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的眼神让他很熟悉, 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仰头去看夜空,片刻后又转过来看他。
脸上带着抹静水似的笑容, 看不出深处的潜流,被仅余的一点素光勾勒得十分美好。
可是始终没有说话。
魏凌生的头绪在她的沉默中变得有些空幻游离,朝空旷渺远的前尘飘去。
自分别失散, 天各一隅, 二人其实很少见面。有时数年才相逢一次,多是信件往来。
宋回涯的信比她本人要冰冷得多,一封来回几千上万里的书信, 上面常常仅有草草几个字:“安好。不宣。幸勿挂怀。”
“幸勿”二字的距离比两地山水征程更遥远、更崎岖。后面附上地址,似乎寄信只为交代自己的去处,绝少离愁的寄托。
那段时间, 魏凌生曾数次从旁人口中听过关于她的死讯, 那些境遇惊险得离奇, 好似在刀山火海上独行,每一步都岌岌可危, 每一日都是死里逃生。可在此后的问候中, 宋回涯的笔下依旧是倦怠的“平安”两字。
光寒山下遇险的那年, 是宋回涯第一次主动过来找他, 在亲眼见到师姐出现之前,魏凌生都不期望她真的会来。
可风尘仆仆的宋回涯, 仿佛冬日里的微火,匹马闯关,意气风发, 飞过重重的包围,冲进绵延不绝的雪山。
她肩上的衣衫积满雪粉, 对着魏凌生温和地笑,不显生分,好像她只是一个不爱写信的人。
魏凌生深为所动,好似被无常的风卷成的细丝纠缠住了,霎时红了眼眶,对她说:“师姐能来,我很高兴。”
宋回涯的表情他看不懂,只状似亲近地说:“师弟会叫我来,我也很高兴。”
魏凌生听着迷糊,追问道:“师姐在说什么?”
宋回涯就没有了下文。
魏凌生过去的刨根问底从未得到过确切的回复,宋回涯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可以貌似极为率真地说着体己话,又常常对他置之不理。
二人长久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略显寥廓的冷清。仿似天地大得无边,偏盛不下那点微末的心事。
宋回涯深思熟虑后慎重地开口:“我不知道师弟说的是哪种喜欢。师弟自己都说想不明白……”
魏凌生脱口而出道:“我为一个人牵肠挂肚、失魂落魄,总是对她随口说的一句反复参悟,猜她究竟是不是厌烦我。是那种喜欢。”
宋回涯又静了静,佯装轻松地说:“有哪里需要师弟参悟?你今天说出来,我尽量与你讲明白。”
魏凌生不由问了出来:“师姐每回见我,都说是欢喜,是真的吗?”
这句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许多事情已不会再有答案了,因为师姐早不记得。
他怕宋回涯此时绝情地接一句:“不知道。”,又或者是“不过是骗你的。”。那不如糊涂略过。
宋回涯被他说得好一阵提心吊胆,闻言笑道:“他乡遇故知,尤其还是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弟,见你能安然无恙,一句高兴自然是真情实意的。这也不信?”
银白的月辉照出两道极淡的影子,地上重叠的姿影像是在密切地牵着手,魏凌生听着她的声音,过了会儿才道:“师姐还说过,每次想到要来见我,都是归心似箭。”
宋回涯坦荡地说:“怕你危险,自然是赶着去见你。路上只担心自己来迟一步,见不到你。”
“那……”魏凌生的声线低得有些含混,“那师姐几次因我危浅,可后悔过认下我这师弟?”
“这有什么好后悔?”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就算你不是我师弟,我也会来救你。”
魏凌生看着她的影子,将信将疑:“你真是这样想?”
宋回涯“嗯”了一声,无奈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千真万确。”
她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夜色太暗,看不清字,随意扔了过去。
魏凌生狐疑地拿着书走到前方的一盏灯下,还没翻开,宋回涯想起那满篇的废话有碍形象,又过去招招手道:“还我。”
魏凌生不解地将书递了回去。
宋回涯翻了一遍,找到相关的字句,叮嘱道:“只许看这一页。”
魏凌生就着火光,去认上面的文字。
一页纸上不过百余字,一半是在担心他,另一半是在担心阿勉。魏凌生看了半晌,两腿根生在原地,像根被点燃的蜡烛,浑身披着澄澈的光,一动不动。
直至宋回涯将书册抽走,他才随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所以师姐是真心惦念我的。从我入不留山,师姐就待我以诚。”
宋回涯见他呆头呆脑的,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那倒不是,当时的确是在挤兑你,那么明显的好赖话你也分不出来?”
魏凌生跟着笑了起来,人有些回过魂来。
宋回涯如实坦诚:“也是真的戏弄过你。对你一阵好一阵坏,是在生你的气。每回逗你,都是你先起的头。是你又说想我,舍不下我,又旁敲侧击地请我帮你做事,进了我的耳朵,全是些好没意思的话。”
魏凌生承认得很快:“是我的错。”
但又反驳:“可有时不是,是真的在想师姐。”
宋回涯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踱步,说:“换做别人,我或许就直接骂了。可离开不留山时,我许过誓,再不会对你们说伤人的话。”
魏凌生跟在她身后,闻到风中带着股清甜的花香,思维发散,想着许是春风到了。
他一脚踩中宋回涯的影子,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再次问:“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回涯沉吟片刻,说:“天气暖和一些再走。不过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
魏凌生对“抽空”二字从没有任何乐观的期许,但敏锐地从中听出了几许离分的隐喻。
他深知二人就像长在江流两岸的树叶,能隔水相望,可哪怕仅有一尺之距,也非得有人掉下树来,顺着河流漫游过去,才有相会的可能。
夜阑灯昏,行人都散去了。街上剩一片静谧。
魏凌生一颗心高高扬起,又问:“如果不论以后,只看眼下,师姐会喜欢我吗?”
宋回涯叹了一声,说:“很难回答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中很少会出现困扰。尾音轻得像要化开,也有一种淡然的洒脱。
魏凌生的眼神明清如镜,看起来恻恻动人。手握得很紧,向来冰凉的皮肤此刻热得烫人。
他放缓了语调,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我师父带上不留山的人不是我,你也会对他这样好吗?”
“不知道,或许吧。”宋回涯几乎没有思考,说,“可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选你做我师弟。”
魏凌生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宋回涯看着他,眼神中悠然不尽,徐缓流出的情绪,有片刻叫魏凌生相信是她生动而混杂的情怀。
竟不是他的错觉。
他听见宋回涯反问:“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师弟觉得,我会对他说那些大胆又越礼的话吗?”
魏凌生有些昏头转向了,脑子沉得厉害,手不自觉松了开来。
他如坠梦里,说话的声音极轻,怕惊醒了自己,还是那句疑问:“为什么?”
宋回涯转身走到路边的杏树下,抬手折下一枝初绽的白花,在魏凌生不解的目光中,别在他的衣襟上。
二人四目相对时,宋回涯笑了起来,轻轻抚平魏凌生衣襟上的褶皱,说:“有不明白的事,好过胡思乱想。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来与师弟辞别了,回来时再叫师弟来接我。”
魏凌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应下,没有出口挽留。
他问:“那师姐走时,我能送师姐把剑吗?那把铁剑快要断了。”
“还不想换新的。”宋回涯摇了摇头,自然牵住他手,“走吧。我再陪你走一段。”
·
一场小雨过后,这个冬天的寒意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天气日日转暖。
春意闹得热烈,满城开遍红粉的桃杏,花繁似锦。
沈岁的腿脚逐渐康复,能下地行走,出门闲逛的时候,找到了个新乐趣,日日腻在郑九院里薅他养的花草。
宋知怯背会了一篇长达三百多字的文章,手舞足蹈地到宋回涯跟前邀功。
赌鬼则整日去高府门前晃荡,泪洒衣襟。那痴恋缱绻的模样,看得众人不胜其烦。
沈岁讽刺道:“你若是不忍心,不如叫郎君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好趁早认清什么叫自作多情。”
宋回涯都没应和,赌鬼反来怨她,嫌弃道:“宋门主如今连处能落脚的山头都没有,我还不忍心叫她陪我吃苦受罪呢。”
宋回涯:“……”
又过几日,宋回涯收拾好了行礼,准备择日动身,收到封意料之外的信。
是梁洗托朋友给她带来的。
宋回涯坐在院里,翻开信纸,入目光是自己的大名,便龙飞凤舞地占了半张纸。
“宋回涯,何时来我严家堡做客?严老堡主近日身体康健不少,命我学字念书。
“我想死,常觉已死,又实在推脱不开,寻不到合适借口,否则该去京城找你饮酒。或者你写封信来,邀我前去不留山。”
短短一句话,宋回涯已翻过三张纸,尤其是中间的“死”字,写得尤其的大,恍悟难怪信件入手如此厚重,还以为是梁洗对自己思念过深,特意作了本书出来表以慰藉。
宋回涯啧啧称奇,几行字翻来覆去地读。
看得出这顽猴确实是有用心,只是描出来的横竖撇捺各有风貌,奇诡扭曲,比重岩叠嶂的崇山还难以翻越。
其中夹杂着几个异常清秀的字,该是严鹤仪代笔。
梁洗还说:“我找到一位号称举世无双的工匠,跟着他学了半月的铸铁,现下觉得打把神兵也不算多难。我那逆徒不许我替严家那把传世刀改名,我决定自己铸把真正的梁洗刀,下次见面,由你掌掌眼,再与你比一回,定不能输你。”
后面笔锋一转,改口道:
“对了,我近日有件私事,要离开严家堡一段时间,归期不定,你先不要过来。先给我写两封信,届时回去路上我绕去找你喝酒,再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宋回涯失笑。
看来这封信是攒了有段时间,一字一句皆是梁洗的心血。想到她每日念完书、练完武,还要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地给自己写信,宋回涯便忍俊不禁。
再往后翻。
“我到了北宁,胡人的东西我果然是使不惯,好在我不挑食,饿不着自己,你不用担心。”
“今日我偶然见了个有些眼熟的人,想了半天没想起是谁。幸亏我那逆徒提醒,我才记起,那不是你师弟吗?我去断雁接你时与他打了一架,好在他没放在心上,找我报复。怎么他也在北胡?你们不留山的人真是各个来历不凡,就是吓得我那没用的徒弟好几天不敢入睡,半夜都来摇我起床催我回去。再这样,我下回就假装没醒,给他脑门上来一掌。唉,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胆小的徒弟?”
后面的威胁分明是写给严鹤仪看的。
最后一句被人用笔涂去。对方重新在下面端正写道:“梁洗虽莽撞得不带脑子,可天性机敏,不犯大错,未露端倪,只混在人群里凑热闹地瞧了几眼。北胡正值多事之秋,风云变幻不定,宋大侠声名过显,毁誉颇多,是非不断,万勿现身。切记。”
宋回涯看见阿勉,不由心神一震。飞速往后扫去。
“我见识到你师弟的长^枪了。从前看你使剑,觉得自有一股风流韵味,不想你师弟的枪亦是极为威猛。我若练枪,你觉得如何?”
没别的多提,最后添了一句催促:“速速给我回信。我的朋友。你不回,那逆徒笑我。”
宋回涯铺平信纸,提笔回了两句:“前时相别,已有春秋。闻君佳信,忽忆往昔。以君意之慷慨,志之坚毅,若要使枪,自然也是匹夫难敌之勇武。”
她知道梁洗还认不得几个字,顶多也就嘟囔一句她废话太少,笔墨金贵。这信最后还是得送到严鹤仪手上。若是不巧,指不定还要去严老堡主手里转一圈,是以语气说得十分客气。
多余的不敢提及,怕信件被人半道截走,只含蓄地说,自己不日要回南面拜见师长,确实给她留了杯酒。待她平安,记得给自己回信。届时相见再做详谈。
宋回涯将信差人送走,回到院中,看着满屋的杂物,坐着发了会儿愣。
这里面有许多是魏凌生同陆向泽送来的,还有一笔银钱与挑好的地契。
二人案牍劳形,奔波忙碌,只有宋回涯一人清闲,过去探望过他们几次,陪他们坐上一会儿,经常说不出上几句话。
开春之后,陆向泽该也要走了,只比她晚上几天。
如此一来,不留山的弟子又要四面流散,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这日春光晴好,草木翠新。
宋回涯不再多留,决定启程回家了。
·
不留山的山脚有个曾经闻名江湖的村落。
自宋回涯弃山而去,这座远隔尘世的村庄也被迫卷入江湖浩荡的风波,山脚下的百姓失去了遮风避雨的依靠,相继搬迁远走,在艰辛的世道中寻找可以栖身苟活的住所。
时间倏忽而过,最近数年,宋回涯的声名传遍南北,远走逃荒的百姓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不约而同地住进往日的住所。
曾经荒废的村庄重新汇聚起人气,虽不如从前那般平稳安定,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是保留了十多年前的痕迹。只是对比往昔,始终有几分心潮难平的凄凉。
人事变迁的缺憾,如同山上永不停歇的长风、终年飘落的树叶,无论多少日复一日的苦守,也无人再从山顶弥漫的烟波中走出,扫去堆积在青石边上枯朽的残骸。
巨石上雕刻着的“不留山”三字,早已在岁月磋磨中覆盖上厚重的青苔。
这日清晨,山脚下的村镇在一阵鸡鸣中苏醒。
昨夜起了场风,路边全是从山上飘来的花瓣,透过窗纱望去,街上满是春色照临的和美景象。村外的杂草一天一长,深得能绊住人的脚步,林间的黄莺春燕,吵得人不堪懒睡。
妇人刚困乏地搬开挡门的木板,将几张老旧的桌椅摆到街上,就见几名小童呼喊着村口跑来,提醒附近的百姓:“骑马的人又来啦!又来啦!”
妇人陡然清醒,恼怒摔了下抹布,嘴里叫骂着道:“这帮狗犊子!白瞎这好天气!”
她大感晦气地踢了脚桌子,转身走进铺子。
不多时,一阵错落的马蹄声靠近过来。
妇人握着把菜刀,背对着大门泄愤地剁肉,刀片与菜板发出震天的响声,却还是遮不过外头几人说话的声音。
来人嗓音浑厚地喊:“来十个饼,十个馒头,再来几碟小菜。有酒吗?”
男人从楼上下来,小跑到门口迎客,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
外头那人中气十足地道:“中午也在你这儿吃,都有什么好吃的?”
妇人听不下去,举着刀冲了出来,带着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唾骂道:“老娘把后巷里的狗屎捡了塞你嘴里吃不吃?你们这群浑人,给你们两分脸色——”
赌鬼正在数手心里的银钱,被那刀上沾着的肉末甩了一脸,抬眼见妇人满脸的凶神恶煞,一时愣住了,都忘了躲。
妇人看见他手里的钱,也是傻眼,骂到一半大张着嘴僵在原地,边上男人赶忙将她的手按了下去,低下头告罪。
赌鬼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反是笑了,觉得不留山的风土人情就是与别处不同,连山脚下随意一个平头百姓都如此豪迈,有江湖的快意,打趣道:“黑店啊?”
妇人当即变换脸色,挂上笑容,涎着脸告罪道:“哎呀,原是外来的贵客啊?失礼失礼,实在是对不住,近日山脚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强人,总是在村里占便宜。打发了一回又一回,还不罢休。这村子闭塞,少有外人,才误将贵客当做是那边的喽啰了。也是心急没先见到人,否则看到大侠如此伟岸的身形,我断不能认错。”
她说着将刀放下,接过赌鬼手里的银钱,分出视线朝街上扫去。
一行不算人多。
为首一位是名年轻的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遮住了眉眼,松弛地坐在马上,循着声音微微偏了下头,见事情已经解决,略一颔首,夹紧马腹,朝前缓慢奔去。
妇人从下方窥见了她半张侧脸,轮廓与她印象中稍有不同,不敢确认,可心里的直觉在大声地嘶吼,叫她失神地往外走了两步,等看清女人骑着的马背上挂着把漆黑的铁剑,瞬间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耳边的人声仿佛撼天动地的轰鸣,世界一下子活了过来,她就要追着那背影过去,没跑出多久,被人拽着手臂拦住。
男子额头冒着热汗道:“你是怎么了?被勾了魂了?怎么喊你都不听!”
妇人嘴唇翕动,好半晌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抬手指着远处,带着男人往前走了几步。见眼前已没了那一人一马的背影,颤声道:“宋、宋回涯回来了!是她啊!”
男人当她是起得太早睡糊涂了,碰了下她的额头,说:“怎么可能?你别说又看错了。”
“我没有!真是宋回涯!你问他!”妇人返身回去,死死抓住赌鬼的手腕,久蓄的情感勃发出来,近乎嘶吼之道,“你说,同你们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宋回涯!”
她扭头冲着同行的几人大吼:“是不是?你们说啊!”
周遭的百姓相继推开门窗走了过来,迷惘地看着数人,很快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郑九微微一个点头,言简意赅的“确实”答复中,才反应过来,回身望向远处巍峨的山林。
第102章 南风吹归心
鸟声轻碎, 山花明媚,尘世的纷扰似乎在愈发深浓的山色中静止下来。
宋回涯站在山门前,仰头注视前方的青石, 抬手在虚空勾勒了下“不留山”三字的笔锋。
当年住在山上,不知多少次从门前经过,都未驻足停看, 以致于今时回顾, 才发现所书形体与记忆中并不相同。
山门弟子那等前赴后继、正身直行的刚毅,总叫世人以为“不留山”这个名字天生就该是锋芒毕露的,如剑一般宁折不弯。
但刻这山名的人, 刀锋锐利,如锥画沙,却一笔一划写得中正柔和, 气韵沉雄。如今被一层脆嫩的苔草覆盖, 仅能看见一个行云流水似的轮廓, 更显得飘洒自然,酣畅豪爽, 与这片清幽山林混然一体。
宋回涯抬手摸了下石上的苔痕, 指尖沾满露水的潮湿, 她轻捻手指, 踏进山门。
上山的路倒看得出有人在经常打扫,两旁如茵的杂草被剪短, 露出一段弯弯曲曲的小径,路中也仅有昨夜刚落下的碎花,轻盈飘动, 如同别致的彩绣。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在山道上,一路未遇见什么行人, 在经过一排新建的屋舍时,远远听见了齐整的诵读声。
免起纠纷,宋回涯绕了过去,避开人群,顺着熟悉的道路,穿到后山。
后山坟冢打理得亦是整洁。宋回涯在路上采了些花,红黄白绿地束在一块儿,看起来生机勃勃。
她摘下斗笠,将花分别摆在相邻的两座坟前,半跪着拂去石碑上的灰尘,又将周边新长的野草仔细拔去,而后跪下虔诚叩首。
跪拜过后,宋回涯站了起来,上前数步,朝四面散落着无名冢的方向又拜过几次,以敬深埋黄土再无后人的英魂。
她回到坟前,孤立良久,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用极轻的声音,伴着风道:“师父、师伯,我回来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成空白,扯出个生硬的笑:“等我将师弟们带回来,再与你们说说这些年的事。”
宋回涯停顿良久,又说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山间回荡着和暖的风,晃动的草叶如同荡漾的碧波,一阵阵地作响。
宋回涯低垂着头,被绵长而妩媚的春光环绕,忘了时间。最后用手擦了擦碑上的名字,道一声“走了。”,转身离去。
宋回涯此前听北屠说过不留山被外人所占。他们重修了藏书阁,仍在祭拜旧时的祖师堂。
后来与郑九等人打听,得知是群本分良善的人,不知从哪里来,这些年在山上花过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少银钱,但从没顶着不留山的名声进江湖闯荡,只与世无争地守着山门。
在见到后山那些坟冢前,宋回涯的本意是将它买回来。若是后山荒疏,凄惨冷落,她就是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也要将山门夺回,给师门前辈一个清净的栖身之所。现下却是有些动摇。
唯一不忍,是不愿见两位师长的居所就此败落,一些过去常用的物件被草草丢弃。
宋回涯惋惜担忧之际,人已走到宋惜微的屋前。
那间古朴的屋舍与她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连院中的花草都照料得极好,没了宋回涯时常来此捣乱摧折,此时几株桃花开得繁盛,比往年还要明艳。
宋回涯的心一阵暖又一阵疼,站在林木的阴影后温情脉脉地看,见有一小童在里面辛勤浇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靠近,转道去了湖边。
水光潋滟,映照着亘古不变的明日,仿佛十多年的久别真只是弹指一挥间。
鱼竿依旧架在原处,该在雨打风吹中摔落过无数次,长竿早已崩裂,不知被哪个执拗的弟子又摆了回去。
宋回涯盘腿在湖边坐下,望着澄明湖面,水中游云,只觉世事如空,万物皆明,一时不舍离开。
身后风也轻,山也青。
十多岁的少年,坐在湖边,想的是江湖之大,天地之远。
如今的宋回涯,坐在湖边,想的是饭饱黄昏,鸡鸣犬吠。
究竟哪个更像是南柯一梦呢?
·
早起的少年穿着件过于宽大的衣袍,拎着扫把来扫后山的落叶,困倦中半阖着眼,不住打着哈欠。
他沿着石碑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今日风吹得尤为得急,飞走的沙尘几次扑进眼睛里。几次扯了扯下滑的衣领,揉搓着发酸的眼睛。
等打扫到宋惜微跟宋誓成的坟前,才发现地上无故多了顶簇新的斗笠,边上还摆着一堆野花。
一些细碎的花瓣已被风卷走,剩下的也有些散乱。
少年脑子还未清醒,弯腰将地上的花枝捡了起来,很快觉得不敬赶紧放下,两手紧握着扫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朝前几步,眺望山脚的方向,可惜目力所及只有重重的绿影。
少年抱着扫把转身,朝原路狂奔而去,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师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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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朝着山下走去,心事纷呈,正在思索往后的打算,听见山前传来一阵沸腾的人声。
她脚步稍顿,继续下行,迎面看见一群人站在山门外,在她出现时,那些喧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灼热地朝她射来。
郑九得以从围聚的人群中走出来,退到路边,朝她摊了下手,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赌鬼等人不见踪影。
为首的妇人看清她的脸,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大声哭道:“你这臭丫头!怎么才回来啊?我就知道你不能撂下这么一帮人不管!可你也走得太久了!”
她快步冲到了宋回涯面前,抬起手本欲埋怨地拍她一掌,要落下时忍住了,捂住脸,泣不成声地道:“你……你怎么不回来?非要在外头与他们争个对错?对错就那么重要?”
宋回涯不大认得她了,但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不由有些触动,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被妇人下意识地接过,攥成一团捏在掌心,胡乱地擦拭脸上眼泪。
宋回涯玩笑说:“我争赢了回来的,那对错自然重要。”
妇人被她一句话说得破涕而笑,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可那点欢欣太过稀少,看着她拔高的身形与沉稳的气质,又被莫名的悲伤笼罩,闭上眼睛,哭得难以自拔:“你这妮子——你跟你师父,一样的犟。你师父起码还赢了个身后名,人人称道,怎么你出去闯荡一圈,就由着他们欺负?还敢说自己争赢了呢,外头那帮人都怎么骂你?”
哭得后面一群人跟着落泪,一时间山门前全是凄凉哀伤的抽泣声。
宋回涯有些一筹莫展,想叫气氛不那么沉重,豁然道:“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都过去了。”
妇人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挪眼地瞧,不知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今才大变样了,老成持重得叫她快要不认识,急促呼吸,愤慨不平道:“你这魔头,我家里养条黄狗都要被你撵着满山跑,怎么离了不留山,就由着别人骂?你给你师长报仇,这道理江湖传了上千年了,凭什么到你这里就行不通?不过是仗着你师父不在,连起伙来欺负你。”
说着不禁哀怨自责起来:“也是我们帮不上忙……才显得你势单力薄,没别的依靠。”
宋回涯见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是红了,柔声宽慰:“世上人情总随时势变转。你们再等等,往后传来的消息,多会是赞扬我的。不留山的委屈到头了。”
一两鬓霜白的男人走上前,周身萦绕着股轻微的草药味,出来得太急,手中还握着只笔,右手被墨水染得乌黑,比了下自己肩膀的高度,声音低哑道:“好孩子,你走的时候,才到我这里高,伤也没好全,还生着病呢,半大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以为你会回来,给你留了信和粮食的,你找着没有?”
宋回涯不记得了,不过书中没写,那多半是没有,否则该是一针一线都记得清楚,遂摇了摇头。
妇人顿时横眉倒竖,面目狰狞道:“定是叫那帮不要脸面的东西给抢走了!也亏得说自己是个好汉,怕不是几辈子祖宗都在地下讨饭吃,才跟个过境蝗虫似的什么都贪!”
宋回涯听着他们说了许多,迟缓地问:“你们是在等我?”
“你说的什么浑话!”妇人气急,“不等你等谁?不留山没了你,还叫不留山吗?”
后面一群人跟着出声:
“江湖上几次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不晓得回来?便是传个信,叫我们好找你,也是可以的。”
“如今还说什么晦气话?都别说了。回涯一身的好本事,你师父若是瞧见,定然很是骄傲。”
“回来就好。莫管山外那些风风雨雨,回到不留山,就是到家了。”
“回涯,这次回来,要么别走了,要么我们同你一起走。”
妇人一抹眼泪,抓住宋回涯的手,大声道:“走什么走?我在山下给你摆几桌大席,为你接风洗尘!回到家里,哪里不得先吃顿好的?”
“好!村里许久没这样的喜事,我家里还有几坛好酒,这就都拿出来!”
山门后方,两位年轻弟子仓促往下跑来,见到门前这哭作一团的场景,怔了一怔,确认了宋回涯的身份,想上前却踯躅不定,对视一眼,互相抓着手,复又莽莽撞撞地朝上冲去。
宋回涯回头,有些不明所以,可被众人拉扯着推脱不得,只能顺从地先往山下去。
第103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被簇拥着往下走, 余光扫见了自己的徒弟。
怕将她弄丢,赌鬼拎着她的后衣领等在最后方的人群外。
此时宋知怯正牛鼻子朝天地跟边上人炫耀,一手叉腰, 一手指着宋回涯道:“那个人,就是我师父!相信了吧?我就说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敢说她半句不好,你爹娘都得先打你一顿!”
她边上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小童, 身上衣衫单薄, 被风吹得直流鼻涕,吸了口气,眼神向往地问:“那我怎么才能叫她也做我师父?”
“你?”宋知怯高傲地拍拍赌鬼的大腿, 说,“你这样的呆头鹅,过不了我师父那一关, 只能拜他做师父。”
小童仰起头, 觉得面前的壮汉高大得跟棵巨树一样, 光是要看清他的脸,脖子都得抬酸了, 而且举止粗犷, 脸上几乎就写着“才疏学浅”几个字, 想起他爹娘敦促他多念书时的诸般教诲, 认定这男子除了拳脚没太大的前途,便失望地张开嘴道:“啊?”
宋知怯当面就开始告刁状:“听见了吗?连个大字不识的小子都瞧不上你!”
小童焦急澄清:“我识字!”
赌鬼居高临下地瞄向二人, 扯出个和善的笑容,阴恻恻地问:“你们两个小东西,喜欢被当球踢吗?”
小童陡然噤声。宋知怯用一个别扭的姿势, 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小童两手捂住嘴,憨实地笑了起来。
赌鬼将她提起来, 板着脸问:“你这小狐狸又在编排我什么?”
宋知怯乖巧地道:“没什么啊!”
她扑腾着手脚要下去,闹了没一会儿,山上乌泱泱地冲下来一拨人。
为首的青年在山道上跑得太急,眼瞅着像是要翻滚下来,见到几人,舌头都捋不直地喊:“宋、宋——”
赌鬼听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抬臂往山下一指。
一群人脚下不停,唯恐宋回涯跑了,继续着急忙慌地追赶。
宋知怯望着这壮观的一幕,砸吧着嘴道:“……不知道的要以为我师父是欠人钱了。”
赌鬼故作高深地道:“这叫人情债啊。可比什么银钱难还多了。”
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道:“既然都是仰慕你师父的人,那叫郑九出面拜访,该是不会拒绝。不如我们几个借此机会进去逛逛。小雀儿,你师父问起来,你可得说明白,我这不是硬闯啊!”
小童跑来招呼,抹了抹鼻子道:“姐姐,我要回家去了,我娘在下头喊我呢。”
“你回吧,当心点。”
宋知怯也才刚认识他,不过浅有几句话的交情,不明白他为何要同自己解释,摆摆手将他打发,才发觉身边少了个人,找了一圈,问:“沈岁呢?”
赌鬼说:“你管他做什么?还怕他能出事?”
郑九垂手站在一侧,闲适地浏览着山中景色,答了一句:“没上山。在下面跟一老农坐着聊天呢。”
赌鬼心潮澎湃,顾不上旧日的好友,催促着道:“进去瞧瞧!看这叫满江湖心驰神往的不留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
宋回涯被人流带着进了村庄,四下被围得密不透风,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坐下时还没分清东西南北。
屁股尚未坐热,便有人捧着酒坛出来,拿陶碗倒满,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吵闹的声响太过喧嚣,混杂在一块儿,颇有种排山倒海的架势,她听不清楚,只能抿了口酒,朝四面点头微笑,再胡乱地答上几句。
一些不认识宋回涯的生面孔,也带了孩子出来,添油加醋地吹嘘她的武艺,说得她好比剑仙在世,是天上人间都无二的绝顶高手。
随即一老汉推了自己孙儿上前,压着孩子的肩膀让他跪下,两手囫囵抱拳,恳请道:“宋大侠,您瞧瞧我家这孩子有学武的天资吗?不指望成什么高手,得您指点两式,将来出门不平白挨打,就足够了。”
从前不留山虽不收弟子,可常会下山教百姓几套强身健体的功夫,遇着事了不至于任人宰割。是以不留山下的百姓,在从前的乱世里,有一分称得上铁骨铮铮的狂傲。
宋回涯胡作非为惯了,总是犯错,后来这样的差事就落到她头上,美名其曰让她修身养性。
结果她带着一帮毛孩子,将村庄闹得鸡飞狗跳,骂声连连。
不想如今还有人敢叫她来指点。
宋回涯还没下定主意,暂时应承不了,正思忖着如何作答,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道,几十名穿着相似衣袍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宋回涯认出是山上那帮弟子。
为首青年朝群聚的乡民们抱拳致意,连连作揖,才求得众人稍稍安静,抬袖擦了把额头的汗渍,表现得极为恭敬,屈身折腰,将宋回涯请去人少些的街口。
宋回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遍青年,从他步伐与吐息中探出他武学大致的深浅,知他不以功法为长,属于实在排不上号的末流。
随他身侧的师弟师妹与他不相上下,几十个人凑不出半个能打的。分明占了人多,对着她一个,却各个局促不安,如履薄冰。
宋回涯不由摸了把脸,反省自己该没有摆出什么威慑的姿态,不至于凶神恶煞才对。
青年朝她深深一礼,没什么底气地开口:“久仰宋大侠威名,可惜一直无缘求见,今日得见真颜,实乃荣幸。”
他寒暄一句,稍作停顿,便心急如焚地问:“不知宋大侠此次回来,是有什么打算?”
宋回涯如实说道:“我此番回来,确实是想看看,如何能将门派再立起来。我师伯将山门交托到我手上,到底是不甘心,叫它就此销声匿迹。”
宋回涯见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畏她如虎,面上尽量显出温厚之色,轻声笑道:“你们担心我是来生夺硬抢的?这不留山你们守得很好,我该要多谢诸位帮忙照看前辈的坟冢。诸位义气在先,我自不能忘恩负义。若是诸位愿意让出山门,我可以用银钱补偿,如有条件,尽管开口。若是不愿意,我便带着朋友去往别处落脚,不作强求。”
众人一听顿时急眼,纷纷叫道:“不要啊!”
机灵些的干脆直接喊:“宋门主!”
青年崩不住了,什么脸面都抛之脑后,倾诉道:“只等着宋门主回来主持公道的,这山上日子快过不去了!”
宋回涯刚听人哭过一场,生怕他们接着来,倒是明白他们的来意了,知道不留山还能回自己手里,心情当即雀跃起来。
但见面前众人都是一副天塌地陷的悲催模样,强压住面上表情,只有语气不觉变得亲和,关心问道:“是没钱了?”
“不是钱的问题。”青年摇头,神色黯然,脑子转过弯来,又补充说,“也确实没多少余钱。不过一饥两饱,还饿不死人。”
这话说着实在惹人怜惜。
青年压了压手,止住众人的声音,愁眉苦脸地道:“外人多是觉得,当初是我等趁人之危,强占了不留山,平素对待我等就不怎么友善,总来闹事。先前谢仲初身死,前不久高清永又失势,武林的靠山一夜塌了好几座,好些江湖人没了去处,只能四下作乱。这几月更是变本加厉,不停来山中滋事,嘴上找了各种借口,实则是为搜刮钱财。”
宋回涯惊诧道:“你们穷成这样,他们还来搜刮钱财?太无耻了吧?”
青年可疑地沉默了,片刻后很小声地说:“曾经有钱。”
……是个败家子啊。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奇怪问:“山上就没有武功好的弟子吗?”
那还建什么门派?混什么江湖?改开学堂得了。
青年羞愧得抬不起头,抓着自己的袖口,嘴唇嚅嗫道:“武艺高强的不想来,来了我等也不敢收。山上日子虽然清闲,可说白了就是无趣,我等又从来忍气吞声,外人眼里好生窝囊,哪里留得住他们?”
宋回涯仔细听着,微微颔首。
青年见她听这些糟心事,没有不耐,在她鼓励的眼神中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在掌心捶了一拳,羞愤交加地控诉:“先前我们也是花银子请过一帮好手上去守山的,岂料找了群歹人。门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还觉得不爽利,一有不快就打骂弟子,还进门人房中行窃,我去与他们讲道理,他们连我都按着打,简直成了山上的活阎王,比外头的那伙强贼还要难缠。从此再不敢随意请人来了。”
青年说着捂住自己侧脸,旧伤虽已好全,可提及往事,被抽打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用。再看一眼面前宋回涯那张淡定的面孔,压抑了多年的屈辱涌现出来,顿时感觉更痛了。像是刚被人当场教训过一场,满心说不尽的苦楚。
宋回涯也是有点懵了。还能叫几条泥鳅欺到头上?
她问:“那后来是如何赶他们出去的?”
众人更加不好意思,闭紧嘴巴。
青年支支吾吾地往下说:“是附近路过的几名游侠,特意绕到不留山看一眼,听说山上出了事,便召来几名好友聚伙,帮着点翻了那群恶贼。好算是平息下来了。”
宋回涯:“……”
众人见她不说话,担心她是嫌自己等人没出息,四肢畏缩,胁肩低眉,拘谨而立,表情中有些悲戚。
宋回涯:“……”
青年睁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凝视着她,只等她说错一个字就要当场嚎叫卖惨。
宋回涯赶紧开口:“我知道了。”
“不错。”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措词称赞道,“守正克己,坚贞忠直,武功虽不怎么好,但知难不退,锲而不舍,也是一种勇猛,算是践履了我不留山的门规。”
众人听得眼含热泪,就要抱头痛哭:“宋门主——!”
他们半吊着的心此刻才敢放下。
里头好些仅十多岁大的少年,情绪上来如山洪崩塌,声泪俱下。
“宋门主!我们等了你好久,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
第104章 南风吹归心
宴上缺了主客, 众人自没有心思吃喝,坐在桌边等了半天,始终不见谈话结束, 担心双方是因不留山的归属起了什么冲突,更是惴惴不安。
几名村人按捺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舒展四肢, 甩着手臂在三四丈外的街上徘徊走动, 不时引颈而望。
宋回涯瞥见,不忍拂了众人好意,便将余下的琐事暂且按下, 领着弟子们去与村民一道吃饭。
众人见他们回来时眉开眼笑,该是谈得融洽,方冷落下去的席面在高涨的情绪中再次变得热烈, 彼此招呼着吃酒。
酒气熏热了清晨的寒意。
日渐高升。
一番觥筹交错的庆贺过后, 宋回涯给青年塞了一笔银子, 让他找机会还给今日宴客的村人,在弟子陪同中往山上去。
·
不留山脚附近有几片抛荒的农田, 自人丁凋零后, 长满繁茂的杂草。
后来村庄虽有了些人气, 这块地方因位置不好, 土壤也不肥沃,依旧少有人来。仅有一老翁, 扛着锄头,借着闲暇时分一块块地翻耕开垦。
边上搭着间粗糙的茅屋。
老翁从屋里端出两碗清粥。沈岁一弯腰,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接过。老汉又返身拿出两碟咸菜, 招呼着他往外走。
二人将碗筷随意摆在一块石头上,不介意早晨未干的露水, 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翁解下腰间的葫芦在耳边晃动,听到里面还有轻微的水声,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沈岁与他闲聊几句,才闻到空气里隐约的酒气,显然那葫芦里盛的是兑过不少水的劣酒,笑着问:“方才有群人嚷嚷着下山,张罗着说有酒喝,请大家都去,老伯既然喜欢,怎么不也凑个热闹?”
老翁说:“我不认识那位大侠,我是从别处逃难来的,与这里的人都且生分,放不下老脸白蹭酒喝。”
他将葫芦拧上,放到一旁,用手指倒着抹去竹筷上的毛刺,端着粥边喝边说道:“何况近些日子大家都不容易。这地方虽然自在,没那些恶吏成天变着法儿地过来剥皮,可山上也没个能作主的人,远近那些大小门派,隔三差五地要来搜刮,连吃带拿的,不给剩下多少。大伙儿统共就藏了那么一点酒,要先紧着贵客,我怎么好意思去喝?还是喝粥吧。这米也有滋味。”
沈岁吃相豪迈,就着咸菜,没两口就见了底,粗犷地一抹嘴,笑说:“那如今山上能作主的人来了。老伯可以放心了。”
老翁只摇头道:“不敢想。不好说。”
沈岁也没多解释,吃他一碗饭,帮着干些杂活,过去拎起屋前的两个木桶,帮他将水缸打满。
等他回来时,老翁已将东西收拾好,见他腿脚虽不利索,可走路的速度极快,迟疑地问:“你这腿是天生的吗?”
沈岁捶打着自己大腿,满脸混不吝地道:“不是,与人厮杀,本事不够,被对方扎了一刀,还能留住算是命大了。”
老翁不大赞同地说:“别学那些人打打杀杀,看似有人吹着捧着,可拿小命换几句好话,怎么值当?江湖里每年不知要死多少个好汉,全是年轻力壮的,若是老实做个庄稼汉,有那一身的牛力气,想活到老头子我这么大年纪,可不更容易?活着多好啊。”
沈岁听着大笑,转身给他比了个手势,朗声附和道:“老先生说得是极。”
“什么老先生?”老翁摆摆手,被口水呛得咳了两声,害臊道,“听了怪不自在。”
春末时节,正午的太阳已有些毒辣。
沈岁索性脱去外衣,留里面一件薄衫,正停下喝水,山道后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老翁表情变了变,过去用手肘推了推沈岁的胳膊,朝他微微摇头示意。
从北面进村,边上有条踩实了的小路。五六名壮汉从林中出来,高视阔步,刻意往田里踩。
老汉该是习惯了,将腰压得更低,没有说话。
沈岁陪着老翁挑拣了半天的碎石子,连最上层的松散土壤也是从别处挑过来的,就等着过几天点豆。眼见这帮人一个接一个地踩踏上去,好似脑袋前面没长眼,沈岁脸上惯来油滑的笑容顷刻消失,冷声道:“都给我下去。”
这话出口时,沈岁觉得自己如今真是生了副菩萨的心肠,这也能沉得住气。
老汉却是被吓得两腿打颤,扯了下沈岁的衣袖,后者不作理会,他犹豫片刻,弯腰捡起一旁扁担,躲进后方的茅屋。
壮汉听见喝令,起初当是蚊蝇之声闻而不顾,快要走出这片田了,见沈岁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到底是愤懑不过,又调转回来在田间用力跺了几脚,对着身后的兄弟欢欣笑道:“这土松软,踩着就是舒服。”
接着环顾四周,好似半晌才发现说话的沈岁,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对着他,拿手在他头顶比了比,表情夸张地问:“原来有人在说话?”
他鄙夷不屑地挑衅道:“是个矮子就算,还是个瘸子。难怪我瞧不见,你们看见了吗?”
一帮人在旁跟着哄笑。
“这矮子还没我儿子高。”
“猴子大小的东西也敢在我大哥面前叫唤?没人教过你怎么夹着尾巴,总该见过狗吧?”
另一人学着沈岁歪斜的站姿,怪腔怪调地模仿:“给我下去。”
沈岁放下手中的水瓢,慢吞吞进了茅屋。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嗤笑。可对着一滩软和的烂泥,嘲讽几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以为他躲进屋里是不敢叫板,也懒得深究,兀自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沈岁扛着把锄头走出门来。
老翁一脸惊恐地追在后面,怕他冲动闯下大祸,高喊了声:“住手!”
几人回头,都没看清沈岁是如何动作,后者已晃到他们跟前。
沈岁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照着为首头领的后脑就是一下。
宋回涯一行人到的时候,沈岁正蹲在水桶边上洗手。
他衣袖上沾了几点血渍,使劲搓了几把洗不干净,倒是扯出个洞,好好一身新衣就那么破了,心情十分烦闷。
边上躺着几个健壮的大汉,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跟蚯蚓似地痛苦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得极没骨气。
老翁握着两手站在树下,表情颇为恍惚,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宋回涯瞠目结舌道:“这是怎么了?”
沈岁掀开眼皮,朝地上那团横七竖八的东西一睨,冷哼道:“怪不得我。我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找死,第一天就逼着我动手。不信你问他们。”
那群壮汉不敢回答,许是觉得没脸,连告饶声也憋了回去。
年轻弟子们交头接耳,片刻后推举出一人向她告发道:“宋门主,这里面有个人我识得,是北面城里一个叫什么青淮门的小头目,倚仗身后的门派,成日里不干正事,就爱四下找地方敲竹杠。我们不留山下开间客栈,他们都伸长了手臂要管。”
沈岁立马说:“那就更罚不得我了。我打得好。”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道:“正要带他们去找场子,你先给解决了几个。没伤着自己吧?”
沈岁甩了甩手上的水,摸不准宋回涯是在关心,还是等着关心过了好发难,刚要开口,一双手托着条抹布递到他面前。
沈岁:“??”
他瞥向年轻弟子的面庞,戒备地将麻布扯了过来,擦了把手的功夫,思考的东西太多,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改而愤怒地问:“这帮败兴的东西把这里的田给踩坏了,这事儿你管不管?”
宋回涯哪有耐性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眼珠转了圈,推脱道:“找郑九去。我听他的道理。”
沈岁不满嘀咕:“什么都是郑九。”
一弟子小心翼翼地问:“大侠,如此厉害的身手,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沈岁抠了抠指甲缝里的污泥,懒洋洋地说,“我是你们宋门主请来给不留山看门的,可以叫我沈哥。”
众人互相推攘着,只当他前半句是玩笑,崇拜地叫道:“沈哥!”
宋回涯下意识回了下头。
弟子们默契地高声惊呼。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朝山上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身后弟子跟着喊声如潮,不知是在兴奋什么。
沈岁乐了,打趣说:“你去村里玩了一圈,这是叼了群猫猫狗狗回来?”
宋回涯用手指点了点他,又指指地上几人,示意将他们绑了,一并抬到山上问话。
·
不留山上原有一间议事的厅堂,如今成了门内弟子每日上早课的地方。
边上一棵古树的树荫盖住了大半的楼阁,屋檐上如水的浓阴不停流淌,隔断了午后的暑气。
他们回来的动静浩浩荡荡,刚过大门,郑九那边便得了消息,跟着朝这里来。
郑九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屋外飞扬的风恰巧吹起他的长发与衣袍,他从泛着金丝的炽烈日光下,走到屋内浅淡的阴影中,露出一张温润的脸,真好似个不在尘世的云中仙。
有弟子当场脱口而出:“好俊俏的一位郎君!”
边上人低低地笑出声来。
沈岁酸溜溜地“嘁”了一声,不修边幅地坐在门外石阶上,脱下脚上的鞋子,在地上使劲拍打,震散鞋底沾着的泥沙。等弄干净了,才大大咧咧地走进厅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
弟子挤挤挨挨站了半间屋子,几名伤患只能被扔在走廊上。
郑九听青年说完头尾,慢条斯理地道:“把他们留下,给口水喝,别叫他们死了。青淮门想要人,叫他们拿钱来赎。”
青年站在宋回涯跟前,一脸认真听训的模样,等了等,见宋回涯不开口,主动问:“不知多少价钱合适?”
“做买卖,该留点余地。”郑九略一思索,说,“一千两。”
无人吭声。
宋回涯端起茶杯,悠悠喝了口水。
过了许久,众人才意识到他们是真有如此打算。
青年大惊发出一句:“啊?”
满堂弟子轰然炸了开来,一迭声地问:
“外面那几个人值一千两?”
“青淮门是长在金山上吗?”
“一千两有多少?”
“他们若是狠心不给,我们还要养着外面那帮家伙?”
宋回涯手指轻敲了下几案,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宋回涯理直气壮地笑说:“他们这回是主动犯在我手里,做贼被抓,区区一千两,怎么算多?还没算这些年里他们骚扰百姓该给的赔偿。欺负了我不留山,想拍拍屁股草草了事?我要是这么好说话,早不叫宋回涯了。”
郑九已在考量具体的事宜,觉得大有可为。
沈岁都被说得心动,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让赌鬼带着宋知怯过去叫阵。骂得他们不能缩在壳里做王八。”
青年急声问:“他们若是直接派人来抢呢?”
“岂不正好。”郑九平淡地说,“那就一起抓了。”
沈岁满意点头,补充道:“到时候再来要人,就是两千两了。一串再一串地来,不定能再起一座不留山啊!”
弟子们听着这见风就涨的价钱,都有些慌神,脑子险些转不过来。
一人扬声问:“他们若是舍了人不救呢?不留山怎么关得下这许多人?”
郑九扫去一眼。宋回涯也对他们这问题感到奇怪,理所当然地道:“送官啊。”
这一句把所有人都给弄沉默了。只觉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感觉他们嘴里的世界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宋回涯饶有兴趣地问:“青淮门的掌门值多少钱?”
郑九摇头表示不知。
宋回涯盘算着道:“查一下他手下人做过多少恶事,我为民除匪,总该有些赏银。到时候让县衙的差役一路敲锣打鼓地把人绑回去,受他欺负的百姓顺道能出口恶气。县令除匪有功,辖内清明安定。”
她拍掌道:“皆大欢喜啊。”
青年顾虑重重,还是放心不下,又不敢指责宋回涯托大,硬着头皮道:“事情若是闹大了,不能收场怎么办?诸位许不了解,如今不留山临近的城镇里,大大小小有几十个门派。逼得他们联起手,怕招架不住。”
“闹得再大,也不过是些秋后的蚂蚱。”郑九轻描淡写地说,“狠狠打一顿,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宋门主回来了,往后只有他们求着不留山的份,不留什么相安无事的脸面。”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霸气,奈何众人心里没底,心头激荡了会儿,感觉两脚悬得太空,跟摸着一栋海市蜃楼似的。
青年忐忑问:“宋门主会一直留在山上吗?”
“不会。”宋回涯说,“等你们这边安定下来,我就要去接我师弟回家了。往后我也不定会一直留在山上。”
青年问出众人的心声:“那宋门主不在的时候怎么办?”
宋回涯将视线偏向郑九。
郑九不挑这重担,清隽的面容也随他的话语而显出几分冷酷:“靠你们自己。不要什么都仰赖宋门主。她不是神仙,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撒豆成兵。江湖上就算不起风雨,浪头也大,你们若是觉得怕了,可以现在走。莫到时候再生怨怼,觉得是宋门主没护你们周全。”
“不要一脸怯生生的,让人看着想欺负。”沈岁抬脚轻踢了下就近的一位弟子,“宋门主没回来之前,你们能过得下去,怎么她回来了,你们反倒开始害怕了?事实一直明摆着,你们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要快意恩仇,自己想清楚。什么都要,那就找根柱子撞一下,早点醒了。”
众人低下头,被说得惭愧万分,却无一人说要走。
郑九微一侧头,询问宋回涯的意见。
宋回涯笑说:“很好。”
事情在她两字中就这样下了定论。
宋回涯转而道:“让郑九理一理不留山的账务,还缺哪些物件,看怎么补齐。”
青年应下,命人搬来账册,按着时间分门别类,一摞摞地摆在中间的空地。
宋回涯随手拿过一本,翻看上面的账目,发现记录得颇为详实,一纸一笔都写了下来。遂问道:“这些年里,你在不留山一共花了多少银钱?”
青年抬起头,表情看着不大聪明,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里,憨厚挠头道:“不是我的钱啊。”
宋回涯笑了:“那是天上掉下来的?”
青年转头看向郑九。
“你看他做什么?你认识他?”宋回涯着实大吃一惊,“九哥果然是知交遍天下啊。”
青年连连摆手,谦虚道:“鬼手一门是江湖上传了近百年的响当当的名号,我哪敢高攀说是前辈的朋友?我与郑大侠仅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他送我出京城的那次。”
郑九低头迅速翻阅,回答道:“你离开山门之后,谢仲初将不留山进献给高清永。可高清永对江湖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四姑娘顺口讨要,就送给了她。”
他停顿了下,狐疑问:“你不知道?”
宋回涯自我怀疑地道:“我应该知道吗?”
郑九闻言,也有些迷糊:“郎君说,他本打算将不留山还给你,是宋门主自己不要。”
宋回涯直呼冤枉:“他什么时候给过我?”
说完便想起高四娘离京当日,高观启是要转赠她一个木匣,被她回绝。
高观启当时说的什么,她已经差不多忘了,抬手按住额头,有种天昏地暗的错觉。
郑九失笑道:“算了,也不用在意,郎君难不成还会回来找你讨要?”
宋回涯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侧,朝青年抬抬下巴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青年如实答道:“晚辈马英长,家里原本是开客栈的,生意做的不大,但南北往来的客商跟侠士都结识一些。后来被卷进一场无妄之灾里,客栈叫两个争斗的帮派一把火给烧了,死了好多人。我爹娘也没逃出来,全家只剩我一个。后来四姑娘说山上缺个管事的,郎君举荐了我,问我想不想来不留山,我就来了。”
他说起这段话时,已能做到古井无波,好似没往心里去。可眉眼垂得很低,呼吸也有些粗重。
青年平铺直叙地往下说:“起初,四姑娘每年会给我一笔银钱,叫我操持不留山的大小事务,但多年不见起色,她兴致渐失,就把银子断了,叫我也不用再管。可山上这么多口人等着吃饭,我放不下手,只能找各种办法,勉强维持生计,直到今日。”
宋回涯知道各中辛酸,绝不是这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她静默片刻,还是问道:“若只是一个生计,何苦这般劳心?”
青年抖抖宽袖,朝宋回涯深深一拜,声线终于有了些起伏,说:“我自知百无一用,若只凭自己,怕是此生也难报大仇。但那几个放火烧客栈的人,后来被宋门主给杀了。”
宋回涯沉吟道:“是吗?”
青年躬着腰背,鼻子发酸,浓厚的悲怆堵在喉咙口,憋着股气,艰难才能发出声音。
“当年宋门主前来投宿,我父亲怕引火烧身,拒收你的银钱,将你赶走。客栈当夜就起了大火,谢仲初领着一帮江湖人士声讨你的罪行,我起初真以为是宋大侠所为,与人痛骂你的无耻。
“宋大侠本有千百条理由可以不管,可偏偏管了,一句不作辩解,只将罪人的尸首挂在客栈的残虚上。隔了一年我才查明事情的真相,想同宋大侠赔个不是,一直没有机会。”
宋回涯旷达笑道:“我不记得了。”
青年声音粗哑,每个字都像变了音调:“宋门主可以不记得,但我一辈子都该记得。”
他招招手,将一小童揽到身边,介绍道:“这山上还有几人,也是那场大火后的遗孤。一是无路可去,二是想报宋门主的大恩。人微言轻,这江湖不听我等的辩诉,想着能帮宋门主一点小忙,叫外人别扰了不留山的情景,也是好的。其实山上大多人,都是因宋门主的侠义之举才来。只要宋门主不嫌弃,我等绝不离开。”
“宋姐姐不认得我了吗?”小童举起手,等不及地踮着脚,笑容灿烂地道,“宋门主的屋子是我每日打扫的!我连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保管没有半点灰尘!”
便有人争先恐后地喊:“后院的花是我养的!我照料得精细,一株没死过!还长得那么高了!”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几个邀功的小童柔声赞许:“好。”
又是谁说,人情翻覆,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草木逢春生,秋云去复来。
只当随心,不定哪时,哪日,能见一朵花开。
第105章 南风吹归心
在别处疯玩的宋知怯慢一步赶到, 碰上走廊前跟蚕虫一样扭曲爬行的几人,吓得一个激灵,上前便是一脚, 大叫道:“嗬!哪里来的妖怪?”
宋回涯还在奇怪怎么听见了鸡叫,下一刻,宋知怯两手举着只鸡活蹦乱跳地冲了进来, 献宝似地给宋回涯展示:“师父你看!我抓到只彩色尾巴的野鸡!肥得很!”
她还掐不稳那对鸡翅膀, 一个甩手的动作,鸡直接挣脱禁锢飞了出去,她手中仅剩下一把色彩鲜艳的羽毛。
边上弟子失声叫了出来:“我的鸡!”
那鸡一辈子没受过如此隆重的围观, 惊恐地鸣叫,死命扑腾着翅膀,满室飞奔。
沈岁眼疾手快将它拿住, 递给边上还目瞪口呆的弟子。
宋知怯不高兴了, 刚要说自己是如何英勇才在后山林里找到的这小东西, 就听宋回涯吩咐:“放回山里去。”
宋知怯只能失望道:“好吧。”
厅内全是飞扬的绒毛,众人一面散开, 一面用手挥挡。
赌鬼狡猾地躲在门外没进来, 宋知怯意识到自己或许又犯错了, 一步两步地后退, 打算偷偷开溜。
“跑什么?”宋回涯叫住她,“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宋知怯一扫脸上颓靡, 竖起耳朵问:“师父你说,什么事?”
·
翌日正午,领了重任的二人不紧不慢地出发。
穿过花木扶疏的山道, 进入城门,赌鬼单手拎着宋知怯, 敏捷跃下马背。将马交给客栈的伙计后,挽起袖口,与宋知怯一路打听着朝青淮门走去。
见识过京城的纸醉金迷,这座小城的青砖黛瓦都显得有些失色,只有袅袅的热气与食物的浓香,带着别样诱人的美味。
宋知怯一路吃得满嘴油光,到地方时,撑得直打饱嗝。
赌鬼平白被讹了一顿饭钱,笑骂道:“倒是给你这鬼精的小丫头玩了个痛快。”
宋知怯“嘿嘿”地傻笑。
两名年轻弟子站在门前阴影里,正靠着闲话打发时间。
赌鬼清清嗓子,从胸口取出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开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说:“你们门中弟子昨日来我不留山闹事,毁坏了许多贵重物品。这是他们画押认罪的证词,你速去通报你们门主,拿一千两来,将他们赎走。”
左侧弟子满头雾水地接过一看,发现字写得潦草不说,内容也极为草率——“青淮门欠我不留山一千两,速还。过时加价。”
他将纸张一丢,火冒三丈道:“哪里来的骗子?当这是什么地方?滚别处发疯去!”
宋知怯叹气道:“我就说王八池子里没只好鳖,你们还非要白费这功夫。”
弟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个孩子骂了,赌鬼又扯着嗓门,声如洪钟地道:“白纸黑字写着的东西,这是要不认账?你们门主在哪里?我亲自与他说!”
弟子恼怒,上手推了一把,一掌按在赌鬼胸口,用了几分内力,本是要将人摔个跟斗,岂料对方竟是纹丝不动,知他武功深浅难料,当下语气收敛不少,咽下嘴边的辱骂,只敷衍地道:“谁弄坏的东西你们找谁赔去,我们门主不在。”
赌鬼一根筋地坚持问:“你们门主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这样吧,你们给我搬两张椅子,我跟我这小侄就坐在外面等他。”
弟子见他油盐不进,没个好脸色,忍不住说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什么不留山,不鬼山的,别来我们这里找事。”
宋知怯跑开两步,免得挨揍,深吸一口气,在街上大喊道:“青淮门欠钱不还啦!好大一个门派,闯出祸了,光着屁股不擦,好不要脸!”
路过的百姓很快被吸引过来,碍于门派平日的威势,又不敢靠得太近,驻足在远处旁观。
弟子见状就要来拦,怒叱道:“哪里来的小东西?太过放肆!”
赌鬼双臂一张,逗狗似地将二人拦下。
宋知怯又喊:“青淮门的门主躲在里头不敢见人,喊两个小鱼虾出来打小孩儿,我要是他们,脸上不蒙块尿布,出了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宋知怯吃得太饱,气喘得又急,腹中一时翻江倒海,弯腰呕了出来。
她捂着肚子,张口就来:“打得我都吐了。这是内伤,得赔钱。”
弟子勃然大怒,从没见过这样无赖的市井泼皮,手上下了力气,在赌鬼肩头重重一拍。
赌鬼微微侧了下身,见他先动手,跟着发作,一拳擦着青年耳朵,带着暴烈的气劲,砸在靠墙的朱门上。
木块在耳边崩裂的巨响,如同一记雷霆轰在脑门上。守门弟子浑身一个哆嗦,僵硬在原地,不敢再动作。眼珠一寸寸地往边上挪。
赌鬼拉开门板,隔着那个大洞与青年无辜对视,挠了挠脸,满怀歉意地道:“对不住啊,你说你拦我做什么?我一激动,下手失了分寸,可不就打偏了?”
弟子瞳孔震颤。
这要是没打偏呢?把他脑袋砸成一个烂瓜?
赌鬼不理会他面上的惊悚,走到另外一扇门板前,抬手又是一拳。欣赏着两个对称的大洞,点头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他出招时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上一下,好似打穿这寸余厚的木板不费吹灰之力。
听着动静赶来的弟子恰巧看见这一幕。众人尽皆骇然。
赌鬼再次转头看向他们时,几位弟子一致后退。
宋知怯仰着脑袋说:“你把他们吓坏了。”
赌鬼反开始叫屈,摊开手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过是想要把椅子,好等他们门主答复。”
他说着面色一沉,嗓门粗大地抱怨起来:“这青淮门确实好没礼数。我特意来登门拜访,不说请我进去喝杯热茶,连个口信都不肯替我通传。想是宋门主太久没回不留山,这颜面已经不好使了。”
里面管事走出来,抱着拳问:“请问壮士所说,是哪位宋门主?”
赌鬼抬手点点额侧,淡笑不语。
管事弯下腰将纸捡了,认真看了遍上面的字,面上不动声色,抬手一挥,示意弟子依言搬两张椅子、再上壶热茶来,道一声“失礼”,转身进去找人。
“这么听话?”宋知怯拽着赌鬼衣角,小声说,“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出息,别是一群怂货,搬个名字出来就怕了。”
赌鬼俯下身,高深莫测地道:“你懂什么?你师父结下的死仇,多得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她还不记事。这帮人就算打落牙齿,也不可能与你师父低头。”
宋知怯撇嘴,不屑一顾:“这么一群臭鱼烂虾,还配跟我师父结仇?”
赌鬼瞅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蠢货,嗤声道:“你以为无名涯上的那帮义士,知道你师父活着,就随谢仲初一起吊死了?还有这些年里受命追杀过你师父的那些江湖客。你师父是只想叫他们赔些钱,他们可不敢这样想。”
宋知怯一拍脑门,醍醐灌顶,她都快忘了这桩大仇了。
她问:“我师父是真忘了,你怎么不提醒她?”
“易九不也没说?”赌鬼抠抠耳朵,无所谓地道,“说不说都一样,当时那人山人海的,差不多半个江湖的人都涌过去了,我怎么知道里头都有谁?说错了别又赖我诬了他们。只管等着吧,是或不是,他们自己能露出马脚。”
后院,书房。
管事将闲人屏退,关紧了门窗,谨慎地道:“人就在外面坐着,看起来是个高手,可江湖里对不上这样一号人。”
中年男人垂眸看着手上纸张,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心乱如麻,将纸捏成一团,扔了出去。
竭力保持冷静,说:“这不是我青淮门一家的事,将他们都叫过来。”
管事问:“叫到哪里商议?”
“就到这里!还怕丢脸吗?”中年男子骤然发了火,端过桌上茶杯摔了个粉碎,咆哮道,“让他们都来看看,她宋回涯的刀已经贴在脖子上了,是谁还做梦痴想说她不会回来!叫他们自己掂量着看,就算是当初没动过手的,又有几个清白,没跟着一起骂过?!凭宋回涯那睚眦必报的性情,能不能独独放过他们!”
管事应了一句,匆匆退下。
很快,门中弟子一个个出去,朝四面八方派送急信。
傍晚时分,赌鬼坐得累了,领着宋知怯回客栈休息。
第二日大早,天色将晓未明,又来青淮门门前露脸。
昏昏晨雾中,一众彻夜不眠的武林豪杰相继赶来。
赌鬼在路边掐了根柳条,无聊地在手中把玩,目光不时从门前扫过。
年轻弟子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无暇核实身份,索性敞开大门请人入内。
宋回涯戴着顶斗笠,与那弟子礼貌一颔首,光明正大走了进去。
第106章 南风吹归心
庄内还亮着灯火, 路上一片敞亮。
宋回涯照着弟子指引,进了议事的主厅,找一清净的角落坐下, 打量起到会的众人。
要想在江湖站稳脚跟,哪怕仅是方寸之地,也需得有一身八面玲珑的处世功夫。今日堂中坐的各路英雄明显彼时相识, 哪怕不熟也有过一面之缘, 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你来我往地打探消息。
宋回涯有用的没听到,倒听了一耳朵稀奇古怪的名号。什么蛇、熊、虎、豹, 像是要把天下猛兽给包圆了,还有各种东南西北大小剑,风雨雷电无影手, 跟大锅炖出的杂菜一样, 难分你我。只感慨世上好听的字还是太少, 不够他们起的。
宋回涯喝两口茶,转了个方向, 欣赏起窗外的红花绿柳。
过了约半个时辰, 云雾散尽, 天朗气清。从窗户望出去, 古台芳谢都带着一层浅蓝的柔光。
议论声骤然小去,一健硕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屋内众人见他出现,纷纷起身。
青淮门门主粗粗一扫,见人已差不多到齐, 朝众人抱拳问候。
他该是真的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场面话都顾不上多说, 开门见山地道:“今日请诸位同仁前来,缘由我想大家已经清楚。宋回涯的人就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外,从昨日开始,寸步不离。还拿了我门中几位弟子,扣在不留山中凌虐折磨,想是如今凶多吉少。”
男人适时停顿,喉结滚动,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怆。
宋回涯手中的茶凉了,随意朝窗外一泼,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水流碰撞瓷杯的清脆声音,在满座寂静中尤为刺耳。
众人克制住冲动没有回头,暗想着哪家小辈如此上不了台面,到这里来混水饱来了。
男人续道:“谢仲初纵有过错万千,死后叫人掀了棺材,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可到底管了江湖几十年太平。自他离世,武林群龙无首,宋回涯凭一身滔天杀焰,恣行无忌,视道义为无物,压得天下英杰都抬不起头,这世道更是暗无天日了。如今看,谢仲初当初号令群雄讨伐宋回涯,倒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善事,只可惜功败垂成。”
他重重一叹,一拳落在桌上,震得杯盏微微晃动。
男人扬声道:“江湖虽大,可你我既为心中公义同生共死,便是同气连枝的异姓兄弟,大难当头,没有独善其身的说法。今日宋回涯拿我青淮门开刀,明日又该轮到谁?她若要重新入主不留山,岂会容我等安然在侧?诸位辛苦经营数十年的山门,难道舍得就这样拱手让人?”
没有他这番慷慨陈词,众人积蓄了彻夜的愤慨也早已沸腾,断然道:“她想强权威逼,我等誓不相从!”
可惜人心不怎么齐。
激愤的骂声过后,几道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
“宋回涯是何打算,只是我等臆测。或许没有丁门主猜得这般糟糕。不过一千两,丁门主不如先将钱交了,探探形势。”
“丁门主的意思该不是,想效仿无名涯一战,将宋回涯杀死在不留山?谢仲初都没做到的事,仅凭我们几个,怕是白白送命。”
丁姓门主道:“今日请诸位同道前来,便是想与大家商议出个对策。不是只有死斗一条路可走。”
“宋回涯”这个名字仿佛是个禁忌。说话的人声逐渐小去,到最后鸦雀无声。
角落里传来一道失望的感慨:“怎么在座数十豪杰,对付一个邪魔外道,竟茫无一策?”
这话听着太像讽刺。
众人循声看去,见窗边坐着个女人,看不清面容,一手搭在窗台上,端着杯茶坐姿懒散,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闲。
在江湖上能混出名号的女人,各个不是省油的灯。众人不知她是哪门哪派的,但看她头上那顶斗笠极不顺眼,嘟囔道:“在这屋里,还戴什么斗笠?晒不得太阳?”
差点以为是宋回涯来了。
丁门主干咳一声,将众人目光吸引回来,说道:“宋回涯的武学功底是远胜我等,可她到底是肉身凡胎,只能只手遮天。她门内弟子,山下百姓,难道不顾及吗?我等若勠力同心,一致对外,便是宋回涯,也要心生忌惮。不是非得受她掣肘。”
众人闻言沉思,心有动摇,又觉得此举是取死之道,是以不反驳也不赞同。
宋回涯惊讶于他们的胆魄,居然敢打这主意,再次开口:“宋回涯本可能是不打算杀人的,我们若是拿无关人去要挟,怕她下手就真不客气了。”
有人小声附和:“有理。”
当即便有人直截了当地反驳了去:“大家若是此时就心生退意,各自只想着明哲保身,那正正是中了宋回涯的诡计。当初无名涯上,她是怎么说的,该不是都忘了吧?在座有多少人去过苍石城,追随过谢仲初,是为了看热闹还是切实出了力,一张嘴说不清楚。宋回涯今日说是谋财,我觉得慢刀子割肉,故意叫我等煎熬,才更说得通!”
心怀鬼胎的一群人当即果决道:
“不错!谁人敢拿祖宗基业,去赌宋回涯的慈悲?”
“宋回涯正是如日中天,我等再化成一盘散沙,不是上赶着做她的盘中餐吗?何其愚蠢!”
一众豪侠明显地分成了数派,眼看着气势要往一边倾倒。宋回涯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茶,再次开口:“诸位说得都有理。可江湖里哪些人真是她杀的,哪些不是,一张嘴也说不清楚。唯有几次确信是她所为的祸事,她既没杀弟子,也没杀仆从,不像是那种暴虐嗜血的狂徒。何况,我想在座大多数人,未必能叫她记住。别是本烧不到火,因自己多虑,反招惹来杀机。”
边上一八字眉的青年听她几次插话,都是空言无补,只动摇了人心,不悦回头,想一见真容,呵斥她两句。
可定睛细看,越看越是觉得不对。
那气场、姿态、身形,无不透露着某种令他战栗的熟悉味道,同噩梦中的某个画面一致无二。
大抵是察觉到他刺人的视线,对方用手指顶开斗笠,露出下方一双的眼睛。
幽深冰凉的目光与他在半空相触,刹那间,青年如遭雷击,浑身的寒意顺着腿脚飞速流失。
宋回涯意识到他认出自己,甚至扬起唇角朝他轻笑。
这一笑直接吓丢了青年一半的魂。
他微张着嘴,后背冷汗密布,强烈地想夺门而逃。
宋回涯下巴一点,示意他转回身去。青年喉结滚动,两眼发虚,浑然无知地转了过去。
他忍下了,可有人忍不下,悻悻骂道:“哪里来的臭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口气倒是大!由得你在这里说话?”
青年注视着屋顶上的横梁,幻想着三尺白绫把自己挂上去,一了百了。不敢深究堂内诸人现下是在做什么。
宋回涯缓声道:“阁下的口气也不小。如今根本谈不上对付宋回涯,门外正坐着个好汉呢,怕是在座能打得过他的,都屈指可数。谁若不信,不如试试?”
八字眉青年肝胆俱颤,尤在惊悸,率先出声应和:“这位女侠说得有理!谁出去试试那好汉的身手?赢下他,证明宋回涯手底无可用之人,我等心中也添了几分底气。若是连他都打不过,不如干脆筹个一千两出来,送去不留山,看他们肯不肯放人。何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与不留山过不去?”
骂人的武者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头,从鼻间哼出一气,暴喝道:“我去会会他!单一个宋回涯,我或许还怕她,如果连她手底下的小喽啰都怕,那这江湖待着还有什么意思?比力气小爷就没输过!”
说罢昂首阔步,杀气腾腾地走了出去。
有几人好奇,对视一眼后起身跟在了后头。
就见壮汉一路快步流星地出了大门,冲着门外的赌鬼大言不惭道:“这位好汉,不知什么来历,我来与你比试比试。照咱们江湖规矩,从来是拳头说话,你若赢了,我甘拜下风,这一百两给你。要是输了,你带着这笔旧账即刻回你的不留山,此事就此一笔勾销,别打了孙子告爷爷,一个接一个地来找麻烦,如何?”
赌鬼不置一词。
打斗声在高墙外响起,拳风犹如破空的箭矢,爆鸣作响。
没多久便是两声高亢的惨叫。
几人匆忙上前,欲从门缝里窥觑一下战况,那壮汉捂着半张脸,另半张脸跟耳朵红得近乎滴血,悲愤欲绝地从外面进来。步伐不大稳当,不知还被伤到了哪里。
几人嘴唇翕动,尴尬地别开视线,不好出口安慰,也不好上前搀扶,只能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来去如此匆匆,等数人沉默着回到大厅,除了宋回涯,一众豪杰都笑不出来了。
武学境界的高低,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现在鸿沟之间又多加一道鸿沟,如何叫人不绝望?
厅内一阵黑云压顶的凝重。
宋回涯晃着二郎腿,甚至想叫徒弟来唱上一曲儿,觉得应该能十分应景。
过了许久,终于有人说话了,愤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卑鄙,出手这样狠辣。打人不打脸……这分明是故意要给我等难堪!”
“宋回涯摆明了不愿善了。”
众人讨论着,感觉前程渺茫,无从抉择,破罐子破摔起来,发狠话道:“那就让宋回涯把我们全都杀了!把整个武林都换成她自己的人,听她号令,她敢吗?!”
“宋回涯当初被追得东躲西藏,只能像只老鼠在阴沟里苟活。如今谢仲初死了,她就想跟着摇身一变,做这武林魁首?那得先问问天下英雄答不答应!”
“不错!与宋回涯有仇的又不止我等,她敢入主不留山,便是立了靶子请人来杀!我看她能守到几时!”
……叫他们知难而退,反逼得他们迎难而上了。
不待众人说出更狂妄的话,八字眉的侠士飞速接嘴,将话题按下:“何苦说这样的气话?宋回涯如若真有这打算,就不必先找青淮门来探口风了。我觉得宋大侠不是那种喜好拐弯抹角的人,从她往日作风也可以看出,她说一说一,说二是二,言行一致,今日来找青淮门讨钱赎人,或许就是打算网开一面,告诉我等,花钱消灾,往事不究。”
众人没料他口风变得这样快,从前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喊“宋贼”、“魔头”、“孽障”,如今一句话就从“宋回涯”改成“宋大侠”了。看他的眼神不由多出了些兴味。
不过道理是不虚的。宋回涯不擅钻营诡道,他们最是心知肚明,没理由玩这样的把戏。
主座男人沉郁道:“这样听来,刘兄是准备倒戈了?”
八字眉侠士心里恨得发痒。他在这里急得跳脚,抓耳挠腮地想救这帮蠢货一命,这些人倒好,还有心情挤兑他,真是鼠目寸光。
自己当初怎会与他们为伍?
丁门主要将他与自己死绑在一条船上:“刘兄当初在无名涯上,可是不遗余力的!”
青年大吼一声,急赤白脸地想打断他。
丁门主指着他面门揭穿道:“你想见风使舵,也要看宋回涯肯不肯留你!”
青年直挺挺地站起身来,面上因恐惧只剩一片没血色的惨淡。
众人以为他是要发难,却见他转过身,两腿弯曲,卑微跪了下去,“砰砰”便是三个干脆利落的响头。
这一幕将众人给看呆了,以为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青年以头贴地,带着哭腔祈求道:“我当日亦是受奸人蛊惑,不辨是非,才铸下大错。只以为宋门主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心中并无歹意,还请宋门主念我往日善举,饶我一命!”
众人顺着视线望向角落,再次注意到窗边那名气度渊雅,风采高逸的侠客,这才醒悟过来。
当下周边的人群如潮流退去,骤然腾出半边屋子的空地。胆小的更是发出惊恐的尖啸,几欲刺破众人耳膜。
还有人拉开大门,不管不顾地要逃离出去。
宋回涯摘下斗笠,朝前一扔。斗笠打着旋儿,将半开的门扉合上。
这一下击溃了众人心防。
宋回涯端坐在原位,什么都没做,群雄已自乱阵脚。说是鸡飞狗跳也毫不为过。
她手里握着一个茶杯,平静地道:“都别动。否则,莫怪我不客气。门外也有我的人,除非能插翅飞出去,不然劝你们还是听我的。”
她勾勾手指,示意门边的几人离远一些。见众人乖乖听话,吹去茶上热气,低头抿了一口。
看着一群人贴墙而立,新奇道:“怎么怕成这样?方才不是还在商量着要怎么对付我吗?”
众人心道:知道山中有虎,与跟虎共处一室,那是纯粹的两码事。
尤其身边人,俱是无胆之徒,原先心中有几分果勇的,这会儿也被影响得烟消云散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移动站位,将丁门主的所在暴露出来。后者血色尽褪,一手按在腰间兵器上,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岂料宋回涯没多看他。
“诸位先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宋回涯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恶意逗弄,“无论是说要与我过不去的,还是要拿我门中弟子威胁我的……”
众人无不惊颤。
跪在地上的青年用力磕头,屋内回荡着他响亮的撞击声。
不少人面露犹豫,思考要不要跟着跪下,好引宋回涯怜悯。
宋回涯平心静气地说:“你们要杀我,其实我不生气。”
青年浑身缩瑟了下,哽咽出声,被吓得够呛。
不知谁人带头,现场哗啦啦又跪了一片。
她若冷血无情,众人许还有心奋力一博,可她偏偏摆出一副宽宏大量、与人为善的模样,他们便斗志消弭,满脑子只想活命了。
宋回涯啼笑皆非,真诚地一摊手,说:“我这趟出门没有带剑。不是要来杀人的。”
无论她说什么,众人都只觉悚怖。
光从窗格外照进来,宋回涯的面容沐在明光中,瞳孔澄澈浅淡,被半阖的眼皮遮掩,有种仙人垂目,不似凡人的慈悲,低声笑道:“这么怕我做什么?当年我声名狼藉,你们要杀我,是非对错已无从论证,我信你们一句无心之失,既往不咎。都可把心放下。”
众人听她语气,确实没要与自己等人索命的意图,面面相觑,有种不真实的侥幸。尚不敢完全相信。
青年大声叩谢道:“多谢宋门主大恩!感激涕零,定当结草以报!”
这才踉跄起身,顶着满脸的血污,退回人群中。
他这表现中有几分真心,宋回涯不管,摸摸耳朵,对众人道:“下回有疑问,大可以直接来问我,不要叫了一群人来揣度我的心思,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得个好没意思的结果。不过有一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我这人脾气急,若真要杀谁,是忍不住留他隔夜的。”
众人屏息凝神,木讷应上两句。
宋回涯想到什么说什么,随性补充道:“你们想留下,自然可以,我无心鸠占鹊巢,也管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但在不留山附近,就得守我的规矩。我这人确实记仇得很,不是什么都能宽赦。曾经欺凌过我不留山的,该怎么赔,自己看着办,别叫我主动开口讨要。此外,我的事归我的事,杀过人、做过恶的,被我发现,不是一句算了可以揭过。自己早些找我坦白,我可以从轻发落。被人告到我这里,可不那么简单了。我会派人出去打听,尚未查实前,还请诸位就留在这青淮门里。”
她说着停顿,意识到自己定的这些规矩,已不仅是多管闲事了。
心下想到什么,出神片刻,随后面容一定,手指点中一名青年,在对方全神戒备的目光中,轻狂笑道:“你说得对,这武林纷乱无序,我想做这出头的人,给江湖定定规矩,该先问世人答不答应。我人就在这里,不怕天下人责问。三个月后,我开席设宴,昭告群雄,重掌不留山,请武林同道都来做个见证。世上还有多少想杀的人,尽管一起来,切莫错过这个机会。”
说罢不看众人表情,兀自起身离去。
第107章 南风吹归心
“你把他们关起来做什么?”
青淮门外, 两张宽椅横挡在街道正中,赌鬼架着条腿,两手环胸, 看着宋回涯气不打一处来,抗议道:“你把他们关起来就算,为何是要我在这里看着?”
宋回涯说:“山上山下……”
赌鬼怒目圆睁, 只等她嘴里吐出一个“闲”字, 立马甩脸离去。
宋回涯抱拳道:“只你最有本事。”
赌鬼面上怒容骤然消减,险些压不住唇角的弧度,低头将姿态嚣张的腿放了下去, 摸摸鬓角,又理理衣襟,勉为其难地说:“这倒是确实。沈岁那矮子缺些道行, 易九长一张小白脸又镇不住场子。唉, 整座不留山, 也只有我能顶上用场。”
宋知怯从一旁的椅子上下来,殷勤地擦了擦, 请宋回涯入座。
宋回涯抬了下手, 无声婉拒。宋知怯干脆也不坐了, 走到她身后站着。
赌鬼得意了没一会儿, 理智压过内心的快活,表情一肃, 两手按在膝上,一本正经地道:“可你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说要开个什么英雄大会!整座不留山, 两条腿跑路的加起来,就是把后山那群野鸡都算上, 都不够人一刀杀的。拿什么办?”
宋回涯澄清道:“我可没说是英雄大会。我不过是要拿回我的不留山。”
赌鬼嚷嚷道:“你宋大门主摸下剑,他们都以为你是来灭门的。那话落在你嘴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知怯不乐意了,在后面帮腔道:“那是他们废物,你怎么说得好像是我师父的错。难不成天要下雨,也怪我师父皱了眉头?”
赌鬼本以为这几日带着宋知怯好吃好喝,两人该有深切的交情了,结果还是这样翻脸不认人,感觉叫她刺了一刀,指着她怒道:“你这顽猴,把吃我的都吐出来!”
宋知怯斜睨一眼,无情地说:“你自己去客栈的茅坑里翻翻。”
赌鬼气得额头抽疼,一阵挫败,冲上去要好好教训她。
两人正在打闹,郑九与沈岁也来了。
沈岁撑着瘸腿,舒服地坐着,拍着扶手说:“以为打起来了,想着过来给宋门主帮把手,结果是在街上闲聊呢?”
赌鬼见了八字不合的二人,怒火迅速转移,奚落道:“就你们这慢慢腾腾的动作,等你们过来相助,只剩个收尸的功夫了。”
郑九问:“这是怎么了?”
赌鬼将事情原委三两句道明,觉得自己这些人里,唯一能说动宋回涯的,就一个郑九,指使着道:“易九,你也说她两句!怎么做门主的?还没我思虑周全。”
宋回涯“呵”了一声。
郑九在一旁没有吭声。
沈岁深知,宋回涯放下的话,就算来一个戏班的郑九,全磨破嘴皮子,也挽回不了半句。可见对方沉默,又抓着机会开始阴阳怪气:“易九这人,哪像我等莽撞的粗汉?你何时听他说过恼人的话?”
赌鬼当即上勾,跟着一边讥讽:“也是,说是兄弟,偏生处处要跟我们不同。我喜欢吃辣的,他非喜欢吃甜的。我喜欢红他就喜欢白。”
“我等在前面说着不讨喜的话,他回去后不定背着我们跟宋门主卖好,说她气概威武,这江湖正是八方风雨齐来,她凭此一战扫净妖氛,能得四海归心。哎呀,我可说不出这样的好话。”
二人一唱一和,将郑九数落一番,给他泼了几桶黑水,算是气顺了。
宋回涯憋着坏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蠢蠢欲动,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郑九,他们骂你呢。这你也忍得了?”
郑九眉目慈和,语气无波无澜地说:“既知恶言似刀,何苦逞一时之快,伤人伤己?由他们说上几句,又算不了什么。”
沈岁与赌鬼登时哑然失声,却不是被他的阔达胸怀所感化,而是大感憋闷,宛如被灌了一嘴的毒药,又吐不出来,难受得厉害。
赌鬼搓搓胳膊,嘀咕道:“你休要恶心人了。”
沈岁终于记起正事,问:“宋门主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宋回涯两手负后,风轻云淡道,“江湖上叫得出名的朋友,我倒是有几个。”
郑九说:“我也有。”
“说得好似我没有!”赌鬼被激得跳了起来,拍拍胸口豪放道,“你等着,我给你报几个名字,你回去帮我写信!”
沈岁目不忍视,嗤笑了句:“傻子。”
·
别处已经入夏,边城还有些寒凉。
军营外的一处空地,一群江湖人穿着血衣,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从沙场上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呼人喝酒。
季平宣拖着沉重步伐,疲惫从边上走过,背上是一把半人多高的环首刀。
与最初瘦弱的身板相比,如今他背着这把刀,虽还是不怎么趁手,可不至于不伦不类了。
一侠客见人出现,腾出些位置,喊了他一声:“小子,怎么才来?过来吃饭!”
季平宣停下脚步,朝几人腼腆笑了一下,指指水井,谢过好意。
那人见状,扯下一块鸡腿,朝他扔了过去:“接着!”
桌上多是百姓送来的蔬菜,只有一只鸡、一小刀的猪肉,是昨日接到传信,为庆贺几人生还,特意去数十里外的城镇买的。
酒杯推过一轮,还没人舍得动第一筷。
同桌青年见他撕走鸡腿给个无名后辈,新奇地“哦”了一声,对着季平宣挤眉弄眼道:“季小友,看来这回是立了大功啊。”
季平宣怔怔盯着鸡腿,脸上盖着一层厚重的脏污,叫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反应稍显迟钝,过了片刻才晓得抬头朝众人作揖道谢。
却没有上桌吃饭,而是将鸡腿就那样塞进怀里,走到井边打上桶水,先忙着清洗自己的大刀。
男人见怪不怪,但还是无奈拍了下腿,指着人似骂似叹道:“这小子,当真是一根筋啊。我这会是见识到了,他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瞧着没什么脾气,可真遇到事了,是个能力挽狂澜的人物。”
说起这两月里的遭遇,饶是他也有些心有余悸。
一行人本打算绕行突袭,不料途中遇上大风,只能原地修整。风沙平息后,他们就迷了路。偏生如此倒霉,寻路时遭遇了几波胡人,与他们厮杀,死伤了小半兄弟,他们则被俘虏,仅有季平宣等几个年轻人在他们庇护下仓皇逃脱。
本以为死到临头了,季平宣这小子胆大包天,竟领着几个兄弟趁夜直接摸进敌营,将他们救下。好在对方人也不多,不敢深追。
又自告奋勇,带头领路,几次绕转,真找对了方向,这才让他们活着回来。
男人直冒冷汗道:“我还以为这次要去见祖宗了,想起我埋在床底的几坛老酒,心里那个悔呀,回来就挖出来喝了。”
同伴用力拍了下桌,大声赞许道:“好小子,命够大!粗中有细,够聪明也够英勇!”
男人眯起眼睛,观察不远处的少年,摩挲着下巴道:“就是那把刀,我总觉得很眼熟。”
边上人说:“北屠的刀嘛,这也认不出?看来黄大侠当真是老眼昏花了啊。”
“什么?北屠的刀?!”黄大侠惊愕道,“北屠的刀怎么会在他这样一个小娃儿身上?”
“北屠既然死了,这刀自然得有个去处。原先我也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选这样一个小子,功夫马马虎虎,天资普普通通,虽够勤勉,可论学武年龄又大了,人还是个闷葫芦,莫非是照着脾气选的?现在瞧嘛……”青年朗声大笑着道,“哈哈,选得不错!宋回涯果然是有些眼光在!”
桌上另外一人跟了一句:“否则陆将军为何叫他跟着我们?不留山的几位都看好这小子,他来日必成大器。”
黄大侠又是一惊:“什么?北屠死了?!”
众人都是无语,翻了个白眼,对着他开始轮番的调侃:
“黄兄,老了啊!”
“黄老弟,你这脑子,可千万别忘了与你出生入死的老兄我啊!”
“老黄,不如你先把你的剑交托给我,我替你找个传人。”
“都滚滚滚!你们这帮牙都不齐的老贼,倒好意思在我面前装起年轻来了。”
在这烽火连天的苦寒之地,生死都轻如烟柳,谁还去关心江湖上的恩仇。
哪位少侠横空出世,哪家宗族家门不幸,这些世人津津乐道的茶余趣闻,在这里只显得格格不入。
偶尔听上两嘴,多是平添一肚子的怒火,还不如埋头去战场上多杀几个敌贼来得痛快。
可如黄大侠这样消息闭塞,两耳不闻的,也是切真少有。
那边季平宣洗好了刀,用布将刀身上的水渍仔细擦干净,横放在膝上,这才拿出怀里的鸡腿。
边地物资贫瘠,三五日里才能偶尔吃到两口荤腥,肥肉炖煮出的汤汁拿来拌拌米饭,已是极美味的大餐了。偶尔送来些奖赏的酒肉,不够人吃,从上到下发下去,传到他手里,就只剩个影儿了。
倒不是他们在论资排辈欺负后生,这里的人情与荣辱全看本事。恰巧季平宣的本事在这些早年闻名的江湖前辈眼里,同莽莽风沙没什么两样,都没修炼出个人形。
这还是他第一回得到这么大块的肉。
季平宣喉结滚动,快要麻木的脸上闪出几分神采,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得了他人肯定。
来边关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他身微力薄,是只落于人后的燕雀,既不能振翅高飞,便只能每日苦功搓磨,以求将万里的征途赶上。
有些时候疲累得连日夜都分不清楚,何况年月。身上新添的交错伤疤,或许比来这里的时间更长。
季平宣看着手中鸡肉,眼眶无端有些发热,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泛滥上来,随血液奔涌,潺潺地流过他的四肢百骸。
桌上几人见他尤在发愣,高举起一杯酒,朝他大喊道:“小子,酒就不叫你大口喝了,大口吃肉,痛快杀敌!”
季平宣点点头,张口咬下,因嘴里还残留干涸的泥沙与发苦的血腥味,没尝出味道,囫囵嚼了两口就要咽下,结果不慎将自己噎住,呛得眼泪都要出来,看得几位侠客在旁拍掌嘲笑。
此时一老道笑吟吟地从后方走来,见季平宣弯腰咳嗽,顺道给他端来碗水。
众人热情招呼:“清溪道长,坐下一同喝一杯?”
清溪道长一甩宽袖,从善如流,“也好。”
他与数人挤在一起,问:“聊的什么?这样畅快。”
“没聊什么。聊那小子呢。说宋回涯好眼光。”
清溪道长袖口抽出一封信件,捏在手里,故弄玄虚地道:“说来,宋回涯给我寄了封信。”
众人讶然道:“她宋回涯还会写信?”
便有人打趣说:“道长前段时间,是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叫她隔了那么久还要写信来骂?”
这话引得一众豪侠跟着大笑,觉得真相大抵如此。
清溪道长展开纸张,捋着胡须,老神在在地道:“宋小友说,她要重振不留山,请武林上的朋友也好,仇人也罢,一同过去做个了断。”
黄大侠:“嗯?”
清溪道长点头:“嗯。”
众人见他说得认真,玩笑的声音小了下去。边上听见的几桌人跟着朝这边看来。
对面侠客一把抢过他手中信纸,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才敢确认真假。
“宋回涯?”那人正色道,“前段时日还听说她被半个武林骂是祸害,这是决意要与他们清算了?莫非是孤立无援,怕不留山失了体面,找我等帮忙?”
黄大侠一脸正色道:“就宋回涯那桀骜不驯的性情,脖子梗得像是铁打的,非是万不得已,不会低头给我等写信。”
清溪道长纠正他说:“是‘我’,老道,不是‘我等’。”
黄大侠充耳不闻,铿锵有力道:“她宋大侠既然开口,这个颜面,自然是要给足的,莫叫将江湖上的那些后生,小瞧了我等,真拿我们当死了!”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大声喊道:“诸位好汉!家中还有亲友在的,都给他们写封信,叫他们别藏着掖着,备份厚礼,代我等上不留山祝贺,撑一撑她宋回涯的门面,别叫人比了下去!”
众人高声应和,此起彼伏地喊:“好——!”
现场情绪一片激荡,好些原本昏昏欲睡的人此时都亢奋起来,敲打锅碗瓢盆的声音在四下响彻。
“这江湖可算是有个敢管事的人!那些个乌烟瘴气我也是受够了,宋回涯敢出来,我定然鼎力支持宋大侠!”
“呼朋唤友这种事,难不成只他们那帮宵小能做?挑能打的去,大不了真刀实枪地干一场,也叫江湖的小辈看看,什么叫血性跟傲气!”
“老杨你这厮,前几年还叫人家黄毛丫头,如今背着人都不敢这样叫了?”
“换做两年前,我要说一声她宋回涯太不知天高地厚!但从她亲身斩除谢仲初,伏杀高清永,就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她宋回涯要做的事,从无失言!她宋回涯要平这江湖,我就信她能扭转乾坤,叫日月重光!”
黄大侠今日不知多少次惊叹:“什么?谢仲初不是病死的吗?怎么是宋回涯杀的?高清永也死了?”
边上众人异口同声地道:“你住嘴吧!”
黄大侠讪讪闭嘴,又低下头问:“什么时候去?”
清溪道长说:“七月初一。”
黄大侠直眉楞眼道:“什么?七月初一的事,你现在才同我们说?”
清溪道长吹了下胡子,好笑道:“这信是凭空变到我手上的不成?我今早才接到!”
边上人司空见惯道:“怪宋回涯,她这人,从来是不火烧眉毛不挪地。”
黄大侠扯着嗓子喊:“好!那就都抓紧些!我们宋大侠七月初一就要做宋门主了!叫她欠我们一次酒钱,待杀赢了胡贼,去找她讨要!”
响声震天,直入云霄。
“好!”
·
宁国都城。
严鹤仪放下茶盏,越过二楼的窗台,观察下方的街巷。
这是他到宁国之后碰上的第一个雨天。雨水淅淅沥沥,连成一片白色的垂幕,将客栈团团围住。
光色一片灰黑,远处的楼阁被缭绕的云雾遮掩得半隐半现,路上仅有几个行人。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积水飞溅,伙计碎步小跑着出来,撑开雨伞,赔着笑上前迎接。
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一直倚在窗边默不作声的梁洗立刻上前,朝来人走了过去。
她见青年肩上的布料被雨水打湿成斑驳的颜色,想要伸手替他擦拭,又没有干净的巾帕,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两手悬在半空,显得有些尴尬,体贴道:“你若是不方便,叫人捎个口信就好,这样的风雨天,别被冻着了。”
“阿姐。”青年拍去头上的水珠,对她腼腆笑道,“是我约阿姐出来的,如何能失言?”
他垂下眉眼,神态软和顺从,说话声音也是轻细的,听来能将三分的惋惜,说出七分的真切:“只是可惜,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本想带阿姐到别处看看,却没了机会。”
梁洗笑了笑,对什么文人墨客的赏花听曲儿本也没什么兴趣,没有顺着搭话。
严鹤仪只与青年在视线交汇时点了点头,算作招呼,自顾着喝茶,倒了一杯又一杯。
青年对他亦不热络,与他隔了一段距离落座。梁洗挨着青年,坐在了严鹤仪的对面。
寒意阵阵袭上小楼,青年握着两手,打了个哆嗦,梁洗便说:“把窗户关了。”
严鹤仪充耳不闻。
梁洗隐约察觉到他心有不快,自行上前将窗子合紧。
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把扇子,打开后递给梁洗说:“送给阿姐的礼物。前几日刚听到的一首诗,觉得有阿姐的倜傥跟飒爽,特意抄下来给阿姐看。”
梁洗对着看了会儿,因字写得有些过于豪放,龙飞凤舞的,她认不得一个。本打算递给严鹤仪过目,抬头发现对方脸上只差写上“兴致缺缺”四个字,怕被扫兴,便欢喜地将东西收了,放进怀里。
严鹤仪从鼻间哼出一气,冷笑了声。
青年举起筷子,露出虎口处的一道红痕。梁洗眼尖,一下瞥见,弯下腰,就要去捧他的手细瞧,皱眉问:“你手怎么了?谁人打你了?”
青年握紧手心,回避地将手揣进袖口,扬起脸乖巧笑道:“犯了些小错,父亲罚我抄书,所以才出来晚了。”
梁洗张了张嘴,临要出口,又觉得自己不好多说,只给青年的碗里多夹了两块肉。
饭菜已是半凉,二人都没动过几筷。
严鹤仪直接用手捏起面前的一粒豆子,没个正形地往自己嘴里丢,咀嚼两口,视线在二人中间打转,扬唇笑道:“真是稀奇,这么点小伤你也会放在心上。只是梁洗,你看你满手的刀疤跟蜈蚣爬似的,担心别吓着小郎君了,还是不要靠他太近。你与他虽然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可到底生分了些。”
梁洗听着他分明不怀好意的话语,面上表情不变,稍稍坐正了姿势,似乎未往心里去。
“我听说阿姐的刀法很厉害。严家堡前些年在江湖上是很有威名的。”青年放下筷子,两手虚按桌沿,看起来十分拘谨,低着头惭愧道,“可惜我什么都不懂,父亲只叫我念书。”
梁洗一点看不得他受委屈,飞快说:“还是念书好,江湖里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眼神落在严鹤仪身上,带着些许不悦的责备。
严鹤仪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原本日子清闲舒服得很,莫名其妙收到这小子的信,哄得梁洗恨不能插了翅膀地朝北宁赶来。打那开始,什么都不对劲。
梁洗的一句疑问从见面起憋到现在,此时才忐忑地问了出来:“你父亲待你好吗?”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舔舔嘴唇,出口时声音没什么底气,头垂得更低了,说:“……还好吧。”
严鹤仪看他这一脸欲说还休的,不禁高声开口:“我看王家是积善余庆之家,对你管教严苛一些,但肯叫你念书,该是不错的。”
青年点头,摸着自己手指,转向梁洗,怯懦地道:“他们待我是很好,从未短过我衣食,我亦感念他们大恩。只是我在王家,终究不过是个养子,偌大家财与我无关,我也从不敢奢望。可我养母许是觉得我会与两位兄长相争,近几年来,时常挑我错处,以致父亲与我日渐疏离。我在家中,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虽什么都有,却越发觉得寂寞。”
他擦了擦眼睛,声音含混地对梁洗倾诉道:“我幼时不更事,如今才明白,唯有阿姐才是我的至亲,血缘是谁人都断不去的关联。我只敢在阿姐面前说两句真话。”
青年看似忙碌地给梁洗倒水,起身时避开了梁洗搭来的手。
他双手捧着茶杯,躬身敬到梁洗面前。
梁洗受宠若惊地接过,一口喝干,对他说:“阿姐找你很多年了,你若觉得过得不如意,就跟我回去。大梁如今兵强马壮,再不必怕受人欺凌。你随我住在严家堡,过得不会比现在差。”
青年表情肃穆,像是经过多番思虑,流畅说道:“父母养我多年,尚未报恩,我不能就此背信弃义,随阿姐到大梁享福。阿姐愿意常来看我就是。”
梁洗看着他神色,不知该不该劝。
青年坐了回去,不等梁洗开口,又朝她讨好地说:“阿姐既然来了,总会多住一段时日吧。我想听阿姐同我说说大梁的事。”
梁洗欣然应允:“好啊。”
严鹤仪从没见梁洗对谁这样体贴入微,还会仔细揣度对方的每一个神态、每一句话语。
只是脑袋前边儿的眼睛跟绣上去一样,虽然睁着却是个半瞎的,只顾盯着人家瞧,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梁洗,你忘了,你还有事。”严鹤仪硬邦邦地提醒道,“宋回涯正在不留山等你,你不过去看看吗?你不是最喜欢凑热闹吗?何况宋回涯还是你为数不多的朋友。”
梁洗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信,顿时有些摇摆不定。
“阿姐。”青年在旁轻唤了声,眼巴巴地看着她。
梁洗瞅他一眼,抿抿唇角,扭头对严鹤仪道:“我顶多能帮宋回涯打打架,可不留山的事,她有自己的主意在,不会愿意叫我插手的,就算我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也帮不上她什么忙。老管事替我去是一样的,且老先生持重练达,反比我更合适。就请严家堡帮忙备份厚礼,给宋回涯捎几句话,说我过段时日再去找她,与她叙旧。”
梁洗是极少给自己行为找理由的人。下了决定,严鹤仪同不同意,她都会去做。
如今说了这许多,反常到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严鹤仪本要冷冰冰地刺她一句昏头转向、不知所为,可听她游移地反问自己“你说呢?”,又狠不下心了。
不由暗自反省,劝自己他姐弟二人骨肉分离,纵使这青年别有所图,连惺惺作态都装不像样,但能叫梁洗圆此生夙愿,解多年心病,自己又何苦咄咄相逼。
遂放软了语气,顺着她的话说:“不留山这次的是非不会少,你这样的脾气过去,不定真会给宋回涯惹上麻烦。算了,我请父亲多拜托几位老朋友,看能不能给宋回涯捧个人场,你就留在这里,多陪陪你阿弟吧。”
梁洗察觉青年侧着耳朵听得认真,扯出一个笑容,对他许诺道:“等到来年开春,天气暖了,我去不留山见见宋回涯,回来告诉你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还同她说过,要给她介绍一个朋友。就是阿弟你。”
她说起宋回涯,笑容才变得真切一些,没了那种无形的束缚跟窘迫,冲着严鹤仪抬抬下巴,炫耀道:“她比我晚一步,还是我更早接任严家堡。算她欠我一杯酒。”
第108章 南风吹归心
入了初伏, 天气一下子燥热,白昼拉得漫长,四面环绕的山林拢住了热气, 化成一个巨大的蒸锅。
草木疯长,蚊虫跟着肆虐,夜里难得有几缕凉快的风, 高卷门帘, 灯下全是环绕的飞虫,叮得人满头满脸是包。
原本清幽僻静的不留山在短短一月间变得门庭若市,天下武者群涌而入, 小小的池子里鱼龙混杂。有些脾气爆的,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斗上一场。
局势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在这酷热的烈日下, 仿佛一把火就能着了。
沈岁守在山门前, 夜里睡觉都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头,整日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不留山脚的百姓喜出望外。生意做得红火, 迎来送往没个停歇, 短短数月赚了往常三五年都不曾有的积蓄。
哪怕遇上一些面貌凶恶的客人, 也宛若见着财神, 眉开眼笑的,只挑好话, 点头哈腰地伺候。
用宋知怯的话说,活似个画了笑脸的泥人,软绵绵的一团, 任谁打都发不出气。
这么一帮祖宗聚在山下,如若无人看管, 恐怕一个晚上就能掀翻了天。
宋回涯只管拿着剑每日往客栈门前一坐,一壶酒一碟菜,与路过的村人谈笑风生,便压得一众好汉收敛了脾气,不敢作乱。
至于别处的地方,她安心做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管,全丢给当日青淮门内的一众豪杰。
她自己挑起的事端,最后数她最为清闲。
眼见着定好的七月日渐接近,赌鬼频频去往街巷巡视,所见所闻叫他胆战心惊。
若不是他眼力出错,汇聚在山脚的这帮武者,该是来者不善的居多。连同周边那些大小门派的弟子,其实也对宋回涯暗藏怨念。
偶尔听到他们几句密谋,不是在拿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指责“宋回涯揣奸把猾”,便是一同就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宣扬“宋回涯罪孽深重”。
气得赌鬼捏碎了一个杯子,几次呼吸,才克制住没上前送他们一顿毒打。
路边的野狗都没宋回涯招人讨厌。
赌鬼深感事态危急,去找对方探问对策。
夕阳斜斜照来,橙黄的暮色之中,宋回涯正在马厩里洗马,见他出现,擦干净手,热情招呼道:“走,带你去吃饭。”
近日伙食丰盛,餐餐都有好菜,连宋知怯都吃得面色红润。
宋回涯吃饭时没什么心思说话,如今好似连眼力价也给丢了,全程看不出他快要拉到地上的臭脸。
赌鬼见她这无忧无虑的模样,心里极不平衡,筷子提起又放下,问:“你什么打算?”
宋回涯迷茫反问:“我什么打算?”
赌鬼登时感觉一口气堵在肺里,整个胸膛都要炸了。
宋回涯这始作俑者毫无自知之明,将空碗往桌上一放,擦了擦嘴,提起边上的剑,乐呵呵地说:“走了。”
窗外的绿叶被卷进屋里,彤云四垂中光色一片艳红。赌鬼捻起一枚落叶,感觉有些惆怅。
一个藏不住心事的莽汉,硬生生憋着不敢与人表露,夜深时分,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郑九竹筒倒豆子地宣泄。
赌鬼焦灼不安地在屋内走动,竖起两根手指,颤抖着道:“我愁得都要睡不着觉了,那矮子也是憔悴成一副鬼样,就宋门主,今天还吃了两碗饭!她怎有胃口吃得下去?”
郑九为宋回涯叫屈:“你晚上不是吃了三碗吗?”
“我什么体格?她怎么同我比!”
赌鬼冲到桌前,说话间口水四溅,吹得蜡烛火光扑朔。他两手将烛台推远,拉着郑九喋喋不休道:“难怪郎君说我难成大事,从前我还不服,如今见了宋门主这种天塌了还要拿来当被盖的狂人,才知自己确实少了几分定力。可我实在是不明白,她究竟哪来的底气?就青淮门里的那些弟子,叫她如此得罪,亏得她还敢用。”
郑九是为宋回涯说话的:“他们自己开宗立派,若连一亩三分地都不能看护,任由别人撒野,那还留着他们做什么用?”
赌鬼满腔倒不尽的苦水,郁郁寡欢地叹息:“宋门主这信,雪花似地寄出去,没一封回来。你说她真有朋友吗?”
郑九实在烦他,听他说得耳朵起茧,始终没完,挥挥手逐客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赌鬼脱了鞋直接往他床上躺,枕着手臂,厚颜无耻道:“不出去,我以后都在你这里睡了。我怕你们这些聪明的,提前跑了不知会我。”
郑九:“……”
“我怕,九哥。”赌鬼学着宋回涯的语气,拿腔捏调地说,“你就让我留下吧,到底是半个兄弟。”
郑九背过身,吐出口气,又转回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过去拿起墙边的铁剑,与他半夜打了起来。
兵刃的冷光交错中,不觉月落日升。
院中花朵开了又谢,一院芳香。
时间转瞬而逝。
七月初一,不留山迎来了数十年里最为繁华的日子。
蜿蜒的山脉刚在晨光中显出轮廓,山道两侧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郑九等人领着一众弟子,搬来一张香案,几面大鼓,摆在山门前。等着吉时。
赌鬼目光在攒动的人群找了再找,奈何一眼望去,要么是闲来无聊的看客,要么是成群集党的仇敌。不由两眼发黑,与身边人耳语道:“果不然,这回怕是要完了,别是刚回来没几月,就得卷铺盖滚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宋门主?”
沈岁冷笑道:“江湖都要变天了,射利沽名之徒自然是爬着也要过来。不留山的规矩可与谢仲初的不同,他们过惯了坐在权势上呼风唤雨的日子,怎舍得自己的子孙后代丢掉这份唾手可得的荣华?宋门主一旦得势,无异于在革他们的命。”
赌鬼扭头问:“话说你的那些朋友呢?我叫你写的信,你写了吗?”
郑九镇定自若,给他递去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小声说:“应当是在路上。村里无处投宿,总不能倒街卧巷吧?何况宋门主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沈岁说得直白,皱眉道:“火星子都撩到屁股了还不急?来的若是朋友,手上总该带着礼物。看他们一个个悍戾凶猛的眼神,跟要活吞了人似的。这几月里,看是早商量好了对策,要叫宋门主难堪。今日定要见见血,才能摆平事端,都小心着吧。”
沈岁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倒是不怕,可见局势如此悬殊,还是大失所望,胸膛起伏,愤恨交加道:“总说正道式微,还不是因为嫉善憎忠之人齐心并力,旦暮奔走。自诩高洁之士,却不懂唇寒齿亡的道理,试试今日,尤在闭门自守,这偌大江湖沦落至此,满满当当凑不出几个有胆识的豪杰,真是替宋门主不值!”
郑九“嘘”了一声,打断二人的牢骚。
待到辰时的钟声响起,风停雾散,天山共色,宋回涯依旧没有露面。
一刀客率先出列发问:“宋回涯呢?怎么还不见人影?别是临阵脱逃了吧?”
他话音刚落,一阵喧闹的吵闹从山下传来,隐约夹着宋回涯的名字。
人潮当即朝下方涌动,混乱中咒骂声不断。
直至宋回涯清越的嗓音逆着风向在众人耳边响起,将那些聒噪的杂音压了下去。
“多谢诸位同道今日赏脸,不辞辛苦,来我不留山观礼。”
就见她信步地从人群中走出。清风拂面,眉眼淡泊,带着种悠游自在的惬意,出现在万众瞩目之下,可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气场,使得满山豪杰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一青年快步冲出山道,拦在她的面前,振振有词道:“宋大侠这些年是杀得痛快淋漓了,可脚下尸骨盈野,欠了多少血债?满江湖都是有冤无处诉的苦主。如今你既然放话要给江湖立规矩,请天下英豪来作见证,那么我也趁此机会,斗胆请宋回涯与诸位英雄讲讲道理,这些因宋大侠而一夕落得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该遵什么规矩?”
他抬手一扬,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随之走出人群,抱着牌位跪在山道上,低下头哀怨哭泣。
一时间凄惨的哭诉宛如山间低回的风声,萦绕在林野的每一处角落。
赌鬼脸色骤然阴沉,怒斥道:“好生卑鄙,玩这等阴损的把戏?”
他就要下山与人争辩,被郑九拦住。
人群再次浮躁起来。
宋回涯随手从路边折了根树枝,摘去上面的细叶,面无表情道:“我今日,不是要与你们说道理的。”
青年当即使了内力,将声音震荡开,传遍山野,质问道:“宋大侠是不敢认了?”
宋回涯漠不关心道:“我杀的人是多,各个死有余辜,没有不敢认的。世上道理,也不是谁更会哭丧,就能站得住脚。只是今日宾客盈门,我懒得浪费唇舌,与你们争辩是非。”
她甩了下手中树枝,觉得不大顺手,又给丢了,一步步朝上走去。
青年如临大敌,当即横过佩剑,挡在身前。
两侧武者同是惶恐,手忙脚乱地按住兵器,蓄势待发。
宋回涯停下脚步,笑容和熙道:“我也知道,今日诸位备足了好戏,等着轮番登场。可我实在没有耐心应付,也无暇一个个招架。这次设宴,本是为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至于什么蛇虫鼠蚁,与我并不相干。但你们既然非要找我不痛快,我干脆也给你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两侧哭声小了下去,一群人纷纷抬头看她,备好的腹稿无从出口,想要回骂一时也找不到好的理由。
宋回涯朝上方一指,风流豪爽地笑道:“我的剑,就摆在山门前,我今日赤手空拳,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不管你们初心如何,也不管你们召集多少高手,能在这条路上杀了我,就算作你们本事。”
她分明站在山脚的最低处,可昂首扫视众人的眼神仿佛在睥睨天下。傲然张狂之意尽显。豪情荡气回肠。
宋回涯夹枪带棒地道:“真相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但狗不咬到包子,是不愿意撒口,为了省些麻烦,我今日大发慈悲陪你们玩玩。在此之后,谁若还敢拿些肮脏下作的手段到我面前找死,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一群人彼此对视,交换眼神,有些诧异于她敢当众设这样的赌局,是浑然不将自己等人放在眼里。同时又被她那刻毒的言辞骂得怒气填胸,难以克制。
青年咬牙切齿道:“宋回涯,你要不要睁眼看看,你哪来的同道中人?今日在列的,都是等着要你命的!”
宋回涯见他们尚在犹豫,眸光扫去,笑容轻蔑,问:“怎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连仗势欺人都不敢?”
她的讽刺太过尖锐,青年被激得气息紊乱,当场变了脸色,抛却原先定好的诸多计划,嘶吼一声,执剑杀了上去。
一众同伙见状,跟着抽出刀剑,冲杀而下。
腾腾杀气朝一处凝聚。
山上擂鼓声骤然作响,“咚”得一声,引得众人心神俱震。
郑九转身,不紧不慢点了柱香。
赌鬼瞠目结舌道:“她打的是这主意?!”
简单粗暴的一个“杀”字?
围观众人只见宋回涯被刀光剑影所围,看不清具体的战况。
几位游侠实在看不过去,豁然出手道:“我呸!什么孬种,也真下得去脸动手!宋大侠,我来助你!”
宋回涯并不领情,厉喝一声:“让开!”
鼓声陡然加急,奔放激昂,似暴雨来袭。
宋回涯运劲踏下,身形拔高,俯冲向前,脚底如踏云驭风,倏然向上蹿出丈余远。
本在她上方的武者正要劈落一刀,断她去路,奈何宋回涯身法太过诡谲,好比一片沾衣的落叶,不过错眼之间,已将他抛到了身后。
而山道上全是围靠来的人影,出鞘的刀身遏制不住砍落的趋势,险些误伤自己的同伴,一收一放间,拖累了追袭的速度。
人群陡然大乱,不分敌我地对骂起来。
刚抽出兵器准备援手的少侠们茫然站在原地,见确实帮不上忙,只得羞愧离场。
最先发难的青年本以为占据高处地形更为优势,见宋回涯腾飞远去而他被人群阻碍时,才意识到这陡峭狭窄的山路于他们不利。
越多瓦合之卒,越是不便,嘴里喊出一句:“且慢!”
又喊:“武功不行的,自己退下!莫要挡路!”
然而那声音彻底被鼓声盖过,如同石头落水,仅起了些无人关注的几朵水花。
看客们追着宋回涯的身影往上奔跑,很快见到了苔痕青绿的巨石。
宋回涯身形急停,反手一掌,朝后拍去。
掌风掀起飞沙走石,如同翻滚的波涛,瞬间迷了众人视线。
宋回涯横脚踢去,扫倒一片。
高空鼓声又变了节奏,高低不一地起落,时而急促,时而沉缓。
后方的武者越过地上的伤患,前仆后继地杀来。
刀片刺到眼前,宋回涯两指夹住,内力顺着刀身一震,轻而易举地卸下对方兵器。自己也不用,任由它掉落在地。
宋回涯或拳或掌,打出来的招式杂乱无章,难以抵抗。而那些武者不知是功夫不到家,还是受了鼓点的影响,脑子跟手仿佛不是一具身体上的器官,出招总握不准时机。
香很快燃到了尽头。
宋回涯不再与众人纠缠,纵身去取桌案上的长剑。
直到最后一点香灰落下,深红的火星熄灭。
弟子们放下鼓槌,四下出现一片空荡的寂静,只剩下宋回涯长剑出鞘发出的低吟。
“锵”的一声,山间似有无尽的回音。
偏斜的日光照在剑身上,反射出一道堂皇正大的白光,从众人面上闪过。犹如神兵降世。
宋回涯一转手腕,剑尖前指。剑身上带着一道贯穿的裂纹。
所指处的武者动作凝滞,冰封在原地,再不敢上前半步。
宋回涯抬起下巴,低笑一声。
郑九心下感慨:这世间能照净江山,令众邪自息的,
也可能,是把平平无奇的断剑。
它叫回涯。
第109章 南风吹归心
一场袭杀, 开始得壮阔恢弘,却结束得丑态百出。
这帮人的颜面算是毁了个彻底。
谢仲初死后,余下的一些尽是群土鸡瓦狗, 惜命得很,唯有仗着声势才敢冒头,是断不敢只身领教宋回涯的剑的。
只僵持片许, 见无人愿意出声, 便自觉退回山道两侧。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扫过一圈,眸中讥诮之意不言而明。
被她注视者无不低头屏息,任由四面诸般探究轻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抿着唇角,强装镇定。
不留山众人顿时士气大振。一扫颓靡,与其余看客欢呼呐喊。
在那响彻凌云的欢声之中, 宋回涯收剑归鞘, 走到香案前, 将剑平放在桌边,点香祭拜。
众人自发噤声, 神色庄严肃穆, 与她一同, 向峰顶方向鞠躬。
宋回涯随即端起中间酒杯, 先敬天地,再敬先祖, 最后转身面向一众豪杰,字正腔圆道:“自宋某离开不留山,已有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间, 苦于时乖命蹇,造化弄人, 只能四海流荡,目视山门败落,有负师长嘱托,心中常怀惭愧。幸得际遇,蒙故友不弃,得以重掌山门。自今日起,我宋回涯,接任不留山第十三代掌门。感谢诸位同道不辞辛苦前来观礼,愿意做个朋友的,都请入山饮杯水酒。”
她两手端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缓缓将杯子倾倒,朝众人示意。铿锵有力道:“开席!”
话音落毕,众人鼓掌应和。
后方弟子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涨得满脸通红,慌忙抄起鼓槌,全力擂响。
强劲蓬勃的鼓声,将气氛推至顶点。
就听山下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最先来贺喜的,是村中的百姓。
他们挑着猪、鸡,还有米面制成的各式糕点,从山脚一路抬上。
走到半途,回首见身后无人,而观者如堵,心下开始打颤,暗道不好。在为首青壮的吆喝声中,刻意放缓脚步,拖延时间。两旁乐手也加大了吹吹打打的气力,试图营造火热的声势。
然而这些虚张声势的举动,如何能瞒过在场武者的耳目。
那些卑劣庸鄙的小人,多年来招摇过市,是不知自惭形秽为何物的。先前比武落败,受人嗤笑,短暂的羞恼过后,发觉宋回涯在江湖威望上到底要逊色三分,纵使自己技不如人,此时却是占了个地利人和,当下又猖狂起来。
青年再次出列,抱拳朗声宣告:“我等今日,也在武林同道面前放句丑话,我等与宋回涯势不两立,谁人敢坐宋回涯的席面,便是与我等过不去!”
人声沸沸扬扬,本是欢天喜地的和乐气象,因他这败兴的一句,多出了几分沉重。
宋回涯屹立不动,眼神也不赏一个,面上保持着欢欣的笑容,平静说:“那我今日也要看看,谁敢对我宋回涯的客人不敬。我让他一只手,他都没命走出这不留山。”
青年不听她的威胁,抱剑站在一侧,肆意嘲笑:“宋门主说是要给江湖立规矩,怎么来的却是一群走卒贩夫?不留山是准备要开客栈,还是下地种田了?宋门主早说如此,我等就不平白跑这一趟了。”
他那“宋门主”三个字刻意拉长了音调,当个笑话在讲。
步伐轻盈上前,追到队伍的最前方,张眉努眼,惺惺作态地说:“诸位若是腿脚不便的话,要不要我来帮你们一把?这不过短短十来丈,走到头,可别要等到天黑了。”
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挑着猪头的壮汉眼神锋利射去,对他兴妖作怪的嘴脸颇为厌恶,拿手肘用力一顶,将人推开。
青年又是大笑,边退边说道:“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留山下的百姓,同宋门主一样,只有脾气犟得厉害。可仅是如此,就妄想能称霸武林,未免太自命不凡了。经此一事,望宋门主能学会‘谦卑’二字。先给自己人立立规矩吧!”
宋回涯不为所动,只是被这苍蝇吵得烦了,余光不善瞥去,问:“你急什么?是怕自己短寿,今日就得归西,一时片刻都等不了吗?”
青年上蹿下跳,朝她吊儿郎当地一拜,掀开眼皮,从下方阴恻恻地看她,嬉笑道:“希望宋门主能一直这般沉得住气。”
铜锣声变得稀稀拉拉,鼓声也低沉了下去。好端端的喜宴,偏惹上这么一个大煞风景的玩意。
人群中传来厉声的怒骂:“吠够了没有!哪里来的狗,方才没被打乖,还想再吃几棍子?”
青年朝说话的人勾勾手指,叫他若有胆量就亲自来,看看是谁吃这棍子。
后者自知不敌,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赌鬼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早要上前舒展拳脚,被郑九跟沈岁一左一右地拦下。
他挣脱不开,暴跳如雷道:“我若这也能忍住不打他,我搬个蒲团来,就能直接剃度当和尚了!你们两个给我放开!”
沈岁还有心挖苦:“哪家和尚庙能收你?少做梦了。”
郑九好声劝解:“这可不是逞能的时候。你一出手,世人该要骂宋门主没有肚量,恼羞成怒了。你看看知怯,莫非连个孩子都比不过?”
宋知怯绷着脸,跟炮仗似地火爆道:“干嘛?”
没人想在此时触她霉头,赌鬼面皮抽动了下,冷静下来,跟着偃旗息鼓。
后面出场的,大多是没有跟脚的游侠,或是一些声名不显的小门小派,一时兴起前来观礼,只为捧个人场。
有些只提了壶酒,有些则是路上顺手捎来的特产。不怎么撑得起这隆重的台面。
游侠们面带羞赧,朝宋回涯拱了拱手。
宋回涯认真还礼,请诸位入内。回过头,对着擂鼓的弟子问:“才是早上,就没有力气了?”
几名弟子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多有松懈,卖力地敲打起来。
自开席已有半个时辰,始终不见名门正派的身影,等着看好戏的一干人等态度越发嚣张。干脆明目张胆地叫嚷起来,引得一阵骚动:“好生冷清的宴席,全是些江湖浪客,早知如此落魄,我等就不来了。”
这话得罪了在场不少人,哪里还有心思放在今日的宴席上。
眼见失态要发展成一场闹剧,宋回涯出声接过话题,适时镇住暗中的鬼祟。
她说:“我宋回涯就做了十几年的江湖浪客。无拘无束,安闲自得,且遇到过几位称得上顶天立地的举世英豪。名门正派,不过一个名头,很重要吗?”
他们只等着宋回涯说这话,如同抓住重大错处,义正辞严地呵斥道:“自然重要!这名头是武林前辈闯出的血路,是这江湖的脊骨,立身的根本。背典忘祖之人,如何敢自称为‘侠’。”
宋回涯又问:“那谁家名头,能比得过我不留山?”
先前的青年怅叹一声,牙尖嘴利道:“可惜啊。不留山昔日的盛名就是因武林同道的仰慕推崇而垒就,但如今能为宋大侠正名的,又有几何?依我之见,宋大侠还不配做这不留山的掌门。名不正,言不顺。”
宋回涯摇头,一字一句道:“你错了,我不留山的辉煌是天下百姓口口相传垒成的,是黄沙枯骨写就的功名。是济苍生、安社稷的不世功勋。从来无关名利,更不需一些攀高结贵的小人来推崇。”
宋回涯笑意森冷,问道:“何况,在你眼里,哪些算是名门正派?他们还配吗?”
众人听得热泪盈眶,想起不留山那些悲壮的往事,感怀落泪,激动叫道:“说得好!”
他们指着那帮胡搅蛮缠的乖谬之徒,唾弃道:“滚!不留山不欢迎你们这种阴险小人!”
“休要脏了不留山的地!”
一众人愤然甩袖,就要负气离去:“我等还不稀罕留下!分明是她宋回涯广昭天下,请我们来的!你们就关起门来,自封个武林魁首吧,待出了这不留山,看看谁人会认!”
就在此时,山道上传来一道悠扬的喊声:“严家堡,贺,宋门主大喜!”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响起,起初只山脚下的百姓听见了。很快山底的武者帮着喊话,数道声浪层层叠叠地朝上方传来。
青年等人怔愕停步,反应快的侠客干脆将他们拦下了。
等了许久,喧天的锣鼓声惊飞满山的鸟雀,又过片刻,一行人影显现在蜿蜒的山道上。
赌鬼光是靠一双耳朵听,已是眉开眼笑,长舒胸口郁气,痛快大吼道:“不愧是严家堡,好大的排场!”
“宋门主——!”
为首的是一名老管事,人还未走到前来,已一抖宽袖,毕恭毕敬地朝宋回涯作揖行礼。
宋回涯抬手虚扶,老管事还是郑重将腰弯到低处,实实在在行了大礼。
他直起身,慈眉善目地笑道:“奉我家老堡主之命前来给宋门主贺喜,也多谢宋门主昔日对我家郎君,以及梁洗大侠的关照。”
他说到“梁洗大侠”四字时咬字极重,可见是被某人千叮万嘱要求过的。
二人对视之间,心照不宣地笑了出来。
老管事身子骨健朗,且有不俗的武学功底,是以声音雄浑有力,哪怕是在这嘈杂无比的环境下,十丈开外的看客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家老堡主说了,宋门主的排场,是要给到的。只是信收到的太晚,挑好礼物,再将这些东西运来,耽搁了好些功夫,险些以为赶不上了。有些仓促,请宋门主莫要见怪。”
老汉说得情真意切,再次弯腰作拜:“江湖已多年没有这等盛会,本该由家主亲自来道贺的,可惜我家老堡主旧病未愈,经不起舟车劳顿,郎君又在远游,琐事绊身,赶不及回来,所以才叫老夫走这一趟。待日后抽出空,再携厚礼来叨扰宋门主。”
宋回涯两步上前,被他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面上也掩不住喜色,笑道:“老人家客气了。”
老管事身后是二十来名肌肉健硕的青壮,挑着十个大小不一的木箱。单从几人被浸湿的衣衫来看,该是一些重物。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身后那匹风采神骏的良驹。
枣红色的马匹身上绑着鲜艳的红绸,体态修长,目光灵动,且脾气颇为温顺。缰绳被交到陌生弟子手上时,只轻轻仰头喷了下鼻息。管事一拍它的脖子,便顺从地让人牵走。
不消多说,外行人也知道这是匹千金难求的宝马。
老管事见宋回涯目光一直落在那马身上,等看不见踪迹了才转过脸来,扬起眉毛,得意笑道:“那是我严家堡马场这十年里最好的一匹千里良驹,宋门主还喜欢吗?”
宋回涯何止是喜欢,正要开口,老管事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钦佩道:“只有这样的马,才配得上宋门主这样的豪侠。良禽择主,这马合该就是宋门主的,不必道谢。”
他这话说得有有意味深长,似乎是在路上听人说了方才发生的争端。
果不其然,话一说完,老管事又转身走向先前那口出狂言的青年,语气和善地问:“不知这位少侠师承何派?”
青年犹豫良久,见回避不开,还是报了家门。
管事摇头,回看众人,一脸后怕地捂着胸口道:“没听说过。还以为是什么可以跟不留山比肩的百年名门,才敢与宋门主叫嚣。吓得我好一路,都以为送完这礼,要回不了严家堡了。”
现场众人无不捧场,张扬大笑。
那青年脸色一阵青白变化,受他这般直白侮辱,被一道道无形的巴掌扇得无地自容,颤抖着抬起手,直指他的鼻头。
老管事无辜看着他,宽袖盈风,“嗯?”了一声。宋回涯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青年到底不敢与他们翻脸,强行忍下。
宋回涯懒得搭理,邀请道:“老人家,请上座。”
管事理了理衣襟,笑若春风道:“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老者刚进山门,远处再次传来道贺的声音。
“木寅山庄,贺,宋门主大喜!”
听见来者身份,一众侠士目瞪口呆,互相对望,打听消息。
“木寅山庄?据江湖传闻,不是宋大侠擅闯木寅山庄,与庄主结恶了吗?怎么还会来送礼?”
“木寅山庄究竟是在哪儿?都听人说山庄现世了,可我还是连根毛都没瞧见。”
“木寅山庄避世多年,还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江湖上,宋门主好大的面子!”
一阵哗然的喧嚣声中,若隐若现的人影逐渐靠近。
众人伸长了脖子,争相往前挤,想瞧瞧世上最为神秘的山庄之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付有言从人群中缓步走出,看着宋回涯没有说话,神态有些局促。
宋回涯温声笑问:“怎么样,江湖的风光好看吗?”
付有言松了口气,那种生疏尴尬的感觉消退下去,回说:“不留山的风光很好看,春风如酒,醇香醉人。”
宋回涯失笑道:“如今都快入秋了。”
付有言眺向山顶,眉目舒展,灿然笑道:“秋光也是无限好的。没有白来。”
宋回涯看着他,解下腰间的一块木牌,扔了过去。
付有言手指摩挲着上面的“不留山”三字,有些呆愣,半晌没个反应。
“你若想来,不留山永远有你一席之地。”宋回涯不与他多客套了,朝后一指,说,“自己进门去,找我徒弟玩儿吧,她对山上熟悉得很。别跟着她惹是生非就行。”
围观众人沉浸在错愕之中。一是震惊木寅山庄的当家人居然是个很年轻的小郎君,二是诧异于他与宋回涯关系匪浅。
还没琢磨明白,又听下方来报。
“云来山,贺,宋门主大喜!”
这下满堂已不止是震撼了。
清溪道长曾也是声名在外的绝世高手,比宋惜微还要长上一辈,那一代还活着的英雄里已不剩几个。
这些年里他领着弟子驻守边地、抗击胡贼,才渐渐从江湖中隐没。但云来山,无论跟脚,还是声名,都是源远流长、当之无愧的名门正派。
清溪道长一声赞许,抵过江湖上成百上千的毁誉。
两名小道长踏着轻功,从山下腾空飞来,站稳后朝宋回涯齐声行礼。
二人该是双生子,举手投足间连动作都整齐一致,大抵也是第一次赶上这样的热闹,脸颊红扑扑的,脆生生地笑道:“我两个代师祖前来给宋门主道喜来了。礼物虽不贵重,但该是宋门主喜欢的。”
两人一同托着个木匣,当众将盒子打开。
里面躺着块青绿剔透的玉饰。
小道长们异口同声道:“这是当年宋誓成前辈请师祖帮忙刻的玉牌,说要作为今后不留山的掌门信物。可惜当时找不到好的玉石,后来好不容易寻到,又没机会送出。今天可算是能物归原主了!”
宋回涯将盒子接过,摸出里面的玉佩,发现上面的纹样,与玉石的材质,都与宋惜微曾经送给自己的那块相似。
可惜那块被她打碎,再难拼全了。
原来师伯又给她找了一块。
宋回涯不觉视线发花,眼底浮出一片朦胧水雾,她强忍着情绪,说道:“代我多谢清溪道长。”
“好嘞!”小道长迫不及待地问,“我们可以进去吃席了吗?”
宋回涯阖上眼睛,憋回眼泪,笑道:“去吧。”
二人抱拳一礼,乐颠颠地往里跑。
宋回涯尤在晃神,就听身边人咋咋呼呼地高喊道:“善定大师!”
“你眼花了吧?善定大师离这有千百里远,怎会大费周章地来不留山?”
众人前脚反驳,后脚看清人脸,俱是难以置信,纷纷低头行礼,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以示尊重。
宋回涯是认得来人的。当初在谢仲初的府上与他有过争执,后来才知道,自己中毒垂死时,多亏老僧庇护,又为她寻药,才救她一命。
不想他竟愿意亲自前来,为自己正名。
宋回涯快步上前相迎,谦虚道:“华阳城中多有冒犯,还望大师见谅。先前受的伤可好了?”
老僧看着她,稍稍后仰,似乎有些不习惯,过了会儿才道:“宋施主言重了。那日相别过后,老衲回去静思,宋施主所言是有道理,是老衲着相了。”
他双手合十,朝宋回涯微一颔首,二人都不再提及那些旧事。
宋回涯诚邀道:“善定大师,要不进去坐坐?”
老僧笑说:“老衲不喝酒。”
宋回涯汗颜道:“是晚辈思虑不周了,没准备素斋。”
“本是路过,来给宋施主送份礼物。”老僧说着顿了一顿,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递给宋回涯,“送完便走了,今日还需赶路,宋门主不必费心招待。”
他口中“宋门主”三字一出来,宋回涯的地位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那些个跳梁小丑早已大惊失色,朝着人群深处藏匿。
但现下无人顾得上他们,因为山道上正有一条长龙,一字铺开,朝上行进。
众人算是看出门道来了,纷纷笑骂道:“他们别是约好了来的吧?”
正阔步走来的壮士远远便扬手解释,高声道:“各位好汉还请不要冤我!可真不是什么约好,只是不留山附近太热闹,住不下我们这许多人,何况我等还带着礼物,所以借宿在十几里外的一处乡镇上。昨晚连夜赶路,才在今早赶上宋门主的席面!”
那壮士朝宋回涯抱拳招呼,熟络笑道:“云来山的两位小道长跑得实在太快,我们分明是一路来的,偏偏他们赶着先行一步。宋门主,久仰大名!”
宋回涯正思忖着如何称呼,对面壮士已一股脑地往下叙述,没给她插话的机会。
“不知宋门主是否还记得边关的那些旧友,我等今日可是领了重任,要来替宋门主撑个场面的。若是办事不利,可少不得叫那些师兄师长数落。本是准备好了,一路摇铃打鼓,大张声势,叫天下人都来沾沾宋门主的喜气。只怕赶不及,误了门主的大事。结果到了山下才算开了眼界,原是我等自作多情了,宋门主一呼百应,来者如云,我们这上百人还要站不下脚。”
他说得有趣,将气氛带得欢快,边上人跟着玩笑道:“你们确实是晚了一步,但凡早来一些,我等就不用白受一顿气了!”
“就是!你是没瞧见,方才好些个不要脸面的无耻之徒,到不留山前来班门弄斧。被宋门主教训了一通,还不安分。”
壮士忙连连告罪:“罪过罪过,那我到时候自罚三杯!”
众人点破他的心思:“你是贪酒喝吧!”
壮士仰头大笑。
后方弟子跑过来,面带难色地对宋回涯道:“门主,山上席位排不开了。”
他声音不大,可还是叫面前的壮士听见了。男子当即一拍胸脯,洒脱道:“不用麻烦了,我等江湖人不讲究这些,席地而坐,对酒而歌,已是足意!今日有诸多豪杰知己在此,相见甚欢,是人生大幸,随意怎么都快活!”
一群江湖游侠被他三两句说得心潮激荡,主动上前结交:“那就一起喝酒?”
“走!”
一群人勾肩搭背地朝里走去。
宋知怯被迷得找不着北,捧着脸大喊道:“师父好厉害!我师父不愧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赌鬼扬眉吐气,已是笑得见牙不见嘴,半身重量都压在沈岁身上。
沈岁也是大喜若狂,连被赌鬼当拐拄了都未介意。
连郑九都是低眉浅笑,面上神采熠熠。
宋回涯被围在人群中间,听到山间吹来一阵浩荡的风。
这风压弯枝干,万壑千林同时发出簌簌的响声,绿叶如雨,带着后山弥漫的酒香,在林间飞走。
不似人间。
众人站立风中,衣衫飘摇,潇洒豪放。
第110章 南风吹归心
盛宴过后, 一地琐碎杂务。
诸多宾客的送往与回礼,都推给郑九等人去做了,可依旧多的是事情要由宋回涯决断。
宋回涯只阖眼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 没什么睡意,干脆到书房翻了遍昨日的礼单与账目。尚在逐一做安排,天色不觉就亮了。弟子领了人过来, 说是有想来不留山拜师的蒙童, 请她见一见。
宋回涯暂且没有招纳门人的打算,是以听得心不在焉,头也未抬, 指尖在桌上随意敲了敲。
弟子看出她的推拒,先一步开口道:“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天不亮就在山门外等着了, 听说是走了十多里的山路, 连夜来的, 只穿一双不合脚的破草鞋,走得脚底板鲜血淋漓, 我看着有些可怜。她父亲不像是会心疼她的, 我劝说了好几次, 他仍是固执己见, 不肯离去。若是见不着门主的面,我怕他会一直等候, 硬磨着门主心软。门主要不亲自同他们说一句,好或不好,都断了他们念想?也省得落人口实。”
宋回涯这才分出心神, 抬眸看了他一眼。
来的正是那位受命照看不留山多年的弟子,名叫马英长。武功虽不入流, 脾气也比较软和,但处事极为稳妥,比他们这些在生杀里闯荡的游侠要圆融得多。
宋回涯略作思忖,抬手一招,示意他放人进来。
马英长遂将候在外头的父女二人领进门。
宋回涯第一眼便落在他说的女童脚上。
那女童走路的姿势不大稳当,两根细弱的腿都快打直了,几乎是被边上男人生拉硬拽进来的。露在鞋子破洞的脚趾黑得看不出颜色,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点脏黑的鞋印。不知是血是泥。
男人始终弯着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屋子中间,打躬作揖,谄媚赔笑。
女童也是利落地跪到地上,一言不发地就开始磕头。
男人抬袖擦擦眼角,开口哭诉:“我家这小妮子最是能吃苦,人也伶俐,若不是家中吃饭的人太多,实在是养不活她了,也是不忍心送她过来的。都说宋门主是天下最仁慈的大侠,就当是可怜,收了她吧。任劳任骂,我定不多话。”
宋回涯右手托着下巴,在二人中间看了一圈,问那女童:“你为何想来不留山,又为何想要学武?”
女童流畅答道:“想跟宋门主一样,能锄强扶弱,做个大侠。”
“这是别人教你的。”宋回涯兴致索然,继续翻阅手中的账册,“我想听你自己的理由。”
小姑娘怯怯抬头,去看父亲的脸色。
宋回涯说:“不用看别人。想进我不留山的弟子比比皆是,如果连句真心话也不敢说,我凭什么收你?”
她态度不多严厉,可那没什么感情的语气已够叫面前人瑟瑟发抖。
小姑娘忙转回身,手指抠着衣摆上的破洞,木讷地看着她。
宋回涯端起茶杯,不温不火地道:“站起来说。”
女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瘪着嘴,实在想不出什么动听的回答,强忍着哭腔如实道:“江湖人更有本事,可以想要什么有什么,还能叫别人害怕。”
宋回涯无端想起了付丽娘,摇头道:“就算有无边的财富,过人的技艺,在江湖里,竹篮打水才是常有。”
小姑娘以为自己说错话,惊慌得浑身僵直。
后方男子不悦地一巴掌抽了过去,直打得她脚步踉跄。张嘴又是大骂,又是求情,脸色连番地变化,点头哈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宋门主您别介意,这臭丫头脑子笨,总是一冲动就说张口胡说,不是真心。”
小姑娘抬手捂住脸,憋不住眼泪成串地往下滚,但还记得来时的嘱托,死咬着嘴唇没敢哭出声音。
马英长听着那清脆的耳光声,心中恼怒,张口欲言,就见宋回涯放下茶杯,开口说:“留她来念书吧。”
男人大喜,就要千恩万谢,按着女童的脑袋磕了个头,才反应过来,不解道:“念书?”
宋回涯点头,说:“是啊,村里没有能教习的先生,我打算开个学堂,将不识字的孩子都叫来一起。山上弟子大多是懂些学问的,教一群蒙童,还是绰绰有余。”
事态进展不同男子预期,纠结着表情想要拒绝。
宋回涯已将他后话中的担忧先说了出来:“她家离得远,可以住在村里。我管她一日三餐。再大一些,能做出粗活,我也会给她发工钱。等她能识文断字了,往后去哪儿都方便。你若这也不肯,就直接带她回去。”
男人诺诺连声,还有些不死心,犹豫着问:“要念多久?念完能进不留山吗?”
宋回涯笑说:“学无止境,哪有刚开始学,就问什么时候结束的?先看她有没有兴趣。”
女童这会儿机敏起来,也不哭了,响亮答道:“我有兴趣!”
宋回涯当即拍板道:“那就这样吧。什么都不用带了,会有门中弟子替你准备。”
男人吞吞吐吐地赖在原地,挖空心思想再找个借口。
马英长不耐烦地抓住他胳膊,强硬将人拖了出去。
等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马英长怏怏不乐地走回来。
宋回涯说:“人一出名,总有麻烦会接二连三地来,想借你的声势,谋些好处。偏自己又没胆子,只能欺负真正的可怜人。”
马英长很是忧愁地叹了口气,挠挠头说道:“我叫下一个进来了?”
“下一个?”宋回涯有种不祥的预感,眯着眼睛问,“还有多少个?”
马英长避开她的视线,支吾着道:“现在的话……有百来人在外等着?宋门主见了一个,余下的怎么好回?”
宋回涯:“……”听听这像是人话吗?
马英长赶忙解释道:“大多是昨日来的那些宾客举荐的,不像她这般凄惨。我看有的已学过拳脚,根骨天赋都算不错,我怕开罪他们,没敢回绝。”
“不留山不会轻易收弟子的,只要收了,便要管教,不能叫他败了师门声誉。现如今来拜师的,各怀心思,不好分辨。等过两年再看吧。”宋回涯思量着说,“那些贫苦出身的孩子,若是听话,收留下来给他们一口饭吃,免叫让他们在外饿死。至于什么名门子弟,不管他们是什么来路,都推了吧。”
马英长突然来了精神,极力劝道:“将他们留下也可以啊,不说是弟子,只当是来花钱学艺。宋门主有空就去指点两下。我看郑前辈的武功也是独步天下的了得,帮着教上一招半式,便多得是人想来。听闻从前不留山也会指点其他门派的弟子,说明是不忌讳这个的。”
他说到兴处,腰背都挺直了,走上前侃侃而谈:“江湖上好些门派,规矩多如牛毛,没有门路,弟子进去只配做些无用的杂活,求学多年,也不见能学到什么真本事。若每月只需交点银子,不用卑躬屈膝地求人,我看不愁学生的。“
马英长掰着手指头算给宋回涯听:“就算每月收他们个五两好了,一年到头少说有个千百上万。没钱的弟子就去山上做工抵债。不留山也实在缺些人手,这些弟子多少算得上半个自己人,有需要时,方便差遣。”
“你说的是有道理。”宋回涯好笑道,“可不留山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马英长脱口而出:“对面不还有座茂衡山吗?山上屋舍虽被废置多年,但修一修,就能住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宋回涯一听他说话的态度,就知道他早打上这主意了。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主动给他倒了杯水。
马英长一口闷下,条理分明地分析道:“银子的事也不费心。总不是养着弟子什么都不做的。茂衡山与不留山上,都有不少药田,叫弟子们好生照料,能抵上日常花销。从前经营不下来,是因总有人来抢我们的,还会借着各种名目来山上搜刮,如今宋门主回来,这些都不用再愁。”
他说起这些事时,眸光烁烁发亮,绽放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神采。
“再就是,不留山如今车水马龙,有几分繁华的人气,就算过不久宾客散去了,往后仰仗门主声威,打此经过的行客也不会见少。索性就在山下开家客栈,叫南来北往的行商路过时能安心歇个脚。若是出够银子,帮他们护送一程也不算什么。一年到头下来,又是笔不小的进账。”
看来先前说他是败家子,着实是冤枉他了。能在水深火热中将不留山维系多年,分明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宋回涯认真听着他讲,等他说累了停下喘气时,才笑着道:“你既然已考虑周详,列个账目给我,我拨银子交由你去做。”
马英长重重点头,兴奋道:“好!我这就去!”
他摩拳擦掌,顾不上与宋回涯告辞,嘴里念念叨叨,仓促往外跑了。
宋回涯怕又有人来找,烦得头大,放下手中东西,也出门去散心。
风中飘着些鱼鳞似的薄云,投下淡淡的影子,而天空蓝得透彻。高处浓淡不一的山峰,好似笔描出的水墨。
仰头认真看着,发现今天的云游得特别得快,叫天幕都显得近了,仿佛触手可及。
密林深处吹来清凉的风,还有悦耳的虫鸣与空灵的水声。
宋回涯信步走动,听到熟悉的声音,低下头去看,发现付有言正陪着宋知怯在玩。
二人趴在厚重的草地上,似乎是在抓蟋蟀。
宋知怯是个老手,网兜里已抓了好几个,还逮了两只蝴蝶。
她毫无保留地
向付有言传授自己的心得,后者惧怕飞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怎么都学不会,将她气得牙疼,干脆不聊这些。
她摘了根细草,去逗弄那几只蟋蟀,关照地说:“最近不怎么想吃鱼,等过几天,我带你去湖里摸鱼。那些鱼都被养呆了,一捞就上来了。”
付有言在采一些细碎的野花,黄白地间杂,很是好看,他整理着花束,说:“可是我过两日就要走了。不能陪你去摸鱼。”
宋知怯对这个师父点名给她的玩伴有些舍不得,闻言坐了起来,遗憾说:“啊?这么快啊?”
付有言说:“山庄离不开人的。我若不在,他们会害怕。”
宋知怯失落道:“好吧。”
她甩着手里的草叶,将它卷成一团打了个结,过了会儿抬起头说:“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能跟她玩到一块儿去,偶尔被她戏耍了也不生气,这样的人可不多。大多数人,要么拿她当个普通孩子随意糊弄,要么就是忙得脚跟打转分身乏术。
付有言用草将花扎成一束,拿手肘推了推她,说:“别不开心了,你喜欢什么东西,下回我带来送你。”
宋知怯不假思索道:“我喜欢钱啊。”
“我有钱啊。”付有言笑说,“难怪你喜欢我。”
“世上有钱的人多了去,我又不是谁都要喜欢。”宋知怯晃着脑袋,说得头头是道,“可他们再有钱,愿意捧着钱来找我,也全是为了我师父,不过是场交易。交朋友就不一样了,你合我的眼缘,没钱我也乐意和你玩儿。”
付有言对她说什么都应和,点头称是。
宋知怯拍拍屁股站起来,像是做出了极大牺牲,小手一扬,说:“那我今天就带你去摸鱼吧。”
付有言开心道:“好啊!其实木寅山庄也有湖,只是我娘从不准我下水。”
宋知怯颇为仗义地道:“怕什么?我去叫上赌鬼,他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捞起来。你随意玩。”
付有言听着感觉有些奇怪。不是捞鱼吗?怎么成捞他了?
宋知怯已麻溜地跑远了,见他还愣在原地,高声招呼道:“快来啊!”
宋回涯站在阴影处看得正乐,忽然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
虽然她略有分神,可这么的距离之下,却没叫她听见任何脚步声,也就那么一个。
宋回涯头皮发麻地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对上郑九那张略显阴沉的俊脸。
宋回涯揉了揉额侧,眉宇间挂上一抹痛苦之色,卖惨道:“我早上一觉醒来,感觉像有一千只鸟在我耳边聒噪地喊,‘宋门主!’,‘宋门主!’。鬼使神差地就出门了。”
郑九不为所动,嘲谑道:“一千只鸟把你叫进林里来了?”
“哦?”宋回涯就坡下驴的本领日益高涨,如今没坡也能自己往下蹦,面上毫无愧色,一脸恍然大悟地道,“难怪我说,怎么跟魂游一样,一睁眼就在林子里了。原是听着它们的叫声自己出来的。不留山果然是钟灵毓秀,鸟都比别处的有灵性。”
郑九被她这恬不知耻的借口堵得回不出话。
宋回涯见他脖颈上的青筋开始暴跳,又讪皮讪脸地笑道:“还是因为有九哥在,我才能躲个清闲。”
她赶紧转移了话题,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不给对方谴责的机会:“昨日闹事的那帮人,九哥还记得他们身份吗?”
郑九说:“我还以为宋门主不会在意。”
日头东升,绿荫缩短,叶隙间的日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宋回涯换了个位置,挪步到树下,抬手压低一截树枝,替自己挡着,脸上笑容在半明半暗的光色下,显得真诚明净,没那么可恶了,说:“你对我是有什么误解?我这人就是心胸狭隘。他们当着我不留山列位先祖的面,指着我鼻子痛骂,事后一句赔罪也没有,以为缩起脖子我就能当事情过去了?那可不成。他们如此心虚,摆明了是有把柄等着我去抓,我岂能错过?”
郑九败下阵来,如实道:“遣人去打听了。”
宋回涯一脸心悦诚服地拱手:“不愧是九哥。”
郑九见她闷声不响地往徒弟那边走,看是还要偷闲躲静,将人叫住,说:“有人找你,半天寻不到影,在厅里等了许久。”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想磨蹭挣扎:“哪门哪派的?还劳烦到你那儿去了。”
郑九斜眼瞥她,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道:“你师弟的人。”
宋回涯立马改口:“我这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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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青年坐姿板正,低垂着头,分神地想着什么,不停端起茶来喝,等人的功夫,已喝了快有小半壶。
宋回涯一进来,他立马起身,朝宋回涯行礼。
“宋大侠。”他知道宋回涯不怎么记事,担心她又将自己忘了,补了一句,“我叫夏启,是郎君身边的仆从,跟着他已有多年。郎君脱不开身,特意遣我来给宋大侠贺喜。”
宋回涯笑道:“我认得你。坐吧。”
夏启坐下只片刻,很快又起身,两手交握着在身前,恭谨说道:“其实我带着人半个月前就到了,只是觉得不方便现身,所以一直等到今日才来拜会。”
夏启说得很是详尽:“一是不想朝廷与江湖扯上太多关系,乱了规矩。二是怕给宋大侠招来不必要的口舌,叫世人误会不留山是借了郎君的势。想来会招宋大侠不痛快。”
宋回涯眼珠转动,点了点头,有些不明就里,说:“我明白。”
夏启还是解释:“不过,郎君是大致知道有哪些宾客会来,确信宋大侠能将这位置坐稳的。”
“我知道。没有要责备他。”宋回涯玩笑问,“你们郎君真有那么多啰里八嗦的话让你带?”
夏启鞠了一躬,忙说:“我们郎君没有说这些,是我自己要说的。他总是将什么都憋在心里,怕说多了招宋大侠讨厌。可若是不说清楚,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不希望宋大侠误会。所以我自作主张,多嘴几句,希望宋大侠不要厌烦。”
宋回涯和气笑道:“不用这样紧张。”
“郎君只让我带了一句话过来。”夏启拿过茶几上的一个木盒,走近两步,在宋回涯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枝干了的杏花。
是京城那晚,宋回涯摘给他的。
“郎君说他想起来了。当年他在阿勉胸前别那朵花的时候,想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叫世间所有像阿勉那样的孩子,可以安稳留在一个地方,不必天南海北地艰难漂泊。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朝那条路上摸索,想知道这动荡世道里,如何才能摘到那朵叫人展颜的花。
“如今,他决定做一件大事,或许会叫天下人说他的不好。希望师姐不要怪罪。”
他说话时一直在观察着宋回涯,怕她听不明白。
宋回涯长久沉默,忘了时间流逝,心里一片寂静。
她将视线从杏花上收回来,望向夏启的眼睛,目光坚定而深沉,带着某种明睿的通达,说:“你告诉他,千夫所指,万人谩骂的日子,师姐先替他尝过了,其实不怎么可怕。时与命也不非由天付。”
宋回涯说着停顿,眼皮轻微抽动了下,眸中有微末的光芒闪过,说出口时却声线平稳:“你告诉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不要害怕。有师姐在。”
夏启抬起袖口,挡住眼睛,一时间竟闷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道:“郎君这些年,总是身不由己。人人都不想他活,他留在京城,看似过得光鲜,可没一日敢松心,每句话都要小心,每个字都要斟酌。可恨还是辜负了太多人。尤其是觉得愧对师姐。可我就说,宋大侠怎么会讨厌他?宋大侠该是最懂他心中志向的,只是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他努力将情绪压下,用力抹了把脸,挤出个难看的笑来:“如今看着宋大侠什么都好起来,郎君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知道宋大侠要接任不留山时,他整晚没睡,坐在窗边失神。他是很想亲自来的。”
宋回涯半阖着眼,轻声道:“我明白。”
夏启将木盒宝贝地收了起来,说:“郎君只是叫您看一眼。他要带回去的。”
宋回涯:“……”
夏启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道:“我想帮郎君讨份礼物。”
宋回涯摸摸耳朵,思忖良久,发愁道:“我向来身无长物,没什么合适的东西送他,你这问题可真是难倒我了。”
“写封书信什么也是好的。”夏启说着忐忑补充了句,“别……别太伤人。”
宋回涯将怀中的两枚玉佩取出来,在手心看了会儿,随后把完好的那一块递了过去。
“我也只是给他瞧一眼,下次我去见他的时候让他还我。这是师伯留下的,希望能庇他所求得成。”
夏启看着又要哭出来,眼泪还没流出,又情不自禁地破涕为笑,两手将东西接过,小心收进怀里,用手按住,说:“那我这就走了,去给郎君回话。”
他抱起木盒,朝宋回涯行礼,快步朝外走去。
宋回涯独自坐了会儿,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草木带着温润的绿意,风吹了过来,叶片朝着青色的石砖压低。不远处,扬着一片深色的衣角。
“郎君。”
身后人轻轻叫了一声。
魏凌生偏过头,就见平整的青石路上,高观启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二人两看相厌地对视一眼。高观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来到前方大殿门前,被两名持刀的禁卫拦住去路。
高观启回头,不耐甩了下袖子。
魏凌生抬手轻挥,示意放行,高观启从鼻间哼出一气,愤慨甩袖进门。
年轻的君王两眼无神地躺在地上,面容憔悴,身旁尽是被他砸毁的器具。
听着大门开合,仰起头来,见来人是高观启,陡然泪崩,哭喊着朝他扑来:“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