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老伯带着孙夷则去了后面的柴房。两面墙下摞着有半人高的干柴堆, 另一面墙角堆放着一些常用的农具和一口宽大的木箱子。
老伯大步走过去,打开那口箱子,孙夷则紧跟过去, 低头一看, 箱子里头正放着些长短不一的长剑, 剑鞘朴实,一时也看不出好坏。
“你自己挑吧。”老伯说着,便往旁边退了两步。
孙夷则道谢,蹲下身,拿起一把握在掌心, 长剑出鞘的那一瞬,剑鸣铿铿。孙夷则不言, 只是默默放下, 又拿起一把。他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只听剑鸣,却不起势。
老伯注视着他,忽问:“都不曾入你的眼?”
“我来之前,婆婆曾称赞您铸剑的本事十分高超。”孙夷则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下一句该说些什么,他沉默片刻,道:“可我听这剑鸣如旧, 不是新剑的声音,倒像是别人用过的。”
老伯闻言, 嗤笑:“你光听听就知道了?”
“操千曲而知音, 观千剑而识器, 我虽然不铸剑,但也时常出入临渊铸剑池, 何为新,何为旧,我也能听出一二。”
孙夷则觉得这老伯对自己多少有些抵触,但并没有追问原因,而是站起身,十分客气地说道,“下面的剑我就不看了,有劳您带我来这一趟。”
老伯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平声问道:“你听这剑鸣,有何感想?”
孙夷则坦然道:“晚辈年轻,尚不能回答您这个问题。在我听来,剑鸣即是剑鸣,仅此而已。”
老伯听了,竟是放声大笑:“好一个年轻,好一个剑鸣即是剑鸣。”
孙夷则由他笑,并不言语。
笑完,老伯才说着:“我还有一把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好。”孙夷则应下,跟着他去了厨房。
厨房很小,除了一个灶台和一个水缸,几乎放不下别的东西。孙夷则乍看之下,还不知道那把剑在哪儿,再回神,老伯就已经从灶坑里找出了一根长长的黑乎乎的东西。
孙夷则愣了愣,只见对方抖去那上面的灶灰,拆掉包裹在外的布条,露出里面紫黑色的剑袋。那剑袋锦纹秀丽,一看便知非是凡品。孙夷则就更是好奇,里边装着的剑究竟是何等宝物。
“这剑,长约三尺七寸,重约一斤六两。”老伯从中抽出一把长剑,声音却戛然而止,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晦涩,“这是把新剑,只开了锋,不曾染血。”
他将这把剑稳稳送到孙夷则手中。
长剑出鞘,剑身通亮如雪,吹毛断发,剑芒灿灿,似天光乍现,普照四方,而剑柄上的宝相莲花纹熠熠生辉,慈悲庄重。
“好剑。”孙夷则慨叹,他随手挽了个剑花,那剑芒大作,竟是如日高悬,光彩灼目。
老伯轻笑一声:“确实如此。”
孙夷则没太听清,看向他,对方却道:“这把剑归你了,你好好使着吧。”
“那老伯,我将银钱给您。”
“不用,这把剑的钱,已经有人付了。”
“付了?”
老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此剑,乃是西域寒冰铁所制,虽没有天外陨铁那般坚不可摧,却也世所罕见。剑气澄净,如冰上生莲,出鞘即为苍生护道,持剑者,当身如明灯,幽夜长明。”
孙夷则闻言,呢喃着:“身如,明灯?”
他蓦然想起了一个人,如此,忽地失了神。
他并未去过骨河边,并未见过那盏十年如一日,高悬于封魔大印中央的长明灯。
正邪之间,明争已在那年落下帷幕,此后暗斗不止。其中有一项条约,便是以骨河三十里为界,双方皆不可靠近。
孙夷则,在孙雪华身死后,从未得到应允去到骨河边。
老伯又道:“这把剑,数十年前就已经锻造完毕,可是请我铸剑的人,却始终不曾来赴约。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你与这剑有缘,便赠予你吧。”
孙夷则欲言又止,老伯笑着:“请我铸剑者,许是已在多年前的魔都祸乱中身死道消,你便不要再问他的名姓了。”
孙夷则沉默半晌,过往旧事如绵密细雨,在他心中笼起一层烟愁。
他终是点了点头:“好,多谢您。”
又是一阵沉默。
孙夷则再问:“那敢问老伯,这把剑叫什么?”
“剑主未至,便不赐名,这是我们明山城的规矩,你自个儿想想吧。”
“那就不赐名了。”孙夷则心绪万千,“剑主未至,就当我借此剑一用,待了却此番事宜,必将此剑归还于您。”
“你不要吗?”
“请您锻造此剑之人,应该也是位心性澄净,光风霁月之人。晚辈初入红尘,遇事多有不决,尚不能明心定性,若是此时接受了这把剑,晚辈,问心有愧。”孙夷则对老伯行了个大礼,“多谢您留存此剑至今,让晚辈有今日之幸,可一睹此剑风采。”
老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然说道:“不谢。”
孙夷则笑笑,就准备拜别,老伯邀请他一道喝杯茶再走,他也欣然答应。
四人很快聚在堂屋,婆婆又端了两盘柿饼和一盘炒花生米,乐呵呵地说道:“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就这点柿饼和花生,二位勉强尝尝吧。”
“谢谢婆婆,柿饼很好吃。”孙夷则将那剑袋放于桌上,傅及也看出了这把剑的卓越之处,却按下不表,只是给他拿了块柿饼,孙夷则心情很好,笑起来眉眼含情,温善纯粹。
傅及也笑笑,给他们二人倒了碗热茶,婆婆问道:“这把剑,还称心吗?”
“称心的。”
婆婆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你用不惯,到时候要误事。”
孙夷则只是道谢,不作他言。
稍坐片刻,二人就拜别了两位老人,回了客栈歇脚。
一进屋,孙夷则便将今日之事告知了傅及,对方沉吟着:“你难道,怀疑请老伯铸剑之人,是孙前辈?”
“有这种感觉,但后来想想,可能性不大。”孙夷则亦有不解,“大师伯是我临渊百年难遇之奇才,他注定是要继承长鲸行的,何必再去请人造一把剑,还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明山城?五柳山庄以骑射闻名天下,冶铁铸剑之术并不突出,此剑虽是名贵,但和长鲸行比起来,还是弱了不少。”
“那等事情解决了之后再说吧。”傅及劝他不用想太多,大被蒙过头,一觉到天亮。
孙夷则直笑:“这会儿反倒是你来安慰我了。”
“人生总要相互扶持啊,日子还长着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孙夷则心头顿时燃起了一把火,他小声问:“日子有多长?一辈子那么长吗?”
傅及被问得一愣,接着就往屋外走:“我去要点热水来。”
“现在去?”
孙夷则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
傅及哭笑不得:“你跟过来干什么?我要点热水来洗澡。”
“啊?这,这,”孙夷则一脸恍然,“那,那我在房里等你?”
傅及见他耳根发红,更是想笑,嗔怪着:“你不许给我学曹若愚!”
说罢,他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下了楼。
孙夷则还是没明白:“我哪儿学他了?”
他不解,非要追根究底,晚上往傅及被窝里一钻,趴在人耳边问这个问题。傅及心痒痒的,却偏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脸正经地问道:“孙掌门,你不睡吗?”
孙夷则刚要说话,傅及掌心又用了几分力,给他捂得死死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叫你孙掌门。”
孙夷则发出两声气音,傅及忍着笑:“嗯嗯,你没有学曹若愚,我懂我懂。”
孙夷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想挣开,傅及却跟他较劲,顶着不肯松手。孙夷则又不能真和他在床上打起来,万一把床给弄塌了,还得赔钱,就只能“甘拜下风”。
如此,傅及便“胜之不武”。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孙掌门,你有时候真的很可爱。”
他欺身贴近几分:“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但后来发现,你——”
傅及莫名词穷了,他想形容自己眼里的孙夷则,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是第一次见面时,处处维护他们的临渊掌剑,是在地下密牢中,脆弱坚韧的孙夷则,还是后来,热情周到却又与他们稍显生分的新任掌门?
好像都是他,又都不是他。
傅及的唇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额头与孙夷则贴在一处。
他想,何必事事都要说明白?
他松了手,吻上了这个人。
孙夷则先是一怔,接着就紧紧回抱住了他。唇齿相依的那一刻,心跳也贴在一处,跟密集的鼓点似的,震耳欲聋。
孙夷则一点都没长进,可傅及还是被吻得头脑发晕,他小声地含混不清地说着:“你别再昏过去。”
孙夷则不言,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两个人的身形。
“你怨我呀?”孙夷则附耳问他,手却不安分地去摸他腰间的盘扣,傅及没说话,由着他动作。
孙夷则得不到回应,就嘟囔着:“怨我也没有用,一回生二回熟。”
傅及又轻声笑起来:“这被子闷到我了,生米也不是这么煮成熟饭的。”
孙夷则听了,又把被子往下拉了拉,两个被角掖到了傅及颌下,将这人和自己裹在一起。
傅及不明所以,孙夷则趴在他身上,颇有些严肃地问他:“那你知道生米怎么煮成熟饭?”
傅及眼珠子转了转,沉吟着:“就,加点水,添点柴,大火煮吧。”
孙夷则眉毛拧在了一起:“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我什么意思?”
孙夷则忽然从被子里钻了下去,傅及还没来得及叫他,声线突然变了个调。
山城月色皎洁,澄净如雪。这傅及偏偏觉得,这月色十分恼人,惹得他今晚都睡不着。
第二天下午,二人就决定去拜访五柳山庄庄主。
这明山城在数百年前本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原野,后来随着自然变化,平原北方隆起一座山脉,因山上积雪,日光之下如明镜通透,便以明山为此城之名。五柳山庄善骑射,在山脚下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牧场,而门下弟子善用弓,素有百步穿杨之美名。除却弓箭,其他的刀剑枪戟亦有所学,只不过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并不突出罢了。至于符咒八卦之类的灵术,则更显薄弱,这也是魔都祸世后,五柳山庄迅速没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大多数人修仙道,无非是奔着这超脱凡尘的本事来的。单有世传武学,即便能吸引到新人,也是力量有限。
孙夷则一路上跟傅及讲着五柳山庄的传闻,傅及一一记下。
五柳山庄建于城南,白楼高墙,整体建筑风格肃穆,尤其在这隆冬时节,虽是早早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仍挡不住这扑面而来的萧瑟之感。
孙夷则前去送拜帖,那看门的小僮见他面生,只敢隔着门与他交谈几句。孙夷则说明来意,那小僮就接了拜帖,进去报信了。
傅及打量着匾额上磅礴大气的“五柳山庄”四个字,那字体意气风发,可见题字之人当时的壮心满怀。可眼下已是荣光不再,门中凋敝,实在令人叹息。
二人没等多久,就听小僮来报:“二位进来吧,我家管事的有请。”
“管事的?”孙夷则听这称呼,有些不解,“你家庄主不在?”
“庄主闭关了,现在庄中大小事务,都是大管家在处理。”小僮如实相告,卑躬屈膝,“二位别耽搁了,若要进来,就早些进来,别让大管家等急了。”
孙夷则与傅及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生古怪,但面上并未显露,而是顺从地跟着小僮进去了。
大门闭锁,满身风尘。
傅及隐约闻到了这山庄之中的淡淡花香,很是熟悉,孙夷则却是一愣,这山庄中,竟有红蕊白梅?
他问小僮:“小哥儿,敢问这山庄中是否栽红蕊白梅?”
“有,在庄主院中。”小僮年岁尚小,看着也不是特别灵光的模样,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并不避讳,“听庄上老人说,这株红蕊白梅是数十年前,老庄主寿辰那天,临渊派人送来的。这些年越长越茂盛,到了这个季节,花香弥漫,老远就能闻到了。”
孙夷则微微蹙眉,红蕊白梅的花香素以淡雅著称,即使在临渊,那么多株齐齐盛放,也不会有如此浓烈的香味。
是因为气候的原因吗?
孙夷则暗自记下。
小僮领着他们穿过前院,刚巧有仆人在洒扫,见到他们亦不回避。傅及到处观望着,忽然感到有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转过头,却没有发现有人在看他。倒是有个腿脚不便的仆人正吃力地提着一个水桶,似乎是这处打理干净了,要往别处去。
傅及见他实在费力,便上前去帮了一把:“我来吧。”
那仆人不敢抬头,连声道:“不劳不劳,客人您先去吧。”
听声音,这仆人应该也挺年轻的。
这年纪轻轻,就腿脚不便,傅及于心不忍,仍是帮了他一把:“没事的。”
那小僮见状,也只好停下来等他。
好在洒扫的仆人只是从这条道过到另一条上去,傅及走两步就到了,对方连连道谢,他笑着:“不打紧。”
言罢,他才转身回去。
小僮嘀咕着:“客人可得紧着些时间,太晚的话就不方便了。”
“好。”傅及没有多问,只是点头。
小僮便愈发地加快脚步。
这五柳山庄虽是衰败了不少,但祖上留下的根基还在,地方确实很大。他们从大门走了有一会儿,才到了前厅。
第072章 第 72 章
“二位请留步, 我进步禀告一声大管事。”
那小僮微微躬身,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前厅, 并没有理会傅及二人。
孙夷则若有所思:“这大管家, 架子挺大。”
“山中无老虎, 猴子称大王?”傅及想到那小僮所说,五柳山庄庄主正在闭关,也不知这期间,是不是被这位大管家架空了,否则, 怎么山庄上下,都唯其马首是瞻?
孙夷则轻笑:“过会儿, 自见分晓。”
话音刚落, 小僮便匆匆来报:“二位,请吧。”
“有劳。”孙夷则先走一步,傅及则是不言地跟在他身后,并未上前。
这前厅亦是富丽堂皇,但肉眼可见都是些老物件,并未添置新品,瞧上去总让人心生些“往日不可追”的唏嘘之感。
“大管事,人带到了。”小僮行了个大礼, 傅及循声望去,只见一锦帽貂裘的魁梧壮汉站在前头, 形容粗犷, 乍看之下, 竟与这讲究的厅堂格格不入。
“你下去吧。”那人声如洪钟,一双铜铃似的眼珠子似乎要冒火, 那小僮缩了缩脖子,急急退了出去。
孙夷则这才拱手行礼道:“在下,岁寒峰孙夷则,见过大管事。”
傅及一愣,竟是忘了礼数。
那大管事见他直愣愣的,不耐地问道:“你呢?”
傅及一顿,应声:“在下,岁寒峰傅及,见过大管事。”
“师兄弟?”
“是。”孙夷则十分坦率。
那人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岁寒峰?没听说过。但来者即是客,我五柳山庄也多年不曾有道友到访,也罢,今日我做东,请二位赏梅观雪。”
言辞间,颇有几分傲慢。但二人并未介意,不卑不亢地应下。
“如此,就请二位先去厢房休息片刻。这雪,要到夜里才下,好生歇息,才有精力去赏梅。”
大管事说话嗓门极大,却始终不曾自报姓名,这态度可见一斑。
孙夷则问道:“谢过大管事。不知赏的这梅,可是临渊的红蕊白梅?”
“正是。”大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红蕊白梅可是多年前,临渊老掌门遣他最得意的门生亲自送来的,如今花期已至,盛大灿烂,你们这些小门小户出身的,终此一生,都未必能见到一株。”
“原来如此。”孙夷则故作姿态,又问,“那这红蕊白梅想必已经生长多年,那位得意门生,应该也已继任掌门了吧?”
“孙雪华,听说过吗?”
孙夷则紧了紧心,点头道:“自然听说过。”
“这株红蕊白梅,就是他亲自送来的。”
孙夷则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指节。
“他那时候,才十七岁,生得那叫一个芝兰玉树,超尘脱俗。当时,庄上许多年轻弟子挤破了头要去看他,但都被老庄主喝止了。”大管事呵呵一笑,“他来那天,临渊老掌门甚至破例允许他身佩长鲸行,由此可见临渊对我五柳山庄的重视。”
孙夷则比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长鲸行乃是临渊世传名剑,是临渊的象征,自古以来,只有掌门可以携此剑外出。而掌剑之意,原本只是掌门剑侍,因其是除却掌门之外,距离长鲸行最近之人,在后世才引申为掌门继任者。但无论如何,掌剑并无权携带长鲸行离开临渊,师祖却破例让大师伯携此剑出山,可见他对大师伯的重视。
那么,大师伯会在此留下些什么呢?除了五柳山庄,他还去过其他地方吗?
孙夷则沉默着,心绪起伏。
大管事见状,只当他们自惭形愧,这会儿倒是装出个亲切模样:“小辈嘛,总要见见世面,没事,别紧张。”
“谢过大管事。”孙夷则回过神,温声道谢,大管事便差人送他们去了厢房。
这厢房也是旧日房屋,但收拾还算干净敞亮。傅及关上门,就与孙夷则一道坐在床边。
“这五柳山庄里头的文章,大了去了。”他道。
孙夷则点点头:“大管事傲慢,庄主避而不见,那红蕊白梅的香味,也不似临渊。”
傅及注视着他:“你为什么,要说岁寒峰呢?”
“若非如此,他不会说实话的。这种人,最是喜欢看碟下菜,想必平日里,也是欺软怕硬的惯犯。”
“真是这样?”
孙夷则撇过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他瞬间败下阵来:“好吧,我其实没有想这么多,最开始,只是觉得凡事低调些,好做调查。”
“然后呢?”傅及好像拿住了孙夷则的某个弱点,一直刨根问底,仿佛要把他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里边最真实的皮肉。
孙夷则选择投降:“出门在外,给自己一个身份。”
这话说得巧,可以这般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
傅及揶揄着:“什么身份?你要当我大师兄?”
他轻声直笑,那眉眼清澈,终是透出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可爱来,孙夷则心头一热,吻了吻他的嘴角,小声说着:“你明明都知道。”
傅及耳根一红,头微微朝后仰:“我应该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孙夷则一口咬上了他脆弱的喉结,嘴唇轻轻摩挲着那片温热的皮肤。傅及呼吸一滞,伸手去推他,却被对方反手握住。
“我告诉你。”孙夷则松了口,抱住他,“身体力行。”
“这是在别人家。”傅及轻呼,似乎被吓了一跳,孙夷则笑出了声,伏在他肩头抖个不停。
“你骗我?”
傅及捏住了他的耳垂,要将他拎起来,孙夷则轻声说着:“没骗你,歇一下,晚上说不定会撞见些不得了的东西。”
他抱着人,倒在了床上。
傅及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孙夷则,忽然很好奇:“你平常睡觉,是不是喜欢抱着被子睡?”
“小时候喜欢,后来长大了就改了。”孙夷则碎碎念,“那会儿时局动荡,要时刻保持警惕,我睡觉都不离剑。”
傅及听着,便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他入睡。孙夷则莞尔:“我的床底下有暗格,我会在里边放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小时候睡觉前,会清点一下,然后再睡。”
“你这么小就有秘密了?”
“算不上秘密,改天我带你回临渊,让你看看。”孙夷则说着说着,竟真的有点困了。傅及身上总有种很让他安心的味道,这让他灵魂下沉,直至坠入梦中。
傅及还在等他下一句,可迟迟不见这人回应,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傅及哭笑不得。
第073章 第 73 章
入夜, 大管事果真依约派人来请他们。
傅及与孙夷则一同前往赏梅。这回,领路的是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青年,高高瘦瘦, 看着也比那看门小僮机灵许多。孙夷则装作无知, 故意问这人:“庄主的院子, 我们能随意进去吗?”
“大管事既然放了话,那就是能进去的,二位请放心。”
“这山庄上下,全凭大管事做主?”
“对。”
青年的实诚令孙夷则有些意外,他顺着这话问下去:“那庄主不会生气?”
“庄主与大管事是表兄弟, 他闭关前,亲自下令, 这庄中大小事宜, 都需经大管事之手。”
孙夷则恍然,原来是这层关系。可这大管事依他来看,并非是个能倚仗的可靠之人……
他心存疑惑,又问:“早前拜访之时,门口小僮似乎格外惧怕大管事。”
“大管事只是爱吹牛,嗓门大,说话难听,但人不坏。小僮年幼, 见到大管事发脾气,就心生畏惧, 也能理解, 等他长大些, 就能明白了。”青年说话不急不缓的,倒更让孙夷则好奇:“那听兄台的意思, 大管事平常还不错?”
“如客人所见,五柳山庄已然没落,但大管事从未克扣过我们的月钱。只要不触及钱财利益,脾气差点就差点吧。何况我等平日里,并不时时在大管事眼皮子底下。他眼高手低,自诩境界高,不爱见我们。”
孙夷则闻言,与傅及对视一眼。
有意思,这五柳山庄,秘密甚多。
他问:“兄台来到山庄几年了?”
“我父母皆是庄中仆从,我生下来便为这座山庄的主人服务。”青年平静极了,慢慢停下脚步,“客人,穿过前面那道券门,就是庄主院中了,我不便再送,二位先行吧。”
“有劳。”孙夷则向他道谢,青年微微躬身,便要离去。傅及倏地问他:“兄台,我二人初来乍到,尚不知这庄中规矩,不知兄台可否告知一二?”
青年总是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他听了这话,明显停了会儿,似是在思考。傅及耐心等待着,并未催促。
青年缓缓说道:“梅开艳丽,雪落无声,乃是世间奇景,可若是客人不喜欢,只管穿过这道券门,我会在此等候。”
傅及莞尔:“多谢兄台。”
“我听说,客人曾帮庄上一位跛脚仆从提了水桶,客人是心善之人,想必见了那梅花,亦是欢喜。”
青年每一句,都似有弦外之音,句句都像在提点他们二人。
傅及笑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青年只道:“二位快些进去吧。”
傅及与孙夷则应着,便一同进了那院中。
庄主所在的院子,名为知春园。园中有一湖心亭,而那株红蕊白梅,则栽种在湖外斜坡处。繁盛的枝叶有大半悬空于湖面之上,花开灿烂,花瓣如雪,花蕊却艳丽似火,红白交织,层层叠叠,原本素雅洁净的花树竟生出糜艳颓唐之感。
孙夷则看得一愣,他长至今日,还未见过这般的红蕊白梅。心中迟疑,更生恍惚。傅及闻着那花香,觉着不太舒服,那香味太过浓烈霸道,闻多了有些头晕。他思量着,从灵囊里找到两粒药丸,悄悄塞给孙夷则一粒。
“我师父特制的,提神醒脑丸。”傅及嘴唇微动,无声说着。孙夷则咽下,不言不语。
就在此时,不远处走来一人。
“二位,我庄上这红蕊白梅,如何?”
傅及回身,大管事正大步朝他们走来。
二人向他行礼,大管事则是大方地邀请他们前往湖心亭。
园中湖不算广阔,但造得灵巧,在那湖心亭中围坐,灿烂的红蕊白梅与那中天明月交相辉映,整个湖面更是粼粼生光,美不胜收。
大管事温了两壶酒,道:“我先前去取了这梅子酒,便来晚了,尝尝。”
“多谢。”
傅及与孙夷则浅尝辄止。
那梅子酒清香甘洌,十分好喝,但不知对方是否有诈,二人不敢乱喝。
大管事指着那红蕊白梅,道:“那棵梅树,好看吗?”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孙夷则应和着他,大管事哈哈大笑:“我与你们说,这株红蕊白梅刚种下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愿闻其详。”
大管事饮下一杯热酒,笑呵呵地说道:“我之前应该和你们说过,这株梅树,是当时的临渊掌剑孙雪华亲自送来的。那天,五柳山庄首徒陈勉与孙雪华下战帖,要与其切磋,但对方不愿与她比试,陈勉一箭射中那梅树最高的一枝,扬言十年内,必要胜过孙雪华三分。”
孙夷则闻言,答道:“以武会友,不失为一件快意之事。”
“何为快意?十年后,孙雪华是正道顶峰,可陈勉早已消失于过去,与这山庄昔日的荣耀一同淹没在历史中了。”大管事咋舌,“依我看,不过是年少时,口出狂言罢了。”
“年少时心比天高,却愿意为之拼搏,不应被取笑。”
大管事睨了眼孙夷则,似乎不满他总是拆台,便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若是现在孙雪华站在你面前,你敢扬言,十年内一定能战胜他吗?”
“我敢。”孙夷则笃定,“而且我相信,孙前辈若是听到,必定也会高兴的。他从不是心胸狭隘,大权独揽之人。”
大管事有些恼了:“孙雪华是何种人,我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你既是踏进我五柳山庄,就要懂点事。”
孙夷则见状,也不宜再刺激他,乖乖顺着台阶下:“是某唐突了。”
湖心亭中的氛围一下冷了许多。
无人言语。
傅及琢磨着要如何打圆场,大管事又闷声饮下大半壶热酒,许是喝爽了,就也没太计较:“你们啊,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早知,不如让你们再等几日,待到另外几位客人来,一同请了算了。”
“还有客人要来?”
“庄主的好友,过几日要携家中老小来做客。”大管事又看了看他们两个,啧啧摇头,“算了,你俩这么寒碜,还是早些走吧。”
他喝了酒,明显更藏不住那傲慢心思,对着两个人指指点点,孙夷则与傅及并不恼,由着他说了两句。好在大管事还没糊涂到那份上,先前那怨气发完,就又指着那红蕊白梅,说道:“此等美景在前,我就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
孙夷则只觉他这又当又立的模样有些好笑,并不追究,而是问他:“听闻红蕊白梅素以淡雅著称,为何这株花香如此浓郁呢?”
“啧。”大管事又咋舌,拍了下大腿,“唉,如实告诉你们也无妨。”
“洗耳恭听。”
“想来,十余年前,魔都乱世,我五柳山庄也是舍生忘死,救危扶困,称得上是满门忠烈啊。”大管事长叹,“但那一战,我五柳山庄气数大伤,许多年轻弟子陨落。先庄主悲痛欲绝,就将他们的遗骸葬在那株红蕊白梅之下,只求他们的魂魄能获得一丝安宁。”
孙夷则一怔:“全都葬在了那株梅树下吗?”
“听说是的。但我那会儿还在外头,没有回庄,具体就不知了。”
孙夷则微微蹙眉,若死去的弟子全部葬在梅树下,那树根之处,岂不是尸山血海?那血肉骨骸滋养出的梅树,就不会是洁净之物了……
孙夷则再次抬眸,看向那株梅树。
艳丽盛大的梅花绽放在月色之下,颓靡至极。
孙夷则不由攥紧了手指。
第074章 第 74 章
大管事见他出神, 还当他看得入了迷,就笑了他几句:“如何?这梅树——”
“这梅树,非是吉祥之物。”孙夷则忧心忡忡, “应当及早斩断, 并为树下亡魂焚香超度才是。”
“混账!”大管事哪听得这种话, 当即拍案而起,冲着孙夷则大骂,“我一片好心请你们两个落魄小子来赏梅,你却口出狂言!还将我五柳山庄放在眼里吗?”
孙夷则忙起身解释:“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而是这梅树以人血为食, 早已失了灵性,长此以往, 必致灾殃!”
“够了!”大管事怒不可遏, “尔等竖子,焉敢造次!快给我滚!”
孙夷则见状,只好退了一步:“今晚叨扰了,在下这就告辞。”
大管事愤愤难平,此时,却听梅树那头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傅及微怔,这声音, 怎么有点耳熟?
“谁在那儿!”大管事怒喝,竟是凌波踏水, 飒飒直奔那梅树而去。
孙夷则与傅及二人紧随其后。
大管事赶至树下, 却不见人影。他四下搜寻, 依旧不见一丝痕迹。
“该死!”大管事一拳砸在了树干上,那梅树招摇, 花瓣纷扬,落了他满身,看着甚有几分滑稽。
孙夷则刚到,就被人拎住了前襟:“说,你们到底几个人?”
“只有我与师弟二人。”孙夷则再怎么好脾气,此时也有些恼了,抬手掐住他的腕骨,使了巧劲,直接将人推开数尺。
“大管事是认为我们要对山庄不利,对这梅树不利?”孙夷则眉眼冷冽,透出些不常见的威严来,“可如若我们要调虎离山,何必在此时暴露自己?大管事与其找我们麻烦,不如先找到那藏在暗处之人。”
对方虽是被一时愤怒冲昏了头脑,但好歹没真的失了智,闻言,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可面上依然过不去:“我山庄数年来不曾有过异样,为何你们二人一来,就出这种事?”
“出什么事?”孙夷则不甘示弱,呛声道,“只不过是赏梅时,多了位不速之客,大管事却一而再再而三对我出言不逊。如此失态,莫不是真被我说中了什么?”
大管事面色铁青,只听那笑声又从某处幽幽响起:“是啊,莫不是真被他说中了什么?”
“什么人!也敢在我五柳山庄造次!”大管事放出暗哨,独自寻声杀去,傅及再听此声,终是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他拉住孙夷则:“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
他抬头看了眼这繁盛的梅花:“这梅树不能强行推倒,否则树根处尸骸暴露,说不定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恐怕走不了了。”孙夷则指了指天,傅及才发觉,院墙上,多了许多黑影。点点如星的微芒在黑夜中闪烁——那是五柳山庄的银霜弓与烽火箭。
“这是,打算致我们于死地?”傅及有一点想不明白,“不过是顶撞了大管事几句,就要灭口?”
“从暗哨发出,到弓箭手集结,不过须臾。以现在五柳山庄的实力,怕是做不到。”孙夷则右手按住剑柄,“说不定一开始,我们就是陷阱中的猎物。”
“怪不得那位小哥会和我们说,若是不喜欢,尽早出来。”傅及若有所思,“但照他所说,大管事不应当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不知。”
孙夷则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一支烽火箭破风而来,“嗖”的一声,没入他脚边的地面。
“你觉得,大管事是想杀了我们,还是要困住我们?”他问。
“不知。”
傅及也如是回答。
下一刻,闪着寒光的飞矢铺天盖地袭来,犹如银霜骤至,冷杀之气直逼二人。度波出鞘,剑气横扫,粼粼湖面卷起数丈高的帘幕,丰沛灵气缠绕其间,挡下重重杀机。
月光下,水花迸溅,冷箭低鸣。
傅及一手持剑,一手拉住孙夷则,闪至梅树下。那梅树恰有一人粗,傅及背抵着它,而孙夷则与他面对面,身影重叠,傅及竟有一瞬的愣神。
他眨了下眼,问这人:“你怎么不拔剑?”
孙夷则注视着他,双手还环着他的腰,明明是在躲避箭矢,可这会儿傅及被抵在自己怀中与树干之间,倒像是在调情。
孙夷则忍不住笑了:“当然是求着师弟保护我了。”
傅及顿时哽住了,半天憋不出个字。
孙夷则贴着他的耳朵说:“这些弓箭手,在四周围了一圈,但东西两面力量稍弱,过会儿我们出去,你往东,我往西,一击必胜。”
那温热的气息流连于傅及耳侧,他微微打颤:“知道了。”
孙夷则又笑:“好师弟,我数到三。”
“谁是你师弟。”傅及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
“一。”
“二。”
“回头我就要告诉我大师兄,你谋权篡位。”傅及小声嘀咕着。
“三。”孙夷则亲了他一口,立刻抽身往西,傅及心跳如鼓,不敢停留,迅速往东。
只见磅礴剑气在夜空之下划开一道缺口,剑鸣冲天,围墙爆裂,藏于暗处的弓箭手终是暴露在了月色之下。
那些人撤下长弓,手持利刃冲着孙夷则扑来。
孙夷则持剑,身姿矫健,剑出如龙,飞扬的发带在寒夜中宛若一簇星火,随之翩然起舞,那些冷铁根本伤不到他半分。
“好剑。”他叹道。
那老伯的手艺果真一绝。
这把剑实在是好,轻盈似雪,可出招,却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剑气浑然天成。
弓箭手不善近战,很快败下阵来。
孙夷则轻易取胜,可惜,南北两边又起了箭雨,他转身慢了一步,又被困了片刻。
好在两边的攻势俱在他这边,傅及那头压力就小了些。
只是,原本顺利的战局,因为一位不速之客,又被打乱了。
“谢照卿。”傅及扔下一把银霜弓,盯着藏在暗处的某人。
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花哨,只肯露出一双看着就很贵的长靴。
傅及沉默了一会儿,很不能理解谢照卿这种显摆的姿态,好在,对方摆够了,肯出声了:“你进步一点。”
“你来这儿做什么?”
“赏梅啊。”
傅及无言。
气氛诡异了起来。
“你不是要抓叛徒么?抓到五柳山庄来了?”他问。
“你不找斩鬼刀碎片么?也找到五柳山庄了?”谢照卿反问。
傅及:“……”
傅及转身离去。
谢照卿一愣,“嘁”了一声,旋即也消失了。
另一边,大管事翻遍山庄上下,仍是找不到那声音的主人,一怒之下,便封锁了整个山庄,带着一拨人,又杀回了湖心亭。
孙夷则与傅及一同坐在梅树下休息,见了人,也没有动。
大管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气势汹汹要来算账,孙夷则竟是笑了两声:“大管事,有这生气的工夫,不如坐下来和我们好好聊聊?”
“聊个屁!”大管事骂骂咧咧,“快!都给我上!”
“谁要再往前一步,我就立刻砍了这棵树!”孙夷则一剑捅进了树干。
大管事顿时乱了阵脚,他可以有事,这棵树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你有话好好说,砍我的梅花树干什么?”五大三粗的汉子跟吃了半斤黄连似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孙夷则见他服了软,便也退让一步,默默收了剑。可这一下,树干缺口处却往外汩汩冒血,一阵腥甜的血味弥漫开来。漫天飞舞的花瓣零落成泥,坠入无声的冷湖之中。
孙夷则蹙眉:“大管事,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第075章 第 75 章
大管事见状, 更是痛心不已,梗着脖子叫嚣道:“你伤我的梅花树,今日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气急败坏地冲上来, 可惜修为确实差了些火候, 孙夷则甚至没有起势, 单凭剑气就给他震出去一丈远。那大管事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好在那剑气并不伤人,才没让他在众人面前挂彩。
“大管事,你与其在这儿咄咄逼人,不如与我们坐下来谈。”孙夷则好言相劝, 大管事面上根本挂不住,若是此刻借坡下驴, 就更显得自己无能, 可打又打不过,不顺水推舟又能如何?
气氛一时僵住了。
孙夷则猜到他的心思,有点无奈:“那,我们先走?”
“一个都别想跑!”
“我们不跑,我们回厢房睡觉。”
大管事一下哽住了,与他大眼瞪小眼。孙夷则只觉现在的场面十分滑稽,差点就憋不住要笑出声。大管事闷了半天,还是嚷着:“把他们二人给我软禁起来!”
孙夷则扶额:“好吧, 听你的。”
他忍了又忍,才没有真在众人面前笑出声。
一群人围着他俩, 一路浩浩荡荡出了这院子。黑压压的人头之外, 傅及瞥见原先那个领路的青年, 正毕恭毕敬地垂首站着。他轻轻拉了下孙夷则的衣袖,本想示意对方注意一下, 结果却惹到了某人。
“你们做什么!别想耍花招!”大管事犹如惊弓之鸟,好像下一刻傅及就要持剑要他命似的。
傅及哭笑不得,干脆一不做二休,紧紧拉住了孙夷则的手。
“我夜盲,看不见路。”
他说话的时候,平静得很。
孙夷则侧过脸,一脸稀奇,傅及闭了闭眼:“真看不见。”
“知道了。”孙夷则忍不住笑了笑,又将他拉近了几分。
大管事不屑:“哪家做兄弟还手牵手啊,别是个断袖吧?姓孙的你可得小心点。”
“嗯嗯,多谢大管事提点。”孙夷则说得极其敷衍,对方反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嘀咕着:“真是师门不幸。”
孙夷则充耳不闻,牵着傅及一路走到厢房,当着众人的面进了屋,锁上门,才把手松开。他看了眼傅及,对方点点头,自袖中飞出一只雨燕,孙夷则单手结印,附着了一丝灵识于其上,并动用术法,将踪迹隐藏。
雨燕轻盈地飞出窗外,并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地落在了大管事肩头。
“将这儿看好,若是他们出了这门,及时回禀于我。”某人吩咐着,下边的人欲言又止,但掂量了一番,只应声,不敢多言。
大管事满意地扬长而去。
那手下这才微叹:“凭我们的身手,哪拦得住啊?”
他瞧了眼燃灯的窗户,心有余悸。
傅及拿来屋内铜镜,摆在孙夷则面前,借由术式,见到了雨燕所见一切。
大管事急匆匆回到湖心亭,那梅树的树干早已愈合,那汩汩冒血的伤口仿佛是一场噩梦,醒来便毫无痕迹。
他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朝着那棵梅树磕了三个响头:“各位兄弟姐妹,今夜是我疏忽,害你们受此伤害,待庄主出关,我必向他禀告此事,为你们主持公道。”
“兄弟姐妹?”傅及隐约觉得事情愈发诡异起来。
铜镜中,那梅树摇曳着树枝,花瓣零落,落满了大管事肩头,那汉子暗自神伤,捧着那些雪色,轻声道:“我五柳山庄,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突然哽咽,手中花瓣顿时飘散如雨,消失在了无尽夜色之下。铜镜中飘出一阵浓郁的花香,混着一丝古怪的血腥味,如同劣质发臭的酒水,透着难言的腐朽气息。
傅及蹙眉,心下便觉得,此事不可袖手旁观。
那大管事看完梅树,就又若无其事地出了院子。他召见了先前领路的青年,道:“过几天,庄主的好友就要到了,兹事体大,你不可怠慢。”
“是,小的明白。”那青年微微躬身,十分得体,大管事对他很是放心,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来我庄上时日不久,但踏实肯干,好好加把劲,以后飞黄腾达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谢过大管事。小的一心只想为山庄出点绵薄之力,并无平步青云之想。”
那青年温声说着,大管事更为满意:“你放心,我五柳山庄从不亏待你这般的人才。”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就摆手让对方回去了。
青年应下,又看了他一眼,才默默垂下眼,安静离开了。
铜镜中,傅及琢磨出了不对劲:“那人不是说他父母皆是庄上仆人么?怎么听大管事的意思,他好像才来不久?”
“那人骗我们的。”孙夷则眼神微沉,“大管事莽撞,说话直接,他的话大概率是真的。”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傅及自言自语着,“我们初来乍到,对我们撒谎根本没必要。”
“确实。”孙夷则也觉得奇怪,“说起来,刚刚不知为何,我觉得那个年轻人,好像看到了我们的雨燕。”
他们的视线,似乎有了一瞬的交集。
可青年面色如常,也不曾过多停留,一切快得仿佛只是孙夷则的错觉。
傅及想不通。
他回忆着今晚所见,想到了谢照卿,随之便想到对方一个执着的目的——抓到叛徒。
他大胆地猜测起来:“我今夜见到了谢照卿。”
“嗯?”孙夷则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湖心亭那个奇怪的笑声?”
“对,就是他。”傅及思忖着,“谢照卿说他要抓叛徒,结果却出现在了五柳山庄,说明他的目标应该就在这庄上。”
他看向孙夷则:“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那个领路的青年。
“两个人相貌完全不一样,可若是易了容,倒也有可能。”孙夷则先前在客栈见过那“叛徒”一面,虽然记忆不甚清晰,但感觉完全是两个人。
傅及也觉得不像:“谢照卿口中的叛徒,之前一直是我在照顾,不管是破茧前,还是破茧后,都不长他那样,气质、身量、甚至修为高低,都大相径庭。”
孙夷则陷入沉思:“那还是要防范些,那人见我们第一面就撒谎,不太可信。”
“嗯。”傅及点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你当时怎么照顾他的?”
孙夷则故作镇定地问道,眼神还偷偷瞄了眼对方,傅及“啊”了一声:“正常照看啊,给他换换药,擦擦身什么的。”
“擦,擦身?”
“对啊,不然躺久了生褥疮。”
傅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孙夷则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傅及就是个心软的喜欢亲力亲为的性子,这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太舒服。擦身换药,岂不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个遍,摸了个遍?
孙夷则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完了,真不舒服了。
傅及提了神:“你不舒服吗?”
匀出一丝灵识寄托于雨燕,使自身与雨燕神通,共感同振,若是雨燕出了问题,术者也会受到波及,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不好受。
孙夷则不言,就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及摸了上去,掌心贴在那处:“这里?”
孙夷则点点头。
傅及转头看向铜镜,大管事早回了房,灭灯躺下了。雨燕视野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今夜不会再有大动作了,我先把雨燕召回来。”傅及说着,便起了势。
孙夷则就静静地望着他,直到雨燕回到这人的掌心。
“你将灵识收回来吧。”傅及说道。
孙夷则也照做了,但还是不说话。
“还不舒服吗?”傅及不免担心,孙夷则不知从何解释起,就只是眨眨眼。
傅及有点着急:“你别光眨眼啊,倒是和我说说哪里不舒服。”
孙夷则嘴唇微动,坦言道:“我没有不舒服,但要是你愿意亲我,我就会很舒服。”
傅及一愣,面色微红,立刻撤了手:“无赖。”
孙夷则莞尔:“以前我做掌门,你觉得我高不可攀,现在倒好,又嫌我无赖了。”
傅及听了,竟被激起了一点反骨:“那孙掌门便请回吧,临渊家大业大,你何苦与我一道漂泊?”
“我自愿的。”孙夷则巴巴地望着他,“我自愿的,还不行么?你可怜可怜我,现在就亲亲我吧。”
傅及抿着唇,脸红得要烧起来似的:“你到底跟谁学的?”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孙夷则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藏,“你喜欢的孙掌门是我,不喜欢的爱耍无赖的孙夷则也是我。”
“我没说不喜欢。”傅及败下阵来,凑过去,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孙夷则像是得到奖励的小孩,笑声都黏黏糊糊的,傅及忽然坐直身子,伸手掐住了他的脸。孙夷则眼神清亮,笑问:“怎么了?”
傅及见他这般欢喜的模样,心脏怦怦直跳:“看看你。”
“然后呢?”
“你长得真好看。”
“我知道啊。”孙夷则笑笑,“得亏我长得好看,人也还不错,不然就迷不住你了。”
“孙维年你真的是……”
傅及忍俊不禁,孙夷则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人拉近:“你叫我什么?”
“孙维年。”
“嗯。”
傅及看到了孙夷则眼中的自己,已是掩盖不住的爱慕之态。
“孙维年。”他莫名又羞又恼。
“哎。”孙夷则又答应下来。
“孙——”傅及后半句话打了个转,才缓缓吐出来——
“小年。”
孙夷则猛地收紧了胳膊,抱着人滚到了床上。
第076章 第 76 章(倒v结束)
几日无事。
孙夷则与傅及看似被软禁在庄上, 但实际上依靠雨燕,监视着大管事的一举一动。对方这些天常去湖心亭,照看那梅树, 但也不过是将那些零落花瓣捡个干净, 一并抛入湖面, 而后就在树下静坐片刻。除此以外,并无反常行动。
雨燕捕获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五柳山庄即将迎来新的客人,也就是庄主的好友一家,届时,庄主也会出关。
这个消息应是属实, 也没有什么需要推敲的地方。好友到来,主人出关迎客, 合情合理。
坏就坏在, 另一个消息是,这位传闻中的好友,是听海崖无晴门门主。
这位门主,姓黎。
偏巧,他有个小儿子,叫黎阙。
孙夷则乍听这个名字,吓了一跳,偷偷瞄了眼傅及, 对方却十分平静,甚至问他:“这听海崖无晴门, 是什么来头?”
“近年来有些小名头的宗门, 常年偏居一隅, 不怎么与外人来往。”孙夷则说着,悄悄观察着傅及, 可对方似乎真的想不起来了,沉吟着:“听海崖,无晴门,听着倒挺有意境的。”
孙夷则一听,忙应声道:“听海崖在南海岛屿上,那片潮气氤氲,一年四季都是雾蒙蒙的,极少见到太阳,无晴门便得名于此。不过他们家确实推崇无情道,也是一语双关了。”
“原来是这样。”傅及微微点头,孙夷则注视着他,回忆起前尘旧事,忽生一股冲动。
他想趁现在,将过去没能坦白的话,一一说给这人听。
“无晴门门主,姓黎,叫黎思之。”
“嗯。”傅及依然没什么反应。
孙夷则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说着:“他有个小儿子,叫黎阙。”
“啊?”傅及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可他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孙夷则,“黎阙?”
“嗯。”对方莫名紧张起来,又偷偷攥紧了指节。
“怎么有点熟悉?”傅及竟有些茫然,“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孙夷则静静地看着他,提醒着:“在临渊春试上见过,他有一只小白猫。”
“小白猫?”傅及脑海里灵光一闪,回忆涌上心头,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
“嗯。”
孙夷则应着,默默等待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傅及会旧事重提吗?会埋怨他吗?是会阴阳怪气地和他说“孙掌门,那不也是你的好友”,还是会赌气地沉默不语?
须臾之间,孙夷则眼前已经飘过无数画面。可是傅及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你出门小心些,别被黎阙发现了。”
傅及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孙夷则一愣:“你不生气吗?”
“生气?”傅及也怔了怔,“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打过你,而且,而且——”孙夷则突然有些窘迫,“我当时也没做好。”
傅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孙夷则的意思。
他莞尔:“那时候,我大师兄已经给我出过气了,这件事就过去了,没必要生气。而且,你当时初任掌门,也不好和他起冲突,这些我都能理解的。”
傅及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好像闪闪发光的星子,一下驱散了笼罩在孙夷则心头的阴霾。
傅及是个宽厚温暖、善良坚韧之人。他会原谅许多强加在他身上的苦难与委屈,也会无限包容所爱之人犯下的一些小错误。
孙夷则忽然领悟了那时候薛闻笛对他说过的话。
薛闻笛说:“你去见见他吧,去见见他就好了。”
只要见了面,向他诚恳地道歉,请他原谅,傅及就会说“没关系”,他就会一直一直体谅你,宽慰你。
“谢谢。”孙夷则油然而生一股感动,傅及有点摸不着头脑,又听对方道,“那件事,的的确确是我处理不好,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孙夷则说着说着,就开始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坚持说着:“以后,我都站你这边。”
“没理也站?”
“你不会没道理的,你从来都很好。”孙夷则说得很是坚定,傅及抿了下嘴唇:“你这么信我?”
“嗯。”孙夷则郑重地点了点头。
傅及顿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忍俊不禁:“那这么看来,我那一巴掌挨得真值。”
孙夷则凑近,亲了他一口,但一句话不说。傅及笑意不减,偏过头,孙夷则便也亲了亲另一边。
傅及心里美得很,可也只是笑,并不言语。
是夜,孙夷则迷晕了屋外守卫,与傅及一道潜入夜色中。
“多加小心。”他叮嘱着,傅及点点头:“你也是。”
二人分头行动。
孙夷则摸清了大管事去湖心亭的规律,准备夜探梅树,而傅及则是想去找找斩鬼刀的线索。
他最开始就察觉到这庄上有斩鬼刀碎片的气息,但这气息实在微弱,若隐若现,难辨方位。傅及便想趁此机会,好好搜寻一番,顺便,再打探一下谢照卿的动向。
他们虽然目的不同,但傅及隐约觉得,他们之间仍然存在更深层次的矛盾,说不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彻底爆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傅及打定主意要弄清谢照卿,以及他背后的无渡峰的意图。
夜色深沉,整个五柳山庄都陷入无尽的沉睡,本就肃穆的建筑更是染上一重厚厚的悲凉之感。
傅及无声无息地行走在其间,仿佛穿越了无数时光岁月,从尘封的砖瓦缝隙中,窥见过往的辉煌。
他一路摸索到了五柳山庄西北角的一处塔楼中。
斩鬼刀的气息在这里稍微强烈了些。
傅及抬头看去,这塔楼约有数丈高,昼夜燃灯,衬得这高耸的建筑犹如擎天之柱,气势如虹。
他走近,发觉塔楼落了锁,而那锁上生锈,应是陈年旧物。他指尖轻轻一碰,那锁上便落下一粒尘埃。
这锁,似乎从未打开过。
傅及有些疑惑,既然这锁从未被打开,那这塔楼上的灯,为何长明不熄?
他思量着,便御剑而上,落在了塔尖。
脚尖落地的一瞬间,阴影中闪过一道黑影,傅及剑未出鞘,以剑身抵在了对方颈侧,只是那人也没有要躲的意思,甚至不曾回身看他一眼。
傅及头一歪,借着塔楼的灯光,才看清这人。
“谢照卿?”
对方指尖一弹,推开他的剑,傅及收了势,问道:“你要找的叛徒在这塔楼里?”
“不在。”
“不在?”
“我在这儿赏月。”谢照卿回答得散漫,瞥了傅及一眼,“你呢?怎么跑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他又自言自语着:“你不会也在找什么东西吧?斩鬼刀的碎片?”
“是。”傅及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乔序搅局的时候,这人也在场。
谢照卿“哦”了一声:“那你找吧,我就不打扰了。”
“你在五柳山庄蹲守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
“无可奉告。”
傅及顿了顿,说道:“五柳山庄有个人,我觉得有些可疑。”
“是你们用那个什么雨燕查出来的?”
“是。”
“这么便宜就告诉我这个消息?你有求于我?”谢照卿哂笑,傅及并不意外:“我只希望我们只是恰好遇见,别再节外生枝。”
“这我不能答应你。”谢照卿眸色一沉,“生死场上,哪还顾得上这些?挡我者死,这是我的作风。你要求,就只能求那时候,我们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傅及大概明了。
谢照卿所掌握的信息远比他多得多,也许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那就生死场上再见吧。”他说着,便准备下到塔楼去。谢照卿见状,莫名其妙问了一句:“那个小玩意儿灵巧,你师父教你的?”
傅及闻言,提了心,他想起这人曾经对他师父不敬一事,便起了戒心:“无可奉告。”
谢照卿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勾起嘴角:“听你这意思,那就是了。那我可更好奇了,你师父究竟是何等的大美人,能有这种巧思?”
傅及不悦:“那我也很好奇,你出来这些时日,连个叛徒都抓不住,你的主人,究竟会如何处置你。”
“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谢照卿咋舌,“不过今晚,也许会有些苗头浮出水面。”
他眺望着远处,微微一笑:“那梅树,不是寻常之物。它花香浓郁,透着很强的糜烂腐朽之气,应是被种下了某种邪术,只待时机成熟,彻底突破禁锢,成为彻头彻尾的邪物。”
傅及攥紧了手中佩剑,沉默不言。
谢照卿打了个呵欠:“行了,你忙吧,我去睡了。”
他准备离开,傅及拦了他一下:“你在这儿赏月,只是偶然?”
“当然不是。”谢照卿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我猜到你会找到这儿,特意守着你来。”
傅及微微蹙眉:“那真是有劳你大晚上吹冷风了。”
“不劳,看热闹哪会嫌事大?”
言罢,谢照卿便消失在了塔楼之上。
傅及静立片刻,便收了剑,翻身跳到下一层飞檐之上,顺着屋脊行至紧闭的窗前。塔楼内灯火通明,可贴近窗户,却看不清里面。傅及心生疑惑,伸手摸到窗纸,那灯火仿佛在一瞬间有了生命,抖落无数金黄,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去。傅及施术撤去,那些金箔似的光点又逐渐消散于夜色之中。
“这是什么东西?”
傅及心有困惑。
另一头,孙夷则对着那棵梅树,拜了三拜。
“诸位先辈,晚辈无意叨扰,但兹事体大,不得已而为之。若诸位泉下有知,还请海涵。”
孙夷则说着,便在脚边立了三炷香,以此为顶点,绕着树干,开始画法阵。
时间紧迫,他只能简单做法,引出这树下亡魂。
以血肉之躯滋养出来的梅树,恐怕已生业障,
孙夷则最后一笔落下,便站在阵眼处,双手结印,以自身灵气为引,发动了术法。法阵微光隐隐,承载着孙夷则的灵气,缓缓深入梅树中央。
如他所料,梅树早已被腐朽之气侵蚀,内里已然腐化。只是在树心,隐约可见一粒麦芒似的东西,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孙夷则的灵气接近不得,但凡靠近些,那些金色微芒就会爬满他的灵丝,像蚂蚁那样,一点点啃食。
孙夷则只能调转方向,顺着树干深入地面。梅树下的根茎亦是交错,沿着松软的泥土朝四面八方铺开。孙夷则的灵气穿过树根的缝隙,不断往下。
累累白骨,渐渐显露。
孙夷则指尖微顿——他猜测过树下究竟有多少遗骸,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白骨一个叠着一个,以一种古怪扭曲的姿势埋在地底,不少白骨上还留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可见生前遭致了怎样的创伤。
孙夷则的灵气缓缓飘过那些狰狞的骨头,忽然,一截断骨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右手,拇指处戴着一枚玉韘。
孙夷则不觉得这是偶然。
他驱使着灵气下移,一刹那微光闪烁,他看见那玉韘上古朴典雅,上面刻着八骏踏雪图,做工上等。
“这个人,莫非……”
孙夷则收回灵气,抹去法阵,折了那三根长香,静默而立。
五柳山庄善骑射,巅峰时期,山下牧野茫茫,骏马奔腾,庄主出行,前呼后拥,八骏同驾。而玉韘也是门下弟子常佩之物,但这枚玉韘上的图腾,恐怕不简单。
“难道,老庄主也被埋在这树下吗?”
孙夷则不寒而栗。
他决定先回去,与傅及商议后再行定夺。
夜幕渐淡,他脚步轻巧地穿过券门,直奔客院。在他走后,一个影子从阴影中闪现。人影神色平静,不悲不喜,一双冷眼古井无波。
第077章 第 77 章
孙夷则回到厢房内, 傅及也已端坐于桌前。
他一无所获。
那金箔似的金光牢牢守护在塔楼之外,傅及尝试几次,未能破开, 若再强加外力, 恐造成的动静太大, 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无功而返。
孙夷则听完,问道:“斩鬼刀的碎片,在塔楼那处感应最强?”
“对。”傅及思忖着,“但真要计较起来, 又实在不好说。那塔楼似乎闭锁多年,可长明灯不灭, 金光长存, 不像是没人打理的样子。如此重地,大管事,或者说五柳山庄庄主会将一片冷铁放置其间吗?”
“嗯,也有道理。”孙夷则微微点头,“斩鬼刀一事,我们暂且等到施未他们来,再做打算。”
“好。”傅及应着,孙夷则又道:“眼下, 那梅树恐成大患。”
“此话怎讲?”
“我怀疑,五柳山庄前任庄主也被埋在树下。”
傅及一怔, 有些不敢置信。
孙夷则向他招招手:“你附耳过来——”
幽幽暗室, 二人商定了接下来的行动, 而后才趁着天未大亮,小憩片刻。
不日, 听海崖众人到访。
马车上陆续下了人,最前头的自然是门主与门主夫人,身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肩上站了一只小白猫,和他人一样神气活现,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孙夷则设下术法,藏住自身气息,躲在暗处,静悄悄地观望着这一切。
大管事热情地迎了上来,免不了寒暄几句,他们絮絮叨叨,边走边聊,很快就进了屋。
孙夷则藏在屏风后,只见他们对坐看茶,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可黎阙那只猫是个活泼的小东西,没多久就喵喵直叫,黎思之嗔怪了两句,就连人带猫一并“赶”了出去。黎阙碰巧也不喜欢这种场合,顺势而为,抱着他的小白猫玩去了。
大管事见人走远,笑呵呵地说道:“小阙这两年成长了不少。”
“哪有的事?他不成天给我闯祸就算积德了。”黎思之十分无奈,大管事琢磨着,似有一些不解:“开春的时候,你不是带他去过一次临渊吗?就没个收获?”
“没有,差点闹出个大笑话。”黎思之微叹,明显不想多谈此事,大管事见状,便也只能见好就收:“小阙毕竟年纪轻,那临渊春试又是群英荟萃,他没能崭露头角,也情有可原,待他年,小阙修为精进,没人会看不起他的。”
“啧,若只是如此,就好了。”黎思之目光微沉。
“还有其他事?”
黎思之摇摇头,没有细说,而是问他:“那株红蕊白梅怎么样了?”
“今年花期提早,花开盛大,比往年更好看些。”
“那便好。”黎思之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大管事邀他夜里同赏梅花,并未告知他庄上近日发生的事情。
孙夷则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中多生困惑。这黎思之与大管事谈话间十分熟稔,想来对彼此也是知根知底。那么梅树一事,黎思之又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呢?还有,为何大管事只是软禁了自己与傅及,却不在黎思之面前提起此事?按理,庄上闯入不速之客,大管事完全有理由告知黎思之,可现在,却按下不言,又是出于什么考量呢?
孙夷则静静等待着,直到黎思之问起庄主,大管事摆摆手:“庄主说,要到夜里才能归庄,到时候,我们直接在梅树下见面即可。”
“也好。”黎思之没有任何异议。
好怪,孙夷则疑虑重重。
黎阙那只小白猫出了院子,就四处撒欢,黎阙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由着它上蹿下跳,跟在自己家里似的,一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妥。这一下,就出了岔子。
那小白猫跑得太快,一头钻进了正在洒扫的花园中。那院中仆役正低头干活,根本没注意到有个小东西跑了进来,有个腿脚不好的被它绊了一下,踉跄着栽倒在地。那小白猫也吓了一跳,呲着牙乱叫,冲过来对着那摔倒的仆役又抓又咬。那仆役抄起扫帚驱了它一下,恰好被黎阙撞见,又重重挨了一脚。
“哪来的不长眼的,敢打我的猫?”黎阙心疼地抱着他的小白猫,又不解气地狠狠踢了那仆役几下。他一早看出来那人腿脚不便,就下了狠劲往那条伤腿上踹,那人疼得脸色煞白,却硬咬着牙不肯求饶,还是另几个仆役跪下来求黎阙,对方才罢手。
“黎公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那些人齐齐讨饶,黎阙呵斥道:“打我的猫,他有几条命够赔的?要不是看在庄主的面子上,我早让人将他打杀了!”
那些仆役大气不敢出,只顾磕头,有个年长的,按着那瘸腿的仆役给人磕头,黎阙也装看不见,出了气,扭头便走。
那些人见他走远,这才松了口气。那瘸腿的青年捂着伤处,低头不语。那上了年纪的仆役看他可怜,就语重心长地劝道:“别难过了,咱们就是贱命一条,招惹上黎阙,就是咱们活倒霉。”
青年沉默不语。
那年长的拍拍他的肩,叹了一口气:“你就是运气不好,那小畜生硬往你身上撞,害你摔了不说,还抓你挠你又添新伤,但能怎么样呢?你万不可与黎阙起争执,否则,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是你。”
青年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对方又扶住他:“还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去歇歇吧。”
“不劳,我自己能走。”青年道了声谢,就吃力地起了身,步履蹒跚地走了。那年长的仆役看了连连摇头,只能自己干活去了。
青年好不容易走到无人的角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扶着墙,终是忍不住红了眼,低声啜泣起来。他断断续续哭了会儿,再擦干眼泪,继续朝前走。
这时候,从墙头上跳下来一个人,携着午后的日光,潇洒又灿烂地出现在他面前。
青年愣在了原地。
傅及转过头,看了看他,笑着:“抱歉,我出来转转的,结果迷路了。”
青年支吾着,不敢看他。
傅及“咦”了一声:“你受伤了?”
青年局促地缩了缩脖子:“没,没有。”
“没有吗?”傅及指了指他的伤腿,“全是鞋印子,而且你现在站着,重心全在另一条腿上。”
傅及注意到他的手背上也有许多抓痕,赤条条的血线清晰可见。青年闷不做声,傅及从灵囊中翻出伤药,塞到他手里:“给,这个药效很好,我师父特制的。”
青年又是一怔,捧着那沉甸甸的瓷瓶动也不动。
“我现在送你回去?”傅及见他这副凄惨模样,心生不忍,对方却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不劳您。”
他指了指西北方:“那边有个偏门,出了右拐,直走就可以回到厢房。”
青年说着,快速看了眼傅及,又立刻移开了目光:“你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傅及见状,便没有太强求,只叮嘱他路上小心,就要离开。那青年忽又叫住他,郑重地道了一声谢:“您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青年总是低着头,不去看他,说话也谨小慎微,看着就是个易受欺负的性子。傅及打量着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好,你保重。”
“嗯。”
傅及很快消失在了青年视野之中。
午后的日光照不到这阴暗角落,高大的墙壁投下一片厚重阴影,一点点压在青年身上,这一刻,任何影子都是有分量的,它犹如肆虐的洪水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些挺拔的脊梁。
青年捏紧手里的瓷瓶,长长叹息着。
傅及被软禁,即使偷跑出来,也应该去往大管事那边才对。如今却在这犄角旮旯里撞见自己,这必定不是偶然,而是傅及有意为之。
他看见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可他没有说,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说迷路了,轻飘飘地落下来,又轻飘飘地离开。
就跟天上的光一样,来得匆忙,去得无影。
青年抬头看了眼高高的一望无垠的天空,收起那些脆弱的眼神,带着伤药,一瘸一拐地走了。
傅及撞见黎阙打人一事,的确是个偶然。
他本来有事在身,结果半路见到了那只小白猫,就悄悄留了心。
黎阙与他的宠物,他早早领教过,都是骄纵跋扈的主儿。那小白猫咬了人,那人就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问题是,那个瘸腿的青年,似乎是个练家子。虽然他隐藏得极好,但他抄起笤帚驱赶小白猫的动作,起势非常像个剑客。而且,他虽然伤了腿,但走路的时候会运气,从而减轻伤腿的负荷。可他这气息并不好,不知道是曾有内伤,还是水平就是如此。
傅及感慨着:“这五柳山庄,居然藏了这么多秘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日光之下,无影无踪。
今夜月圆,水面无风,皎洁的月光几乎铺满宁静的湖面,亮如白昼。那繁盛的梅花树静静伫立在岸边,花香弥漫。
黎阙闻到的那一瞬间,就嫌弃得拧起了眉毛:“这花香好难闻。”
“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黎思之呵斥着,黎阙心情不佳,顶了句嘴:“就是难闻!我在临渊见过的红蕊白梅可不长这样!”
“胡闹。”黎思之作势要打,黎阙往自己母亲怀里躲了躲,黎思之竟也作罢,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便不了了之。
大管事视若无睹,安排他们一一落座。
“稍等,我去请庄主来。”
“有劳。”
大管事这回没有再寒暄,匆匆去也,黎阙瞥了眼他的背影,嘀咕着:“一定要来这里吗?这五柳山庄有什么好?”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那只臭猫扔了。”黎思之瞪了他一眼,黎阙搂紧他的小白猫,很不服气地撇撇嘴,没有再吭声。
孙夷则藏于暗处,观察着听海崖众人。黎思之在门中应是说一不二,带来的几个弟子都对他唯命是从,从不顶撞,对黎阙也多是忍让。而这位小公子明显也被惯坏了,性子蛮横,很不讨喜。可孙夷则仔细一看,发觉这些弟子都是生面孔,并不是他在临渊春试时,见过的那些黎思之的得意门生。
虽说掌门外出,也不会将得意门生尽数带出,但一个不带,又多少不太合理。难道只是为了给儿子黎阙铺路吗?
孙夷则正猜测着,就见一人端着个托盘进到院中。
是那天领他们进园的人,也就是他欺骗傅及说,自己生下来便为这山庄效力。
那人穿着很干净,眉眼间疏离感很强,在这皎洁月色下,更是有种强烈的割裂感——他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真真实实站在你身边。
孙夷则注视着他,只听那人自我介绍着:“小人栾易山,奉庄主之命,给各位客人送些点心。”
黎思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迟疑:“栾易山?从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小人初来乍到,人微言轻,您自然不曾听说过。”栾易山将那些点心规整地摆放在桌上,“诸位慢用。”
他微微躬身,缓步退下。
“慢着。”黎思之叫住他,“庄主为何还不来?”
“庄主黄昏时才出关,还需要些时间沐浴更衣,还请您再等片刻。”
栾易山应着,不卑不亢。
黎思之紧紧盯着他,明显对他的话存疑,良久,才道:“这些点心,你先尝尝吧,我们许久不来,也不知现在这些东西是否还是老样子。”
“好。”栾易山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并挨个儿试吃。他不慌不忙,不见丝毫窘迫,黎思之见状,便有些动摇,摆摆手:“行了,你去忙吧。”
“是。”栾易山咽下嘴里的点心,依旧顶着张冷静的脸,眼神都没变过。
他徐徐离开,黎思之才松了一口气:“没事,可以吃。”
“谁要吃他剩下的?恶不恶心?”黎阙愤懑不平,黎思之也没有强求:“不吃就不吃吧,我看这姓栾的面生,多点防范总没错。”
“这五柳山庄也真是,说不定里里外外早就被人扒个干净了。”黎阙心中不悦,看谁都不爽,嘴上便少不了挑刺。
他摸着自己的小白猫,又想到今日那个仆役,更是来气,暗道,等那庄主来,定要给人一个下马威。
黎家父子各怀心事地坐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湖面更是澄净漂亮,可那五柳山庄庄主始终不见人影,连大管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黎思之察觉不对,便想带着听海崖众人离开,此时却见栾易山施施然走了过来,说要给他们添茶。
“茶就免了。”黎思之推却,面色很不好看,栾易山平声道:“庄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还请客人再坐片刻。”
“我等舟车劳顿,也有些乏了,不如明日再赏梅吧。”
栾易山默然,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表态。
黎思之甚感冒犯,低声道:“请你让开些。”
“今夜是赏梅最好的日子,错过了今天,可就见不到长生不老的秘术了。”
栾易山的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听得孙夷则一个激灵。
长生不老的秘术?
孙夷则往湖心亭又靠近些许。
黎思之显然也在意料之外,他不敢置信,区区一个下人,竟也知道这件事?顿时拉下了脸:“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术?道听途说,一派胡言!”
“如何是道听途说,一派胡言呢?”栾易山微微压着声调,“黎门主前来我五柳山庄,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黎思之脸色变了又变,仍是嘴硬:“修仙者,自有他的机缘。长生不老固然是毕生所求,但时机未到,亦不可强求。”
“呵。”栾易山蓦然轻笑,反问道,“从何时起,长生不老是修仙者毕生所求了?晚辈不才,听闻救危扶困,匡扶正义,才是仙道至理。”
黎思之哑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绕了进去,一时恼羞成怒,拂袖便走。黎阙紧随其后,栾易山见了他,小声说了句:“这只猫脾气坏,想必一定经常招惹事端。”
“你管得着吗?”黎阙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可栾易山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这一击。黎阙气不过,当即就追了过去,栾易山轻易避开他的拳打脚踢,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将那只小白猫从他怀里抢了过去。
“小白!”黎阙急得直跳脚,栾易山拎着小白猫的后颈,那小东西烦躁地直叫,他问:“这只猫横冲直撞,害一个身有残疾的仆役摔倒,而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无辜之人拳脚相向,实在是欠妥。”
“一个残废的下人惊了我的猫,我没把他腿打断已经是网开一面!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要为了他和我作对?”黎阙叫嚣着,话音未落,只见栾易山轻轻一抛,竟将那只小白猫直接扔进了湖里。
只听“扑通”一声,那小白猫如同落水的石头,毫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孙夷则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小白!”黎阙大叫,顾不得许多,也要跟着跳下去,孙夷则眼疾手快,紧紧拉住了他。与此同时,隐踪符也失了效力,他彻底暴露在了众人视线中。
栾易山眉梢微挑,似乎是有点意外,但他并未言语,而是垂手站在一边,像是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黎阙见到孙夷则,心头大震,旋即就红了眼:“孙掌门,我的小白被扔到湖里去了。”
他说着,眼泪簌簌直流,孙夷则低声道:“你不能跳,这湖水有古怪。”
“那怎么办?我不能没有我的小白,孙掌门你快想想办法。”黎阙哭得分外可怜,直往孙夷则身上贴,对方不得不往一边退了退:“先别急。”
“别急也没用了。”黎思之望着平静的湖面,鬓角淌下一滴冷汗。
那玉盘似的湖面中央冒出一团暗红色的血,如喷涌的泉水,不断涌动,很快就覆盖住了澄澈的湖水。一片浑浊之中,跳动着金箔一般的光点,细密如流星,在无尽的黑夜里闪烁。没一会儿,一堆白骨便浮出湖面,悄然漂到湖心亭下方。
黎阙大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小白!小白!”
他怒不可遏,拔剑冲向栾易山:“我杀了你!”
一剑正中对方胸口。可那人却如飞花落叶,在众人眼前飘散,不见了踪影。
黎阙错愕,仰天大吼:“你出来!缩头乌龟!禽兽不如!”
孙夷则只觉后背传来一丝陌生气息,再转身,栾易山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就出现在了面前。
“孙掌门,你何苦救他呢?若你不出来,我便会一直当你不存在。”他一脸不解,可孙夷则却觉得,他心里很清楚。
“如你所言,修道者不可见死不救。”孙夷则答道。
栾易山淡然一笑:“那我就等着孙掌门的好消息了。”
他再次消失。湖面中闪烁的金箔冲出了束缚,形成了一堵遮天蔽日的高墙。孙夷则定睛一看,那些金箔竟是蚂蚁般大小的金色蝇虫,数量之巨大,简直可怖。
“是它们直接吞掉了小白?”黎阙惊异,“到底是什么东西?”
黎思之见状,面色煞白:“快离开这儿!”
他应是知道什么,但来不及解释,话音未落,那些蝇虫便铺天盖地冲了下来。孙夷则撑开结界,想护住众人,却发现那些结界也在被蝇虫蚕食,根本抵挡不了多久。有个弟子跑得慢了些,被瞬间吸干了骨血,变成了一堆白骨。
孙夷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拽住黎阙直奔。黎思之的结界也随之崩裂,他只能边跑边抗,带来的弟子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当场毙命。
黎思之的夫人害怕得直抖,黎思之也崩溃地大吼:“为何要如此对我们?不是说好了共享长生,永登极乐吗?”
“答应你的是五柳山庄庄主,可不是我。”栾易山的声音从暗处幽幽传来,听不见一丝情绪起伏,黎思之一怔:“你把庄主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拖延了他回庄的时间。”
“你完了,若是庄主得知你这等下作行径,他定不会放过你的!”
“呵呵。”栾易山不以为意,“若是他知道自己距离长生不老又近了一步,又怎会在意你们的死活?”
黎思之后背发凉:“你说什么?”
“有个人,以他的性命做筹码,请我为他报灭门之仇。”栾易山顿了顿,“我答应了,所以你必死无疑。”
“在死之前,你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做过些什么吧。”
栾易山说着,那些蝇虫又一次朝着黎思之扑来。孙夷则持剑,劈开一道金光,两相对冲,蝇虫与他同时退了半步。黎思之拉着哆嗦的妻子闪到他身后,栾易山只觉好笑,问道:“孙掌门一定要救他们吗?”
“是。”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能见死不救?”栾易山步步紧逼,“你可知,这黎思之曾为求一宝,不惜灭人满门,你现在救了他,那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岂不是会恨你?”
孙夷则默然:“你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可黎门主若真是罪孽深重,也不应以这种方式取他性命。若我猜得不错,他们被这蝇虫吸食血肉之后,也会被埋在这棵梅树下,以此来完成你们口中的长生不老之术。这种以人血为食的术法,早被禁止多年,五柳山庄却秘密进行着,一桩罪恶,连着一桩罪恶,我不认为这合乎道义,更不能任由你们完成造下这等杀业。”
栾易山听了,竟是莞尔:“你的意思是,希望我用一种合乎道义的方式取他性命?”
他微叹:“那真是没办法,我不是个清白之人,那只能连你一起杀了。”
他微动手指,那蝇虫又一次向孙夷则扑来。对方持剑相抗,混乱中,黎思之拽住黎阙:“快和我走。”
“我不走,孙掌门还在这儿。”
“拎不清的东西,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快和我走!”黎思之低声呵斥,他夫人也以泪洗面,黎阙见不得他娘哭,就妥协了。
三个人悄悄往院子外头跑,黎阙还一步三回头看着与蝇虫缠斗的孙夷则,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跑了。
栾易山甚感好笑:“孙掌门,黎门主他们都跑了,好像一点都不顾你的死活。”
孙夷则不言。
他又道:“世上像孙掌门这样正直的人不多,可有时候,你又实在迂腐。”
孙夷则仍是沉默。
栾易山便吹响了长哨子,那些蝇虫逐渐有了阵型,东南西北,变幻无穷。孙夷则剑光似雪,剑气飘逸,如柳絮纷飞,斩落了不少蝇虫。
栾易山没有再下达任何指令,无声离开了此地,而那些蝇虫则是再次入水,沉入其间。孙夷则暗道不好,抽身去寻黎阙三人。
黎思之带着妻儿一路往大门逃去。
夜色深深,灯影憧憧,偌大的山庄内寂静无声,连半个仆役都看不见。黎阙终于知道害怕了,他小声问:“爹,怎么没人啊?”
“你还想有人?不嫌丢脸吗?”黎思之呵斥着,黎阙缩了缩脖子,又问:“爹,那人说的灭门之仇,究竟是什么啊?和我们家有关系?”
黎思之闻言,勃然大怒:“你能不能长半个脑子在头上?成天逗猫遛狗,荒废无度!”
黎阙不满:“我就问问而已,我还能信了那人的鬼话不成?”
只是孙掌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想不明白。
第078章 第 78 章
三人脚步匆匆, 一声叠着一声,在空旷的山庄中显得尤为刺耳。黎阙听着不对劲,他叫住黎思之:“爹, 怎么这么久了, 还没有到门口?”
黎思之脚步一顿。
幽幽寒夜, 万籁俱寂。高大的建筑群如同矗立着的鬼魅,散发出强烈的虚无之感。
“中招了。”黎思之冷汗直流,“赶紧进屋,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为什么?”黎阙不明所以,黎思之根本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催促着他快走。
他们前脚进了屋,后脚便天降金箔, 飞舞纷扬, 如同漫天狂沙,大有将整座山庄掩埋的趋势。那些金箔似的的蝇虫飞入门窗缝隙,不断逼近逃命的三人。
远远地,天空传来一声冷冷的警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奉劝三位不要垂死挣扎。若是现在肯跪地求饶,我会留你们一条全尸。”
黎思之只顾逃命。
他们力量太悬殊了,自己根本不是神秘人的对手。
黎阙也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开始着急起来:“爹,那人为什么非要致我们于死地?”
“闭嘴!”黎思之心乱如麻, 推着他进了另一个屋。
“咚——”
傅及不小心撞到了书架, 掉下来一本旧书。
按照计划, 孙夷则负责牵制大管事他们,而他则是潜入庄主院中, 寻找线索。但他此刻并不知晓湖心亭生变,还在庄主屋内四处翻腾。
他发觉这位现任庄主似乎身体不好,房内摆满了制药的器皿,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屋内仅有的几本书籍,也是医经之类。
傅及捡起那本旧书,也是本医术全集。他正觉一无所获,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傅及灭了火折子,藏进床下,敛住了气息。
一个人推着轮椅进来,点亮了屋内的灯。
傅及看见那双长靴,心头一动,大管事?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一个陌生的略显沧桑的声音淡然问道,傅及听了,心想,这就是五柳山庄现任庄主?听声音似乎也有点年纪了。
“我已经派人去办了,那无晴门众人虽说修为一般,但做梅树的养料刚好,待到春日,咱们的长生不老之术,就能成了。”大管事回答着,床底下的傅及吓了一跳,长生不老之术?用黎阙他们做养料?那埋在树下的那些人,都是梅树的养料吗?
“如此甚好。”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想是十分满意,叹道,“黎思之那个蠢货还妄想与我山庄平分硕果,真是可悲啊。”
“庄主英明。”大管事亦是感慨万千,“魔都祸乱,无晴门对我五柳山庄见死不救,如今,那黎思之也是自食恶果。老庄主若是在天有灵,定会甚感欣慰。”
“不说这些了。”男人问他,“你派的人,不会失手吧?”
“不会,我试过他的身手,黎思之不是他的对手。”
“那就好。”男人默然片刻,又问,“我闭关这些天,庄内有别的客人来访吗?”
“不曾。”
傅及一怔,不曾?这大管事为何要隐瞒他与孙夷则的事情?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世事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啊。”男人长长叹息着,大管事宽慰道:“庄主莫要气馁,待我们完成秘术,必定能重振门威。”
“嗯。”男人吩咐道,“你去湖心亭看看,务必确保无晴门已灭。”
“是。”大管事应声离去。
男人独自坐在屋内,推着轮椅缓慢朝书架行去。听了一耳朵的傅及还在震惊当中,主仆二人的对话信息量相当大。一面,五柳山庄与无晴门之间并不似表面亲密,相反,龃龉甚多,另一方面,这主仆二人好像各有算盘,就是不知各自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傅及有点着急,他担心孙夷则在湖心亭与大管事的人产生冲突,若是黎阙他们有难,孙夷则不会见死不救。
可是现在这情况,要怎么出去呢?
傅及手摸到了灵囊,两指夹出了一点迷香。
无色无味,神鬼闻之即倒。
师父的又一力作。
傅及指节用力,径直将那点迷香打了出去。轮椅上的男人久病多疾,修为并不高,一下就被撂倒,昏了过去。
傅及立马从床底下钻了出来,飞奔出门。
他脚步匆匆,踩在围墙之上,快速前进。月色皎皎,清亮如雪,建筑清晰可见。傅及抬眼便见远处金光漫漫,便跳下围墙,想从角落里摸过去。
不成想,撞见了一个人。
那个瘸腿的仆役。
傅及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青年见了他,亦是讶异:“傅道长?”
说完,他便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姓傅?”傅及蹙眉,“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我,我,”对方支吾着不肯说,傅及又看了眼远处,那杀人的阵仗愈发大了起来,便不想再追究此人,抬腿就要走。不料,对方一把拽住他:“不,不行,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傅及不解,那人急了眼:“不能去,进了那杀阵的人都会死。”
傅及一听,更是心焦,他怕孙夷则也闯了进去,便挣开这人,对方慌了神,死死抱住他:“不能去傅道长,你不能去!”
“你给我个理由。”傅及有些焦躁地盯着他,一贯温和的脸上露出几分严肃,对方红了眼:“你救过我,你是个好人,我不想你也去送死。杀人的人是我请来的,我知道他很厉害。”
“你请那人杀了黎思之?”
“不是,是他一家。”
傅及很是不解,可他看这人又不似大奸大恶之徒,就问:“是发生了什么吗?”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青年愤然,见了傅及,又哀戚不已,“傅道长,临渊春试的时候,我们曾见过,尊掌门曾经为我求情,让黎思之放我一条生路。”
傅及愕然:“是你?”
“对。”青年松开他,“是不是认不出来了?我刮骨剔肉,改头换面,来到这五柳山庄,就是为了这一天。”
傅及竟有些不忍:“那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青年微愣,他没有想过傅及会这么说,他甚至以为傅及还会逼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可是傅及没有,他只是怜悯地看着自己。
青年突然落了泪,一股脑地说着:“那黎思之曾经也是我家世交,可他却是个奸诈小人,为了我家祖传之宝,不惜灭我满门。我在父母拼死相护下逃出生天,易容进入无晴门,本想复仇,可是黎思之为人谨慎,一直不能近身。我便也想让他尝尝骨肉俱失之痛,奈何临渊春试,我还是失败了。”
傅及心头大震,他没有想过事情的来龙去脉,竟是如此曲折与沉重,沉重到他有些喘不过气。
“好在那天,黎思之并未认出我。”青年说着,眼神逐渐变得狠戾,“所以我才有了今天这个机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为我家中二十四口偿命!”
傅及听了,沉默不已。片刻后,他抽身要往前边去,青年慌不迭拽住他:“黎思之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冒险!”
“我不是为了他,”傅及回头看了他一眼,坚定又诚恳,“孙掌门也在那里,我是要去帮他。”
“孙夷则他也不向着你啊,临渊春试的时候——”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有自己的难处。”傅及轻轻推开他的手,“你要好好活着,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帮我给我师弟们捎个信,就说把我和孙小年埋在一起。”
青年一怔,他听不懂傅及在说什么,他觉得这人大概是疯了。
傅及抽身离去。
青年傻傻地站了会儿,突然回过神。他攥紧了拳头,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往阵中走。
孙夷则果真在漫天金箔之下。
栾易山并不意外,也不想问他执着于此的原因,只是平静地和他说:“孙掌门,若你折在这里,有人会伤心的。”
孙夷则持剑相抗,不为所动。
“你看看黎思之,他还躲在屋里不肯出来,由你一人抗下我的杀阵,你不觉得心寒吗?”栾易山步步紧逼,杀阵破开重重阻碍,逼得黎思之三人不得不逃出来,彻底暴露在他视野之下。
黎思之见了孙夷则,却只敢躲在人身后,道:“孙掌门,你且小心,此人用心毒辣,不得不防。”
“用心毒辣?”孙夷则反问,“那黎门主不如告诉我,他说的,你曾为求一宝,灭人满门,是不是真的?”
“冤枉啊!这简直含血喷人!”黎思之伏低做小,“孙掌门,你我同为正道同盟,你岂可轻信这亡命之徒?”
孙夷则微微蹙眉:“那黎门主,对破此杀阵有何高见?”
黎思之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依我看,擒贼先擒王,在下愿为孙掌门护法,助您取那狂徒首级。”
言罢,他便出了剑,孙夷则思量着这个办法的可行性。栾易山嗤了一声:“不自量力。”
金箔乱舞,竟是拔地形成一道飓风,摧枯拉朽般的朝着几人扑来。孙夷则两指一凝,灵气附于剑身,一时间剑光大作,剑气如三千里冰封,抗下那飓风的第一击。孙夷则转身移位,见黎思之早吓傻了眼,赶紧推了他一把:“黎门主,要专心!”
黎思之回过神,那飓风却早已锁定了他,如发狂的野兽,朝着他张开血盆大口。黎思之的剑气根本挡不住,孙夷则只好舍身相护,没想到,黎思之见他挡到了前面,竟是伸手一推,孙夷则一怔,剑势未起,那金箔就要将他吞没。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剑挡在了他面前,只听剑鸣长啸,傅及从外面闯进来,一把抱住孙夷则,将人拽出了危险的漩涡。
第079章 第 79 章
只听飓风呼啸, 天崩地裂,傅及召回自己的度波,孙夷则也紧握手中长剑, 双剑合璧, 同仇敌忾, 剑气横扫四方,天塌地陷之间,金箔如飞花落叶,片片凋零。傅及与孙夷则也被强劲的冲击力逼得后退几步,双双倒地。
“坏我好事。”栾易山虽是这么说, 语气却格外平静,不知是他认为一切仍在掌控中, 还是他本就如此波澜不惊。
孙夷则拉起傅及, 环顾四周,发觉黎思之三人竟凭空消失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
“孙掌门还是如此天真吗?”栾易山反问,“黎思之为求自保,不惜陷你于危境,此等小人行径,你却还在关心他?”
最后的一句“关心”,栾易山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说出来很可笑, 孙夷则默然,栾易山单手结印, 只见“扑通”一声, 黎思之一家不知从哪儿摔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被捆得像粽子似的,跪在地上。
孙夷则一怔, 栾易山问道:“黎门主,你还有遗言要交代吗?”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黎思之冷声,“我黎思之技不如人,我认,但九泉之下不做无头鬼,烦请阁下告知我,究竟是何人如此心肠歹毒!”
“临死前还要倒打一耙,真是黎门主的作风啊。”栾易山喟叹,抬眸却见不远处的阴影里藏着一个人,他微微点头,似是默许了某个请求。
不多时,一个人便拖着一条伤腿,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金箔散去,月色茫茫似水,照得遍地惨白。
待看清来人,黎阙先是大声叫嚷起来:“是你!你这死瘸子,还我小白命来!”
对方充耳不闻,只是紧紧盯着黎思之,哑着嗓子说道:“黎门主,好久不见,不知你还认得出来我么?”
“你又是谁?”黎思之不屑。
“到了这般境地,还要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真不愧是黎门主。”
“呵,我就算落魄,也比你这做奴才的强得多!”黎思之面目狰狞,对方却不怒反笑:“黎思之,你在做什么梦呢?你听海崖如今的一切,是你黎思之光明正大挣来的么?”
“分明是你丧尽天良,踩着我一家老小的尸骨抢来的!”
一声大喝,那仆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断剑,捅穿了对方的咽喉。鲜血喷溅,落了一地刺眼的红,黎夫人吓得当场昏死过去,黎阙惨叫:“爹!爹!”
傅及与孙夷则二人皆是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会是现在这个情况。
黎阙双目猩红,狰狞着往那人身上扑,却被对方一把掐住了脖子。
“若不是我身有旧伤,就凭你这种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和我叫板?”
那仆役手上青筋暴起,黎阙被掐得白眼直翻,傅及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抓住那仆役的手,使了个巧劲将他拖了回来。仆役大吼着:“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别打了,你就算现在打死他,他也不会认错的。”
傅及好言相劝,黎阙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我何错之有?你们狼狈为奸,害死我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你与其在这里叫嚷,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赎罪,才能求得原谅吧。”
傅及声音很轻,可黎阙听了个分明,更是怒不可遏:“证据呢!我爹杀人的证据呢!”
“这把断剑,就是你爹的。”仆役冷冷地指向那死状凄惨的黎思之,“当年这个畜生,为求得道飞升,不惜杀我全家上下二十四口,杀到最后他的剑卷刃断裂,就掉在我父母的尸首之上!”
“你含血喷人!”
“这把剑的剑柄上刻的是海岩纹,镶的玉石是你听海崖琉璃岛的凌风玉!”
“你胡说八道!”黎阙崩溃地大哭,他求救似的看向孙夷则,“孙掌门,你向来宅心仁厚,明辨是非,你一定要为我爹做主啊!”
孙夷则见他这般伤心,心有恻隐,走过去蹲在早已死透的黎思之身边,摸了一把那柄断剑。
沉默良久。
黎阙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孙夷则平声道:“这把剑确实是一把旧剑,剑柄的样式,的确出自听海崖。”
黎阙怔怔地落下泪来,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依旧不死心:“是不是你看错了,孙掌门?是不是?”
“我出身关北,本姓田,叫田慕。”那仆役低声笑了起来,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如同催命的鼓点,吓得黎阙缩了缩脖子。
“十二年前,我八岁,黎思之登门拜访,说是要与我父亲切磋武学。可谁曾想,他包藏祸心,在井水中下毒,致我父母功力尽失!”
田慕仰天,“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月夜,我亲眼看着我爹娘死在那个畜生的剑下,而我姐姐被他活活勒死!”
他哽咽着:“她那年才十二岁啊,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
田慕看向黎阙,眼中怨恨几乎要将人生吞活剥:“你说,她走的时候,会不会也在想,为什么她叫了这么多年的黎伯伯,会亲手杀了她!”
话音未落,田慕再次掐住黎阙的脖子:“我弟弟,离世的时候才刚会走路,就被你爹扔到了井里活活淹死!”
他双手青筋暴起:“恨只恨临渊春试,我没能一击毙命,让你这个杂种也尝尝被淹死的滋味!”
黎阙被掐得白眼直翻,孙夷则于心不忍,终是拦下了田慕,对方讥讽他:“孙掌门又要来做这和事佬吗?在临渊做得不够,便要在这外面耍威风?”
孙夷则低眉:“十二年前,黎阙也不过三四岁,他也是懵懂年纪,罪不至此啊。何况黎门主也已做了剑下亡魂,你何苦——”
“够了!”田慕照着他的脸狠狠给了一拳,打得孙夷则满嘴血腥味,可是他没有吭声,任由田慕发泄着。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过得什么日子?我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我家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田慕声嘶力竭,“我父母死不瞑目,你让我如何释怀!如何原谅!”
他一拳又一拳,傅及上前,按住他。田慕见了傅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越哭声音越大,就这样当着人的面嚎啕起来。傅及轻轻拍着他的背,无言地安抚着。
黎阙也从惊吓中回过神,但目光仍有些呆滞。他还是不肯相信他的父亲竟是这种人,可这时候,又不敢嘴硬,生怕对方再给他一刀。
“交易一旦达成,概不退换。”栾易山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就像阎王殿上冷酷的神,没有丝毫感情。
“什么交易?”
傅及抬眸问他,栾易山答道:“田慕以他自身性命为筹码,请我杀了黎思之全家。”
傅及一怔。
“既是上了我的生死簿,就请诸位交出性命。”
栾易山打了个响指,那漫天的金箔又一次降下,扑向院中众人。傅及与孙夷则持剑相抗,但这一回,栾易山的攻势并不猛烈,反倒像温水煮青蛙,要一步一步逼溃他们最后的防线。
黎阙被缚,黎夫人晕倒,田慕腿脚不便,傅及与孙夷则退无可退,只能硬抗,而那金箔又再不断蚕食他们的力量,硬碰硬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田慕见状,不忍傅及受伤,便对栾易山说道:“别伤他,我这条命,给你就是。”
他很平静,平静到好像在短短一瞬间,接受了这无情的命运带给他的一切苦难。
栾易山挑眉:“你确定?”
“我确定。”
傅及拦下他:“不行。”
田慕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恍惚,而后,他轻轻笑了下:“为什么不行?死也是一种解脱。”
傅及哑然,只听栾易山说道:“可是,我还答应了另一个人,今夜便要助他完成长生不老之术。”
田慕微微瞪大了眼睛:“长生,不老?”
“是啊。”栾易山言语间似乎有些可惜,“所以,他们的性命我必定要取。若你们执意挡我的道,那只能一并诛杀。”
言罢,漫天的金箔又变得狂躁,如金蛇狂舞,凶狠非常。傅及与孙夷则渐渐落于下风,田慕急了:“冤有头债有主,别再打了。”
“哼。”栾易山握拳,金箔破开傅及二人的剑气,直取黎夫人性命,可怜对方尚在昏迷,就入了地狱。
“娘!”黎阙撕心裂肺地大喊,不断挣扎着,身上的束缚越勒越紧,像是要将他活活拧断。
“一起死吧。”栾易山风轻云淡地下达了最后通牒。
他的力量爆发出新的高度,对傅及与孙夷则形成了绝对压制。危机时刻,傅及腰间的灵囊突然灵光大作,顶开对面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在二人面前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嗯?”栾易山对这陌生的灵气产生了一些兴趣。
傅及也是一愣,忙摸索一番,再摊开掌心,发现是师父给他的铜钱扣。
一根红绳,两枚代表阴阳两仪的铜钱。那红绳也是好几根编织在一起,坚固,不易断裂。
这是师父在他临下山之前给他的。
傅及接过来的时候,还在傻傻地等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他以为是每个人都有。
但薛思却说,这是单独给你的。
“为什么只给我呢,师父?”
薛思注视着他,轻声说着:“施未性情顽劣,不会屈居人下,且如今他已是鬼道之主,无论如何,鬼道众人都会帮扶一二。小若愚心地善良,但也直率可爱,并不会故意委屈自己,遇到难解之题,也会顺心为之。张何寡言,踏实肯干,不爱出风头,事事有商量,不会招人记恨。”
薛思说了许多,最后才提点着:“只有你,无缨。你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师父很清楚,你有出人头地之志,有悲悯之心,济世之怀,可你大道未成,遇事隐忍,委曲求全,修行之路,必定比他们苦得多。”
傅及心头微动,不知该如何回答。
“无缨,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行路艰难,你又是师兄,若有难,首当其冲必定是你。”
薛思顿了顿,“师父,不放心你。”
“这铜钱扣,你务必随身携带,若到性命攸关之时,可保你无虞。”
第080章 第 80 章
“师父。”
傅及喃喃着, 将那铜钱扣紧紧套牢在手腕上,栾易山问他:“这是谁送你的?”
“我师父。”
“你师父?”栾易山似乎是想起来什么,“我记得你是岁寒峰上下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傅及蹙眉, 栾易山没有隐瞒, 甚至十分理所当然地答道:“谢照卿告诉我的。”
傅及更是意外:“谢照卿?”
“我们认识。”栾易山坦然, 但没有再细说,而是又问,“岁寒峰我听说过,是近十年来刚刚有点苗头的剑道宗门,但它的掌门人, 似乎有些传闻。”
傅及联想到谢照卿,面露不悦:“你想说什么?”
“听闻尊师, 与那锁春谷谷主, 同名同姓,不知真假?”栾易山目光落在了傅及手腕处那根铜钱扣上,那上面承载的灵气飘逸轻盈,但完全不浮于表面,仿佛在这方寸之间生了根,内里磅礴厚重,源源不绝。
“看来这传闻,未必是假。”
栾易山下了定论, 言罢,他自袖中抽出剑来, 直逼傅及, 对方横剑以挡, 冷铁相撞,发出震耳鸣声。那铜钱扣依旧灵光璀璨, 隔绝了漫天飞舞的金色粒子。
栾易山灵术高超,可这剑法并不突出,勉强与傅及打个平手。傅及找准他的破绽,一剑挑破他的肩袖,再近一分,也许就会见血。可栾易山未露半点慌乱,反而十分享受这个过程。他似乎并不是为了胜负,而是别有目的。
这和谢照卿完全是两个极端。
傅及突然想到这一点,问道:“你也是无渡峰的人?”
“不全是,算半个。”栾易山注视着他,神色自若,“我和谢照卿不一样,如果真要追究的话,我与燕知才是一类人。”
栾易山猛然收剑,后退三步,傅及微愣,没有穷追不舍。对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领教了。”
“尊掌门爱徒心切,栾某便给个面子,三日后,再取诸位性命。”
栾易山蓦然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漫天索命的金箔也随之消散,只留了遍地血色。
傅及还没回过神,那铜钱扣也散去光辉,不声不响地垂在他手侧。
“和燕知是一类人?”傅及不解,只听一声惨然大叫,黎阙伏在父母尸骨上嚎啕大哭,而田慕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面露憎恶,孙夷则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傅及收了剑,走过去,却见黎阙突然拔剑,冲向田慕:“我杀了你!”
孙夷则挑飞他的剑,死死抱住他:“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黎阙泪流满面,指着田慕大骂,“是你!你先前害我落水,如今又杀我爹娘!我当初瞎了眼,竟然留了你一条狗命!想当初临渊春试,我就该让我爹清理门户!”
田慕冷哼,根本不想看他。
黎阙哽咽着:“你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混入我家,我叫了你这么多年师兄,你怎么能下如此狠心?”
“叫了又如何?我从前还叫你爹黎伯伯呢,我又得到了什么?”田慕讥讽着,黎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先前外出任务出了差池,遭我爹责罚,哪次不是我给你求的情?你受伤生病,哪次不是我娘照顾的你?哪次我得了好东西没有分你一半?我父母老来得子,我上头无兄无姊,我是真真正正拿你当兄弟,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田慕听了,眼神很是哀戚:“谁要和杀人凶手的儿子做兄弟?”
他嗤笑一声,却像在自嘲:“黎阙,我没有杀你,就已经是念着多年来,你与我的情义了。”
黎阙崩溃了,哭得肝肠寸断,他发疯似的大吼:“我不信!我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田家灭门一事,确实是你爹做的。”月色下,大管事默默走了出来,“我可以作证。”
黎阙呆呆傻傻地立在原地。
傅及忽地想起,长生不老之术,以及他在庄主房内听到的对话。他沉默地看着大管事,没有吭声。
“当年,田家与听海崖均与我五柳山庄交好,但你父亲利欲熏心,不惜背叛盟友,才招致今日的下场。”大管事长叹,“天道轮回,我劝你歇歇,好好想想,接下来三天要怎么办吧。”
黎阙脸色煞白,突然剧烈干呕起来,他骂道:“你们狼狈为奸,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正说着,一口气没顶上来,昏了过去。
孙夷则扶了他一下,又手足无措地看着傅及,对方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还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
孙夷则无奈地撑着黎阙,大管事看看他,又问:“你们居然跑出来了?”
“大管事,长生不老之术,究竟是什么?”孙夷则反问他,大管事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依旧摆着个谱:“自然是上等妙法,你这种小年轻,说了也不知道。”
“以人肉骨血为养料,怎能算上等妙法?”孙夷则不愉,“那梅树下早已尸骸成山,若是练成此法,那必定冤魂聚集,怨气滔天!”
“简直胡言!”大管事又被刺激到,吹胡子瞪眼,孙夷则质问他:“大管事,今日黎门主丧命,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你的手笔吗?”
“是又如何?我与田公子,本就殊途同归,都要黎思之的命。”
“黎思之纵然有过,但他门下弟子并未造杀孽,你为求一己私欲,不惜修炼此等禁术,你与黎思之何异?”孙夷则痛心,大管事不以为意:“拜入无晴门,就是他们的罪过。”
“荒唐!”
“你个小子,也敢在这儿和我指手画脚?给我滚出去!”大管事叫嚷着,孙夷则正要与人争辩,傅及却拦下他,说道:“我们走吧。”
“为什么?难道我们就置之不理,任由他草菅人命?”孙夷则明显在气头上,根本不肯听,“我不接受。”
傅及附耳小声劝道:“晚上我再说与你听,你先听我的。”
大管事像是看了个笑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就是不如你身边这位看得开。”
“少来挑拨离间!”孙夷则呛声,傅及却走向田慕,轻声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田慕一怔,双手不由地攥紧:“不了,我注定走向毁灭,这三天,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傅及微垂眼帘,想了想,又道:“你想好了吗?人生还有很多选择,只要你好好活着,总能遇到可以拯救你的人的。”
田慕闻言,似乎心有触动,但他咬了咬牙,没有松口:“有些人,见过就是见过了,改变不了什么。”
傅及见状,沉默地点了个头。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田慕说着,也有几分哽咽,“你是个好人,但很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想被拯救了。”
“你受委屈了。”傅及温声说着,“这三天,你好好休息。”
田慕听了,突然哭出声。他掩面而泣,眼泪就从指缝里不断渗出,滑入他脏乱的衣袖。
傅及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没能带走黎思之与黎夫人的尸骨,孙夷则据理力争,也被傅及拦下,为此,出了山庄,到了落脚处,孙夷则还在与傅及怄气。
傅及爬上屋顶,看见孙夷则一个人蹲在飞檐上,本来高大挺拔的一个人,现在就像个小面团似的,看着还怪可爱,怪好玩的。
傅及走过去,问他:“还在生气呢,孙掌门?”
“别叫我孙掌门。”
傅及一愣。
他大抵是没想到孙夷则气性这么大。
“孙掌门真是多变啊,怪不得大师兄顾长老都拿你当小孩。”
傅及莞尔,也蹲在他身边,孙夷则嘀咕着:“你居然不向着我。”
“啊?”傅及没听清。
“你不向着我。”孙夷则说得大声了些。
傅及愣了愣,笑出了声,孙夷则见他笑,心中郁气消解不少,可还在问:“你笑什么?”
“我觉得,”傅及顿了顿,“算了,没什么。”
“你这人——”孙夷则无可奈何,傅及笑着:“孙掌门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我知道了,我下次一定以孙掌门马首是瞻。”
孙夷则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你什么时候变得和薛大哥一样了?”
“师兄弟多少有点像。”傅及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大管事赶我们出来,并不是在为难我们。”
孙夷则不解:“怎么说?”
“我今日在庄主房中,听到了大管事与庄主的对话,大管事有意隐瞒了我们的存在。”傅及自己也想不通这一点,但今夜风波过后,他隐隐有了些猜测,“我们与栾易山大打出手,若不及时离开,事后必定会被庄主发现端倪,所以大管事才着急将我们赶出来。”
孙夷则微蹙眉头:“你是不是将大管事想得太好了?”
“黎思之虽贵为门主,但他修为远不如你,若要献祭,你远比他合适得多。大管事虽不济,但栾易山格外难缠,若他们最终目的是要达成长生不老之术,又为何单单放过我们呢?纵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但大管事与庄主,仅仅是为了帮田慕达成此愿吗?”
孙夷则闻言,陷入了沉思:“你说得,也有道理。”
“五柳山庄,想必还有秘密没有浮出水面,我们暂且休整两天,再做打算吧。”
“嗯。”
孙夷则点了点头,忽又问:“田慕的事情,怎么办?”
傅及抿了下唇,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