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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 121 章


    年少时的燕知很畏惧班主, 不仅仅因为那些怪诞离奇的传言,还有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那双阴沉的满是算计的眼睛,总是不停地打量着她, 恶毒、贪婪、奸诈, 甚至藏着隐秘的难以启齿的欲望。


    但尽管如此, 班主并没有对她做什么,甚至请了些落魄的伶人教她一些琴艺,又或是教她跳舞,再或是教她练字读诗。燕知不明白他的意图,但又不敢说不。她捡了一块生锈的铁片, 每天夜里偷偷地打磨,直到它的锈斑掉落, 直到它逐渐锋利。


    如果死亡是最终的归宿, 那她宁愿死得干脆些,免受折磨。


    燕知胆战心惊地活着,可这些举动在某些人眼里,却成了不知好歹。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恶者,他们会讽刺燕知,会讥笑她生在福中不知福。


    “班主从不打你,你还想怎么样?”


    他们将燕知团团围住, 推搡着她。燕知想反抗,可看着他们被打得青青紫紫的胳膊, 又放弃了, 只是小声嘟囔着:“我也害怕啊。”


    “你怕什么?怕班主把你卖了?”他们大笑, “也对,你长得这么漂亮, 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们胡说八道!”


    燕知嚷嚷着,那些人纷纷按住她,抢走了她今天的口粮。


    他们堵住燕知,也不过是为了那口吃的。


    燕知气得大哭,那些人却一哄而散。


    他们不想被班主责罚,却拿准了燕知不敢去找班主——她瘦瘦小小的,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却不懂如何利用这个优势讨人欢心。


    太蠢了。


    燕知最好欺负。


    他们哄抢着属于燕知的那块干巴巴的饼,然后被人一拳一个打倒在地。他们捂着脸滋儿哇乱叫,抬头一看来的人,又一个屁不敢放,支支吾吾就跑了。


    燕知见到来人,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小跑过去:“哥。”


    少年从地上捡起那块脏兮兮的饼,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热乎的还冒着油的馅饼,给了燕知:“给我去街上买的,你吃这个。”


    “你怎么有钱买这个?”燕知问他,少年没有看她:“这个你就别管了。”


    他擦了擦那块脏掉的饼,默默放到了嘴里,燕知急得去抓他的手:“哥,你别吃了。”


    “我饿了。”少年笑了笑,也没管,囫囵两口吃完,只是不小心被噎了一下,满脸通红。燕知忙给他拍拍背,对方摇摇头:“我没事。”


    他四下张望,悄悄带着燕知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我们逃吧。”少年开门见山。


    燕知一愣:“你是说,逃跑吗?”


    她很是担忧:“万一被发现,被抓到,我们都会死的。”


    “不怕,我有办法。”少年凑过去,附耳告诉了燕知他的计划。


    “真的吗?真的能行吗?”燕知不敢相信,少年却说:“不行也得行,我们不能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就算会死,那我也要拼尽全力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少年的眼睛总是明亮干净的,坚定且一往无前,燕知很信赖他,很轻易地就重新燃起了希望:“好,我相信你。”


    她旋即又问:“哥,如果会死的话,我们能死在一块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好像没有想好回答,他挠挠头:“死后的事情,没人会知道。”


    燕知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们都是孤儿,班主只拿他们当赚钱工具,缺乏教导,所以他们良莠不齐,大多数人在班主的影响下,也会变得尖酸刻薄。


    只有少年不一样。


    他似乎是天生的侠义心肠,热情又开朗,哪怕与旁人格格不入,哪怕也和燕知那般备受排挤,却从不失望,从不绝望。


    他也随班主姓,姓林,单名一个故字。据说这个故字,还是他自己取的,因为他想长大了,去寻找自己的故乡,寻找自己的来处。他对此满怀希望,哪怕他也会被班主打得头破血流,也依然如此坚信着。


    他保护着弱小的燕知,认她做妹妹,告诉她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所以他决定,在这天带上燕知逃跑。


    他们的戏班,在港口一个小村庄停留。那村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每天停泊的商船极多。只要藏在甲板下面的货仓里,等着船开,到时候就能甩开班主。


    “我听说了,请我们搭台的东家今儿要请班主喝酒,我从村里杀猪的那户人家讨了点蒙汗药,晚上就偷偷放到他们的饭菜里。”


    林故的计划简单又大胆,燕知听得都愣了,她想了很久,将自己夜夜打磨好的锋利铁片给了他。


    林故一怔,没有猜到她的用意。燕知咬牙:“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把他……”


    林故一把捂住她的嘴:“好了燕知,别说了,晚上听我的就好。”


    “嗯。”燕知点点头。


    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年,林故才十三岁,燕知比他小两个月。


    可是上天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故早慧,他知道班主在打什么主意。他们来到这个港口,只是为了完成一桩买卖。那个请他们出场的东家,不过是个中间人。


    班主要将燕知卖掉,卖个好价钱。而他们这些无亲无故的孩子,会被卖去哪里,林故心知肚明。


    那天艳阳高照,海上风大,浪却不急,正是扬帆起航的好时候。


    所以一定要是那天,一定要是那个夜晚。


    林故偷偷将蒙汗药抹在班主的酒杯上,躲在暗处,亲眼看着他与东家一口闷掉。没多久,他们就不省人事了。林故独自返回班主的房间,看着那些摆得满满当当笑容诡异的娃娃,犹豫了片刻。


    他知道班主会些旁门左道,他知道这些娃娃绝不普通,但彼时,年少的他并不清楚这些娃娃究竟是什么,有何用途。


    他只需要放一把火,将戏班的其他人都引过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追究他和燕知的去向。


    告密者无处不在,林故为此吃尽苦头。


    大抵是年轻吧,思考事情永远无法面面俱到。


    林故往那些娃娃身上泼了些油,点燃火折子,抛了出去。火光划过的一瞬间,那些娃娃的眼睛突然动了动,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林故。他惊得一身冷汗,慌不择路地退了出来,关紧房门,去找燕知。


    可对方不在约定的地方。


    林故吓了一跳,他匆匆去找,直觉告诉他,燕知去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的确是这样的。


    他找到燕知的时候,对方满手是血,正呆呆地站在桌前。那血还是热的,正滴滴答答往下流,而桌上趴着的两个人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燕知抬头看了眼林故,又害怕又紧张,她小声叫了句:“哥。”


    林故回过神,强迫自己从“妹妹杀人了”这个事实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多问,从衣服上撕下几块烂布,给燕知擦擦手:“我们快走。”


    燕知点点头。


    他们逃了。


    他们本想往港口逃。可身后多了好多着火的娃娃,它们尖锐地叫着:“哥哥哥哥,为什么要杀我们?”


    人头攒动的港口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船上不去了,有些慌乱的船家甚至操起船桨驱赶他们。林故后悔了,他拉着燕知往山上跑去。


    “对不起燕知。”他难受得要哭,“我们翻过这座山,另外找出路吧。”


    可燕知却相当平静。


    班主死了,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污秽的肮脏的眼神盯着她了。现在就算是立刻死掉,也会是干干净净的。


    她无比轻松,紧紧握着林故的手:“没事的哥,如果逃不出去,我们就死在一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再做真正的兄妹。”


    可是林故没有回答。


    他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山洞,将燕知藏在里面。


    “哥?”


    “我去引开他们。”


    燕知慌了,死死抓住他:“你别去……”


    “我会活着回来见你的。”林故急了,“我发誓,我一定活着回来。”


    燕知红了眼,死活不肯松手。


    “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回家。”


    “回家?”


    “对,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到时候,就在那里盖个小茅屋,我们一起住。”林故哄着,拍拍她的手背。


    也许是家这个字,触动了燕知。她手指松了一下,林故便挣开了她的手,等燕知反应过来,再想抓住他时,那人已经转身跑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林中。


    燕知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蜷缩在小小的空间里,一动不敢动。外头传来那渗人的怪叫声,叫着“哥哥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燕知咬紧嘴唇,无声地落下两行泪。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哭,也是唯二的一次。


    再次流泪,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那怪叫声响彻山野,直到第二天才堪堪停下。


    清晨的日光透过石头的缝隙,照进了那个小小的山洞,也惊醒了昏昏睡去的燕知。


    她睁开酸涩的眼睛,看着掌心才绑着的两根布条,伤心不已。但她没有嚎啕大哭,而是小心翼翼挪开挡在前面的石头,从那个狭小的洞口爬了出来。


    第122章 第 122 章


    外面的世界早就翻了天。


    山的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 天光之下,那怪诞的火焰几近透明,来势汹汹, 似是要将半个山头烧穿。来来往往全是救火的村民, 凌乱的脚印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火光尽头。


    燕知愣了一下, 而后发疯似的往山的那头跑。半路被一个村民拦下:“谁家的孩子?怎么不看着点?”


    “放开我!放开我!”燕知挣扎着,那人却还是不肯松手:“那边危险,你下去找你家大人!”


    “我哥,我哥在那边!”


    情急之下,燕知狠狠咬了一口那人的手腕, 对方吃痛,当即松开她。燕知跳入混乱的人群, 跌跌撞撞朝前奔跑。


    她大气不敢喘, 慌乱地推开无数道一晃而过的人影,那些惊讶或是质疑的轻呼全部被她抛之脑后。


    “哥,哥……”


    燕知猛地摔了个大跟头,又哆嗦着爬起来,手上的布条断开,露出里头那片早已干涸的殷红血迹。


    燕知攥紧双手,终于跑到了那冲天的火光面前。


    “哥!”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被不知情的人一把抱住:“别去, 会被烧死的!”


    燕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烧焦的树木与泥土散发出强烈的血腥之气, 彼时的燕知还不知晓, 那就是一种诅咒。那些被烧毁的娃娃在诅咒他们, 万劫不复。


    她昏了过去。


    再清醒时,她正躺在一个好心的渔民家中。她不记得醒来看到的一切了, 她只是又一次爬上了那座山,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走入那片焦土的尽头。


    那是个陡峭的悬崖。


    悬崖之下,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大海蔚蓝如玉,风平浪静,无言地注视着这片繁荣的港口。人们依旧在忙忙碌碌,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熟人聚在一起,谈论着那天夜里离奇的大火。


    大火烧得太干净,一夜之间,困住她的牢笼和拯救她的绳索全都毁灭了。


    燕知漫无目的地在海边上走着。


    海浪争先恐后地涌上岸边,冲开层层细沙,留下枯败的贝壳和鱼类残骸。燕知踩上那潮湿的沙砾,望着那波涛滚滚的海面,那腥咸的海风吹过她凌乱的发梢,也吹走她颊边摇摇欲坠的眼泪。


    “燕知,我一定回来找你。”


    黑夜中的低喃依旧回荡在耳边,振聋发聩。年少时的承诺,终究成为了她活下去的枷锁。


    燕知决定等待。


    一个人等待。


    只是等待的日子漫长又煎熬,痛苦且折磨。


    燕知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知道,在这样一个混乱的世道中活下去本就是奢望,但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相貌会给这样的奢望重重一击。


    在与林故分开后的第三天,她去港口找活干。可接连几个船家见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子,都不情愿让她上船。这里的居民大多以海为生,多是要在海上漂泊,带个半大的小姑娘总归不方便。有个好心的老伯告诉她:“丫头,你往东边走,王婆婆家卖珠串,你就帮她打打下手,别出海,你这样的小丫头,出海很危险。”


    燕知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想出海,她想知道海浪究竟会飘往何方,那天夜里的浪花和海风,究竟会将那个人带往何处。


    于是她摇摇头:“不用了,谢谢爷爷,我还是要出海。”


    话音刚落,便有人朝她抛来绳索:“要出海?”


    燕知抬头,只见靠岸的大船上站了个人。那人逆着光,看不清样貌,但衣着华贵,应是个富家子弟。


    燕知迟疑地点了点头。


    “上来吧。”那人指着绳索,“自己爬上来。”


    燕知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抓住了那根垂下来的绳索。


    她记得那天海风很大,吹得她摇摇晃晃,差一点一脚踩空滑下去。她半吊在空中,稍稍低头,还能看见船底下汹涌的海水。


    我要活下去,我要出海去找他。


    燕知最终爬上了那个甲板,见到了那个抛给她绳索的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燕知也忘记了。


    因为她从来不会记得自己琴下亡魂的样子。


    那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或者,要称呼他为,不知名买家。


    他就是那个要将燕知买下的人。原本付好了定金,要来接手,结果却发现卖家早已被大火燃尽。好在,那个小丫头居然还活着。


    买卖不亏,起码不用付尾款。


    那人得意地想着,他说要带燕知去另一个地方,他让船一直朝南去,要在陌生的港口靠岸。燕知问他:“去那里卸货吗?那什么时候返航?”


    “很快。”对方回答着,低头看向燕知,不由喟叹,“真是美丽的一张脸。”


    那声微妙的叹息,让燕知心生警惕。


    “我们什么时候返航?”她固执地追问,那人却笑道:“不会返航了,你的终点就在那里。”


    “你骗我?”


    “是又如何?”


    燕知眼神顿时沉了下来,愤怒与不安几乎要冲破她的躯壳,她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躲到了甲板的角落里。


    要想办法逃跑。


    燕知算算日子,已经离开那个小镇数日了,他们现在就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中央,离了这赖以生存的船,便只有成为鱼饵的下场。所以只能等船靠岸,再另寻他法。


    燕知能想到的,那人自然也会想到。


    船一靠岸,便有打手将她团团围住。燕知像一只困兽,在狭小的牢笼中不断挣扎。她只记得有无数双手抓住了她,将她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呼吸之间全是恶臭的禽兽味儿。她尖叫着让他们松开,却无济于事。


    “小心点,别弄坏了。”那人轻声笑着,“我可得指着她做个好买卖呢。”


    “我不会放过你的!”燕知试着抬头,试着去看清那人的面孔,却又一次被人按住了后颈。


    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盆冷水,燕知被一次又一次按头,窒息感从躯体深处蔓延开来,她像一条濒死的鱼,不停地扭动着四肢,可根本逃脱不了。在即将淹死的时候,她又被人捞起来,有个少了只眼睛的打手拍拍她的脸:“你好生听话,就能少受点罪。”


    “呸。”燕知喷出一口水,那人也不恼,手指轻轻一点,她又一次淹进了水中。


    他们威逼利诱,他们步步紧逼,直到将燕知逼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囚笼,任人摆布。


    燕知最终成为笼中鸟,被掰断了一切振翅高飞的可能。


    她在笼中被饲养了三年。


    那位买家教她琴棋书画,也教她如何杀人。


    “你悟性很高,就是不太服管教。”他对着燕知评头论足,自以为是地点拨着,“要学会利用你的优点。”


    他轻轻抚上燕知的脸颊:“比如说,这张美丽的脸。”


    燕知背在身后的双手紧了又紧,而后道:“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对方大笑,接着,点了点自己的膝间:“坐到这里来,燕知,我教你。”


    燕知一步,两步,缓缓走了过去。


    第一步,她在想要是当年没有上这条船,而是听那老伯的话,去给人家串珠,是不是命运就不一样了?她会不会已经等到了林故?


    第二步,她在想,这过去的三年,她究竟学到了几分杀人的本事,能不能一击即中?


    第三步,她来到了那人面前。


    对方依然游刃有余的模样:“想杀我?燕知,你现在还不够格。”


    “怎么会呢?”燕知莞尔,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她乖顺地坐到了那人怀里。


    笼中鸟想要振翅高飞,必然要抱着必死的决心。


    但燕知想活。


    她对“生”的渴望,支撑着她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那人虚弱地倒在火光深处,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燕知,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燕知不理他,拖着受伤的身躯,奋力朝前走着。她被一条断腿绊倒在地,下半身顿时失去了知觉。她麻木地向前爬,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


    “燕知,你逃不掉的。”那人笑着,在大火中飞灰湮灭。


    只要你染了血,背了债,那些亡魂就会如同恶鬼般纠缠着你。


    你逃不掉的。


    燕知觉得那人在诅咒自己。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想了。


    她拼命往海边爬,爬上停在岸边的一条小船,砍断绑住它的绳索。


    她重重倒下,直直地躺在这一叶扁舟上。


    头顶便是一轮皎洁的月亮,启明星高高地点缀在黑暗的夜幕上,像一滴闪闪发光的眼泪。海水推着小船往不知名的地方驶去,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海浪声犹如母亲在低喃,它呼唤着燕知,让她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顺着这海浪,她就能飘向那个小小的港口。


    燕知想着,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被出海捕鱼的渔民救了上来。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有个好心的婶子给她换了合身的衣服,还煮了鲜美的鱼汤,劝她乖乖养伤。燕知舔着干裂的嘴唇,道了声谢。她慢慢喝完了鱼汤,然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悄然离开。


    她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她一定要再见到林故。


    燕知对“生”的执念,全都来源于年少时的承诺。


    所以当她看见长大的林故时,便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哥!哥!”


    她高声呼喊着那人的名字,像是穿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奔向那片宁静的大海。


    第123章 第 123 章


    林故听见了她的呼喊。


    少年牵着马, 在长街的尽头回眸。


    “燕知!”


    他喜出望外,松开缰绳朝她跑来。


    天阴沉沉的,雷声由远及近, 重重劈在高大的树尖、低矮的墙头, 还有即将重逢的两个人心上。


    “她是谁?”燕知指着林故身后的某人厉声质问, 少年向她解释:“这是纪姐姐,以后会和我们一起生活。”


    “凭什么?那不是我家吗?凭什么要让一个陌生女人住进来?凭什么!”燕知暴跳如雷,她想不通,她无法接受,她拼尽全力活下来, 就是为了再见到林故,跟他一起回到故乡, 可现在为什么会多一个人?


    “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 是不是不想来找我?”燕知潸然泪下,经年来积攒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开始不断地重复一个问题,开始不断地钻牛角尖,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年一愣:“不是的,我……”


    “骗子。”


    燕知自言自语着,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个人的话。


    “燕知,你逃不掉的。只要你染了血, 负了债,日日复日日, 年年复年年, 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恶鬼。”


    “杀人不眨眼。”


    燕知双眼猩红, 几乎看不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想,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故伸手想抱住她,安抚她,燕知却下意识地一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那是她这三年来形成的本能反应。


    她最终还是被折断了翅膀,从高空狠狠坠下。


    林故惊愕不已,鲜血喷涌,染红了他一大半的衣襟。雷电轰然而至,电闪雷鸣之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燕知的视线彻底模糊,她蓦地回过神,再想伸出手时,林故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带回来的那个年轻的陌生的女子急匆匆跑了过来,小声叫着他的名字,燕知后退两步,茫然地朝后跑去。


    “燕知,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一定回来找你。”


    豆大的雨点砸在燕知脸上,几乎封闭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右手攥拳,左手掌心覆于其上,像是要再次感受那个夜晚,少年最后的体温。


    她跑着跑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混在雨水中,逐渐麻木她的内心。


    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燕知在潮湿的天地之间痛哭,终是慢慢停下了脚步。


    如果她愿意停留片刻,也许就能听见林故的解释,那个少年会说,燕知,我没有抛弃你,我只是回来晚了,对不起。


    但是她没有听到。


    燕知悄悄折回去,少年和陌生女人都不见了,连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她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哥,哥……”燕知呢喃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哥你在哪儿啊?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燕知还是没有找到林故。


    他们又一次走散了。


    从烈烈大火,到滂沱大雨,紧握的双手最终无力地松开。


    燕知摩挲着空荡荡的右手,像三年前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唯一不同在于,她终究不是案板上的鱼肉,而是锋利的刀刃。


    她开始接一些人命买卖,拿着赢来的赏金,四处流浪。她其实很讨厌这种漂泊的生活,可除了这样,她想不出其他办法来消磨时间。


    燕知最开始是练刀的,偶尔弹弹琴,不过她始终觉得那是附庸风雅的玩意儿。直到她在一次暗杀任务中,碰到一个难缠的对手。


    那是个很擅长幻术的女人。


    漂亮,轻佻,轻言慢语,差点要了她的命。


    燕知在那次搏杀中,真正明白,什么叫杀人诛心。一次次陷入幻术中不可自拔,一次次美梦破碎,一次次被抛向高空再跌落崖底,濒死时的窒息感让她爆发出无限的潜能。


    她最终赢了那人半手。


    “是个好苗子。”对方轻蔑地笑了笑,缓缓吐出遗言。


    “我祝你登峰造极,万劫不复。”


    言罢,她便闭上了眼睛,再没了气息。


    燕知冷冷地凝视着她嘴角那抹殷红的血,沉默地转身离去。


    那抹血,好像成了她一块心病。


    此后的燕知每每持刀,都会想起在这场厮杀中压抑的呼吸、痛到麻木的心脏和几近崩溃的神志。


    她也痛了。


    她忽然不想用刀了。


    烦。


    燕知决定重新去找一个称手的武器。


    命运的齿轮又一次转动。


    她再次遇见了林故。距离上次见面,又是三年。那人又长高了许多,已经完完全全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了。他一身利落打扮,干净整洁,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好,乍看之下,就和那些燕知从前碰到过的名门正派的弟子一模一样。


    他不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可怜的小乞丐了。


    可燕知,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


    她被困在了年少时的山上、海边和瓢泼大雨中。


    “燕知,和我回去吧。”林故依然给足了她耐心,燕知却歪头看着他背后那把剑,又看看站在剑后的那个女人,问了个不明所以的问题:“你改名了?”


    林故默然片刻,点头道:“是。”


    现在他叫施故了。


    “为什么?”


    “班主死了,不吉利。”


    施故省略了许多,比如他改名也很随意,就是在大病之后出门走了走,看中了街头那家烧饼铺的烧饼。那铺子的小老板就姓施,他说看他们姐弟两个可怜,烧饼就不收钱了。


    施,就是施舍的施。


    施故靠着这点怜悯活了下来。


    但他见到燕知,又觉得不必说太多,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是以后,以后还会有晴朗的天、宁静的海和月光皎洁的夜晚。


    可燕知没有领情,她说:“你叫施故,我叫燕知,我们不是一家人了。”


    施故一愣。


    “我们不是了。”燕知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冷冷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施故有些无措,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


    半晌,他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燕知抬头看着他,有些恍惚。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幻术中。


    “我祝你登峰造极,万劫不复。”


    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了她心上。


    “我想要一把琴。”她轻轻地说着话,“给我一把琴。”


    一把能杀人的琴。


    施故不解其意,可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燕知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


    她在故意为难施故,可又止不住地想,那人究竟会给她带回来一把怎样的琴。


    是名琴兰因。


    起先见到这把琴的时候,燕知愣了一下,施故悄悄将受伤的右手背在身后,问她:“怎么样?这把琴好不好?”


    “你送来的,你不知道好不好?难不成你还要送我些垃圾?”燕知那时候,学会了阴阳怪气,语气尖酸,像是只受伤的刺猬,浑身都是尖锐的刺。


    施故张张嘴,似乎要解释,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燕知还是收下了那把琴。


    琴身质朴,神木沉香,琴弦质韧,灵气磅礴。燕知以手按弦,便升腾起无限的征服欲。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这把琴的主人,是她人生的主人。


    燕知凭借一股狠劲,驾驭了那把琴。而她和施故的关系,却若远若近,看似渐行渐远,又紧密相连。


    施故用了数年时间,成为世人眼中的鬼道之主,双剑一刀,天下无敌。燕知虽然承诺加入,可总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个招摇过市,祸事不断,一个给她善后,收拾烂摊子。


    两个人慢慢长大,交流越来越少,最后变成只是一个眼神交换。


    施故从不劝燕知收手——他甚至不再执着于“回家”这个承诺。


    燕知为此愤恨。


    无数次,她想质问施故,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太多了,太多的误会纠葛,错过了就不会再有解释的机会。自尊使人后退,使人盲目,使人作茧自缚。


    燕知爱闯祸,乐此不疲。她总觉得只有这样,施故才会现身。她迫切要证明一件事——他们不会再走散。


    但她忘了,生在此间,行在此道,因果轮回,善恶皆有报。


    施故有一天,又一次莫名其妙失踪了。


    “那大概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燕知也记不清有多久,她只记得自己非常恨,非常非常恨。


    “那时候我发誓,要与他割袍断义,再不往来。”


    燕知以为施故再次抛弃了她。


    可五十多年后,听到那人的死讯时,她还是失声痛哭,像小时候那样。


    她出了趟远门,去追究施故的死因。


    得知真相的那天,她坐在五十多年前,施故内丹尽碎的河边,看了一整天的江水东流。


    “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烂好人了?”燕知背对着历兰筝坐着,哽咽不已,“他要是不管闲事,又怎么落到那种下场?”


    历兰筝听了,也心生酸涩:“可是,施前辈也是关心你的呀……”


    “谁要他关心?”燕知猛地回过身,怒目而视,“他若是真的关心我,他就不会随随便便带个人回来!他就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


    “他能为了别人去死,怎么不能为了我活?”燕知咬紧牙关,微微仰着头,不肯让眼眶里的热泪落下来,历兰筝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燕知深吸一口气,收敛了全部情绪:“算了,他养了个这么废物的儿子,不如早死早超生了。”


    历兰筝见她又绕回了施未身上,很是不解:“虽然我没有见过施故前辈,但既是父子,一定有很多相似之处——”


    “放屁。”燕知不耐地打断她的话,历兰筝顿时恼了:“那你为什么针对施未?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却总是挑刺,骂他打他,如果不是迁怒,那又是什么?”


    “你管我?”


    “我偏要管!”历兰筝脾气上来,也是倔,“如你所言,施前辈哪里对不起你?明明是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再犯错,所以才——”


    “够了!”燕知一拳打了过去,历兰筝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一双澄澈的眼里已经满是愠色。


    但历兰筝选择了沉默。


    她虽然生气,却也觉得燕知挺可怜的。但可怜之余,又觉得对方着实过分了。


    “你别再骂施未了,再怎么样,他都不欠你。”历兰筝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轻轻松了手。


    她想,要是燕知这一拳挥过来,她就受着,不和这人争执了。


    可燕知没有。她只是瞪了历兰筝一眼,就又背过去坐着。历兰筝忽地一阵不忍心,她朝前动了动,衣角却被轻轻拽了下,她心里一惊,转头看向一旁的施未。对方依然安静地躺着,没有什么变化。历兰筝看了看他的手,也好好地垂在一边,没有移动的痕迹。


    历兰筝很奇怪,但她也放弃了和燕知的争吵,转而握住施未的手。


    指缝里有些新鲜的泥点。


    历兰筝无言。


    寂然片刻,已成废墟的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第124章 第 124 章


    历兰筝猛地握紧手中长枪, 燕知却不以为意,擦干净脸,沉默地站起身, 走到历兰筝身前。


    “历……”


    “好久不见, 冯冬月。”燕知冷冷地注视着前方, 那片废墟之上,蓦地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身段窈窕,林下风致,可五官却很模糊, 十分惹人遐想。


    “难为你还记得我。”对方轻笑,说话尾音轻轻上扬, 自有一番勾人的意味在, 燕知不屑:“我也不想记得,但一个东施效颦的小人天天在你眼前晃,你不记得也难。”


    “你骂谁呢?”


    “骂你呢,听不出来啊?”燕知上前一步,“怎么,还要和我比划比划?”


    “哼,死鸭子嘴硬。”冯冬月说着,却不由后退半步, “主人让我传话给你,现在就随我回峰, 其他的事情, 他可以既往不咎。”


    “他这么好心?”


    “主人对你还不够好?你三番两次不服管教, 他都没有责罚你,你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可不是你这种给点好处就上赶着赔笑脸的狗。”燕知怒目, “你敢说姓林的出现在这个地方,不是叶星的手笔?要我随你回去,却还要下此狠手,叶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冯冬月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可一想到峰主的耳提面命,也只能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峰主是要你回去,可没说你身后那两个能活着离开!”


    “所以你认了,是你们找到那个姓林的,然后在此埋伏我?”


    冯冬月蹙眉:“林班主确实已死,我只找到他的遗骸。”


    “不过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串铃铛,你们看到的那个人偶,也在他白骨边,我就一并带回了。”


    燕知眼神一凛:“带回来,然后准备给我致命一击?”


    “你要不犯浑,谁会找你麻烦?毕竟峰主还需要你——”冯冬月说到最后,明显吞了一个字,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和我回去,二是死在这儿。”


    燕知压根儿不理她:“当年我放了一把火,应该早把他们烧没了才对,怎么还有骨头剩下?”


    “你当时才用了多大劲儿?那两个人根本没死!他们早早跑出了火场,不知所踪。”冯冬月已经不耐烦了,“尤其那姓林的,起码又苟活了十几年,最后才死在施故刀下,这些你都不知道?”


    燕知一怔,心头又燃起无名怒火:“我怎么知道?我和他早没关系了!”


    “是啊,不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满嘴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冯冬月像是踩中了燕知的痛脚,洋洋自得,“等你需要他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怕不是一口一个好哥哥?再怎么说,那也是大名鼎鼎的鬼主,双剑一刀,有的是——”


    “砰!”


    一声巨响,燕知掐着人的脖子,将人一头掼进了地里,本就四分五裂的地面顿时又塌下去几分。她骑在人身上,抡起拳头砸了下去,冯冬月霎时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半空,燕知抽出纸符,两指并拢,灵气一转,一道金光直逼那道青烟,只听一声尖叫,半空中燃烧起一团烈焰,青烟扭曲着,坠落于地。


    “燕知!你胆敢伤我!”冯冬月凄厉地大喊,燕知一脚踩在那零星的火苗上,沉声道:“冯冬月,你何不现身与我一战?畏畏缩缩躲在后头,难怪叶星看不上你!”


    脚下火苗猛然窜高,燕知后撤一步,火光中映出冯冬月那张精致妖艳的脸,眼尾上挑,像淬了毒的钩子:“燕知,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燕知嗤笑:“报应?我就是你的报应!”


    言罢,她悍然出招,将藏于火光之内的冯冬月打了出来,对方踉跄两步,面露杀意:“燕知,我无意与你为敌——”


    “啪!”


    燕知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


    “是无意与我为敌,还是不敢?”燕知怒斥,赤手空拳又扑了过去,冯冬月不甘示弱,单手结印,召来自己的琴。


    琴音一响,勾魂断肠。


    历兰筝突然明白,为什么燕知一上来就要骂冯冬月东施效颦了。


    她分解开自己的长枪,将其中一根雀羽抛向燕知,那精巧灵动的羽翼环绕其间,构建起一层坚固的结界,使其免受琴音干扰。燕知没有说话,默许了她的动作。


    冯冬月的琴音柔中带魅,绵长蛊惑,可力量不足,远不及燕知那般强横霸道。历兰筝虽是没见过燕知弹琴,但从对方以往所用各类术法来看,燕知的琴音应当更有杀伤力,而不是像冯冬月这般扰人心神。


    历兰筝没有贸然上前相助,只是静静观望着。她握紧施未的手,趁此机会,调动自身灵气为他疗伤。尽管她并不精于医理,但关键时刻,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


    燕知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以其为刃,破开冯冬月的层层琴音,直逼对方命门而去。冯冬月指尖重重按下,身后飞出数根断骨线,铺天盖地如同交织的蛛网,扑向了燕知。历兰筝见状,当即飞出自己手上另一根雀羽,割断那些断骨线,刹那间,天崩地裂,尘土飞扬。历兰筝下意识伏身,护住施未,只一瞬,二人身下一空,一同坠入了无底深渊中。燕知脚下不稳,输了冯冬月半招,她反手一掌,拖着人一道消失于空旷的林中。


    废墟再次回归了平静。


    早早与他们走散的曹若愚并没有感应到。


    他与文恪正在蜿蜒曲折的山洞中缓慢前行。


    那山洞中石英遍布,光彩斑斓,石缝中的水滴如串珠般滚落,裹挟着强烈的寒意汇聚成一条条溪流,隐入漫漫黑暗之中。曹若愚总觉得这里的气息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他们原本是三个人,张何也在,可就在进入山洞后不久,他便与小师弟走散了。曹若愚只好一手牵着文恪,一手握着佩剑,在洞中摸索。


    苗苗从他衣襟里探出头来,小声道:“爹爹,这里好冷。”


    “嗯,是很冷。”曹若愚直觉不太好,苗苗附和着:“嗯嗯,就是好冷,和我之前呆着的那条暗河一样冷。”


    一语点醒梦中人。


    曹若愚恍然:“我说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这里的气息和他在历家藏书阁掉下去的暗河一模一样。


    幽深冰冷,难以呼吸。


    曹若愚看向不知通往何方的洞口,轻声问文恪:“文长老,你觉得我们朝哪儿走?”


    文恪掐指,指向东边:“那里。”


    “好。”


    曹若愚点点头,拉紧他,一并朝东走。那滴滴答答的水声始终伴随左右,回荡着,徘徊着,不远不近地跟着,冥冥之中,就像在指引着二人,不要停歇,不要逗留。


    一丝光亮出现在眼前。


    曹若愚先行,只看到一道水帘隔在眼前,幽幽烛火在帘幕那头微微晃动着,十分模糊。曹若愚正要穿过那道水帘,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来了。”


    是乔序。


    曹若愚心头微怔,竟有点无措。


    他以为再见面,会是一场你死我亡的争斗,可没想到,却是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帘洞中。乔序平静得犹如这洞中石英,千百年来的孤寂全都沉淀于此,无所波澜。


    “进来吧。”他道。


    曹若愚回头看向文恪:“文长老——”


    “我跟你一起进去。”文恪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替他回答,“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曹若愚迟疑片刻,还是答应了:“好。”


    他先跳到对面,再拉了文恪一把。乔序端坐在蒲团上,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帘洞中实在太黑,那微弱的烛火映在他的眼底,竟无端生出些许悲悯。


    “坐。”乔序小声说着,“寒舍简陋,二位海涵。”


    曹若愚不解:“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乔序不言:“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找到了我?”


    曹若愚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不想?”


    曹若愚不喜欢他的弯弯绕绕,直言着:“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算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我也认了。”


    “你不怕吗?”


    “不怕。”


    乔序饶有兴味地望着他,曹若愚也不多作解释,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将外袍脱下,垫在上头,和文恪坐在了一起。苗苗也从他怀里滑了下来,趴在了他膝上。


    乔序又低头看了眼那个小东西,没成想,对方也在看他。眼神交汇的那一霎,熟悉的过往忽如春风拂面,苗苗不由唤了一声:“姐姐!”


    很甜很可爱,像是在对着乔序撒娇。


    曹若愚一愣:“他是男的……”


    “是啊,姐姐,你怎么变成男人啦?”苗苗显然没有转过弯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它一骨碌跳到乔序腿上,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姐姐姐姐,是我呀,我是苗苗呀!”


    曹若愚慌忙去捞它,乔序的眼神却变了又变,静默片刻,才应道:“是苗苗呀,我记得你。”


    他轻轻摸着小水獭的背,曹若愚悬在半空的手一时僵住,没有乱动。


    “姐姐,你弟弟好些了吗?”苗苗翻了个身,仰躺在他怀里,露出柔软的肚皮。


    这是他一贯示好的方式。


    乔序摸摸它的肚皮,笑笑:“他好了,成为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物。”


    “真的吗?那太好啦!”苗苗咯咯直笑,“那后来呢,你们又去哪儿啦?你怎么没有来找我玩呀?”


    “后来出了点意外,我们就走散了。”乔序垂眸,乍一看,竟是悲伤满怀的模样,苗苗吓了一跳,忙安慰着:“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已经不伤心了。”乔序将苗苗还给了曹若愚,低声说着,“因为很快,我们就会重逢。”


    话音刚落,苗苗便觉眼皮很重,头一歪,就昏睡了过去。


    第125章 第 125 章


    曹若愚心一紧, 忙抱起它轻轻摇了摇,唤着:“苗苗?苗苗?”


    “放心吧,它没事。”乔序慢悠悠地看着他俩, 隐隐约约像是在笑, “我还不至于找一个小朋友的麻烦。”


    曹若愚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又探了探苗苗的脉息,确定它安好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好。苗苗趴在他膝盖上睡觉,懒懒地翘了翘尾巴,又无声地伸了个懒腰, 才继续安稳地睡着。


    “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乔序眉梢微挑,散漫、戏谑, 甚至可以说透着一股上位者的轻蔑。


    曹若愚目不斜视:“不知道。”


    “猜猜看呢?”


    乔序像是在故意逗他玩, 不紧不慢地伸出手,轻轻敲了下身侧一块石英,清脆的声响在帘洞中回荡了三遍,那些冰冷的石头逐一散发出如初阳般浅黄色的荧光,将这方寸之地照亮。


    曹若愚这才看清乔序的模样。


    那人一身布衣,散着头发,随意地坐在一张简朴的蒲团上。那墨色的长发好像很多年没有修剪过了,几乎垂到了膝盖, 但梳得整齐,并不显得落魄邋遢。那些微芒落在他的脚边、发梢和眉眼处, 勾出一片柔和的轮廓。


    曹若愚莫名觉得, 乔序身上那股强烈的阴冷潮湿的压迫感, 渐渐消融在这片温暖的光亮之中。他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道:“你是需要我帮忙吗?”


    乔序闻言, 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竟有一瞬的沉默,而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能帮到我什么?是能替我手刃仇敌,还是助我得道飞升?”


    曹若愚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道:“你说的没错。论道行,你比我高深,论头脑,你比我聪明,论手腕魄力,你更是一骑绝尘。但是——”


    他抿了下唇,搜肠刮肚了好一番,才挑着一句半句话来说:“我觉得你不幸福。”


    乔序一怔,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笑出了声。他上下打量着曹若愚,似乎是要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出点其他的痕迹,可没多久,他就放弃了,小声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这个——”曹若愚说不上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月下清泉,映出自己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乔序忽然觉得没意思。


    年轻的修者就近在尺咫。那些荧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英俊的眉眼,连影子也愈发温柔起来。


    “很多年前,我有个徒弟,叫李逐流。”


    “那是个机敏善良、勇敢无畏的年轻人。”


    乔序的耳边回响起詹致淳苍老的声音,他曾与那位翎雀宫掌门做了个交易,两个人,换他一条命。


    如今,欠那位掌门的已经如数还清。


    可乔序唇角微张,笑笑:“你刚刚就像另一个人似的。”


    曹若愚注视着他:“是不是和詹前辈有关系?”


    乔序不置可否,他侧身,指腹划过那光滑如镜的紫石英,上面竟显现出施未三人的行踪。


    “三师兄——”曹若愚轻呼,乔序微微蹙眉:“是冯冬月先找到了他们。”


    “那也是无渡峰的人?”


    “嗯,叶星的属下。”乔序看向镜面,燕知与冯冬月打得天崩地裂,难解难分,琴音如同催命的刀,压得燕知逐渐落于下风。


    “燕知没了琴,撑不了太久。”乔序的眉头并未舒展开,他看见历兰筝似乎要有所动作,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并未真正出手,而施未始终躺在地上,想来应是受伤不轻。


    “我要去找他们。”曹若愚说着,便要起身,乔序笑笑:“急什么?既然来了,就好好坐着。”


    曹若愚不言,紧紧盯着他。


    乔序喟叹:“没有我的允许,你是出不去的。”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求于你。”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乔序每说一句,都有种即将气力耗竭的感觉,曹若愚环顾四周,微芒之中,隐约显现出一道结界,堵住了所有出入口。他拿不准乔序的心思,只好说道:“那你向我保证,我三师兄他们不会有事。”


    “当然。”乔序看向镜中某人,默默垂下眼帘,“我亲手带大的徒弟,可不会输给那种货色。”


    曹若愚眼神微转:“你好奇怪,明明对历姑娘的父母见死不救,现在又承认她是你徒弟。”


    “见死不救和认可她是我的弟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乔序戏谑极了,“认可她,就是认可我自己,其他的事情,我自有定夺。不要和我谈什么师徒情深,简直可笑。”


    曹若愚闻言,沉默良久,半晌,他问:“那你要我帮忙,起码告诉我前因后果吧?”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乔序歪头,“看在詹致淳的面子上。”


    曹若愚没心情和他掰扯这个问题,指了指镜中:“那你先告诉我,无渡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无渡峰本是一处无主之地,但因其峰顶有一天然雷场,可助飞升,所以在数百年前,和翎雀宫、潜鳞山并称三大修仙圣地。但现在已经被叶星鸠占鹊巢,无人能登顶。”


    “叶星占据那里,是要将那雷场据为己有?”


    “不是的。”乔序说着,又没了声响。


    镜中,冯冬月被燕知一拳打翻在地,满嘴是血,燕知抡起那把琴,狠狠砸在了对方头上。冯冬月顿时头破血流,没了反抗的力气。


    乔序瞥了眼,叹道:“冯冬月一定是惹怒了燕知,才让她如此发疯。”


    曹若愚安静听着。


    他隐约觉得,乔序并不愿过多地谈及叶星的事情。


    “冯冬月的术法和燕知很相近,可无论是先天禀赋,还是后天修行,都远不及燕知。她比燕知早几年加入无渡峰,却一直不受叶星赏识,因此将燕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话音刚落,镜中的冯冬月便直直倒了下去,再没了气息。燕知扔下那把破旧的琴,喘了一口气,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乔序看向她,直到那人“扑通”倒在了历兰筝怀里。


    “燕知并不是自愿加入无渡峰的,只因她是兰因琴主,叶星才千方百计将她擒住。”


    曹若愚愕然:“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你以为她是与施故不和,所以才选择脱离鬼道的吗?”


    曹若愚点点头。


    乔序微叹:“燕知大概是十多年前,正邪交战的前夕,被叶星抓住的。那时候,她应该刚遇到沈景越。”


    “沈景越是个难得的能工巧匠,燕知请她修琴,但在途中不慎落入叶星的圈套,此后她便一直待在无渡峰了。”


    “燕知那样的性格,也甘愿屈居人下?”曹若愚不解。


    “这我就不知道了。”乔序笑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有点空,“但叶星此人,最爱玩弄心计,他应当是给了燕知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所以燕知才没有选择立刻离开。”


    “我猜这个理由,和施故有关。”


    曹若愚心生困惑:“是帮她向鬼主前辈复仇?可是,我觉得他俩也没有到那种不死不休的地步吧?”


    乔序见他这傻乎乎的模样,笑意更深:“呆子,他俩是兄妹,燕知怎么会让叶星替她解决掉施故?”


    曹若愚瞪大了双眼:“兄……兄妹?”


    “很意外?”乔序反问他,“你难道不觉得,他俩性格很像吗?”


    “我……我……”


    “十多年前,施故伤重,一直在秋叶山上养伤,没有消息,我猜,叶星应该是许诺燕知,会帮她救人。”乔序叹着,“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得问问燕知本人了。”


    曹若愚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看向镜中,燕知昏睡着,历兰筝给她擦去脸上血迹,又给她喂了点水,才缓缓坐下。她看着有些落寞,守着昏迷的两个人不言不语。


    就在此时,一只白色的小狗闯入其中,咬住了历兰筝的衣角。


    “豆豆?”


    历兰筝与曹若愚齐齐叫出了声。


    乔序指腹一抹,那镜中景象就暗淡了许多。


    “我让豆豆带他们去找傅及了。”乔序淡淡说着,话锋又转回了燕知身上,“燕知与施故,从小就在一个戏班里长大。但那班主学了些旁门左道,手段毒辣,那些不听话的小孩,都被他生剥了皮肉,做成一个个木偶,彻底沦为他的附庸,替他铲除异己,也替他卖命赚钱。”


    “施故不愿意再忍受下去,所以他放了把火,烧了那个戏班,带着燕知逃命。”


    “可逃命的过程中,他们走散了,再也没有和好过。”


    曹若愚心跳有点快,他好像窥探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忐忑不安。


    “鬼主前辈人很好的,他一定去找过燕知。”


    “是啊,他找过。但是放火那天,他坠崖落海,在海上飘了数日,才被人救起。”乔序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救起来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了,稍有不慎就会命丧当场。”


    “我花了很多时间,用尽我毕生所学,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殿上拉了回来。”


    乔序回忆起了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天,似笑非笑地看了曹若愚一眼,年轻的剑客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


    “很意外吗?”乔序眯起眼睛,“施故的本事也是我教的,他还给我磕过头呢。真要算起来,施未那小子得叫我一声师爷。”


    第126章 第 126 章


    曹若愚惊愕不已, 愣愣的,好长时间都没回过神。


    乔序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像是在调侃:“你们是赢不过我的, 不如即刻归顺, 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曹若愚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对方便敛了情绪,喟叹道:“该从何说起呢?时间太久了,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乔序指腹再次拂过那面石镜,已显出原身豆豆正驮着历兰筝三人,在幽深的密林中飞驰。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施未的脸上, 那年轻的面庞和数十年前的那个人不断重叠,岁月长河轰轰烈烈地从回忆尽头冲刷而下, 动摇着他的内心。


    乔序蓦地摇了摇头:“还是底子太差, 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听的人却心知肚明。


    乔序看向曹若愚:“很多年前,施故流落孤岛,是我妹妹救了他,可惜,他伤势太重,我妹妹一人难以挽救,所以她来求我, 求我给出一线生机。”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有且唯一。”


    乔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曹若愚便深刻地感知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一个道行高深, 心机深沉的男人, 也曾有为了家人低头的那一刻。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冷酷无情的主宰者, 有了感情,有了软肋, 就会坠入红尘,与常人无异。


    “何长老是位心地善良的前辈。”


    “那是自然。”乔序平静地诉说着,“我妹妹,自出生开始,就肩负着守护族人的使命。”


    “她被尊奉为神女,就注定要被牺牲,被献祭。”


    曹若愚又是一怔:“神女?”


    乔序垂眸:“我们一族,世居孤岛,独悬海外,每隔二十年,就会选出一位神女,来保佑我族繁荣昌盛,绵延不衰。”


    “上一任神女是我母亲,后来是我妹妹。”


    曹若愚呆呆的,完全忘记要追问。


    乔序依旧垂着眼帘,凝视着自己的掌心。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混乱的,让他痛苦一生的夜晚。


    “那时候,施故大概也才十二三岁吧,我妹妹虚长他两岁。所以他会叫我妹妹纪姐姐。”乔序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帘洞之中,沉重的故事感扑面而来。


    “纪姐姐。”年少的施故与他同样年少的妹妹一道坐在海边,望着碧波万顷的大海,明媚的日光洋洋洒洒地落满二人肩头,灿烂得恍若隔世。


    施故指着海的那一头:“我家在那边,等我伤好了,我一定要回去。”


    他伤得很重,那会儿,才刚刚能下地,走两步就上不来气,扶着海边的棕榈树大口大口喘气。纪灵均便托人做了个简易的轮椅,每天推着他出来晒太阳。


    乔序就站在树后,静静地看着他们。棕榈树的影子落下来,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灰色的痕迹。


    “他们关系很好。”


    “只是再过不久,我妹妹就要被献祭了。”


    乔序摩挲着掌心,回忆起了那天。


    他举着火把,站在人群之中,沉默地看着被绑在祭台上的妹妹。那人看见了他,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


    乔序没有回答。


    他只听见大海的呢喃,听见族人的窃窃低语,听见妹妹沙哑的哭声,听见幼时母亲哄他睡觉时,温柔的歌声。


    他张张嘴,无声地说着:“很快就结束了,相信哥哥。”


    他等待着祭典开始,而后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可这精心的布局,却被某个不速之客打乱了。


    “住手!”年少的施故奋不顾身地爬上祭台,像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怒吼着撕碎着虚伪的一切。


    乔序愣住了,竟忘了要去做什么。


    他看见施故砍断束缚着妹妹的绳索,打倒所有冲上来的族人,背起他的妹妹逃命去了。


    乔序惊愕不已。


    十三岁的施故,是个勇敢热烈的孩子,就连一贯冷血的乔序,也惊叹于他的勇气。


    施故于万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他的妹妹再次逃往深海。海面吹来一阵腥咸的海风,如一道惊雷,震醒了错愕的乔序。


    他也匆匆跳入海中,去寻找那两个人的踪迹,


    “他打乱了我的计划。”


    乔序简单地评价了一句施故的壮举,哪怕他也心有余悸。


    “等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又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了。”乔序说着,又补充道,“我妹妹带着他四处寻医问药,走走停停,花了两三年时间,才终于治好他。”


    恢复精神的施故,决定踏上归乡的路程。


    他牵着一匹马,马上坐着纪姐姐。他一路上说了很多,大概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


    “纪姐姐,我也有个妹妹,她很可爱,你到时候见了她,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施故说个不停,苦难似乎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乔序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江河湖泊,山川旷野,不停地找寻着。


    “他们在一条寻常的巷子里找到了燕知。”乔序也记得那天,终是肯抬眼,看看曹若愚,“燕知捅了施故一刀,差点又把他送到阎王殿上。”


    果不其然,年轻的剑客又是一愣。


    “燕知怨恨施故消失了数年,而施故此后,就变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乔序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我妹妹将他带到一个镇子上,照顾他。”


    “镇上有一条小河,她经常去那边洗衣服。”


    曹若愚猛地明白过来。


    乔序看了眼他膝上熟睡的苗苗:“就这小东西,就是在那个地方。”


    “怪不得苗苗要叫你姐姐。”曹若愚恍然,“它一定是将你误认成了何长老。”


    说着,曹若愚又看向乔序,“那你就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你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吗?你说鬼主前辈的本事是你教的,证据呢?”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证据?我现在招魂,让你们对质?”乔序有些无奈,“我说是,那就是,你若有疑惑,大可去问问詹致淳。”


    曹若愚蹙眉,只听对方又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让你有个概念。”


    “什么概念?”


    “你们这次面对的敌人,非常棘手,不是单凭你我就能战胜的。”


    曹若愚听不懂,半蒙半猜地问:“你说的敌人,是指叶星?”


    “早说了不是。”乔序顿了一下,“叶星不过是个傀儡,真正操纵一切的,是埋在雷场之中的一座神像。”


    “啊?神像?”


    曹若愚一惊。


    “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乔序大抵是觉得逗他玩很有意思,语气不免轻佻了些,“那座神像原本是用来镇压邪祟的,但多年浸染恶念,竟生出神识,成为彻头彻尾的恶魔。他若是冲破石像封印,人间必定面临一场浩劫。”


    一语惊醒梦中人,曹若愚顿时醒悟:“那叶星之所以要抓住燕知,就是因为她是兰因琴主?他打算利用那把琴,打开封印?”


    “是的。”乔序点了点头,曹若愚心焦起来:“那我二师兄就太危险了,我们找到的所有的琴弦都在他身上。”


    “你不用太担心,当你们身上的梨花印记消失时,那位谷主应该就会来捞你们了。”


    乔序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曹若愚更是费解:“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知道。”乔序指了指头顶,“在族中,他们称呼我为天司。”


    曹若愚:“……”


    “说实话,我觉得你很,很,”他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拿腔作势。”


    乔序哈哈大笑,没有反驳。


    曹若愚听了全部,问他:“那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替我取一把剑。”


    “剑?”


    “八百年前,锁春谷天降陨铁,求剑之人,趋之若鹜。四百年前,时任锁春谷谷主的李霁封锁剑炉,此后,锁春谷再无剑出。”乔序深深地看了眼曹若愚,“但剑炉虽封,剑阁犹存,我要你进入剑阁,替我取一把剑。”


    曹若愚傻了眼:“可是,我听大师兄说,锁春谷外有封山大阵,不得应允,是进不去的。”


    “你怎么知道,你进不去呢?”


    曹若愚莫名紧了心。


    “要毁掉那座神像,需要五人协力,共为剑阵,但你手上这把剑,不属于你。”


    曹若愚默然。


    “明曙本是施故的剑,他借你行走红尘。你虽与此剑分外有缘,但仅凭此剑,你根本不能冲破修行大限。所以你一定要进入剑阁,找到那把剑。”


    乔序目光微沉:“曹若愚,你能不能解开你身上累世的因果,拯救你的师兄弟,拯救这天下苍生,就在此一举了。”


    曹若愚愣愣地看着他,乔序的眼神,洞若观火,他仿佛早早预料到了故事的结局,并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向那条末路。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做这一切都是为我好。”曹若愚始终认为乔序对他有所隐瞒,“那怎么算,我在帮你忙呢?”


    “我说是就是。”


    曹若愚:“……”


    果然。


    “那我要怎么进入锁春谷呢?”他摸摸鬓角,很是为难。


    “很简单,我送你去。”乔序微微颔首,“你过来些。”


    曹若愚没有设防,默默靠近了他。


    乔序悍然出招,一掌打中他的心口,曹若愚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从帘洞中滚了出去,摔入那条暗河之中。


    而文恪没有动作。


    再一看,他早已昏昏入睡。


    “唉,可怜的傻孩子。”


    乔序叹着,在微芒不曾照亮过的角落里,缓缓显现出一个人影。他抱着那个剑匣,慢慢走到了乔序面前。


    “好久不见,叶星。”乔序笑笑,双手抬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比我计划中快了一步。”


    “百密终有一疏。”叶星指尖轻轻敲了敲怀中剑匣,“也不知灵均听完你的故事,会作何感想。”


    乔序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我警告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这自然不会。”叶星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人。他知道,乔序旧疾复发,已是困兽之斗,再怎么样,都不会翻出他的手掌心。


    “纪怀钧,我还是太了解你了。”叶星俯下身,哑着嗓子道,“挑的地方不错,事成之后,我会考虑将你埋在这儿。”


    第127章 第 127 章


    “呵。”乔序发出一声极轻的哂笑, “我求之不得。”


    他说得轻巧又散漫,仿佛生死都与他无关,叶星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微叹:“纪怀钧, 事到如今, 你还觉得你能赢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乔序抬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泛着一丝血色,冷酷凌厉,像是要将对方戳出个窟窿来。


    叶星知道,这双眼睛很快就会变成一双血色重瞳——那是来自天神的诅咒。


    “叶星, 我从来没有将你视作对手。”


    “觉得我不配?”叶星抢先回答,嗤笑着, “乔序,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


    乔序目光深沉,眼底血色退去,琥珀色的眼睛漂亮得犹如一块上好玉石,莹润温和。


    这和纪灵均一模一样,这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唯一证据。


    “我拿你当朋友,叶星。”乔序闭上眼,无力地低下头,“即便短暂, 即便遥不可期。”


    叶星蹙眉,手一抬, 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便将昏睡的文恪带走了。


    “不杀我?”乔序笑问。


    “哼, 现在杀你, 岂不可惜?”


    叶星的身影逐渐变淡,直到与那些微芒融为一体。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毁灭, 再送你上路。成王败寇,你就安心等着你的结局吧。”


    叶星的声音幽幽回响着,很快便消散于无形。


    乔序看了眼周围的结界,那无形的牢笼之上划过无数道强烈的电流,碰一下,便有灰飞烟灭的风险。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又移向那条暗河,轻轻摩挲着手指。河面水流并不急,但下头却是个无底洞,借着术法,便会形成巨大的漩涡,直接碾碎所有的闯入者。


    曹若愚,祝你平安。乔序默念着,闭目打坐。


    暗河之下,受了一掌的曹若愚被急促的水流裹挟着,横冲直撞,水下岩石被砸出一个又一个浅坑,碎裂的小石头擦过曹若愚的面颊。他痛苦地憋住一口气,一手抱着昏睡的苗苗,一手握紧背上剑袋。


    “得想办法找到出口。”


    曹若愚艰难地睁开眼,眼前黑沉沉的水流不断刺激着他的双眼,热泪溢出,根本辨不清方向。


    那口气撑不了多久。


    曹若愚挣扎着,奋力朝上游去。就在此时,一道漩涡打来,卷住他的身躯直往下拖,曹若愚躲闪不及,当即呛了水。


    “糟了。”


    曹若愚捂住喉咙,窒息感直冲天灵盖。危急关头,手背上的梨花印记骤然发亮,隔绝开汹涌的水流,将曹若愚护在一个球形的结界。年轻的剑客终于喘上了一口气,但麻木的头脑尚未缓过劲,一道漩涡再次打来,冲开一面脆弱的石壁,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结界应声而碎,曹若愚“扑通”滚倒在地。


    年轻的剑客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因着在水里浸了太长时间,双眼涩痛不已,他捂着脸,有些痛苦地爬了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股热流在缓慢吹拂。


    曹若愚敏锐地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这暗河水深湍急,想必深入地下数丈,如此幽深之地,怎么会有热流呢?


    曹若愚抹干净面上冷水,努力睁开眼睛。黑暗之中,那股热流就在他正前方。他抬手,掌心向前,以五指感受着热流吹拂的方向。而后他惊异地发现,这股热流,是有规律的,就像是人在呼吸。


    曹若愚回身看了眼破开的石壁,那湍急的水流仍在不停奔涌,但奇怪的是,他所在之地并未被淋湿,相反,有种很奇特的干燥感。


    不能往回走,只能朝前。


    曹若愚下了这样的判断。


    他刚迈出一步,那热流倏地一滞,曹若愚顿时提紧了心。


    黑暗中,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缓缓睁开,映出了曹若愚那张惊愕的脸。


    一片红色的羽毛飘然而下,落地的瞬间即成一簇火焰,将这幽暗之地照亮。


    一只庞然大物出现在曹若愚眼前。


    龟背鸟首,其尾如蛇,四爪锋利如刃,幽蓝色的眼睛上方若隐若现地遍布着红色鳞片,又或者,是羽毛一样的东西。


    “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是谓旋龟。”


    曹若愚不敢乱动,他没有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传说中的神兽。


    那只旋龟也没有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它好像刚睡醒,正懒洋洋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正僵持着,苗苗忽然迷迷瞪瞪醒了过来,小声叫着:“爹爹……爹爹……”


    曹若愚拍拍它的背,轻轻捂住了它的嘴,示意它别说话。那旋龟显然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唤,缓慢地朝前爬了一步,曹若愚警觉地后退,那旋龟便停了下来,硕大的眼珠向下,看着他怀里的苗苗。


    小水獭伸了个懒腰,终于清醒过来。它睁眼就看见了那只巨物,吓得直往曹若愚怀里钻。旋龟更是觉得有趣,锋利的前爪扑向他们,曹若愚轻轻一跃,躲到另一侧。旋龟并未放弃,仍然坚持去抓他们。狭小的空间中,曹若愚不停地躲避着,旋龟摆弄了一下尾巴,打得周围石壁直颤抖。


    旋龟的身后没有路。


    这就是个简单封闭的蛋壳一般的巢穴。


    曹若愚很快就绕回了原路。


    旋龟乐此不疲地和他玩着这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石壁不停颤抖,却丝毫不见裂缝。


    曹若愚心一横,悍然拔剑,打算直接御剑闯入暗河,冲出水流。可见他拔剑,旋龟却忽然停了下来,问道:“你不和我玩了吗?”


    曹若愚一愣:“啊?”


    玩?


    不是,等等,它会说话?


    曹若愚吓了一跳,但一想,人家这个身份地位,说不定早修炼成仙了,会说话不很正常?


    旋龟一巴掌拍下来,曹若愚抽剑回身,又躲开一击。


    “你的剑也很好看,看到它,就会回忆起很多年前,我在洞口晒太阳的日子。”


    旋龟说话也很慢,它后知后觉地解释道,“我不是要伤你,只是想看看你的剑。”


    曹若愚不答,仍然十分警惕地盯着它。苗苗吓得直哆嗦,曹若愚摸着它的背,柔声哄着:“不怕不怕。”


    旋龟见状,问道:“你的小孩怎么是一只小水怪?”


    “苗苗是我捡来的。”曹若愚忽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也是我摔进暗河的时候遇到的。”


    “哦,原来是这样。”旋龟缩起爪子,安静地趴着,“水中幽深难测,多的是妖魔鬼怪,但像这小家伙那么可爱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旋龟说着,笑了起来,他连笑声都比别人慢很多,好像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没什么朝气。


    曹若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开门见山地问:“我想请教您要怎么出去?”


    “不知道,我也很久没出去过了。”旋龟打了个呵欠,又开始昏昏欲睡,“这里本来是我冬眠之所,但是很多年前,上面的溶洞倒塌,地形变换,我就莫名其妙出不去了。我曾经试图游过这条暗河,却总在精疲力尽时回到原点。”


    “怎么会?”曹若愚不解,旋龟巨大的眼珠转向他,强烈的压迫感也随之而来:“这里是曜真洞天,是八百年前散修汇集的一处道场。后来,正邪交恶,溶洞垮塌,我就被落在这里了。”


    “不过你这张脸,我好像在很久以前见过。”旋龟眼珠子一转,“但仔细看看,又不像。”


    “说不定是上辈子的我。”曹若愚小小地开了个玩笑,旋龟表示认同:“有可能,我上次出去晒太阳,还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


    “这么久吗?”曹若愚心生同情,旋龟却没有多少伤感,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是的,但上次见到人来,是几十年前,我睡觉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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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若愚哑然,旋龟自顾自地说着:“曜真洞天曾生长有菩提业果,那是延年益寿的奇药,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曾经来找过。”


    它说着,顿了顿:“好像比你大几岁。”


    “那时候,他也是迷了路,坠入这暗河之中,我那会儿还在水底游来游去,恰好碰见了他。出于好心,我将他带回了我的洞穴。”


    曹若愚耐心地倾听着,问道:“你见过一个年轻人,说明他最后出去了是吗?”


    “是的,他出去了。”


    “那他是用什么办法?”


    “忘记了。”旋龟喃喃着,“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只记得我那时候打了个盹儿,再睁眼,他就不见了。”


    “既然有人能平安进出,那一定是有路通向外边。”曹若愚燃起了一丝希望,旋龟问他:“你要是能出去,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


    曹若愚懵了一下,旋龟恳切地请求着:“我很久没出去过了,你发发善心,带我出去吧。”


    曹若愚沉吟片刻,按照他现在的处境,带一只庞然大物离开这里,实在太冒险,但——


    曹若愚抬头,看了看那只旋龟,对方仍是满眼真挚注视着自己。


    它一个人,不,一只龟,独自深埋地下,一定很孤独,很寂寞吧?而且它也没有恶意……


    曹若愚终是没有忍心,答应着:“好,我来想想办法。”


    “嗯。”旋龟伸出前爪,“击掌为誓。”


    曹若愚也伸手,轻轻碰了下它厚重的掌心。


    “不要食言。食言之人,会遭天谴。”


    旋龟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128章 第 128 章


    曹若愚没有在意, 开始思量着出去的办法。


    他再次绕着旋龟的巢穴走了一圈,那石壁虽屡遭冲击,却固若金汤, 根本不是一人一剑能撼动的。


    曹若愚自言自语:“难道, 只能从暗河中离开了吗?”


    他掌心翻覆, 手背上那道梨花印记已经消散,再不能护他周全了。曹若愚抬头,看向旋龟:“你有没有什么能在水中闭气的好法子?我想我们还是要从河中走,说不定游到暗河尽头,就能找到出口。”


    “没有。”旋龟摇了摇头。


    “那先前那个人, 究竟是怎么出去的呢?”曹若愚陷入深深的困苦当中。


    他从灵囊中取出纸符和墨线,依照着记忆, 画下传音阵。


    无效。


    再画通灵阵。


    无效。


    再画传送法门。


    无效。


    曹若愚停下了手中动作:“这里任何法阵都没有用。”


    是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是自己画的符阵不对?是自己修为不够?还是这方石洞中,存在某种让一切术法失效的力量?


    前面两个无法论证,因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可以来替他判断。


    而若说外力,也只有长期生活在此的旋龟。


    曹若愚有些沮丧,他盘腿坐下,洞中焰火烧得热烈,花团锦簇般照亮着这个地方。旋龟小声问他:“没有办法吗?”


    曹若愚回答不上来, 苗苗见他如此苦恼,便自告奋勇道:“爹爹, 我去给你探探路, 我水性可好啦!”


    “那漩涡很危险, 你会被卷进去的。”曹若愚说着,忽地一顿, 问旋龟,“暗河中的漩涡,是自然形成的吗?”


    若是能解除漩涡的威胁,说不定能顺利游过这道危险的河流。


    “原本并不是的。”旋龟给出了一个令人欣慰的答案,“曜真洞天的深处,有一汪天然形成的泉眼,泉水从石英缺口处流出,慢慢汇聚成一条小河。千百年来,溶洞地形不断变化,那条小河逐渐沉入地下,谁都不知道它通往何处。”


    “有一天,就在我遇到那个年轻人后不久,水流之中突然多了无数漩涡,卷入其中的生灵无一幸免。自那以后,我就常常睡觉,不怎么出去了。”


    曹若愚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漩涡极有可能是人为造成的,我们得找到它形成的源头。等我们除去这些骇人的陷阱,也许就能出去了。”


    “要想布下如此杀阵,并且维持数十年,那人恐怕道行颇深。”旋龟面露忧色,“我的记忆中,应该没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即使有,你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曹若愚有些为难,他沉思片刻,抽出自己的佩剑:“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言罢,一道剑气冲出洞穴,扑入水中,可没一会儿,便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动静。曹若愚感知着剑气最后消失的方位,道:“洞外有三处漩涡,在我的西北侧、东南侧和西侧,西北侧的流速要慢一些。”


    曹若愚顿了顿,将苗苗放下,小水獭急得乱扑腾:“你干嘛!你怎么把我放下来了?”


    “外面太危险了,你先在这儿等我。”曹若愚安抚着它,苗苗大声嚷嚷着,四只爪子并用,死死抱着他的胳膊:“不行不行,这只乌龟会吃掉我的。我可以听见漩涡的声音,我能为你指明方向。”


    曹若愚没有让步,而是继续哄着:“太危险了,你听话,待在这里。”


    苗苗哇哇大哭,怎么都不肯撒手。曹若愚很无奈,正准备将它捋下来,旋龟忽然开口道:“你一个人出去还是太危险了,即使知道漩涡方位,但水中前进不比陆上,你未必能幸运躲开。”


    它深深地看了眼持剑而立的曹若愚,还有他胳膊上那只哭闹的小水獭。再道:“我可以借你一根羽毛,助你隔开水流,但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工夫。”


    “一盏茶的工夫?”


    “时间到,你必须回来,否则被水流卷走,我也救不了你。”


    曹若愚没有犹豫,点头道:“好。”


    旋龟便低下头,一片轻盈的长羽自它眼梢处落下,在曹若愚周围形成了一个焰色环。


    “跳上来,我载你一程。”


    曹若愚微怔,握紧手中长剑,跳上旋龟的后背。很快,他们便破入水中,避开漩涡,往暗河的下方游去。


    旋龟在水中的移动速度很快,几乎能与这湍急的水流齐平,曹若愚两手抓着它的龟壳,摇摇晃晃,有些坐不稳。躺在他怀里的苗苗倒是一点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我们好像在坐大船呀。”


    曹若愚有点想吐,开不了口,怕一开口就呕了出来。


    上回丢这个人,还是师父失忆,他被抓到骨河边的时候。


    那绕城而走的血色长河,不断冲出累累白骨,诡异恐怖。


    思及至此,曹若愚不免忧心,不知道他的师兄师弟现下如何了,而文长老,此刻又该面临怎样的危险?


    曹若愚头脑懵懵的,那长羽的力量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减弱,耳边的水流声越来越大,怕是要破开这道结界。


    曹若愚来不及多想,正要开口,忽地瞥见身侧掠过一棵枯死的大树。


    好奇怪,什么树会长在这深不见底的暗河之中?


    那棵大树一闪而过,曹若愚感觉旋龟调转了方向,那虺尾一甩,他们径直冲了出去。曹若愚一下屏住了呼吸,眼睛一闭,他们便再次回到了那处洞穴。


    曹若愚跳了下来,手脚都有点麻木。苗苗却是高兴极了,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曹若愚见它没事,便放下心来,问道:“旋龟,那河底的枯木是什么?”


    “是菩提业果。”


    曹若愚反应过来:“是之前溶洞倒塌,掉入河中的吗?”


    “对。”旋龟应着,“许多年了,河底应该有很多枯枝烂木。”


    “不对不对!”苗苗突然爬上曹若愚的肩膀,仰着头和旋龟说话,“那大树有根,它是活木。”


    “活木?”曹若愚很意外,苗苗抱紧他:“是啊爹爹,那棵树长在一块圆圆的大石头上,它是活的。”


    “菩提业果,活的?”曹若愚直觉其中必有蹊跷,便想再去一探究竟,旋龟见状,没有阻拦,而是再次载着他出发了。


    这一次,他们到达得很快。


    旋龟绕树游走,曹若愚这才看清了那枯木的模样。那枯木生得粗壮,枝桠如同撑开的伞骨,向上延展,几乎占据了半个河道。曹若愚顺着树干朝下看去,那枯木果真扎根于一块黑色的巨岩之内,若不仔细看,还真会以为它早已凋敝。


    “旋龟,我们可以再下去点吗?”


    “不能了,我体型太大了,下不去。”


    曹若愚闻言,便道:“那我下去一趟。”


    “还有半盏茶的时间。”


    “好。”


    曹若愚纵身一跃,抓住了一根树枝,漂浮着踩了上去。而后他抱着树干,慢慢朝下滑去。焰色的结界碰触到那些树枝时,枯木似乎有了反应,一点春绿隐约显现出来。但曹若愚来不及细究,敏捷地跳到树根处,再落到它扎根的那块黑色岩石上。


    “砰——”


    岩石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曹若愚身形一晃,差点从上头滚下来。他忙蹲下身,两手撑在那巨岩上。岩石表面浮出一些砂砾似的东西,很快又归于平静。曹若愚这才慢慢站起身,抬头看着那棵所谓的菩提业果。


    “大师兄写的信里,有说菩提业果是大树吗?”曹若愚不太记得了,他一直稀里糊涂地认为菩提业果是像覆盆子一样的小草果。


    他慢慢靠近树根,焰色结界的力量又开始减弱,可借着微弱的光芒,曹若愚发现那树根处似乎刻着个几个字。


    他持剑扒开上头尘封的泥沙,直到那些字形完全显现。


    “旋龟之墓。碧穹之滨,纪怀钧,立。”


    曹若愚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熟悉的窒息感又一次涌了上来,他不得不向上游去。旋龟停留在树顶,硕大的身躯仿佛静止了那般,动也不动。


    结界的光芒又弱了几分。


    曹若愚奋力向上伸出手,抓住了旋龟的背壳,只听一句“坐好了”,他们便迅捷地原路返回。


    “噗——”


    回到洞中的曹若愚还是呛了水,狼狈地擦干脸上的水渍。


    “有收获吗?”旋龟问他,曹若愚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与他一道下去的苗苗也吓得不轻,小声问:“是,是鬼吗?”


    曹若愚摇摇头。


    旋龟作为神兽,本就是天地孕育而生,死亡之后,应当魂归自然,消亡五行,并不会变成鬼。鬼者,亦是魂也,若魂消魄散,又怎么会是鬼呢?


    但那个墓,那个人——


    曹若愚默念着那个名字:“纪怀钧。”


    他叫我妹妹,纪姐姐。


    纪姐姐,兄妹。


    乔序。


    曹若愚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是乔序给旋龟立的墓。


    “怎么了?”旋龟又问,曹若愚还没完全想清楚,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旋龟,这暗河里头,有你的同类么?”


    “没遇到过,应该只有我一只龟。”


    曹若愚又愣了愣,如果旋龟所言是真的,那那个墓,就是它的墓?


    曹若愚飞快地回忆着师父教给他的知识。


    神兽死亡之后,虽是不会变成鬼,但若有人设法将它的魂魄从身体里勾出,以法阵困锁,便能创造出灵体,为自己所用。


    难道,乔序是想——


    电光火石间,曹若愚忽地想起旋龟所说,很多年前,也有个年轻人来过此处。


    “你还记得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样吗?”他问。


    旋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像是在认真思考,又像是在简单地发着呆。


    曹若愚引导着:“他看上去,像不像个教书先生?眼睛是琥珀色的,乍看之下,长得很温和。”


    旋龟缓慢移动着幽绿色的眼珠,许是体型太过庞大的原因,那眼珠尤为渗人,如同无底的漩涡,要将曹若愚的三魂七魄都吞进去。


    曹若愚莫名有点畏惧,但他仍是顶着压力,再次开口:“或者,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


    旋龟仍是不言,呼出的热气尽数喷在曹若愚身上,强烈的压迫感有如山倒。


    “他的,名字。”


    旋龟的眼珠转了一圈,眼瞳的颜色瞬间变暗,墨一样的黑从中心涌出,铺满整个眼眶。


    曹若愚呼吸一滞。


    “纪,怀,钧。”


    话音刚落,冲天的煞气直接将曹若愚撞出洞外,巨大的漩涡席卷而来,曹若愚顿时抓紧了手中长剑,挥剑劈开骇浪,朝那棵枯木游去。旋龟随即扑杀而来,曹若愚的剑气根本抵挡不了分毫,且在水中,他的力量完全被分化,根本使不出劲。


    “纪怀钧!纳命来!”


    旋龟身侧冲出两股湍急的漩涡,如同冲入九霄的巨龙,直接撞上曹若愚的心口。


    “噗。”


    只一下,曹若愚的气息就乱了,呛了好几口水,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


    “爹爹!”苗苗急得一口咬住他的衣领,扑腾着四肢往别处游,可它哪里是旋龟的对手,那庞然大物巨掌劈下,曹若愚和苗苗都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


    不能死,我不能死。


    曹若愚挣扎着,爆发出强大的潜能,明曙剑芒大作,剑鸣如七月惊雷,震得那漩涡四分五裂。他单手结印,竟在这诡谲之地撑出一片结界,旋龟一掌劈下,正好打在那结界上方,曹若愚借力冲出去好远。


    “爹爹你好厉害!”


    苗苗惊喜地大叫,曹若愚咳得满脸通红,一时没法回应它。好在结界已成,他暂时不会淹死。


    曹若愚御剑,再次回到那棵枯木之下。


    以旋龟的煞气而言,它必定是受伤于纪怀钧,甚至——


    曹若愚正晃神,旋龟便紧追而来,他警惕地握紧手中长剑,却发现不知为何,旋龟始终在上方徘徊,没有下落。


    曹若愚不解,可现下情况紧急,他不能再细想。


    必须要在它下来之前,找到出口。


    曹若愚准备下到岩石背面,避开旋龟的视线,趁机离开。可他刚走一步,一道强劲的水流就冲了过来,“咚——”,岩石如同一面皮鼓,发出沉重的闷响。曹若愚摇摇晃晃,往下滑了几步。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发现这不是一块平整的石头,而是有一定的弧度。


    就像,就像——


    曹若愚微微凝神,有些不敢置信。


    就像,旋龟的背壳。


    “纪怀钧,我好意救你,你为何杀我!”旋龟凄厉地大喊,字字句句针扎似的刺向曹若愚的内心。


    他隐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纪怀钧为了菩提业果而来,却不慎坠入暗河,是旋龟救起了他。可纪怀钧却杀了它,并将它的尸身封锁于此,旋龟怨念不散,不断堕化、分裂,成为亡灵。但从之前旋龟的种种表现来看,它并非生性嗜血,反而应该十分温和,因此即使成为亡灵,遗失了部分的记忆,也没有对自己兵戈相向。


    数道漩涡再次席卷而来,“咚咚咚——”,整个岩石都在颤抖,尘封的淤泥完全散开,露出里头原本的面貌。


    果然,那就是个龟壳。


    “受死吧!”旋龟怒吼,那漩涡竟是相互交融,形成了巨大的水龙卷,轰鸣着直扑曹若愚而来。年轻的剑客轻身一跃,离开了那龟背。他低头,死去多年的旋龟尸身不腐,仍然静默地悬浮在水中,只是那硕大的眼睛紧闭着,不会再睁开。


    水龙卷打了个空,冲击在了枯木的树根处,那枯木顿生裂痕,龟壳也随之裂开了一道缝。


    曹若愚一怔,这枯木,是从旋龟尸身上长出来的。


    难道,纪怀钧对旋龟痛下杀手,是为了这棵菩提业果?


    曹若愚愣怔着,水龙卷再次扑向他,他只好御剑躲避。旋龟纵然身死,可煞气不散,十分难缠。


    若要让它冷静下来,只能是超度。


    曹若愚没有超度过如此庞大之物。


    他紧张得掌心冒汗。


    旋龟嘶吼着要他偿命,水龙卷犹如离弦之箭,几乎将整个河道砸穿。曹若愚单薄得如同水上浮萍,海中扁舟,浮浮沉沉,踉踉跄跄。


    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蓦地想起从前在山上,他问薛闻笛:“大师兄,超度的法门是什么?”


    “是真心。”那人笑着回答他。


    “真心?靠真心就行吗?”


    “对,真心就行。”薛闻笛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因为对你来说,真心就是最大的杀器。”


    “你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你的真心。”


    曹若愚握紧手中长剑,明曙散发出如旭日般耀眼的剑芒,照得这条黑暗的河水明亮温暖。旋龟忽地一愣,它恍惚着,以为自己回到了岸上,回到那片日光下。它就静静地躺在一块石头上,潺潺溪水流过它的龟壳,凉爽轻快。那些散修见了它也不怕,偶尔会给它留下一两块新鲜的鹿肉。


    旋龟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这片土地上。


    可渐渐地,世道就变了。


    溶洞倒塌,散修不来,连那安宁的小镇也变成一片废墟。


    旋龟愣了神,水龙卷的流速也慢了下来,曹若愚两指并拢,指腹抹上剑身,将全部灵气灌入,他大喊:“大道无名,诛!”


    剑气与水龙卷对冲,竟是劈开一道裂口,曹若愚逆流而上,抽出三道符纸,飞入旋龟命门处。他落在其背,再次结印,那金色的符文自纸上涌出,形成三道锁链,完完全全束缚住了旋龟的身躯。


    “我带你出去。”


    曹若愚低声道,反手握剑,将明曙刺入旋龟背壳之中,旋龟发出痛苦的哀嚎,不断挣扎着,曹若愚差点从它背上摔下,他咬牙,死死抓着剑,不肯松手。


    “为什么杀我?我何错之有?我何错之有!”旋龟质问着,漩涡崩解,化成一颗颗水泡,漂浮在他们四周。


    “你没有错!”曹若愚大声呼喊着,“所以不要惩罚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你不是要出去吗?你不是想再见一见日光吗?我现在送你去,我带你出去!”


    旋龟闻言,有些愣住了。


    它想起来,自己曾经恳请这个年轻人,带自己出去。


    “真的吗?真的可以出去吗?”旋龟落下泪来,曹若愚应着:“会的,我答应你。”


    明曙剑芒经久不散,耀眼灿烂,就像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它就这么趴在石头上打盹,等着黄昏来临,天上在此布满星星。


    “我想睡觉了。”旋龟喃喃着,周围的水泡越来越多,几乎要将曹若愚掩埋。


    “睡吧,我陪你。”


    曹若愚哄着。


    旋龟落下了它最后一滴眼泪,也彻底化作水泡,逐渐消弭于这道剑芒之下。


    第129章 第 129 章


    曹若愚心头一痛, 手上便松了劲儿,明曙的剑芒也逐渐暗淡下去。那些悬浮的水泡越来越多,熙熙攘攘地向他围拢。


    曹若愚藏在结界中, 像是也变成了水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泡泡, 顺着水流的方向缓缓漂浮着。那看似枯萎的大树倏地开始抽芽、长叶, 而后竟开出白色的花来。那满树雪白在水下散发出淡淡的微光,莹润漂亮,如同出水的珍珠,令人叹为观止。


    曹若愚飘在上空,看向那棵神奇的花树。


    “这就是菩提业果吗?”他不免感叹这曜真洞天的神秘奇绝, 周围的泡泡忽地传出声响,再看去, 泡泡当中竟隐隐出现了人影。


    “这是?”曹若愚愣了愣, 定睛一看,那个人,竟然就是乔序。


    这些泡泡里,全是旋龟生前的记忆,是它漫长孤独的一生。


    旋龟自出生起,便居住在此。最开始,这地方常有散修慕名而来,或是开坛讲学, 或是闭关修炼,旋龟便趴在一块石头上, 聆听他们的妙法宏愿, 又或是, 见他们踽踽独行,最终消失于无声的夜晚。


    再后来, 它能去到再远一点的地方,便是那座小镇。


    茅檐低小,月下莲溪,它还是选择栖息在水中,偶尔抬头瞧一瞧那岸上的贩夫走卒,追风筝的孩童,还有窃窃私语的浣衣人。


    旋龟就这样平静又安宁地度过了它生命的大半光景。


    直到它不幸被掩埋于河道之中。


    这暗河本幽深如镜,根本没有湍急的漩涡。它每天都要游出去很远,去寻找新的出口。可这暗河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它哪怕竭尽全力,都无法走出这个困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旋龟觉得自己老了,大限将至。它开始待在这个小小的洞穴之中,不再外出。它接受了死亡的结局,不再挣扎。


    就在那天,洞穴之中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人。


    他散着头发,浑身是水,狼狈地站在它面前。旋龟很惊讶,它以为不会再见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生灵。


    它问:“你从何而来?”


    “从岸上来。”年轻人抹干净脸上的水,完完整整地露出一双倔强的琥珀色的眼瞳,旋龟一愣:“岸上?你从岸上来?”


    “对。”


    “那你出不去了。”旋龟很是惋惜。


    “可以出去。”年轻人信誓旦旦地对它说道,“我来找菩提业果,找到就可以出去。”


    听到这话,旋龟那死寂的内心忽地闪过一丝光亮。


    那代表着复燃的希望。


    年轻人像是洞穿了一切:“我可以带你一起出去。”


    “真的吗?”


    “真的。”


    旋龟万分感激:“麻烦你了,等我回到岸上,一定好好报答你。”


    “没关系。”年轻人说着,便要往洞穴外头走。


    “你水性好吗?”旋龟关切地问他,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好。”


    他们出发了。


    年轻人确实水性极佳,且有着与他的外貌不相符的实力——旋龟甚至有些追不上他。这黑暗幽深的河道于他而言,如履平地。


    旋龟仅有一瞬的起疑,而后他转念一想,这人若是不厉害,怎么带自己出去呢?既然能许下这个承诺,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旋龟满怀期待。


    可惜,等待它的却是利刃穿心,身死道消。


    “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旋龟撕心裂肺地怒吼,硕大的身躯却在不停地下坠,水流穿过心头那道骇人的伤口,冰冷刺骨。


    “因为你必须死。”年轻人漠然地回答着,“你死了,菩提业果才会从你的身躯中长出。”


    “你,就是那棵神树的根。”


    旋龟愕然,徒劳地睁大眼睛,再无声息。


    它的身体不断下沉,黑色的树根自伤口处长出,渐渐爬满它整个躯壳。肌肉萎缩,肢端僵硬,眼瞳也散去了全部神采,变成两颗黑沉沉的石头。树根吸食了它内藏的一切灵气,一夕之间便长成了一棵完整的菩提业果。


    光华璀璨,晶莹如璧。


    静水深流,树影微晃,一道幽幽的声响自河道深处传来——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求之不得。”


    年轻人淡漠地回答着。


    他慢慢落到了树根处,抽剑砍下一根花叶茂盛的树枝。花瓣零星散开,很快化为水中的泡沫,飘向远方。


    年轻人抱着那一簇花枝,轻轻地,护着这份美丽与脆弱。


    他静立良久,而后在树根处留下两行字——旋龟之墓。碧穹之滨,纪怀钧,立。


    纪怀钧,便是乔序的本名,也是他许久不曾再用过的,或是再也不会对任何人吐露的真名。


    乔序冷冷地看了眼那早已枯萎成石的旋龟,施术离开了这里。


    他听见身后那诅咒的声音:“纪怀钧,你不得善终。”


    “我求之不得。”


    乔序闭上眼,又一次回应了它。


    旋龟身死,本应魂归天地,可临终前的怨恨与执念最终形成了一道困住它的牢笼,令它的灵魂终日在此河中徘徊。


    可也许是天生神性,它没有堕化成为恶灵,而是忘却了仇恨,茫然地在此地停留。恨意幻化成水底湍急的漩涡,吞噬着每一个误入此间的生灵。再后来,旋龟便只记得自己出不去了,也只记得它想要出去。若不是曹若愚破开那道枷锁,它可能会千年百年地在这水底消磨,日日夜夜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求不得解脱。


    菩提业果轰轰烈烈盛开着,燃尽了旋龟最后的一丝灵魂。


    很快,它也随之凋零。


    花瓣零落,河底浩浩荡荡铺满了晶莹如泪的泡沫,从四面八方向曹若愚涌来。年轻的修者持剑拨开这些珍珠似的东西,可没想到,那些泡泡却一个接一个地融合在了一起,彻底裹住了他与苗苗。


    曹若愚一愣,正有些困惑,却见那菩提业果的树根之下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吸了进去。一时间,天旋地转,曹若愚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强烈的窒息感冲破巅顶——他顿时昏了过去。


    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只有他手背上那道淡淡的梨花印记闪现出一抹微弱的光芒。


    远在岁寒峰的薛思感知到了一切。


    他站在观景台上,看着已经断开的铜钱线,思绪万千。


    祈福阵失效了。


    他那几个弟子遇到了大麻烦。


    “我要下山一趟。”薛思轻声说着,他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气息,却没有回头。


    薛闻笛两步上前,站在他身侧:“好。”


    “罗池现在虽已无性命之忧,但伤势仍重,能不能彻底醒来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薛思温声叮咛着,“我下山后,你便与阿青一道,带他们回临渊吧。”


    薛闻笛眺望着这片大好青山,没有立刻答应。


    先前罗池被无渡峰冉静重伤,送来的时候便已在生死边缘,薛思耗尽心力才勉强保住他一条命。好在之后不久,顾青便收到了消息,前来岁寒峰,原本她就是打算带罗池三人回临渊,一是她不方便外出太久,二是临渊本就是一处天地灵气氤氲之所,也好让罗池静养。


    但一件意外之事,让他们暂缓了计划。


    那颗从孙雪华故居带回来的草种,开花了。


    草种发芽之后,便迟迟没有动静。直到有天清晨,薛闻笛早起为它浇水时,才发现了那新鲜的迎风摇曳的花骨朵儿。而天的午后,恰巧顾青来了。


    灿烂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窗台上,给那抹明媚的绿色镀了一层金。遥遥看上一眼,便心生欢喜。


    顾青落下泪来:“师兄。”


    她决定延后三日再回去。


    今天恰巧,是第三天。


    一切来得太过巧合。


    薛闻笛抬头望天,喟叹着:“你说,小雪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薛思应着,薛闻笛看向他,对方长身玉立,乌黑的眼睫微垂,在眼窝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的的确确如传闻那般,遥不可及。


    薛闻笛忽地起了坏心眼:“你现在可比我有派头多了,是不是啊,薛掌门?薛谷主?”


    薛思眼波微转,竟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薛闻笛往他身上靠了靠,二人无言地相互依偎了一会儿,薛思这才说道:“等时机成熟,我再送你一把剑。”


    薛闻笛这回没有再拒绝:“我也刚好需要一把剑。”


    “我知道。”薛思微微点头,“你一定也很希望,与小雪再次比剑吧。”


    薛闻笛心头涌上一股热流,竟有一瞬的失神。他注视着薛思,脑海里却闪过许多年前,那个总是小心翼翼追逐着自己,别扭又无措的少年。


    薛闻笛蓦地伸手,捧住薛思的脸,搓了搓,对方有点奇怪,小声问:“怎么了?”


    “我的小鱼长大了,都不跟我闹别扭了。”薛闻笛说着,越凑越近,薛思正声道:“我重申一遍,我比你大,就是大一天,你也得叫我一声哥哥。”


    “嗯?你说什么?”薛闻笛很是稀奇,故意逗他,“你要我叫你什么?”


    “事不宜迟,该去和阿青会合了。”薛思没有理他,转身要走,薛闻笛眼见他耳根越来越红,愈发觉得好玩起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和我闹别扭了?”


    “没有。”


    “那怎么不回头看我?”


    “不看。”


    薛闻笛朗声大笑,轻轻一跃,跳到那人背上,薛思稍稍弯了下腰,稳稳地将他背起来。


    “那正好,也让我享受享受当弟弟的好处。”薛闻笛趴在他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直往薛思耳窍里钻,“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面皮可薄了,稍微说两句就哭个不停,现在倒好,冰冰冷冷的,还爱摆谱。”


    “我怎么摆谱了?”


    “咳咳。”薛闻笛清清嗓子,学着那时候的调子,“我要把你锁在房间里——”


    他还没说完,就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薛思终是红了脸。


    薛闻笛环住他的脖子,亲昵地问着:“薛城主这下想起来啦?”


    “想起来了。”薛思面上烧得慌,声音也不由地低了许多,“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继续这件事。”


    薛闻笛难得愣了一下,有些心虚地没有再耍无赖。


    第130章 第 130 章


    傅及也没由来地心头一痛, 他抬手,手背上那道梨花印记隐约显露出来,微微发着烫。傅及左手掌心覆于其上, 那印记很快藏匿于皮肉之下, 不见踪影。


    “怎么了?”孙夷则关切地问着, 傅及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我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希望师弟们都没事。


    傅及这般想着,继续搜寻起来。


    他与孙夷则在青木镇徘徊数日,始终找不到施未他们。虽说山高林密, 视野有限,但也不见得一点踪迹都没有。何况他们二人使尽百般手段, 都无功而返, 这足以让傅及心焦难耐。


    “若是过来今晚还找不到他们,我想请师父帮忙。”


    是夜,傅及又在废墟旁燃起了篝火,那昏黄的火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更衬得他思绪百转,愁思烦乱。


    孙夷则抬手戳了下他的脸颊,宽慰着:“别愁眉苦脸的啦,船到桥头自然直, 施未他们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定能保护好自己。”


    傅及仍是愁眉不展:“可是我印象中, 这山林不应该如此难走, 我们在这里耗费了太多时间,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机关巧计,灵术法阵, 能用的法子我们都用了一遍。”傅及能想到的,孙夷则自然也想得到,但越是细想,事情越是复杂,他叹道,“都走到这一步,我们却仍束手无策,说明这表象的背后,一定有股力量在阻碍我们,而且,道行一定比我们高上许多。”


    他眼神微沉:“说不定,对方正在暗处打量着我们,就等着我们放松警惕,或是精疲力尽之时,给我们致命一击。”


    傅及点了点头:“嗯。”


    “敌在暗,我在明,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养好精神,等着对方上门。”孙夷则说着,仰头躺下,伸开四肢,望着头顶那道璀璨的银河。


    星光灿烂,浩瀚无垠。迢迢星汉从远古的月光中走来,再奔向未知的穹顶深处。耳边似有微风呢喃,温暖轻柔,孙夷则打了个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傅及聊起了闲天:“你家这边,还真是暖和。”


    “四季如春,从不下雪,甚至鲜有草木青黄之时。”


    “那夏天不热吗?”


    “夏天也还好。”傅及笑笑,“这边树林茂密,林中多有清泉,并不是很热。”


    孙夷则歪头看他,拍拍身侧的空地:“然后呢?”


    “我家里也种了许多树,在我练字的窗外,我父母给我栽了一棵石榴树。”傅及说着,也躺了下去,孙夷则胳膊一伸,便托住了他的后脑勺,傅及一下枕在了这人肩上。


    “那到了夏天,是不是会结很多很多的石榴?”孙夷则装作无事发生,屈肘半抱住了傅及。


    “那棵石榴树不结果,只开花。”怀里的某人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着,“你怎么突然抱着我?”


    “怕你追忆过去,忧思过度。”孙夷则一本正经地说着,傅及却哭笑不得:“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


    “我知道。”孙夷则侧过身,贴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就是想找个理由抱抱你。”


    “天气真好,适合睡觉。”


    孙夷则说着,竟真的困了似的,眼皮有些睁不开。傅及注视着他,伸手掐住这人的脸:“别睡了,我故事没讲完呢,你都不想了解一下吗?”


    “哈哈。”孙夷则笑了,真就闭上了眼睛,“我听着呢,你小的时候,练字的窗前有一棵石榴树,等到花期的时候,就会开满火红的石榴花,像夏天一样热烈的石榴花。”


    “嗯。”傅及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讲了,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又觉得,其实可以不发一言。


    “我小时候住在明枢阁山脚下,那里山崖陡峭,种的也都是苍松翠柏,极少有这样鲜艳的颜色,时间久了,便觉得无聊。”孙夷则说得很慢,像是在哄人睡觉,“我就一个人四处闲逛,去别的地方找人玩。我临渊八处机要,最好玩的还是凤鸣鹿苑,那时候的关渠长老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他负责驯养灵鹿,还养了一池锦鲤,哦对了,他养过很多彩色的小鸟,但我都不太认识。我每次去他那儿,他都会领我去喂鹿喂鱼喂鸟,带我去坐很高的滑梯。”


    “他门下弟子很多,和我同龄的也不少,我经常去那里玩。”


    孙夷则说着说着,嘴角便开始上扬,幸福与喜悦之感溢于言表。


    傅及也为之动容:“真好。”


    “是啊,我小时候,他们对我都很好。所以长大了,不管经历多少苦难,只要我想起从前,我就觉得都可以忍受,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孙夷则睁开眼,深深看了傅及一眼,眼中笑意与温情犹如这天上银河,烂漫广阔,傅及一怔,哑声道:“我小时候,是家中独子,父母对我的期望很大。”


    “看出来了,你被教养得很好。”孙夷则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但如果能再豁达一些,就最好啦。”


    傅及眼波微转,似乎下了某个决心,轻声说道:“傅及,并不是我的本名。”


    孙夷则一愣。


    “我本姓周,叫周慎。傅及是当年我为了躲避灾祸,临时取的名字。”


    也许是这个秘密太过震惊,孙夷则好长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傅及说完,也有点无措,不知该如何解释下去。慌乱之下,他头一低,钻到了孙夷则怀里,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将自己藏匿起来。


    孙夷则下意识地抱紧他,逐字逐句地理解刚刚听到的一切,良久,才终于开口问道:“薛谷主,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有勇气向师父坦白。”傅及闷闷不乐,但还是选择如实说出,“当时被师父救下,心中自是感激,但是——”


    “说来话长了。”


    傅及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孙夷则的前襟,仿佛是在从他身上汲取勇气。


    “我家世代居住于此,是镇上唯一一户修道者。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祖祖辈辈都以守护这个镇子为己任。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开始授我剑术,要我勤加修炼。他说我生下来就是为这个镇子活着,所以我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学有所成。”


    傅及说到这里,难免哽咽,“但我小时候贪玩,并不能明白父亲的苦心,时时偷懒,不求上进。等我真正明白练剑的意义,幡然醒悟之时,已经为时已晚。”


    孙夷则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无声地安慰着。


    傅及忘不了父亲临终时的眼神。


    那双对幼子寄托了无限希望、爱怜和不舍的眼睛,终是在一片火光中湮灭了。


    “跑!”


    所有人的呼唤如山呼海啸般涌来,令整个回忆都弥漫着不可言说的苦涩。


    母亲用力将他朝前推去,自己却被垮塌的砖墙掩埋,傅及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便被拽着继续狂奔。他跌跌撞撞地跑,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受伤昏迷。


    他被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那倒塌的墙壁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帮他成功躲开了追击。


    他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又机缘巧合地遇到了薛思。


    “你叫什么名字?”


    薛思问他的时候,傅及犹豫了。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可这一切,又太像一场梦。


    他真的逃出来了吗?他真的安全了吗?若是这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会不会偷偷去调查他,会不会出卖他?


    傅及只记得父亲说过的:“等你长大,爹爹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我们家世代传承的秘密。”


    “我现在不能知道吗?”


    “你现在练剑都偷懒,懂什么叫责任?怠惰松懈,好高骛远,难成大器!”父亲严厉地呵斥了他,傅及很不服气,却不得不放弃追问,因为他是拗不过对方的。


    可如今,什么秘密,什么传承,都随着那场大火,消失殆尽。


    傅及望着薛思,想着,就算这人出卖他又怎么样?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将他打死,那也是不知道。


    可他现在,好想活下去。死了,就真的无颜去见父母。


    “我叫傅及。”


    傅,是他曾经的启蒙老师的姓,那位老师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教他些四书五经,谈吐幽默,也常常给他讲些五花八门的小故事。


    听这位老师的课,远比跟着父亲练剑快乐得多。


    但这位老师,也同样葬身火海了。


    镇上的所有人,无一幸免。


    傅及编了个名字,就这样跟在了薛思后面。


    薛思不常管他,在有些事情上,甚至略显笨拙。比如说,薛思在生火做饭上可谓是一窍不通,傅及起先以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单纯的不会。


    薛思在不多的与他相处的时间里,会教他练剑。


    傅及对此十分感激。少年终是摒弃了全部的怠惰,开始发愤图强。师徒情谊也在漫长岁月中缔结,信任的种子也在茁壮成长。可傅及,始终没有告诉薛思,他的名字。


    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也许是担心这会伤及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师父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但是,”傅及顿了顿,“我一直渴望得到师父的认可,不希望他觉得我是个满口谎言之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都不想它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