好几处裂缝几乎快到拦腰折断的程度。
看来他最开始的猜测没有错——石像既是邪灵滋生的源头,也是禁锢它的唯一存在。
可一旦邪灵突破石像,侵占肉身,复生为人,那它便能生生世世逃避天道秩序,人间将永无宁日。
纪怀钧想起年少时,在海边听到的陌生的声音。
“行远自迩,笃行不怠。”
纪怀钧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有先人指引。
他明明已经遍寻名山大川,只为求一个解决的办法,可如今却陷入了僵局。
他快要走投无路。
纪怀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打量着这个神像,甚至伸手摸了摸那个饱经沧桑的石面。那石像上的裂纹到处都是,连底座都不曾幸免。如水的月光落下,那些裂纹犹如一道道伤疤,狰狞可怖。
纪怀钧摸着摸着,忽然感到了不对劲。
其中一道裂纹,实在是太过整齐,不像是被自然风化,倒像是,被利剑劈出来的?
纪怀钧犹豫了一下,朝那裂缝里边摸索片刻,竟真给他摸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他愣了愣,那符纸接触到他的掌心,竟自动解开了封印,变化成一张信笺。
纪怀钧心跳如鼓。
映入眼帘的字迹非常清晰,字体飘逸不羁,可见写信之人心性之洒脱。
“甲辰年七月,流火之日,吾欲往东海降魔,遇海上风浪,不得已至此。碧穹之滨,孤悬海外,有良港千顷,船桅连天,百姓多善,其乐融融。然,吾观岛上神像,虽圣洁清明,仍有异变隐忧。因其屹立百年,岁岁受香火洗礼,日日闻八方之愿,或善或恶,或悲或喜,或恐或忧,七情杂至,六欲攒聚,易生邪灵。”
“吾与族长谋,愿助其驱邪除秽,被拒,无功返。且东海降魔之事不得再拖,吾须即刻动身,乃留书族长,事毕之后,吾必再至。族长再拒,个中缘由不详。”
纪怀钧突然很想笑,写这封信的人,应该很有意思。
“老太爷怒之,剑鸣九霄,无奈之下,留此书藏于此处,他日若神像生变,后来者当有解救之法。”
信笺再次发生变化,字符相融,结成图画,纪怀钧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剑阵。
那剑阵玄妙,九转回环,阴阳顺生,大化归一,捭阖无穷。
说错了,这个人很有本事。
纪怀钧将这剑阵记下,那信笺再次回归平静,上头只剩几行字——
“若见此信时,回天乏术,有缘人自可前往翎雀宫玉山派,请当时掌门相助。”
“惟愿诸君岁岁安康。翎雀宫,李逐流,敬言。”
纪怀钧看到最后,那信笺便成为了一根鹤羽,再也没了动静。
李逐流是谁呢?他在多少年前写下的这封信?又是怎么偷偷藏进这个石像,而不被发现的?练成这个剑阵,就能降服那个邪灵吗?
一时间,种种疑虑浮现在纪怀钧心头。
可他没有来得及再想——那个邪灵追来了。
“纪怀钧,你让我好找啊。”
叶星的脸上终于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善意。
纪怀钧勾起嘴角:“那不好意思了,有缘我们再见。”
他纵身一跃,跳入无尽的大海之中。
月光摇晃,黑暗的大海深处,依然危机四伏。
第142章 第 142 章
纪怀钧差点没能上岸。
那邪灵的力量虽说已大不如从前, 可这里毕竟是它根源之所,上至雷电云雨,下至海浪漩涡, 皆是它操控的范围。
纪怀钧在滔天的巨浪中不断挣扎, 意识浮沉之间, 他仿佛听到那个声音对他说:“向我臣服吧,向我由衷地祈祷,只要你说出来,我便成全你。”
“祈祷什么?”
“祈祷我救你。”
刹那间,纪怀钧好像又看见了叶星那张错愕、愤懑与绝望的脸。
可这一次, 他终于感受到了对方藏在心底的悲伤。
叶星,濒临死亡之时, 你一定很难过很痛苦吧?所以选择屈服, 选择妥协。
莫大的悲哀在时隔多年后姗姗来迟,犹如一支穿心而过的利箭,粉碎了纪怀钧所有的傲慢、倔强和自作聪明。
他的耳边仿佛又传来那个夏夜,叶星叫住他,笑着和他说:“纪怀钧,以后我跟着你读书吧。”
“为什么?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异端吗?”纪怀钧这样问他。
“不觉得啊,我觉得你有时候挺有道理的,很有学问。”
那时候的叶星是个善良的年轻人, 他说纪怀钧,你不要老是皱着眉头, 显老。他说, 你要是想去见灵均, 我偷偷带你去,我知道神殿后面有条隐秘的小道。他说, 纪怀钧,你别总是苦大仇深的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商量,我帮你。
“叶星,原来真正杀死你的,是我啊。”
纪怀钧在海底发出无声的呐喊,他奋力朝上伸出手,他要活下去,他要终止这一切。
纪怀钧又一次狼狈地出现在了红尘之中。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坐在无声的水边,看着自己已经变了颜色的瞳孔,头痛欲裂。
“纪怀钧,你逃不掉的,我会生生世世诅咒你。”
那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响,拖着纪怀钧的意识往下沉,他拿着刀在掌心、手背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以此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纪怀钧上路了。
他决定去找找那个所谓的翎雀宫,那个已经消失红尘整整四百年的修仙圣地。
他牵着一匹马,行行又停停。他走过名川大山,见过云海翻卷,松涛叠浪,又走过市井阡陌,见这人间百态,离合悲欢。他骑着马,走过一道弯弯的小桥。他仰躺在马背上,喝了点酒,看天上的晚霞都是流动的,摇晃的。桥下静水深流,映出他颓靡之态。
纪怀钧感觉有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沉静、安宁、陌生。
纪怀钧没有来得及细想,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他滚下马,摔进桥下河水。
“扑通——”
那河水比他想象得深很多,一瞬间,熟悉的窒息感又一次涌上,纪怀钧扑腾两下,觉着四肢都很沉重。
他不该喝酒的。
纪怀钧迷迷瞪瞪地往下沉,在快要触底的时候,又挣扎着游了上来。
他的瞳孔又一次变了色,他有些控制不住地发脾气:“死老头!你死了吗!怎么不来捞我一把!”
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不简单,却只敢嘴上说说。他痛得以头抢地,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渐渐压下内心的那些狂躁。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香樟树下站着的那位老人沉默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纪怀钧不言,默默爬了起来。
他们各自找了棵大树休息。
纪怀钧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他烦躁地在树上折来折去,梦里全是那些血腥的杀戮和一张又一张哭泣的脸。那些人阴测测地笑着:“请天司大人降下神谕。”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纪怀钧在梦中大喊,一头栽了下来,摔在地上,清醒了。
疼痛混着不甘、落寞和心酸,纪怀钧想哭,可一滴眼泪都没有,他颤抖着肩膀,以此来缓解心痛。
他年少时发过,再也不会流泪的誓言,原来是这样兑现的。
那个老人似乎看不过去,走过来问他:“这位道友,何故伤心至此呢?”
“哈哈。”纪怀钧大笑两声,躺倒在地。
老人没有追问。
第二天黎明,他们就分别了。
纪怀钧很快就忘记了这件小事。这些苦行的老道士,他见过不少,没理由和谁都聊两句。
他在寻找翎雀宫的途中,找到了锁春谷流出的一块天外陨铁。
那时候,它在一个还算叫得出名号的宗门手里。
纪怀钧也不记得人家叫什么了,那段时间,仙道大昌,大大小小的宗门派别如同雨后春笋,拔尖儿似的朝上挤,朝前走。
那天是开炉之日。
宗主说这天外陨铁极其名贵,但今日请示列祖列宗,要为其寻一个有缘人。
“何为有缘人?”
“与我三掌定胜负,赢了,便可将其带走。”
台下哗然。
三掌定胜负,未免太儿戏?
心思缜密的,怕有陷阱,不敢轻举妄动;没那么多心眼儿的,却没人能赢过宗主。
待第三个人挑战失败,台下众人又是疑虑重重。
只有纪怀钧上了台。
宗主打量着他,十分客气:“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乔序。”
纪怀钧随便编了个名字。
他不想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这么做,也没什么必要。
纪怀钧想着,他要得到这块陨铁,然后做成一把剑,转送给施故。他还要教会施故那个剑阵,告诉对方要防患于未然。
他得知施故近年来杀伐成性,这可不算是一件好事。尽管纪怀钧知道,这不是施故本意。可斩鬼刀本就煞气太重,施故长期浸淫于此,多少会受影响。
现在,已经出现端倪。
纪怀钧微叹,他需要一把至刚至阳之剑,来助施故稳定心神。
宗主见了他,没有太多客套。
他们三掌定胜负,纪怀钧真就赢了他,得到了那块天外陨铁。
“有缘人,再会。”
那宗主只是微微一笑,目送着他离开。
纪怀钧说不出内心的感受,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动着他的命运。
可他犹豫片刻,没有再问。他记得那个宗主姓栾,也不知道他后来遇到的栾氏姐弟,和这人有没有关系。
栾易山没有说过,这便永远成为了一个秘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纪怀钧将得到的天外陨铁收进一方上好的檀木匣中,他眼神一瞥,又看见了那个在桥边遇到的老头。
他顿时警觉起来:“这陨铁先到先得,你可不能硬抢。”
“老头儿不会做这种事,我就是来看看。”老人微微颔首,可纪怀钧没有再停留,抱着那木匣就跑了。
纪怀钧在找铸剑池,他需要一个能力高超但是又能守口如瓶的铸剑师。
他来到了临渊。
彼时的临渊,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当时的掌门孙安道,为人尚且宽和,刚柔并济,称得上是一代楷模。
不过他最令人称道的,是培养出了孙雪华这样优秀的弟子。
但这是后话了。
孙安道望着怀抱木匣的陌生人,问他:“你说,你希望我能用这天外陨铁锻造出一把好剑?”
“正是。作为交换,我愿听凭孙掌门差遣。”纪怀钧头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当然,以他的性子,他可能根本不懂什么叫真正的低头。
孙安道抚掌大笑:“不必,陨铁交给我,我自会造出这世上最好的剑。”
纪怀钧感觉事情太简单,太顺利了,甚至有点茫然:“过段时间,会有人来取剑。”
“可以。”
纪怀钧蹙眉,孙安道眼神凌厉:“只要取剑之人,能让这把剑威名远扬,我便同意。”
“这是必然。”
纪怀钧信誓旦旦。
他想,不会有人比施故更适合这把剑,更能让这把剑名扬四海。
他只是想不通孙安道的用意。
无他,只因那时候,孙安道要与秋闻夏一争高低。他雄心壮志地要让临渊盖过锁春谷一头。所以他答应了,他要让世人都知道,从今往后,临渊便要一骑绝尘。
纪怀钧与孙安道各怀心事,却意外地共同完成了一件事。
一年后,施故登门挑战,败于孙安道。对方却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将那把剑赠与他。
“这把剑,金光流辉,剑破邪出,长夜不生,鬼魅无形,名曰破夜。”
“老朽祝你扶摇万里,一展宏图。”
孙安道说着,指引他去锁春谷,见一见那神秘的秋闻夏。
施故道了声谢,即刻出发。
秋闻夏并不常出谷,也不是终年不出谷。
施故在一年后碰到了他,再败。秋闻夏也送了他一把剑,说好事成双,便为那把剑赐名“明曙”。
“道友与我锁春谷甚是有缘。”秋闻夏手持拂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仙风道骨,悲天悯人,“如此,我便为道友算上一卦。”
施故敛了性子:“愿闻其详。”
秋闻夏告诉他,他此生会有三败,前两败会助他登峰造极,而第三败,会要他的命。
施故听了,咂咂嘴,问他:“怎么个死法呢?是窝囊死了,还是和旁人同归于尽了?”
“一切,看你选择。”秋闻夏叮嘱他,“今后切记不可妄造杀业,行事留有余地,莫要穷追不舍。”
施故闻言,笑了笑:“再说吧,今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他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秋谷主,能否再求您一卦?”
“什么卦?”
“算算我以后会不会孤独终老。”
秋闻夏莞尔:“自会有人为你而来,但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
施故愣了愣,笑了:“那我会努力活到很多年后的,多谢前辈,就此别过。”
他携剑离去。
从那天起,属于他的时代便拉开了帷幕。
第143章 第 143 章
纪怀钧同样见证了施故如日中天的每一刻。
只是他没有想到, 纪灵均会在此时选择离开。
那天,恰好是个黄昏。夕阳西下,余晖渐散, 天尽头墨色的夜幕正缓缓铺开, 飞鸟投林, 露水无声。
施故在河边清理自己的伤口。
他又一次受伤了,那深可见骨的刀痕横亘在他的右臂之上,触目尽心。他小心翼翼上了药,包扎好,而后望着水中倒影, 自嘲笑了笑:“脸上可能要留疤了。那谁谁可真狠,差点要我的命。”
纪灵均不言, 她出神地注视着施故, 想的却是,哪怕这人已经足够强悍,可还是会遇到可怕的对手,会在无止尽的杀戮中受伤、跌倒,再发了疯似的向前冲。
像一只野兽。
她黯然神伤,她问:“小故,你累不累?”
“不累。”施故直起腰,再过一两个月, 他就而立之年了,生得高大魁梧, 再不能看见小时候瘦弱的影子。
“我累了。”
纪灵均轻声说着, 施故一愣, 接着便释然了。他知道终有这么一天,他知道, 从自己选择这条道路开始,他与纪灵均就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神女怜爱世人,怜爱他和被他杀死的人。
“你下面打算去哪儿?”施故背对着她,装作毫不在意地拂去掌心的水珠。纪灵均垂着眼帘:“陆茗你记得吗?”
施故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最终定格在十六岁那年的长街,某个背着药箱徐徐走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在寂寥的长街上格外瞩目。
“兄台,你可算醒了,还好陆馆主在此处讲学,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年少的明逸唠叨个不停,施故只觉得脑袋嗡嗡在响,他吃力地抬起眼皮,却怎么都看不清来人。
“没事,你躺着吧。”
那人似乎笑了笑,说话温温柔柔的,不急不缓。施故感觉灵魂都在下沉,静悄悄地睡着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是临渊弟子,思辨馆代馆主,陆茗。那时候的陆茗,有着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沉稳,做事总是慢条斯理的,还爱跟施故讲些大道理。施故不爱听,可纪灵均喜欢,他便从不说什么。
施故的十六岁,是狼狈流离的十六岁,也是不可思议的十六岁。
在那一年,他遇到了年少的明逸、田烈、凌满蹊,遇到了学识渊博的陆茗,遇到了后来种种是非恩怨最初的因果。
也许施故直到在秋夜山上耗尽最后一滴心血,也没有发觉,他的人生早已与这万千红尘牵扯在了一起。
“你要去临渊了吗?”施故问纪灵均,对方不置可否,施故便没有再追问,只道:“那你多多保重。”
纪灵均与他道别,并交给他一把琴。
“这是我,这是他给我的。”纪灵均没有将那句“哥哥”说出口,她始终微微低着头,淡淡忧愁蹙于眉间,施故听懂了,这是纪怀钧给他妹妹的琴。
“燕知不是让你给她一把琴吗?你就将这个给她,别说是我给你的。”纪灵均顿了顿,“她见了我,总是很生气的样子,我走之后,你好好和她解释,我想她会接受的。”
施故不言,只是注视着怀中这把琴。
琴木古朴,琴弦流辉,琴音悠长,如长风入松,似静水深流。
“希望她会喜欢吧。”施故没有告诉纪灵均,他并不知道要如何劝解燕知,他对此毫无办法。
纪灵均也不知,这把琴,是她父母的遗物,是纪怀钧拼死保下的。她只知道,那天哥哥抱着年幼的她,说以后教她弹琴,她高兴坏了,她说,我一定好好练习。
纪灵均没有说过,其实她很喜欢纪怀钧,这是她唯一的哥哥,唯一的亲人,哪怕一个月只能见一次面,那种深埋于骨血之中的亲情,也无法被磨灭、被摧毁。即使经历那场大火,她也没有怨恨,她想,也许哥哥是有苦衷的。她在等一个解释,她想燕知也是的。
只是她没有想过,燕知的执念远比她见到的要深,施故亦不是能言善辩之人。
“此琴名叫兰因,据说为亡灵聚魂,哪怕三魂七魄已经灰飞烟灭,只要执念尚在,便能再起尘缘。”纪灵均说着,施故却心生怀疑:“此话当真?”
“不知真假,但那是我——”纪灵均又是一顿,“是他说的。”
施故闻言,点了点头:“好。”
夕阳终于燃尽了它最后一丝余温,夜幕彻底降了下来。
施故从河水中走上来,轻声道:“我送送你。”
纪灵均没有说话。
他们静静地走向了夜晚。
树下的纪怀钧,满心苦涩。
他也要走了,他心里有种预感,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妹妹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
纪灵均去到临渊,便入主照水聆泉,闭门不出。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需要去静养。陆茗给了她一根飘带,遮住她的眼睛,教她清心定神之术,免她夜夜梦魇之苦。
施故从此鲜与纪灵均联系,而那把兰因琴,他交给燕知后,也没能如愿与这人和好如初。
他释然了,他觉得与其互相看不顺眼,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
他们彻底分崩离析。
纪怀钧还在寻找翎雀宫的路上。
有一天,他路过一处千年古刹,在那里的地宫之中,见到了一幅画像。不知是何年何月所作,也不知画师何人,画上那位老者手持拂尘,慈眉善目,身后一只仙鹤正欲展翅高飞,脚下还睡着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团子。
“翎雀宫掌门,詹致淳。”
那画像之下,有个小小的注释。
纪怀钧一愣,急匆匆出了那古刹,往郊外跑去。
詹致淳,不就是那个他偶遇了两次的老头?
纪怀钧不敢置信,一路跑到了荒郊野外,才堪堪停下。
他又一次茫然了。
上天好像在戏弄他,一次次给他希望,又一次次让希望破灭。
纪怀钧漫无目的地漂泊到了一处村落。
那地方邪祟横行,危险重重。
纪怀钧心情不好,便顺手解决了这些麻烦。他捡了路边一把刀,手起刀落,杀得眼眶发红。刀口卷刃之时,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老头。
对方好像有些诧异,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纪怀钧突然笑了声,像是在自嘲:“詹掌门。”
詹致淳明白了一切。
纪怀钧在古刹中听说了他的故事,便大致猜到了对方红尘漂泊的用意。
他说:“我们来做个交换,怎么样?”
詹致淳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可纪怀钧提出的条件,却令人难以拒绝。
“好。”
詹致淳答应了。
纪怀钧得到了詹致淳这个算不上援手的盟友。
他重振旗鼓,去寻找可以组成剑阵的另外四人。
结果并不如意,甚至可以算得上十分糟糕。
施故在看热闹的途中,救了几个小年轻,而他自己与魔君大打出手,掉入溯回之畔的江中,不知所踪。
纪怀钧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昏过去。
他不懂,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施故为什么要和魔君起冲突?
他匆匆赶去救人,在对方即将下黄泉的时候,吊住了这人一口气。
施故内丹尽碎,全部修为一夕散尽,青丝变白发,形容枯槁。
纪怀钧看着眼前这人,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他闭上眼,缓了缓,这才冷静下来。他坐在地上,以手覆面,施故气若游丝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面色苍白。
纪怀钧想,他这一生无疑是失败的,不如就此认输吧。
去他娘的天道,去他娘的人间。
纪怀钧承受不了这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他抽出一把短刀,准备先了结施故,再了结自己。
内丹尽碎,他必不可能活,只要再轻轻给上一刀,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纪怀钧想,他只是帮施故解决痛苦。
“师父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纪怀钧喃喃着,却被一道凌厉的弦音打倒在地。
看清来人的时候,双方显然都愣住了。
纪怀钧先反应过来,冷笑着:“好久不见啊,妹妹。”
“你要干什么?”纪灵均震惊、愤怒,那双藏于薄纱之下的眼睛悄悄蕴了些水雾,“我问你,你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杀人啊。”纪怀钧笑了笑,纪灵均定定的,竟不知要作何反应。
纪怀钧捡起那把短刀:“让开点,我不想伤你。”
“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早疯了!”数十年来的艰辛、苦涩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纪怀钧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懂什么?你懂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会沦落至此!受尽屈辱!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纪灵均怔住了,不敢置信:“你,在恨我吗?”
“是。”纪怀钧红着眼,一字一顿地说着,“我恨你。”
纪灵均不动了。
二人僵持着,纪怀钧站起身,沉默地走了。
他没有回头。
两行热泪自颊边落下,纪灵均呢喃着:“哥哥,你怎么会恨我呢?”
“我怎么会恨你呢?可是我好累,我真的太累了。”
纪怀钧捶了两下心口,那里痛得皮肉都要裂开了似的,而后他无力地垂下双手,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挑灯夜读,找到了救活施故的方法。
他去到曜真洞天,在那个幽暗的暗河之中,击杀了一只无辜的旋龟,催着那菩提业果开花长叶。他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和那传说中延年益寿的花叶混在一起,捣烂、晒干,做成茶叶,泡了水,再偷偷喂给施故,好让他继续活着。
这种法子,很烂,等同于纪怀钧要不断给施故渡些灵气。
但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办法。纪怀钧总不能将自己的内丹剖给这个人,他还有大事未了,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纪怀钧跟在施故后面观望了一阵子。
那人爱喝酒,后来又爱上抽旱烟,像是真没几年活头了似的,自暴自弃,邋遢得不成样子。
纪怀钧便将那新做的茶叶混在他的烟草里,一年又一年地吊着他的命。
别死啊,徒弟。
纪怀钧发起了为人师表的愁思。
可长此以往,他便虚弱了许多。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他又见到了詹致淳。
“詹掌门,救我一命,如何?”纪怀钧猜,对方不会拒绝,果不其然,詹致淳答应了。
那人将他带回去休养,还教了他一些心法,让他不至于日日在执念中疯魔。
纪怀钧沉寂了很多年。
可能是詹致淳教他的法子确实有用,他看开了。他要活下去,看看那该死的命运还会和他开怎样的玩笑。
第144章 第 144 章
纪怀钧的回忆停留在了施故离世那天。
也许是预料到终有这么一天, 他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冷静。
他平静地站在院中,看历兰筝练枪。小姑娘比自己想象得更为刻苦勤勉,枪出如龙, 身姿矫捷, 夜幕之下, 更显飒爽。
“兰筝。”纪怀钧小声唤着,有些出神,历兰筝收势,两三步跑了过来:“夫子。”
“我要出门一趟,不日便回。”
“去哪儿呢?”
“见一个故人。”纪怀钧眨了下眼睛, 不知为何,笑了笑, “说起来, 你该叫他一声师兄。”
“啊?”历兰筝愣了愣,再想追问,纪怀钧却早已没了影。
他去到了秋夜山,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见了那片竹林,听了那林梢清脆摇响的铃音,他静默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孤身一人离开了。
他知道,很多时候, 他是无能为力。但如今, 也并非一败涂地。
走马灯在眼前转过一轮又一轮, 胸前的痛苦加剧,纪怀钧再次闷哼一声, 看清了叶星那张狰狞的脸。他掌心向下,奋力支撑起来,叶星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而后竟是笑了:“纪怀钧,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纪怀钧打出一掌,叶星装模作样地往后退了一步,再看,对方已经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
“要死,也不能死得这么狼狈。”纪怀钧说着,喷出一口血来,他眼前虚影重重,已经抓不到任何焦点。他强忍着剧痛,站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最后一次看了眼升起的朝阳,隐隐地,眼眶发热。他喘着气,轻声道:“叶星,下辈子,我再教你读书。”
叶星那猖狂的双眼里,好像闪过一瞬的不可思议,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纪怀钧,你教我读书吧,我觉得你说得也挺有道理。”
“纪怀钧,你怎么又挨打了?你下次出门避开他们点儿,有些人就是坏。”
“纪怀钧,你想去看你妹妹吗?我知道有条小道,很近,不会被人发现的。”
“纪怀钧,我向你祈祷,你就会来救我吗?”
……
叶星忽然头痛欲裂。他听见纪怀钧说:“对不起,叶星,是我救不了你,对不起,是我错了。”
“啊——”
叶星仰天大吼,一道天雷轰鸣而下,纪怀钧闭上眼,等待着最后死亡的那一刻。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他腰上一紧,被人抱着拖着,退到了一边。
纪怀钧睁开眼,一个紫衣少女正紧紧抱着他。
一时间,复杂的情绪便占满了他的心头,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下意识地就问:“怎么是你啊?”
历兰筝一手持枪,一手抱着他的腰,可是她比纪怀钧矮上大半个头,要撑着这个人,实在有些费力。可历兰筝一点都不肯后退:“怎么不能是我?”
她不去看他,像是在赌气。
纪怀钧又在不停地吐血,猩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来,滴到了历兰筝的肩上,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艳丽又血腥。
“走吧,兰筝,别和他起冲突,快跑。”
纪怀钧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历兰筝的头发,对方红了眼:“不要。”
“真是感人啊。”叶星嗤笑,“纪怀钧,你这种人,还能带出这样的徒弟,真是令我意外。”
纪怀钧说话很轻,连笑的力气都没有:“是啊,真让我意外。”
话音未落,惊天的大雷又一次劈下,历兰筝枪尖横扫,径直劈断了那道大雷,雷电携着火光钻入地下,大火顿起,焦土成片。
“好本事。”叶星抚掌,浣秋和栾易山落到了他身侧,另一边,施未也从豆豆背上下来,扶起傅及:“二师兄。”
“你没事吧?”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傅及摇摇头:“我没事。”
他转头看向周昂,对方躺在地上,不知情况如何,傅及心头一紧,可等他再看,栾易山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他顿感不妙:“糟了,那是!”
“四根琴弦皆在此处。”栾易山微微勾着嘴角,两三下便破开了匣中机关,四根琴弦整整齐齐地摆在里头,熠熠生辉。
“哼。”叶星的声音变了,低沉沙哑,神秘莫测。
月检度假福肺
历兰筝瞪大了眼睛,正要上前,纪怀钧却一把抱住她,附在她耳边安抚道:“不要怕,兰筝,没事的。”
“可是琴弦——”
“你听我说。”纪怀钧气若游丝,“你之后要往东走,见到的第一座青山,便停下,我请詹致淳詹掌门,在那里接应你。”
这是纪怀钧用李逐流和卓吟的下落,换来的詹致淳的一次援手。可他知道,即使自己不这么做,那位前辈也会应允的,可纪怀钧不想欠这个人情。
历兰筝怔怔的:“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心好像被某个东西勒着,每跳一下,就会被割伤一次。
叶星双手结印,那四根琴弦缠上他的五指,如丝如缕,缓慢地进入了那个身躯。
纪怀钧小声叮嘱着:“邪灵若要完全复生,需要以琴弦为媒介,助它摆脱石像的束缚。这个时候,它的力量会逐渐从石像本身转移至新的躯体,咳咳咳……”
他痛苦地剧烈咳嗽起来,叶星吞噬掉全部的琴弦,周身散发出强大的威压,整个地面都随之颤抖。纪怀钧受其影响,浑身发抖,历兰筝抱紧他,一遍又一遍叫着:“夫子,夫子……”
“你们,该上路了。”叶星发出了最后的指令,那铺天盖地的雷电犹如银河直泻九天,历兰筝眼前一片白光,根本站不住脚。她感觉肩头一轻,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敏锐地伸出手,想拉住那个人,可只能碰到那微冷的指节。
“夫——”
历兰筝忽然哑了嗓子,怎么都叫不出声来。
时间好像停滞了,周围的一切都在崩解、裂变,纪怀钧如同一只扑火的白色蝴蝶,飞舞着翅膀,轻轻地飘在灿烂的日光之下。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也随之湮灭,无处寄托。
历兰筝倾身,试图去抓住她,却只听到一句:“兰筝,你不要忘记,不要被蛊惑,不要丧失本心。我会一直保佑你。”
“轰隆隆——”
一行人飞出去好远,连滚几圈,才堪堪停下。
“哈哈哈,真的是一群小孩子。”叶星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嗜血和残忍。历兰筝先站了起来,一个一个扫了过去,目光落在了栾易山身上,对方微垂着眼,不知是不是历兰筝的错觉,她竟觉得对方神色哀戚,似有不忍。可若是不忍,又怎会为虎作伥?
“为什么?”历兰筝攥紧手中长枪,“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之前不是帮过我们吗?为什么现在变了?还是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栾易山不答,只是抬了下眼,微微摇了摇头。
“很伤心吗?”叶星问她,“这么伤心的话,我就先送你去见纪怀钧。”
他率先出招,历兰筝持枪挡下,刹那间,寒光纷纷,刀枪齐鸣,天地仿佛都要被撕裂,露出脆弱的伤口。
“你和我一人一半?”浣秋对着栾易山说道,他瞧着傅及他们,歪头,“这两个归我,新来的归你,怎么样?”
“都行,看你。”栾易山两手揣在袖中,一脸平静。
傅及挣扎着爬起来,横剑立身:“放马过来。”
浣秋迅速攻了过去,傅及本就有伤在身,迎战颇为吃力,孙夷则上前助他,才勉强打成了平手。
栾易山动也不动。
他抬头看了眼打得天崩地裂的历兰筝与叶星,不由地感叹:“纪怀钧,你确实命好,收的两个徒弟都很厉害。”
浣秋的声音远远传来:“栾易山,你愣着干什么?”
“来了。”栾易山懒洋洋地回答着,可想到的却是纪怀钧那张苍白的脸。
说不难过,其实是假的,说难过,却也没那么难过。
他觉得,纪怀钧是解脱了。只不过是留了许多烂摊子给他。
天已大亮。
栾易山再起杀阵,漫天的金光落下,将所有人完全遮盖在自己的视野范围。
“到时候了。”
历兰筝不敌叶星,从半空重重落下,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气稳稳托住了她,穿过栾易山的杀阵,落到了地上。
就在此时,栾易山手起刀落,从背后捅了浣秋一刀,对方错愕不已,栾易山死死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叫哦,被你的主人听见可不好。”
孙夷则见状,一剑封喉,彻底了结了浣秋的性命。温热的血溅到了栾易山身上,对方迅速抽刀,反手给了自己一击。孙夷则傻了眼,可栾易山根本不在意,将那带血的短刀扔到了草丛中。伴随着浣秋的倒下,他的杀阵也随之失效了,视野再次明朗,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出现在了叶星面前。
“师父!”
傅及与施未又惊又喜又怕,怕师父也会受伤。
“嗯?”叶星有些意外,还有些不可名状的欣喜,“阁下便是,薛思?”
“正是。”
薛思神色冷淡,看不出喜怒,背后那把无声剑正如明月高悬,散发着温柔宁静的光芒。
第145章 第 145 章
“听闻薛掌门素有仙人之姿, 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叶星说着,眉梢上扬, 多是轻浮, 薛思沉声道:“无缨, 先带其他人离开。”
“师父……”
“小楼在临渊等你们。”
薛思没有回头,傅及一怔,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望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师父, 你小心!”
言罢,他背起周昂, 与孙夷则一道跳上了豆豆的后背。
“想走?”
叶星嗤笑一声, 苍穹之下,风云变幻,雷电攒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整个地面都在不停地摇晃。
施未一把抓住历兰筝,对方却是甩开了他,提着枪正要往前奔,施未瞬间就急了, 抱住她就往后撤:“别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历兰筝闻言,突然崩溃地嚎啕大哭, 一句话都不说, 施未抱着她就跳了上去, 对方捂紧了嘴,蜷缩成一团, 施未抱着她,轻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豆豆一跃而起,驮着几人迅速向远处飞奔。
叶星仰天大笑,漩涡爆发出尖锐高亢的声响,雷电奔涌,天地悲鸣,穹顶犹如银瓶迸裂,强烈的威压倾泻而下,彻底吞没方圆百里之地。
云霞似水蒸发,旭日沉入山下,蔚蓝的天也昏昏如夜。
顾青站在岫明山台峰顶,见这天象异动,日沉月升,顿感不妙。她即刻吩咐下去,令众弟子提高警惕,加强巡逻,若有不测,即刻来报。
“天现异象,我临渊必定首当其冲。”顾青忧思重重,“若大难临头,你会害怕吗?”
徐向晚站在她身后,只道:“弟子不怕。”
“当真不怕?”
“愿死战,争得天下太平。”徐向晚掷地有声。
顾青莞尔:“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真的到了生死关头,还是会害怕。”
身后的年轻人愣了愣,顾青又道:“随我来,我教你如何启用临渊的封山大阵。”
“封山大阵?”
“没听说过是不是?”顾青边走边解释道,“我也只见过一次。”
“那天,魔君已经带领众部打到了临渊山脚下,小雪师兄不得已启用此阵,来保全门中老弱病残。”
顾青说着,忽而叹道,“现在想来,真是好想念师兄,感觉有他在的日子,什么难关都会过去,我从不担心以后。”
“但是现在不行了,一晃眼,师兄都走好久了。”顾青说着,难免哽咽,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鼓励徐向晚,“我们也要努力啊。”
“是。”徐向晚握紧了手中长剑。
顾青以最快的速度巡视各处,加固了结界,并传召现在各机要的暂代监管。临渊先经战乱,又历劫难,仍未从青黄不接的困境之中完全恢复过来。如今八处机要,除却文恪、何以忧,皆是年轻的面孔,而他们二人此刻接不在门中,掌门孙夷则亦未能归来,顾青便理所当然成为整个临渊的话事人。
“各位,事出紧急,我便长话短说。”顾青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年轻的后辈,眉间忧愁堆积,使她看着格外深沉,“即刻清点门下弟子人数,十五岁以下,全部遣散。”
“什么?”几人轻呼,面面相觑,顾青只道:“我临渊传承数百年,门中流派不在少数,十五岁以下学艺之人,难有融会贯通者,甚至少有精通一道之人,如今天现异象,恐有大敌当前,他们即使参战,亦是难敌,不如即刻遣散,保全他们的性命。”
“可是——”其中一人面露难色,“若大劫将至,现在遣散年轻弟子,恐怕会动摇人心,实属下策。”
“如若此时人心动摇,那么生死攸关之时,也不会同仇敌忾的。”顾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拼死奋斗,不是为了牺牲,是为了希望,你明白吗?他们活着,我们临渊就活着。”
对方一怔,抱拳:“是,弟子马上去办。”
“我现在会打开封山大阵,阵法一开,各处结界亦会响应。”顾青顿了顿,“包括照水聆泉。”
“照水聆泉是我临渊灵气最盛之地,若诸位不敌,一定要活着进入那里,我相信,各位先贤定给我们留了一线生机。”顾青说着,神色哀怜,“若有胆怯之人,也可现在上报于我,我不怪你们。”
“弟子愿为临渊肝脑涂地!”
“弟子亦愿往之!”
来人纷纷抱拳,顾青红了眼:“好孩子,马上去办吧,只要我活着,必定保护你们。”
“是。”
几人匆匆离去,只留徐向晚一人留下,为顾青护法。
顾青望着这空荡荡的至阳殿,不知为何,想起当时年少,师父为自己授剑的场景。
“阿青,你将来最想做什么呢?”师父年纪大了,同样的问题问了她好几遍,顾青心想,师父怎么都记不住呢?可现在是授剑仪式,她也只好违背本心,回答了些冠冕堂皇的话。
但师父拆穿了她:“要说实话,阿青,不要哄骗师父。”
顾青面红耳赤,她偷偷看了眼站在师父背后的孙雪华,对方也静静地注视着她,轻轻点了个头。
“想做个闲散之人,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名扬四海。”顾青说着,便仰起脸,紧张又郑重地说道,“师父,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想找到他,问问他喜不喜欢我。”
顾青以为孙安道会斥责她,会说她道心不定,可他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道:“你们年轻人的事,便自己商量吧,师父老了,以后只能在天上保佑你们了。”
顾青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谢谢师父。”
她又看看孙雪华,那人垂下眼帘,似乎是在笑。
顾青想,有师兄在真好,她可以放心地逍遥自在。
空荡荡的至阳殿上,顾青独自一人发动了阵法。
松林起伏,林海涛涛。
李闲负剑,矫捷如燕地穿过行色匆匆的众人,一直冲到了半山腰的某个小屋内。她猛地推门进去,喘着气儿喊道:“师兄,沈姐姐,你们快随我来!”
沈景越还坐在床边,守着昏睡不醒的黄二狗,听到这一声呼唤,竟是没反应过来,倒是芽儿先上了前,问道:“李姐姐,怎么了?”
“顾长老要打开封山大阵了,徐师姐让我带你们去照水聆泉先避一避。”李闲环顾一周,没有看见薛闻笛的影子,有些着急,“薛师兄呢?”
“他刚刚出去了,说马上回来,我就没问。”芽儿回答着,隐隐感到不妙,“是不是出事了?”
“天现异象,恐有大灾。”李闲说着,便抱起芽儿,“事出紧急,我先送你们过去。”
芽儿神色一滞:“天现异象?是不是和之前追杀我们的坏人有关?那,那我姐姐,你们有消息吗?”
芽儿是个很聪慧的小姑娘,一点就通,可现在并不是向她解释的时候,李闲只能安慰着:“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芽儿听了,嘴一撇,眼泪簌簌往下掉,李闲抱着她,走到沈景越身边:“床下有机关,可以放出滚轮,推着狗哥走。”
“好。”沈景越此刻却出奇得平静,准确来说,她自入山开始,便一直是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李闲以为她是担心黄二狗,忧思过度,只是开解了几句,后面的话便没有深入再说。可眼下,李闲竟生出一种难以平复的忧伤来,她感觉沈景越的状态很不对,但对此束手无策。
最终,李闲只是轻声催促了一句:“走吧。”
沈景越便打开滚轮,推着黄二狗出了门。
薛闻笛在松林竹海,那棵唯一的枫树下静坐。
他的身边,摆着那盆已经开花的木芙蓉。
清丽的花儿迎风招展,天地昏沉,松涛如浪,它是唯一一抹艳色。
薛闻笛给那棵木芙蓉浇了点水,除去上头的点点尘灰,道:“小雪,咱们好久没这么坐在一起了。”
“你会不会怀念小时候?我挺怀念的。”薛闻笛絮絮叨叨着,“阿青给了我一把崭新的剑,说是给我防身用。”
他什么都知道。
他也发现了天地异动,也看见了临渊为此做出的种种应对。数丈开外,九渊岩旁,脚步匆匆,相遇的弟子们只来得及互相点了个头,便各自行动。
薛闻笛念着:“正邪之战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忙碌。”
“可惜,我的横雁断了。”
那棵木芙蓉摇曳生姿,薛闻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粉白的花瓣,笑笑:“哎,你能不能听见?你不会转生成了一棵花精吧?”
自然没人回答。
“我把你偷偷带出来,阿青知道,会不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薛闻笛抿了下唇,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但我想,你一定也很担忧吧。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守住山门,相信我。”
“啊不对,你从来都很信任我的。”
薛闻笛长舒一口气,抱起那盆木芙蓉,施术将它变小,放到了自己的灵囊中,“走了,小雪,咱们这回也要并肩作战。”
他跳下那巨大的岩石,最后看了眼那苍碧的松木,转身离开了。
他要去与顾青会合,要去与他的年少,再次重逢。
第146章 第 146 章
“咳咳咳……”
栾易山从一片废墟之下艰难地爬了出来, 四野荒芜,千疮百孔,他遥遥看去, 叶星犹如修罗恶鬼, 无声无息地悬在半空, 眉头微蹙,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栾易山支撑着站起来,双腿却止不住地发软,他暗骂:“该死。”
力量太过悬殊了。
如若这邪灵完全复生,人间必定是场浩劫。
栾易山额上冒出一层热汗, 五脏六腑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焦灼疼痛。
不知道薛思他们活着没有。
栾易山喘了喘气, 再回神, 一双长靴已经轻轻地落在了他的眼前。栾易山无奈,只好屈膝下跪,叶星嗤笑一声:“现在知道跪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说是不是?”栾易山还是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叶星并未起疑,只道:“你是第一个爬出来的人,我也很欣赏你,小山。”
栾易山肩膀微颤。
“小山”这个称呼, 从叶星嘴里吐出来,多少令他不适了。
“谢峰主抬爱。”栾易山颔首, 以示臣服。
“谢照卿和浣秋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我们先去临渊, 随后再召集他们吧。”
栾易山低着头,眼神微转:“不现在召集他们?”
“我早已派人在临渊山下埋伏, 只等今日一举攻破。”叶星喟叹,“七根琴弦,我已有六根,只差燕知手中那根,她现在身受重伤,能去的地方,只有临渊。而临渊历经战火,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不追,更待何时?”
“可是临渊虽已没落,但仍是正道领袖,门中能人不在少数,峰主您刚与薛思一战,这——”栾易山欲言又止,叶星目光微沉:“正是如此,所以才必须速战速决。”
他低头看了眼栾易山,不欲多言,拂袖而走:“跟上。”
“是。”
栾易山心下盘算着,叶星虽说强横霸道,但并非莽撞之人,他岂会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且他先后与纪怀钧、薛思鏖战,灵气耗损是必然的,此时大举进攻临渊,怎么看都不划算。哪怕临渊处境亦是艰难,但占尽地形优势,顾青、薛闻笛也绝非等闲之辈……
难道,是叶星察觉到了威胁?这个威胁,是来自薛思,还是纪怀钧?
栾易山心情有些沉重,若是纪怀钧,那可不妙,他答应了那个人,一定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纪怀钧,要是我失败了,可真得提头来见你了。栾易山想着,手背在身后,扔下两三个小纸人。
“去,替我找找薛思和其他人的下落。”
栾易山下达了指令,那几只小纸人便迅速钻入地面,无影无踪。
临渊距离曜真洞天有千里之遥,即使御剑飞行也要三天三夜,可叶星等不了那么久,他布下一个传送阵,带上栾易山,当日便抵达了临渊山下。栾易山拍拍身上的尘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该不该洗把脸?”
“把你扔到清江里洗洗,脑子会更清醒。”叶星不咸不淡地说着,听不出是何种情绪,栾易山不言,只是搓搓掌心,似乎是真想把手上那脏乱的泥点与干涸的血渍弄干净。
他们去到了临渊山下那个市集。
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街头巷尾,到处都空荡荡的。晾晒的衣物、渐冷的蒸笼、走窜的野猫、没有关上的门窗,好像上一刻,这里的人们还在热闹地生活,下一刻便原地消失了。
栾易山蹙眉:“都死了?”
“死了能这么干净?”叶星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是不是撞到头了?净说一些蠢话。”
栾易山没有回答。
“应该是临渊将这里的百姓都转移走了。”
“他们动作很快,想必是预料到我们会来。”叶星说着,忽然问他,“临渊现在的掌门人是谁?”
“孙夷则。”
“除了他呢?”
“没了。”
叶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应该是顾青。孙夷则在外,不可能赶得回来主持大局。”
知道你还问我?栾易山觉得叶星脑子也不正常。
他们走到一个路边摊,很随意地坐了下来。桌上有一叠茶碗,茶壶里的茶水还是热的,叶星给栾易山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平静,但又很危险。
栾易山有点害怕他下一刻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给自己来一下。
可现在没有办法,他只能见招拆招。
栾易山捧起茶杯,刚递到嘴边,一句“主人”吓得他差点喷出来。他轻轻咳了两声,转头一看,来的是个生面孔。
“荆溪。”叶星唤道,那人答道:“是。”
栾易山打量着来人,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眉眼秀气,嘴唇很薄,长发梳成一个低马尾,垂在后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身板很结实,不然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估计也受不了。反正栾易山自己看了,都觉得有点冷。
荆溪则是完全忽略了他的视线,毕恭毕敬地对叶星说道:“主人,所有部署都已按照您的吩咐全部落实下去了,只待您一声令下,我们便能一举拿下临渊。”
叶星勾起嘴角,不发一语,栾易山正奇怪,只见对方也给少年倒了杯热茶:“喝吧。”
“是。”荆溪将那热茶一饮而尽,大概是品不出什么味道,眉头皱了下,但又很快舒展开,怕叶星不悦。
喝完,他将茶杯放下,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主人,我老师呢?”
“浣秋随后就到。”叶星注视着他,势在必得,“该你表现的时候了,荆溪。”
“是。”
栾易山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不知为何,他感觉掌心的血渍还残留着温度,无声地警告着他,那先前的举措是多么冒险。
罢了,成王败寇,胜负只此一举。
叶星让荆溪附耳过来,将剩下的安排一一告知他。
天色昏沉,仍不见一丝光亮。临渊自山门伊始,三步点灯,五步悬铃,巡山的火把如暗夜长河,蜿蜒不绝。
顾青将长鲸行置于兰锜之上,朝它行礼。至阳殿灯火通明,人影寥寥,安静到好像每个人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向晚,你负责守在这里。”顾青踟蹰片刻,“长鲸行是我临渊象征,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弟子明白,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顾青于心不忍,可如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半晌,她道:“不会的。”
徐向晚没有明白,顾青也解释不清,她又想起那个身负长鲸行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想起昨日种种风波苦厄,定了定心神,道:“不会的,我相信邪不胜正。”
言罢,她便向山门走去。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从总角之年,走到这天命之时。
顾青越走越快,她就像这山间吹过的一阵清风,轻盈地落到了薛闻笛身边。
剑客正在擦拭他的新剑。
那新剑刚开了锋,正是蓄势待发的好时候。
薛闻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边擦,一边哼着小调,顾青便笑了:“这剑,你觉得怎么样?”
“好剑。”薛闻笛夸赞着,“这次试试手,如果合适,我便给它署名。”
他想了想,问:“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想不出来。”顾青总觉得这把剑差点意思,她知道,薛闻笛心里也清楚,但为了不扫她的兴,还是决定收下。顾青垂眸:“比不上横雁。我寻遍临渊,也没找到特别好的铁石。”
“若是我能回到锁春谷,说不定能找到点先人用剩下的陨铁。”
薛闻笛随手挽了个剑花,剑光耀如寒星,漂亮极了。
他收剑入鞘,道:“用这把剑和小雪对招,他应该也挺高兴。”
顾青闻言,顿时想起来:“糟了,忙了一整天,忘记给师兄浇水了。”
“没事,他不怪你。”薛闻笛拍拍自己的灵囊,“是不是,小雪?”
顾青一愣,伸手打了下他的肩膀:“好啊,你居然背着我偷花。”
“好朋友的事情,怎么能说偷呢?你也太见外了,阿青。”薛闻笛笑笑,一脸灿烂,顾青也忍俊不禁,就在此时,山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顾青暗道不好,速速前往那声音的来源处。
几个巡山的弟子持剑列阵,十分警惕,那结界固若金汤,还未现出一丝裂痕。见到顾青来,领头的那个便拱手行礼道:“顾长老,有人在硬闯。”
“知道了。”顾青单手结印,只见结界之上出现了几张陌生的面孔。为首那个,似笑非笑,很是邪性。
顾青蹙眉:“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擅闯我临渊?”
叶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心里便有点好奇:“顾长老不认得我,我却是认得顾长老。此次前来,所求不过,一根兰因琴弦。”
“既是求人,又为何来势汹汹?”顾青听到兰因琴弦,便猜到他们就是孙夷则信中所说,那些神秘的无渡峰之人,看来天现异象,必定也是指的他们了。
“小年……”顾青担忧不已,只听叶星又道:“顾长老闭门谢客,而我心切,不得已才为之。”
“若是冒犯,还请您多多担待。毕竟——”叶星笑了笑,眼神骤变,血色的眼瞳犹如杀人的刀,令人不寒而栗。
“你以后,可就听不到我说这种话了。”
叶星沉声大笑,轻轻一挥手:“杀。”
第147章 第 147 章
“轰隆隆——”
一瞬间地动山摇, 结界震颤,那冲天的雷电如惊涛拍岸,声浪如潮, 整个临渊好似水中浮萍, 摇摆浮沉。
徐向晚站在至阳殿中, 向远处眺望,山门处,黑烟直上九霄,雷火交织,遮盖天幕。她不由地握紧手中长剑, 肃然而立,身后兰锜之上, 那把象征着临渊的名剑正散发出微弱的剑芒。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彻底撕裂暗沉的天, 结界应声而裂,巨大的冲击之下,顾青等人被轰出去三丈远。
“退后!”薛闻笛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剑的当口,叶星已然逼近,刀光剑影,纷乱如麻。顾青直起身,喷出一口血, 几个小辈赶忙扶住她:“顾长老!”
“你们退后,别管这里。”顾青擦去嘴角血渍, 领头那个忙抓住她的胳膊:“顾长老, 刚刚为了保住结界, 您已经耗费了太多灵气,不如随我们——”
“我不能走。”顾青抽出几张纸符, “我现在若是退后,有何颜面去见师父和师兄?”
她推开那些小辈:“你们先撤,这是我的命令。”
“顾长老——”
话音未落,顾青已经抽身上前,纸符散作漫天利箭,击退了一波无渡峰的攻势。可那些黑衣人倒下,又如同鬼魅般再度站起,顾青单手掐诀,利箭转而化作灼热焰火,熊熊火光乍起,那些黑衣人尖叫扭曲着,瞬间灰飞烟灭。
顾青再次出招,一人冲出火光,她右手持剑,挡下凌空一击,寒光迸溅,如万马齐喑,地面随之下陷几分。顾青顿时虎口开裂,鲜血顺着剑柄滴落,她伸出左手,摸出两张纸符,甩向对方,那红色符文烧穿了那人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
刹那间,顾青瞪大了双眼。
英挺的五官,稍显凌乱的头发,还有那道从鼻梁处一直划到耳侧的伤疤。
“施……”
“当啷——”
刀剑碰撞,薛闻笛闪身至她面前,一把推开她:“阿青!别被迷惑!”
顾青一怔,根本没有回过神。
那张脸,分明就是那个死酒鬼。
“怎么会呢?我不可能会中幻术。”顾青对自己很有信心,单论灵术阵法,她必不可能落于人后。
她揉了揉眼睛,试图看清这一切。那张脸,那身形,那出刀的方式,甚至连笑起来那欠揍的模样,根本,根本……
“你一定很震惊吧,顾长老?”
耳边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顾青一惊,持剑回身,剑尖正好抵在叶星咽喉处,只要再进一寸,就能见血封喉。
可叶星轻飘飘地往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笑笑:“杀了我,可就见不到鬼主了。”
“哼,他都死了好几年了,我可不惜得见他。”顾青沉下脸,叶星却不以为然:“是吗?我倒是觉得,顾长老说不定在怨他不肯入梦来呢。”
顾青挥剑,叶星不急不缓地躲避着,道:“顾长老,你知道世间最难破的幻阵是什么吗?”
顾青不答,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从她学艺伊始,她的师父就告诫过她,修灵术,必不能为心所困。
“是心魔。”叶星自顾自地说着,嘴角微微上扬,神色戏谑,“我迫不及待想看顾长老如何破这个局。”
顾青愠怒,剑锋上前,可叶星一晃身,又一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月白天青的剑袍,靛青色的剑穗,还有那苍山负雪般冷冽的眉眼。
“师兄……”
顾青先是一愣,接着怒不可遏,叶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顾长老,你一定很遗憾没能救下你敬仰的师兄和爱慕的鬼主吧?”
“孙掌门以身殉道那天,你在想什么呢?是在想也一死了之,还是要手刃仇敌后,再随之而去?”
“又或者,想苟且偷生,再与鬼主重逢?”
“啊,”叶星喟叹,“那鬼主死去之时,你又再想什么呢?是什么让你活到了现在?”
顾青瞠目欲裂,手中长剑挥舞,面前之人却十分熟悉她的招式,每一步都巧妙化解,真的就像,年少时她与师兄对剑那样。
顾青明知不该,可剑势还是弱了下去。
“顾长老年少时,一定常常受孙掌门照拂吧?”叶星的声音无孔不入,笑得令人不寒而栗,“你的剑招,是不是孙掌门一点一点教会的?”
顾青红了眼,耳畔好像传来年少时山野的风,还有那一句句轻柔的“阿青”。
她六岁便入了山门,与孙雪华最为要好。一起练剑,一起吃饭,一起玩耍,做错事情一起挨罚,一起在思辨馆,罚抄一本又一本的心诀和剑谱。
顾青簌簌流泪,往事翻涌,早该结痂的伤口再次破溃,钻心的疼痛渗入四肢百骸,乃至三魂七魄,令她握剑的手不由抖了抖。
可再痛又有什么用?师兄和死酒鬼都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眼前恶鬼,不过是在扰她心神罢了。
顾青咬牙:“是又如何?你擅闯临渊,便是对我师兄不敬!”
她愤然挥剑,招招致命,对面那所谓心魔却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
叶星轻笑:“顾长老,我真的很好奇,若是将你拿作人质,燕知会不会看在鬼主的份上,将她那根琴弦给我。”
“去死!”顾青凌空竖劈,剑光冷冷,心魔却由一变二,顾青未及反应,败了一招。
叶星低声吩咐道:“荆溪,你去搜一下,看看沈景越在哪儿,记得,要抓活的。”
“是。”荆溪应声退下。
栾易山站在一边,根本不动弹。叶星瞥了他一眼,栾易山只是微微点头,也不说话。他知道,叶星定是起了疑心,如今他在这人身边,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
栾易山迟疑了一瞬,看向薛闻笛,只听对方一剑挑飞对方的长刀,长剑穿破那心魔的身躯,那玩意儿顿时灰飞烟灭,散入天地之间。
叶星似乎也没有料到,只道:“薛闻笛,你出剑可真快。”
“你也可以试试。”薛闻笛飞身而上,叶星故伎重施:“薛闻笛,你不后悔吗?后悔没有早些想起来过往,没能及时赶到救下施故?”
“后悔。”薛闻笛目光如炬,“正因为后悔,所以我绝不能让你伤害阿青。”
他出招极快,远在顾青之上,叶星终于动起真格,他好像有些诧异:“薛闻笛,若我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你应当是所有人当中,遗憾最多的那个。”
“所以呢?你要和我说什么?要和我说,十二年前,我应该阻止小雪以身殉道,两年前,我应该及时救下施前辈,甚至再往前说,我不应该忘记小鱼。”薛闻笛一剑劈下,震得这地面晃了晃,叶星蹙眉:“难道不是?”
“是,你的情报千真万确,无一错漏。”薛闻笛灵气凝聚,剑光大作,照得那双桃花眼清明如镜,“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有负他们所托。”
“我答应过施前辈,一定照顾好他的家人。”
“我也与小雪约定,待他归来,再与他对剑。”
薛闻笛悍然出招,打得叶星连连后退,对方不屑:“若我告诉你,你的师父、师弟都已战死呢?”
薛闻笛心头一震,剑招慢了半步,叶星嗤笑:“从我得知那个叫傅及的年轻人,是你师弟开始,我就在调查你了。”
“薛闻笛,你折了横雁,谁都保护不了。”
叶星刀锋横扫,竟是将薛闻笛手中长剑拦腰斩断,那断剑在半空划过一道长弧,扎进了泥地之中。
薛闻笛一愣,侧身后撤,躲开他的一击,攻守逆转,叶星刀刀紧逼,喋喋不休:“薛闻笛,你和纪怀钧一样,说得冠冕堂皇,可实际上呢?爱你之人,一个接一个地为你而死,你不后悔吗?”
“悔。”薛闻笛反手持剑,剑柄卡着刀锋下滑,发出刺耳的声响。
“但我无路可退。”他屈肘借力,直接卸了叶星的刀。
对方抓住他的手腕,薛闻笛甩手,断剑直奔叶星命门而去。
“当啷——”
断剑入土,两个人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拳拳到肉,虎虎生风。
薛闻笛大喝:“我发誓,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他们!但现在,你就先去死吧!”
“砰——”
栾易山不由地捏了一把汗。
他望向远处的至阳殿,隐隐地,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徐向晚同样感受到了来自敌人的杀意。
“你见过沈景越吗?”
陌生的少年淡淡问着。
“你是谁?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你知道。”荆溪头一歪,看见了她背后的兰锜,便指着长鲸行,问道,“好剑,可以给我吗?”
“痴心妄想。”徐向晚蹙眉,赫然拔剑,荆溪面无表情,抽刀以对。
一时间,整个临渊都陷入无尽的战火之中,烽烟四起,满目疮痍。
薛闻笛与叶星这头打到那头,似有滔天恨意要宣泄,不到你死我亡便不罢休。
“薛闻笛,你怎么敢说不负所托?你分明负尽所有人!”叶星一拳挥了过去,薛闻笛反手钳住他,竟有些莫名其妙:“你失心疯吗?你凭什么断定我辜负了他们?”
叶星不答,电光火石之间,薛闻笛恍然:“怎么?你被人辜负了?没人爱你是吗?”
“轰隆隆——”
又一道大雷劈下,薛闻笛迅速抽身,赶到顾青身边,一把抓住她持剑的手,带着她躲开心魔的攻击。
叶星怒火冲天,眼神阴狠毒辣:“去死吧!”
薛闻笛灵气凝聚,一掌打在顾青后心处,对方如醍醐灌顶,猛地回过神:“小楼。”
薛闻笛抽出她腰间纸符,贴在自己身上:“我帮你。”
顾青一愣,有些哽咽:“我下不去手,我打不过他。”
“我帮你。”薛闻笛再次郑重说道,他借着纸符,将自己的灵思与顾青绑在一起,这样,困扰顾青的一切便同时转接到了他身上。
再次看清好友的身影,薛闻笛亦是心痛。
他也想起来年少时的松林竹海,那个穿林而过的身影。
五十载如白驹过隙,再次对剑,竟是在这般情境下。
薛闻笛定下心神,挥剑出招。可叶星的把戏十分难缠,心魔竟与孙雪华本尊竟别无一二,顾青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记忆中的师兄正在迅速成形,她最是熟悉孙雪华,也最能将心魔推到顶峰。
薛闻笛终是不敌。
他想起来,自己失去了四十年,而这四十年光景,已让他与孙雪华拉开了差距。那个要共同成为正道顶峰的誓言,最终是他止步于前。
“扑通——”
薛闻笛滚倒在地,顾青正要去拉他,却身形一晃,根本站不住。
叶星胜券在握,更是加紧了攻势。
剑锋劈下,薛闻笛连连败退,心魔逼至身前,剑光晃过他的眼,薛闻笛重重挨了一剑,喷出一口血来。他敏锐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即将刺入心口的剑尖。四目相对,那心魔的眼神竟与孙雪华格外相似,冷冽中,藏着些许悲悯与不舍。
那是十二年前,骨河边上,孙雪华看向他的眼神。
薛闻笛心中酸涩,叫了一声:“小雪。”
他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
可忽然间,微风乍起,冷肃的山野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小楼。”
薛闻笛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风中暗香弥漫,山野寂寥,霎那间,风雪骤至。
薛闻笛心跳如鼓。
他再次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小楼,我的弱点在左手下三寸。”
阔别日久,别来无恙。
第148章 第 148 章
薛闻笛怔怔然落下泪来, 他右手持剑,左手两指并拢,指腹划过剑身, 灵气灌注, 剑芒大作。风雪裹挟着肃杀之气, 随着剑尖起舞。薛闻笛好似一只穿云破风的雨燕,矫捷轻盈,一招一式都有着他独有的风采。
叶星蹙眉,他能明显感觉到薛闻笛发生了些变化,可这变化从何而来, 他竟是不知。
他并不能听见那个声音,那个属于临渊的声音, 那是薛闻笛和孙雪华之间的秘密。
风雪之下, 心魔节节败退。
“就是现在。”
薛闻笛果断出剑,一招制胜,那心魔无声尖叫着,瞬间消散于无形。
“呵。”叶星冷笑一声,“薛闻笛,是我小瞧你了。”
他单手掐诀,天边顿时布满诡异的红云,腥风遍野, 雷火不绝,漫天雪色被瞬间冲开, 焦土之上再次硝烟弥漫, 烽火连天。顾青被呛得呼吸不过来, 她掌心相对,速速结印, 一道结界拔地而起,阻止了火势的蔓延。薛闻笛挥剑,剑气横扫,力挽狂澜,那雷火调转方向,再次向他扑来。
“阿青,你先撤!”
话音未落,薛闻笛持剑上前,冲入雷火之中。
“小楼!”顾青大喊,却听一人说道:“阿青,去将长鲸行带来。”
顾青不由地瞪大了双眼。
这个声音是——
“师兄?”
顾青一怔,来不及多想,旋即抽身往至阳殿的方向跑去。
叶星见状,只道:“小山,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栾易山料是如此,没有太多言语,只默默点了个头,便追着顾青离去。
叶星看了眼薛闻笛,刀剑相撞的那一刻,他好像体悟到了什么,问:“薛闻笛,你的剑法与薛思不相上下,可道行却浅了些。”
“你想说什么?”薛闻笛横眉怒目,攻势更为凌厉,叶星却不以为意,轻轻后撤一步:“我在想,薛思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是你?”
“我刚刚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现在顾青弃你而去,恐怕别有隐情。”
叶星说着,突然握紧手中长刀,侧身重重一劈,薛闻笛剑锋一震,长剑脱手,换到另一边,反身又是一击,叶星与他拉开距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薛闻笛,是不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你?又或者,有人在帮你?”
薛闻笛不言,叶星却喋喋不休:“顾青去的方向,应该是至阳殿。”
“听闻至阳殿是临渊最高的建筑,历任掌门都在此举行继任仪式,甚至每一位掌剑,乃至门中各个翘楚,都在此举行授剑之仪。”
他勾起嘴角:“让我猜猜,长鲸行是不是就在至阳殿?”
薛闻笛心头一紧,挽了个剑花,又一次攻上。叶星却不慌不忙地说道:“长鲸行只有历代掌门可驱使,但据我所知,孙雪华之后,再无人能发挥长鲸行的全部力量。”
“顾青不能,孙夷则亦不能。”
“那顾青去至阳殿,又是为何呢?”
叶星的嘴一张一合,答案呼之欲出。
可他偏不明说:“初次见面,就是如此之局面,不知孙掌门作何感想?”
薛闻笛一剑刺去,刀剑相抵,寒光迸溅,叶星狡黠的眉眼反照在刀身,竟生出十分的邪性。
“我很好奇,大势已定,你还能负隅顽抗到几时?”
叶星悍然发力,摧枯拉朽的雷火几乎要烧穿这满目疮痍的半边天。
“扑通——”
徐向晚重重摔了出去,后背撞上了殿内石柱,疼得她差点昏死过去。
“你不行。”荆溪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收了刀,慢悠悠地往那兰锜走去。
徐向晚抓到剑柄,支撑着站起来,挡在荆溪面前。
“想要夺走长鲸行,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徐向晚横剑,彻骨的疼痛又一次袭来,冷汗直流。
荆溪看了眼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伸出一根手指,一脸无辜地对着空气戳了戳:“可是你们把它放在那里,不就是要给我拿走的吗?”
徐向晚一听,以为他在嘲笑自己,顿时怒上心头:“长鲸行是我临渊象征,有镇山之功,必不能离开至阳殿!”
荆溪眨眨眼,好像还是不明白:“你们会为了一把剑去死吗?”
“长鲸行落入他人之手,于我临渊,便是灭门之仇!是奇耻大辱!”
徐向晚不想再和这人争辩,持剑上前,荆溪轻轻地给了她一刀,徐向晚便趔趄两步,站都站不稳。
荆溪不懂,他很好奇,两步上前,伸手摸到了长鲸行的剑柄。掌心触碰到那微冷的剑器时,荆溪便感受到了蕴藏其中的磅礴灵气,充沛轻盈,柔中带刚,虽是强悍,却没有过多的肃杀之气。
真正是把好剑。
荆溪心生欢喜,一道冷冽的剑光自他背后闪过,荆溪侧身一步,抓起长鲸行躲过这一击。
他想,这个姑娘真烦人真小气,摸一把剑都不肯。
可定睛一看,却是个生面孔。
荆溪呆了一下,问:“你怎么还有时间易容?”
他头一歪,发现徐向晚在那人身后。
“哦,原来不是一个人。”荆溪说话有点慢,看上去傻乎乎的,没什么聪明劲儿。
顾青拿着徐向晚的剑,指着他:“把长鲸行给我。”
荆溪摇摇头:“老师说在我手上就是我的。”
顾青持剑攻来,她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这剑招自是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劲,荆溪也察觉到她的修为远在徐向晚之上,不敢大意。
二人打得天崩地裂,至阳殿的石柱伤痕累累,几欲垮塌。徐向晚正要相助,一把短刀就抵在了她的后背:“别去。”
徐向晚一愣:“你是谁?”
栾易山轻声道:“你去,可就活不成了。”
徐向晚暗暗运气,反身一掌,栾易山装作被打中,跌倒在地。
“救命啊,小兄弟。”栾易山随手扔了刀,可怜兮兮地哀叫两声,可荆溪根本听不见,他与顾青站至正酣,根本无暇顾及他。
“我再说一次,把剑放下!”顾青大喝,单手结印,凌空便是一掌,荆溪也是掌心相对,二人灵气对冲,顾青苦于先前损耗太大,竟是败了下来。
荆溪望着她,抱着长鲸行,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他问:“你知道沈景越——”
话音未落,顾青竟是一跃而起,扑了过来。荆溪莫名觉得她要吃了自己似的,后退一步,顾青却收了剑锋,单手抓住了长鲸行的剑柄,另一只手狠狠给了荆溪一耳光。
“啪!”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至阳殿每一个角落,荆溪一下被打懵了,连嘴角流出来的血都没来得及擦,直愣愣地盯着顾青看。对方趁此机会,抢过长鲸行,发了疯似的吼道:“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师兄的剑!”
荆溪更是傻了眼,摸摸自己嗡嗡作响的耳朵,又摸摸肿得老高的脸颊,小声嘀咕着:“我手不脏啊。”
这会儿工夫,顾青已经带着徐向晚冲下了山。
栾易山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人是个傻子?叶星怎么会养一个傻子?这合理吗?
荆溪看了眼栾易山,对方当即捂着胸口,闷哼了两声:“不行了,我受内伤了。”
荆溪没有多想,将他扶起来,问:“为什么她打赢了我,还要哭呢?”
栾易山:“……”
“也许人家不是因为这个哭的。”他如是说。
荆溪根本没有转过弯,他松了手,轻飘飘地往外追,喃喃着:“我的剑我的剑。”
栾易山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开始打起了算盘。
荆溪,可用。
他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光,随后也追了出去。
顾青飞奔至山门,正见薛闻笛被雷火劈中,自半空坠落。她顿时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想要接住他,一道雷火刚好劈在她脚下,震得她后退三步。
“真是长鲸行?”叶星笑笑,薛闻笛起身,猛地吐出一口血,他不由在想,这人莫非是个怪物?即使是当年魔都压境,他也不曾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敌人。
“打这么久,你都不会累吗?”薛闻笛发出了他的疑问,叶星哂笑:“神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生来,就凌驾于你们之上。”
薛闻笛蹙眉:“神?我可从来没听说,有这般草菅人命,罔顾青天的神!”
“哈哈哈……”叶星仰天大笑,“那你现在见到了。”
他脸色一沉,凶狠毕露,“你们不该忤逆我!”
霎时间,他的背后窜出无数道黑影,雷火聚集,一座巨大的雕像若隐若现,犹如鬼魅幽魂悬浮在空中。暴风骤雨轰鸣而下,薛闻笛眼前一片迷雾,黑暗的视野中闪过一张张狰狞的人脸。
这场景,似曾相识。
薛闻笛想起了他在聚魔池中见到的一切。
爱恨贪嗔痴,欲念无所遏制,悲喜起落无从超度,即生恶端。
狂风呼啸,薛闻笛立身不退,顾青艰难上前,将长鲸行交到他手上。
“师兄,会回来吗?”她哽咽着问。
薛闻笛从灵囊中找出那盆绽放木芙蓉,他先前施术将其变小,如今只有巴掌大。
顾青抱着那盆花,只听薛闻笛说道:“阿青,退后。”
狂风暴雨中,她看见那抹挺拔的背影飞身上前,利剑划破长龙,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开一道生路。
“轰隆隆——”
天地好像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顾青脚下一晃,不停地往下坠落。她紧紧抱住怀里那盆木芙蓉,喃喃着:“你们一定要回来啊。”
隐隐地,她似乎听见了那熟悉的清脆铃音。
年少时,她的避邪传音铃曾经断过一次,孙雪华便将自己的那串送了给她。
“阿青,若你有难,摇响这串铃铛,师兄必定不辞万难,赶来相助。”
那是年少时的承诺。
此后的年年岁岁,顾青黯然神伤时,都会回忆起那个晴朗的午后。这串铃铛陪伴了她无数个苦痛的夜晚。
她挣扎着,摇响了那有些古旧的铃铛,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负剑而来的身影。
“师兄……”
顾青呢喃着,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第149章 第 149 章
年初一, 新雪骤降,风波千里,青山折腰, 草木凋零。天崩夜碎, 临渊大乱。双方鏖战一天一夜, 两败俱伤,叶星败走,薛闻笛、顾青不知所踪,临渊失其六所,退避照水聆泉。无渡峰损兵折将, 荆溪携部撤离。李闲夜登岫明山台,催动密音帷, 敬告天下, 邪魔再出,大难在即。
铃音彻响,危机重重。各门各派收到此讯息,更是人心惶惶,分歧不止。一说,十二年前正邪之战后,临渊已是事实上的正道支柱,支柱尚被摧残, 余下同盟何以自保?不如早早投降,以求苟且。二说,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不若拼个鱼死网破, 或有一线生机。
各家如此混乱,谈何百姓?一时间, 整个人间愁云密布,不见天日。
北地,五柳山庄。
得知临渊遭遇重创的陈彦大骇,在中庭踱步许久,随后便找来崔玄,问他:“我们要不要去临渊?”
崔玄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也不直说,反问:“你怎么想的?”
“我觉得应该去的。”陈彦摩挲着手掌,有些不安,“虽说山庄现已不复当年,但如今天下共患难,我们必没有避居一隅的道理。”
崔玄听了,并不意外,眼皮都没眨一下:“你想去,那便去吧。”
陈彦竟是更紧张了些,小心翼翼的,似乎在向他确认这件事:“你不拦着我?”
“有什么好拦的?我也要去的。”
“我还想再多带点人去。可山庄入不敷出,这次一去,恐怕真就后继无人了,等回头去了地下,师父会不会把我的腿打断?”
“你真怕师父打断你的腿,当初就不该猪油蒙了心,跟着明正扬坏事做尽。”
陈彦哑口无言,只是一个劲儿地搓搓掌心:“当初是我不对,我——”
他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崔玄却轻轻笑了一声:“我马上去召集门下众弟子,你好好想想怎么说吧。”
陈彦一愣,崔玄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既做了这大管事,就要有大管事的样子。”
陈彦支吾着,忐忑之余,又有几分庆幸。
他想,崔玄总归是念着同门情谊,向着他的,没有怨他怪他。
如此,陈彦很快就召集了门下众弟子。五柳山庄本就在正邪之战中遭受重创,已是回天乏术,前些日子,他又清退了明正扬的势力,眼下,偌大的庭院竟是站不满年轻后生,举目望去,尽显寂寥。
陈彦心中五味杂陈,喉中酸涩,他清楚地知道这点人根本无济于事,大乱已起,此刻下山无疑是水中投石,只叮咚听了个响。
但是——
陈彦正声道:“诸位在我五柳山庄修行,不过数年光景,多是少年意气,尚不知乱世险恶。此番召集各位前来,一是要告知各位,大难在即,天下危困,我欲前往临渊,与其共商除恶大计。”
话音刚落,庭中弟子面面相觑,多有窃窃私语者,茫然不解。
陈彦又道:“二是要告诉大家,必行凶险,恐有去无回,若诸位不愿随我前往,可自行归家,他日有缘,再至我山庄学艺。”
庭中弟子哗然。
陈彦蓦然想起十二年前,他也是这般立于庭中,听师父训话。那时候,门中济济,多有表率,而今,已是没落。
想起师父,便想起姐姐。想起姐姐,便想起无数战死枉死的同门。陈彦哽咽道:“诸位年少,许多人都不曾见过先庄主,见过师兄师姐。想当年,我山庄苦守山城,孤立无援,先师更是以身殉道。如今同道有难,吾不忍其重蹈覆辙,虽是力薄,仍愿尽一份心力,免其心寒。”
陈彦说着,深深看了眼这群年轻人。他们大多二十岁出头,正是大好的时光,若是另寻他路,也许会比在这里好上不少。
起码不会朝不保夕,生死难料。
陈彦默然而立,静静等待着结果。只见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年轻的姑娘,抱拳道:“大管事,弟子愿往。”
天阴沉沉的,那人的神情看不太真切,可说话却掷地有声,陈彦一晃神,小声唤道:“姐姐?”
他念得太小声了,所有人都没有听见。陈彦反应过来,赞许地注视着她:“好。你叫什么名字?”
“尹晓棠。”
“好,陈某多谢尹姑娘仗义相助。”陈彦也毕恭毕敬地向她抱拳行礼。
尹晓棠微愣:“大管事言重了。”
“弟子亦愿前往。”
又一人站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二人三人,一个接一个,纷纷上前来。陈彦大为感动,只见崔玄匆匆而至,带了一个大铁箱子。
“这是什么?”陈彦觉得那箱子格外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崔玄没理他,径直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摆了些弓箭袋。
“这是师父从前锻造的,之前一直藏在武器库最里头,我检查了一下,都能用,锋利如新。”
陈彦点头道:“好。”
他吩咐所有人稍作休整,午后即出发。
崔玄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来。陈彦没有多想,与他一道走到僻静处,崔玄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一看,里头竟是一颗光滑的蛋。那颗蛋比寻常的鸡鸭鹅蛋都要大,几乎比得上陈彦一个拳头。蛋壳上若隐若现冰天裂纹,若不细看,很容易忽视。
陈彦一愣:“这是,猎魂鹰?”
“再过三天就能孵化,你带着它,等它孵出来,就能供你驱使。”崔玄说着,笑了笑,“我在塔楼废墟里找到的,没想到,这竟然还是活的,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
陈彦不知为何,心生感动:“天意吧。”
他将那颗蛋收好,随后简单安排了下后续事宜,便领着门下一十二人出发了。
另一头,叶星也不好过。
薛闻笛纵然磋磨四十年,但毕竟年少成名,天纵奇才,配上长鲸行本身极大的能量,那一剑直中叶星命门,打得他吐血不止,不得不暂时撤退。只是薛闻笛也不好过,那通天的雷火也震得他坠入悬崖,下落不明。
叶星带伤,携部来到了骨河边。
血色长河滚滚东流,巍巍夜城隐匿在幽幽夜色中,只露出一个微妙的轮廓,近在眼前,却又飘渺虚无。
叶星望着这座沉睡的城池,按计划,若是顺利,此刻他应该击败薛闻笛、顾青,夺得长鲸行,并带上沈景越进入此城。
还差一根琴弦,便能再造兰因琴,这其中,必然要有沈景越的参与。不仅仅因为她巧夺天工的技艺,也因为她的的确确见过摸过兰因琴。而夜城,作为曾经撼动天下秩序的存在,虽已破败不堪,但对叶星来说,却是一个很好的修养之地。
原因无他,有这骨河在,正道之人必不能踏进这座城池。唯一拥有冥泉车驾的走马兰台,也因罗池重伤,而暂时销声匿迹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薛闻笛坏了我的好事。”叶星坐在岸边石上,形色狼狈,荆溪给他包扎好伤口,问道:“主人,还按计划行事吗?”
叶星轻轻捻着手指,神色阴狠:“荆溪,你去把文恪拎过来,我不信有他作质,徐向晚还能将沈景越捂在手里不成?”
“是。”荆溪抱拳退下,叶星又睨了眼身边的栾易山,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栾易山自是察觉到了,但他颔首,选择以不动应万变。
“小山,你说为什么浣秋至今不曾现身?谢照卿又在何处?”
好问题,好一个要他人头落地的问题。
栾易山挑眉,道:“浣秋与我只打过几次照面,我不清楚他的行事风格。但先前在曜真洞天,薛思从天而降,一道剑气劈下,我与浣秋皆是受了伤。”
他略略思索:“若是浣秋迟迟不归,恐怕是和薛思撞上了。”
叶星沉了脸:“薛思?他受了我的雷击,必不能活。”
栾易山笑了:“峰主,你我都心知肚明,薛思本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怎么可能会轻易死了呢?”
叶星闻言,猛地拍出去一掌,栾易山一动不动,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叶星收手,他察觉到了栾易山身前那道新伤,算算时间,确实是在曜真洞天之时。
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叶星狐疑着,只听栾易山又道:“谢照卿醉心武学,本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他未能回山,想必另有隐情。”
“那依你看,是何种隐情呢?”叶星冷笑。
“也许,是他知道,峰主杀了他弟弟。”栾易山一字一顿,低声说着,叶星脸色微变,却没有动作:“栾易山,你最好别让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手笔。”
“我为峰主鞍前马后,并没有这无聊时间。”栾易山眼中无波,叶星冷冷地盯着他,冷眼如刀,像是要把他这副皮肉生生挖开,剖出里头的三魂七魄,好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
栾易山不语,叶星忽地招招手:“小山,你过来些,我有要事吩咐你去做。”
“是。”栾易山上前,叶星低声道:“你即刻动身,前去听海涯无情门,告诉尤小帆,他活命的机会到了。”
“他让他尽快博取徐向晚信任,潜入临渊,必要时——”
叶星一顿,做了个斩尽杀绝的手势,栾易山一听,便知这是个歹毒计策。一来,无情门名义上仍是正道同盟,尤小帆更是去过临渊,与徐向晚多半是认识的,博取信任相当容易,二来,叶星恐怕对自己已经充满怀疑,借故将他调开,考验他的同时,也在做后手。
栾易山心里盘算着,面上却不显,只拱手道:“是,我立刻去办。”
叶星轻笑,神色张扬:“去吧。”
栾易山颔首称是,拂袖而走。
叶星沉默片刻,看向那座沉寂的城池,默默握紧了拳。
第150章 第 150 章
且说那日, 曜真洞天一战,傅及等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伤势愈烈, 豆豆也遭到重创, 无法维持原身, 重新变回了一只小狗。历兰筝心疼地抱着它,眼泪直流,豆豆呜咽着,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施未将自己仅剩的一颗悬命丹喂给它,历兰筝一怔, 小声道:“不可……”
“我没事。”施未说着,咬了下嘴唇, 将到嘴边的闷哼咽了下去, 他问道,“你要往东走吗?”
历兰筝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我陪你一道去。”施未说着,看了眼孙夷则,走向他,“孙,”
施未迟疑了一下,改口道:“哥夫,你要回临渊吗?”
孙夷则吓了一跳, 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憋得满脸通红, 傅及轻轻打了他一拳:“问你呢, 说话啊。”
孙夷则哭笑不得:“你, 你不必这么叫我。我,我自是要回临渊的, 我,我已是临渊掌门,生死存亡之际,哪能孤身在外?”
“我有事求你。”施未垂眸,“你要是回临渊,能不能帮我把燕知带过去?”
孙夷则知他心有戚戚,便点头道:“好。”
“谢谢你,哥夫。”
孙夷则耳根子都烫了:“你,你别这么叫我了,就算我不是你哥夫,我也会帮你的。”
“好的,哥夫。”
孙夷则扶额:“我怎么被你绕进去了?”
傅及忍俊不禁,历兰筝上前,问道:“可以带豆豆一起走吗?”
“好。”傅及双手接过那只白团子,对着她轻轻点了个头,“你也小心,历姑娘。”
“放心,我死了都不会让她有事。”施未应着,傅及正声道:“别瞎说,平安回来。”
“嗯,你们也是。”施未又扫了眼半死不活的周昂,有些担忧,“二师兄,你小心那个人。”
傅及微怔,想解释,可时间紧迫,又不想师弟烦恼,便只是点了个头:“好,我知道。”
“那我们先走了。”傅及说着,拍了下张何的肩膀,对方了然,轻轻嗯了一声。
一行人再次分别。
历兰筝要往东去,要去见一见那座青山,见见那个乔序口中等待自己的人。
施未御剑而行,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历兰筝,忽然问道:“你还恨他吗?”
历兰筝闻言,一时哽咽,不曾说话。
但施未已经明了,没有追问。
天沉沉,地昏昏,万籁无声。远处青山隐隐献出了轮廓,巍峨高耸,绵延不绝。历兰筝倏地抓紧施未的腰带,对方不言,耳边微风轻悄,他知道,就快到了。
破夜稳稳落地,施未收剑,领着历兰筝往前走。山野寂寥,晦暗难明,不远处,一条浅溪潺潺流过,一派宁静自然的气息。
溪边站着一个人。
手持拂尘,肃穆端庄。
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历兰筝便涌上一股难耐的心酸,她红了眼,躲在施未身后,不敢抬头。
施未抱拳行礼:“詹前辈。”
“恭候二位多时了。”詹致淳颔首,他似乎早就知道,只有历兰筝与施未会来,便不说其他,拂尘一扫,云中鹤来,引吭高歌,漂亮的白羽落下一根,转眼便如雾般散去。
“事不宜迟,且速速与我渡海,前往碧穹之滨。”
“好。”施未应声,詹致淳单手掐诀,霎那间,三人便坐在了仙鹤背上,扶摇而起,直往天际而去。
历兰筝一言不发,可她眼波流转,明明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詹致淳摸着自己的长须,轻声道:“我们必去,务必要摧毁那座石像。”
“石像?”施未有点茫然,他来得太晚,并不知晓一切。
詹致淳望着远处漂浮的云雾,念着还有些时间,便解释道:“碧穹之滨的海边,屹立着一座千年不倒的石像。那原本是岛上百姓为纪念一位先贤而设,千百年来,百姓为其供奉香火,求其驱邪挡灾。”
“可年岁日久,欲念妄生,爱恨贪嗔,久必生怨,怨气凝结,滋生邪灵。石像拥有了自我神识,不再满足于只聆听百姓的祷告。它生贪念,意欲染指红尘。于是,它假借神谕名义,控制了岛上百姓。”
“碧穹之滨开始挑选神女,本是为了邪灵转生而用,但数百年来,并未有合适的人选,直到百年前,纪灵均诞生。”
詹致淳说着,不声不响地看了施未一眼,对方提紧了心:“然后呢?”
他以为这其中自有一番惊天地泣鬼神之说,可詹致淳敛眸,没有向他说明,只道:“为了能控制住纪灵均,邪灵杀其父母,以期转生。但此计,被纪灵均的哥哥,还有一个姓林的小孩打破。”
“姓林?”施未警觉,“和燕知有关系吗?”
詹致淳有些意外:“你比我印象中要机敏许多。”
“所以就是有关系?”施未蹙眉,“我记得何长老说,燕知以前就姓林。”
詹致淳沉默半晌,道:“纪灵均的哥哥叫纪怀钧,他为了阻止妹妹被夺舍,忍痛将其封印,因此付出了生命。”
历兰筝心头一惊,默默掐紧了指尖。
“但邪灵从未放弃过复生大计,红尘数十载,它一直在寻找兰因琴,要借助此琴的力量,彻底摆脱石像的束缚。”
“石像是邪灵诞生之所,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它的力量。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失去其一。一旦邪灵吸收了兰因琴全部的灵力,就能完全独立,不再受石像震慑。”
“且邪灵狡诈,即使我们杀其肉身,它也有办法再次转生,只要石像存在,它便一日不灭。”
“但纪怀钧研究多年,发现邪灵在此力量转移期间,最是虚弱,如今七根琴弦,邪灵已得其五,复生在即,我们须立刻摧毁石像,坏其根基。”
施未很是意外:“这个时候最虚弱?那他要是完全吸收了七根琴弦,那得可怕成什么样?”
“那便是人间浩劫了。”詹致淳微叹,“魔都大祸,不过一年光景,而此刻,却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他右手搭在腰侧,轻轻拍了拍。
“我带了一封信来。”
“是八百年前,我的徒弟写给我的。”
施未一愣,詹致淳心有哀戚:“我从前有个弟子,名叫李逐流,他曾登岛,见那石像多有异样,便传信归来,望我们多加关照。可惜,不久之后,我翎雀宫便遭遇危机,此事便耽搁了。”
施未听了,小心安慰道:“八百年前,亦是大乱之时,詹前辈莫要自责。”
“话是如此,可若说不遗憾,却是为难。”詹致淳微微阖眼,施未思来想去,没想到个好的法子安慰他,只好作罢。
浮云渺渺,鹤鸣九霄。
历兰筝犹豫片刻,问道:“詹前辈,你说的那个纪怀钧,我认识吗?”
“你这般问我,是心里有答案了吗?”
历兰筝红了眼:“不敢妄下定论。”
詹致淳轻声道:“纪怀钧封印他妹妹的剑匣,用料乃是天外陨铁,是当年小霁封谷前,托人转赠给历拂薇的。”
历兰筝一听,心头大震,眼泪倏然而下。
“历拂薇铸此剑匣,本意是怕斩鬼刀再造杀业,便决定留下后手。若鬼道后继无人,杀业再起,便开此剑匣,将恶鬼尽数封印。那封印之术,还是我教她的。”
詹致淳叹道,“如今误打误撞,却是救了纪灵均一命。”
施未大骇:“那,那……”
“纪灵均改了名,现在叫何以忧了。”詹致淳话音未落,历兰筝便哭出了声,她扶在施未肩膀上,根本止不住眼泪。
“那个姓林的小孩,就是你父亲。”詹致淳不愿再说下去,施未愣愣的,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那样。
云层渐散,天边出现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是一座岛。
海水汹涌,浪潮澎湃,潮声迭起。
“你父亲和燕知,本是同一个戏班收养的孤儿,可惜最终,阴差阳错之下,变成了如今模样。”詹致淳轻轻一扫拂尘,仙鹤飘然而下,落在了海边那座石像前。
施未心里空荡荡的,麻木、隐痛、无所适从。
“我爹——”他舔了下嘴唇,觉得口干舌燥,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像光是说话,就已经耗尽了他的气血。
“你爹,终其一生,也许都在回家的路上。”
詹致淳仰头,看向那座黑黢黢的,冰冷石像,那是一切苦难的源头。可摧毁了它,苦难也不会立刻终止。他们还是要往前走,要奋力向着光明而去。
“但我想,你父亲在秋叶山的那个夜晚,已经回到他的家了。”
施未潸然泪下,记忆中那张苍老的脸,仿佛在慢慢变年轻,逐渐变成他这般年少的模样。
“臭小子。”
风声传来,施未好像还能听见那人笑眯眯地骂他,山野青葱,春光烂漫。年幼的他站在茅屋门口,大声喊着:“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马上就回。”
那人招招手,头也不回。
施未擦擦眼泪,定下心神:“现在要怎么做?”
“我会布下通天灵阵,你们只管往前冲,给它致命一击即可。”詹致淳说着,握住施未和历兰筝的手,灵气灌注,二人一怔:“前辈?”
“无妨。”詹致淳用力,“祝诸位前程似锦,莫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