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什么东西?”
几人纷纷停下, 傅及再次转动那枚玉韘,朗朗清光下,一道若有似无的银色丝线在宝相莲花纹中游走, 飘逸灵动。
他们就近找了处歇脚的地方, 凑在一起研究。
“银线吗?跟师父用的差不多?”曹若愚发表了意见, 虽然听上去没多大意义。他撑着下巴:“不过为什么要把它藏在玉韘里?很贵重?”
“问题是,我们要把它取出来吗?”施未也想不通,“如果要取出来,要怎么取呢?总不能把这玉韘砸烂吧?”
傅及翻来覆去地看,摇了摇头:“和师父用的银线不一样, 不是一个东西。”
施未想了想:“要不,我再去请沈脉主来?她可是一等一的能工巧匠, 一定有办法。”
话音未落, 孙夷则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个玉韘给我一下。”
“好。”傅及递给他,孙夷则两指捏着,转了几圈,道:“这里面藏着的,是一根琴弦。”
“琴弦?”
“对,是琴弦。玉韘只是用来固定保护它,使它免受磨损。”孙夷则解释着, 施未很好奇:“你这么清楚?”
“我以前学过琴,不过很一般。”孙夷则笑笑, “师父说这要是被师祖听见, 能把他老人家气活过来。”
几人哄笑。
孙夷则又摆弄了几下, 就放弃了:“还是请沈脉主帮忙吧,我找不到窍门。”
“放心, 包我身上。”施未信誓旦旦,傅及回过神,从灵囊里翻出斩鬼刀的碎片:“一共九块,还差一块。”
他按照纹路一一摆好,施未大受感动:“谢谢你,二师兄。”
“客气什么?”傅及莞尔,“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陈彦认得斩鬼刀,并将它奉予明正扬,可明正扬却视其如粪土。”
“也许那位明庄主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呢。”施未不以为意,傅及想了想,也觉得此事再追究毫无意义,便不再多想。
几人休息片刻,傅及顺道整理了下自己的包裹,然后找到了那天施未塞给他的那两个泥人。
“糟了,竟然还在我这儿。”傅及不太好意思,双手捧给历兰筝,“对不住啊,历姑娘,我给忘了。”
“没事。”历兰筝腼腆地笑了笑,接过来捧在掌心。那两个泥人约莫半个巴掌那么大,一个喜笑颜开,一个低眉顺目,捏得栩栩如生。历兰筝看着看着,发现其中一个的的确确是自己,但另一个,却不知是谁。若芽儿所言是真,那她的有缘人,便是长这个样子吗?
历兰筝心生古怪,施未又偷偷瞄了一眼,嘀咕着:“乔序的手艺,也一般般。”
历兰筝笑而不言,默默将那两个泥人收好。
一行人昼夜奔驰,数日之后,赶到了田慕的故居。
那地方在正邪之战中遭受重创,早已荒无人烟,方圆数百里,只有无尽的沙土。但银河迢迢,星光璀璨,倒是冲淡了许多荒凉之感。静谧的圆湖如图镶嵌在这片土地上的琥珀,干净澄澈,一眼望去,好像能将人的心魂都吸收进去。
傅及站在高处,眺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这个由于地下暗河上涌积蓄而成的湖泊并不大,还没有他们一路上遇到的芦苇荡那么绵绵不绝。
他摊开掌心,一枚薄如蝉翼的金色叶子正散发着淡淡光彩。
这是田慕交给他的东西。
傅及握拳,下到湖边。孙夷则紧随其后,施未等人则是分开站在两边。曹若愚张望着,问道:“船在哪儿呢?”
“田慕的家地势比较低,可能被淹到水下了,我潜下去看看。”傅及说着,便要下水去,孙夷则拦了他一下:“天这么冷,你——”
“哎哎哎,那里那里!快看那里!”施未嚷嚷着,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湖面中央,闪过一点光芒,如同暗夜里的启明星,指引着迷路的归人。
傅及等待着,只见那点微光愈发闪耀,当真有一条小小的船舶驶过平静的湖面,向他们缓缓靠近。
那是一只纸船,小小的,才巴掌大。涟漪起伏,水面被划开一道纹路,那纹路逐渐化为一条石板路,虚虚实实地浮在水上。
傅及一只脚踏了上去。
石板上下浮动几分,又稳稳地定住了。
傅及便走在了最前头。
小船原路返回,慢悠悠地向前行驶着,那道金光在水面上投射出一片灿烂的光影,跳动着,轻轻摇曳。它接引着傅及,走向一片宁静的旧宅。
篱笆小院,槐树千秋,石凳茶盏,蓑衣旧车。
小船靠岸了。
距离那院门,还有一块石板的距离。
傅及没有再往前,而是蹲下身,将手中那片金叶子放在了船上。
“田慕,你到家了吗?”他小声问着。
那院门缓缓打开,小船载着那片叶子继续向前,一直驶进那小小的院中。风吹叶动,水车作响,有一道清风穿过清灵的结界,落在傅及指尖,再抬手,又是一根琴弦。
傅及十分惊讶,水波荡漾,光影明灭,陈勉的玉韘、乔序的泥人似有感应,清辉卓越,相互感应,藏于其中的琴弦纷纷现世,落于各人掌心。
众人皆是意外。
风过无痕,冥冥之中,傅及听到了一个声音对他说:“谢谢你,祝你平安。”
那院门闭合,小船失去了踪迹。再眨眼,一群人已经回到了岸边。
“四根琴弦。”孙夷则喃喃着,“琴弦为七,还差三根,我们就集齐了。”
曹若愚喜出望外:“太好了!”
“难道,黎思之灭田慕满门,是为了兰因琴弦?”傅及心有不安,“黎思之,也知道兰因琴的事情?那——”
他觉得有个地方没有想清楚。
一定有个关键问题,没有被弄清楚。
孙夷则蹙眉,他回忆起在五柳山庄的点点滴滴,电光火石间,他幡然醒悟:“明正扬一定也知道兰因琴弦。”
他道:“从先前种种来看,明正扬修为不高,甚至可能因为身有隐疾,而不曾出入江湖,因此见识也少,不认得斩鬼刀。但他为人狭隘,私欲极重,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平白无故与黎思之分享长生不老的秘密呢?必定是黎思之与他一换一,才得来了这飞升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黎思之以兰因琴弦为交换,与明正扬共享长生之术?”
“对,而且以明正扬的性格,他一定是确认过那兰因琴弦是真的,才会与黎思之合作。”
傅及闻言,低头看向手中玉韘:“那陈勉前辈的玉韘,又如何解释呢?”
“五柳山庄肯定也曾藏有兰因琴弦,明正扬一定见过,说不定是在老庄主那里。但老庄主将它交给了陈勉前辈,因此,明正扬才会对陈勉前辈怀恨在心,多方打压。”孙夷则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山庄内,可能不止一根琴弦。”
“陈彦说他请栾易山替他杀人,田慕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那陈彦是用了什么?”
孙夷则看向众人,傅及恍然:“你是说,陈彦用的是?”
“那我们现在回五柳山庄,还是去追栾易山?”施未听明白了,忙不迭追问,孙夷则说道:“回五柳山庄。”
“栾易山此人行踪不定,但纵观下来,他与陈勉姐弟的关系其实不错,陈彦应当知晓他的下落。”
几人匆匆赶回。
这头,陈彦忙忙碌碌好些天,终于收拾好了烂摊子,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一些老仆要还乡,他也算了些钱财结给他们,安度晚年。其中几个,临到分别,拉着他的手眼泪直流,尽说些好话,陈彦摆摆手,没说什么,就一并遣散了。
明正扬的一些仆人,还是不要留着好,免得以后节外生枝。
陈彦将大门一关,望着空旷的山庄,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来年,又是何种光景。”
他开始怀念年少时热闹的日子,他想,他的后半生,大概也要在这样的回忆中度过了。
陈彦很是惆怅,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寻死觅活,他要赖活着,替大家看看以后的太平盛世。
“哦对了,给临渊写一封拜帖。”陈彦惦记着陈勉遗愿,便想着,年关之后,去往临渊一趟,就当拜年了。
他正走着,忽然瞥见角落里闪过一个人影。
“那个方向——”
是明正扬的房间。
陈彦感觉不太妙,便谨慎地跟了过去。
明正扬死后,他的房间就被陈彦封死了,但此时,一个老仆撬开了门锁,悄悄闯了进去。陈彦趴在窗口,小心翼翼朝里头张望。
没想到,在自个儿地盘,还跟做贼似的。
陈彦嘀咕着,却发现了不对劲。
那年迈的仆人,貌似身手太矫健了些。
那人在明正扬房内四下摸索,找到了一处暗门,一个闪身就消失了,陈彦也偷偷摸摸跟了过去。
暗门后边是个藏宝的密室,内里占地很大,机关众多,可见明正扬下了苦功夫。饶是陈彦见了,也不由地在心里感叹,想这明正扬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那人对那些秘宝视若无睹,径直闯入最中央的石墨台,他用一根绣花针拨开机关锁,一个小木箱从石墨台中间升起。那人故伎重演,打开一看,里头却空空如也。
“明正扬骗我?”那人明显动了气,一把将那木箱打翻在地,陈彦见状,不免嘲笑两句:“主子没了,现在来偷他东西?哎呀,那你可真是不了解明正扬,他这人说谎从不打草稿。”
他还当这人是个树倒猢狲散的小贼,准备来偷点金银珠宝的。
没成想,对方见了他,反倒平静下来,问道:“兰因琴弦在哪儿?”
“什么琴弦?明正扬不弹琴,他弹琴能把人崩死。”
话音未落,一道遒劲的掌风直逼陈彦而来,对方一个闪身,后方的石壁被打出了一个大窟窿。陈彦一怔:“高手?”
“既然不知,那你就去死吧!”那人撕下伪装,抽出一把短刀,向他扑来,陈彦吓了一跳,左右闪避。他原先以为这只是个老头儿,根本没有防备,现在对方明显冲着要他的命来,着实有些出乎意外。
陈彦再不济,也是练过的,虽然一时乱了阵脚,但很快反应过来,赤手空拳与人相搏。
“什么琴弦?你把话给我说清楚!”陈彦质问着,一道寒光闪过,强大的灵气将整个地面劈碎,陈彦受到波及,重心不稳,心口狠狠挨了一脚,瞬间飞出去好远。
“噗——”陈彦吐出一口血来,再回过神,那人已经横刀逼近,陈彦顿觉自己命不久矣,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惨叫了声:“阿姐!”
只听“当啷”一声响,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陈彦眯开一道眼缝,只见又来了一个陌生人,持刀将某个小贼踹倒在地。
“可让我好找啊,周昂。”
谢照卿横刀,步步逼近,周昂冷笑一声,自袖中飞出一道冷箭,谢照卿当场劈断,陈彦大叫:“完了!”
只见火星迸溅,密室顿时爆炸,滚滚浓烟立刻充斥了整个空间。陈彦拽住谢照卿直往外奔,谢照卿被呛得眼泪直流,都来不及破口大骂,陈彦还好心好意替他捂紧口鼻,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轰隆隆——”
在密室彻底崩塌之前,二人重见天日。
“我的天爷啊!”陈彦大口大口喘气,“还好没死在里头。”
他还没说完,一把刀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陈彦:“??”
“我救了你啊。”陈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知不知道明正扬这个人很歹毒的?那密室不能见火,一点火星子就爆炸,刚刚咱俩差点就埋在里边了。”
“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明正扬!”谢照卿差点一刀送他去见阎王,陈彦吓得哆嗦了一下,谢照卿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弱智!”
“嗯?”陈彦十分诧异,“你怎么也骂我弱智?呸,你凭什么骂我弱智?”
谢照卿收刀,大踏步地出了房门。
“不是,你谁啊?敢这么骂我?”陈彦骂骂咧咧着,一个暗器擦着他的侧脸,直直钉入窗棂,陈彦缩了缩脖子,不敢乱说话了。
谢照卿气疯了,他好不容易抓到周昂这个叛徒,结果呢?被陈彦这个弱智摆了一道。
不行,气得心梗了。
谢照卿走到外边,指着头顶:“栾易山,这个人情你怎么还我?”
“不还。”
竟然有回应。
“该死,你居然在?”
“对啊,你想我在,我就在咯。”栾易山出现在了围墙上,谢照卿持刀冲了过去,栾易山大笑:“罢了,就当我欠你这个人情。”
“密室的另一个出口,在明山脚下,你现在赶过去,可能还有机会。”
谢照卿的刀锋打了个空,他半信半疑地盯着栾易山,对方歪头:“不信?”
“哼,咱俩没完!”谢照卿抽身便走。
栾易山笑得浑身发抖,陈彦闻声赶过来,见了他,就道:“小山,你见到一个拿刀的花里胡哨的人了么?”
“没见过。”
“哦。”陈彦嘀咕着,栾易山还等着他继续问些蠢问题,结果陈彦和他说:“事已至此,先下来吃饭吧,小山。”
栾易山一愣,接着笑骂了一句:“弱智。”
不过陈彦没听到。
他又被崔玄叫过去救火了。
我真是太可怜了。大管事如是想。
第092章 第 92 章
陈彦又是一通忙活。他本来以为出了小贼那件事纯属自己倒霉, 等过几天,就可以过上安生日子。没想到,这天刚清扫完庭院, 天上就跳下来一群大小伙子。
陈彦两眼一黑:“你们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傅及拱手行礼道:“在下尚有一事请教大管事, 无意叨扰, 还请您海涵。”
陈彦无奈,念着他们好歹帮过自己,便摆手道:“行了行了,一起先吃个便饭吧,我们饭桌上再说。”
“太好了, 谢谢大管事。”曹若愚十分欣喜,连声应着, 陈彦提醒道:“栾易山也还在这儿, 你们注意着些。”
“好。”傅及点点头。
陈彦见状,便挥挥手,请这群小祖宗们进去了。
便饭确实是便饭,没多少花样,普通但胜在厨子手艺好,算得上色香味俱全。陈彦扒了几口饭,垫了垫肚子,这才慢悠悠问他们:“什么事儿?”
“想请教一下大管事, 您是否知道兰因琴弦?”傅及很有礼貌地回答着,陈彦一时听糊涂了:“兰因琴弦, 那是什么东西?”
“您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傅及略略思忖:“明正扬也没有提起过?或者说, 陈勉前辈有没有告诉过您?”
“没有。”陈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吗?”
傅及迟疑着:“那,您是如何说服栾易山杀人的?”
“哦, 这个啊,”陈彦没有纠结,很爽快地说了,“我给了他那张八骏踏雪图,他就同意替我杀人了。”
“八骏踏雪图?”
“对。”陈彦笑笑,提起这为数不多的幸福往事,他倍感轻松,“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姐姐与明正扬还没有决裂,大家伙儿关系都还很好。那年春天,牧场水草丰美,养出来的马儿膘肥体壮,姐姐就约了我们一起去骑马。”
“那幅画是小舟姐姐画的,她除了铸剑术一流,画工也是一绝。”
傅及追问着:“那画里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
“应该,没有吧?”陈彦没多少底气,“这画本来在我姐姐那儿,但是后来她负气出走,很多东西都落下了,我就都给她收了起来。”
傅及默然片刻,才缓缓开口:“大管事,有句话我说了,你不要不高兴。”
“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我不爱听,你就别说了。”陈彦嘀咕着,又自顾自地吃起饭来,傅及见状,便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一番询问下来,几人心里大概有了数。
陈彦估计是不知道兰因琴弦一事的,但栾易山极有可能知晓。他做杀手营生的,心似冷铁,单纯为了一幅画杀人,实在有些牵强。可眼下除非找到那幅画,否则一切都只是猜测,并不能盖棺定论。
不过从栾易山嘴里得到些消息,也许比登天还难。
几人都有点蔫蔫的,不太痛快。陈彦许是觉得气氛太沉重,就起个头:“哎,我跟你们说,你们走了之后,庄上遭了贼。”
“啊?”
“那贼人潜入明正扬的密室要偷东西,被我逮了个正着。可惜啊,那天我赤手空拳,没能将他就地正法。”陈彦绘声绘色地说着,尽管看上去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颇有点滑稽,“哦对了,还有一个人,拿了把大刀突然闯进来,也是来抓贼的,但那贼人点燃了密室的磷火,密室爆炸了,他逃了。”
陈彦长叹:“唉,不过他也没拿到想要的东西。”
“大刀?”傅及一愣,“那刀客长什么样?不会穿着身紫金色的袍子,花里胡哨的吧?”
“对对对,就是很花哨。”陈彦连连点头,“我追出去的时候,那人不见了,就只看见小山了。”
谢照卿,栾易山。
傅及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他记得栾易山提起过谢照卿,言辞之中,这两个人似乎早已认识。而谢照卿来到五柳山庄是为了抓住一个叛徒,现在听陈彦说起,那个小贼也是在找某样东西。那么——
傅及小小地惊了一下,难道,无渡峰也在找兰因琴弦?若真是如此,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无渡峰究竟是敌是友?
所有的事情突然被联系在一起,疑云重重。
傅及沉思着,没有再说话。
寂然饭毕。
曹若愚脑袋瓜转了转,猛地想起来:“大管事,你只见到一块斩鬼刀的碎片吗?”
“哦那个!”陈彦一拍大腿,“你不说我都忘了,不止一片!我那天本来在夜观星象,看见天上飞来两道金光,我那时候还纳闷呢,想着是不是天降流石了,结果有一道落在了庄上,我就捡了回来,交给明正扬了。”
“那块我们已经拿回来了。”曹若愚很是惊喜,“还有一块落哪儿了?”
“往明山上落了。”陈彦解释着,“我本来想上山去找,但明山广阔绵延,找块小小的碎片实在太耗费人力,就算了。不过,”
他很好奇:“斩鬼刀怎么会碎了?”
“大管事认得斩鬼刀,可是明正扬却不认识,很奇怪啊。”施未借机表达了自己的困惑,陈彦正声道:“我年轻的时候见过鬼主施故。”
几人皆是一愣。
陈彦见过鬼主前辈?
施未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按照目前的时间线,陈勉与孙雪华是同辈人,陈勉见到孙雪华的时候,他爹早就受了重伤,销声匿迹了,陈彦又怎么会见到他爹?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咳咳,见过鬼主?我要是没记错,你们年纪相差也挺大吧?那会儿鬼主多大了?”施未不敢置信。
陈彦认真回忆了一下,道:“大概是,十九二十年前?我记得挺清楚的,因为那天我姐姐带着崔玄他们外出巡山了,明正扬又犯了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师父就安排我接待的客人。”
陈彦说,那天,是盛夏的某一日。明山城的市集进入到一个贸易顶峰,来往商客众多,陈勉奉命去巡城,维持秩序。他那会儿也刚好有了长足的进步,师父对他也比较放心。
“是一辆骡车,上头挂了盏白色纸灯,写着黑色双喜字,上头下来一个瘦瘦的老头儿。”
陈彦当时还觉得,这人面生得很,不知道什么来历。但师父既然要他接人,那便不能怠慢。陈彦还是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去了。
“师父说有要事与他相谈,让我在外面候着。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陈彦边想边说着,“我记得那人当时就带了那把刀,一看就是绝世好刀,我后来偷偷问过师父,师父让我别声张,只和我说,那是他一个好朋友。”
施未瞪大了眼睛:“好朋友?”
“对啊,怎么了?别看不起我们五柳山庄,”陈彦警告着,“也就是你们生得晚,没赶上好时候,想当年我们山庄在整个仙道也是呼风唤雨的大宗,能和临渊平起平坐的。我师父出门,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施未张张嘴:“我也没瞧不起你们,只是,只是感觉有点怪怪的。”
我爹那么张狂的人,居然也有朋友?
施未挠挠头:“听说鬼主施故,当年仇家遍布九州,朋友,倒没听说过。”
“嗐,我师父也没细说,我还是自己去调查那把刀的时候,才知道那人是鬼主的。”陈彦摸了摸下巴,一副沉思状,“不过,现在想想,他那时候应该是有求于我师父吧,不然一个曾经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一个人驾着辆骡车来?”
“一个人?”施未蹙眉,十九二十年前的话,狗哥应该被老头子收入麾下做苦力了才对,但,他是一个人来的?
“现如今,鬼道也和我山庄一样,落没了。”陈彦惋惜,“我听说鬼道内部不和,三脉时有争斗。那把绝世好刀竟也碎了,鬼主后继无人,挺可悲的。”
曹若愚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谁说鬼道后继无人?我三师兄就是现任鬼主。”
“他?”陈彦差点被自己的吐沫星子呛死,“这小白脸啊?”
“你骂谁小白脸呢?”施未与曹若愚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陈彦一听,乐了:“抱歉,没看出来你有哪个本事能做这鬼主。”
施未翻了个白眼:“狗眼看人低。”
“你再骂一句试试?”陈彦怒拍饭桌,“我好心好意请你们吃饭,还骂我是狗?信不信我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是你先骂我小白脸的!”
“我就说了,怎么着?小白脸!”
施未被骂急了,也跟着拍板,房门被轻轻踹开,栾易山又轻飘飘地走了进来:“我来晚了?”
他根本没看这群人,一屁股坐下:“饭呢?”
“我去让厨子再做点。”陈彦也不想跟几个小辈大吵大闹,就起身出了门。
栾易山瞥了眼施未:“你就是施故的儿子?”
“是。”
“哦,还真是个小白脸,怪不得我在雪山上没看出来。”栾易山又露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施未气得要与人打架,被傅及拦下了:“层澜层澜,别气了。”
“就是,多向你二师兄学习,火烧眉毛了,还能大发善心。”栾易山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在阴阳怪气,堵得傅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无奈,傅及问他:“敢问阁下还有什么指教吗?”
“没有指教,就是来告诉你们,”栾易山歪头看他,“藏在画卷里的兰因琴弦,我给谢照卿了。”
傅及一愣,竟没有领悟他的意思:“你和谢照卿一伙的?那谢照卿口中的叛徒,也是在找兰因琴弦吗?”
“我再说一遍,我和谢照卿不是一类人。”栾易山又看了眼施未,“还有就是,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把这位的命格从斩鬼刀上面剥下来吧?”
施未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与燕知是一类人,这句话,我应该和傅道长说过。”栾易山狡黠一笑,“燕知从前仇家太多,也有人向我买她的命。不过可惜,那人开的价钱我不满意,这笔生意我并没有接。”
他笑意更深:“如果你需要我替你杀了她,给个价,我考虑考虑。”
“哼,我看你是杀不了她,所以才找个借口推脱不接吧?”施未不屑,栾易山微叹:“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无法反驳。”
陈彦适时地端了新的碗筷和饭菜进来,摆到栾易山面前。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栾易山说着,拿起了筷子。
第093章 第 93 章
话分两头, 且说那日,谢照卿追着周昂进了明山深处,可眨眼功夫, 就又失去了那人的踪迹。谢照卿在山中搜寻三日, 只得到了无渡峰上一封召回令。无奈之下, 他只能孤身一人返回。谢穗本来要与他一道回去,被对方拦下:“你继续追踪周昂,有消息即刻告知于我,我自会向主人表明。”
“可是哥——”谢穗欲言又止,谢照卿摆摆手:“没事的, 就这样定了。”
“嗯。”谢穗没再说什么。
谢照卿独自归山。
无渡峰上,云雾缭绕, 峰顶终年暗沉, 不见天日。据说数百年前,这里曾发生了一桩惨案,翎雀宫掌门卓吟以身殉剑,当日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山中血流成河。此后漫漫岁月,山顶便像受了诅咒,时有阴风, 难以攀登。可山腰以下,却是平常人间景致, 四季分明, 秩序如常。
谢照卿越往上走, 心中越是忐忑。他紧握着栾易山给他的兰因琴弦,不敢怠慢。行至峰顶之下, 他便听到了峰主的声音。
谢照卿俯首跪拜:“主人。”
“谢照卿,让你抓的人,如何了?”那声音冷冷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属下无能,让他逃了。”谢照卿不安,双手奉上那根琴弦,“但属下拿到了兰因琴弦。”
无人应答。
谢照卿维持着这毕恭毕敬的姿势,不敢有所差池。周围空气如同凝固了那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沉重。谢照卿心中闪过些许慌乱,但面上并不显露。半晌,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一人轻轻收起他的琴弦,握在掌心细细端详着。
谢照卿松了一口气,只听对方说道:“这不是我的那一根,这是谁给你的?”
“栾易山。”谢照卿不敢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言明,“我追踪周昂到了五柳山庄,恰逢山庄变故,周昂再次趁乱逃走,栾易山便将此弦交给了我,让我替他向主人问安。”
“哈哈。”那人竟是笑了,“栾易山确实是个聪明人,知道先给你一根琴弦来糊弄我。”
“属下不敢。”谢照卿以头抢地。
“我知道你不敢,”那人敛了笑意,“但栾易山,可不一定。”
“栾易山自恃才高,为人轻浮,但属下观他言行,觉得他并无二心。”
“他与燕知,虽说都入了我无渡峰,但他们都极不可控,尤其是燕知,是个大麻烦。”对方背过手去,低头看着谢照卿,“起来吧,我并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
“是。”谢照卿起身,依然微低着头,没有直视对方。
“周昂狡猾,行踪诡异,但他修为远不及你,按理,不应该这么难抓。”那人别有深意地看着谢照卿,“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说麻烦,也不能完全是麻烦,只是误打误撞,与一群刚刚下山游历的小毛孩子撞上了,出了点意外,这才让周昂侥幸逃脱。”谢照卿拱手大道,对方沉吟片刻:“小毛孩子能翻起多大风浪?”
“是一群来自岁寒峰的年轻人,”谢照卿顿了顿,“传言,那岁寒峰长宁剑派的掌门人,与那锁春谷谷主薛思同名同姓。属下与他们交手,虽说他们初出茅庐,但应是受过高人点拨,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叫傅及的年轻人,他的剑与他身上所佩戴的铜钱扣,绝非凡品。”
“岁寒峰,锁春谷。”那人眼神微转,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请主人明示。”
“杀了他们。”
谢照卿一愣:“杀了他们?”
“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将来一定是个麻烦。”
“可属下认为,他们与我们的目的并不一致,周昂一事,只是意外,如若对他们赶尽杀绝,恐怕会节外生枝。”
“你在同情他们吗,谢照卿?”
对方走近一步,不怒自威,谢照卿不敢忤逆他:“属下明白,属下即刻去做。”
“另外几根兰因琴弦,我已命冉静去取了。”
他说“取”,而不是“找”。
谢照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主人,已经探明了琴弦的下落?”
“关河镇历家藏有两根,燕知手上有一根,栾易山给你一根,周昂手上有一根。”对方顿了顿,“还有两根,目前尚不知下落。”
“只要追紧周昂,一定能找到最后那两根琴弦的下落。”
对方不置可否:“你现在就去办吧,周昂难抓,但那几个小年轻,总归好处理吧?”
谢照卿拱手行礼:“是。”
再转眼,面前就已空无一人。
谢照卿抬头看了眼雾蒙蒙的峰顶,沉默片刻,还是握紧了刀,下山办事去了。
峰顶,那人独坐于雷池边缘,将那根琴弦勾在指尖,无声地把玩着。
“锁春谷,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他两指撑开,绷直那根琴弦,目光微沉,“李霁,詹致淳,卓吟,李逐流,都是故人啊。”
雷池尚在沉睡,无声无息,偶尔有银白的电光闪过,给这暗沉的峰顶带来一丝光亮。当那些光影一道又一道落在那人眉眼时,时间仿佛就会停下奔流的脚步。往昔如白驹过隙,一一从眼前掠过。那人垂下眼帘,唤道:“顾冲。”
“属下在。”
“你去盯着谢照卿,若是他没能杀得了那几个小东西,你就帮他一把。”
“是。”
“还有,你去交代冉静,历家那两根琴弦一定要得到,如果扑了空,就让她提头来见。”
“是。”
他握紧手中琴弦:“还有两根,究竟在哪儿呢?”
傅及几人,也在对着琴弦犯愁。
“这么算下来的话,我们这里四根,谢照卿带走了一根,那还有两根在哪儿?”施未思量着,“燕知是兰因琴主,那么,剩下两根会不会都在她那里?”
“很有可能。”曹若愚点点头,趴在桌上,有点犯困,“要不这样,咱们明儿先去找斩鬼刀碎片,至于琴弦,等我们拼好斩鬼刀,就去找燕知。她不是在追乔序吗?与我们刚好殊途同归。”
“也不知道何长老现在怎么样了。”施未顿感惆怅。
曹若愚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文长老怎么样了。”
“你们最近没有书信往来吗?”孙夷则有些疑惑。
曹若愚抓抓头发:“我写了,但是最近他都没有给我回信,可能是忙吧。”
“没道理啊,文长老心细周到,我觉得他就算再忙,也会回你书信的。”孙夷则认为此事有些蹊跷,曹若愚盯着他:“我信你,你别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呆子。”孙夷则莞尔,“要不这样,我给你千里传音,关心一下文长老。”
曹若愚一愣:“都这么晚了,他睡了吧?”
“嗯,也是,那明天?”
“可是,”曹若愚又舍不得,有些别扭,“我又很想见他。”
孙夷则笑意更深:“那你决定。”
曹若愚眨了下眼,半晌,才道:“还是明天吧,天亮些,好看得清他。”
“行,明早我帮你。”孙夷则拍拍他的肩,几人商定完毕,就决定各自回房睡觉。陈彦待他们还算不错,将东边几个厢房都收拾出来给他们住。曹若愚前脚刚踏出去,突然又回过头:“咦,你俩现在睡一个被窝?”
“是啊。”孙夷则没觉得哪里不对,曹若愚上下打量着他:“你们不会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吧?”
孙夷则一怔,施未赶紧捂住曹若愚的嘴,拖着他往外走,末了,还坏心眼地跟孙夷则说:“你的伤才好,晚上注意点啊。”
傅及给他们一人一个巴掌,打在了后背上,跟挠痒痒似的,施未跟曹若愚笑嘻嘻地走了。
孙夷则被这么一闹,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傅及却大大方方拉过他的手:“愣着做什么?快睡。”
孙夷则笑着,一把抱住他。
今夜无事。
只有曹若愚抱着被子,有些失眠。
他在想文恪,在想那人是不是又累着了,会不会没有好好吃饭,又瘦了。
他翻来覆去地想,又在懊恼,早知道就答应孙夷则,悄悄千里传音了。
曹若愚越是这么想,越是睡不着。他索性坐起身,准备去弄点宵夜吃吃。刚去点了个灯,门口就晃过一个黑影。
“谁?”曹若愚紧了心,提着剑打开房门。
门口并无人影。
“不会是鬼吧?”曹若愚有点紧张,决定还是关好门窗,回床上躺着。
他正要关门,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低头一看,一只毛茸茸的水獭蹲在他的房门口,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
曹若愚有些摸不着头脑,北地苦寒,怎么会有这个小东西?
他蹲下身,和那只小水獭对视。
那小小一只眼泪汪汪,叫了他一声:“娘,饿饿。”
曹若愚:“??”
它叫我什么?不对,它怎么会说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二师兄!有妖怪啊!”曹若愚的惨叫冲破天际。
刚刚睡过去的傅及一下惊醒了,抓起佩剑就冲了出去。
“什么妖怪?”
曹若愚一个闪身躲到他后面,指着那只小水獭:“就是它。”
“啊?”傅及傻了眼,曹若愚从他背后探出头来,那小水獭也学着他歪头,吓得他又立刻缩了回去。
“什么事?哪里有妖怪?”施未也迷迷瞪瞪地跑出来看,等他看见那只小东西,也呆在了原地。
“这不挺可爱的吗?哪里是妖怪?”施未觉得没什么,直到他听见那只水獭哇哇大哭:“娘!”
它扑腾着来找曹若愚,吓得对方立刻抱紧了傅及:“别过来,我不是你娘!”
那小水獭扑了个空,挂在傅及身上晃来晃去,见曹若愚不理自己,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到底是傅及心善,还是小心翼翼抱住了这个小东西,哄着:“没事没事,别哭了。”
曹若愚脸都吓白了,半天没动弹,傅及只好给施未使眼色,对方收到信号,与张何一起,架着曹若愚的胳膊,将人塞回了屋内,傅及抱着那只小水獭,紧随其后。
这么一闹,几人睡意全无。
第094章 第 94 章
屋内灯火通明, 几人围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软绵绵趴着的小水獭。这小东西头一次见这么多人,哇哇大哭, 边哭边往曹若愚那里爬, 对方也吓得不轻, 施未与傅及一人按住他一侧肩膀,为他加油打气:“冷静点,小若愚。”
曹若愚脸色比哭出来还难看,那小水獭终于爬到他这儿,轻轻一跳, 就钻进了他怀里。毛茸茸一只趴在他胸口,还眨巴着大眼睛问他:“娘, 可以吃饭吗?”
曹若愚求救般地看向他的师兄弟, 张何默默起身:“我去厨房弄点。”
“我想吃肉。”小水獭说着,就往曹若愚怀里拱了拱,摇着尾巴撒娇,曹若愚张张嘴,语声艰涩:“行。”
“娘亲最好了。”小水獭呜咽着,尾巴卷住曹若愚半个手腕,大眼珠子就快要黏到这人身上。曹若愚哭笑不得:“我是男人,不是你娘。”
“你不是我娘?”小水獭明显重点抓偏了, 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曹若愚很是为难:“对啊, 我是男的, 再怎么样也是你爹吧?”
“啊?你是男的?”
曹若愚:“……”
“难道我看上去很像个姑娘吗?”
曹若愚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小水獭松开尾巴, 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曹若愚嫌痒痒, 但只能忍着,由着这个小东西到处乱爬。好一会儿,小水獭才安静下来,前爪拍拍他的胸膛,一脸震惊:“可是你有奶。”
曹若愚:“……”
屋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傅及几人爆发出惊天大笑。
曹若愚面红耳赤:“这是练出来的肌肉!”
“鸡肉?你不是人吗,怎么会有鸡肉?”
曹若愚:“……知道了,你是个傻子。”
“不挺好的吗?一脉相承。”施未揶揄着,曹若愚一记眼刀杀了过去,对方笑得前仰后合,倒在了傅及身上。
此刻,曹若愚复杂的心情已经完全战胜了恐惧,他捧起那只小水獭,举在跟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个男人,你要叫我爹爹,懂吗?”
“懂了。”小水獭尾巴又卷了起来。
“嗯。”曹若愚重新将它抱在怀里,摸摸它的头,“孺子可教。”
施未笑着:“这么快就开始母子情深啦?你都还没弄清楚它的来历呢。”
曹若愚撇撇嘴,问道:“你有名字吗?从哪里来?你为什么叫我——”
他囫囵了两下,没再往下说。
小水獭眨着眼睛:“我之前,一直待在一条很深很暗的河水里。那里很黑很冷,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直到有一天,天上掉下来一个人,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就看见了你。你身上特别暖和,我就一直跟在你后面,从河水里跑了出来。可你很快就走了,我追着你跑啊跑啊,就到了这个地方。”
曹若愚“啊”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河水?”他蹙眉,“难道是那天,我从历家藏书阁掉下来,摔进去的那条暗河?”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河。”小水獭摇摇头,“很久很久以前,我还生活在有阳光的河边。那时候,我经常会看见一个姐姐,她每天来河边洗衣服,还给我带吃的。慢慢地,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那个姐姐和我说,她是跟着家里人逃难到这里的,过段时间,等她弟弟病好了,就要离开这里。我很伤心,问她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姐姐答应了,我们约定好下个月初三就离开那里。”
“然后呢?”曹若愚预感到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下个月初三下了一场暴雨,河水暴涨,石桥垮塌,我被湍流冲走了,等我上岸去找他们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不过那个姐姐说,他们以后要去南边生活,我就顺着那条河,一直往南边游。后来,我实在太累了,就在水边睡着了。等我再醒过来,就被困在了那个黑黑的地方。”小水獭说着,又朝曹若愚摇摇尾巴,“你救了我,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了。”
它龇着牙:“爹爹。”
曹若愚挠挠鬓角,心里怪怪的,施未在一边起哄:“你就认了这孩子呗,多好啊,说不定以后它化了形,还能给你养老送终。”
傅及搡了他一下:“好了好了,别笑四师弟了。”
“可是,你是天生的妖怪吗?”孙夷则提出了异议,“若是后天修炼,开了灵智,也不会像你这么,这么单纯吧?”
他听小水獭说话,感觉这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我生下来就会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小水獭歪头看向他,“我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那条有阳光的河边,那个姐姐给我取了个名字,她叫我苗苗。”
“苗苗?”曹若愚笑了,“挺好听的,也很好记。”
“嗯嗯!”小水獭两眼放光,直往他怀里钻,曹若愚又把它提溜出来:“好了好了,过会儿吃了饭,就睡觉吧。”
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我都要困死了。”
“好。”小水獭点点头,乖乖应下。
张何很快端了些简单的饭食过来,小东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啃完了,然后它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倒头就睡。曹若愚被它闹得不轻,眼睛一闭,也昏睡过去。
待到次日,孙夷则便千里传音,但铜镜里只出现了顾青的脸,并没有看见文恪。
“顾长老,文长老去哪儿了?”曹若愚乖乖说着话,顾青莞尔:“誉之一大早就去帮沈脉主的忙了。”
“原来是这样。”曹若愚点头道,“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到时候再找他。”
“你想他啦?”
曹若愚脸一红,明显顿了下,但他依旧点了个头:“嗯,我想他了。”
顾青大笑:“好,我马上去找誉之,告诉他,等他忙完再回信于你。”
“谢谢顾长老。”曹若愚很是感激。
孙夷则冒出来:“师父,兰因琴弦我们找到了四根,还有三根不知去向。”
“还有三根吗?”顾青沉吟着,“我们这边,找到了合适的琴木,沈脉主正在制琴,不过她遇到了一些问题,说是明天要再去一趟历家,找找其他一些关于制琴的细节。”
“辛苦师父了。”孙夷则很是高兴,顾青又道:“等她去了历家,我就得去找一下小楼他们。”
她笑着,眼底满是苦尽甘来的期待:“小楼前日给我来信,说是师兄的那颗草种发芽了。”
“发芽了?”
几人皆是喜出望外。可傅及又有些奇怪:“可现在是冬天,草种也会发芽吗?”
“所以小楼让我先不要声张,他还怕是自己在做梦呢,一定要我过去看看。”顾青笑得眉眼弯弯,“等我去了,确定下来,再告诉你们。”
“好。”几人纷纷应着,曹若愚又举起还在呼呼大睡的小水獭:“顾长老,你看这个。”
“咦,哪来的毛绒团子?”顾青心下便觉得这小水獭可爱,多生欢喜,曹若愚小声道:“路上捡来的,它还会说话,叫我爹爹呢。”
顾青一愣,接着朗声大笑:“没想到啊,小若愚,你年纪轻轻都当爹了。”
曹若愚很不好意思:“没办法,它刚开始还叫我娘亲,好不容易才让它改口的。”
顾青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我倒是觉得,叫你娘亲挺好的,这样叫誉之爹爹,不是理所当然?”
几人闻言,哄堂大笑。
曹若愚脸红得快烧起来似的,这笑声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小水獭,它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转,瞧见铜镜里的顾青,忽然翻了个身,朝她那里爬。顾青很和善地注视着它,小水獭看着看着,又眼泪汪汪:“你不是我那个姐姐。”
顾青怜爱地问着:“你那个姐姐长什么样啊?”
“长得很漂亮。”小水獭记得很清楚,“像个神仙一样。”
“具体一点呢?”
“具体不了,总之就是很漂亮,像个仙女。”
顾青莞尔:“好。”
小水獭摇摇尾巴,又钻回了曹若愚怀里。
“师父,我们要去明山了,晚些时候再与你联系。”
“好,你们去吧,注意安全。”
“没事,我们好几个人呢。”孙夷则又与她寒暄几句,“师父,你知道陈勉这个人吗?”
“陈勉?”顾青仔细回忆着,“有点印象,但不多。她是不是,五柳山庄什么人?”
“对,就是五柳山庄。”孙夷则将手中长剑举起,“这把剑,是大师伯请陈勉前辈铸造的,您知道这件事吗?”
“师兄?”顾青摇摇头,“我不知道。陈勉与我并无往来,我对她有印象,还是正邪之战的时候,她一箭射落魔都幡旗,大振士气,扭转了先前颓势。”
孙夷则了然:“那师父,等我从明山上下来,我再与你细说。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要抓紧时间进山,好早些找到最后一块斩鬼刀碎片。”
“嗯。”顾青点头应着,孙夷则便收了阵法,准备准备,与傅及一行人一同进山。
陈彦一路小跑过来,塞给他两支鸣镝:“给,若是在山里迷了路,就将这两支鸣镝射出,我自会去接应你们。”
“多谢大管事。”孙夷则向他拱手道谢,陈彦摆摆手:“没事,早去早回,到了夜里,可能会大雪封山,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就会很麻烦。”
“明白。”
几人应着,很快就朝着明山进发了。
“哟,你这脑子,还能想到给人鸣镝?”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陈彦一惊,回头看了看倚着大门的栾易山,略有不满:“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栾易山皮笑肉不笑:“哪敢呢?我一个做下人的,怎么敢忤逆大管事?”
陈彦:“……”
栾易山沉下脸:“不过,山里面可不会太平,你早作打算。”
“什么打算?”
“弱智。”
陈彦“……”
栾易山拂袖而去,陈彦在后头气得大叫:“什么打算?你把话说清楚啊!”
无人应答。
陈彦只得作罢:“算了,我找崔玄去。”
第095章 第 95 章
明山巍峨, 山脉绵延,皑皑积雪之下,是数百年不见天日的冰冷岩石。山间冷风呼啸, 像是从古老的时光洞口穿梭而来, 扑面便是一种沉重的萧瑟之感。
傅及一行人顺着高高隆起的山脊行走。
斩鬼刀的碎片之间有着微弱的感应, 几人多少能感知到最后一块碎片的气息。尤其是施未,对此要比常人更敏锐些。他冒风受雪走在最前头,偶尔抬头看看那无边无际的晦暗穹顶,渺渺茫茫,忽感一阵莫名的苍凉。
“二师兄, 等过完年,我要回家一趟。”施未小声与傅及说着话, 对方点头道:“好。”
施未不言, 沉默地朝前走。
他们在一处高峰上停下脚步。
“在这下面。”施未笃定。
山峰之下,有一道一人宽的裂缝,天光止步于入口几寸处,再往下,便是无尽幽暗。施未先一步跳了下去,傅及叮嘱孙夷则:“你小心些,伤口才长好,别又碰着了。”
“我没事。”对方笑笑, 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裂缝之下,却是一道宽敞的暗路。两侧崖壁高耸, 冰冷的积雪只覆盖住了上层, 下边一片潮湿, 聚了许多积雪融化形成的小水坑。
施未点了火折子,微弱的烛火照亮了这方寸之地。暗路东西走向, 东宽西窄,时有水滴声。小水獭听见这个动静,从曹若愚的领口钻出来,小声说道:“爹爹我听过这个声音,和以前我睡觉的地方是一样的。”
“你睡觉的地方是条暗河,水声比较大。”曹若愚摸摸它的头,小水獭吸了吸鼻子:“有蛇的气息。”
“蛇?”曹若愚左顾右盼,施未说道:“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有些爬虫是正常的。”
“嗯嗯。”小水獭摇摇尾巴,表示赞同。它趴在曹若愚衣襟上,露出个脑袋看东看西。
几人很快走到了尽头。那里堆满了巨大的碎石块,但奇怪的是,这些石块的棱角均被磨平,石头与石头之间嵌合得非常规整,整体看上去,就像——一道石门。
“直接破开吗?”施未问道,傅及思量着:“直接破开动静太大,会不会打草惊蛇?”
“但这些石块太大了,没法一块一块弄下来。”施未犯了难,小水獭耳朵动了动,说道:“我有办法,我能开个洞。”
“你?”曹若愚很是惊奇,小水獭很骄傲地站了起来:“对,就是我。”
它很快从人身上爬下来,溜到那石门前头,前爪塞进那石缝中,尾巴摇一摇,只见那巨大的石块竟然开始龟裂,没一会儿,一块石头就碎成了数个小石头。小水獭兢兢业业地刨开,没一会儿就刨出个矮矮的洞来。
“请。”小水獭转了个圈,请他们进去,施未瞧着那狗洞似的洞口,有些为难,问道:“乖侄儿,你能把这洞口刨大点儿吗?”
“可以啊。”小水獭爽快地答应,又顺着之前那个洞不断刨着,只见那个狗洞越刨越大,很快就有半个人那么高了。
“好厉害!”曹若愚鼓掌,几人纷纷应和,小水獭自豪地转了几个圈,就又信心满满地躺回了曹若愚怀里。
施未猫着腰钻了进去,发觉这洞里远比外头暖和,起码十分干燥,不见任何积雪的痕迹。傅及进来也是意外:“这里好像有人居住一样。”
“黑黢黢的,没床没桌没锅,不像是有人居住。”施未又点了根火折子,好让烛光更亮些。
这一点,可不得了。
施未的正前方,有个巨大的黑影,他心里一惊,后退一步:“那是什么?”
小水獭又吸了吸鼻子:“是条冬眠的蛇。”
施未一怔:“完了,我们是闯进别人家了啊。”
傅及倒是镇定:“蛇一旦冬眠,应该不会轻易醒过来,大家小心些,别吵醒它就是了。”
“好。”施未点点头,便凝神聚气,用心感应着斩鬼刀的气息。
这下就更不得了了。
“碎片在蛇身下。”
施未头大,他不喜欢这种长满鳞片的冷血动物,从前在秋叶山上,他就时常与这种玩意儿打交道,那会儿年纪小,半夜被吓得哇哇乱哭,死老头又不在,他只能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动都不敢动,睡也不敢睡,硬撑着到天亮,可以称得上童年阴影了。
傅及见状,便拿了一根火折子:“我去吧。”
“你小心。”孙夷则不放心,傅及摆摆手:“没事。”
他轻手轻脚地往前摸,待那微弱的火光靠近,他才勉强看清那条大蛇的面目。
确实巨大,那黑色的蛇身几乎有一人那么粗,鳞片光滑,甚至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下,还能反射出一些异常的光芒。蛇头盘在高处,傅及一眼几乎看不见。
它盘起来就快顶到洞口,根本不是一般的巨大。
傅及低头,缓缓靠近。他顺着施未指引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蛇鳞微微开合,碰上去有种滑腻的怪异感。傅及不敢用力,只能尽力贴着冰冷的地面,慢慢摸到那斩鬼刀的碎片。他指尖稍稍用力,就要将那碎片摸出,没想到,蛇身忽然动了下,傅及一愣,就觉头顶传来一阵威压。
“危险。”孙夷则低声,赶忙将人拉了回来。
傅及一抬头,发觉那蛇身仍在缓慢移动,蛇头转了个弯,露出了一双狭长的金色眼睛。
那眼神冷冽,如刀如剑,犀利刺骨,倾泻而下的威压亦如泰山压顶,令人胆寒。
但大蛇并未狂躁地攻击这些不速之客,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傅及喉结微动,拿不准主意。他观大蛇魁梧壮实,眼神又似深怀灵性,便觉得这蛇是通人性的,可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大蛇倏地开口:“尔等小辈,为何来此?”
傅及闻言,便拱手行礼道:“晚辈,岁寒峰傅及,来此,只为寻回斩鬼刀碎片。”
“岁寒峰?没听说过。”大蛇平静地说着,将那斩鬼刀碎片从身下勾出来,托在尾巴上,“你要找这个?”
“对,还请前辈将这碎片还给我们。”
“你们闯入我的洞穴,扰我清静,现在又想从我这儿取走东西,说出来,不免太无礼了些。”大蛇低头注视着他,傅及应着:“晚辈无意叨扰,若是打扰到前辈,晚辈愿赔礼道歉,只要前辈开口,晚辈定会做到。”
他说得诚恳,那大蛇微微眯起眼睛,冷冽的眼神更为严肃。温暖的洞穴像一夜入冬,冷得几人发抖。
半晌,大蛇忽地笑了声:“若是换作从前,有人无缘无故闯进我的领地,我必定杀他出气。”
“但如今,我年纪大了,已经没那个心思杀生了。”
他轻轻将那碎片一抛,扔给傅及:“拿着吧,回去的时候记得把我的洞口堵上。”
“多谢前辈。”傅及见状,觉得他也是心善,十分高兴。几人也纷纷感谢,小水獭也拍拍手掌:“太好了!谢谢蛇蛇前辈!”
“谢谢前辈。”曹若愚也跟着行礼,大蛇忽地一顿,立刻游了过来。瞬间放大的脸陡然出现在曹若愚眼前,吓了他一跳。
他本来站得稍后,火折子的光芒并不能完全照亮他,大半个人都藏在阴影里。可现在,大蛇靠得十分近,那冰冷的鳞片近在此尺,经年日久的尘烟气息萦绕在曹若愚面前。
年轻的剑客与那双狭长的眼睛对视。
他觉得对方的眼神中,似乎有种别样的情绪。
大蛇看了他许久,久到曹若愚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对方要一口吞了自己。小水獭也吓得不轻,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良久,曹若愚才鼓足勇气,问道:“怎么了吗,前辈?”
大蛇踌躇着,平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曹若愚,小字无衡。”曹若愚认真介绍着自己,“我在师门排行第四,我二师兄是——”
“知道了。”大蛇并不想听后面的话,曹若愚也适时地闭上了嘴。
“这块碎片,是早些时候,我巡山归来的路上捡到的。”大蛇不知为何,说起了这些,“没想到,斩鬼刀也有断裂的一天。”
“也不知现任鬼主是何人,竟如此窝囊。”
施未莫名其妙挨了骂,竟没有像之前那样生气,反而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些。
无所谓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施未撇撇嘴。
大蛇又道:“我记得,要重铸斩鬼刀,需要樗木炭,你们找到了吗?”
“找到了。”
“竟然找到了?”大蛇有些意外,“我听说,历拂薇云游四海后不知所踪,你们竟然能找到她。”
曹若愚也很惊奇:“前辈也认识历拂薇历前辈吗?我们本来不知道的,但是得到了翎雀宫詹前辈的指点,就找到了。”
他眼神亮亮的,笑起来甚至还有点少年人的稚气。
大蛇愣了愣,有些失神。
施未搡了一下自己的傻师弟:“你别什么都往外说,机灵点。”
曹若愚抿了下嘴唇,乖乖不说话了。
大蛇默而不语,围着曹若愚转了一圈,而后又默默回到了原点。他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剑客,看到对方身后背着的剑袋。那剑袋做工精细,洗得干干净净,想来应是收拾得很好。大蛇又打量着曹若愚,对方长得也结实,健健康康,身上穿得也暖和。他的目光在几个年轻人身上游离,半晌,问曹若愚:“你师门如今待你好吗?”
“他们待我都很好。”曹若愚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问这个,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你身边朋友对你好吗?”
“嗯嗯,他们都很好。”
“家中有父母吗?”
“有。”
“父母尚在?”
“在的。”
“那,”大蛇又看向他怀里的小水獭,问道,“有喜欢的人了吗?”
“啊?这个也要回答吗?”曹若愚愣了愣,看向他的师兄师弟,傅及摊手:“你自己决定吧。”
曹若愚很不好意思:“有喜欢的人了,他是个很好很温和的人,我很喜欢他。”
“嗯。”大蛇沉声,曹若愚望着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竟觉得那里头,有些许欣慰?
可能,还有点落寞。
好奇怪。
曹若愚挠了挠鬓角,大蛇再次靠近,吐着蛇信,一块黑色的玛瑙似的小东西落在了曹若愚掌心。
“我姓柳,叫柳惊霜。这是送你的礼物。”大蛇缓缓移动着,重新回到原本冬眠之处,曹若愚一怔:“这,前辈抬爱了,晚辈不敢受。”
“收着吧。我与那翎雀宫掌门也是旧识。”大蛇说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任曹若愚怎么叫他,就是不醒。
无奈,曹若愚只能收下。
第096章 第 96 章
“好奇怪, 这次未免太顺利了些。”
出了山洞,再次回到山峰之上的曹若愚喃喃自语,他望着手心中那颗玛瑙似的黑色石头, 陷入了沉思。
那石头通透莹润, 似玉非玉, 细看之下,里头好像还藏了个米粒大小的珠子,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曹若愚万分不解,小水獭从他怀里钻出来,凑近那颗石头闻来闻去。曹若愚见它这活泼模样, 莞尔:“你闻出来什么了?”
“眼泪的味道。”小水獭认真说着,又伸出前爪摸了半天, 再舔了舔手, 道,“咸咸的,像海水。”
“眼泪的味道?”曹若愚只觉稀奇,将那颗石头放入灵囊之中,与大家伙儿一起回到了五柳山庄。
“都回来了?这么快?”陈彦也有些意外,他打量着施未,“你真的是现任鬼主?”
施未连白眼都懒得翻,瓮声瓮气地“嗯”了一下, 就坐着不动了,傅及圆了个场:“大管事, 请问五柳山庄有冶炼池吗?”
“有啊, 我们山庄虽然不以铸剑锻刀为业, 但制弓造箭也是需要冶炼池的。”陈彦猜到了他的意思,“你们想借用?”
“是的, 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陈彦笑笑:“行的,我叫上崔玄,他从前跟着小舟姐姐学过一些铸剑术,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多谢大管事。”傅及拱手行礼,施未也跟着向他道了声谢,陈彦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人太年轻了,不免好奇:“老鬼主,真是你爹啊?”
“啊?”
“我刚听小山说的。”陈彦将信将疑,“二十年前,老鬼主就是一副骨瘦嶙峋的样子,你怎么会这么年轻?”
“我爹之前受了重伤,内丹尽碎,所以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施未没有说得太详细,囫囵两句,想搪塞过去,可陈彦仍是困惑:“内丹尽碎,他竟然还能活?我姐姐与崔玄,当年被明正扬设计,修为尽毁,可内丹犹存,这才保住了一条命。你父亲,活下来了?”
“也许是上天垂怜,没有收走他,又或者,他强烈地想活下来吧。”施未没有深究过这个问题,他只觉得他家老头子顽固倔强,不会轻易向那不公的命运低头,所以他才认为这一切十分合理。
陈彦嘀咕着:“是这样吗?”
“如果不是这样,那这世上也不会有我啊。”
“好吧。”陈彦没有再钻牛角尖,领着一群小年轻去找崔玄,然后一并去到了冶炼池。
这些年,五柳山庄门生大减,冶炼池也关闭了好些个,最后只剩两三个小作坊还在运转。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在山庄东侧,相对来说也比较大。只是这会儿临近过年,冶炼池也停了火,陈彦开了锁,领他们进去。这冶炼池的炉子有些年代了,外周焦黑,那些器具倒是崭新,新做的弓箭被运进了武器库,没剩下什么,放眼望去,倒有几分凄凉之感。
“你们自己折腾吧,我还有点事儿,先去处理一下,回头开饭了,我再来叫你们。”陈彦说着,便叮嘱崔玄帮忙看着点,别到时候烧起来,崔玄点了点头,几人也纷纷答应,陈彦便自顾自地忙去了。
“现在要怎么做呢?”崔玄问着。
施未有点尴尬:“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崔玄有些惊讶,施未就更是窘迫:“我真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啊。”
“要不,咱们还是回历家,问问拂薇前辈吧?”曹若愚提议。
“五柳山庄距离关河镇数千里,即使御剑而行,少说也要五六日。眼下虽说暂得太平,但依然危机四伏,若是路上再遇变数,恐怕得不偿失。”傅及认为此时赶往历家还是冒险。
“可是,现在不知道冶炼方法,留在这儿也无济无事啊。”孙夷则比较赞同曹若愚的看法,“何况我们现在这么多人,不至于说由着人欺负。”
傅及沉默片刻,道:“也有道理,那——”
“看来是遇到麻烦了?”栾易山不知何时坐到了高高的炉顶,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几个小辈,施未最烦他这看热闹的戏谑模样,刚要呛声,被傅及拦了下:“是遇到了一些麻烦。听闻栾易舟前辈是北地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师,敢问您知道重铸斩鬼刀的具体方法吗?”
“知道啊,找到樗木炭就行。”栾易山对傅及印象挺好,说话也没有特别难听,傅及追问:“是将樗木炭和斩鬼刀一并投入冶炼池就好了吗?”
“当然不是。”栾易山笑笑,“还要一个东西。”
“请前辈赐教。”
“数百年前,斩鬼刀还是浸满鲜血的不祥之刃,是卢思淼耗尽心血,解开其上诅咒,这才使得这把刀成为绝世名器。为防止斩鬼刀再因杀业复生孽障,卢思淼留下樗木炭,交给自己的关门弟子历拂薇。”栾易山说着,轻巧地从炉顶跳下来,落到众人面前,他背手,“历拂薇携此樗木炭隐居,但当时鬼道仍然内斗不断,打斩鬼刀主意的不在少数,甚至许多人将爪牙伸向了历拂薇。为求自保,她在樗木炭上设下一道密咒。只要解开它,就大功告成了。”
“怎么解呢?”
“赤诚之人的眼泪。”栾易山解释着,“斩鬼刀现世,便染上恶业,唯有虔诚至善之人的眼泪,最为干净。”
傅及几人面面相觑。
“别看了,就你吧。”栾易山指着曹若愚,对方愣了愣:“我?”
“对啊。”栾易山歪头,“施未性子急,不服管教,傅及虽说心善,但又容易优柔寡断,张何老实,但稍显木讷,他估计哭不出来,就你吧。”
“啊?”曹若愚懵了,“我怎么哭啊?”
“想想一些让你伤心的事情咯。”栾易山勾起嘴角,“不介意的话,我也能帮你。”
“怎么帮?”
“简单,让我打一顿。”
曹若愚:“……”
栾易山大笑:“快想想,我也跟着我姐姐学了不少,正巧最近善心大发,可以帮帮你们。”
他敛了笑意:“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好吧,让我想想,有什么让我难过的事情。”曹若愚想着,走来走去,可他回忆了半天,也没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最后他索性坐在地上,冥思苦想。
施未与傅及说悄悄话:“真是这样吗?栾易山会不会在骗我们?”
“他应该没有恶意,现在这情况,死马当活马医吧。”傅及也没有办法。
施未撇撇嘴,揣着手站着。
栾易山见状,走到曹若愚身边,掌心按在他头顶。曹若愚只觉一股陌生的灵气从头顶灌注到全身,眼前出现了一盏盏走马灯。他看见了许多模糊的东西,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喊“别走”,有人在哽咽着“谢谢你”,还有冬天开了满树的桃花,遍地金黄的银杏,潮湿的海风,咸咸的海水就跟眼泪一样。
曹若愚忽然就哭了。
栾易山将那些眼泪收集到一个小瓷瓶里,扔给傅及,然后撤了手。
曹若愚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小水獭从他怀里钻出来,拍拍他的脸:“爹爹,别伤心了。”
“我也不是伤心,就是看到那些好难过。”
“伤心和难过不是一个意思吗?”小水獭以为曹若愚吓傻了,又使劲拍拍他的脸。“啪啪啪”,曹若愚吃痛地往后躲:“行了行了,别打我。”
他揉揉脸,擦干净泪痕:“我没事。”
“嗯嗯。”小水獭贴着他的下巴,毛茸茸的触感惹得曹若愚直痒痒。
“开始吧,你们去生火。”栾易山又开始指挥这些小年轻,傅及很快行动起来,施未磨磨蹭蹭着,很犹豫,刚要抬脚,又被栾易山叫住:“你别动。”
“我不动?”
“重铸斩鬼刀是为了将你的命格剥下来,你跑来跑去,怎么开这个法阵?”栾易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别是个笨蛋吧?”
施未:“……”
为了成功,他忍了。
施未握紧了拳头。
栾易山假装没看见,指挥着众人干活。他瞧了瞧抱着一堆炭火的历兰筝,招招手,对方小跑过来:“怎么了吗,栾前辈?”
听到“栾前辈”这个称呼,栾易山竟有点稀奇,他道:“你也别动,和施未站一块去。”
“好。”
栾易山低声道:“他一会儿,可能会很痛苦,你一定要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很痛苦吗?”历兰筝很是担忧。
“凡事都要付出些代价。”栾易山指了指不远处的施未,“去吧。”
“嗯。”历兰筝将炭火交给傅及,就与施未站在了一道。
很快,准备工作就绪。崔玄重新开炉,一时间,热烟滚滚,整个作坊都热闹起来。栾易山将那樗木炭与斩鬼刀碎片一并投入铁水之中,双手结印,只见铁水沸腾,炉顶青烟直冲九霄,很快,整个作坊就被白色的水雾笼罩,几人的身形迅速淹没其中。
施未一怔,高声问道:“二师兄?小若愚?小师弟?”
“在的。”几人应着。
施未这才放下心来。
他静静地站着,并未感觉到哪里不同。
可是很快,白色的水雾便起了变化,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掀起了万丈狂澜,一阵接一阵的大浪打来,仿佛无数利刃,贯穿了他的胸膛。
施未只觉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他咬牙,直挺挺地站着,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一根根打断、碾碎,又重新拼接好。他支撑不住要往下倒,历兰筝赶忙撑住他,施未满头是汗,恍惚之间,他好像置身于一条冰冷的河水之中,耳边无数凄厉的叫声,无数双冷硬的手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呢?
施未想着,他出生那天吗?与母亲一道坠入河水之中,饱受恶鬼蚕食?
施未疼得根本站不住,还是跪在了地上,历兰筝也只能跟着跪在地上,撑着他的上半身:“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她安慰着。
可施未听着,茫然地喃喃着:“我不想死。”
“不会死的,你坚持一下。”历兰筝拍拍他的背。
施未听见的,却是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呢?
施未想不明白,他好像听见了一个人在哭泣,她说:“娘亲没有办法,只能带你一起走,你原谅娘亲好不好?”
“你乖一些,马上就不痛了。等去了来世,你再找一个好人家,做个好孩子。”
施未拼命地摇头,不断挣扎,历兰筝紧紧按住他,大喊:“没事的,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
就在此时,施未感觉有另一双手抓住了不断下沉的他们,将他们从无尽的冰冷的水底拉了上去,重见天日。
“长此以往,这孩子根本活不过三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叹息,“我想给他换血,用斩鬼刀给他续命,你能不能帮我护法,何姐姐?”
“好,我帮你。”
施未猛地瞪大了眼睛,水雾退去,众人显现在他眼前。历兰筝更是紧张:“你好些了吗?”
施未抬头看她,看着那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心酸。命运总是这般反复无常,一个留在人间历经考验,一个去了来世,饱受离苦。
“我没事。”施未摆摆手,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历姑娘。”
“举手之劳而已,没关系的。”历兰筝见状,也松了一口气,施未垂下眼帘:“我刚刚看见我爹了。”
“那你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啊,三师兄!”曹若愚吓得赶紧上上下下摸了摸他,像是在确认这人真没事,施未哭笑不得,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你有病吧,曹若愚!”
“哦,还能打人,那看来没事。”曹若愚摸摸自己的手背,几人皆是会心一笑。
须臾间,天上飘来一粒炭灰,落在了施未掌心。
“嗯?”施未还没在意,只见那炭灰冒出一粒青烟,在众人眼前画出几个字符:“曜真洞天。”
“这是什么?”话音未落,青烟消散,炭灰湮灭,一切都无影无踪。
施未没想明白,栾易山便将一把长刀扔了过来,施未接住,刹那间,便有了与往昔不一样的触动。
新铸的斩鬼刀依旧寒光冷冽,锋芒毕露,但不再有强烈的血腥气息,反倒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从那厚厚积雪中重新拔高的冬笋,只得春雷一到,便奋力生长。
施未很是高兴,挥刀起势,只觉先前困住他的沉闷压抑之感也淡去许多,多得是豁然开朗之情。
“不错不错。”栾易山鼓鼓掌,“既然已经焕然新生,那便即刻启程,去曜真洞天吧?”
“这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栾易山摊手,“但它都出现了,不去看一眼,岂不是可惜?”
施未没有立刻答应,栾易山见状,笑了笑:“你们不信我,那就自个儿琢磨去吧,我去吃饭了。”
他转身就走,施未一行人也跟着要出门,栾易山突然转过头,冲着几人说道:“对了,我说重铸斩鬼刀要赤诚之人的眼泪,是骗你们的。”
“嗯?”
“哈哈,你们可真好骗。”栾易山说着,转眼间就又消失在众人面前。
“他没病吧?”施未觉得这人大概是个疯子。
“不打紧,三师兄,只要斩鬼刀与你的命格分离,一切都好说。”曹若愚劝慰着。
“可万一他连这件事都骗我们呢?”施未一想到这个,就汗毛倒立,几人都不好说不是这样,一时间,都有点沉默。
第097章 第 97 章
陈彦弄了一桌子的菜, 刚刚摆好,傅及他们就回来了。陈彦眼皮都没抬:“吃饭吧,祖宗们。”
曹若愚笑了声:“大管事, 你怎么啦?”
“没事儿。”陈彦才不会说自己偷偷算了个账, 发现这群年轻人真是太能吃了, 才来这么几天,就顶上了过去一个月他的口粮。但他转念又想,自己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也很能吃,有一回半夜爬起来去吃宵夜, 和怀着同样目的的崔玄、萧琅撞了个正着。他越想,越有些伤感, 只好怪这岁月不饶人, 害他也多愁善感了些。
几个年轻人自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很快依次落座。栾易山姗姗来迟,提着一个酒壶晃悠着走过来,坐在了陈彦旁边。
“你还会喝酒?”陈彦诧异,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栾易山滴酒不沾。即使是在他们尚且能称之为朋友的那段时间,这人也从不碰酒杯。
“不是给我的。”栾易山将那酒壶放到施未面前,“给, 一滴不剩地给我喝完。”
“为什么?”施未对他始终抱有戒心,栾易山根本不看他, 自顾自地拿起筷子, 在桌上画了个圈:“这是一道工序, 喝完,你就不会有事了。”
“你不是在讹人吧?”
“我讹你做什么?”
“你又不是没干过。”施未看了眼曹若愚, 栾易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瞧见曹若愚正在给小水獭喂鱼肉,忍俊不禁:“这小东西长得不错,日后好好修行,机缘一到,说不定能历劫飞升。”
“飞升是什么?”小水獭叼着一块鱼肉,含混不清地问着,栾易山没有解释,又看向施未:“你快喝吧,是个好东西,这次我不骗你。”
“你有这么好心?”施未蹙眉,栾易山一点都不恼,甚至笑了笑:“我难道不好心吗?你要是不喝,今天帮你重铸斩鬼刀的事情,我就要记账了,到时候,你拿什么还?是拿你的命,还是拿这把刀?”
施未不说话了,抄起那个酒壶,仰头一口闷掉。那壶中酒又苦又辣,全部下了肚,丹田之处好像有团火在烧,灼热的气息直冲天灵盖。
施未吐了吐舌头,满脸酡红,好在人还是清醒的,只是烧得有点眼晕。他“啪”地一声将那空荡荡的酒壶扣在桌上,栾易山觉得他有点好笑:“我可没说让你一口气喝完。”
“你耍我!”施未抄起那酒壶就砸了过去,栾易山单手接住,扣在了自己面前:“年轻人,这么沉不住气,可不好。”
施未回过神,想着,再怎么样也不能在五柳山庄闹事,自己毕竟受了人家恩惠,现在的确失态了。
“对不住,是我失礼了。”施未仍然晕乎乎的,想行礼,又半天找不到焦点,而后,他就直接晕过去了。
傅及赶忙撑住他,栾易山看笑话似的看着他们,等他们将施未七手八脚地抬回去,他才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饭。陈彦很好奇:“小山,你给他喝的是什么呀?”
“我说了啊,救他命的东西。”
“他活蹦乱跳的,还需要你救?”
“他的命格依附在斩鬼刀上,刀在人在,刀断人亡,而他之所以没有魂飞魄散,是因为有个高人暂借了他回魂之术。如今斩鬼刀重铸,命格剥离,三魂七魄归位,他本应该彻底摆脱斩鬼刀的束缚。但他修行至今,所学与傅及相似,皆是清净出尘之法,与他自身至阴命格相冲,所以他剑气难出,长此以往,必定难有大为。我给他的酒,就是要帮他洗去内丹中残留的斩鬼刀之力,好让他走得更长远些。”
陈彦傻了眼,他好像从未听栾易山这么耐心地说完一段话,就更是好奇:“小山,你挺关心他们的,你真的,没有收什么好处?”
“收了啊,不过付账的不是他们。”栾易山笑笑,说的话也让陈彦糊涂:“付账的不是他们?那是谁?谁在暗地里帮他们呢?”
“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真的很好奇,你说说,悄悄地说,我保准不告诉他们。”陈彦这股劲儿上来,就在那儿刨根问底,栾易山根本不理他:“吃饭吧,弱智。”
“你怎么天天骂我?”
“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懂吗?”栾易山冷了脸,陈彦又只好怏怏地闭了嘴。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淡忘。
风波之后,这群年轻人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平静的午后。曹若愚终于见到了文恪,虽然是在镜中。
文恪还是那温温柔柔的模样,只是眼窝下有一片淡淡的乌青,似乎有一段时间没睡好了。曹若愚一看,心疼得不得了:“文长老,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我还好。”文恪见到曹若愚,那些混乱复杂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问,“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曹若愚将那只小水獭举到镜前,“看,我捡到的小团子。”
小水獭见了文恪,有些害羞,忸怩着:“你好,我是苗苗。”
“你好。”文恪笑着,眉眼弯弯,小水獭就更是害羞了,慌忙挣开曹若愚的手,钻进了人的衣领之中,窝着不动了。
“我在历家藏书阁下面的暗河里捡到它的,它刚开始还将我认错了,叫我娘亲呢。”曹若愚笑得有些傻气,文恪就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只有这样,心里那些莫名的焦躁才会消散些。
文恪忽地失了神。
曹若愚敛了笑意,唤着:“文长老?”
文恪没有应声,眼圈微微发了红。
曹若愚慌了下:“文长老,你怎么了?”
文恪回过神:“我没事。”
“你真的没事吗?我看你刚刚好像快哭了。”曹若愚忧心,文恪嘴唇微动,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那些扑朔迷离的前尘往事。半晌,文恪才小声问道:“詹前辈,这段时间有联系你吗?”
“没有。”提到詹致淳,曹若愚才想起来正事,雀跃着,“文长老,我们重铸斩鬼刀成功了,你说,我们要怎么联系上詹前辈,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呢?”
文恪也不知道办法,詹致淳那样修为的人,恐怕只有等他自愿现身,才能重新接上头了。
“詹前辈,不是给过你一根鹤羽吗?说不定可以从那个上面做文章。”文恪提了一句,曹若愚认真回忆了一番:“我记得,詹前辈说,这根鹤羽是用来保平安的,其他的,可能用处不大。”
“嗯,说来也是。”
“哦哦,说到这个,”曹若愚忽然激动起来,“文长老,我们这次进入明山,找到最后一块斩鬼刀碎片的时候,遇到了一条大蛇,他说他与詹前辈是旧时,还送了我一颗石头。”
文恪浑身一怔,曹若愚将那石头摸出来给他看:“就是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说是送我的礼物。”
“他还问了我好些问题,甚至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曹若愚说到这个,声音就小了些,任谁都听得出,他是在害羞。
“我说有了,他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
文恪猛地掐紧了指节,他在这一瞬间,觉得什么前世今生,都是狗屁。曹若愚是他的,此生此世,是他先来的,先得到这个人的爱的。
“你们现在还在五柳山庄吗?”文恪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哪怕他现在心跳快到要昏死过去。
“对,不过可能过两天,要去那个——”
“你再等几天。”
曹若愚愣了愣,只听文恪说到:“我马上过去找你。”
曹若愚很是惊讶:“你现在就来吗?可这里天寒地冻——”
“你等等我吧。”文恪不知为何,眼神很是委屈,“我很想你。”
曹若愚一下失去了表达能力。他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点了点头。
等文恪的身影消失在镜中,他才反应过来,文长老说想他了?
曹若愚往床上一倒,上扬的嘴角根本压不下来,抱着小水獭滚来滚去。小团子问道:“文长老是爹爹喜欢的人吗?”
“对,我喜欢的人。”曹若愚满眼幸福,小水獭思量着:“那我要叫他什么呢?”
“等他来吧,他很有爱心的,一定也很喜欢你。”曹若愚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抱着小水獭就出了门。
他决定告诉傅及他们,文恪要来的消息。
文恪自与他分别,回到临渊后,就一直在追查何以忧的下落,但并无所获。前段时间,沈景越带回一本制琴图,他也帮着一起制琴,但又遇到些麻烦,沈景越再度前往关河镇。因此,文恪忙来忙去,没有得到太多进展,心绪多有些烦乱。眼下见到曹若愚,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贯来冷静的文恪也终于做了回离经叛道之人。
他直接留书给顾青,说要北上,便直接携剑离开了临渊。
顾青本打算抽空去一趟岁寒峰,但见了留书,便决定缓一缓此事。文恪毕竟学富五车,前去与他们会合,总比在这山水之间踟蹰来得好。
“大师兄,誉之也选择了自己的路,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们几个吧。”
顾青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第098章 第 98 章
自那日文恪说要来, 曹若愚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情绪漩涡之中,期待又焦虑,兴奋又烦躁。
他以前从不这样。
现在的曹若愚, 白天无所事事地到处溜达, 晚上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即使闭上眼睛,也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曹若愚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低声细语地叫唤着,小水獭早就在一边的小床上呼呼大睡,根本醒不过来。
曹若愚懊恼地爬起来, 穿好衣服就去了外面。
山城的冬天格外寒冷,月色更如冷雪, 落在眉眼间, 似有一片薄薄的寒意。
曹若愚轻手轻脚走过他几个师兄弟房门口,屋内皆是漆黑,想来都已经睡熟了,他不好打扰。可这夜深人静,又没人能一起说说话,曹若愚未免落寞。他在院子里徘徊,兜兜转转,脑子里都是文恪那张温柔的脸和含情的眼。
睡不着, 怎么都睡不着。
曹若愚不知不觉,溜达到了湖心亭。
梅树早已被推倒, 树下深坑也已被填平, 陈彦甚至移栽了一些茶花, 来填补这片的空白。
曹若愚静不下心,便在月下舞剑。他入门晚, 开悟也晚,更年少时,常显笨拙。但这两年,却拔尖似的往上长,一日更胜一日,一招一式,更为炉火纯青。此刻剑气生辉,衬得他身法绝妙,凌空出云影,平地起波澜。
“好剑。”
陡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曹若愚脚下乱了一步,慌忙收了剑,他定睛一看,栾易山施施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怎么不继续舞了?”
曹若愚一时语塞:“这个……”
“你的剑法,光看招式,确实和傅及相似,外人一看就知你们师出同门。”栾易山总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让人难以琢磨,“但再细看,你与傅及,内里是很不一样的。”
曹若愚不言,只是挺直着背,静静站着听他说话。
“傅及宽容仁慈,剑法多有韧劲,而你——”栾易山忽然一顿,“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天生灵根深厚,是累世因果所致?”
曹若愚眨了下眼,接着摇了摇头,一脸懵懂。
栾易山觉得他很好玩,就问:“那我很好奇,你对自己的看法是什么?”
“普通人。”
“就这样?”
“唔——”曹若愚竟认真思考思考,半晌,他坦率又真挚地回答道,“我已经比许多人都幸福了。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父母也没有放弃我,稍微长大些,又一直跟在师父后面修行,一同长大的师兄师弟待我都很好,哪怕外出游历,所遇之人,也是良善可亲。”
他笑笑:“我应该是个幸运又幸福的人。”
栾易山听了,竟有片刻的沉默。他问:“那幸运又幸福的人,怎么会半夜起来舞剑?”
“我喜欢的人要来找我。”曹若愚眼睛亮亮的,“到时候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嗯?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栾易山挑眉,曹若愚点头道:“对啊,你帮了我们,于我们有恩,而且论资排辈,我们也该尊你一声前辈,按礼数,我们是该拜会一下。”
栾易山噗嗤笑出了声:“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我?”
“有过。”曹若愚顿了顿,“但是现在也没有产生可怕的后果,所以我相信你。”
信任两个字对栾易山这种刀尖舔血的人来说,是无比沉重的。他一下就敛了笑意,可一时半会儿,竟有些词穷。
曹若愚见状,还以为他在酝酿着要挖苦自己,就又说道:“我有点笨,很多事情考虑不全面,但既然结果是好的,那再疑神疑鬼,也不值当。”
“啧。”栾易山勾起嘴角,“行吧,你继续我回去了。”
“好,你慢点。”曹若愚随口一说,对方又转过头,神色古怪地打量着他,曹若愚有些疑惑:“还有事吗?”
可话音未落,栾易山扭头就走,曹若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想没有再深究。
夜深人静,他终于也有了一丝困意。
他又重新躺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个和文恪有关的梦,一个春风沉醉,花香浸染的梦。等他醒来,就又多了个烦恼的事情。
施未一早啃着个白面馒头,坐在廊下和傅及几人一块晒太阳,日光遥远,不甚强烈,但照得久了,人也舒服懒散起来。他问:“小若愚呢?一大早就没见到他,难不成还在赖床?”
“我早上看见四师兄抱着床被单出去了。”张何搭了话,施未不解:“大冬天的,这么勤快?”
张何摇了摇头,施未一时也没想明白,索性便罢了。
“说起来,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找找那个曜真洞天在哪儿?”傅及啃完了一个馒头,手里的粥碗还冒着热气,他吹了吹,啜了几口,施未打了个呵欠,边吃边犯困:“怎么找啊?这地方,我听都没听说过。而且,我们一定要去吗?”
“那你说,斩鬼刀上落下这个地名,是为什么呢?”
施未眯着眼,摇了摇头。
傅及捧着碗,思量着:“我觉得,有可能,乔序在那里。”
“啊?他故意留下线索,让我们去找他?”施未震惊,“不能吧?他别是被打坏了脑袋,才搞这一出。”
傅及没有说话,也有些苦恼,张何又道:“不管怎么样,去看看吧,我们本就在游历,去哪里不是去?”
施未一愣,顿觉豁然:“也是。”
于是几人决定吃完饭给薛思写信。一来向师父汇报下近来情况,让他宽心,二来希望他能施以援手,帮忙调查下乔序与那曜真洞天。
“好久没给师父写信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担心我们。”施未嘟囔着,“他不会和大师兄待一块,乐不思蜀了吧?”
“哈哈,我猜很有可能。”傅及笑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伸出手来,“这个铜钱扣,师父给我的,他说关键时刻能保我一命。”
他顿了顿,先前他自己都忘了这件事,现在说出来,竟有些茫然。
“挺好的啊,”施未笑着,头也没抬,继续写着信,“二师兄你心善,很容易招小人的,师父大概也是考虑到这个。”
傅及一怔,油然而生一股感动:“我本来想——”
“别想了,你好好戴着吧。”施未仰头,冲他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傅及莞尔,微微点了个头。施未见状,突然八卦起来,压低声音道:“二师兄,你平常和孙夷则,谁照顾谁啊?”
“互相照顾吧。”傅及还没体会到他的弦外之音。
“哎呀,我的意思是,”施未悄悄凑近了些,极轻极轻地问道,“是你睡他,还是他睡你啊?”
傅及耳朵根瞬间就红了。
片刻后,施未抱着那叠书信跑出了房门。
“天杀的孙夷则!我跟你拼了!”他大叫,傅及拦都拦不住:“三师弟!”
张何跟在两个人后面狂奔,曹若愚刚洗完被单回来,睁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慢悠悠地走着。结果迎面冲过来施未,他吓了一跳:“三——”
“接着!给师父写个信!”施未只留下这句话,就把怀里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塞给曹若愚,对方还没回过神,他就跑远了。
曹若愚傻了眼,又看见傅及跑了过来,他一句“二师兄”卡在喉咙口,对方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风一般地穿了过去。
“啊?”曹若愚微张着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水獭从他怀里钻出来,挠挠头:“叔叔们在晨练吗?”
“不知道啊。”
话音未落,张何急匆匆跑过来,曹若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怎么了,小师弟?”
“四师兄!大事不好了!”张何附耳与他说了一通,曹若愚眼睛一下瞪大了:“什么?是孙夷则在上面?”
“你可小声点!”张何拉着他也朝前奔,“快快快,快去拉着点三师兄。”
曹若愚反应过来,跟着人一并跑了过去。
孙夷则刚从外头回来,正走着,就见施未急哄哄冲了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马紧了心,结果对方见了他,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怎么了?”孙夷则很是疑惑,再抬眼,傅及也追了上来,也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孙夷则注视着傅及,对方扶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孙夷则眼珠子转了转,施未跑了一路,从最开始的震惊,逐渐冷静下来,可他重新审视了一番孙夷则,还是没法接受:“真是便宜你了。”
“便宜我什么?”孙夷则还没反应过来,施未叉腰:“我二师兄愿意接受你,你就偷着乐吧!”
“我从不偷着乐,我很光明正大的。”孙夷则笑了,“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怎么现在才来兴师问罪?”
施未:“……”
算了,理由说出来真羞耻。
施未扶额,咬牙切齿:“你可不能欺负我二师兄。”
“这是当然。”孙夷则还理不清状况,傅及心虚地拉住他:“你跟我来。”
对方点点头,施未也没有再追究,曹若愚与张何姗姗赶来,傅及只好拉着孙夷则赶紧走。
曹若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拍拍施未的肩:“三师兄,你看开点。”
“你放心,我看开了。”施未哀叹,“老天爷啊,二师兄身体吃得消吗?”
“应,应该吧?”
施未:“……”
傅及拉着孙夷则回了屋,甚至将房门反锁上,对方见状,打趣道:“你们怎么神神秘秘的?”
“你,”傅及耳根还是红的,“你少说两句。”
“啊?”孙夷则凑近他,观察着这人的脸色,这才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你和施未说了什么?”
傅及不会撒谎,小声地告诉了他原委。
孙夷则一愣:“就为了这事?”
“嗯。”傅及目光躲闪,孙夷则莞尔:“好,我少说两句。”
他一把抱住这人:“亲一下?”
傅及还以为他觉得委屈,就想着哄哄他,没有拒绝。
孙夷则便吻住了他。
屋内寂静无声,呼吸之间全是对方的气息。孙夷则埋在这人颈侧:“是阳光的味道。”
“早上晒了会儿太阳。”傅及说着,猛地按住这人作乱的手,“你?”
“想你。”孙夷则竟是将人直接抱起来。
“孙维年!”
“哎,在的。”
傅及推搡着他:“你这人——”
孙夷则轻笑:“我怎么啦?你话不能说一半呀。”
傅及咬牙:“登徒子。”
“你说得都对。”孙夷则扯过棉被,完完全全盖住了他与傅及。
一整个白天,施未都没见着他二师兄。
“怪了,不是说好一起查查曜真洞天在哪儿的吗?人呢?”他晃悠悠地找了过来,但很快就仓皇而逃。
曹若愚见他脸色不对,就好心问着:“你不是去找二师兄了吗?”
“哼,哼哼。”施未捂住了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
“啊?”曹若愚摸摸鬓角,一脸茫然。
第099章 第 99 章
傅及再次出现, 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一边犯困一边和师弟们一起吃早饭,几人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施未满脸都写着“我真的不想知道这么多”;曹若愚似懂非懂,眼神在每个人身上转了一圈, 最后还是选择乖乖吃饭;张何平静如常;历兰筝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 却不好意思问, 也安静地吃着饭。
傅及吃完早饭,眼皮都抬不动,施未终于忍不住说道:“二师兄,你要不再回去睡会儿?”
“嗯。”傅及有点懵懵地点了个头,施未又在嘀咕:“孙夷则去哪儿了?”
“他一早出去了, 说是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
施未抿了下嘴唇:“不愧是临渊掌门,真忙啊。”
曹若愚莞尔:“三师兄, 你好像对孙掌门很有意见嘛?”
“哼哼。”施未皮笑肉不笑, 他是个很护短的人,但又往往词不达意。
可傅及并没有误会他的意思:“小年说回来再与我们商量,我没事,你们别担心。”
“啊?你和孙掌门待在一起还会有事吗?”历兰筝发出了灵魂一问,傅及一下就清醒过来,支吾着不敢正面回答,施未噗嗤笑出了声:“他们好着呢,没事。”
“没事就好。”历兰筝还在状况外, 傅及一笑而过,感觉腰又开始隐隐胀痛了。
孙夷则其实是收到了临渊消息——黎阙并未回到听海崖。
他不免焦心, 若是黎阙未归, 大有可能已遭遇不测, 那之后,听海崖与五柳山庄必定迎来大乱。
他本想找栾易山核实情况, 但那人神出鬼没,这几日始终不见踪影,而他去找陈彦,对方又没有放在心上:“怕什么?我五柳山庄与听海崖的恩怨,早该清算了,如今我孤家寡人,还怕他们闹上来吗?”
“可是陈勉前辈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而且黎思之所造恶业,与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无关,往后的冲突与纷争没有必要,不如早早和解——”
“哼。”陈彦十分不耐烦,“孙夷则,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般的正人君子,能够不计前嫌,与敌人握手言和?我告诉你,从黎思之害死我师父开始,我们两家的恩怨便是不死不休,永远没有和解的那天!”
孙夷则一怔:“大管事,你这又是何苦?”
陈彦摆摆手:“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些,今天我的态度就摆在这里,那听海崖不来便罢,若是来了,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言罢,他就抽身离去,任凭孙夷则如何劝说,也不肯回头。
孙夷则面露忧色,长叹着:“怎么办呢?”
他有些难受,他不愿见到这些杀戮。
孙夷则无言地回到厢房,却见一只雨燕从墙外飞来,徘徊着,直接飞进了屋内。
“薛大哥?”孙夷则加快了脚步,刚进门,傅及便朝他招招手:“师父回信了。”
他点点头,坐在了这人身边。
施未拆开信笺:“师弟亲启。”
“是大师兄的字迹。”
几人脑袋凑在了一起。
“曜真洞天为上古遗迹,千年前,曾为一处道场,多有散修前往悟道,未形成宗门势力。八百年前因天下动乱,洞天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无法再次进入,此后逐渐荒芜,无人问津,直至五百年前,彻底销声匿迹。”
施未有些意外:“乔序若真是藏在这里,那他还真会找地方。”
“千年前,曜真洞天曾生有菩提业果,虽名为果,实则草叶最为名贵。十年方得一株,草叶入药,有延年益寿之功,更有传言,可为死人续命。但传言多作假说,百年来并未有人成功。曜真洞天垮塌之后,菩提业果也不再生长,亦为世人遗忘。”
傅及读完,叹道:“大师兄知道的好详细。”
他翻过信笺,发现后面还有一段。
“我年少时,曾在谷内藏书见过相关记载,按照现在的山川湖海推断,曜真洞天应在西南深山处,距五柳山庄有千里之遥,路途遥远,万事小心。”
薛闻笛另外附了一张地图,傅及望着这张图,突然一阵心悸,脸色一下难看了许多。孙夷则见状,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还不是赖你?”施未嘴快,嗔怪着,傅及摇摇头:“这个位置,离我家很近。”
几人皆是一愣。
除了孙夷则,其他人都不曾听说过傅及的身世。傅及是最早跟在薛思身后的,他贯来温和坚韧,不轻易叫苦叫屈,施未几人都不曾深究他的身世。
现在傅及提起,他们便明了。
“二师兄,别担心,有我们在的。”曹若愚轻声说着,傅及垂下眼帘:“我很久没回去过了。”
怕触景生情,多生伤怀,又恐心生业障,满目仇恨。再有可能,便是他快要忘记家乡的模样,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傅及认为这种遗忘是可耻的,所以他不愿意去面对。
但这张地图,的的确确撞开他那尘封已久的回忆大门,那些残酷与血腥的过去又一次赤+裸裸地展开在他眼前,令他恐惧。
孙夷则忽然伸手圈住他,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近乡情怯,人之常情,没必要苛责自己,你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你的家人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傅及沉默着,没有应声。
只见那雨燕绕着他们飞来飞去,又落下一张染着清香的信笺。
“前路险恶,若有难,及时传召我。”
“师,薛思。”
施未刚读完,那信笺便化作片片梨花,飞入几人手中,形成一片淡淡的印记。
“师父真是,担心我们就直说嘛。”施未翻来覆去地瞧着那梨花印记,“还好是在手掌心,要是烙在手背,我一定每天背着手。”
“这挺好看的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曹若愚一个劲儿傻乐,傅及也忍俊不禁。
如此,几人便决定第二天出发前往曜真洞天。曹若愚欲言又止,但想了想,仍是没说话。
施未搡了下孙夷则,小声说:“我警告你,今晚让我二师兄好好歇歇,要是因为你误了事,我就给你一拳。”
孙夷则哭笑不得:“好好好,是我错了,三师弟。”
“谁是你三师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施未佯怒,孙夷则直笑:“你要是不愿意,我叫你三师公也行。”
“嗯?”
孙夷则指了指前边的曹若愚:“哝,我小师公在那儿呢。”
“孙夷则!”施未抓狂,孙夷则一个闪身,搂住傅及直往前奔,曹若愚“咦”了一声:“你们怎么走那么快啊?”
“哈哈,我们先回房休息。”
孙夷则话音刚落,就与傅及一道没了影子。
施未哼哼着,也没有追。曹若愚回头看他:“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三师弟小师公的?”
“我就是准备份子钱的命。”施未自己都给自己说笑了,曹若愚见他一会儿要发脾气,一会儿又发笑的,小声与张何说道:“小师弟,你说我们重铸斩鬼刀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错?我怎么觉得三师兄好像中邪了?”
张何也竖着耳朵听了一路,他倒是听懂了:“四师兄,三师兄是说等你和二师兄都喜结连理了,他要给你们随份子。”
“啊?”曹若愚一惊,施未捂脸,慌忙逃离。
是夜,傅及有些失眠,孙夷则便陪他一起坐在屋顶,打发着时间。
“黎阙并未回到听海崖。”孙夷则向他诉说着今日的一切,“而且,大管事表示他与听海崖不死不休,日后恐多生事端。”
“你是要插手这件事吗?”
“我不想他们越陷越深,何况如今的世道才刚得太平,再大动干戈,对正道而言,实在是一种冲击。”
傅及怅然:“但我们确实没有办法,若要插手此事,我们只会里外不是人。”
孙夷则叹了一口气,忽然瞧见不远处,一盏灯在飞快移动。
“嗯?半夜行走,是出了什么大事吗?”孙夷则很奇怪,便与傅及一道前去查看情况。
提灯的是一个看门小厮,他提着灯一路小跑,直冲陈彦房门,“笃笃笃”地敲着:“大管事,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陈彦拉开房门,边问边套着外袍,那小厮着急道:“门外来了一群人,说是听海崖来的,想来问问为何他们的掌门人始终不曾归山。”
“呦,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啊。”陈彦抬手,“走,会会他们去。”
他与那小厮直往大门口去,躲在角落里听了一耳朵的傅及与孙夷则暗道不好,也悄悄跟了过去。
陈彦命人打开大门,只见外头站了些负剑的年轻人,一个个,神色不善。
陈彦笑着:“几位贤侄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领头那个还算客气,拱手行礼道:“大管事,无意叨扰,但我师父师娘与几位同门来到贵庄后便音信全无,晚辈心忧,特来接人。”
陈彦听了,波澜不惊:“那便好,几位都随我来,我引你们去见黎门主。”
领头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困惑,陈彦这坦荡模样,倒显得深夜前来兴师问罪的他们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难道收到的消息是假的?
领头的心下起疑,但面上不显,乖乖跟着人进去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傅及与孙夷则见状, 都紧了心,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后面。陈彦将听海崖众人引到会客厅,待众人落座后亲自看茶, 摆出一副十分和蔼可亲的模样:“诸位贤侄, 稍安勿躁, 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这就命人去请黎门主过来。”
领头的见状,起身道:“大管事客气了,这等小事不劳您,您遣个下人领我过去请师父就行了。”
“行。”陈彦满口答应, 领头的更是起疑,却没有声张。陈彦便找了个仆役领他出门, 自己则是坐下了。外头的傅及与孙夷则对了个眼色, 孙夷则便追了出去。
屋内众人都没有轻举妄动,陈彦捧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扫了一圈他们,笑问:“怎么不喝?是喝不惯,还是嫌这茶叶低劣?”
“大管事说笑了,我们初来乍到,怎敢嫌这茶叶低劣?”另一个弟子明显没有领头那个能说会道, 只挑了后面的问题回答。
他们其实是怕陈彦在茶水里动手脚。
这一点,陈彦心知肚明。
但陈彦并没有, 他甚至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 自顾自地喝着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领头的还是没有回来,几人难免紧张, 怕他遭遇不测,想寻个借口离开,陈彦笑笑:“诸位贤侄不远千里赶来,不再坐坐吗?”
“大管事,我们此行只是想见到恩师,可左等右等,师父依旧不见踪影,我们实在心焦,不如大管事领我们一道去请师父?”那些弟子真的有点沉不住气,陈彦不轻不重地放下手里的空茶杯:“这么担心你们师父?那你们还真是孝顺。”
闻言,有人瞬间垮了脸:“大管事这是何意?师父于我们,传道授业解惑,我们担心他是情理之中。”
“我记得我传信于黎门主时,曾邀请他在我庄中过年,黎门主也答应了,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们吗?”陈彦慢悠悠地问着,那些人明显一愣,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据我所知,黎门主应当是个谨慎之人,他离开之前,最起码也安排好了门中事务。”陈彦敛了笑意,“而你们,大半夜前来叩我庄门,人人负剑,神色不善,可不要告诉我,这中间无人作梗。”
言罢,那些人皆是面露冷色:“那大管事敢向我们保证,我师父一家平安无事吗?若大管事心里没鬼,又怎么迟迟不请我师父出来?”
“这你就误会了,我一向问心无愧。”陈彦戏谑地看着众人,“因为你们师父早死了。”
众人惊愕,起身拔剑,一时间,数道寒光闪过,将陈彦团团围住,可他根本不在意:“急什么?你们要是肯现在把剑放下,我还能告诉你们黎思之是怎么死的。”
“欺人太甚!”有人怒喝,“我师父向来敬重你们五柳山庄,有诺必许,可你们竟如此歹毒,罔顾恩义,加害于他!”
“敬重?歹毒?恩义?”陈彦挑眉,“哼,这一切不过是黎思之的报应。”
“一派胡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箭矢破窗而入,直接射穿一人心脏,那人连惊呼都没能叫出口,就直直倒下。
“师兄!”
那些听海崖的弟子大骇,愤而出剑,傅及暗道不好,正要出面阻拦,一把冷剑突然抵上了他的咽喉,身后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帮陈彦,二是去救你的师弟们。”
“栾易山?”傅及一惊,“你把我师弟们怎么了?”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栾易山笑着,屋内早已打成了一片,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更是已对听海崖众人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傅及竟有一瞬间的犹豫,栾易山收了剑,拍拍他的肩膀:“这时候还在纠结真假,纠结对错,你这菩萨心肠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傅及握拳,栾易山又道:“无渡峰已对你们下了追杀令,来的人是谢照卿和顾冲,而我,悄悄帮了个小忙。”
傅及错愕,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栾易山笑笑:“很意外吗?我好像告诉过你,我认识谢照卿。”
傅及不言,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飞身往回赶。
栾易山咋舌,瞧了眼还在与人缠斗的陈彦,两手抱胸,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陈彦自也是善用弓箭,这剑法薄弱,甚至不及那些小辈,好在藏在围墙上的崔玄箭术不错,破风穿云,也没让陈彦吃亏。
“小山,你别看戏了,来帮忙啊!”陈彦大喊,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剑锋,栾易山大笑:“你刚刚不是很豪横吗?这会儿怎么不嘴硬了?”
“你别说风凉话了,快来帮我!”陈彦有点顶不住,步伐稍乱,被对面削去一缕头发,那人大喊:“狗贼!拿命来!”
栾易山歪头:“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陈彦挡下一击,抽身直往他这里奔:“我姐姐的银弓雪箭是全庄上下最好的,我拿这个和你换!”
他一个闪身躲到这人身后,小声道:“别的真没有,我已经一穷二白了。”
“呵。”栾易山轻笑,也不知是喜是怒。
数道剑锋直逼二人而来,此时,天上突然降下金色的粒子。
栾易山微叹:“唉,好吧,我就勉强同意了。”
话音刚落,就听数声惨叫,众人被强大的灵气冲倒,滚出去好远。
栾易山轻轻朝前走了一步:“还要再打吗?”
有个弟子挣扎着爬起来,持剑指着他:“士可杀不可辱!放马过来!”
“呦,你觉得我在侮辱你?”栾易山勾着嘴角,指节用力,那杀阵再度开启,直扑那人命门,对方连一击都挡不下,当场一命呜呼。剩下的弟子,有人悲愤欲绝,有人痛哭尖叫,有人心生动摇,开始往后退。
栾易山冷冷地看着他们:“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都死在这儿;二,挑一个人活着回去,告诉你们留在听海崖的同门,今后不得再踏入五柳山庄一步。”
“我们既是一同前来,岂有孤身一人回去的道理?”有人叫嚣着,旋即便有人附和:“五柳山庄杀我恩师同门,此仇不报非君子!”
也有人沉默不言,还有角落里畏畏缩缩的,栾易山不言,抬手又将说话的那几个杀了。地面很快就被鲜血染透,触目惊心。
“你们的师父,在正邪之战中,背弃同盟,致使明老庄主殉节。”栾易山慢条斯理地说着,“他甚至为了得道飞升,残害好友一家,连刚会走路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你胡说八道!”话音未落,那出头的人就又倒在了地上。
栾易山环顾了一圈剩下的人:“所以,你们还要继续追随他吗?为了这样一个伪君子,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依旧有人沉默,但躲在角落里的,终于崩溃了。
“我不想死。”他哆哆嗦嗦地出声,“求您了,放我回去吧,我发誓此生永不踏入五柳山庄。”
“叛徒!”有人出声怒喝,再被栾易山一击毙命。
那人捂着耳朵,眼泪直往下流,栾易山冷声大笑:“可惜了,你们耗尽了我的耐心。”
他沉下脸:“你们与你们的师父师娘,一起在地狱团聚吧。”
“啊啊啊——”
惨叫声几乎划破了整个夜空。
栾易山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共几个人?”
“一共来了十五个。”陈彦咋舌,“浩浩荡荡来兴师问罪,真是不自量力。”
“那年,山庄一共牺牲了两百四十七人。”栾易山沉思着,陈彦摆摆手:“罢了,他们不来自投死路就算了,来了再说吧。”
他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山,你说是谁走漏了风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呗。”
“嗯?那你就是知道了?”陈彦蹙眉,“你竟然瞒着我?”
栾易山没有正面回答:“陈彦,我说你也有点蠢,你又不想杀到听海崖为老庄主报仇,又不愿意息事宁人,他们这一死,听海崖定会没完没了地找上门,你不嫌烦吗?你不如一口咬死黎思之已经离开山庄,你也不知他去向。反正黎思之已尸骨无存,他们口说无凭,也不可能拿你怎么样的。”
陈彦闻言,却难得露出一丝落寞:“其实那几个小年轻说得没错,冤冤相报何时了,今日他杀我,明日我杀他,这种充满血腥与仇恨的日子,我过得也累了。”
他顿了顿,眼眶微微红了:“可是小山,这么多年,我还时常梦到师父他老人家。我与姐姐自小父母双亡,是他与师娘将我们养大的,我一想到他们被黎思之背叛,死无全尸,我就恨不得啖其骨肉,饮其鲜血。此等大仇不能报,待我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师父,去见我枉死的同门?凭什么黎思之那个小人能平安无事,而我师父却要受此劫难?”
“我没有办法放下仇恨,可也不想再拿起屠刀,致使杀业满身。”陈彦深深吸了一口气,难免有点哽咽,“先前明正扬骗我说,只要练成秘术,便能让师父起死回生,我便为他做了许多错事,这一错再错,便不能回头了。”
陈彦叹道:“师父九泉之下,一定会对我很失望吧。”
栾易山静静地看着这人,没有笑,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栾易山才轻轻吐出两个字:“弱智。”
“嗯。”这次,陈彦没有反驳。
傅及匆匆落到厢房外,撞上了一个熟面孔。
那人还是喜欢站在背光的地方,月光再明亮,也不能完全照见他的脸。
可傅及仍然一眼认出了面前的不速之客:“谢照卿?”
“是。”
谢照卿带了刀来,往前一步,傅及也握紧手中长剑:“我师弟们呢?”
“你没有和他们在一块?”谢照卿反问,傅及疑虑顿生:“让开。”
“那不好意思,既然撞上了,就不能让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