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古代言情 > 回涯 > 80-90
    第081章 白云无尽时


    高观启走出大门时, 脸上半边已经肿起,清晰可见的四条指印,红得好似热铁烙上去的, 从唇角一路鞭至耳后。


    护卫跟上车厢,从柜子里翻出一瓶伤药,高观启鼻翼翕动, 拒绝道:“闻着味大。不用了。”


    护卫打湿一条巾帕, 让他敷在脸上,见他恹恹地靠着车厢休息,无力说话, 便出去对驾车的同伴打了个手势,复又朝宫门赶去。


    车内暖香正浓,熏得人昏昏欲睡, 车子在一阵嘈杂人声中停了下来。


    高观启睁开眼睛, 眸光烁亮, 一片清明,大步跳下马车。


    走进书房时, 年轻的君王正趴在地上, 一脸郁郁地弹着面前一堆黑白色的棋子。


    高观启行了一礼, 得他敷衍的一个挥手, 提起衣摆跟着席地坐下。


    青年仰头冲门口的内侍点了点下巴,侍奉的宫人倒退着走出门外, 只留他二人在场。


    高观启两指按住面前的一枚黑棋,朝青年手边的位置推了出去,青年随意抓起一把散落的白棋, 与他在空地上胡乱落子。


    高观启陪他玩了一会儿,见他快失了兴致, 才开口道:“陛下还在生闷气?”


    他半边脸疼得麻木,导致咬字有些含糊。


    青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对着前方痛骂道:“那帮老东西,平日里装得何其冠冕堂皇,好似忠心于我,一腔赤诚,只差指天誓日了!可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人就跪在这地方,这个位置,他们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全在东拉西扯,甚至帮着魏凌生说话!”


    高观启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对面这位正在抱怨的青年,将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收入眼中,不时点头应和。


    他与这位君王幼年相识,脾性相投。自认该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比魏凌生这位血脉相连的族兄看得更深。


    这青年,说他恶,他并没有那般暴戾嗜杀的秉性,有时听得民生疾苦,心绪感怀,还会哀哀落下两滴眼泪。


    可若以为他善,那也是荒唐。这位君王从不将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天下的百姓于他眼中不过伏倒的草芥,可生可死,独独不能挡他的路。天下的道理加起来,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利益。


    他有种无知的残忍、漠然的冷酷。多少人叫他纯良憨厚的外表给欺骗了,连魏凌生曾经也天真以为,他能学好,做一位仁君。


    高观启想到这些,心头便有种抑制不住想要冷笑的冲动。


    他低眉敛目,忧心忡忡道:“陛下这次怕是误会他们了。”


    青年转过脸,眼神中有些许不满,无声质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高观启收拢地上散落的棋子,将黑白分于两侧,情真意切地与他细细解释:“陛下,陆向泽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五年前,陛下要将他五马分尸,想来那几位老臣也不会多说一字。


    “可惜啊,这几年里,魏凌生给他最精锐的士兵、最勇猛的部伍,送去源源不绝的粮草与兵器,助他在边地筑起坚不可摧的城防。多年绸缪,如今陆向泽已杀出了无上的威势跟民心。杀得北面胡人退避,群小伏首。大梁多年受辱,能争得如今态势,实乃万难。朝中老臣即便心向于陛下,亦得受其所迫,容忍这二狼的野心。莫说他们,实不相瞒,连我父亲也是投鼠忌器的。”


    青年以手肘支撑,慢慢坐起身来,瓮声瓮气地道:“人不是你带回京城的吗?”


    高观启生怕他误解,一股脑地澄清道:“我带那孽种回来,是为应我大哥的嘱托,可我在城中遇上陆向泽的人马,亦不敢当面挑破,便是顾虑于此,怕他们以民意缚了陛下手脚。岂料那帮金吾卫来得太快,为首将领根本不听我的劝阻,威逼着我将人带走。当时我就预感不妙,陛下您心胸坦荡,容不得这等污邪手段,果然正正着了这两个奸人的道了。”


    青年不停翻转着指尖的棋子,追悔已是不及,更是愤懑。


    “经此一着,叫魏凌生在朝中立下威势,我父退却,不少原先摇摆的臣子,怕都要向他投靠。”高观启放低了声音问,“陛下,今日是谁作主,将那小子直接带到殿上来的?或是谁在陛下身边吹的耳旁风,才叫您一时失策?”


    青年思忖许久,闷声说:“大理寺卿此前与我提醒,说近日城中会有不小的风波。高家敢放陆向泽的消息,定然备好了后手。届时我只需借力而为,便能杀去魏凌生的气焰。今日要带人上来,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我以为是你父亲的谋划。”


    高观启笑容微妙:“原来是他。”


    青年漫不经心地点着身前棋子,片刻后犹疑道:“可他是我的心腹。”


    “心腹?”高观启接过他手中的棋子,举在半空,嗤笑说,“血缘亲情尚不足信,‘心腹’二字又有几分重量呢?能压得住人心鬼魅吗?”


    见青年若有所思,高观启语重心长地多说了句:“陛下,大理寺卿之位多的是良才可以坐,唯有二心之人留不得。这消息根本不是我高家传出的,他若真是有心之人,就该提醒陛下审慎才是,而不是连事态都未明晰,就在背后怂恿挑唆。”


    青年抬头与他对视,像是才看见他脸上的红痕,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心疼地问:“你爹打的吗?下手这么重?”


    高观启抽了抽嘴角,落寞笑道:“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心肠歹毒,连手足兄弟也可以见死不救的人。”


    青年迷糊道:“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高观启说:“陛下以为,季氏那几个余孽的下落是从哪里查出的?魏凌生手眼通天,多年来瞒得密不透风,为何突然就闹得人尽皆知了?是我大哥从几位江湖游侠的口中探听出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才明了背后真相。”


    高观启捂着自己红肿未消的脸,情绪复杂道:“只是他太过胆大,以为身边有一应高手定能保他周全,执意留在华阳城里,还正面遇上了宋回涯。部署完几件要事后,再没了下落。如今想来,怕是叫陆向泽给暗杀了。魏凌生见瞒不住,索性将计就计,才有了今日种种。”


    青年当即愤愤不平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也能怨得了你?二郎,你没错,是你爹太偏心!”


    高观启闻言,既大为感动又很是惆怅,万种委屈无从分说,紧抿着唇角说:“陛下,世上也只有你会认为,这是我父亲的错。”


    青年靠近过去,与他并着肩安抚道:“二郎,你是个聪明人,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最懂朕。”


    高观启胸膛起伏,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青年弯下腰,去看他的表情,担心他是哭了。见他只是皱着张脸,怏怏不乐地出神,遂握了握他僵直的手。


    青年曲起膝盖,愁眉苦脸地问:“二郎,你说,那个姓季的小杂种该怎么办?”


    高观启不假思索道:“放了。带他回京,是最大的错误。既不能毙命,本不该亮刀。应将人牢牢藏在手里。”


    年轻的君王抉择不定,又去拨弄起面前的一堆棋子,说:“可他是季氏余孽,放虎归山,我总是不安心。若是再出一个陆向泽,该如何是好?”


    高观启恢复过来,反问他:“陛下,哪里是山,谁又是虎呢?如今宋回涯与陆向泽都在京城,想要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铲除那小子,只怕会弄巧成拙,平添事端。陛下若实放不下,将他送出京城,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想来陆向泽不敢明目张胆地遣人护送。伺机杀那么一个废物,轻而易举。死在外头,总与陛下不相干了。”


    青年问:“宋回涯何时回来的?”


    “与我前后脚。”高观启说,“这一路她都溜猫逗狗似地跟在我身后,所以我才笃定她别有用心。陛下如若沉不住气,只怕又要中他们圈套。您但凡一动念头,狭隘短视的帽子就得落您头上了。”


    青年还是忧虑摇头:“当年宋回涯便是这样逃出生天的。”


    高观启耐心地说:“是我父亲太小觑不留山了。可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不留山了。”


    青年终于被说动,转而问:“你手上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高观启将收拾好的棋子抓进瓷罐里,风轻云淡地道:“谢仲初虽然死了,可树下的猕猴都还在等着吃饭呢。猛虎擒兔,亦尽全力,陛下放心。”


    青年点头,与他一起收拾满地的狼藉,抬头朝他露出欣慰的笑脸:“二郎,只有你是真心为了我好。”


    高观启动容道:“士为知己者死,只要陛下肯信我就好!”


    二人聊到傍晚。青年要留高观启用饭,被高观启委婉推辞。


    出了宫门,路过一队卫军时,高观启停下步伐,勾唇笑道:“告诉你们郎君,恶人我替他做了,我想要什么,相信他心中清楚。静候佳音。”


    第082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坐在马背上, 因困倦不住点着脑袋,身体歪歪斜斜地就要摔下,总在关键时刻被宋回涯一把拽回。


    天色未亮, 二人便在城门外等候,随人群缓缓向前挪动。


    冬日的晨风有种浸骨的寒意,宋知怯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 只留下呼吸的缝隙, 闭着眼睛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又一次睁开眼,人已被提着后衣领站在一座朴素的宅院前。脖子里透进几缕冷风,冻得她不住哆嗦。


    宋知怯笨拙擦去唇角口水, 将帽子一寸寸往上推去,看清眼前的景象,一脸痴傻地问:“这是哪儿了?”


    宋回涯牵着马进去, 答说:“进城了。”


    宋知怯小声嘟囔道:“我好像没看见城门。”


    她扭头在两侧转了一圈, 发现京城也没哪里不一样。两腿发软, 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 托着下巴, 又开始打盹。直到一屁股后翻下去, 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爬进院内, 将门掩上,发现宋回涯已打来两桶水, 自发坐到炉灶前烧火,帮着将东西整理下去。


    二人尚在清扫院中灰尘,外头竟有客来。


    宋知怯抱着扫帚跑去开门, 见外头站着个面容极为俊秀的男人。


    她也跟着师父见过不少样貌出众的青年才俊,就是两位师叔, 风姿仪表已俱是卓群,可骤然对上面前这人,还是有种被晃了一眼的错觉。


    这人五官精致,气质恬淡,看着拒人千里,举手投足中又有种别样的风流,颇有些不真实。


    宋知怯初初惊讶后,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善,可看了许久也没记起是谁。


    男人亦极有耐心地站着,歪着头由她打量。


    宋知怯忍不住先问:“你是谁啊?”


    郑九提起手上的两壶酒,笑道:“听闻宋门主进京,特来拜会。”


    宋知怯大惊,指着他道:“你是那天那个——”


    她一时想不出合适形容词来,光记得对方割下谢谦光脑袋,面无表情地扔进背篓,说要拿去亡妻坟前祭奠的阴森形象了。


    哦,还有将她摔得眼花耳鸣这一状。当日身上撞出的几块青紫,现在还没好全呢。


    料不到是这样一个仪容俊爽的人,一时龇牙咧嘴,脏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宋回涯听着声音走出来,随意打量两眼,不客气地往他手里扔了块麻布,热情邀请道:“原是旧友来访,快快请进!”


    郑九当下都想走了,见她二人已打扫得差不多,无奈轻笑,只能挽起袖子过去帮着干活。


    宋知怯准备关门,探头一看,发现后面还紧跟着一人。是位体格健硕,虎背熊腰的武夫。


    这人宋回涯是记得的,正是当日驾车来接人的马夫。


    男人手上也提着袋东西,快步上前,照猫画虎地朝宋回涯一礼,不等招呼,自发轻车熟路走进门去。


    见宋知怯主动朝他递出了一把扫帚,更是毫不见外地出手捏住女娃肩膀,用巧劲往上一提。


    他以内息顺着根骨走了一圈,发现这小娃儿资质着实一般,不禁嘀咕道:“宋门主为何会收这样的徒弟?”


    宋知怯还没回过神来,壮汉已经松开手走了。她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遭人奚落,眨了眨眼睛,追上去好脾气地说:“我自然也有过人之处,才能入我师父的法眼。”


    宋回涯笑着旁观。


    壮汉一脸新奇,问:“哦?你有什么本事?”


    宋知怯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壮汉不疑有它,刚弯腰靠近,就见一拳头朝自己面门揍来。


    到底是江湖上混出过名堂的高手,只微一偏头便躲了过去。


    见宋知怯面露悻悻,壮汉登时抱胸得意道:“好鬼精的小女娃。可惜你这黄豆大点的拳头,就算真砸到爷爷脸上,也不过是蚊子叮了挠痒痒。何况你还打不到!”


    宋知怯气得跳脚,鄙夷道:“那么大个人了,欺负我一小孩儿,可真要脸面!”


    说话间,外头又来一客人。小院陡然热闹起来。


    瘦猴似的青年两手空空,嬉皮笑脸地迈过门槛,与宋回涯抱拳问好:“居然是我来得最晚。久仰久仰。”


    这人身材矮小,落步极轻,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有股不正经的流气。正是当日那位假扮泼皮的侠客。


    今日他换了身稍显整洁的衣衫,可浑身的气质依旧像是个玩世不恭的无赖,该是个真正跑江湖的浪客。


    宋知怯正憋闷着无处发火,见这一个个怪人都往家中来,随意逮着一个便找茬,尖锐刺道:“不愧与你这莽夫是朋友,嘴上登门拜访,连个礼物都不带。”


    青年无故遭一顿冷讽,备好的客套话都没来得及说,诧异地朝她看去。


    宋回涯不温不火地叫道:“宋知怯。”


    宋知怯惊觉自己得意忘形,又露了本性,说了句极不妥的话,当即朝着青年连连大礼作拜,告罪道:“对不住!对不住大侠!我这人嘴巴坏,乱说话,大侠莫与我见怪。”


    转头欲跟壮汉也道声歉,可见到对方那张颇为欠揍的脸,纠结片许,仍是有些扯不下面,委屈巴巴地道:“师父,是他先骂我的。”


    瘦猴当即了然,笑着打圆场道:“哪里要这般客气?定是这莽汉失礼在先。在下沈岁,江湖上也叫我无常风,学的腿上功夫,跑得比常人快些。宋门主随意,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


    那边壮汉悠悠一句:“身长只有六尺高。那短腿抡起来是快得没影。”


    沈岁额头青筋暴突,脸颊两侧微微鼓动,看得出后牙槽都快咬碎。若不是碍于宋回涯在,怕是已一脚将那壮汉脑袋踢得没影。


    沈岁嘴唇翕动,无声骂了两句脏话,为表大度控制着嗓音,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宋门主!”


    宋回涯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弄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轻轻“诶”了一声。


    宋知怯也躲到她身后,死死抱住了她的大腿。


    “这厮——”沈岁指着壮汉,笑容扭曲地揭穿道,“这厮从前就是个烂赌鬼,空有一身蛮横力气,可偏生不长脑子。年轻时运气不错,沉迷赌坊,后来叫人做局害了,败光家财不说,连命也险些赔上。郎君替他还了债,为逼他戒赌,说他如若再犯,就杀了他。”


    壮汉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


    沈岁不留情面地点破:“他左手只剩三根手指,是因死性不改,被郎君按着剁了。后来又禁不住他人蛊惑,酒后看朋友作赌,跟着押了一两,被郎君发现。郎君说他留着双手还有用处,若真砍了就没必要再活,于是叫人照他肚子捅了几刀,生生死死地折磨,这才长了记性改好。江湖上的人拿他取乐,都只叫他赌鬼。”


    宋回涯听着,一时有些惊愕,不知该作何评价,试探问道:“所以你死心塌地跟着你们家郎君,是求什么?报复?”


    “报复?我为何要报复?他是我恩人啊。”赌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郎君又没捏着我小命,我若要走,他不会拦。正是因为拿我当朋友,才费尽心思地帮我戒赌。他要下不去死手,我至今还是瘫烂泥。”


    宋知怯还是头一回见到对自己也能如此毒辣的狠人,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知道不该赌啊?”


    赌鬼两手环胸,坦率道:“我知道啊。”


    师徒二人一齐哑声,没了话好说。不大理解他有这份毅力,当初又为何会沉湎于赌博。


    赌鬼有感而发,恳切说道:“好赌的人,就是骨头贱。莫赌。”


    他弯腰,一指点在宋知怯额头,凶神恶煞地吓唬她道:“若是哪天你这小丫头也误入这歧途,我可以帮你。”


    宋知怯看了看自己手指,坚定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这二人互相抖落完对方底细,想起还有一位同伴,默契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郑九正细致地在一旁擦拭桌案,将打湿的麻布拧干,折成方块,察觉到视线,冷淡瞥向正闲聊偷懒的几人,只觉他们都有些碍眼,索性端起水盆往屋内走去。


    宋回涯顷刻觉得郑九周身闪耀着浩然正气的光辉,该是全江湖里最正常最高洁的好人。


    这才是淤泥里的清荷,深潭下的明珠啊!


    宋回涯摸着徒弟脑袋,叮嘱道:“往后你要恭敬叫他九叔。”


    宋知怯心悦诚服地点头。


    壮汉心生嫉妒,指着自己问:“那我呢?”


    宋知怯口快:“赌鬼。”


    壮汉:“……”


    沈岁幸灾乐祸地大笑,一拍额头,想起什么,朝宋回涯道:“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既来拜会,还是备了礼物的,只是没有带来。郎君曾赠过我一块不错的精铁,只是我这人不善把弄刀枪,所以一直闲置。不知宋门主的徒弟惯使什么兵器?我托人打完送来,当是见面礼了。”


    宋知怯两眼发光,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太贵重了吧?”


    沈岁说:“算不得什么。留着白白浪费,换做金银,又拂了郎君好意,不如赠予不留山,卖个脸面。”


    赌鬼震惊怒喊:“你来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感觉自己真心错付,惨遭小人背叛,吸了口气,痛心控诉道:“来时你叫我等别太殷勤,届时被人拒了面上不好看!”


    沈岁只当耳边有只苍蝇在绕,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笑嘻嘻问:“宋门主想打什么兵器?”


    宋回涯还未教徒弟正统的武学路数,只带她练了一段时间的根基,思忖片刻,低头问道:“十八般兵器,你想学什么?不必拘泥于跟师父学剑。”


    宋知怯一脸崇拜地吹捧:“师父你什么都会啊?”


    “嗯。”宋回涯避而不谈,复问一遍,“你想学什么?”


    郑九擦干手从屋内走出,识破她的心思,笑道:“你师父如今无门无派,倒是将别的宗门当成自己家了。你想学的东西,不管她会不会,都能替你‘借’来。”


    宋回涯理直气壮地说:“武林同道本该亲如一家,何必高立门墙,拒人千里呢?我只是去求教,武道若无切磋,谈何进步?”


    这鬼话赌鬼听着都觉得有些害臊,与想象中宋回涯的伟岸英武实有落差,忍不住呛了一句:“宋门主当年烧毁不留山藏书阁的时候,也是因为亲如一家?”


    宋回涯面不改色,反指责道:“谢贼谢贼,贼人哪能算同道?我不留山的武学典籍若是进了谢仲初的手,才是对不起师门列祖。”


    在场几人都被她的这套歪理噎得语塞,细想又觉得也是个道理。


    宋知怯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回涯说:“慢慢想,不着急。”


    第083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埋头思考的功夫, 院内无人接话。这猝不及防的安静叫众人都有了些许尴尬。


    沈岁先按捺不住,过去用手肘推了推郑九,频频以眼神催促。赌鬼则捏着喉结, 一声声清嗓干咳。表情有些殷勤。


    宋回涯瞧见几人小动作,笑着看向郑九。


    郑九被沈岁一把推上前,也不纠结, 过去打开自己带来的两壶酒。


    宋回涯刚要说这里没有能待客的器具, 那边赌鬼自己备了,从纸包里翻出几个杯子,一圈摆在院落中间的桌子上。


    宋回涯在几人示意中过去落座, 端起酒杯在鼻间闻了一下,但没有喝。将杯子放回桌上,手背轻敲, 示意几人明说。


    郑九酝酿着开口, 拐了个大弯, 问:“宋门主要在京城留多久?”


    “不清楚。”宋回涯说,“我在等。”


    郑九:“那之后呢?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听他这番旁敲侧击, 顿时明白了, 笑道:“你想跟我回不留山?”


    郑九爽快承认:“想。”


    宋回涯却是有点笑不出来了, 神色中沾上一抹黯然, 说:“可这世上,没有不留山了。”


    “我等景仰的不留山, 难道只是一座山头吗?那山是一直是在的,可却无人能撑得起门户。江湖里只认‘宋回涯’这个名字,而非不留山百年的声名。”


    沈岁的声线略偏尖细, 尤其是在他情绪激动时,说出的话纵是无心, 听起来也好似是在争吵。他粗鲁地挤上前,端过一杯酒仰头饮尽,抱拳郑重道:“宋门主所立之地,无论是哪处孤野老林,深僻荒山,都叫不留山。”


    郑九平和道:“我见宋门主收了个徒弟,若不是我错想,该是宋门主自己有一份重振师门的愿景,所以今日厚颜前来,问个答案。若宋门主不弃,郑九愿效劳左右,以报旧恩。”


    赌鬼见宋回涯好似无动于衷,也是急了,直截了当道:“我几人的来历,方才都与宋门主说清楚了,不是什么名门子弟,过往更称不上光彩。不是无处可去,只是漂泊久了,想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宋门主看不看得上?”


    宋回涯指尖转动着酒杯,对着沈岁问:“你杀过多少人?”


    沈岁正色道:“很多。”


    宋回涯:“杀过平民吗?”


    沈岁犹豫片刻,如实道:“杀过。可都不无辜。”


    宋回涯无波无澜地问:“为什么?”


    沈岁的五官本算不上周正,这番踌躇斟酌的模样瞧着更像是在奸猾算计。


    他天生长了一张不讨喜的脸,性格再不果决,难免受人误解。


    他若想取信宋回涯,大可先随意编个谎话出来诓她,可深思熟虑后,只是摇头。


    “好吧。”宋回涯摊开双手,温声道,“你也看见了,我身无长物,囊空如洗,就算今日真的心血来潮,建出个山门来,这样的地方,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沈岁姿态放得很低:“我并无它求,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宋门主用的上,我都可以。”


    宋回涯笑说:“屈才了。”


    她还是问:“为什么?”


    沈岁从没觉得这么难熬过。宋回涯的执着追问像是要将他的真心从胸膛里生剖出来比量。


    可他根本没什么能与人说道的志向,只有一地拿不出手又抛不掉的可悲尊严。


    空气要在肺部炸开,人好似矮了一头。他感觉自己低进泥里,努力伸长了脖子,才艰难吐出一句:“我想叫人看得起。”


    “呵呵。”


    沈岁听见了宋回涯的笑声,分不清那里头的意味,面色刚一下涨红,又听她说:“我也是。”


    沈岁狐疑地抬起头。


    “我最初学武时,正是因为这个。”宋回涯的眼神并没有他以为的鄙夷,反是一片柔和,“我收这徒弟,也是因为这个。一只蝼蚁想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样,不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能做到的,都是了不起的人。”


    沈岁仿佛一下子痴傻了,心脏剧烈乱跳,震得他晕头转向。喉结蠕动,唇角缓缓翘起,浑身暖洋洋的失了头绪。只飘着视线,看天看地、看花看树,满脸俱是飞扬的光彩。


    郑九一杯酒在手中端了半天,绵着眼皮,像是魂游天外,此时才举起轻抿一口。


    宋回涯又转向赌鬼,客气道:“其实我很奇怪。你若不觉冒犯,我想问你个问题。”


    赌鬼忙行了个夸张的大礼,恭维道:“宋门主随意。只要不问我家中钱财藏在何处,我定知无不言。我这人也不像沈岁,最不在意的就是那张薄薄的脸面,您尽管问。”


    宋回涯说:“不留山在江湖上其实只剩一角空名,以我浅见,兄台活得恣意,既没什么难解的遗恨,也没有什么未展的报复,不必来就我山门。”


    “我当是何事。”赌鬼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我不聪明啊。”


    宋回涯正在思考他这意思是不是在骂自己,赌鬼又道:“可易九是个聪明人。郎君谋算精深,你师弟亦有大宏图在身。他们都觉得你能成事,我自然得跟着你。旁的事我不擅做,但跟着聪明人能少犯错,这点道理我还是晓得。”


    他爽朗笑道:“说不定哪日,我能捞个功成名就呢?谁还没个指望?”


    他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羞赧挥手:“喝酒喝酒!”


    宋回涯不由笑道:“这位好汉,谁说你不聪明?”


    郑九垂下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一脸等待考校的期待,轻笑着问:“是要轮到我了吗?”


    “不用了。我与你合眼缘。”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短短几字,说出来居然有种沉甸甸的重要:“不留山从此,又多了三人。”


    郑九谦虚颔首,高举酒杯,隔空与她相敬。


    沈岁与赌鬼本在欢喜陶醉,强忍着才没在脸上表露,转眼见他们两个一副酒逢知己、心有灵犀的模样,那点志得意满里就多出了股浓烈的酸味,怎么都不对劲了。


    二人本是势不两立,见面就要撕咬两口的关系,这会儿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地靠在一块儿,开始交头接耳,声音大得满院的人都能听见。


    沈岁拿腔捏调地说:“易九真是长了张好脸啊,任谁来也能与他投上眼缘。”


    “是啊。我可不像易九,靠着张脸四处留情。”赌鬼挺直腰背,可惜太过不学无术,一时想不起“洁身自好”四个字,舌头打结地转了圈,骄傲地说道,“我干净!”


    宋回涯再大的定力,都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郑九对他二人那不学无术的空空脑袋显然习以为常,听着他们变脸似的挤兑,也不过气定神闲地随声附和:“是。”


    可惜这并不能叫沈岁满意,青年恼羞成怒道:“谁要听你说是?我们又不是在同你说话!”


    宋知怯没在理他们,自顾着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掰起腿,弯着腰朝鞋底看。


    她总觉得先前踩着了什么东西,走起路来不舒服,定睛分辨了会儿发现是块冻硬了的狗屎,于是从地上捡起根木棍将它挑了下去。


    宋知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回过头,就见郑九闭着眼睛,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


    边上赌鬼同是绷着脸,紧抿的唇线写满了此刻一言难尽的心情,后才悠悠吐出一句:“师侄……你可不能这样。”


    ……她这就成师侄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认真想了想,诚心问:“你们走路能不踩狗屎吗?街头巷尾可那么多野狗呢。”


    “我不是说这个……”壮汉吸了一口气,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有辱斯文!”


    宋知怯不屑扯扯嘴角。


    斯文?她连斯文俩字都写不端正,还能怎么辱了它了?


    她见几人聊完了,拍拍屁股走上前,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打听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赌鬼说:“跑江湖的啊。”


    宋知怯脸上写满了操心:“跑江湖也不能天上掉钱啊。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


    她觉得不留山的前景有些渺茫,招进来一窝的穷鬼。想到苍石城里那帮吹嘘自己是大人物的江湖客,每日跟地痞流氓似的到处打秋风,脑门不由一抽一抽地疼,捂住嘴惊呼道:“不会是靠讹人吧?!”


    几人深感羞辱。沈岁与赌鬼争先恐后地道:“你这小丫头,怎么污人清白?!”


    “我等虽长相丑陋,可也是有气节的!你拿我们与谁做比对?”


    “你怎么不说说你师父,是靠的什么挣钱?”


    宋知怯张大嘴巴,正要畅言——她师父几次赚钱……脑海中闪过血腥的几幕……似乎比讹人还要可怕,都是在杀人之后。


    她猛地沉默了,嘴唇跟着颤了颤。


    那两人审视的目光一下射到了宋回涯身上。


    宋回涯也是懵了,但混乱中更想不起自己过去是靠什么谋生,只感觉这盆黑水泼在背上,比六月的飞霜还要冤屈。


    好在此时郑九说了句话为她解围:“宋门主一剑千金难求,只要点头,多的是人为她奉上金银财宝。可宋门主不慕荣华,视金钱为外物,自然也不会钻营此道。”


    师徒二人如蒙大赦,顶着冷汗用力点头,无端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至于他二人,赚几两卖命钱。”郑九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个唱戏的。”


    “我也会唱曲儿哩!”宋知怯拍拍胸脯,“我可以帮着九叔一块儿唱,九叔只用分我一点赏钱。”


    眼见她就要当场露一手,宋回涯担心她又唱出什么淫词艳曲,那自己在江湖可能真要身败名裂了,当即一把捂住她的嘴。


    宋知怯将师父的手掰开,说:“老瞎子也是教过我几句正经词的!”


    她在脸上堆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朝着郑九抱拳卖好:“九叔如果愿意教我,我也能学,我唱得可好哩!”


    宋回涯尤记得郑九当日鬼魅般的身形,步法行云流水,身姿柔似细柳,可一招一式又暗藏余劲,势破竹。单论攻法技艺,这绝对是位一等一的高手。


    宋回涯心思一动,跟着笑道:“九哥,既然我这小徒真心愿意跟着你学,不如你教她一点真本事?”


    赌鬼耳朵动了动,怪声怪气地喊:“九哥?!”


    沈岁则是撇着嘴角,“啧”了一声。


    郑九说:“有你在,我教不好。”


    宋回涯若有所思:“蒙童入堂求学,是没有父母在旁照看的。那你把她领走吧,我晚上再去接她。”


    “??!!”


    宋知怯一个弹跳疾步后撤,全身肌肉都在表达着惊悚。


    郑九欣然应下:“可以。”


    他从来是慈眉善目的,可宋知怯光是被他看一眼,就感觉即将要挨无数板的戒尺,颤声哀嚎道:“师父——不要啊!”


    宋回涯又想起一事,奇怪道:“你们几人都是高观启的门客,放你们离开,他也舍得?”


    要知道这些隐世的高手,就算一个也难遇难求。


    她话一出,正对着郑九挤眉弄眼的壮汉顷刻安分,在院里闲闲地溜达两圈,就那么鬼鬼祟祟地走了。


    沈岁“嘿嘿”笑了两声。


    宋回涯看向郑九。后者也不靠谱地笑了起来。


    宋回涯微微后仰,指着自己说:“我,去向高观启要人?”


    郑九飞快应道:“对。”


    这话听着,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沈岁搓着掌心,心虚气短道:“其实我们先前已与郎君提过,只是真到这关头,又有些不忍心开口。”


    郑九说:“郎君如若有求,只要不违道义,即便已不在京城,我等还是愿意为他出手。”


    宋回涯略作思索,被叫了那么多次的门主,是该展现一下身为门主的风度,点头道:“好,那我就帮你们跑一趟。”


    第084章 白云无尽时


    去得不巧。


    宋回涯提着剑翻上墙头时, 高观启家中正围了许多人。


    听着像是在兴师问罪,骂得正是火热。


    宋回涯光明正大地从厅堂门口经过,挑了处远离人群的窗户, 干净利落地翻身,跳进室内,再借着轻功, 壁虎似地游上横梁, 爬到他们头顶了,都无人察觉身边又多了道影子。


    高观启坐在正中,蔫头蔫脑?地由着人骂。


    为首气势汹汹的, 是个比高观启要年轻些的男子,宋回涯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叫“二哥”。


    宋回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托着下巴与高观启遥遥对上了视线。


    后者若无其事地挪开眼, 唇角轻抿, 露出些许烦闷的神色。


    高三郎以为这是对他, 勃然大怒,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剑, 一把指向兄长的鼻尖, 暴跳如雷道:“高观启!我大哥那几名护卫的尸首已经挖出来了, 里头唯独少了我大哥。如若人真是宋回涯杀的, 她要我大哥的尸骨做什么?何况那些人身上的伤,根本就不是剑伤!就算你百般抵赖, 我也知道,此事断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高观启闷声不语,低下头去。搭在桌案上的手蜷曲成拳。


    宋回涯知道, 此刻他才是真的不胜其烦。


    高三郎看着他这幅死气沉沉、任人宰割的模样,怒火几乎要将胸口烧穿, 恨不能真将人一剑捅了。五指握得发白,长剑猛然一挥,劈在旁边的花瓶上。激愤中开始口不择言,只为羞辱。


    “母亲早提醒过我,说你这人阴损狠辣,最擅诈伪,此前势弱,不得不求庇于我等,才肯伏低做小,装得一派纯良,实则狼心狗肺,不念恩情。我还不信,总是为你开脱。原来是我眼瞎,竟没看出你是条长着毒牙的恶犬!”


    高观启木然不动。


    青年又骂:“你真是心思深沉,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一点错来。若不是大哥死了,我还在拿你当亲兄弟。”


    他在高观启耳边怒吼道:“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烂货!所以才会将自己送上绝路。你们就是蛇蝎,一肚子歹毒的心肠!杀了我大哥,你还想独自快活?痴人说梦!我告诉你,早晚我也要将你大卸八块,送去地府见你那早死的娘!”


    宋回涯本欲作壁上观,在暗处盘腿看了许久,见高观启今日只缩着脑袋装孙子,反看得她心头憋闷,忍不住哂笑出声。


    堂内众人皆是大惊,仰头朝上看来,才发现她悠闲坐在梁上,肩上搭着把剑,不知来了多久。


    护卫当即抽刀拔剑,将年轻男子护在中间,警惕呼喝,问她是谁。


    宋回涯漠然无视,双眼只盯着高观启,冷言冷语地嘲讽:“高观启,你这孬种,平日怎么不知你如此窝囊?狗叫人踹了,尚知道龇牙咧嘴地咬回一口,你现下这等废物的模样,真是连条拔光了牙的野狗都不如。他骂你的那些,倒是在夸你。”


    高观启眼神凶戾地朝她斜来。


    他脸上的掌印还未消去,多出成块可怖的青紫,瞧着比先前更严重了。


    宋回涯挑眉,放肆笑道:“高侍郎,几日不见,你这张脸倒是变得比以前顺眼多了。”


    高观启压抑着吐出一字:“滚。”


    宋回涯气笑道:“你冲我凶什么?只敢对我耍本事?我宋回涯是哪一点叫你瞧出了好欺负?见到我时叫嚣得何其厉害,结果叫人一只爪子就给摁死了?这是你爹还是你弟?真有本事,就拿出平日的一分傲慢,教训他们。”


    几人听她自报家门,挪动脚步围得更紧,头皮阵阵发麻,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唯恐惹恼了他。


    高三郎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那股高涨的怒意,推开挡在面前的不知谁人的手,向她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我大哥?”


    宋回涯懒得拿正眼看他,在掌心拍着剑,不以为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找我问话。”


    她压低上身,朝青年勾勾手指,嚣张挑衅道:“你大哥,是我杀的。你想如何?”


    底下一干护卫不敢大意,反带着青年退了几步。


    宋回涯张狂大笑:“原来也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废物。”


    青年从未忍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指着她厉声警告道:“这,是京城!”


    宋回涯看着他,淡淡道:“我,是宋回涯。”


    那不可一世的口气,带着极尽强烈的蔑视,似乎将什么都说了。


    青年手指抽搐了下,就算周围高手如林,还是本能的生出些恐惧。停在半空的手臂收也不是,抬也不是。


    宋回涯提剑站起身来。下方众人如临大敌,几欲扛着人夺门而逃。青年也是呼吸一窒,碎步朝后方躲去。


    宋回涯指着高观启,道:“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的一个对手,与我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没个奈何。你们这般折辱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传出去,损我脸面。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滚。”


    护卫片刻不留,当即架起青年朝外奔去。出了大门,才听见青年不算响亮的一声咒骂。随即坐上大马,落荒而逃。


    等人走远,那跟泥塑似毫无反应的人才活了过来。


    高观启站起身,眼神带着噬人的凶戾跟血光,声线颤动道:“一个下贱的野种,也敢道我娘的不是!说起忘恩负义,他姓高的也配?他高清永一个乡野出身的泥腿小子,见了我娘还得卑躬屈膝,生出来个小杂种,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凤凰,居然飞到我娘的头上!”


    他黑着脸往外走,顺手搬起一张椅子砸在门上。额头上的青筋涨得紫红,让人怀疑会不会马上爆裂开来。


    宋回涯跳下横梁,用手一撑,身轻如燕地翻过窗户,越到高观启面前,背靠着回廊的一根长柱,抱剑冲他点了点下巴。


    高观启气得发昏,无暇理会,径直从她身边穿过。


    走过拐角,高观启停步回头,见宋回涯绕着柱子转了半圈,还在背后看她。


    高观启将怒火压住,呼吸平顺了些,说:“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知之明地笑了一下。


    “你不去见你的好师弟,来我这里做什么?”高观启阴阳怪气地道,“你之前不是还说杀我吗?”


    那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宋回涯左顾右盼,说:“你这里有好戏看啊,一个个敲锣打鼓的,可比我师弟那里有趣。”


    高观启一点就炸,犹如被人抓了尾巴:“所以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


    宋回涯说:“什么叫看笑话?我方才可是真情实意地帮你了,若不是我仗义执言,你还要再听你那三弟多少骂?”


    “仗义执言?!”高观启咬着这四个字,气得笑出声来。


    他转身往回廊外走了两步,坐到石阶上。几次长长的吐息,后背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宋回涯见他终于冷静,跳到他对面,弯着腰笑道:“怎么样?我的名号起码能帮你剩下多少麻烦,阴魂可没这本事吧。”


    高观启掀开眼皮,不咸不淡地扫去一眼,说:“可惜了,你又不是我的人。”


    宋回涯赞许点头:“说明你这人不喜欢做白日梦。”


    “你……”高观启气不顺,又实在没心力同她吵,别过脸说,“罢了。”


    宋回涯退开两步,在他院中闲逛,漫不经心道:“怎么,听起来你似乎还有些遗憾。不会是想跟我宋回涯做朋友吧?”


    高观启说:“若是你宋回涯想与人做朋友,在这世间,想必没有人会不高兴吧?”


    宋回涯这样的人,招人恨,也招人忌惮,唯独不怎么招人讨厌。


    他问:“我与你算是朋友吗?”


    宋回涯从上至下扫了他两眼,似是评判,觉得他马马虎虎能与自己够上点关系,大方道:“狐朋狗友吧。”


    高观启问:“那你是狐狸还是狗?”


    宋回涯一点便宜也不给人占,机敏道:“我是朋友,你嘛,即是狐狸又是狗。”


    高观启也不生气,只嘲讽地低笑一声。提起拖在地上的衣摆,拍了拍灰尘,盯着宋回涯的眼睛说:“宋回涯,你这人,素来喜欢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我?”宋回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这人吧,嘴巴毒得很,倒是不怎么喜欢说谎。你误解我就罢,居然觉得讨人喜欢?”她指指脑袋,“你是不是方才孙子装久了,这里出毛病了?”


    高观启问:“吃饭去吗?”


    宋回涯不假思索跟了一句:“你付钱?”


    高观启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嫌弃道:“不要这样一副穷酸样,跟我走吧。”


    宋回涯见他是往门外走,跟上去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府里没厨子?”


    高观启说:“府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


    他领着宋回涯,直接进了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刚坐下点完菜,跑堂又小跑着过来敲开雅间的门,将陆向泽引了进来。


    高观启不见意外,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说:“我请客,陆将军赏脸,不如一起坐下吃两口?”


    陆向泽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疏离道:“当不起高侍郎的贵客,我师姐的账自然有我付。”


    高观启笑说:“清官自然不能和我这样的贪官比。反正花的是高家的钱,陆将军客气什么?”


    宋回涯听着觉得有理,说:“对,让他付。”


    陆向泽欲言又止,将话憋下,走到高观启的对面落座,也不动筷,只盯着面前的人。


    高观启吃了两口,倒没这样厚的脸皮,还能吃出什么滋味,识趣告辞:“看来我在这里,陆将军吃得不如意。那我就先走了。二位慢用。”


    陆向泽略一点头:“不送。”


    等房门合上,脚步声顺着楼梯往下传去,陆向泽才将位置换到宋回涯身侧,委婉地问:“师姐进城先来找高侍郎,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回涯手上筷子一顿,回过神来。


    ……糟,看场热闹,把正事给忘了。


    “不是什么要事。”宋回涯给他倒了杯酒,催促道,“有不花钱的饭就先吃饭,不要糟蹋。吃完将东西给我徒弟带去。”


    第085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是吃过了来的, 没什么胃口,陪宋回涯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侧着耳朵去听外面隐隐预约的曲声。


    屋内香气浓得有些呛人, 边上碳火烧得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烘得人微微冒汗。


    陆向泽见师姐闲来无聊, 抽了桌上那细口瓷瓶里的一枝梅花来玩, 才开口说:“季小郎君那边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城。但周先生要等到你来才肯走。”


    宋回涯了然道:“好,明天我去送他们。”


    她把梅花插回去, 见陆向泽坐着不动,又不说话,闹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 与他对视片刻, 问了句:“你师兄呢?”


    陆向泽说:“在下面。”


    宋回涯:“……??”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隙朝下面张望,未见到街上停着什么马车, 又直觉魏凌生不是那种会在天寒地冻里执拗等待的性格, 何况早过去那么长时间, 多半是陆向泽在开她玩笑。


    她听见的片刻竟有几分当真。


    陆向泽不紧不慢喝了口酒, 长长“哦”了一声,耐人寻味地道:“师姐心中, 原来还是有在记挂师兄的。”


    宋回涯过去照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欠打。你也别吃了。”


    她出去叫了跑堂上来,将几碟干净的饭菜收拾进食盒。走下楼梯, 被从大门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定睛一瞧, 看见个十分意外的身影,不由脚步定住了。


    魏凌生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上,面前只摆了壶茶。茶水上已没了热气,该是等了又等。目光斜斜向外,看着街上车来人往,不知在想什么。


    宋回涯下意识转头,错愕瞪向陆向泽。


    不等她将谴责的话说出口,陆向泽先行抢断道:“师兄说,不想跟高侍郎一起吃饭。高侍郎走了之后,师姐让我先吃,我当是师姐叫我闭嘴。后来我说了师兄在下面,师姐不信。”


    宋回涯:“……”


    陆向泽将自己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便说:“我先走了,去给师侄送饭。”


    宋回涯硬着头皮上前,扯出个笑容,喊:“师弟。”


    “我在。”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等人叫他。


    这一声殷切的应和叫宋回涯那些打好的腹稿都流空了,搬不出理由解释,似乎都不合时宜。


    魏凌生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怨悱,反是体贴道:“我坐在这里想事情。”


    宋回涯招手示意跑堂过来换壶热茶,在他对面坐下,笑着问:“想什么?”


    魏凌生说:“想师姐。”


    宋回涯又是词穷:“哦……”


    魏凌生眸光半掩,温和的注视中有种郁郁寡欢的幽沉,又缓缓说道:“我在想师姐,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伙计领来热茶,先给二人倒了一杯,擦了把桌面将茶壶放下。


    宋回涯说:“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师姐会说过得很好。”魏凌生摇头,“可我知道不是。”


    宋回涯先前在雅间里喝了酒,没感觉到醉意。此时一杯热茶摆在面前,水雾腾腾而上,倒叫她有了些虚实难分的迷乱。


    她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笑说:“师弟不必替我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确实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魏凌生听了,受情绪波动,低下头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想压住喉咙里的痒意,却是将眼泪都逼了出来,脖颈上的皮肤跟着泛红。


    宋回涯将他面前的水推过去。


    魏凌生之前坐在门边吹风,耳朵、手指,都被冻得一片通红,摸到茶杯的瞬间,手被烫得抽动了下。紧跟着握紧,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声音变得嘶哑,听着叫人伤心,像克制不住流露出的一丝情意,说:“没有旁人用我担心。”


    宋回涯想,从前的魏凌生应该比现在要擅长花言巧语得多。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千回百转的思虑,最后还是零零散散,几经宛转。


    魏凌生只是喝了口茶,可看他眼中软柔的微光,倒像是醉了。


    他说:“我刚上不留山时,其实不喜欢师姐,也不明白为何师叔为何要破例收你做弟子。师父常在嘴边提起你,叫我多与你学,我很不服气。”


    宋回涯听得新奇:“师伯叫你跟着我学?我少时的确顽劣,他自己都时常想抽我一顿。”


    魏凌生回忆道:“师父说,我出身豪阀,蒙祖上厚荫,从未受过世人贬毁,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好的,可受不了挫。我就好比是天下剑客都喜爱的那种宝剑,最优等的材质,最出色的匠师,可是过刚易折。宁愿争得玉碎,也不容风雨。但是,师姐不一样。”


    宋回涯静静听着,含笑道:“他说的是我的好话吗?”


    魏凌生说:“忘了。”


    宋回涯:“忘了?”


    “没听进去。当年太过目中无人。”魏凌生说,“只记得师父当时的意思,大约是说,若是天塌下来,师姐就算跪着,也能将它顶起来。有师姐在,他从来放心。”


    宋回涯不禁有些鼻酸。


    魏凌生端起剩下的半杯冷茶,下意识就要喝,宋回涯伸手将他的杯子按住,说:“茶都凉了,就不要喝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凌生顺从地跟着她起身。


    走到外面,才发现不知何时日已近暮,夕阳余晖照着高楼,地上飘着枯落的黄叶,屋檐、街巷,都犹如铺满了金灿的华光。


    宋回涯起初是抱着剑走,走了没一段,发现有人在古怪地打量她,于是将剑放下,提在手里。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姿势累手,索性将它背到了身后。


    可手里少了些东西,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将它取回来,抱在怀里。


    魏凌生莫名笑了出来,笑容很是生动,带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宋回涯放缓脚步,歪过脑袋看他,问:“怎么?”


    她以为魏凌生是在笑她不停地摆弄长剑,也笑着道:“兵器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就是碍手。不过剑还是稍稍比刀要好,比弓也方便。”


    魏凌生感觉从前的宋回涯又回来了,言语变得流畅,有种明烈的真诚:“我想跟师姐说说好话,见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师姐其实不会与我生气。就算是在盘平城里,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师姐也没对我说过什么狠话。”


    这话宋回涯听得自己都迟疑了,她当时没有说吗?


    魏凌生道:“可我又怕师姐不信。怕说得太多,师姐会觉得不耐烦。”


    他说着忽然停顿下来,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宋回涯说过的那些狠话了。


    可很快又叫他自欺欺人地忽略过去,嘴里道:“师姐待我极好……”


    他求什么,宋回涯总是替他去做。可他从不敢直白说明。要拿仇怨、利益、恩情,诸多的借口,用花言巧语装饰成最漂亮的理由,才敢宣之于口。


    宋回涯说他一句虚情假意,又是哪里有错?


    “收到师姐那封信,其实我读不懂。”魏凌生看着宋回涯的样子,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许多年里他都分不清,他对宋回涯的防备,究竟是因为对她的怀疑,还是因为自己的薄情寡义。


    “有时候我想,若是师姐什么都清楚,不过是在骗我、哄我,是不是从没瞧得起我过?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有些话自己也没想明白,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回涯停下脚步,唤了声“师弟”。


    魏凌生紧张得放慢呼吸,全心全意地等她开口,却只听她散漫地一笑,态度轻佻地调侃:“师弟,你这样说,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魏凌生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的人影在霞光中斑驳涣散,分成许多道重叠的影子。


    宋回涯抬手指了指。


    魏凌生偏头看去,才发现是到自己家了。


    陆向泽脱去了外衣,一身热汗地倚在门口,嘴里咬着个馒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二人,一脸写着“可算回来了”的表情。


    宋回涯的关切看不出破绽,一如往常地温和道:“师弟,外面冷,回去吧。”


    魏凌生定在原地,神色恍恍惚惚,好像还有翻江倒海的心绪要说,可宋回涯不由他理清楚,甩了下手里的剑,搭在肩上,洒脱地转身走了。


    宋回涯走到远处,走到安静的地方,感觉今天连风都有种莫名的安闲,停了一下,低声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喜欢听魏凌生说这些哄人的漂亮话。


    他的眼神总是能轻易叫人相信,此刻他的温情中有着连绵的情意。


    似假还真的事情演得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就像魏凌生明知她劣迹斑斑,却又觉得亏欠她更多。其实宋回涯骗他,比他骗自己要容易。


    可要问什么喜欢……他们这种草野浮沉的亡命人,何必多余地刨根问底。


    ·


    岁末景短,夜来梦来,过了许久才到第二日天亮。


    宋回涯依约去接老儒生出城。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魏府后院,就见陆向泽独自躺在回廊上晒着太阳。


    宋回涯过去拿下他盖在脸上的书,奇怪问:“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陆向泽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道:“病了。”


    “你病了?”宋回涯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气壮如牛,委实没看出半点虚弱的端倪,将书扔回他怀里,揶揄道,“是昨天晚上头发多掉了几根,还是没有胃口少吃了半碗饭?”


    陆向泽翻身坐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大好体魄,却撑不起萎靡的精神,一脸颓唐的丧气,开口就叹:“再上两□□我就真要病了。那议政的朝堂比卖菜的市集还要热闹,每天吵得口水纷飞,一个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就差撸起膀子亲自上了。卢尚书见到我就从鼻子里哼气,大理寺的人则排着队数落我无耻,吏部的人更是恨不得绕着我走,更不用说高清永背后的一众党羽……我又不好动手打他们,忍得难受。”


    宋回涯听得满头雾水:“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这话说来实在又臭又长,各人心思里全是对自己利益分金掰两的算计,既不坦荡也不磊落,宋回涯指定不感兴趣。


    陆向泽拿着书本给自己扇风,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总归我如今不受待见,与其进宫去挨骂,还不如在家里躺着安生。”


    扇了会儿觉得太冷,又讪讪把手放下。


    宋回涯想说,他既如此游手好闲,不如去教自己的师侄练练武功。那边老儒生背着个包袱,长吁短叹地从房间里出来,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冲她瞥了眼,说:“来了啊?上路吧。”


    ……听得宋回涯以为自己是要上黄泉路。


    陆向泽送他们到门口,说:“马在城外,我不能陪你们出去了。”


    宋回涯挥手将他打发,见老儒生心神不宁,边走边随意找了个话题,想分散他的心神。


    “我师弟的身体如何?昨日见他,似乎咳得厉害。”


    老儒生说着来气,语气冲道:“不如何。他的病哪里是老夫几贴药能灌好的?同你一样,是块占着茅坑的臭石头!”


    宋回涯对着郎中是半点脾气不敢有的,挠挠眉毛,小声嘀咕道:“……这话说得好难听。”


    “也是。”老儒生斜眼睨她,一阵冷嘲热讽,“你才是那块臭石头,他不过是同你这位好师姐学了一样的倔脾气。”


    宋回涯干脆闭嘴,何故平白找骂。


    二人出了城门,从一商户手中牵来两匹马。站在林边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见一行乔装打扮过的武者押着季小郎君走出城门。


    负责押送的人里有位眼熟的朋友,也是当初同郑九他们一道去华阳城的侠客,估计是怕她认不出,今日扮的还是货郎。


    他顶开头上斗笠,隔着人群朝宋回涯笑了一下,再没多余交流。沿路洒下追踪的药粉,磨磨蹭蹭地往南行进,暮色时住进一家二层楼高的小客栈。


    待到夜阑人静,宋回涯从客栈外墙飞身攀上二楼。


    季小郎君紧张得几日没敢入睡,怀里抱着两件旧衣服,一直蹲在房门口。脑海里将几句嘱托翻来覆去地背诵,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四肢并用地从窗口爬出去。


    宋回涯抱住他,从高处一跃而下,少年嘴里发出小声的惊呼,更多是兴奋。两脚落地后,张开双臂朝老儒生跑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将头埋进他怀里。


    老儒生见到他之前,是想过要跟他生气的,这会儿发现怀里的少年在抑制不住地发抖,立马心软了,摸着他的后脑,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想抱着他先好好哭上一场。


    宋回涯打了个手势,叫他师徒二人先别温存。老儒生用力抹了把泪,拽着徒弟的手道:“走!”


    几人日夜兼程地往西走了三五天,确信身后无人追袭,老儒生跟她说:“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夜深时分,两人在路边生了堆火,少年靠着树干,刚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老儒生悬吊了月余的心总算放下,反而没了困意,与宋回涯一同围着火堆守夜。


    宋回涯问:“你们之后打算去哪儿?”


    老儒生久久看着树下蜷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低声道:“我是一直不想趟什么浑水的……”


    他转向宋回涯,发灰的眼白里是抵不住的疲倦,兴叹一声:“可惜事不遂人愿。”


    宋回涯说:“你要是喜欢清净,离了这里,去找个远绝尘嚣的地方,别再跟着我风里雨里地犯险。我能顾得好自己。”


    老儒生却说:“没有这样的地方。”


    少年睡梦中翻了个身,大抵是觉得冷,嘴唇哆嗦着发出轻微的呻&吟。


    老儒生翻出一件外衣,过去披在他身上。


    宋回涯用树枝拨了下火堆,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老儒生回到她身边,压低了嗓子道:“宋回涯,你也带着你两个师弟在外漂泊过,应该知道这种感受。若选择一辈子躲躲藏藏,那一辈子都没有清净。人又不是老鼠,可以缩进地道里,永远不见天日。”


    天上的一钩残月没入云后,橙红的火焰在劲风中回旋升腾。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愣,火舌顺着枯枝舔上她的手背。她按住被灼烫到的右手,先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褪去混沌的外衣,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候宋誓成的死讯刚传出不久,三人踪迹暴露,引来一群仇敌。


    宋回涯枕戈待旦,夜不敢眠,带着两位师弟穿越崇山,躲避追兵。


    她一门心思只想走得更远。到了傍晚,路过一处村庄,远远瞧见白屋炊烟袅袅,还能听见柴门中几声犬吠。


    宋回涯打算趁夜绕过村庄,魏凌生叫住她,为难地提醒道:“师姐,阿勉还太小了。”


    宋回涯这才注意到小师弟。


    当年阿勉还不到十岁,随她翻山越岭奔波一路,两腿早已战栗不止,要死死拽着魏凌生的手臂来稳住身形。


    魏凌生虽比他年长,可没学过多少武功,亦比他好不了多少。


    半大少年闻言,硬撑着一口气坚强道:“师姐,我不累。我能走。”


    宋回涯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孔,忽而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放低了声音说:“师姐累了,休息一会儿。坐吧。”


    她靠在路边的石壁上,想着稍作停留,再将足迹清理干净,不要留任何疏漏。在脑海中细细思忖了遍,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之际,一道突兀的脚步滑落声,猛然将她从噩梦中惊醒。宋回涯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剑,身上肌肉尽数绷紧,人已起了一半,才看清是魏凌生在山坡上摘花。


    他随意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将那花枝上多余的叶子摘去,别到阿勉的衣襟上。


    阿勉的衣服灰扑扑的,脸上也一片没颜色的惨淡,看见花呆滞了好一会儿,又仰头傻傻望着师兄。


    魏凌生扎高袖口,朝他微笑,阿勉于是也无声地笑。


    宋回涯看着这一幕,震撼失神,身形缓缓往后倒去,指腹摩挲着手中剑,破皮的伤口感受不到任何的刺痛。


    这一幕太过鲜艳,像被人用沾着天光的浓墨点过,宋回涯只一回首,脑海中都是那支别在胸襟的花和阿勉被照亮的眼睛。


    就是那一日,宋回涯在五味杂陈中告诉自己:逃是没有用。她得平了这条路,带着师弟回不留山。


    老儒生的声音隔着邈邈的岁月传了过来,问道:“你能明白吗?”


    宋回涯看着荡漾的火光,点头说:“我明白。”


    老儒生眉目舒展,带着种释然的松弛,与宋回涯说的同时,自己也下定了决定:“我打算饶道去北面,到光寒山下看一看。那边鱼龙混杂,倒是不怕仇家。或许还能遇上几个朋友,唠唠家常。


    “这段时日我仔细想过了,我不应该教他做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他虽小,却是懂道理的。难道要为了顾念我一个老头子,真去装一辈子的憨傻痴儿吗?那老夫我也太没用了。”


    他看着宋回涯,听宋回涯说了句“也好”,心里又定了些,笑道:“等这些麻烦都过去,我到你们不留山做客。”


    宋回涯也很期盼,应道:“好。我等你们来。”


    没多久晨光大亮,是到要分别的时候了。


    季小郎君早早醒来,去远处的河边打了水,随意揉了把脸,抢先把包袱都背到身上。


    老儒生倚着他,面色踌躇地瞥了宋回涯好几眼,临走时按捺不住,拉着张长脸粗声道:“我真走了啊,你自己当心点,别又弄得只剩半口气,来找我救命。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宋回涯笑说:“有劳您老操心。”


    她说了句客气的人话,叫老儒生越发提心吊胆,不知道这祸害是真将他嘱托听进耳里,还是等不及他离开,要去翻江倒海。


    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老儒生才勉强将那些不好听的絮叨给忍了回去,闷闷“嗯”了一声,摆摆手走了。


    刚破晓的日光犹如一团朦胧的云雾,笼住曲折的山道。


    三人骑马背向而行,身影很快隐没在凄紧的风声中。


    回去的路宋回涯走得慢了些。一来一回,用了小半月的时间。


    京城的天气没一点转暖,依旧冷得叫人打颤。


    宋回涯刚进家门,还没喘上口气,沈岁已消息灵通地溜达过来,站在门外,扒着门框,探出半边身子,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说:“宋门主回来了啊。”


    第二句就是:“之前的事情宋门主说了吗?”


    宋回涯顿时头大道:“马上去,马上去。”


    “好嘞!”沈岁笑眯眯地说,“我也不是要催,宋门主您瞧着哪日方便,不着急这事。”


    说罢甩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去。


    宋回涯喝了口水,换身衣服,刚出前街,对面赌鬼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壮汉见到她表情夸张地喊了一声,装出偶遇的惊喜,抬手招呼道:“宋门主回来了啊!”


    宋回涯无语了,不想看他拙劣的演技,告饶道:“我现在就去找高观启。”


    赌鬼眉开眼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宋门主了。快去快去。”


    第086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熟门熟路地翻过高墙, 在前院转悠了一圈,没找到人。正觉纳闷,绕过回廊一路深入, 才在湖边看见个静坐的背影。


    湖中仅剩一片凋残的枯荷,颜色苍黄,折断的老茎直挺挺地杵在水面上。湖水一片深绿, 稀稀疏疏地浮着从别处飘来的落叶, 偶尔才有一抹金黄的鱼尾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宋回涯站在他身后, 探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干巴巴地问, “看水吗?”


    高观启回过头, 给她的不解风情递来一个鄙夷的白眼。


    这一照面却是将宋回涯给惊到了。


    面颊消瘦、唇色惨白, 全然不见往昔的光鲜,不比身前那几片雪压霜欺的干荷好上多少。不过短短数日未见, 衰颓得像是变了个人。


    宋回涯嘲谑道:“你父亲是开坛做法, 招个阴魂来缠你了?演得这么像。”


    高观启说:“我做事, 几时不用心?”


    他将手里的鱼食都洒下去, 拍拍手,提起一旁泥炉上正热着的酒。


    宋回涯见他半条手臂的肌肉都在发颤, 以致于连个酒杯都握不稳,一口酒送不进嘴里先洒出去一半,古怪问道:“你病了?”


    高观启嘴里没句人话, 张口就是奚落:“是啊。想是跟那病痨鬼说了两句话,被染了病气。”


    宋回涯一听就知道他说的病痨鬼是谁, 听不顺耳,呛声道:“也可能是你坏事做尽,报应来了。”


    高观启还有心情说笑:“你小看我了。世上若真有报应,我做过的恶事,可不是病一场能抵得消的。”


    说着不忘带上他的好父亲,一块儿骂上几句:“高清永更是挫骨扬灰一百次都嫌不够。该一次次受尽极刑,一遍遍地生不如死。”


    他说着又喝一口。喉结用力滚动,艰难将酒水咽下。


    宋回涯半蹲下身,皱眉道:“你生病了,还喝那么多酒?”


    高观启笑容苍白:“疼啊……宋回涯。”


    宋回涯觉出不对,两指按住他的酒杯,说:“你中毒了。”


    “是啊。”高观启笑说,“宋大侠真是慧眼如炬,这么快就瞧出来了。”


    他这张嘴是真招人烦,死了想必都能自己修炼成精继续骂人。


    宋回涯想抬腿踹他一脚,见他半死不活,又怕直接将人踹死。跟着坐了下来,拿剑碰了碰他胳膊,问:“是高夫人替她儿子报仇来了?”


    “呵。”高观启哂道,“她是恶毒,却没那个胆量,还得是高清永那畜生才能这般丧心病狂。我真是等不及要杀了他!”


    宋回涯亦是开了眼界:“人活得久了,是能见到不少新鲜事。天底下居然还有你们这样的父子?”


    “父子?”高观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宋回涯靠近过去,兴致盎然道:“哦?怎么说?”


    高观启满脸鄙夷之色:“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无耻寻的一个借口,有什么好说?”


    嘴上还是痛快骂道:“高清永算个什么东西?而今位极人臣,忘了当初是乘的我娘的东风。我娘素来瞧不起他,觉得他心胸狭隘,即便真的得志,也掩不去一身小人之相。是我外祖父,极为欣赏他年轻时的才情,定下的这门亲事。本以为,他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小小泥鳅,喂得再肥,翻腾得再厉害,也惊不起多少的风浪。岂料,呵,他还有能乘风化龙的一日。”


    高观启提及旧事,冷静被掀翻在滔天的恨意中,目眦欲裂,呼吸急促道:“我外祖父一去,高清永小人得志,再无顾忌,将他藏在乡下的逃生子给带了回来,明目张胆地让我喊他大哥。那野种也配?后来谋得权柄,更是将那贱妇杨拾春也接了过来,只为羞辱我娘。他摧眉折腰半辈子,纵然爬得再高,也在我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只想叫我娘屈从服软,同那贱妇一样,对着他卑躬屈膝,好满足他可笑的自尊。”


    高观启没有血色的脸庞因愤怒烧出了一片薄红,了无生机的暮气也随之淡去,重新有了活人样:“那畜生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娘在家中偏院埋伏下的一百刀斧手。可惜他真是命不该绝,这样也能叫他侥幸逃过!”


    宋回涯眼皮跳了跳,也遗憾拍了下腿。


    高观启咧嘴狞笑:“我年幼时,高清永待我也是有几分慈爱的。全因彼时我不过是个孩子,他也尚未有今日这等野心,所以勉强能匀出几分真心,分我一些。后来我长大了,他自知自己作孽深重,拿我当催命的仇人、悬梁的刀刃。等那贱人在他耳旁吹了几次风,他慢慢就说服自己,真觉得是我娘先对不住他。笑话。”


    宋回涯听他语气,竟品出了几分爱恨交织的味道,意味深长道:“高观启,你不会还在留恋过去那段虚伪的父子情深吧?那你可当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


    高观启斜睨着她,眸中带着未散的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只恨他当日怎么没死?真是阎王都厌他三分,懒得收他!”


    他举着酒刚凑到嘴边,被宋回涯拿剑一拍,脱手飞了出去,下意识后仰身形,免被酒水泼上,宋回涯的手已伸了过来,两指稳稳接住杯盏,一滴不漏地拢回酒水,又全部泼了出去。


    高观启有些恼火,额角更是抽疼,吼道:“宋回涯!”


    宋回涯将酒杯往他怀里一扔,敷衍应道:“吵什么?想死的话,不必拉我作陪了。”


    高观启唇齿干涩,舌尖满是浓重的苦味,动了动嘴皮,又自知吵不过耍起无赖的宋回涯,拂袖起身,冷哼着朝侧面凉亭走去。


    宋回涯霸占了他原先的位置,长臂一伸,朝他勾勾手道:“给我个杯子。”


    高观启忍无可忍,抓起石桌上的一个空杯朝她砸了过去。


    奈何病骨支离,衰残无力,这一动作反叫自己乱了内息,险些晕厥,捂着胸口缓缓坐下,好半晌才缓过劲。


    宋回涯这人蛮横无理,抢了他的酒不说,见他受疼痛煎熬,还在那边幸灾乐祸:“啧啧啧。”


    高观启喝了两口冷水,感觉胸肺处的痛感更重,从喉咙滑落的液体好似小刺密密麻麻地刮着,疼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气闷片刻,闭着眼睛叫:“宋回涯。”


    宋回涯盯着面前的湖泊,三心二意地应:“说。”


    “如果……”高观启停顿稍许,视线模糊地望向对面的人,问,“如果,我是你师弟,你会不会不顾危险地来救我?”


    宋回涯毫不犹豫地说:“会。”


    高观启说:“就因为我是你师弟?”


    宋回涯转过头去看他,斩钉截铁地答:“对。”


    高观启莫名其妙地发笑,笑得肩膀耸动,呼吸紊乱,像是快要断气,才挤出一句:“宋回涯,你这个回答听起来,真是叫人不甘心。”


    宋回涯的语气像是故意要给他添堵:“不可能的事情,谁让你自己还要多想?省点功夫,求让自己多活两日吧,免得大仇未报,人先死了。”


    高观启该是真痛糊涂了,听着宋回涯这般不客气的话,安静了没一会儿,仍不死心地问:“那如果,能叫你自己选,你还会选他做师弟吗?”


    宋回涯好笑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如果?高观启,你脑子也病了?”


    高观启执着地问:“要是有呢?”


    宋回涯还是笃定地说:“会。”


    “为什么?”高观启紧紧盯着她,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宋回涯半张侧脸的轮廓,他忌恨地道, “我以前觉得你很愚蠢。别人要么求财,要么求名,而你什么都没有,只为了一声‘师姐’,就替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为什么?”


    宋回涯笑容洒落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世上什么都能找得出理由吗?有人做事要先计算好坏,至于我,不过全凭开心不开心罢了。”


    “你为他去死,你还开心?”高观启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匪夷所思地追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宋回涯一手提起酒壶,一手捞起佩剑,缓步走向凉亭,煞有其事地道:“我这人吧,最喜欢听好话。我师弟能哄我开心,我一高兴,就帮他做事。”


    高观启当她是懒得找借口,故意用胡说八道来搪塞他,还是捧场地鼓起掌,吹嘘两句:“宋大侠威武不凡,绝世无双啊!”


    “太虚伪了。”宋回涯在他对面坐下,挑剔道,“何况这哪算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实话,实话你都说得这般言不由衷,说明你心底分明是瞧不起我。还关心我喜欢谁?不必白费那心思了。”


    高观启叫她的厚颜无耻给逗笑了,浑身充斥着没由来的烦躁,也懒得与她继续掰扯,生硬说了句:“我可真是冤得慌。说了你也不信。”


    随即就要离开,免再受一肚子气。


    宋回涯将剑横在桌上,朝他招招手。


    高观启百般不情愿,走出凉亭了,还是返身回来。


    宋回涯揉了揉唇角,扯出个算得上和善的笑容。


    高观启朝后退去,正要骂她不要做这种瘆人的表情,隔墙外一道清亮的嗓音先传了过来。


    “二哥!”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能听出来人的热切。


    宋回涯一下被打断了思路,好奇说:“你家还有个妹妹啊?”


    高观启却是眉头紧拧,本就阴沉的脸色又多几分狂躁的怒意。当人从拱门冲出来后,脸上的邪戾迅速掩盖下去,回头时,已换上一张温和亲切的脸,意外道:“四娘,你怎么来了?”


    宋回涯见他忍得如此辛苦,难得大发慈悲,生出些许同情。


    高四娘手里提着两贴药,蹦蹦跳跳到了高观启面前,见到宋回涯,笑容一僵,审视两眼后,警惕问道:“你是谁?”


    高观启面露难色,左手撑着石桌试图起身,站了一半,身体摇摇晃晃又跌了回去。


    高四娘忙丢下手上东西搀扶住他,忧心忡忡道:“二哥,你病成这样,怎么还在外面吹风?你府里的仆从呢?都跑哪去了!”


    高观启隐晦地瞥向宋回涯,只短暂的一眼,又屈辱地别过脸去。


    宋回涯腹诽一句,扮上黑脸,狂妄道:“我,因为我想吹风。”


    高观启拍了拍四娘手背,在她耳边肃然劝告:“你先回去。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高四娘见兄长这般身不由己的悲愤模样,哪里能由他受人欺负,张开手护在他面前,对着宋回涯怒斥道:“你就是宋回涯?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有你师弟为你撑腰,就能随意来去?这里是天子脚下!”


    宋回涯悠然自得地坐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高四娘回头看了眼兄长,鼓起勇气,上前欲要拖拽。


    宋回涯一手按到剑上。


    小姑娘当即吓得哆嗦,结巴着道:“你、你……你不是大侠吗?你难道要对我一个弱女子动手吗?”


    宋回涯抓着剑身往前一递,锋利的剑光陡然出鞘,滑出的刀片准准贴在了高观启的脖子上,进一寸见血。


    她无所谓地笑道:“我可以杀他嘛,对吧?高侍郎。”


    “你放下。”高四娘急得跺脚,“你放下!”


    宋回涯轻慢一笑,还是将剑收了回来。又伸长手臂,把杯子横到高观启面前,在桌上敲了敲。


    高观启自觉拎起酒壶给她满上。


    高四娘更觉受伤,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道:“你还让他给你倒酒?你们这些江湖侠客,就是这样折辱人的?”


    “不是你们高家人逼着我回京城的吗?”宋回涯说,“请佛容易送佛难啊,你知道为何要用‘送’字吗?得叫你们知道,你们要杀我师弟,我就杀了他。”


    四娘说:“你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我爹?”


    高观启捂住心口,弯下腰发出几声含混的闷咳,听着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四娘吓得失魂,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摸了把桌上茶壶,发觉水是冷的,只能拿怨恨冷冽的眼神盯着宋回涯。


    高观启扼住四娘手腕,再次催促道:“四娘,你先回去吧。你再不走,她看我不惯,就不止是要我伺候她端茶倒水了。”


    宋回涯:“……”


    她重重道:“对!”


    四娘心疼得落泪:“二哥!”


    她不忍心,挣扎几次,还是咬咬牙道:“我……我去找范叔!”


    怕宋回涯出手拦她,倒退着出了凉亭,朝外狂奔而去。


    宋回涯本打算再吓唬她一把,见她满脸的鼻涕眼泪,又讪讪作罢。


    等人走远,她嘴贱调侃了句:“你父亲恨不得你去死,你这小妹倒是挺关心你啊。”


    高观启却是笑了,眸光冰冷,极为厌恶道:“她被养得千娇万贵,事事顺心,自然可以天真无邪。可哪一处不带着高家人的恶?对父母的苛待视而不见,到头来关心我叫我二哥,与我亲近,倒是显得她良善了?我只觉得恶心。”


    宋回涯不说话。


    高观启仍不罢休,恶劣笑道:“若谢老贼的儿子也是这样个不谙世事的好人,成日缠着你与你讨好,说要弥补你不留山的恩怨,你还不得不笑脸相迎……”


    宋回涯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道:“你自己不痛快,败人心情做什么?”


    她抱起剑,思前想后,踯躅良久,还是没提郑九等人,只说:“走了。”


    她走到原先的位置,抓起一把地上的鱼食,洒进湖里。见满池碧波中冒出一条条肥胖的鲤鱼,愉悦笑了一声,决定下次来把它们都钓了。


    高观启忽然说了句:“先不要杀他。”


    宋回涯回头,发现他站了起来,正对着她,可眼神没有焦距,又不像是在与她说话:“你现在杀了他,我什么都不会有。等他犯错。我等了十几年了。”


    宋回涯不知道他跟魏凌生在做什么谋划,答应说:“好。”


    “京城有的要乱。”高观启主动说,“他们可以跟你走,但是要在高清永死了之后。”


    宋回涯:“……好。”


    高观启扯了扯嘴角,对什么都觉得索然乏味:“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与他们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何况所求不同。你觉得我会难过吗?”


    宋回涯不置可否。


    “没事了。”高观启半阖下眼,低着头,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得虚浮,力倦神疲地说,“近几日,不要再来找我了。那贱妇该要动手,我杀了她儿子,这样好的时机,她不会放过我的。”


    宋回涯想说什么,末了又忍下。阔步走出大门后,觉得郁结在胸,不大痛快,在街上徘徊几步,又调转回去。


    她追上高观启,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肩膀,在对方略带迷惘的的眼神中,飞速说道:“若是你临死之前过来求我,我也可以不顾危险地救你一次,当是还你木寅山庄的人情。不过,也仅此一次。”


    说完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感觉念头通达,舒爽了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


    宋回涯从街边的商铺里拐出来,买了两只烧鸡,又买了两盒糕点,去看自己多日未见的徒弟。


    这段时间宋知怯都嘱托郑九照看,宋回涯找到地方,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郑九坐在靠墙的一张矮凳上,手里捏着根绣花针,一丝不苟地缝衣服。听见人来,也不抬头。


    宋回涯忍了忍,走过去问:“郑大侠,你真的无事可做吗?”


    “你徒弟的衣服破了,我要给她换身新的,她不肯,说这是你给买的。可你只买了两件。这几天破了十多个洞。”郑九说着掐断线头,从边上挑出根新的颜色,抽空谴责地斜了她一眼。


    他没说什么重话,宋回涯还是觉得有点挂不住脸,迁怒地想那皮猴是做什么去了,新买的衣裳才没穿一个月,就能破出那么多的洞。


    正奇怪宋知怯怎么没哀嚎着朝自己扑来,将手上东西放下,找了一圈,才在不算大的院子角落,找到那个趴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人影。


    宋知怯眼睛随着她转了好几圈,嘴唇哆嗦着,与她四目相对时,龇牙咧嘴地无声痛哭。


    宋回涯看得愣了。


    郑九抱着衣服走过来,解释道:“她说想学点普通的拳脚,我先练练她的气力。”


    宋知怯两条细小的胳膊撑着身体,不住打颤,抬起脸,泪眼汪汪地道:“太难了九叔!休息一会儿吧。”


    宋回涯见此都忍不住摇头哀怜。


    郑九二话不说,背着手走开了。


    宋知怯擦了把脸瘫软在地。宋回涯刚要勉励她两句,郑九手里提了根手腕粗大的木棍又走了回来。


    宋知怯猛一个激灵,立马在地上趴好,鼻涕泡混着眼泪淌了下来,鬼哭狼嚎地摆着架势。


    郑九掂了掂木棍,许是怕宋回涯忧心,声音温柔地道:“我当年练功的时候,我师父打得我皮开肉绽,也不曾伤到我的筋骨。只要给我时间,我定能把她的底子练好。”


    顽猴的身躯抖了抖,憋住口气,不敢吱声。


    宋回涯很小声地说:“我其实倒也不指望她多成器。”


    郑九说:“你问问她,想不想成器。”


    宋知怯犹豫了,刚要给自己一个后悔的机会。郑九又说:“苦功没下到一成,眼泪先流了一担。她这都忍不了,不是不能成器,是连不留山的名号都顶不住。”


    见她尤在动摇,最后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谢谦光都比她能吃苦。”


    这话简直是在宋知怯的胸口上插了一刀,无异于天大的羞辱,她大感惊悚,连连喊道:“我能!我练!”


    第087章 白云无尽时


    郑九的家里没几把正常的椅子, 宋回涯收着两腿,颇为憋屈地坐在一张小凳上。


    她想同人说说话,可宋知怯顾不上理她, 郑九也没什么闲暇,她百无聊赖,只好自己翻了东西吃。


    院墙外有棵歪脖子老树, 被风一打, 簌簌地往下飘半绿的叶子。宋回涯吃了个半饱,拿起扫帚去扫墙边的落叶。


    郑九这也觉得她碍眼,眼珠盯着她转了两圈, 开始轰赶道:“你要么回去,要么坐着别动。”


    宋回涯冤屈地喊:“我没出声啊。”


    郑九用木棍指了指:“你徒弟的眼睛都快长斜了。”


    宋知怯本在那儿默默地哭着,闻言又一下子笑出来, 呛得自己恶心犯呕。


    宋回涯:“……”这孩子别是把脑子给练坏了。


    郑九摆了摆手。宋回涯见自己在这里徒遭人不待见, 很是没劲, 干脆走了。


    宋知怯脉脉望着师父离开,呜咽了声, 有种前程昏暗的感觉。


    郑九从屋内取出一套暗器, 坐在太阳底下, 细细地磨着刃口。


    日光逐渐高升, 可始终没什么暖意,影子随流云虚虚实实地变幻, 北风去了又来。


    在宋知怯以为郑九已经忘了自己的时候,男人放下手,说了句犹如天籁之音的话:“可以了, 休息吧。”


    宋知怯痛嚎一声,烂泥似地趴了下去, 不再动弹。


    郑九单手轻巧地将她拎起,扔进屋里。等她换了身衣服,支使她去买些菜回来。


    宋知怯巴不得能出去,两手捧着将银子接过。


    郑九想到她平日性情跳脱,脾气一上来嘴上没个把门,今日见师父回来,别是说漏了嘴,特意叮嘱一句:“出门去的时候,不要叫人知道你是宋回涯的弟子。”


    宋知怯在大事上极有分寸,只是年龄小,又会卖乖,常叫人误以为天真无知。她点点头,挎上篮子,脱缰野马似地往外冲。


    出了小巷,宋知怯就有些走不动了,两腿跟灌了铅一样地沉。她将竹篮挂到脖子上,扶着墙壁蹒跚地往外挪。


    走到一半发现走过了头,前街人声鼎沸,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鼻子动了动,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是将肉炖到软烂,掀开锅盖,在热气蒸腾一瞬间随之四溢开来的酱香。


    宋知怯馋得不行,顺着味道找过去,在一间酒楼的门口蹲下,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饭菜。


    她数了数怀里的钱,心思飞到九霄云外,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哐啷的声音,还有东西砸在了她的手上。


    附近的乞丐眼明手快地冲上前,捡走滚远的几枚铜钱,但不敢靠近了明抢。宋知怯迟钝地从脚边拿起一枚,在手上看了会儿,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身朝对方扔了回去,大怒道:“谁要你的赏钱?你瞧我哪里像个小叫花了!”


    给她扔钱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儒雅男子,五官周正,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可眼神颇为淡漠,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跟威势。


    宋知怯刚骂完,就有些害怕,因为那男人背后还跟着个护卫。虽站着未动,可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


    这动作她太熟悉了,每个高手都是这样“嗖”得一下,就能射出把暗器来,取她的小命。


    宋知怯本能地想逃,可腿脚发软,根生在原地不能动弹,要不是冬天的裤子穿得够厚,怕是能清楚看见她的两条短腿正抖如筛糠。


    武者在等着男人的指示,而男人在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宋知怯回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睛,有种野兽般的求生直觉——她若是现在转身就跑,下一刻就该被砍倒在血泊里。


    她感受到脖颈上的青筋正有一股股强劲的血流往上冲涌,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视线,声音低了点,将竹篮取下挎在手臂上,又重复一遍:“我不是小叫花。”


    男人迟缓地有了反应,开口问:“那是老夫误会了,你蹲在门外做什么?”


    宋知怯确实饥肠辘辘,极度恐惧也没叫她忘了饿,嘴里的口水不自觉地分泌,说话前先吞咽了一下,才很有骨气地道:“我是想吃,可我不是要饭的。”


    男人对着她,不知是想到了谁,眼角肌肉微微绷紧,消沉的表情中闪过一抹追思。


    宋知怯见那护卫的手慢慢从腰上收回,小心调转方向,准备溜走。


    男人开口挽留:“小姑娘,当是赔罪,我请你吃顿饭,如何?”


    听他说得和颜悦色,宋知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走上前去,大度地说:“我爹叫我别吃什么丢来的食物,可既然你是给我道歉,那我也得给你薄面,还是能吃的。”


    男人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舒展,气质变得慈和,说:“坐。”


    宋知怯乐颠颠地爬上座椅,挽起袖口,开始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记起道谢,朝边上人扯出个明媚的笑容,喜气地拱手:“多谢爷爷!您可真是个大善人!”


    男人放下筷子,已不打算吃了,只端着面前的一杯茶,吹开热气,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女童。


    宋知怯个子矮小,这半年里吃饱穿暖也没蹿个儿,衣服套了厚厚的几层,更显得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过于削瘦,加上皮肤表面发黄的老茧,俨然是个从小吃苦的人。


    护卫不解地俯下身,在男人耳边询问:“老爷?”


    高清永抬了下手,算是拒绝。护卫才按捺住心绪,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高清永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我爹是唱戏的,不过现在不怎么唱了,在家里给人缝衣服。”宋知怯连篇鬼话信手拈来,说着主动凑过去,两手掀起棉服上修补过的痕迹给他看。


    宋知怯胆肥起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只要对方不是动手就打,她一张嘴能侃得神仙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热诚笑道:“要不我给爷爷您唱一曲儿,算抵了我这顿饭钱,您看好不好?”


    高清永说:“可以。”


    宋知怯当即爬到椅子上,照猫画虎地摆出个唱戏的架势,像模像样地唱了一段。到后面因时间太久不记得词了,嗯嗯啊啊地瞎掰了几句,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大笑。


    她也不怵,笑嘻嘻地跳下来,晃着腿与男人搭话:“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高清永说:“我来看我的儿子。”


    宋知怯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是条长街,又天上地下地找了一圈,嘴里的东西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高清永都没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脸上见到“节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摇头说:“他没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气:“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讨厌你吗?”


    高清永沉下脸,失望道:“是,他非常讨厌我,从不听我的话。还杀了我另外一个儿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高清永的话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缓缓道:“我大儿子死了,可实际上,我更多是生气,却不怎么伤心。”


    他说完,将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脸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宋知怯也在观察他的表情,脸上的惊骇没有半分的作伪,脑子飞快转动,忽地灵光一现,耷拉着眉眼说:“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也不伤心。”


    高清永眯起眼睛,讶然道:“为什么?那不是你娘吗?”


    宋知怯掰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没心没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当然流不出眼泪。”


    这话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态,是想能有人帮他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冷血无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觉得什么血缘就能换来亲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红的,谁能看出不一样?要我说,真心才能换真心。可我爹就不这样觉得。我若这样说,他只会觉得我……唉,他会打断我的腿哩。”


    高清永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她的说法,怅然道:“他从小不养在我身边。等我将他接回来时,他已经比你还大了。虽愿意对我亲近,在我面前殷勤,可总觉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爱一个,见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儿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儿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厉害。主动找了话题,胡天胡地地瞎扯。将自己那些年当小叫花听来的故事,跟他说了几件。


    高清永意兴阑珊,没怎么搭话。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就占了她起码一半的胃口,此时肚里有点噎得慌,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高观启喝了口水,将杯子放下,回忆道:“我幼时家贫,进京赶考时,连双布鞋也买不起。我母亲给我织了六双草鞋,我从乡下一路过来,鞋子都磨坏了。停在一家客栈外休息的时候,里面的人朝我扔来一串铜钱,与我同村的书生,拍着桌子大声哄笑。”


    宋知怯觉得这些人的贫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种贫苦。能念得起书,算什么走投无路?


    可从来大人物说起自己的心酸不易,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紧跟着才能嘲笑庸人的怠惰,与自己的勤勉。这是不能争执的。


    宋知怯不知他是哪位祖宗,加上吃人嘴软,句句尽心尽力地伺候,于是义愤填膺道:“他们当初一定是差你太多,除了穷,找不出别的事情来贬低你。爷爷,你当时怎么做?”


    高清永沉默了下,说:“我同你一样,把钱扔了回去。”


    他看着宋知怯,对她不卑不亢、桀骜不驯的性情极为欣赏,犹如在看过去的自己。连说出的话也句句合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这样的人,竟不是他的亲儿。


    宋知怯吃得满嘴油花,拿袖子一擦,拍掌叫好,不遗余力地吹捧道:“爷爷果然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难怪如今成了位大人物,连穿的衣服都那么漂亮!”


    她弯腰看着高清永身上的布料,很是艳羡,又不敢伸手去摸,一脸没见识的表情问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绸缎吗?”


    高清永没有回答。


    宋知怯又问:“那些嘲笑你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高清永摇头不语。


    宋知怯好奇道:“那你后来考上了吗?”


    高清永说:“考上了。”


    “你如今那么有钱,一定是当上大官了!”宋知怯挥舞着手脚比划,问,“有县令那么大?”


    高清永与他身后的护卫同是因她这句猜测笑了起来。


    井底之蛙,连丈量天高,都是以尺为数。


    宋知怯佯装不懂,不悦道:“你笑什么?”


    护卫不屑一顾道:“县令未必能见得到我们家老爷的面。”


    宋知怯听得一脸认真,半信半疑地问:“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她两手环胸,学着大人姿势,老气横秋地道:“我爹说了,官字两个口,从来是一代传一代的,除非有能谁也比不上的大学问,差不多得是天上的神仙那样,拿笔写个字儿,都能写出花来……你家同我家一样贫寒,想要当上大官,祖坟得冒多少青烟啊?我得娘嘞,那祖宗不都得被烧光了?”


    高清永听着她天真的描述朗声大笑,先前的沉郁散了大半,只剩下点点的愁情。


    宋知怯生气道:“你们不要笑了。”


    邻桌的食客起身散场了,伙计过去清理桌案。


    宋知怯朝外瞅一眼天色,赶忙拎起地上的竹篮,慌张道:“我得回去了,我爹还在家等我呢。”


    ·


    郑九在家中等了半个来时辰,依旧不见宋知怯的身影,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沿着街道一路打听,没寻见人影,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去知会宋回涯时,就见宋知怯从巷口一路狂奔过来,背后犹如鬼魂在追。


    郑九难得动了怒,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丝紧绷的颤抖,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宋知怯也大声地回:“我去买东西了!”


    她脚下停不住,直接往郑九身上撞去。


    郑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问:“东西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宋知怯将手里的篮子塞给他。


    郑九接过一看,被滴了满手的汤水,就见里面是几盘被打翻的热菜。


    “你买的什么?”


    宋知怯气喘吁吁地说:“我在街上碰到一个……”


    她深深吸了口气,形容说:“应该是个很坏的人!”


    郑九:“?”


    宋知怯走进门去,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带得竹椅晃了晃,稳住身形后,继续说:“他要请我吃饭,我没敢跑,陪他说了会儿话,他就把剩下的菜送给我了。”


    郑九:“??”


    宋知怯低头在袖子里掏啊掏,摸出一块黄金:“他还送了我一锭金子!”


    郑九:“??!”


    宋知怯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高举双手激动道:“是真的!”


    郑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啊?”


    宋知怯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只有那块黄金,真真切切地在夕阳下反着光辉。


    ·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在风中细细密密地飘,尤为的肃杀,半夜又变成了雪,带着凋摧万物的寒意,深入街巷的每一处边角。


    屋内的布衾犹如被潮气浸湿,冷硬如铁,饶是宋回涯都有些扛不住,夜里被冻醒数次,第二日天刚拂晓,便提着伞出门买炭。


    早晨积水的坑洼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宋回涯战战兢兢地在冰面上行走,半途正巧碰到了卖炭的老翁。


    她帮着人将推车轧过冰面,驶进南边的集市,自己又拎着一袋碳,在附近的小摊上点了碗热汤。


    四下寒风肆虐,宋回涯的身体借着热水终于有了些暖意,捧着碗,随意地看,竟在人群中搜寻到一个熟悉的声影。


    赌鬼与一年轻姑娘站在一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手里攥着一条巾帕,在额头上蜻蜓点水似地擦了又擦,对着那姑娘满脸痴笑,半天也不将东西还回去。


    姑娘表情略有生硬,嘴上说了几句,赌鬼听着连连点头。


    大抵是见赌鬼迟迟不动,女子犹豫着朝路边退去,行了个礼,看口型是说了句“劳烦”。


    赌鬼仿佛被勾走魂魄,全副的心神都落在她身上,往前走时还不忘频频回头,离宋回涯不过一丈之距,眼睛里也没瞧见她的存在。


    宋回涯用脚勾住边上的方椅,踢到路中间,赌鬼脑袋前面果然不长眼,直愣愣被拌了一脚,正要破口大骂,扭头见到是她,惊疑一声,赶忙摆正椅子坐下,说:“巧了,我正要找你去呢。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宋回涯调笑道:“喜欢人家啊?”


    赌鬼被她看破心思,挪了挪屁股,难为情地问:“你觉得我与她,相配吗?”


    宋回涯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不想再看他矫揉造作的姿态,转了个身,厌弃道:“不相配。”


    赌鬼岂能容忍他人断他红线,当即拍桌怒道:“我现在好歹是你们不留山的半个门人,你怎么一点都不照顾?还瞧不起我!”


    宋回涯问:“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赌鬼听进耳朵里,却以为宋回涯是要替他去说亲,顿时红了脸,手掌用力摩挲着大腿,喜出望外又忸怩不安地道:“她是郎君身边的一位女使。还不曾有心上人。我与她相识已有四年了,也攒了一些银钱……”


    宋回涯听他要将自己有哪些财产也如数报出,很想给他脑袋来上一棍,扶额无力道:“我是问,她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赌鬼这才听清她的问题,抬起头努力思索,好在没忘得一干二净,转述道:“哦,她说,郎君被夫人带走了,问宋大侠有没有办法。”


    第088章 白云无尽时


    姑娘见赌鬼半途被宋回涯拦住, 坐在摊位上与其攀谈起来,似乎已将她的嘱托抛之脑后,引领而望许久, 仍旧不见人起身,情急下主动跑了过来。


    又担心会冒犯二人,在数尺之外停住脚步, 攥着袖口焦急踱步。


    宋回涯甩开赌鬼, 到她身前,率先开口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姑娘有些不敢信眼前这位笑容和熙的女子,就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宋回涯, 又许是觉得没有那般巧合的事情,正要找的人,恰在咫尺回首外。


    温婉的面容上闪过诸多困惑, 呆滞了好一会儿, 才听懂她的话, 又确认了遍:“宋门主?”


    见宋回涯点头,才火急火燎地道:“我们郎君出事了。前几日, 宋门主走了之后, 四姑娘又回来了, 带了夫人身边的几名护卫, 在府里好一顿翻找,没找着证据, 就说是要给郎君医治,强行将人给带走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这可怎么是好?”


    宋回涯早有预料, 是以没有太过惊讶,却不明白对方此时来找自己能做什么。尚在思忖, 就见赌鬼在她对面一阵挤眉弄眼,遂波澜不惊地问:“可他是被带去了高府,那里如何也算是他家,我能有什么办法?硬闯进去不成?”


    女子这几日吃过无数的闭门羹,以为她也是要推诿,心急如焚,就要跪下,被宋回涯一只手托住。


    姑娘面色煞白,低哼出声,疼得脊背蜷缩,宋回涯意识到是握住了她的伤处,瞬时将手松开。


    赌鬼怫然变色,粗着嗓子暴怒道:“他们还打你了?!”


    姑娘顾不上疼,只是无助诉道:“郎君这些日子病得厉害,久不见好,断不了汤药,是京城里都知道的事。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四处求了一圈,都不敢管,才来麻烦宋大侠。就怕过个几日,高府抬出具尸体来,推说郎君不治而亡,我等能拿出什么证据?”


    赌鬼见她感触落泪,哭得凄惨,忙将巾帕从怀里抽了出来,口拙嘴笨地许诺道:“你先莫哭,郎君出事,我们几位兄弟岂能袖手旁观?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会由他无故死了,你只管回去等消息,我定能给你想出办法。”


    宋回涯也说:“你容我想想。”


    这已是极好的答案,女子知道凡是宋回涯答应了的事,就没有潦草作罢,最坏也有个结果,感激涕零,连声道谢道:“多谢宋门主!多谢宋大侠!”


    侧了个身对上赌鬼关切温热的眼神,恍惚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也与他行了一礼。


    姑娘粗糙抹去眼泪,错步上前,要替宋回涯拎那袋煤炭。


    宋回涯抬手虚挡,说:“赶紧回去吧,别叫你们夫人知道你来找我,否则势必又要迁怒。”


    姑娘欠身应是,还是将汤钱付了,取出银钱放在桌上。


    赌鬼眼波盈盈地望着女子背影,就听宋回涯狗嘴里吐出一句:“郎有情妾无意啊。”


    他气得跳脚,大声驳斥道:“你胡说!”


    他将女子没接的巾帕塞进怀里,用手按住,红着脖子争辩道:“她只是救人心切,才对我生分了些。可我告诉你,我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虽不及郑九那小白脸长得漂亮,那也是道貌岸然。”


    “道貌岸然?”宋回涯受不了这帮目不识丁的家伙了,“你跟我徒弟一起找郑九上课去吧。”


    赌鬼死不悔改,嘴硬道:“怎么了?难不成赌爷我还能是个正经人?装出的做派,怎么不叫道貌岸然?”


    宋回涯正要弯腰去取地上的煤炭,就见长街的尽头,横停了一辆马车。


    车前站着名武夫,隔着人群与她遥遥对望。


    赌鬼用手虚挡与她耳语:“郎君自有打算,只是不好叫她们知道。我与易九那厮过两日要去探探,宋门主你若有意……”


    武者一步踏出,如猛虎争食,势不可挡。


    宋回涯跟着朝前冲去,一脚踩下,冰面碎裂的声音如银瓶炸破,瞬间蔓延出蛛网似的裂缝。


    街上被撞开的路人发出尖锐的叫声。檐上凝结的冰霜被太阳融化,顺着瓦片滴落下来。


    女使驻足,摸了下自己冰凉的后脖颈,在惊叫声中抬起头。


    宋回涯已到她身后。


    空中劲风烈烈,二人皆带着蓬勃的杀意。


    只差了一把剑的距离。


    那武者屈指成拳,正中女使腹部,宋回涯的左手也抓住女使的肩膀,将人朝后倒推。


    赌鬼大声咆哮,冲上前将倒飞出去的女子接住,扶着她躺到在地。


    武者来不及收势,宋回涯的右手手肘已砸中他的脊背,将他轰然击倒在地。


    这一招一式的切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息,周遭人群来不及散去,惊恐中摔倒大片,四肢并用地朝远处爬去。


    女使被壮汉抱在怀中,嘴里呕出两口鲜血,张着嘴说不出话。赌鬼点住她的穴道,抱起她朝医馆。


    宋回涯抓着武者的头发,迫使他将头抬起。


    男人的脸砸在冰面上,被崩裂开的冰刺扎得一片血肉模糊,眼神已有些涣散,满嘴是血,扯出个阴森的笑容,一板一眼地传话道:“宋回涯……你是有本事,天下第一的剑客,京城里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可你不是自诩侠义吗?往后你活一日,我就杀一人。就从你身边人杀起,且看看是你的心狠,还是他们的命硬……你若真有慈悲心,就该自刎谢罪,给我儿偿命……”


    宋回涯面如寒霜,松开手,武者半睁着眼睛滑落在地。


    街头的马车已不见了踪迹。


    宋回涯走出一步,看向自己握紧的手。


    手心空空如也,没有那把长伴身侧的佩剑。舒展开手指,掌心沾着粘稠的血,在昏昏光色中飘散出白茫的热意。


    “宋回涯……”地上武者撑着口气,此时竟还能笑出声来,“世上对错,从不看道理,只看拳头……你在等什么?”


    宋回涯垂首看他,眸低一片漆黑,脖颈上青筋崩出,脸上却扬起一个森冷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好。”


    ·


    马车内,高夫人的后背紧紧靠着车厢,面上是一片后怕的惊悸。等车轮滚滚远去,不见宋回涯来追,才虚脱地吐出肺部浊气。


    她端起桌上茶水,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喝得太急,水泼上她的衣襟。她慌乱去擦嘴边的水渍,唇上的胭脂随之被她抹花,嘴角是一片模糊的艳红。


    她将滚落脚边的茶杯踢飞出去,低声安慰自己道:不怪她挑衅宋回涯。身为人母,谁又能忍得了杀子的仇人,一日日在自己眼前逍遥?


    想起自己枉死的亲儿,妇人又是痛彻心扉,混杂中泄恨的快意,捂着脸哭道:“我儿……你们这群贱种,全都该死!”


    ·


    脚步声急急穿过回廊,停在门前。


    手尚悬在半空,桌案后伏首的人先开口问道:“怎么样?”


    陆向泽将手垂下,快步过去关上窗户,阖紧前,发现院中立着的白梅开了大半,又在昨夜雨中掉得只剩稀疏几枝,案上飘进几片粉白的花瓣,该是这窗户已开了许久。难怪室内也一片冽寒。


    他回过身道:“遣陈先生看了。动手的人留了余地。那女使受了些内伤,好在肋骨没断,不算严重,修养数月便能恢复。”


    “那就好。她若出事,师姐该耿耿于怀,又觉是自己的错。”魏凌生放下笔,问,“能走吗?”


    陆向泽想了想,说:“应该能。”


    他憋不住指责道:“你做什么要在这里吹冷风?生了病要给谁看?”


    “她若还能站得起来,就叫她换上衣服,随我进宫。”魏凌生避而不答,站起身道,“见了陛下,她应该知道能说什么。”


    皇宫,书房。


    女使碎步上前,还没抬头叫人看清楚脸,已是泪如雨下,加上腹部伤势疼痛,一下子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哭求道:“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家郎君吧!”


    年轻的君王暗暗瞄一眼魏凌生,见后者无所触动,于是也定住心神,只冷静问:“怎么了?”


    女使按住伤处,说话断断续续:“夫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谗言,深信郎君残杀手足,前几日郎君在家中修养,闭不见客,夫人带着一帮护院便冲进来将他拿了……”


    她疼出满头虚汗,咬牙坚持,数次停顿,才将事情说完:“对着郎君毒打审问一番,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罪行。见郎君不肯就范,又将他带去高府关押,几日没有消息……”


    她见青年迟疑静默,膝行上前,用力磕头,凄声恳求道:“陛下,郎君对您从来是一片赤诚,望陛下念及旧情,救他一命!”


    很快额前便磕出血来,身上浓重的药味也随之飘到殿上。


    青年眉头轻皱,朝后微仰。


    女使贴着手背,虽带着哭腔,可咬字清晰,将此前的腹稿搬出,撇清与魏凌生的关系:“这种家事,本不该闹到陛下面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昨日我等家仆去求郎君的旧友,大家都推说不见。今早又去老爷府上,求见郎君,也没能如愿。我一时急切,追着夫人的马车跑到南市,叫随行的护院打了一拳,侥幸被大夫所救。郎君与大夫平日素不交好,如今却只有大夫肯带我来见陛下。陛下,求陛下开恩啊!”


    青年还是默不做声,只偏头看着魏凌生,等他抉择。


    女子见状,跟着转头,求助地望向身后人,爬到他脚边,抓着他衣摆卑微求道:“大夫,我代我家郎君向你道歉,求你大人大量,网开一面。”


    魏凌生朝后退开半步,女子手上抓空,趴在地上失态哀哭。


    魏凌生说:“仅听这女使的一面之词,全无凭证,是不能入侍中府内搜人。可若是高府出了刺客,城中金吾卫循迹去查,是权责所在。”


    青年小幅动了一下,说:“城中哪来的刺客?”


    女使急促道:“一行胆大包天的流匪,混入城内窃取财物,几次得手后,更是不知死活,趁着夜深翻入侍中府去!”


    青年见魏凌生神色默许,才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女使哭着又拜:“谢陛下隆恩!”


    她用衣袖迅速擦了擦石砖上未干的血渍,歪斜着起身,倒退着离开书房。


    魏凌生尤留在殿中,凝视桌案后的人。


    他不说话,上方的青年也不说话。


    长久的静默过后,魏凌生一笑,弯腰作揖,深深一拜,声线虽无波动,可也不似先前那般寡淡无情。他说:“臣也认识一位二郎。”


    青年动了动耳朵,唇角抿紧,表情庄重。


    魏凌生半阖着眼,长睫投出的阴影为他染上些许落寞之色:“当年二郎身染疫疾,除却仆役,无人近身。臣侍左右,衣不解带,守着他一日日转好。又一年中秋,二郎遇险,也是臣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挡刀吞剑,护他平安。


    “不拘世荣,无关名利。几次生死相依,从未提真心二字,却不疑手足情深。可惜。不知从何时起,我与他兄弟之间,就只剩猜忌了。不怪世人总说,人心难留。”


    魏凌生直起身,注视着高处的人:“陛下若有机会,请帮我问问二郎,是否还有一念,愿意认我这位大哥。”


    青年亦是动容,被他说得两眼泛红,按着扶手就要起身,末了忍了下来,问道:“当年你与二郎片言道合,确是真情,而今离心,又是否初心如故?”


    魏凌生看着他,复又低下头,满脸憔悴的病态,苦涩沉吟道:“‘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二郎又要如何才能见我真心?”


    说罢再不停留,转身离去。


    青年张口欲要挽留,可始终不能出声。


    门扉闭合,天光骤暗。


    屋内的垂帘被人一手拨开,陆向泽停下脚步,看见宋回涯弓着背坐在墙角,借着窗外的光色,一寸寸擦拭自己的剑。


    第089章 白云无尽时


    这把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陪伴宋回涯驰骋十多年,早已没有当年的锋锐。剑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有种饮尽风霜的晦暗。


    宋惜微将它交给徒弟时, 多半也没想过,这把她在山下亲手挑来的剑,今后会成为江湖风雨中最为夺目的一把。


    宋回涯托着手中剑, 声音低沉地道:“今日她要替她儿子报仇, 算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很生气。”


    她拧转手腕, 白耀的剑光晃过她沉冷的面庞,照出她长眉下的凌厉眼神。


    “她可以一念不忿,夺人生死。她儿子可以一声喝令, 割去数十万的人头。他们脚下尸山如海, 自己安坐高阁品茶听戏, 对万民涂炭全无半分恻隐之心,何曾还将自己当做寻常人?可等这火烧到她儿子身上了, 她才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下来, 生出七情六欲, 道说骨肉情深。哦?原来她也是知道生离死别的痛楚的?可她怎配说她身为人母, 要别人向她儿子谢罪偿命?她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是觉得愤怒。”


    宋回涯将剑归鞘, 抬眸,起身,狂傲道:“她凭什么觉得, 我不敢杀她?”


    她持剑朝外走出,气势如虹。陆向泽退开半步, 抬手欲拦。


    帘影摇动中,又一人推开木门,陆向泽回头望去。


    郑九立在檐下,鞋上沾着些泥浆,鞋边的布料被门口积蓄的泥水渗透,没有进屋,语气平和地说:“当日在院中,宋门主唯独没有问我,为何要进不留山。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


    宋回涯压下怒火,问:“为什么?”


    郑九答:“我想报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经病丧,走上前问:“向谁?”


    “向这世间的不公、不堪、不平。”郑九说得很慢,稍稍停顿后,说,“我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红尘里受苦,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不甘心。”


    陆向泽欲言又止,可没有插嘴的时机,也想不出该说的词,干脆安静下来,坐在昏暗的室内,听他们二人说话。


    宋回涯放缓语气,问:“你与你妻子感情深挚,是少年相识?”


    郑九摇头。


    宋回涯问:“那是她娴淑貌美,叫你一见钟情?”


    郑九还是摇头。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应该是聪慧体贴,与你心意相通?”


    郑九笑说:“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聪明。我与她相识甚晚,论说起因,更不过是一时冲动,见她在街边揽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银子与她搭话。”


    他背过身,仰起头,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会说话,对着我一直怕得发抖。我并没有要与她做什么,见她可怜,唱了两句戏词给她听,她听着笑了,笑完又对着我哭。真是无话可说,明明我才是花钱的人,末了却要我去安慰她……”


    天边霞光万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着成片的血红,温润的嗓音中夹杂着颤抖的沙哑:“没由来的,宋门主,就好比人间聚散,也从没个由来。”


    他苍凉道:“若这世道能安稳一些。或许我会在某年某月遇见她。她在田里耕种,或是街边叫卖。做个极寻常的人,过极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两酒,请她听我唱戏,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这点指望,偏偏这也不能如意。”


    郑九心绪激荡,声调也随之起伏不平,回身对着宋回涯道:“这世间有万千人同我与她相似。宋回涯,杀吧,杀个淋漓畅快,杀个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再不敢,将我等视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郑重一礼,迈步离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艳半天阴。浓云层层倾轧,天幕低若触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转过身,问:“你原先想同说什么?”


    陆向泽张着嘴,刹那间闪过诸多话语,最后都没出口,快意一笑,说:“本是想叫师姐不要去的。想说,高观启已同师兄商议好,夜里找人进去放把火,领着金吾卫趁乱闯进门去,直接将他救出来……”


    “现在的话。”陆向泽敛了笑容,眸光坚定,说,“我愿意同师姐一起去。”


    ·


    “你把我儿的尸骨还给我,我可以放你走。”


    灯昏影暗处,妇人极力保持着平静,与对面的人商议。


    高观启佝偻着身躯坐在墙边,捂着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见手心的血液,只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着墙,眉低眼慢,置若罔闻。


    妇人加重语气,悲戚咬字道:“我只是想要他入土为安,只这一个心愿,你也不能全我?你把他尸首还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高观启斜着视线,大抵是对她的惺惺作态太过反感,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会见到他的。如果你真的想见他。”


    妇人再克制不住,嘶吼着冲上前要与他搏命:“高观启!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高观启偏头躲了一下,妇人尖细的指甲划过他的侧脸,抓出一道血痕。


    原本孱弱无力的青年忽然爆发,一把掐住妇人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地上。


    妇人惊声尖叫,两侧仆从都来阻拦,因高观启的双手紧紧扼住对方咽喉,一时无从下手,只能高喊疾呼。


    直至一刀客从门外进来,大手一挥,将一干人等全数扫开,手中刀鞘往高观启腹部一点,再一提。便掀翻了高观启,震得他撞在墙上,低头又是一口热血。


    妇人从地上爬起身,形容狼狈,发型凌乱,趔趄了两步,才找到方向,心中杀意澎湃,抽出一旁护院腰间的兵器,就要刺向青年,将这小畜生当场结果。


    刀客眼也不眨,又是一刀,将妇人兵器打落,后退着跌回座椅。


    可以看见他握刀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断指处贯连至手背。


    刀客将刀杵在地上,语气并无多少尊重:“夫人,您今夜还是早些回屋,不要出来。”


    高夫人抓着扶手,眼神凶恶地瞪向他。


    刀客与她对视,故作好奇地问:“夫人今日当着宋回涯的面杀人,难道真指望能吓住她,叫她灰溜溜地滚出京城吗?”


    高夫人心有余悸,按着胸口没有作声。


    刀客嗓音浑厚,玩味笑道:“当年她在越州城外,与那妇人合力削去我一根手指,我虽不能亲自追杀,却也派人跟她多年,对她颇有了解。她不是个会等隔夜再报仇的人,何况夫人你今日放下誓言,一日杀一人。宋回涯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无辜之人受她牵累。”


    高夫人整理着仪容,神态倔强道:“我高府内外有多少能人,凭她一个也想来去自如?好啊,我还怕她不来!她今日只要敢进我高家的门,我一定要她有来无回!”


    刀客十足肯定地道:“她一定会来,在天亮将事情了结。京城里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护得住你。夫人,宋回涯杀人的招式很快,逃命的本事也很快,不是人多就能奈何得了她的。否则无名涯下,她早已死了。”


    高观启闻言大笑道:“范昆吾,你不是蠡族的第一勇士吗?怎么改了个大梁人的名字,叫了高清永十几年的主子,就真以为自己是大梁人了?说得好似对宋回涯有多了解。你了解我们大梁的道吗?”


    刀客对他的讥诮不为所动,只说:“郎君不急与我嘲讽,先顾上自己的命吧。”


    高观启面无惧色,笑得抬不起头:“我怕什么?高清永日日夜夜都想要杀我,可他敢吗?我外祖门生无数,遍及朝野,魏凌生比他更盼着我死。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试试他们是否不念旧恩,弃我不顾。”


    范昆吾不再与他废话,转而对着高夫人道:“请。”


    妇人心有不甘,咬牙看着高观启,还是出了大门,回到后院。


    范昆吾布下人手,将后宅团团围住,又在各处伏下眼线,织出天罗地网。


    安排好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主道正中,只等今夜的不速之客。


    夜半。月黑无影。


    范昆吾睁开眼睛,就见一人提着剑站在廊前的孤光下。淡淡长影铺盖着青石,衣衫盈风,飘逸潇洒。


    “宋回涯?”


    范昆吾站起身,猜到她会来,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光明正大,看清她的脸后,右手食指的断缺处跟着有些隐隐作痛。


    宋回涯新奇道:“你认识我?”


    范昆吾静了静,冷声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宋回涯视线往下,落在他右手的断指上,才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是你啊。”


    范昆吾眼底掠过阴狠之色。


    世间追求刀法极致的刀客没了一根手指——这些年月里,他极想,极想,让宋回涯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可见人如此嚣张,范昆吾更想看她败在自己狂妄之下是何种模样。从袖口取出一支响箭,准备对着远处悬挂的铜铃射去。


    宋回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惊动太多人,朝后指了指,随即侧步让出位置。


    陆向泽手持一把大弓,跟着从阴影中走出。


    宋回涯比着脖子,做了个抹刀的手势。


    三人都是笑了。


    今日心腹大患聚在堂前,鹿死谁手,各看本事。


    范昆吾将响箭收回,轻吹了声口哨,暗处随即跳出数名埋伏的武者。


    宋回涯一面朝后退去,一面如实告知:“金吾卫会在半个时辰后来。可不是我没给你机会。”


    范昆吾步步紧逼,肌肉紧绷,脚下速度越来越快,说:“够了!”


    宋回涯表情一肃,冷笑说:“我也觉得够了。”


    她拔剑出鞘,与范昆吾的刀绞在一起。


    陆向泽趁势隐入黑暗,郑九等人纷纷从暗处潜入,朝不同方向散去。


    第090章 白云无尽时


    沈岁猫着腰在长廊中穿行, 仔细探查高观启的踪迹。


    昏黄灯光中只能看见一个身手敏捷的黑影如猿猴荡过,听不见分毫的响动。


    他顺利查探过一排房间,正要继续向前, 忽而听见前方有仆从在小声对话,赶忙收回脚步,连连后退, 几次尝试后, 闪身进了一间未锁的空屋,贴在门板上,等着外面的两人过去。


    那人声只到了屋前十步开外, 当即又绕了回去。


    沈岁竖着耳朵探听,全神贯注,等发现屋内有人埋伏时, 对方的刀离他眼球已不足一尺之距。


    沈岁闭上眼睛, 就地一滚, 险而又险地躲过。护卫的刀因用势过猛扎进木门,抽离的片刻, 给了沈岁喘息之机。


    二人缠斗在一起, 你来我往地过了数招。


    沈岁因光色昏沉, 又不熟布局, 不敢放开手脚,被神秘人逼至角落。


    他后退中撞上桌案的边角, 后腰生痛,分神回头查看之际,余光中扫见黑暗中的一抹寒芒, 正从后方割向他的脖颈。


    沈岁知道自己多半是入了敌人圈套,危急中朝后一仰, 手肘支撑着躺上桌案,用脚勾住一只花瓶,踢向身后的敌人,同时避开要害,任由右腿被正面那护卫的兵器贯穿。


    他死死咬紧牙关,疼得双目猩红,动作未有停顿,手心的刀片顺着对方的脖颈划过,不顾腿上重伤,又迅速翻去背面,结果了埋伏着的第二人。


    沈岁靠在墙边,闭上泛出泪水的眼睛,一鼓作气,将那刀从腿上拔了出来。内衫被冷汗打得湿透,亦不敢痛呼出声。扯下两根布条扎紧伤口,从腰间摸出一瓶药,


    等那令人两眼眩晕的疼痛舒缓,他将尸首搬去角落,从窗口翻了出去。


    ·


    另外一头,宋回涯正与范昆吾打得难舍难分,二人你追我赶,沿着高府外围跑了半圈,各自拿对方没有办法。


    宋回涯飞身上墙,率先攀上屋顶,不料脚底冰面打滑,一时不慎,险些栽落下去。范昆吾紧随其后,刚迈出半步,身形一个晃荡,手中刀失了准头,落在宋回涯脚下,砍飞数片青瓦。


    宋回涯赶忙跳下,范昆吾如影随形。


    她竖起一根手指,朝后者摇了摇,惋惜道:“到底是少了一根手指,你这刀法,看起来不大行啊。”


    这话好比一根尖刺直中男子心窝,刀客当即变了脸色,翻转间刀光莹白胜雪,快似雷霆,再次兜头杀来。


    宋回涯不与他比拼蛮力,退避锋芒,转身游走。


    范昆吾大怒道:“宋回涯,你跑什么?有本事就来分个高下!”


    宋回涯一脸莫名其妙地笑说:“我来又不是为与你分高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此时郑九横空杀出,右手一挥,从袖口^射^出几枚暗器,截断刀客去路。


    宋回涯匆匆回头,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脚下不停,继续往前冲刺。


    范昆吾见有人从中作梗,火冒三丈,怒喝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找死!”


    说罢抄着大刀,蛮横朝郑九头顶劈落。


    郑九从袖口甩出两把短刀,交错着挡住他的攻势。


    空中铿锵一声金鸣,火花自刀刃上闪烁。


    范昆吾眉毛跳动,只觉这刀没有往日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意,刚要发劲,刀片已贴着对方的兵刃滑空,本该被他压制无法动弹的郑九也以诡谲的步伐莫名向后移开一个身位。


    范昆吾提刀穷追不舍,打算以力破技。大刀挥舞间罡气在周遭震荡出雷吼风呼的爆响。可郑九偏不与他抵死交锋。


    这人无论是刀法还是身躯都极为的柔软,总在最后关头,像条泥鳅似从他手边滑走。


    眼见宋回涯已甩脱追袭,郑九也不恋战,佯装反攻一式,转身便撤。


    范昆吾岂能忍受?低吼一声,抡起手中大刀,朝他后心掷去。


    间不容发之际,一支箭矢自憧憧树影中破空射来,震在刀上。


    刀片顷刻被弹飞,旋转着刺入后方的木门。箭矢只略略变了些弧度,继续朝着范昆吾袭去。可惜劲道与速度被削去三成,叫范昆吾适时弯腰躲过。


    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不知陆向泽是如何视物,又如何瞄准。


    郑九借着轻功无声无息地腾跃而去,重新投入黑暗。


    范昆吾几次出手遭人阻碍,胸中邪火燎原,有种蚂蚁顺着骨骼啃噬爬行却挥之不去的不痛快。重重几个喘息,浑身杀意几乎鼎沸,如何也压抑不住,跳上去拔下配刀,在空中一顿胡乱砍杀,继续去追宋回涯。


    宋回涯已穿过森严的防守,贴着墙角游刃有余地摸进后院。


    在屋中来回踱步的高三郎抬起头,见一黑影从窗前倏忽闪过,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厉声问了一句:“谁人在外面?”


    声音有如平地惊雷,将一旁正昏昏欲睡的仆从吓得一个激灵,才意识到高府今晚有种出奇的诡异。


    宋回涯蹲在窗台下,调整了下声线,粗着嗓子道:“郎君留在屋内,切莫出来!”


    “怎么了?”高三郎走近窗边,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陌生,但也未太在意,紧张问,“宋回涯来了吗?”


    回廊上的脚步声错乱传来,护院们察觉到宋回涯在附近不见了踪迹,正紧密搜查。


    纵是那帮武者刻意放轻了动作,可在这冷清的夜里,哪怕是蚊蝇在耳边振翅,也堪比弓弦拉满后的松手弹射。


    仆从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只听见有人跑动,却始终听不见人声说话,下意识便以为那些都是府外来的强人,哭丧着脸同高三郎道:“郎君,外头有好多……刺客!”


    宋回涯声音一紧,肃然道:“快过来!”


    她伸手推了下窗,没推开,便急促叩了一声。高三郎不做多想,当即从里面开了锁,将身体探出窗外。


    宋回涯当机立断,不待他反应,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揪着他衣领,将人拉了出来。


    高三郎险些惊叫出声,可喉咙里只能发生含糊的呜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被按倒在地,点住哑穴。


    他努力转动着眼珠,对上后方宋回涯低垂的视线,嘴唇翕动,面容惨白,眼中更是流露出毫无掩饰的祈求之色。


    仆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发现人不见了,顿觉毛骨悚然。


    加上开着的窗户吹得室内灯火晃颤,漆黑的室外又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这偌大房间内的寂静中弥漫着森森的阴气,叫他不寒而栗,怀疑起外面出声的究竟是人是鬼。


    仆从摸去桌边提了盏灯,牙关打颤地往窗前挪,怕得快要哭出来,用气音试探:“郎君?郎君你去哪儿了。”


    “嘘!”宋回涯从外面将窗户推上,小声吩咐道,“你坐到桌子后面,不要出声。有人过来敲门,确认了是高府的护院,你就说宋回涯来了,郎君被范先生带走了。”


    仆从松了口气,站在那儿感觉命已没了半条。听话地书桌后走去,叫烛火能在窗格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宋回涯挟持住高三郎,拖着他往回走,打算拿他与范昆吾讲讲道理。


    这小子先前在高观启的家里如此目中无人,此刻对上宋回涯和善的一笑,居然哭得梨花带雨。


    宋回涯手背上滴了他的眼泪,嫌弃地“啧”了一声。


    她换了只手,将眼泪擦回到高三郎的衣服上。听见拐角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当即提着人朝那边走去。


    宋回涯手里正抓着个累赘,无从应对范昆吾迎面的刀法,见到墙后冒出半截影子,先将高三郎抛了出去。


    哪知范昆吾正叫怒火蒙蔽了理智,一心夺她性命,见黑影无端飞来,看也不看便是当胸一掌,出手狠辣不留余地。


    宋回涯始料未及,叫了一声:“诶!”


    等范昆吾看清来人的面庞,已是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一掌直接将青年的胸口打得塌陷,人横飞出去一丈多远。


    高三郎摔落在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嘴里吐出两字:“范、叔……”


    嘴里血涌如泉,只须臾就咽了气。


    一时间两人都是愣住了。


    宋回涯错愕看着范昆吾,范昆吾则是怔怔盯着高三郎。


    等反应过来,二人一致退开半步。


    宋回涯没去探查高三郎的死活,就凭范昆吾那招的掌劲,姓高的就算有九条命,今日也得见阎王。


    宋回涯眼神转了两圈,指着尸体,畅快笑道:“狗怎么咬主人了?范昆吾,你把高清永唯一一个还算喜爱的儿子给杀了,现下还同我打什么?他下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范昆吾心乱如麻,宛如冷水浇背,从内到外,乃至整个魂魄都凉了个彻底。


    什么仇恨什么怒火全部烟消云散,睁大了眼,第一时间的想法竟是落荒而逃,撇下宋回涯不管,就要离开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