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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第 51 章


    曹若愚三人一直往西走, 按照詹致淳先前留下的线索,寻找着有高大银杏树的山头。他们每到一处,便要逗留几日, 好勘辨地形。


    不知觉, 已然隆冬。


    这期间, 曹若愚分别收到过傅及与张何的来信。


    傅及那头,斩鬼刀的碎片已十见其八,再有两片便可集齐。傅及在信中让曹若愚莫要担心自己,也叮嘱他多加小心,曹若愚也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他施未的情况, 以及自己的担忧,傅及虽也心焦, 却也只能宽慰说吉人自有天相。


    双方来信, 暂且按下不谈。


    张何那边,则是不太乐观。


    历兰筝回到家中,历迟自是高兴,忙前忙后嘘寒问暖,可惜历兰筝心中酸楚,犹豫二三后,仍是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历迟惊愕不已,羞愤悲痛, 难以承受,本就行将就木的身子彻底垮了, 一病不起, 终日躺在床上, 靠着些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历兰筝自那以后越发沉郁,短短两月, 她信仰的基石便彻底崩塌,而历家因为话事人接二连三倒下,摇摇欲坠犹如风中纸鸢,只待最后那根细绳断裂,彻底消弭于岁月光阴中。


    张何不善言辞,又无可起死回生之妙法傍身,所能做的,只是帮衬着历兰筝打理些家中琐事,顺道在历家祠堂找些线索。他说祠堂应该远比外边看到的大很多,不少墙砖后面都是空的,但他寻寻觅觅,始终没有找到出入口。历家现在支离破碎,历炀死后,他的妻儿从历迟那边讨了一大笔分家费,便搬开了这个地方。不少仆人也听了些风言风语,卷铺盖走人了。家中上下,多是寂寥。


    “历兰筝的小堂妹芽儿好像知道很多东西,但她很聪明,很会来事儿,我每次想问点什么,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张何在信上这般说道。


    曹若愚看完信,就坐在房顶上,和已经变成小鸡崽的施未,一起惆怅地看日落。


    他们这边亦是一无所获,今天,也同样无功而返。


    曹若愚微叹,望着天边那轮即将坠落的夕阳,呢喃着:“詹前辈到底在哪儿呢?都三九天了,银杏叶早落光了吧。”


    施未琢磨着:“故人西北见高楼,青雀寻我玉山中。拆开来理解的话,故人,其实应该是指的我们,西北高楼,应该就是翎雀宫,我,则是詹前辈,那青雀,是不是暗示我们,需要再找个引路人?”


    “谁是那个引路人呢?”曹若愚低头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小鸡崽,“青雀即是青鸟,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托着下巴:“难道,是小鸡?”


    “啊?”施未想不明白,“小鸡和青雀有个毛关系?”


    曹若愚不得其解:“那,谁认识詹前辈呢?他活了八百多年,认识的人说不定早就过世了。”


    施未沉默了,蹲在一片砖瓦上,小小的身躯完全被笼罩在最后一丝余晖之中。很快,那光影消散于天际,夜幕降了下来,沉沉地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走,下去吃点东西,明天还要继续找呢。”曹若愚抄起小鸡崽,放在肩上,施未还在想那两句诗,有点出神。


    文恪独自在屋里待了片刻。


    原因无他,顾青找来了。


    “誉之。”顾青看上去有些疲惫,似乎有段时间没怎么睡好,文恪有些担心:“师姐,怎么了吗?”


    “之前你问我的事情,我去找了趟小楼他们,有了一部分结果。”


    文恪不由提了心。


    顾青微微吸气,放缓了语调:“当年,小楼身故,小鱼为了找他遍寻四海,在这途中,他遇到了小时候的曹若愚。”


    “嗯嗯,这个我知道,他告诉过我。”文恪点点头。


    “小鱼说,当时他路过一个破旧道观,心生感念,就在那道观里歇了一夜。那天夜里,道观里又来了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


    文恪一怔,老人家?


    顾青回忆起她那天与薛思的对话,顿生怅惘。


    “小鱼说,那老人家很慈祥,很豁达,他们谈得很投缘。”


    虽然顾青想象不出,薛思口中的投缘是何种样子,但一提起夜色中,破旧的道观,升起的篝火,还有不期而遇的来客,又教她如何不神伤呢?


    薛思与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侧着身,没有看她的眼睛。


    他说那老人家比小雪师父,甚至是秋谷主更慈祥些,总是笑呵呵的,但谈吐不凡,玄机奥妙,自有一番见解。


    薛思一开始很疑惑他的身份,但那人言辞间,已经在暗示他暂时不要探究,他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老人家很豁达,和先生不相上下,但很爱干净,走那么远的路,身上的衣服还是十分整洁。”


    薛思说完,顾青忽然就笑了:“死酒鬼就是邋遢。”


    “嗯,”薛思抿了抿唇,“我那便宜师父确实邋遢了些。”


    顾青大笑,轻轻抹了下发红的眼角。


    薛思又道:“那老人家和我说,三天之内,会有个小孩子到这里来,托我关照一段时间。他还给了我一瓶丹药,说是治病用的。”


    “治病用的?”


    “对。”薛思对那天的印象很深,大抵是那老人来的时间太过巧合,使他感怀旧日之情达到了顶峰。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拯救过去的自己。


    于是,他在那个破旧道观,待了足足三天。


    在第四天黎明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那个老人家口中生病的小孩子。


    他被母亲抱在怀里,又瘦又小,完全不像个六七岁的小孩。薛思抬眸,就撞见了那孩子的母亲求救般的希冀目光。


    薛思太了解这样的眼神了。


    那种在深渊之中,窥见一丝天光,便会奋不顾身的眼神。


    就像他的母亲,就像他本人那样。


    薛思沉默地注视着来人,那对父母小心翼翼又满怀期望地问他:“仙人,也是到此处歇脚的吗?”


    “嗯。”


    薛思轻声应着,可那对父母没敢继续问下去,只是欲言又止地盯着他。


    “孩子抱过来我看看吧。”薛思很直接,那母亲当即落了泪,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扑了过来,薛思扶她坐下,接过年幼的曹若愚。


    “他那时候非常瘦弱,面色苍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薛思回忆着那天的场景,“我便依着与老人家的约定,将那瓶丹药交给了曹若愚的母亲。”


    “有其他特别的地方吗?”顾青追问。


    “我当时还给他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他命格很弱,可我要再往深处算时,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阻止了,甚至还告诫我,天命不可窥。”


    顾青愣了愣:“天命不可窥?”


    “我当时猜测,可能曹若愚与那老人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是那人施法阻止了我,让我不要深究。”薛思顿了顿,想起来一件事,“对了,那时候曹若愚还不叫曹若愚,叫曹敏行,他父母希望他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因此取了这个名字。”


    “后来怎么改了?”


    “我不知道,我再次见到曹若愚的时候,他就已经改过名了。”薛思默然片刻,“我见他实在孱弱,便告诉他母亲,十岁之后,要来拜我为师,想来,若是多加修行,日后也应有所改善才对。”


    “你当时要去找小楼,风餐露宿,再带个孩子也不方便。”顾青知他心意,安慰着,“好在小若愚也扛过这一关了。”


    文恪听完顾青的讲述,整个人都很混乱:“我记得,曹若愚明明和我说的是,是薛谷主建议他改名的。”


    “小鱼没有说过这种话,他只说这孩子命格很弱。”


    文恪蹙眉:“难道,改名是曹若愚的父母自己去请的?那又是谁,给曹若愚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他命格那么弱,改完名,卦象反而更加凶险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顾青摇摇头,“还有你托我查询的有关翎雀宫的事情,尚在整理当中。翎雀宫盛极一时,有关它的记载浩如烟海,且八百年来,已有不少书卷散佚,追溯起来很有难度,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给你明确答复。”


    文恪沉默许久,轻叹:“要是我看得清就好了。”


    他身有眼疾,正常的交谈距离下,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因此,他并不知晓詹致淳的外貌特征。


    顾青明了:“你去找小若愚,我问问他,回头让向晚绘一幅图出来。”


    “向晚?”文恪面露茫然。


    “嗯。”顾青微微点头,“她是重浪的弟子,你先前不爱走动,应该见她不多。”


    文恪被这么一提醒,恍然:“哦哦,你说的徐向晚啊?我有印象,她性子稳重,工于书画,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很好,这段时间也是她在帮我打理门中事务。”顾青说到最后,似是有些哽咽,便岔开了话题,“好了,办正事要紧,你去找曹若愚来吧。”


    “好。”文恪起身,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师姐,你别太伤怀了,小心身体,保重啊。”


    “我知道,我没事。”顾青笑笑,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


    文恪便转身出门去。


    “吱呀——”


    房门一开,站在屋外的某人顿时竖起了双手:“我没有偷听!我只是刚好要来找你吃晚饭!”


    文恪愣了愣,扶额:“算了,还省得我跑一趟。”


    “嘿嘿。”曹若愚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先前真的只是来找文恪一起吃晚饭,结果走到房门口,听见他在和顾青谈话,就悄悄站了一会儿。但他实在没那个耳力,只模模糊糊听见几个名字,其中还有他师父。


    曹若愚心思单纯,还以为他们在叙旧,就没有往深处想。顾青请他描述詹致淳的外貌特征时,他也一五一十说了。


    文恪却有点别扭,以至于夜深了,还在屋里坐着。


    曹若愚这段时间一直和他三师兄睡一个房间,毕竟现在的施未很弱小,是被人踩一脚都有可能魂归西天的程度。因此曹若愚在自己床边搭了个简易的鸟窝,将施未的外衣叠好当作被褥给鸡崽睡。施未一开始不习惯,但睡了两天,也就顺其自然了。师兄弟二人偶尔会半夜聊天,都是施未单方面咒骂那个姓乔的,曹若愚一边忍着睡意,一边给他师兄顺毛,然后神游天外,想着文长老一个人睡会不会嫌冷。


    今天施未睡得格外早,脑袋一歪,就昏迷了一样睡死过去。


    曹若愚见状,便悄悄出门去了。


    第052章 第 52 章


    他走到文恪那处, 见屋内还亮着灯,便轻手轻脚直接进去了,抬眼便见到文恪坐在床头, 手里虚虚握着什么东西, 正在神游天外。


    “文长老。”曹若愚轻声唤着, 大步向前,坐到了床边,文恪一怔,握紧了拳头,但想了想, 又松开了:“你还没睡啊?”


    “没有,我来看看你。”曹若愚低头, 就看见文恪手里的那三枚铜钱, 不免好奇,“你在卜卦吗,文长老?”


    “嗯。”文恪注视着他,忽然觉得他好远,隔了千年万岁那样的远,远到这一瞬间,竟想不起他的模样。明明他们有很多个夜晚抵足而眠,有无数次相互搀扶依偎的瞬间, 但文恪就是想不起来了。


    “曹若愚,你靠近些, 让我好好看看你。”文恪喃喃着, 对方一愣, 但没有说话,安静地凑近了些, 直到鼻尖快要碰上,才堪堪停下。


    文恪细细端详着,似乎是入了迷。


    曹若愚生了张讨人喜欢的脸,眉眼含情,朝气蓬勃,如春生之草木,热烈鲜活。单单看这张脸,便让人觉得,他是个十分聪明机敏之人,可相处下来,又时常让人哭笑不得。


    如此,便有些矛盾了。


    曹若愚长得机灵,说话做事却傻得可爱,可再往深处想,他有时候也会语出惊人,另有见解。


    文恪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曹若愚,你小时候在家,是叫曹敏行,对吗?”


    “对呀。”曹若愚认真点了个头。


    文恪心中柔软:“曹敏行这个名字寓意也很好,怎么突然改了呢?我今天听师姐说,薛谷主并没有建议令堂为你改名。”


    “啊?是这样吗?”曹若愚一愣,“顾长老还去找我师父了啊?”


    “嗯,我拜托师姐的。”文恪轻声说着,目光不曾从他脸上移开半分,“你的命格太弱,改名也应该是为了顺应五行,秩序阴阳,但你改名之后,命格仍然凶险异常,我不放心,才去打扰师姐的。”


    曹若愚愣住了。


    他简单的大脑只过滤出一条有用的信息——文恪不放心他。


    概括一下,文恪心里顾念着他。


    曹若愚的眼神顿时就亮了:“我没事,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文恪明显没有听进去,还有点呆:“你还记得你当时改名,是怎么个情形吗?比如说令堂有没有请过什么高人指点?”


    曹若愚回忆片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文恪沉默,似有些许失落,曹若愚终是觉察出了不对劲:“文长老,你这么在意我的名字,是有什么问题吗?”


    文恪深深地注视着他:“曹若愚,如果我告诉你,你这一生注定是为他人而活,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你自己,你会伤心吗?”


    曹若愚被问得傻了眼,敛了笑意,微微垂下眼帘,望着文恪那张满是忧虑的脸。


    他一时半会儿有点糊涂,问着:“那文长老,你是他人呢,还是属于我呢?”


    文恪怔了怔,也糊涂了:“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不伤心。”曹若愚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思考,他不仅仅是说给文恪听,也在说给自己听,“我入门那天,师父和我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以大道苍生为己任,就是修道者该有的觉悟,所以,若是有天,需要我舍身立命,我不伤心。”


    他顿了顿,“可是,你所说的,我拥有的一切具体是指什么呢?这代表,我还要舍弃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还有,还有你吗?”


    年轻人有些局促地挠了挠鬓角,他自小带出来的习惯还没有纠正,像个无措的孩子:“我,我的意思是,就是——”


    他实在无法准确地表达出自身所想。


    文恪却是明白过来:“舍身立命以护天下苍生,这苍生自然也包括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嗯嗯。”曹若愚点点头,期待又忐忑地看着他。


    文恪总觉得他这样看自己的时候,太过热切,令人难以拒绝。


    “我,”文恪薄唇微启,目光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那人眉眼,“我是属于你的。哪怕你这一生坎坷,尘缘断尽,我也是属于你的。”


    曹若愚心头一震,眼睛都大了几分,完全没反应过来。


    文恪见状,又是一声轻笑:“怎么了?吓到了?”


    曹若愚被拉回了一丝神志,整张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我我我,我刚刚是在耍小聪明,我我我——”


    “我其实,只是想问问你,喜不喜欢我。”


    曹若愚以手遮面,慢慢埋了下去,文恪伸手,抱住了他,轻轻摸着他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曹若愚,我其实给你算过姻缘,但怎么都算不出来。所有的结果,都说你命不好,能健康长大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更别说家人朋友之类。你来到这个世上,就像是为了还债,等这残酷的现实将你的一切一点一滴全部剥夺,你的债才会还完。”


    曹若愚动了动,露出一双错愕的眼睛:“这么严重吗?”


    “对,很严重,你会很痛苦。”文恪也心生酸楚,密密麻麻,充斥着他的身躯。他不由红了眼:“但是曹若愚,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曹若愚莫名很想哭。


    挺奇怪的,换作平时,他或许还能开开玩笑,说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落得如此结局,但现在,文恪在自己耳边絮絮低语,说着好像诀别那般的话,又惹得他心痛,惹他神伤,惹他生出无限悲苦。


    曹若愚从来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


    但这会儿,很意外地,他很难过。


    “文长老,你说这话,好像明天醒来,我就见不到你似的。”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就觉得你说这话,就已经很让我伤心了。”


    文恪轻轻笑出了声,曹若愚直起身,恳切说道:“这件事,你不要再跟我二师兄他们说,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好。”


    曹若愚注视着文恪那双发红的眼睛,心疼极了,轻声哄着:“我没事,师父说,只要我勤加修炼,必定能渡过难关,万事大吉。”


    被这么一提醒,文恪忽然想到:“你灵根深厚,天赋是你们师兄弟当中最好的,甚至小楼都不一定比得过你。”


    “啊?”曹若愚又露出那憨厚表情,文恪觉得他甚是可爱,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你天赋真的很好,我想,这可能也是累世因果所得。”


    “居然是这样?”曹若愚陷入沉思,“看样子,这什么因果循环,还不赖。”


    “但你不太聪明,可能是轮回的时候少了点什么东西。”文恪打趣他,曹若愚一点都不恼,大大方方地说道:“人无完人,这点瑕疵没事的。”


    文恪大笑,又摸了摸他的下巴。曹若愚被摸得心痒痒,问着:“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文恪眼神微转:“施未现在这么虚弱,你不看着他吗?”


    “我设了结界,要是有野猫野狗闯进去,我会第一时间知道。”


    文恪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是担心我晚上冷得睡不着?”


    曹若愚赧然:“嗯。”


    文恪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被子,接着,他就先躺下了。


    曹若愚满脸通红,脱了外衣和鞋袜,也钻了进去。从前懵懂,还老是抱着人睡,这会儿倒是开窍了,不敢乱动了,直挺挺躺着,跟块硬铁似的。


    文恪忍俊不禁:“不是你说要给我暖被窝的吗,现在怎么动也不动?”


    曹若愚咬牙,一个“我”字憋在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了,他想,是啊,就是这样,他要自然一些。


    于是他双手一伸,将人搂进怀里,甚至把被角掖好,一丝热气都漏不出来。


    文恪实在是太冷了,冷得身上那股淡淡的梅香也掺着雪意,曹若愚眨眨眼,说道:“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你还想说什么?”文恪闭着眼,他这辈子能说出口的情话就这么多,要是曹若愚再让他说一遍,他现在就把人踹下床。


    曹若愚思考了片刻,认真道:“我喜欢你,我也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哦。”


    曹若愚一惊:“哎?”


    “睡吧,不早了。”文恪往他怀里拱了拱。


    曹若愚傻了眼:“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快说。”


    “等我酝酿一下。”


    “那你别说了。”


    曹若愚倍受打击:“别这样,让我说完。”


    “哦。”文恪勉强睁开眼睛,“那你酝酿,我等你一会儿。”


    曹若愚被这么一打岔,又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轻声道:“那你睡吧。”


    文恪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睡吧。”


    曹若愚抱紧他:“谢谢你。”


    “谢什么,傻瓜。”


    “谢谢你愿意喜欢我啊。”曹若愚低声说着,“我不像大师兄那么聪明,也不如二师兄稳重可靠,笨笨的,也不让人省心,但你还是愿意喜欢我,所以要谢谢你。”


    文恪没有回应。


    曹若愚再看他时,他已沉沉睡去。


    文恪睡着的时候,眉眼舒展,温柔平静,不是无边雪色中冷冷绽放的寒梅,而是霜雪渐散后的春风第一枝。


    曹若愚心生欢喜。


    另一边的岁寒峰上,薛思却在观景台上摆了六盏地灯,然后卷起衣袖,拉紧手中墨线,另一头的薛闻笛也旋即行动起来。


    二人不言,动作却出奇的默契。


    一个时辰后,一个繁杂的法阵便出现在观景台上。以六盏地灯为阵脚,符文错落有致,盘绕锦簇,如百川入海,涌入阵眼之中。


    一把清辉卓绝的长剑正树立在那里。


    薛思默而不言,薛闻笛悄悄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这样就好了吗?”


    “只能说尽力吧。”薛思从袖中取出一块木牌,轻轻系在了剑柄上,“曹若愚的命格实在太弱,眼下也不知是谁在推波助澜,我们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


    “要是我能回到谷中就好了,这样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关于翎雀宫的记载。”薛闻笛若有所思,“八百年前的修仙大宗突然重现尘寰,这必定不是偶然。”


    “如果他们只是突然出现,倒不必太过担忧,但很明显不是。”薛思拉住薛闻笛的手,“夜里风大,先回去吧,明天再找阿青商量下这件事。”


    “好。”薛闻笛扣紧这人的指节,缓缓下山而去。


    月上中天,皎皎月光与那阵中剑光交相辉映,照出那木牌上清晰的名姓。自上而下,自左向右,一共四个人,分别是傅及、施未、曹若愚、张何。


    薛思听闻门下弟子近期所遇之事,想来便在观景台上设下此阵以护佑他们。


    祈愿上天垂怜,免其颠沛流离之苦。


    薛思言行举止都冷冷清清的,顾青有时候都拿不准他的心思,但这个夜色里,他拿起无声剑的时候,薛闻笛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连一句“我陪你”都无需言明,他们安安静静做完,再一道悄悄下来。


    薛思抬眸,看了眼无边月色,沉默地将薛闻笛拉近了些。


    第053章 第 53 章


    施未一觉醒来, 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一早就看见曹若愚的床上空无一人,用鸡爪想想,都知道自己的傻师弟干什么去了。


    曹若愚这么黏文恪的一个人, 能忍住跟自己睡一屋睡上三天, 已经很了不起了。


    施未打了个呵欠, 扑棱着翅膀飞下来,蹦蹦跳跳往屋外走。“吱呀——”房门一开,刚好撞到了这只毛茸茸的小鸡崽,黄澄澄的一团当即滚出去好远。


    曹若愚吓得大叫:“三师兄你没事吧!”


    他急哄哄地跑过去将小鸡崽捞起来,施未早晕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饶是如此,他还在很小声地骂骂咧咧:“我要是死了, 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曹若愚!”


    曹若愚“噗嗤”笑出了声:“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进来得太着急了,别气别气啊。”


    施未两眼一翻,趴着不动了。曹若愚戳戳他的肚皮,也不见动静,吓了一跳,赶忙冲出去找文恪。对方检查一番,哭笑不得:“没事, 就是撞晕过去了,让他歇歇吧。”


    曹若愚赧然, 笑笑不说话。


    施未也没想到, 刚醒就又被撞晕了。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想睁眼又睁不开,身体仿佛被某个硕大的外物死死压着, 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施未不安地抽搐了两下,曹若愚立刻察觉到了,伸手捏住他,试图将他摇醒:“三师兄,三师兄?”


    施未根本醒不过来。


    他看见了一个黑黢黢的山洞,洞中似乎蛰伏着一个庞然大物,有着冰冷坚硬的鳞片,还有一双深邃的见不到一丝温情的眼睛。


    幽幽黑暗里,有个棱角分明的东西在隐约发着光。


    施未心头涌上一股熟悉感,是斩鬼刀的碎片吗?它掉到山洞里了?


    “三师兄!”


    曹若愚猛地一摇,施未吓了一跳,终于从梦中惊醒,睁眼便看见自己师弟那张放大的脸。


    “……”


    施未的五官都扭曲了,沉默着,半晌不说话。


    曹若愚愣住了,食指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施未被彻底激怒,狠狠啄了口对方的手背,曹若愚痛得直甩手:“怎么了嘛?”


    “吵死了。”施未还有点晕,他暂时还没法判断梦中所见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二师兄可能会有危险。


    那双眼睛,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施未缩成一团,闷声问着:“我们现在去哪儿?”


    “上山。”曹若愚很是担心,“三师兄,你没事吧?我看你一早就蔫蔫儿的,会不会是生病了?”


    “我好着呢。”施未打起精神来,“二师兄今早有没有传信给你。”


    “今天还没有,可能要到晚上吧。”


    “哦。”


    施未抬眼,才发现四周草木凋零,一路上光秃秃的,看不见一点翠色。


    也是,再过几天,就得下场大雪了。


    “这天气不太好啊。”施未喃喃着,曹若愚点头附和:“是啊,我一早起来就看这天阴得很,可能要下大雪了。”


    “那你还挑这个时间上山?”


    “镇上老人说,下雪的时候,才能看见神仙。”曹若愚乐呵呵地跟他解释,“我打听过了,每到下雪的时候,山上就会传来鹤鸣,但从来没人见过有仙鹤。”


    施未默然,这种传言,十个得有九个是假的,但他们找了这么久,曹若愚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他又于心不忍。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啊。


    施未惭愧,左顾而言他:“这么冷的天,文长老一个人在客栈啊?”


    “山路难走,他不方便。”曹若愚大笑,呼出的热气都有了形状,“我带你出来的时候,你还晕着呢,文长老让我把你留下,但师兄弟一场,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施未听了,也跟着笑起来。


    山路并不好走。三九寒天,这黄土都冻得有如冷铁,脚下不好着力,更别说时不时突出来一些碎石,很容易被绊倒,摔个狗啃泥。曹若愚本可以御剑而上,但听镇上老人说,这求神拜佛最要紧的,便是心诚,于是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乖乖走了一路。


    他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爬到半山腰也不嫌累。正要一鼓作气,迎头而上的时候,天上飘起来雪。


    起先只是一小片,落到了他的鼻尖。


    曹若愚抬头,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就像秋水边,他见过的芦花那样,风一吹,便浩浩荡荡铺满了前路。


    曹若愚将施未从肩上抓了下来,塞进灵囊里,只露出个脑袋来。施未还没回过神,就见曹若愚撒开腿狂奔,耳边风声顿时变了个调,施未只觉自己马上就会飞出去,他大喊:“曹若愚你疯了啦?”


    “下雪了,我们要赶紧到山顶!去晚了找不到神仙!”


    曹若愚玩命地跑,施未用他十分不习惯的鸡爪死死扣紧灵囊。


    面前风雪呼啸,三魂七魄都要被刮出身体外。


    施未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曹若愚这么兴奋,他几乎被甩在半空,脑袋上的鸡毛全都炸开,像一颗即将成熟的黄色蒲公英,马上就要鸡毛四散,变成秃头。


    “曹若愚你想让我死就直说!”


    山间回荡着施未惨烈的叫声,曹若愚大笑,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他喘着粗气,脸上笑意不减,他跑得很畅快,很开心,闷了这么些天,在这无人的山野,漫天大雪下,那些郁于心胸的情绪终是得以宣泄。


    曹若愚伸了伸腰板,继续往上走,施未顶着一头炸毛,恶狠狠地说道:“你死定了。”


    曹若愚装作没听见,还在乐呵呵地说话:“快到山顶了,你听见鹤鸣没有?”


    “没有。”


    施未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高亢清亮的鹤鸣。


    两个人同时愣了下。


    “真有啊?”施未张大了嘴巴,下一刻,曹若愚有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寒风顿时倒灌进了嘴里,冷飕飕的,施未都没来得及骂人,就老实闭紧了嘴巴。


    曹若愚一鼓作气上了山顶。


    山顶寂寥,一览无余。


    一只仙鹤的影子都没看见。


    “没有吗?”曹若愚叉腰,四下转悠,这山顶开阔,有一块岩石向外延伸。曹若愚走到边上,向下看去,没由来地晕了一下,又忙不迭撤了回来。


    “怪了。”曹若愚摸着额头,喃喃自语,但很快他又重振旗鼓,继续寻找着仙鹤的踪迹。


    久寻无果。


    大雪纷飞,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山野无声,转瞬间便是银装素裹,绵延千里。曹若愚多少有些气馁:“怎么找不着呢?明明听见了鹤鸣啊。”


    “仙鹤越冬,可能只是路过这里,神仙也不会停留的。”施未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大抵是要黑了,便催促着,“赶紧下山吧,待会儿天黑了,下山比较危险。”


    曹若愚点头道:“好。”


    他们往山下走。


    厚重的积雪掩盖了来时的路。


    曹若愚不出意外地,迷路了。


    施未没说什么,只打了个呵欠:“御剑下山吧。”


    曹若愚点头,余光一瞥,忽然看见了不远处有一丝光亮:“三师兄,你看那里!有房子!”


    “啊?”施未琢磨着,这来的时候半个人影都没看见,怎么这会儿出现了呢?


    “你小心不是神仙,是山上的野鬼。”


    曹若愚明显僵了一下,握紧手中长剑,仍然朝那处光亮走去。


    那并不是诗中所写的高楼,而是一座很简陋的茅屋,看上去应该有些年代了。它依着背山的一处凹陷搭建,四脚悬空,房檐低矮,按曹若愚这样的身量,得猫着腰才能钻进去。


    那光亮就是从狭窄的门缝中透出来的。


    施未觉得很奇怪,因为走近了看,这光线实在太暗,那会儿曹若愚离那么远,又是怎么看见的呢?


    曹若愚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也许是先前自己说的话吓着他了,施未如是想。


    曹若愚上前一步,门里钻出来一个披着斗笠的年轻猎户。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顿时都愣在原地。


    曹若愚见到生人,反倒轻松许多,笑着:“这位兄台,你,你在这儿打猎啊?”


    那猎户身披蓑衣,戴着斗笠,背着弓弦和空了个箭袋,一手拎着两只野鸡,一手提着盏灯,似乎是要下山。见到曹若愚,多有些警惕:“是。你呢?”


    曹若愚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我上山来找神仙,结果大雪封山,迷路了。”


    那猎户将手中提灯举了起来,怼到曹若愚面前,年轻人被晃了下眼睛,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猎户见状,应是觉得他没有威胁,便道:“山上哪有神仙?你跟着我,我带你下山。”


    “好,多谢。”曹若愚不曾多想,施未从灵囊里钻出脑袋,又被他按了进去。


    那猎户与他并排而行。


    雪花落下,在昏黄的提灯上刻下形状。


    曹若愚耐不住好奇心:“这位兄台,你晚上还打猎吗?”


    “这是我白天打的,你见到的树屋是我在山上临时搭建的落脚点,今天顺道收拾了下,下次上山,要等过完年了。”猎户脚步稳健,说话也中气十足,看着应是个热心肠,曹若愚笑着:“我叫曹若愚,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萍水相逢,免贵姓陈。”猎户似乎不愿意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曹若愚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着:“山上真的没有神仙吗?我听说鹤鸣之时,便会有神仙到此,超度苦厄。”


    “都是老人家编出来骗小孩的。”


    “可是——”曹若愚不免沮丧,“那只能去别处找了。”


    猎户这才听出来这人的弦外之音,问道:“你家里有困难,需要去求神吗?”


    “嗯。”曹若愚点点头,“我师兄受了很重的伤,要神仙相救呢。”


    猎户默然片刻:“你师兄?”


    “就是我哥哥啊。”曹若愚笑起来,猎户没有追问,而是说道:“我们家,有个远房亲戚,据说很多年前上山修仙去了,我祖母说,他在老宅里藏了些宝贝,你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有办法。”


    曹若愚一怔,猎户便道:“我都是听我奶奶说的,求人不如求己,马上到家了我替你问问。”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曹若愚一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这天大的便宜都能给他碰上。他在灵囊里摸索着,摸到一点碎银子,想给这个猎户,但对方摆摆手,拒绝了:“小事儿,不用客气。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个事儿,能不能成,还得看你。”


    曹若愚连连点头。


    他们一同回了镇上。


    那猎户家中热闹,兄弟姐妹,父母叔伯都住在一块,四世同堂,也是其乐融融。猎户卸了一身的东西,看了眼曹若愚,年轻人忙说道:“我就不进去叨扰了,还请兄台帮我问问那件事儿。”


    “好说,等我下啊。”猎户很快关门进去。


    施未立马探出头:“曹若愚,你傻啊,什么老宅,什么宝贝?这里找不到詹致淳,就换个地方找呗,还费这种工夫?”


    “试试嘛,来都来了。”曹若愚一点都没有被人骗的自觉,施未气恼,还十分郁闷:“曹若愚,你犯不着这样为我奔波,回去歇着吧。”


    “都说了没事。”曹若愚拍了拍他的头顶,施未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又苦又涩,只见那猎户搀扶着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


    “奶奶,就这人,说是要上山找神仙。”猎户指了指曹若愚,那老婆婆端详着曹若愚,对方也报以一个温善的笑容:“婆婆好,我叫曹若愚。”


    “是了,是这样。”那老婆婆很是高兴,“你也是修道的吧?从哪里来呀?”


    曹若愚眨了眨眼:“是啊,我从岁寒峰来,师从锁春谷谷主薛思。”


    “锁春谷,锁春谷,好名字。”那婆婆若有所思,“那你一定听说过临渊孙氏吧?”


    “听说过。”曹若愚眼神亮了一下,“婆婆你也听说过吗?”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婆婆注视着曹若愚,神情十分怀念,那猎户似是明了,插了句嘴:“我们家那个远房亲戚,也是去的临渊?”


    “是,就是那个地方。”老婆婆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曹若愚的手,对着那张年轻的脸,看了又看,温声道,“很多年前,我们镇上就三姓人家,我姓殷,那人是我一个同族的弟弟,他六岁的时候,父母就双双去世了,他便独自去了临渊修道,想来,都过去快要七十年了。”


    “七十年?那好久啊。”曹若愚讶然,老婆婆笑着:“那当然了,我都一把年纪了。我只有小时候见过他,那会儿,他和我玩得最好,我成亲那天,他还下山来见了我一面呢。”


    “奶奶,你又说这种话,我问过爷爷了,他说他没见过。”


    “那是你爷爷小心眼,见不得我有这么个芝兰玉树的弟弟。”


    猎户侧过脸憋笑,没有再顶嘴。


    曹若愚莞尔,就听那婆婆叹了口气:“但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啦,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曹若愚闻言,道:“那婆婆你是想再见见他吗?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帮你问问。”


    “不用不用。”婆婆笑着,“我知道,修道者,容颜常驻,若他见到我这风烛残年的模样,恐怕只会徒增伤感。他虽然不爱笑,但的的确确是个很心软的孩子。他那么小就一个人上山修行去了,山高路远,我都不曾去探望过他,反倒是我出嫁那天,他还下山来,送了我一张平安符。现在想想,他那时候应该就算到他与这尘世缘分已尽,今后便要一心修道吧。”


    “若真是如此,这位前辈如今——”


    曹若愚一句“大道得成”卡在喉咙口,说不口了。


    临渊历经战乱,留下来的人,多是与他平辈之人,婆婆口中的那个弟弟,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曹若愚甚是伤怀。


    那婆婆拍拍他的手背:“说远了,我听我家小宝说,你要去找神仙救你哥哥,对吗?”


    “嗯嗯。”


    “山上有神仙的,每年下雪的时候,就会有鹤鸣。但你没遇到,应该是机缘未到,你去我那个弟弟老宅中,说不定能遇到这些缘分。”


    “为何这么说呢?”


    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透过这个年轻人,再回望一眼过去的那个人,她道:“我那个弟弟,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出生的,那天,山上来了一群仙鹤,久久盘桓不去,镇上的人都说那是祥瑞,所以,他父母给他取了个名,叫雪华。”


    曹若愚和施未皆是一怔。


    “雪中闻鹤来,灼灼风华骨。”


    婆婆指向东边:“他下山来的那天,还收拾了下他的家,你去看看呢,说不定神仙不在山上,骑着仙鹤到他家去了。”


    天上依旧飘着大雪。


    曹若愚又听见了高亢的鹤鸣。


    他猛地回过神:“谢谢婆婆!我马上就去!”


    婆婆松开他的手,目送着年轻人往雪色深处奔去。


    猎户很是好奇:“奶奶,你就这么相信神仙啊?每一个要上山的人,你都这么说。”


    “当然要说了,等哪天我不在了,就没人知道他了。”婆婆垂下眼帘,“多好的人呀,总不能让他被这大雪掩埋,毫无踪迹。”


    “奶奶,你又说胡话了。”猎户扶住她,“咱们进去吧,外面风雪太大了。”


    “好。”婆婆笑着,转身回去了。


    第054章 第 54 章


    曹若愚迎风冒雪, 来到了东边尽头的某一家。


    鹤鸣消失于这个地方。


    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点了根火折子,走近这个伫立在风雪中的过往。


    破旧的大门上青苔遍布, 砖瓦皴裂, 摇摇欲坠。曹若愚摸黑, 将手轻轻放在了大门上。一点灵息乍现,若有似无游走在他指尖之下——是个结界。


    “是孙前辈的气息。”曹若愚掌心稍稍用力,那结界似是感应到有人前来,反倒收紧了力量,无声地拒绝了这位“不速之客”。


    “孙掌门在他家设了结界, 应该是不希望有人闯进去吧。”施未探出头来,思量着, “要不找文长老试试?他毕竟是孙前辈师弟, 总比我们亲近。”


    “好。”曹若愚没有迟疑,很快就去把文恪带了过来。


    文恪听说这件事,更是惊讶。


    “我从未听说过大师兄的过去。”文恪匆匆被曹若愚牵着,匆匆赶去那座老宅,他与孙雪华年岁相差甚远,自有记忆开始,那人便是临渊掌门,是他仰赖的遥遥不可及的兄长。


    孙雪华的前半生, 他都一无所知,更别说六岁之前的孩童时期。


    文恪攥紧曹若愚的手, 心中又惊又怕又喜:“若是顾师姐知晓此事, 一定很高兴吧。没想到, 我们竟然歪打正着,来到了大师兄的出生之地。”


    曹若愚吸吸鼻子:“也许是孙前辈泉下有知, 在冥冥之中指引我们呢。”


    话音刚落,文恪的步子忽地一顿:“结界依仗施术者的灵气所生,可大师兄生魂燃灯,早已不在尘世,那他设下的结界,又怎会幸存呢?”


    他再往下想,似是想到了某处关键,便紧紧拉着曹若愚往大门狂奔,年轻人明显愣了下,脚下滑了一步,迅速跟上。


    这风雪呼啸,落满了他们的眼睫、发梢和肩头。青石长街,悬灯灰瓦,经久岁月犹如一张蒙尘的蛛网,在黑夜尽头沉默等待着两个误入其中的年轻人。


    他们终于回到了那个地方。


    指尖触碰到那青苔遍布的大门时,文恪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孙雪华的灵息。


    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欣喜:“若是灵息不散,说明这宅子里存在着与大师兄紧密相关之物,如此,如此——”


    他说到最后竟是哽咽:“一定可以的,只要找到这个东西,大师兄轮回转世就有希望。”


    曹若愚反应过来,他先前听师父授课,魂飞魄散之人,若在这世上还存留着与之有强烈感应之物,也可通过一些非常手段重新聚魂,但个中艰难,难以言说,稍有不慎,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无论正邪,都极少采用此种方法。何况,这些非常手段,早已散佚数百年,真假难辨,轻易涉险,不过是得不偿失罢了。


    思及至此,曹若愚不免担心,可见文恪那喜出望外的模样,又不忍心打破这失而复得的心情,便道:“我刚刚试了下,这结界,我一靠近就会收紧,我想,孙前辈可能不愿意我们贸然闯进去。”


    文恪的指尖在结界外壁游走,那灵息外柔内刚,隐隐地,在将他往外推。文恪定定心神,指尖凝气,但很快,那结界便将他的力量全部吸收。


    这种构造的结界,只有两种解除办法,一是施术者自己收回,二是使用外力强行破开,但后者不仅耗费巨大,还会将里边的物什毁坏殆尽。


    文恪万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但大师兄早已不在尘寰,该怎么办呢?


    文恪摸索着,找到当初送给曹若愚的那串辟邪传音铃。这铃铛虽是在上次与无渡峰一战中损坏,但好歹是临渊凭证。若是灵息认主,说不定也能以此为替代?


    他将那残破的铃铛高高抛起,而后单手解印,试图以此为信引,撬开整个结界。只听“叮啷”一声脆响,辟邪传音铃滚落在地。


    曹若愚将它捡起,擦擦干净,文恪蹙眉,坚持不懈地在自己的灵囊之中翻找着,只要是从临渊带出来的东西,都一一试了个遍。他甚至脱下了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挥舞着,依然不曾奏效。


    “我们要不要再去问问那个婆婆?她不是说孙掌门曾经来探望过她?说不定孙掌门在她那里留了线索。”施未提议道。


    曹若愚却摇摇头:“我觉得不会。虽然我与孙前辈缘悭一面,但他给我的感觉,是那种心细如发,极其体谅他人之人。若他将解开结界的关键之物留给那位婆婆,那么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手无寸铁毫无修为的婆婆,又怎会安然无恙呢?单单是十年前那场浩劫,这样一个东西,就足以让婆婆的生活掀起惊涛骇浪,她会很危险的。孙前辈,定不会如此行事。”


    施未与文恪皆是默然。


    曹若愚望着那低矮门楣,像是要透过这无言的旧物,看到多年前,独自一人下山的孙雪华。


    那位前辈,在他听到的所有故事里,都是高大挺拔,如青山翠柏一般,庇佑众人的形象。


    “那时候的孙前辈,是为何要下山呢?”曹若愚忽然喃喃自语,“我听顾长老说,她与孙前辈情同手足,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起的。若是孙前辈要下山来探望尘世的亲人,为什么不带上顾长老呢?这本是人间一大喜事呀。”


    文恪一愣,轻声道:“五十多年前,大师兄应该继任掌门不久,事务繁多,顾师姐可能留在临渊帮他打理了吧。”


    “孙掌门抛下门中事务,只是为了来看一眼他过去的家。”曹若愚不知为何,心生爱怜,“他好寂寞啊。”


    文恪心头一震。


    “临渊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只想回家一趟,他的压力一定达到了顶峰,所以才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小憩片刻吧。”曹若愚长长叹息着,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轻轻飘散在漫天大雪中。


    文恪喉中酸涩。


    他听顾师姐提起过,大师兄继任掌门之时,弱冠未及,门中常有人倚老卖老,对他多有不服,过尽千帆再回头看,原来日后临渊崩裂,早在那时候便初现端倪。


    “小楼曾说,大师兄很孤独,我那会儿没有太在意。”文恪说着,便悄然红了眼,声音也跟着变了个调,“所有人都认为高处不胜寒,这便是掌门的宿命,我也是这般,这般迟钝无心之人。”


    曹若愚闻言,安慰道:“孙掌门是真心爱你们,就像家人一样,否则他不会选择牺牲自己。别太伤心了,文长老。”


    文恪抹了下眼角,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他道:“我带来的与临渊相关的一切东西,都没法打开结界。难道是要再找一下顾师姐吗?”


    曹若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看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广袤穹宇之下,那冰冷的雪花无声飘落着,一刻未歇,洋洋洒洒落在他颊上,须臾间便化成点滴雪水,像是老天爷落下的眼泪。


    “如果孙掌门不远万里回到这边,是为了躲避来自临渊的压力,那他怎么会把解除结界的关键和临渊关联起来呢?”


    曹若愚又一次看向那森森建筑,想象自己是千里独行的孙雪华,此刻就这样孑然一身地,站在这片曾经养育自己的土地上,静静凝望着那模糊的童年。


    孙掌门在情绪崩溃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仅仅是站在这里,回忆着年幼时光,就可以了吗?可孙雪华离家时,才刚满六岁,能记得多少呢?而在这之后,他又像无事发生那般,冷静地,竭尽全力地支撑到生死存亡那一刻,这一切,真的是谈不上深刻的童年记忆可以带来的吗?


    不是的。


    曹若愚如是想。


    “孙前辈是个心性坚定之人。他来这里,不仅是在和过去告别,也一定是怀着某种信念,再次回到临渊的。”


    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孙前辈来到这里时,一定会怀念起过去某个特殊的,对他来说极其温暖,足以支撑他顶住一切压力的时光。”


    “说不定是一个,能让他心有慰藉,也能够理解支持,并且坚定不移地与他并肩而行的人。”


    曹若愚从灵囊中找到一只雨燕。


    那是薛闻笛下山前给他的,因为怕自己的傻师弟想不起来用,便叠了好几只,提醒他常常来信。


    曹若愚掌心这只,依然有薛闻笛的灵气。


    他轻轻向上抛去,雨燕轻盈地挥动翅膀,朝着那结界飞去。


    灵息微转,散发出一缕淡淡光彩,如袅袅青烟,渐渐与这漫天大雪融为一体,随风而去。


    文恪只觉那寒风钻入了眼底,冷硬刺痛,让他止不住地流泪。


    “大师兄和孙前辈关系真好啊。”曹若愚十分感怀,“他去世的时候,孙前辈一定很伤心吧。那时候锁春谷隐匿尘寰,孙前辈连个能一起喝酒的人都没有。他回到这里,回忆起过往,最让他高兴的,应该也是那段四海遨游,无拘无束的日子吧。”


    “那当然了。”文恪笑着,眼泪还挂在颊边,摇摇欲坠,“在我们每个人将大师兄奉上高台的时候,小楼就已经知晓他的孤独与不易。”


    曹若愚想起了顾青对他说过的故事。


    “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大师兄就会是正道顶峰。”


    “小楼也是。”


    “他与我大师兄,是棋逢对手,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在顾青的故事里,薛闻笛与孙雪华大多数时候,都是同时出现的。


    可这辈子,也只有那一纵即逝的两年,和久别之后的寥寥数面。


    白云苍狗,一梦浮生。


    我为人间客,君已落黄泉。


    曹若愚收回那只雨燕,掌心合十,虔诚地朝着那老宅拜了拜,似是许了个愿。接着,他才拉着文恪往里边走去。


    第055章 第 55 章


    老宅内并不像外面那般荒芜。相反, 十分干净整洁,不见落败的迹象。房檐低矮,瓦片平整如新, 窄窄的木门像是新刷了漆, 两边贴着大红的对联, 只是上头空荡荡一片,未着半点笔墨。窗下还挂着一件蓑衣,斗笠斜斜地吊着,风一吹就要掉下来似的。院里还有一个半旧的鸡笼,喂食的料槽里还残留着一点雨水。


    岁月仿佛静止了那般, 所有的物什都维持着主人离开前的样貌。


    曹若愚感慨万千,他想, 若是孙前辈不曾去过临渊, 那他们今晚遇到的猎户会不会是他?孙前辈面冷心热,也一定会在这样一个雪夜帮助他们吧。


    纷扬的大雪落进院中,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曹若愚回过神,赶忙施术挡住漫天大雪,带着文恪,轻轻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屋内的陈设亦是简朴,乍看之下,无甚亮眼之物。曹若愚找到了尚未燃尽的蜡烛, 点亮它。火光亮起来的一瞬间,时光似是倒流回孙雪华回到家中的那一夜。


    床褥叠得整齐, 放在床榻内侧, 一张小方桌摆在床头, 一本旧书摊开在上头,并未合上。曹若愚一眼便瞧见了这个东西, 拿起来一看,一封未寄出的信笺从书页之中掉了出来。


    “吾友小楼亲启。”


    曹若愚愣了愣,这是,孙前辈写给大师兄的?为什么没有寄出去呢?甚至没有带回临渊,而是就这样存放在老宅之中,无声无息地过了五十多年?


    曹若愚再仔细一看,发现信封并未封蜡,轻轻一倒,信纸便掉了出来。


    “孙前辈似乎没有打算将这封信寄出去。”曹若愚自言自语着,文恪凑过来:“你念给我听。”


    “好。”


    曹若愚念他眼疾不愈,便轻声念了出来。


    “小楼,见字如晤。暌违日久,不知谷中年岁几何?你我离时年少,而今各分天涯,草木萋萋。现临渊内忧外患,风雨欲来,茕茕踽踽,夜寐辗转,不复往日。”


    曹若愚念着,余光瞥了瞥文恪,对方眼帘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继续念道:“今至故园,山间鹤鸣,偶遇一白发老人,手持拂尘,踏雪而来,见之如故,赠吾草种一颗,言来年东风来时,花开叶生,可许吾百岁安康。”


    “微末情谊,寓意上佳,吾欲寄往谷中,愿君早乘东风,再住人间。若当重逢,愿海晏河清,太平无事,枫叶石上,与君把酒言欢。”


    “书及至此,怆然泪下。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念罢,曹若愚久久无言。


    怆然泪下,乍看之下,真的很难和孙雪华那般冷静自持的人联系在一起。


    可细细想来,未及弱冠,初任掌门,外有魔都祸乱,内有龃龉纷争,恩师故去,同袍神伤,挚友复生无期。年少时短暂的快乐时光,明明相去不过数载,却已恍若隔世,又教他如何不泪下呢?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文恪喃喃着,抿了下嘴唇,似是要哭,但很快便忍了下来。孙雪华之于他,先是掌门,再是师兄,言传身教多过于手足情深。不光是他,孙雪华对临渊众人乃至天下苍生,多是如此。他就像封魔大阵中那盏灼灼明灯,高悬于天,不断燃烧着自己的灵魂。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兄弟二字,于孙雪华而言,才是真正的难得的慰藉与支撑。


    文恪清了清嗓子,接过曹若愚手中的信封:“这个给我保管,可以吗?”


    “好。”


    “我想当面交给小楼。”


    “好。”


    曹若愚一一答应,文恪又摸索了两下信封,果真找到那颗草种,小小的,米粒那么大,多年过去,依然饱满。


    “这颗草种怎么办?”曹若愚问着,文恪默然:“也一起交给小楼吧。”


    “好。”


    曹若愚点了点头,又在屋子里转了转,搜寻着与孙雪华息息相关的物件。


    他在一个存放衣物的木箱中,找到一件月白天青的剑袍,剑袍下,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还有一个用旧的荷包。


    曹若愚微微一愣,比划了两下,道:“这剑袍虽是干净,但看身量,穿它的人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岁。”


    文恪又去摸了摸,再看那剑袍肩上的红蕊白梅,道:“应该是大师兄年少时修行所穿。”


    他蹲下身,摸到那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本手抄书卷。曹若愚将油灯拿近了些,好让文恪看清。


    “是大师兄的笔迹。”文恪眼睛快贴到书页上,逐字逐句地读着。


    孙雪华写的是他本人。


    写他出生时雪中鹤鸣,父母亲朋皆以此为祥瑞,寄以厚望,三岁即启蒙,风雨无阻。又写幼时淘气无赖,为村中大鹅追逐,不慎跌落塘中,幸得邻家姐姐相救,保全小命。再写磅礴大雨季节,救坠落雨燕一只,然其伤重未能存活,埋于田埂,立小碑记之。


    “孙掌门小时候好可爱啊。”曹若愚笑着,文恪亦是莞尔:“那时候他才不到六岁,最是鸡飞狗跳的时候。”


    他继续往下翻。


    孙雪华很快就写到他上山学艺的日子。


    他写家中变故,此身零丁,师门上下对他多有照拂,不吝关爱。又写顾青半夜带重浪翻墙下山买零嘴,回来后挤在他屋里分赃,被师父逮了个正着,几人一同被罚。孙雪华一人写了三个人的检讨书,被师父识破,又被罚抄三遍门规。


    孙雪华再写临渊春试,有人在会场对他出言不逊,顾青和此人大吵一架,被师父禁言,后来春江水深,他的剑莫名失了控制,他从高空跌落,卷入旋涡之中,摔断了右腿。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平安上岸,可惜他未能拔得头筹,只能屈居第二。没几天,顾青便因为与人打架,再被师父禁足。孙雪华拄着拐杖,去给她送饭,再替她抄了二十遍门规。待她吃完,孙雪华又一瘸一拐去探望重浪,据说那天打架他也在,只是他技不如人,不仅没占到上风,还受了伤,因祸得福,逃过被罚一劫。


    “师妹爽快,师弟憨直,时时顾念于我,每每想起,难以割舍。”


    书页外侧,有一行朱笔写的备注,似乎是孙雪华在提醒自己,莫要忘记这份情义。


    倏然间,文恪明白了孙雪华的痛苦。


    临渊于他,是家,顾青、孙重浪乃至门中众人,都是他的家人。可他的家即将分崩离析,维持这表面的平静,已是艰辛异常,而这份艰辛,恰恰是不可与家人言明的。


    孙雪华,是害怕顾青他们为自己劳心劳力。年少时,师弟师妹可以用打架这种粗暴的方式,来为自己讨个公道,可长大后,便不能再让他们陷入被动的危险境地。


    书页又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页。


    孙雪华写到了临渊初见薛闻笛。


    “鸿鹄也,志高明德之士。”


    数年后,孙雪华再度回忆起他的友人,如是写道。


    文恪明显感觉到这里语气的不同。


    孙雪华写他们竹林论剑,石上论道,薛闻笛向他讲述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讲那夜中明月,山中清泉,巷中野花,雪中茶香。


    孙雪华自六岁上山,便没有再回到过红尘。


    薛闻笛的讲述,熟悉又陌生,他静静地听着,又悄悄勾起些乡愁。薛闻笛天生乐观,率性真诚,却意外的,不是那种粗心大意之人,反倒心细如发,洞若观火。


    他道:“小雪,你要是有烦心事,都可以和我说。”


    他叠了许多雨燕,从山下捎来那人间烟火,以此来让自己的友人舒心。


    孙雪华没有回答。


    他虽然与薛闻笛很是相似,都是少年天才,难分伯仲,但薛闻笛到底是锁春谷谷主唯一传人,成长环境安稳宁静,没有经历过世家大宗之间的勾心斗角,那份乐观率性,更多的时候,表现出来是一种单纯。这让他看上去远没有孙雪华稳重,也更随心所欲,甚至会在心爱之人面前,流露出幼稚的一面。


    孙雪华觉得这些刚刚好。


    这些品质、习惯,甚至是有些矛盾的行为,放在薛闻笛身上都刚刚好。


    他与薛闻笛是平等的。


    薛闻笛看他的眼神,没有嫉妒、仇恨,也没有艳羡、崇拜,没有任何会带给他压力的情绪。


    孙雪华感到放松。


    他将守护临渊作为责任,对挑衅者的容忍,对师弟师妹的爱护,对师长们的敬重与顺从,都建立在这份强烈的责任感上。由此,衍生出他对感情的认知,容忍、爱护、敬重、顺从等等等等,都被他认为是——爱。


    但薛闻笛的出现,告诉他,爱也可以是简单的、大胆的、发自内心的欢喜一瞬。


    孙雪华从薛闻笛身上学到的,就是放弃一些不属于他的“责任”,让他时时刻刻紧绷的精神得以喘息,由此成长、蜕变,成为更好的自己。


    但这些放弃的前提,却是他真心实意地坚信,薛闻笛会与他并驾齐驱,做这正道魁首,匡扶道义。


    薛闻笛的离世,世人的目光又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


    责任只多不少,他没有放弃的权利。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在回忆录的末尾,孙雪华又写下了这句话。


    文恪打开那用旧的荷包,里边是一串断了的靛青色玉珠,细细一看,珠子上头还残留着些许血渍,经年日久,早已无法清洗。


    是当年薛闻笛生辰的时候,孙雪华与顾青一道送他的,但与魔都一战,这玉珠碎裂,孙雪华只捡回几颗,带回了临渊,现在又藏于老宅。


    孙雪华,将过去的自己藏在了这里,等他再回到临渊时,已经是真正的临渊掌门了。


    待到以身殉道后,顾青收拾他的遗物,作衣冠冢下葬,这书信、草种、玉珠仍留存在外。


    文恪虔诚祷告:“谢上天垂怜,留我师兄一线生机。”


    无论如何,他都要尝试聚魂,让师兄再入轮回。


    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祷告,屋外再度传来鹤鸣。


    曹若愚寻声出来,只见一白羽朱冠的仙禽落于院中,正凝神注视着他。


    第056章 第 56 章


    白鹤降临, 携来晶莹雪粒,落了些许在曹若愚肩头。年轻人不敢妄动,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 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文恪也走了出来, 靠在他身边。那仙禽眼波流转,向二人轻盈走来,曹若愚微微颔首,那鸟儿振翅,一声高吭, 低头衔住他腰间灵囊,转瞬扶摇而上。曹若愚一惊, 唤着:“三师兄!”


    他召来明曙, 带上文恪便匆匆追去。身后的老宅逐渐隐匿于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雪夜漫长,苍穹无垠,呼啸而至的寒风冷冷扑打在曹若愚面颊上,他却顾不上擦去,呼着热气嚷道:“文长老,你靠紧我。”


    文恪低着头,贴在他后背上:“我没事, 你小心。”


    曹若愚眯着眼睛,盯着前方那抹飘忽不定的白影, 有些奇怪, 嘀咕着:“仙鹤飞那么快吗?”


    他御剑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 但依然追不上那只禽鸟。


    “怪了。”曹若愚两手结印,拂去那冰冷风霜, 灵气运转,文恪也觉得暖和了起来。就在此时,那仙鹤再度引吭,鹤羽零落,白影化光,一股陌生又强悍的力量将曹若愚二人卷入其中。


    天地逆转,江河倒悬。


    一片白羽随风落入老人怀中,化作一根拂尘。


    施未眼冒金星地从灵囊里钻了出来,毛茸茸一团,滚了又滚,好不容易停下,就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将他拾起,放在了膝上。


    施未胃里翻江倒海,没忍住,不管不顾地吐了出来。老人莞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清灵之气散入肺腑,施未这才好受些。


    “多谢。”小鸡崽蔫蔫地趴着,勉强抬了个头,待看清老人的脸,又是一惊,“钱先生?啊不不不,詹前辈?”


    詹致淳捻须轻笑:“好些了吗?”


    “好些了。”施未可不敢造次,偷偷瞥了眼自己吐出来的秽物,很是尴尬,扑棱着翅膀拂去那些脏东西,“晚辈唐突了,还请前辈海涵。”


    “无碍。是老朽请你来的方式粗糙了些,应是我向你道歉才对。”詹致淳拂尘一扫,那被弄脏的衣袍便焕然一新。


    施未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前辈道法深厚,宽宥仁慈,晚辈,晚辈——”


    他以头抢地,“晚辈恳请您指点迷津,救我一救。”


    詹致淳莞尔:“这只小鸡崽,本就是来救你的。”


    施未一怔:“前辈早就料到此事?”


    詹致淳没有立刻回答,捻须垂眼,似有百般心绪涌上眉梢,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说来话长。”


    他注视着施未,跟哄小孩似的:“你想从哪里听起呢?”


    “自然是越详细越好。”


    詹致淳被逗笑了:“那可就太长了,说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说得完。”


    他握着拂尘的手轻轻点了几下,忽地一声长叹:“八百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老朽平生所遇形色之人数不胜数,但乔序那样的,不多见。”


    “为何这么说呢?”


    詹致淳沉吟着,眼前浮现出他第一次见乔序时的情景。


    荒草丛生的无人村寨,老树枯藤,鸦雀寂寂,流水无声,穿桥而过,一匹瘦马驮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自长满青苔的桥上走过。那人一身尘埃,满脸胡茬,躺在马背上喝酒,酒水洋洋洒洒从他嘴边滑落,也不知道喝进去多少。


    本来打算在这荒村歇脚的詹致淳,就倚着高大的香樟树,沉默地望着这位老兄。而后,便听见“扑通”一声,那人从马背上滚落,掉进了小河之中,溅起一片掺着夕阳余晖的水花。接着,水面冒出一串长长的水泡,很快就没了声息。


    詹致淳没有出手。


    没多久,那人终于从水里冒出头,冲着自己大声嚷嚷:“老头儿!你死了吗?怎么不来捞我一把!”


    “乔序这人,就那样,尖酸刻薄,狠起来能拿自己的命做赌注。”詹致淳对施未说道。


    他对乔序的第一印象,便是狡诈。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


    具体是何年何月,詹致淳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要结识这个人。


    事实上,他们此生也只见过六面。


    这是第一面。


    第一次见到乔序的詹致淳,已经在红尘漂泊七百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他第一眼就知道,乔序发现了他,而对方故意摔下马,只是为了试探自己。


    很显然,乔序恼羞成怒。但他也无可奈何,因为他根本不是詹致淳的对手。


    荒村野草疯长,房屋倒塌严重,没有必要冒着被埋的风险进到里边。两个人便各自找了一棵大树,在上头休憩。偏巧,两棵树挨得不算远。


    乔序睡得东倒西歪,最后几乎是挂在树桠上,腹部折叠弯曲,四肢摆来摆去,活像过年串起来的腊肉。詹致淳实难理解,直到对方睡梦中大喊一声:“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接着,乔序便一头栽了下来,痛醒了。


    詹致淳睁开眼,那人狼狈地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夜色深沉,乔序的神情完全看不清,只是那个背影,似乎在微微颤抖。


    詹致淳心生恻隐,问道:“这位道友,为何悲伤至此呢?”


    “哈哈。”乔序仰头大笑,满身苦涩,躺倒在地。


    詹致淳见惯了人世悲欢,见他不愿言明,便不再追问。


    天亮后,二人各奔东西。


    “我那时候,并没有想过会再见面。”詹致淳轻声低语,施未忽然插了句嘴:“前辈,您活了八百年,论道法之高深,这世间恐怕无人能出左右,那为何翎雀宫没有重现尘寰呢?”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今天咱们不聊这个。”詹致淳依然笑呵呵的,“待时机成熟,你们自会知道。”


    “嗯。”施未点头,没有刨根究底。


    “我第二次见乔序,他在和人比武。”


    第二面,那真真是只看了一眼。


    詹致淳行至一仙宗地界,具体是哪门哪派,他也不晓得,只知道这地界上,盛产矿石,那仙宗便是以锻造之术出名的。


    那天刚好是开炉之日,慕名而来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只有乔序与那掌门人三掌定胜负,赢了一块那仙宗珍藏的天外陨铁。


    “据说那天外陨铁,乃是八百年前天降至锁春谷,因缘际会,由谷中流出,被那仙宗某任掌门收藏,传于后人。”


    詹致淳提及锁春谷,忽地有些哽咽,施未愣怔着,反应过来,文恪曾说翎雀宫与锁春谷有些渊源,便要开口,但詹致淳继续道:“我听说此事,便去瞧了眼。”


    施未不再言语。


    那天,乔序将自己收拾得挺干净,不似之前那般邋遢,甚至将那陨铁收进了一方上好的檀木匣中。见到他,乔序只不咸不淡地说道:“这陨铁,先到先得,可不能硬抢。”


    “老头儿不会做这种事,我就来看看。”詹致淳颔首,乔序呵呵一声,背着那檀木匣就跑了。


    詹致淳甚至将人跟丢了。


    因为乔序,去了临渊。


    “嗯?他去临渊做什么?”施未听得入迷,他还不知道乔序与临渊有何种关系,突然间,他灵光一闪,“他去找何长老?”


    “那会儿,孙安道还是临渊掌门,何以忧,大概还未入临渊。”詹致淳捻须,“也可能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


    他笑笑:“你知道孙安道是什么人吗?”


    施未摇摇头:“不知道。”


    “他是孙雪华的师父,也是当年,赠给你父亲破夜之人。”


    施未瞪大了眼睛。


    “我当时去追查了那块陨铁的下落,知道乔序将那陨铁交给了孙安道,后来,孙安道便锻造了一把剑,剑出邪破,除恶扬善,是名破夜。”詹致淳轻轻拍拍施未毛茸茸的脑袋,“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很狂妄,不过年纪轻轻,就已经剑道登顶,自有他狂妄的资本。”


    施未根本没想到这些故事居然会串联起来,整个人,不,整只鸡都傻了眼。


    詹致淳沉吟片刻:“说起孙安道,我也见过,他年轻的时候,聪慧过人,是非明辨,可惜老了之后,太执着于正道魁首此等虚名。不过好在,上天给了他一个好徒弟。”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也许,孙安道第一次见到孙雪华时,便由衷地喜欢这个徒弟,他应该也知道,这是上天赐给临渊的最大的气运。


    “说远了。”詹致淳又一次提起乔序,“我第三次见到乔序,他在杀人。”


    詹致淳依旧在人间远行。


    到了某个不知名小镇,镇上邪祟横行,人人自危。请来的道士也束手无策,只能到处张贴告示,求高人相助。


    詹致淳准备出手相助。


    没想到,那天夜里,就碰到了乔序。


    那人展现出强悍的实力,杀疯了一样,一刀一个,干净利落。詹致淳见他那猖狂模样,以为他疯了,没想到,解决完最后一个邪祟,乔序停了下来,将那已经卷刃的冷铁扔到地上,拍拍手:“好久不见啊,詹掌门。”


    从老头儿到詹掌门,詹致淳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调查我了?”


    “是。”乔序大方承认了,“毕竟这世上比我厉害的,屈指可数,但你,不是熟面孔。”


    “我已隐匿于世多年,你怎么会知晓?”


    “这你管不着。”


    乔序不说,这件事,便永远是未解之谜。


    詹致淳至今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探明自己的身份的,但乔序那天,实在太狂妄,他道:“詹掌门,你红尘漂泊,应该是在找卓吟与李逐流的转世吧?”


    詹致淳头一次露出些微妙神色:“你很出乎我的意料。”


    “詹掌门大道得成,却没有选择羽化飞升,恐怕就是因为这一丝执念。”乔序叉腰,“这样吧,詹掌门与我做个交易,我来替你找你那两位爱徒转世,詹掌门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怎么样?”


    “我自己也能找。”


    “可你找了这么久,就不怀疑,为何始终见不到吗?”


    詹致淳一顿,笑笑:“那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


    “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乔序打了个响指,“成交。”


    詹致淳哭笑不得:“我没有答应你。”


    “老头儿,识时务者为俊杰。”


    乔序狡黠地笑着,很是放肆——他好像打定主意,詹致淳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詹致淳确实没有拒绝。


    不过答应这件事,是在三日后。


    这三天,他卜了一卦,来占乔序的来历。


    卦象玄之又玄,饶是詹致淳这般博闻广识之人,一时也无法参透。


    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乔序是友非敌。


    詹致淳静坐片刻,问乔序:“你要的条件,是什么?”


    “没想好。”乔序大笑,“但你放心,不会让超然物外的詹掌门做有违道义之事。”


    “好。”詹致淳选择答应。


    这是他们关系真正的转折点。


    施未摸摸脑袋:“乔序的脾气,跟我爹有点像啊。乔序还说,他是何长老哥哥,那他和我爹,是不是,也有过交集?”


    “不知。”詹致淳答道,“自那以后,乔序时时与我来信,告诉我最近寻来的线索。但他本人从不露面,我无从知晓他在做什么。我甚至特意去查过乔序这个人,也无功而返。他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谜团,无人能勘破其中真相。”


    詹致淳顿了顿:“我也听说过你父亲。乔序与施故在有些方面,确实相似,但你父亲,是个侠义心肠,他能舍弃一身肝胆,只为众人搏得一线生机,换作乔序,恐怕不会。”


    “乔序做事,目的性很强,大部分时候,他很冷漠,对无关之人,毫无怜悯之心。可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他所图为何,亦作无解。”


    詹致淳微叹:“我与乔序第四次见面,他变得极其虚弱。”


    那天,本是风和日丽,晴光朗朗,但乔序惨白着一张脸,坐在河边大喘气,好像下一刻就会一头栽进水中,直接淹死。


    詹致淳没想过再次见面,是这种情况。


    乔序身上并无外伤,但灵气耗损严重,虚得直冒冷汗,见了詹致淳,难得放低姿态:“詹掌门,可否救我一救?”


    詹致淳也是意外,可他修道多年,实在做不出见死不救这种事。


    乔序便在观碧峰山脚小住了一段日子。


    可能是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又伤重,乔序没了之前的张狂,反倒十分沉默。詹致淳一天给他送三顿饭,除了鸡蛋,什么都吃。


    詹致淳记下了,这是乔序的弱点。


    后来见到装死的乔序,他就让曹若愚每天喂一颗鸡蛋,乔序终于没忍住,提前几天假装自己醒了。


    詹致淳想想,也觉得很好笑:“乔序有时候,看着挺外强中干的。”


    施未不言,半晌,才问道:“詹前辈,是因为乔序帮您找到了您两个徒弟的下落,所以才与他做朋友?”


    詹致淳莞尔:“抛去这个条件,乔序也非是不堪之人。”


    “但他为了一个剑匣,欺骗自己的学生,对她见死不救,甚至打伤亲妹妹,这种人,也配?”施未气上心来,怒斥乔序种种恶端,詹致淳并未反驳:“你所言,不无道理,我在此,替乔序向你赔罪了。”


    施未愣住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该说什么?该怒斥这位老神仙竟和这种人同流合污?可是,当真如此吗?


    施未默而不言。


    詹致淳笑笑:“时候不早了,先处理你的事情吧。”


    他道:“斩鬼刀虽断,但对你来说,并不全是坏事。若你能借此机会,摆脱斩鬼刀对你的束缚,亦是件好事。”


    施未闻言,便扶身再拜:“请前辈明示。”


    第057章 第 57 章


    山野寂静, 无风无雪。詹致淳脚下一盏镂空青竹地灯,盈盈清辉,暖意融融, 照得这冰冷雪天也似春日般温情缱绻。


    施未瞧一眼, 便知这地灯的不普通。


    果然, 詹致淳缓缓说道:“斩鬼刀断裂,你命格崩坏,三魂七魄受此冲击,大有分裂之危,我以秘术将你带至此处, 可使你暂且恢复人身。但此非长久之计,你仍需重铸斩鬼刀, 并将你命格从中剥离, 方能彻底独立。”


    白发老人捻须:“斩鬼刀,乃鬼道开山之祖卢定芳所铸,其人生性暴戾,杀人无数,被昔日下属联合绞杀,尸骨悬于三丈高台以示众。然其怨念极深,七日后阴魂返世,生食活人, 不得已,由我翎雀宫弟子李逐流与卓吟下山降之。”


    施未闻言, 不由感叹:“詹掌门, 你们翎雀宫从前, 可真是家大业大啊。现在叫得上名号的宗门,都得尊您一句祖师爷吧?这钟鸣鼎食, 烈火烹油,也不过如此。”


    詹致淳笑着摆了摆手:“这天下分合,盛极必衰,否极泰来,气运轮回,哪有什么永恒的东西?老朽如今山野散人,也是乐得清闲。”


    他慢慢敛了笑意,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后来,卢定芳伏诛,神魂俱灭之时,他发下毒誓,要昔日下属生生世世,兵戈相向,永无宁日。”


    “再后来,鬼道果真如他所诅咒那般,陷入无尽的内斗之中。再不久,我翎雀宫遭逢巨变,也无力阻拦这些惨剧,鬼道为此沉寂数百年。直到五百年前,人间秩序重建,这浸满鲜血的不祥之刃被送往卢定芳的后人,卢思淼手中。那时,卢思淼乃一隐居修士,听闻先祖造下此等恶业,便开坛焚香,日夜诵经超度,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斩鬼刀脱离无尽孽海,最终成为一把绝世名器。卢思淼也因此心力耗尽,不久之后便离世了。”


    施未愣怔着,半晌才回过神:“我听闻,鬼道奉钟馗为祖,这……”


    “当年卢思淼弥留之际,恐斩鬼刀血刃再开,便以此为托辞,与鬼道三脉之主达成协议,胜者为尊,不妄造杀孽。”


    施未心情微妙,他对鬼道最初的印象,来源于他那个不修边幅的爹,只觉得鬼道之人,多是蛮横霸道,如今了解那番过往,竟不是滋味。


    “天命也,人定之。这是卢思淼的遗言。”詹致淳轻声低语,“后来,这便成了鬼道所追求的修行至理,心有万物,则天地辽阔,无所拘束。”


    “只不过,鬼道开山即遭重创,三脉又多离心,致使鱼龙混杂,卢思淼的遗训,多遭曲解误用。所以,鬼道名声不太好。”


    詹致淳似是想起来什么,笑了笑,“但纵使如此,鬼道也出了你父亲那般的风云人物啊。”


    施未眼眶微涩,静而不言。


    “重铸斩鬼刀,一是要集齐碎片,二是要找到当年卢思淼留下的樗木炭,焚之以淬炼,可将你的命格从中剥离,再造新生。”


    詹致淳眼神深邃,“卢思淼无后,仅收有一徒,名唤历拂薇。”


    施未瞪大了双眼,那沉重的宿命感穿过厚重的岁月,山呼海啸般向他涌来,压得他心尖发颤。


    “拂薇,扶危,据传言,那是个性情刚烈,心似明镜的女子。”詹致淳微微思索,“卢思淼身死后,她便脱离了这红尘纷扰,潜心修行去了。乱世当道,她并未留下太多记载。但据我考证,她应当就是历家先祖,你或许,可赶赴历家,寻个究竟。”


    施未眼神空空的,几乎无法思考,半晌,他忽而喃喃自语:“前辈,你说我爹,当年送我娘入轮回的时候,是不是偷偷算了卦,让她投胎到历家啊?好让她今生与我相遇?”


    詹致淳轻笑:“轮回转世,哪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但就算历兰筝没有托生到历家,你父亲应该也是托了何以忧多多照顾你。”


    “为人父母者,为之计深远。”


    施未喉中哽咽,几不能言,以头抢地,久久未能起身。


    这一刻,他想哭,想痛哭流涕,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哭,大抵是想哭这岁月漫长,命运捉弄;又或是哭这天地不仁,身不由己;再或者,是要哭这辗转百年,先人照拂,让这不幸之中,又实有幸运。


    但也许,仅仅是在哭他的父亲。


    “晚辈多谢前辈点拨,今后必定焚膏继晷,苦修大道,以报诸位救命之恩。”


    施未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哪怕他年少顽劣,口不择言,但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他有时候搞破坏,也只是希望父亲能多爱他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消失不见,留他在山上吹冷风。他有时候是真羡慕师兄师弟,年幼时在家中,承欢膝下,长大后又有人细说冷暖。


    但如今,原来他也是,带着祝福降临到这个人世的。


    两年前没来得及明了的心意,终于在今天,在他茫然的内心,落地生根。


    詹致淳拂尘一扫,地灯光芒大作,火焰起舞,只见那毛茸茸一团如蒲公英一般,随风四散,再见原地,施未已经好端端地跪着了。


    “我借你回阳之法,助你行走人间,但你切记,不可妄动武力,过刚易折。早些寻到斩鬼刀,方能彻底脱离苦海。”


    “多谢前辈。”施未再拜,擦擦眼泪,站了起来。


    詹致淳依旧不动如山地坐着。


    施未想起来曹若愚当时跟在仙鹤后边,但现在久久未见人影,不免忧虑:“前辈,我师弟……”


    “我没有让你师弟进来,他现在在山下,应该还在找你。”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呢?”


    “缘分未到。”詹致淳神秘一笑。


    施未见状,不好意思再多追问,就岔了个话题:“那前辈,你和孙雪华孙掌门见过面吗?我们在他的故居找到一粒草种和一封书信,不知前辈是否知晓此事?”


    詹致淳微微垂眼:“确有此事。”


    “当年我云游四海,恰逢小雪归乡,与之相谈甚欢,便赠他草种一颗。”


    詹致淳一顿,再道,“那草种,是我翎雀宫多年所生木芙蓉的种子,那时候,我见小雪心有所苦,身心受累,便宽慰他,来年春风化雨,草生叶长,花开展颜,可祝他顺遂安康。”


    “草种本无特殊之处,只是图个吉利,愿他宽心。只是我没有想到,多年后,他已如流星陨落。”


    “后来,每逢下雪,我都会放鹤出山,算是一种聊以□□的凭吊吧。”


    詹致淳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施未轻声道:“孙掌门本来打算将那颗草种寄给我大师兄,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寄出去。”


    詹致淳心头微动,许是顿悟这其中缘由,但他没有明说,只道:“那你便将它们交给你大师兄吧,他应当知道是为什么。”


    “好。”施未点点头。


    詹致淳又叮嘱他几句,便送他下了山。


    第058章 第 58 章


    曹若愚还在山下转悠。


    他追着那仙鹤一路至此, 不成想,一道白光之后,竟是跟丢了。眼下黎明将至, 墨色夜幕逐渐退去, 山野已显露出它原本的面貌, 可曹若愚依然没能找到上山的路。


    明明山影轮廓即在眼前,但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原地。


    文恪掐指一算,叹道:“此山设有隐踪阵,若非得到施术者首肯, 我们是进不去的。”


    “那他带走二师兄是为什么?”曹若愚面露忧色,结果下一刻, 他就听见施未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和我闲聊了一会儿。”


    曹若愚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施未眼珠子转了转,笑笑:“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曹若愚连连否认,嘴比脑子转得都快,“三师兄,你好了吗?”


    “没有,只是暂且恢复人身罢了。”施未摊手,“你看, 我掌纹还很模糊。”


    曹若愚低头一瞧:“是哦。”


    施未大笑,歪头看着自己的师弟:“曹若愚, 你呆死了。”


    “你怎么又骂我?”


    施未笑个不停, 文恪便觉着他似乎和上山前有点不一样了, 但具体不一样在哪儿,一时间竟也说不清楚。


    此时, 山上飞来一根鹤羽,落入曹若愚怀中。


    “山高路远,不便相送,这鹤羽,且送三位小友,若有难,可保诸位无虞。”


    詹致淳的声音自山野间传来,缓缓落在几人耳边,曹若愚一怔,忙道:“前辈,我尚有一事想问,还请前辈解惑。”


    可詹致淳久久不答。


    山中寂静,雪停风止,草木无言。


    曹若愚难免失落,施未却道:“我问了,孙掌门当年归乡,遇到的就是詹前辈。”


    他压低声音,“詹前辈的样子,我也偷偷记下了,回头画下来,让文长老带回去给师父辨认一下。”


    曹若愚闻言,也跟着嘀咕起来:“好吧。那咱们现在去哪儿?詹前辈有没有告诉你,怎么才能真正复原呢?”


    “我们还要去一趟历家,具体,我路上和你说。”施未说着,目光移向文恪,问着,“文长老,你是要与我们一道去历家,还是先回临渊?”


    文恪怀中还藏着孙雪华的书信,不知是否愿意再与他们同行。


    曹若愚也看向文恪,道:“文长老,若你着急回临渊,我先送你回去。”


    对方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吧,施未的事情要紧,你们先去,我处理好这些,自会赶来与你们会合。”


    曹若愚默然,而后又道:“文长老,你一个人能回临渊吗?若是天黑了,可千万不要御剑而行。”


    “我没事。”文恪哑然失笑,可曹若愚紧闭着双唇,欲言又止,那关切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实在难以忽视。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可又觉得,曹若愚的一切都那么清晰。


    这么大的人了,心思怎么都藏不住。


    文恪招招手:“你过来点。”


    施未识趣地往旁边走:“我在前边等你们啊。”


    曹若愚也不好争辩什么,只道:“那你别走远啊。”


    “哎呀,这山上有仙人,鬼是不会来找你的。”施未打趣着,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曹若愚摸摸鬓角,被揶揄得不大好意思,两步走到了文恪面前。


    “文长老,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一个人回去,你不要担心,我能坐上临渊长老的位置,还不至于弱不禁风。”


    “我知道。”曹若愚有些急了,“我是担心你,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文恪轻笑:“你怎么还急上了?”


    曹若愚头撇向一边,嘟囔着:“没有,我没着急。”


    文恪见状,手勾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许多,亲上了这人的嘴角。


    温热的气息自唇边蔓延,激起一片酥麻感。曹若愚登时红了脸,半边身子都僵住了似的,根本动不了。


    文恪很快放开他,摸了摸他的脸:“好了,我到了临渊,会向你报平安的。”


    曹若愚嗯嗯啊啊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文恪笑得眉眼弯弯,拉住他的手:“走吧,正事要紧。”


    曹若愚好半天才想起来要抓紧这人,没一会儿,掌心便全是汗。


    施未回头看了眼他们,又装作无事发生那般,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三人在孙雪华故居分别。


    天光大亮,老宅也从阴影中显出完整的模样。古旧朴素,若再有几分烟火气,大抵就是寻常人家的温馨居所。


    文恪虔诚再拜,便带着那书信与草种出发了。


    他并未直接回到临渊,而是去了趟岁寒峰,与薛闻笛一晤。


    彼时,薛闻笛尚在校练场练剑。他其实更喜欢观景台,但那地方已经布了祈福之阵,不好去破坏,他便选了这地方活动筋骨。


    横雁断裂后,他未再佩剑,只是用一根削尖了的树棍练练手。


    薛思也曾想过再锻造一把好剑送他,但薛闻笛却是拒绝了。


    “我只喜欢横雁,就像我只喜欢你一样。”


    薛闻笛笑着,眼底仿佛溢满了三月春光,灿烂浪漫。薛思莞尔,不再提及此事。


    文恪一上山,便直接寻着熟悉的灵气,落到了薛闻笛面前。对方正巧一个招式挥了过来,文恪又后退一步,薛闻笛收势,一脸惊喜:“誉之?你怎么来了?”


    “有东西要给你。”文恪面对薛闻笛,向来直白,但此刻,他心挂两头,便多了一分急切。


    “什么东西?”薛闻笛放下自己的木棍,手掌在衣袖上擦了擦,“来让我好好瞧瞧。”


    他说着,忽又想起来一件小事,笑了起来,“别是你又发明了些玩具吧?那我可无福消受。”


    文恪抬手要打,薛闻笛矮身,往一旁撤了一步,文恪哭笑不得,可很快,又十分正经地说道:“小楼,你几个师弟下山,你知道情况吗?”


    “知道。”薛闻笛也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样,“阿青都与我们说了,他们有些麻烦。我跟师父在观景台设了祈福阵,但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奏效。”


    祈福之阵,不仅与施术者的道行有关,更重要的是,心诚则灵。


    文恪静静地注视着他:“我前几天,跟着曹若愚他们,误打误撞,去到了大师兄的祖屋。”


    薛闻笛一愣:“小雪?”


    “嗯。”文恪点了点头。


    故人之名,再度响起,薛闻笛仍是心头钝痛,过往种种一一浮现,竟让他有几分恍惚。


    “我找到了一封五十多年前,大师兄写给你的信,还有一颗草种。”文恪将那信笺交予薛闻笛。


    薄薄一张纸,却犹如千斤重。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薛闻笛想起来的,只有数十年前,他初入红尘,见到的那张年轻的甚至略带稚气的脸。


    “在下锁春谷薛小楼,见过孙掌门。”


    十三岁的薛闻笛在临渊至阳殿,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垂垂老矣的孙安道与他客套几句,最后只说:“我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就由我临渊掌剑接待少侠吧。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也与少侠年岁相仿,想必有更多的共通之处。”


    薛闻笛站在至阳殿上,迎着那位掌门审视的目光,心下便觉着,对方似乎不大喜欢自己,但他没有细想,抱拳应声。


    那年,孙雪华十四岁。


    他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肩上绣着两尾素色鲤鱼,后背一把清辉卓绝的长剑,靛青色的剑穗轻轻晃动,若隐若现。


    “在下临渊孙霁初,见过道友。”他拱手行礼,薛闻笛亦如此:“幸会幸会。”


    孙雪华不爱笑,不说话的时候,更是冷肃,像经年积雪的高山,可望不可即。


    离了至阳殿,薛闻笛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观察着这位临渊掌剑。要知道,这个年纪就能力压群芳,坐上这风光位置,放眼整个仙道,都难有其二。


    薛闻笛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但他没有。


    孙雪华见自己总是落下几步远,便放慢了速度,薛闻笛见状,也悄悄走慢了些。孙雪华便明了,转身与他说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领你去见我师弟师妹。”


    薛闻笛愣了愣,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下:“人太多,我还是紧张。”


    孙雪华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竟认真思考了起来,片刻后,他道:“那你先随我回去吧,我煮茶与你喝。”


    薛闻笛抿了抿唇:“好。”


    这次,孙雪华走在他左侧。


    薛闻笛没有理由再故意走慢,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怎么介绍自己呢?这位孙掌剑,看着也是喜静之人。


    薛闻笛抬头看天,彼时正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草木蓬勃。这临渊的天,与锁春谷的天,是一样的,一样澄澈干净,蔚蓝无际。


    但路上遇到的临渊弟子,总或多或少要打量一番他这个异乡人。有的是好奇,也有的是意味不明地笑,还有的,匆匆看他一眼,又耳根发红地匆匆离开。


    薛闻笛自小与秋闻夏相依为命,还不知要怎么应对这些目光,索性不说话,装哑巴。


    薛闻笛又瞥了眼身边的孙雪华,对方没多少表情,看着就好像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顺手拔了根路边的一根草茎,绕成了一只蝴蝶模样,灵气微转,那蝴蝶便翩翩起舞,绕着自己飞来飞去。


    薛闻笛自得其乐。


    可走到枫林竹海,那山风一吹,蝴蝶偏了方向,一下撞到了孙雪华的眼睛。薛闻笛一个激灵,孙雪华却淡定地握住那只蝴蝶,灵气盈满,托着它再度飞了起来。


    薛闻笛想了想,单手结印,将那蝴蝶引向高空,翩然飞入林中。


    “我厉害吧?”他笑问,余光观察着孙雪华的脸色。


    “嗯。”对方应着。


    “回头我教你,怎么样?”


    “好。”


    孙雪华身为临渊掌剑,怎会不懂这点皮毛巧技?


    但他还是应了,为了不让薛闻笛尴尬。


    薛闻笛心性通透,自然也明白。


    他笑着,学着那些江湖散客,拍拍某人的肩膀:“好兄弟。”


    孙雪华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显然是没料到薛闻笛会有这般举动,但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个称呼:“嗯。”


    薛闻笛歪了歪头,竖起两根大拇指。


    孙雪华想了想,也竖起两根大拇指。


    “好兄弟。”


    薛闻笛憋笑,孙雪华则是一脸坦然地点了点头。


    此后,他们便真正是好兄弟,好朋友了。一起游历四海,斩奸除恶,救死扶伤。可苦难过尽,他们却没能一起迎来太平盛世。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读到此处,薛闻笛潸然泪下。


    那颗草种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无声诉说着那片昏黄灯下,笔墨所载的赤诚情谊。


    文恪说道:“大师兄不知为何,并没有将这封信寄出去。”


    薛闻笛泪眼朦胧地端详着这颗草种,哽咽着:“锁春谷外有封山大阵,所有的书信只出不进,若要回信谷中,也只能附在原本的信笺后边。小雪独自写这样一封信,是进不来的。”


    “也许,他写到最后,才忽然想起这一点,才没有选择寄出来吧。”


    薛闻笛抹了把眼泪,再看那草种,倏地,微微蹙起眉头:“这是,木芙蓉的种子?”


    “是。”文恪应道,“而且你知道,送给大师兄这颗草种的,是谁吗?”


    “谁呢?”


    “八百年前,翎雀宫掌门,詹致淳。”


    薛闻笛一愣:“翎雀宫?”


    “对。”


    薛闻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年幼修行时,师父曾与我说过,四百年前,先谷主李霁,曾是翎雀宫门下弟子,其师,正是詹致淳。”


    “詹掌门说,这木芙蓉的种子,是他从翎雀宫带出来的,据说——”


    文恪戛然而止。


    薛闻笛已是泪流满面:“木芙蓉,也是我锁春谷多年生长的花木。我当年初到临渊,也送给小雪与阿青各一颗。但,但是我们三个都太笨了,没有养活。”


    那颗草种,刚刚发芽的时候,便经历了一场滂沱夏雨,淹坏了,再没有长大。


    五十多年前,当孙雪华对灯背月,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他许是想起来年少夏夜里,早夭的花种,还有他似此凋零的友人。而书笺单薄,群山难越,便只能草草压下,落满岁月的尘埃。


    詹致淳,直到施未提起孙雪华未曾寄信这件事,才恍然明白其中缘由。


    他忘了,他也多年不曾见过锁春谷,见到他的弟子们了。


    文恪心中酸涩,久久不言。


    第059章 第 59 章


    薛思本在房中温书。


    近来天寒, 山中阴冷,竹屋内备了炭火,虽不至于挨冻, 但也称不上暖和。


    薛思早已习惯这样的环境, 但薛闻笛每每从外边回来, 携着一身冷气就往他怀里扑,又实在令人心痒。日子一久,心也跟着乱了几分,读书的进度便慢了许多。尤其此刻,薛思更觉千头万绪, 难以安静下来。他朝着窗外看去,那山野空空, 草木寂寂, 不见熟悉的身影。


    薛思指节微动,感知到观景台上,风吹幡动,祈福阵中传来异响。他放心不下,便默默出了门。


    岁高峰地形并不复杂,山路简单,即可直达各处。薛思刚转了个弯,就碰到了从校练场回来的薛闻笛。对方高高兴兴地唤着:“师父!”


    薛思点了个头, 目光一转,才发觉薛闻笛后边的文恪。


    “文长老。”薛思颔首, 文恪也回了礼:“薛谷主。”


    “走, 我们回屋详谈。”薛闻笛拉过薛思的手, 对方却道:“你先回吧,我去一趟观景台。”


    “法阵出问题了吗?”


    “可能只是风大, 我去去就回。”薛思一脸淡然,薛闻笛注视着他那沉静如月的眉眼和,忽地侧过脸,亲了亲他颊边那颗浅痣。


    未及薛思反应,薛闻笛便笑着:“那我先回去了,誉之怕冷,可别冻着他。”


    言罢,他一把拽上文恪,风也似的逃了。


    薛思抿了抿唇,依然不紧不慢地往观景台上走。


    法阵无事,只有那刻满名字的木牌在风中轻轻摇荡,时不时撞击下剑身,发出轻而微闷的声响。


    薛思注视着自己那把无声剑。


    准备来说,这并不是他的剑,而是当年秋谷主为保山谷无恙,暂且赠予他使用的。年轻时候的薛思只知道这是把绝世好剑,未做他想。可后来年岁渐长,他才发现,这把无声剑,并非锁春谷剑冢所出。


    它的来历,无从知晓。


    薛思静静地站了会儿,便转身折返,回到了竹屋。


    屋内明显比出门的时候暖和多了,可炭火还是那盆炭火,也不见增加。薛思瞧了眼坐在炉边,傻呵呵地烘着手掌心的薛闻笛,心下明了,拂衣靠着他坐下。


    薛闻笛不怕冷,除了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那段时间,一年到头身上都是暖洋洋的,晚上往被窝里一躺,薛思都觉得像抱了只超大暖壶。


    只是这会儿,薛闻笛看了看他,道:“师父,誉之说他去到小雪的老宅了,还带回来一颗草种。”


    薛思微愣,就见薛闻笛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小小的,有些青涩的种子。


    “誉之说,小雪在他的祖宅外边设下了结界,经年未散,若是如此,我们聚魂成功的可能性大吗?”薛闻笛说话有点急了,略过了很多细节,薛思却听得明白,他道:“聚魂之术,古已有之,但如今多是散佚,不曾听说过有人成功。”


    薛闻笛怅然,又道:“送小雪这颗种子的,是翎雀宫掌门,詹致淳。原以为他会有回天之术,但……”


    薛思微垂眼帘:“前几天,阿青寄过来一幅画像,说画上之人,便是翎雀宫那位詹掌门。”


    文恪一愣,这才想起来,先前为曹若愚卜卦之时,曾对其年幼时遇到的一位老者的身份起疑,便托顾青和徐向晚绘制了一幅画像。现在兜兜转转,倒给他忙忘了。


    文恪摸索着,从腰间灵囊里再找到施未所画那张,交给薛思:“你比对比对,看看师姐给你的,和这幅画上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薛思接过来一看,这画工于细节处颇有些潦草,但五官神态却是画出了精髓,与顾青送来的那幅画相差无几。


    “是同一个人。”薛思答道,“当年在废弃道观,托我搭救曹若愚的,就是这位,詹掌门。”


    薛闻笛意识到了事情的不简单:“翎雀宫消失已数百年,可詹掌门却先后遇到了小雪和小若愚……”


    “不止。”文恪插了句,“那位詹掌门,恐怕也见过老鬼主。”


    薛闻笛一愣:“他见过这么多人?”


    “八百年,詹掌门一直在红尘游走,会见过这么多人,也不奇怪。”薛思倒是格外镇定,“那年,我在野外见到詹掌门时,他便与我说,他也在找人。”


    “找人?”


    “找他两个徒弟。”


    薛思记得很清楚,那个灰暗的夜晚,燃烧着的篝火旁,他与无名老者各坐一边,诉说着往事。


    薛思本不是多言之人,但彼时希望渺茫,此情此景,又与年少时的经历几度重合,难免多了一句:“我在找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巧了,我也在找。”


    詹致淳笑着,脸上的褶子都团在一起,显得他尤为苍老。但那双眼睛又十分清明,不见昏聩之色,又使得他多了些许精神。


    “他说,他两个徒弟,在乱世之中,不幸罹难,他历经千辛万苦,送他们入了轮回。本想在羽化之前,再见一眼来世的他们,可踏遍青山,仍未相遇。”薛思轻声说着,“他念我亦受此苦,便宽慰我说,缘分未尽,自有重逢之日。”


    这短短的一句祝福,足以让满身风尘的薛思暂且忘却疲惫。


    詹致淳温和风趣,豁达开明,谈话间也让他想起某位故人。如此,薛思便应了对方的请求,多等了三天。


    文恪听了,有点理不清头绪,他喃喃着:“詹掌门,见过那么多人,布善施恩,他,他……”


    “不一样的。”薛思忽然开口,“詹掌门虽说常有宽心之语,但从结果来看,只有曹若愚,是真正受益的。”


    文恪如梦初醒。


    “詹掌门道行深厚,却不轻易改变他人命数,多是顺天而行,对小雪,对先生,对我,皆是如此。但只有曹若愚,被真正改变了命运轨迹。”薛思一语切中要害,“曹若愚年幼,与父母居于荒村野郊,詹掌门找到了他,让他往东走,甚至引导我与他相遇。”


    薛思微顿:“詹掌门,想救曹若愚。我猜,他可能就是,詹掌门两位弟子的转世之一。”


    文恪愕然。


    “曹若愚命格极弱,乃是累世因果强加于此身所致,恐怕他前世命途多舛,才招致如此。”薛思说着,察觉到文恪的脸色有些发白,便没有再说下去。


    文恪有些心乱:“我先前托师姐帮忙找了下有关翎雀宫的卷宗,现在还没消息,我即刻回临渊一趟,顺便告诉她草种的事情。”


    他慌忙起身,膝盖不慎撞到了炭火炉,只听“哐当”一声响,炭火倒了一地,薛闻笛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到一边,掸掸他的衣物:“没烫到吧?”


    “没,就是撞了下膝盖,有点疼。”文恪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无瑕顾及这些,着急慌忙要赶回去。薛闻笛见状,拍了拍他的肩:“为小雪聚魂一事,就全权交于我吧。阿青心有积郁,我不忍她再操劳此事。”


    “嗯。”文恪答应了,和他约定,归山后一有线索,便会与他来信。


    薛闻笛送他至门口,便停下脚步。


    山风冷冽,吹得人格外清醒。薛闻笛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随风飘散。薛思走到他身侧,轻声道:“文长老,喜欢曹若愚。”


    “看出来了。”


    薛闻笛两手抱胸,忽然往后靠了靠,贴在他肩上,不再言语。


    他的掌心,还握着那颗草种。


    “师父,聚魂之法,当真罕见吗?”


    “罕见。但谷中藏书,我都读过,书中确有记载,曰世间有名琴兰因,可以至亲至爱之血脉为弦,接引亡灵渡海。”


    薛闻笛后仰着脖子,望着他,笑着:“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薛闻笛知道答案,可又总是这般爱发问。


    他爱听薛思说话,说每一件爱他的事情。


    又心痛,又爱极。


    薛闻笛希望薛思,不要事事都藏在心里,变成一把伤害自己的刀刃。


    “四十年,每本书有多少个字,每一页上写了什么,我都记得。”薛思如实说道。


    薛闻笛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巴,温情脉脉:“辛苦你了。”


    末了,又小声说着:“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第060章 第 60 章


    文恪独自归山。


    待行至九渊岩, 望着东西南北四条岔路,四野茫茫,忽生疲惫, 便倚着那巨石歇了会儿。


    群山巍巍, 天青无垠, 即使隆冬已至,浩荡壮阔的清江也不曾结冰,隔着迢迢山路,滔滔水声犹自徘徊耳侧。


    文恪轻轻呼出一口气,心生怅然更甚。


    他不知为何, 想起曹若愚有可能是詹致淳门下弟子转世,便郁郁难欢。翎雀宫有史记载千年, 无史载录数百光阴, 鼎盛时辉煌璀璨如日高悬,沉寂时如明珠生尘,隐晦似夜。而詹致淳,无疑是这厚重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生育人无数,桃李满天下。此等人物,如今却漂泊红尘, 苦寻两个徒弟的转世。


    究竟是怎样的两个人,能让他这般上心呢?若是詹致淳找到他们, 还会将他们收入门下吗?曹若愚和另外一个人, 说不定会再次成为同门, 再一起接受詹致淳教导。曹若愚天赋极佳,想必另一个也不差, 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们也许会名扬四海,顶峰相见。


    文恪莫名心酸起来。


    他好像跌进了醋坛子里,满身酸味。可这样,却又毫无道理可言。


    曹若愚现在也和傅及他们一起修行,也会同吃同住,若自己为这种事情心生怨怼,实在气量太小。


    文恪想了又想,又觉得不应当,他从不吃旁人的醋,可偏偏想起翎雀宫,不大高兴。


    剪不断,理还乱,文恪只得默默站起身,准备去找顾青。


    他没走几步,忽听后面有人叫他:“文长老!”


    文恪回头,就见一行人行至他面前,纷纷行礼:“文长老。”


    文恪有点认不清来人,听声音,只当是个年轻姑娘,客气地回了礼。


    “文长老,你回来得正好,且随我去见顾长老,上次你信中所托之事,我们已完成了九成,快随我一起去吧。”


    那人十分欣喜,文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与他说话这人,是徐向晚。她从前是重浪师兄的弟子,为人勤恳,临渊大乱之后,她兼任讲师,给新入门的师弟师妹授课。


    徐向晚见他迟迟不说话,便问:“文长老,你是不是累了?怪我太心急,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议?”


    “不打紧,我先跟你去见师姐,恰好我也有新的消息要与师姐商议。”文恪笑笑,徐向晚应声:“好。”


    她吩咐身后的师弟师妹:“今日巡山就到这儿,辛苦各位了。”


    几人拱手行礼,向文恪二人拜别,便各自散去。


    徐向晚领着文恪寻到顾青,对方还在整理手边的资料,见到二人,喜出望外,匆匆放下笔,挪出点空位让他们坐下。


    “有关翎雀宫的记载实在太多了,屋子里都堆不下。”顾青笑着,眼尾隐约有了皱纹。文恪感动不已:“师姐,辛苦你了。”


    “这点事算什么?”顾青笑笑,将一沓新抄的小册交到他手上,“你要的,差不多都在这上面了。”


    “好,谢谢师姐。”文恪紧握手中手册,贴在心前,顾青打量着他,打趣道:“数月不见,怎么傻了几分?别是跟小若愚待久了,被同化了吧?那我可要去找小鱼算账。”


    “没有没有。”文恪回过神,连连否认,忙道,“师姐,我回来之前,又见了詹致淳詹前辈一面,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什么事?”


    文恪便将这数月来的一切如实相告,顾青越听,眉头越是紧锁:“何长老,有个哥哥?”


    “对。他抢夺剑匣,封印了何长老,可詹前辈却坚持认为那乔序是个好人,我亦不解。”文恪说着,问她,“师姐,你了解何长老吗?”


    “我年少时,她就是照水聆泉的主人,师父在世时,曾下令,若非何长老首肯,旁人不得随意进入那处。”顾青陷入沉思,“后来师兄继任掌门,延续了这个规定,我也习以为常,并未深究此事。”


    文恪沉默片刻:“师姐,我想,我们不如进去照水聆泉,也许,会有所发现。”


    “这个不急,你先将这几本小册看完,休整一下。”顾青思量着,“若我记得没错,照水聆泉外边有结界,我们还不一定能进去。”


    一旁的徐向晚听了,答道:“那外边确有结界,我每次巡山,都无法靠近。”


    顾青点头道:“那这样,誉之你先回去,我去趟照水聆泉,查探一番。”


    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从前,陆馆主在世时,与何长老关系格外要好,他有撰写日志的习惯,你回去后再翻翻,说不定会有线索。”


    时隔多年,再次听闻启蒙恩师的姓名与旧事,文恪没由来地想哭,但他忍了忍,轻轻点了个头:“好,有劳师姐了。”


    “没事的。”顾青拍了拍他的肩侧,文恪笑了笑,十分感激。


    是夜,他翻开了那几本小册。


    顾青从汗牛充栋的古籍中,找到了与詹致淳有关的信息,并按照时间顺序进行整理抄录,有的还用朱笔在一旁做了标记,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再结合卦象推衍以及薛思的回忆叙述,最终给出了她的结论。


    “曹若愚,极有可能是翎雀宫李逐流转世。当年天下大乱,李逐流捐躯赴难,死后被八十八根破神针打散三魂七魄,幸得詹致淳相救,才免遭魂飞魄散之苦。”


    “詹致淳苦寻的另一个人,应是李逐流的师弟,卓吟。他与李逐流是青梅竹马,关系匪浅,后来以身殉剑,再无记载了。”


    顾青在这句话旁边,又加了一句:“也有野史传闻,李逐流与卓吟,是师兄弟,也是道侣。但据我考证,此事应是真的。”


    文恪猛地合上那小册,紧紧攥着,心头刺痛,根本冷静不下来。那鲜艳的朱笔仿佛染血的刀,扎得他眼睛生疼,疼得快要流泪。


    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詹致淳还想让他们再续前缘吗?


    文恪根本不敢细想。


    他好不容易才跨出这一步,怎么能就此让步呢?


    文恪不甘心,又翻开小册,顾青写道:“我已告知小鱼,让他在岁寒峰上建祈福阵,以此尝试扭转曹若愚命盘。若能再得詹致淳相助,或许事半功倍。”


    文恪突然哭出了声。


    没有任何征兆,不带一丝理智,完全不体面地崩溃大哭。他甚至来不及细想,为何要如此嚎啕,仿佛只是在单纯地情感发泄。哭完,他擦干净眼泪,放空了一会儿,才沉下心,慢慢梳理着这些线索。


    他从前觉着曹若愚天真,连爱是什么都搞不清的年纪里,就知道追着自己跑。可少年人总是成长得很快,眨眼间,便学会为他遮风挡雨了。虽然长剑还不够锋利,术法仍有笨拙,但那颗心,面对他的时候,是那么热忱温暖。


    曹若愚答应过他,此生是属于他的。


    对,是属于他的。


    文恪定定心神,将那几本小册放到书架上,去找陆茗的旧书——现在,解开何以忧身上的谜题要紧,万不可因一些未知的将来耽误正事。


    曹若愚对此毫不知情。


    他与施未连夜赶回了历家。


    再回故地,原本阔气的大门内外挂满了白绫,苍白的灯笼高高挂着,墨黑的“奠”字极其扎眼。施未一惊,顾不得许多,急急闯了进去。


    历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