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是蝎子!”高纬惊喜地大叫。
众臣闻言, 也都站起来,抻着脖子往浴斛里看。
那些蝎子纷纷落在清操的脚上,腿上, 身上, 头上……
她紧闭起眼睛,强抑着恐惧和剧烈的疼痛, 绝不肯叫出一声。
高绰见天子开心, 又从侍从怀中取来一只坛子, 使劲往浴斛里倒。
“还有——蛆!”高纬拍起了巴掌, “你可真会玩!”
两个人, 像两个魔鬼一般,站在那儿,放声大笑。①
他们身后的汉臣, 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摇头叹息, 却没有人再敢直起身来, 规谏上一句。
清操躺在那儿,只觉得眼前发黑, 胸口憋闷难受, 渐渐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
不知挨了多长时间。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
“兰陵王妃,你可还要鸣冤吗?”
“要。”她虚弱地回答道。
“好啊!”高纬轻佻笑道, “你说, 朕哪里冤枉他了?”
清操努力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已被抬出了浴斛。
“兰陵王……他……没有收受财货……更没有……质库放贷……”她稍稍抬起头,“今乃屈子投江之日, 难道吾皇要在今天诬杀一名忠臣良将吗?”
高纬冷冷一笑。
“阿那肱,你把案卷给王妃看看。”
阿那肱把好几本文书抖落在清操面前。
“你看完后, 也给在座诸位看看,莫说朕冤枉了忠良。”
清操揉了揉眼睛,字影重叠在一起,渐渐生出了意思。
她一字一句地读着。
“所有青州豪门富户,都赠予过他财物,他也都收了。这是青州几大族长的口供。”阿那肱指着一页道,“当初先帝将他从带回大理寺审讯,他对受贿之事也都供认不讳,这是他自己的画押。你应当认识他的笔迹吧?”
“先帝崩世,陛下怜惜他的才能,赦免了他的罪责。但他在瀛州照旧敛财受贿。”阿那肱翻了一页纸,“这是瀛州族长的口供。”
“还有这,昭玄都审讯白云堂易老和尚的口供。”阿那肱拿出另一本文书道,“高长恭把收敛的财物都施与白云堂,这是豪族行贿清单与白云堂所受财货清单,你比比,没什么差别吧?”
“因白云堂本是道观,香火不旺,高长恭所谓的布施,也不过他为了找个地方放贷收息罢了。白云堂只从中抽取极少份额养活庙中僧众,大部分利息都被制成债券,返还给了高长恭。这是债券的拓本,原本应该在他自己手里,你为他妇,难道真没见过吗?”
清操被眼前的案卷惊得目瞪口呆。
她记得,他曾问她,应该用沧浪的浊水濯足吗?
她回答他——“古今名臣,我唯敬伏屈子一人。”
他的所作所为……
配与屈子相提并论吗?
高纬龙心大悦,没有再给清操额外的惩罚。
他还告诉清操,因都官曹外围了大批请愿的甲士,他已让都官暂将孝瓘放还,待案件判决之后,再让大理寺正式缉捕。
清操浑浑噩噩地从杏花林走出来。
她每走一步,便似踩在云上,眼前黑雾重重。
重霜还在山脚下,它见清操走来,便主动伏低,将她稳稳驮在背上。
它已是一匹老马了,自然识得回家的路。
清操伏在重霜背上,初时还能握着缰绳,但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失去了知觉……
重张开眼,只见斑驳的日影。
“王妃……总算醒了……”
说话的正是马嗣明。
“马先生?”清操坐起来,发觉自己正坐在一棵古槐树下,马嗣明手中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
清操接药饮下。
“先生不是在燕郡吗?”
马嗣明回道:“陛下召我去做兰陵太守。”
淮南战事,很容易产生大瘟疫,让医术精湛的马嗣明去南方作太守,正可防范未然。
清操听到“兰陵”二字,心尖陡然一颤,眸色也黯了几分……
“王妃中了蝎毒,我已令婢女上过药了,只是实在不宜再骑马了。”
马嗣明把牛车让给清操,并将她护送回绿竹院。
绿竹院的门口,站了一排禁军。
验明了清操身份,才准其单独进入。
清操转身对马嗣明道:“有劳先生……”
她话未讲完,只见一人从绿竹院内走出,马嗣明顿时眸光一缩。
清操随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徐之范从院内走出来。
他见了清操和马嗣明,没有半句寒暄,而是昂首走了过去。
绿竹院大门到内院寝房,只有短短一截回廊。
但清操的腿,却如灌铅一般,一分一毫地向前挪动。
终于,她走到了寝房门口。
她推开房门,见孝瓘正坐在案几后面。
案上摆着她的“听风”,案边散放着一摞纸。
门外的清风,带着花香穿堂而入,吹散了那些纸。
清操拾起落在脚边的一张,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是一张白云堂的债券。
清操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她走到案几边,抱起瑶琴,伸指拨上琴弦。
每拨一个音,她便吐出一个字;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每吐出一个字,就有一颗泪珠落在听风琴上。
“孝瓘,任凭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清操呜咽着,停了弦,放下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若寒冰。
而他的话,比寒冰更冷——
“清操……都是我做的……”他低着头,不敢看清操的眼睛,“是我……起了贪念。”
“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早告诉我?”清操放开他的手,一掌重重击在琴弦上。
弦声如裂帛。
“对不起……”孝瓘双手紧握成拳,抬头望着清操绯红的眉眼,自己的眼眶早已蓄满了泪水,“芰荷为衣,芙蓉为裳,我,须得做污泥中的青莲……我,不想让你失望。”
清操望着眼前的这张憔悴的脸,伸指抚过他的眉,眼,鼻,唇,腮边的胡渣,最后落在他鬓边凌乱的碎发上……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继而抓起听风琴,重重摔在地上。
玉轸抛残,金徽零乱。
“高孝瓘,你……没有做到!”
她说完,提步走出了门。
孝瓘仍旧坐在案几之后,静静地望着清操的背影,一寸一缕,消失在初夏的夜色之中。
他的泪终于奔涌出来。
与泪一并涌出的,还有口中汩汩的鲜血……
银洁的月光洒在鹅黄色的竹楼上。
夏夜的晚风吹响了竹枝上的碎玉风铎。
孝瓘闭目躺在廊下的摇榻之上,榻边的火盆袅着一缕青烟,盆中是千金债券的余烬。
初五那晚,他饮下徐之范送来的鸩毒,至今已有三日。
他本就伤病交叠,又服下鸩毒,现下已无法起身了。
“喝酒吗?”延宗从房中出来,手中提着一只酒袋。
“喝。”他虚声道。
延宗走到他身边,将他的身子稍稍倾起,把酒袋放在他唇边,一扬酒袋,他便饮下一口,继而猛烈地咳了几声。
延宗自己也饮下一大口。
“
禁军都撤走了。”延宗用袖子抹着嘴,“二兄回不来,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咦?你这样……怎么不见阿嫂呢?”
孝瓘默然许久,才道:“她……大概在荥阳吧……”
“啊?”延宗一惊,“这可不行……我命人去快马报信。”
“不必了,是我让她走的,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孝瓘还要饮酒,延宗又喂他喝了一口,他又是好一阵剧咳。
“她肯走?”延宗觉得不可思议,“我不信阿嫂会弃你不顾!”
孝瓘默然。
延宗想起早晨听人说,兰陵王妃去东山告御状的事,恍然悟道:“她不会信了你受贿的事吧?”
“我本就收了那些钱。”
“可是……”延宗有些着急,“武成帝当时外放你去青州,本就是一种利益交换,若你不收财货,定会惹来他的猜忌。”
“那又怎么样呢?”孝瓘自嘲式的勾了勾嘴角,“终究是我做的。”
“可你为何不把昨天跟我说的话,跟她讲呢?”延宗不解问道,“那些钱你并未私用,而是放在白云堂,贷给百姓建煮坊了呀?你是为了提高盐的产量,增加税收才这样做的……”
“你为此阻了青瀛豪族的财路,他们初时雇佣海匪滋扰盐民,后来搜罗证据联名检举你!”
“而你留着这些债券……”延宗看了看榻边的火盆,“也只是怕白云堂会私吞利息罢了!”
“天子赐死的真正原因是你功高盖主,木秀于林啊!所有这些都是借口!他们查了这么些年,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些钱去了哪里!”
延宗踹了一脚那火盆,黑色的灰烬腾起来。
“阿兄,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
延宗抹了把眼泪,缓下语气,“好……高孝瓘……天下人都可以误解你,唯独郑清操不行,她是你最爱的人,不要……不要给她留下遗憾啊……”
孝瓘额角暴起青筋,脸色涨得通红,头一歪,呕出一大口鲜血。
延宗赶忙去扶他。
“我死过一次的,你忘了吗?” 许久,他才虚弱地抬起头,抹了抹眼角内侧溢出的泪水,将身子靠回摇榻。
他闭上眼,泪水又沿着鼻梁弯折而下了。
“清操对三兄说过,是猗猗给我的绝笔,使我得以出离苦海,而她没有这样的机缘。她……是要以身相殉的……”
“所以,你这样做……是要给她这个机缘?”延宗眼中尽是震惊。
“当年我身处死地,她曾鼓励我手持心灯,去实现我的理想抱负;倘使来日她在死地,她的理想又当如何?”
“她的理想?”
“她想要修乐器,补古曲,她想让后人‘听’到今人的声音……”
“听?”许是这个字太美妙,延宗不由得重复了一次。
“她是菩萨,救我于苦难;可她亦是凡人,将来又有谁来救她呢?她说,若谎言能骗她一生,我便骗着她。”
孝瓘睁开眼,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这个谎,应该能骗她一辈子了。”
勉强说完这几句话,他胸口又痛起来——这药性之猛,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发作一次。
高纬把他放回来,是因为非常时期,不能让晋阳将士有闹事的借口。
他命徐之范给孝瓘喂下慢性毒药,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届时,便可以病亡来下葬了。
孝瓘抓着衣裳的前襟,如无数虫蚁啃咬着心口。
延宗几乎是跳起来,“吱呀呀”地从竹楼上下去,又“吱呀呀”地跑上来。
楼上楼下,已寻不见一个仆从了。
他倒了一杯水,仿佛也只能倒一杯水,他回来的时候,孝瓘已然痛昏过去,身侧又是一大滩新呕出的鲜血。
延宗去寝房取他的旧氅。
回来时,发现他已醒转,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西山佛前不息的爝火。
“他烧的不是灯油,而是民脂民膏!这样的人,凭什么作万民之主?”延宗忿然道,“阿兄,你为何要饮下那毒酒?你……你为何不反呢?”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孝瓘扭头看了一眼延宗,“在这乱世之中,从不缺野心家。但他们之中,鲜少有人具备雄主的才能,更鲜少有人不凭借权柄,而能为百姓除暴;大多数人,出身煊赫,无才无德,却因一己私利,而窃窥神器……”
“齐国的朝堂,皇位数度更迭,朝政未见清明,反而愈加浑浊,可见并非一人之故。如何阻止权门兼并,百姓流离?如何化解胡汉之间的百年积怨?我生于漫漫长夜,看不到一丝光亮……所以,我仅作一武将,平生所愿不过是守护家国,庇护百姓免受敌军屠戮劫掠而已。我若起兵割据,必有宗室勋贵效仿,亦如晋尾梁末,群凶竞起,毒遍黎元,这实在有违我的初衷。”
延宗眼圈一红,“噗通”跪在地上。
“阿兄……若知你心中这般所想,我一开始便不应该接近琅琊王……”
他初是啜泣碎念,越说哭声越大。
“我更不该拉着二兄去千秋门……是我害了你……”
最后趴在孝瓘腿上,哭得像五岁时樗蒲,被父王逮住揍了屁股。
孝瓘伸出枯瘦的手指,抹去他肥脸上的眼泪,亦如当年延宗挨揍之后,他所做的那般。
“你若没有让琅琊来荐我西征,我也活不到今日……”孝瓘温和地笑笑,“是你救了我。”
次日清晨,一驾马车自绿竹院驶出,向着邺南的方向驰骋而去。
行至漳水,马车柔缓下来。
漳水岸边的桃花早就谢了,只剩下翠色的桃叶,和藏于叶片之间未熟的桃子。
马车逆着漳水,自东向西,徐徐而行。
直到看不见一棵桃树,马车才重又加快了速度……
邺城西南,有硖石山寺。
延宗望了望山顶的佛寺,一把背着孝瓘,自山脚向上,一路狂奔。
达到寺中,天色已暮,他的脸上布满水痕,一时分不清是泪是汗。
“阿兄,你别睡,我们到硖石山寺了。”
背上的人却无半点回应。
延宗气喘吁吁,一步步走到款月台上。
他把孝瓘轻轻放在一块巨石旁边,让他的头靠着石边的松柏。
孝瓘双目紧闭,颊上泛着潮红,形如颓山醉玉。
延宗哭了,哭得泣不成声,他拍着他的脸,问他,还想要什么,还有什么心愿……
可他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延宗猛然想起此前他交代过的瑶琴,遂站起身往佛院跑去。
明月既出,祥光普照,满山皆白。
耳畔恍似响起昔年旧曲——
孝瓘颤抖着长睫上的光芒,缓缓睁开了双眼,跟着那旋律轻声歌啸……
他,从未忘记与她的承诺。
兰陵王因病薨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邺都。
士卒百姓聚集在王府门口,哭声震天。
延宗含泪写下谏书,请求将兄长葬入皇陵。
谒者莅临,高声朗读着皇帝的诏书:
“神则龙首,兵称虎翼,抚天潢而焕落,临地轴而彪明,祝祭孔明,史词无愧。含宝之粹气,连譬之英精,譬兹尔不跨,玄指而扬荣,若彼高鸿,摩天霄而远翥……”②
满纸溢美之词,与他生前境遇迥然不同。
“赠以太师,谥号忠武,准葬皇陵。”
高纬准允了延宗的请求,并赐予孝瓘如同段韶一般武将的最高美谥——忠武。
孝瓘的灵柩刚刚归邺,清操就回到了兰陵王府。
她以兰陵王妃的身份,有条不紊地主持着丧仪,从始至终未落一滴眼泪。
就连从义平接回承道,孩子抱着她的脖子,哭着问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兄兄时,她也只平静地告诉他:“承道有兄兄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以后,承道会越来越像兄兄。”
烧三那日,她把所有与孝瓘相关的什物,通通付之一炬——包括损毁的听风,漳水桃花图,还有那件青绿色的旧氅……
这时,僮使来报,门外有位阿尼求见。
清操命人传至内
YH
院。
来人一袭缁衣,站在西廊下,清操一望,竟是失踪多年的慧色师太。
慧色望着那些刺目的白幡,良久无言,终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来找王妃拿回一件衣服。”
“是一领紫绫旧袍。”慧色进一步解释道,“里面绣着文襄皇帝的小字。”
清操惊讶地望着慧色,“那……那是……师太的袍子?”
慧色轻轻点了点头,“当年殿下在明女庵山门外候见太原长公主,长公主不准我等开门相迎,我见殿下衣着单薄,特意赠与他御寒之用。”
她说完,顿了一顿,道:“我……能去灵堂看一眼殿下吗?”
清操引导着慧色来到灵堂。
慧色先盯着在跪在地上烧纸的承道,看了许久,才走到灵柩边上,往棺内望去。
清操已命人取来袍子,双手承托,交付到慧色手上。
继而轻声叹道:“他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其中一件便是从未真正得到过母爱。”
慧色闻之,接袍的双手,似被火灼了一般。
幽咽念道:“阿弥陀佛……”
“师太若没有旁的事,尽可留在府上,为殿下诵经。”
当晚,慧色留宿在了兰陵王府。
清操把颈珠放在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只抱着颈珠泪如泉涌。
“贫尼自幼在明女庵出家,一心向佛,别无他愿。后来,出帝皇后来到明女庵中修行。她那时已怀有出帝骨肉,在庵中产下一子,小字阿初。”
“阿初?”清操一惊。
慧色没有应她的话,而是继续说道:“这串颈珠便是皇后的赏赐,庵中阿尼每人一串,说是答谢庵堂对她的照料,更是希望我们能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兴和元年,娄太妃来到庵中,想要说服皇后改嫁彭城王,不巧发现了阿初。皇后以心向佛法为由,拒绝了太妃的请求。后来,皇后的长兄,也就是后来的文襄皇帝,来到庵堂……当时他喝了很多酒,开始还能讲些道理,但被数度断然拒绝后,他竟荒唐地决定用庵中女尼来威胁皇后还俗。”
“他……”言道此处,慧色皱了皱眉——再多岁月也无法抹去她昔年的屈辱,“把女尼逐一唤入房中,每逼迫一人,便遣属将去问皇后,可愿嫁给彭城王否。皇后亦是羞愤难当,她冲入房中,与文襄大吵起来……”
“那晚之后,皇后发了疯癫,不久嫁入了彭城王府。”
“自皇后离开,阿初日日哭泣,我见他可怜,代为照料。后来庵中进了盗贼,他不取财货,只要阿初性命。众人齐心救下阿初,住持命我将他送到雏龙谷去。雏龙谷有精舍禅室,僧稠禅师慈悲为本,收留了许多遗孤。待我回到明女庵,皇后又被彭城王送了回来。”
“皇后神智浑噩,人也胖了许多,一次意外摔倒后,腹痛难忍,身下出了很多血……住持看后,轻声道,‘皇后小产了……’她把这消息告诉了彭城王,彭城王脸色极其难看,没有多说一句,更不提将皇后接回王府好生调养。”
“皇后小产之后,神智似乎恢复一些,有时还向我询问阿初境况。”
“入冬以后,我身子渐重,腹中似有游鱼,心中十分害怕,却也不敢声张。然而,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煎熬一日夜后,我……一名虔心向佛的阿尼……竟然产下一子……”慧色的神色悲愤,她指着那领紫绫旧袍道,“那些口子都是我用刀划的……”
“我不知如何处置这孩子,只好如实告知了皇后。皇后命人把这孩子送去了京畿大都督府,随附一封书信。‘我让他猜猜这是谁的孩子!’我至今仍记得皇后说这句话时,笑出的眼泪。”
慧色说着也刮净了眼角的泪珠。
“临别时,我解下颈珠放进襁褓……我不应是一个母亲,但我希望神佛能保佑他平安顺遂。”
清操听完她的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师太这些年……真的没想见见他吗?”
慧色轻叹口气,道:“心染尘垢,水晕涟漪,是以修行无果,难证一真法界……”
清操看向那领旧袍。
忽而想起石窟寺内四处张望的阿尼——石窟寺,是邺城与晋阳往来的必经之路。
“师太近年一直在石窟寺修行吗?”清操问道。
慧色先是一怔,而后微微点头,“贫尼一直在寺中后山的洞中修行。”
“还有,当年洛阳城外……师太亦邙山脚下?”
“我为避刑祸,曾躲在洛阳。后西寇犯边,我曾在那里为阵亡将士们超度。”
“师太有所不知,他那时还派人去寻师太了。”
“他必不知我的身份,只不过揣测我是细作罢了。”慧色遗憾地摇了摇头,“虽然我怨憎文襄,但我不是细作。我是受人之托,才建议那位姓奇的娘子找一位译者的。”
“师太是受阿初之托吗?”清操问道。
慧色低头,不复多言。
五月十二,乃下葬日。
孝瓘的灵柩被安葬在邺城西北十五里处的皇家陵园中。
入土之前,天子遣开府薛荣宗戴着鬼面,来到墓前作法。
“这样,殿下灵魄未死!”他对着墓穴边将士们道,“来日有战,他仍能带领尔等冲杀于敌阵!”
将士们满脸泪痕,纷纷落跪。
清操抱着承道,只静静地望着这场闹剧。
此后不久,清操拿了那串颈珠,去北宣寺质押。
恰巧孝珩刚从州中归来,正要去兰陵王府探望清操母子。
他未及赶上孝瓘的丧礼,心中本就十分难过,此时又见这番情形,更感无尽凄凉。
他让清操在门口稍待,自己步入无尽藏院,将那颈珠赎了回来。
“这是四弟生前最珍视之物,为何施佛呢?”
“家中没米下锅了。”清操笑了笑,“这东西不能吃又不能喝,留着做什么呢?”
“何至于此?”孝珩有些不可置信。
“承道没有袭爵,自然不得采邑。”
“四弟他……没给你们母子留下什么吗?府库的存粮也没有?”
清操含笑摇了摇头。
孝珩心中一动,但想起延宗叮嘱过他的话,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③
陈顼在太建年间的北伐,以南陈重新取得淮南领土为结束。
如果高纬尚能以“他家物,从他去”来聊以□□,那么在其后北周武帝发动的东征,则令高纬抱头鼠窜。
高纬期待中的鬼兵神将终究没有出现。
周国的军队自晋州长驱直入,而为周军打开城门的正是行台左丞候明。
至于阿那肱,他被高纬赐封“高”姓,并委以丞相之职,率领一万精兵驻守高壁,望见宇文邕的大军,便径直降了。
宇文邕为表彰他活捉高纬的功绩,封他为隆州刺史,受大柱国王谦辖制。
北周武帝的东伐,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灭掉了北齐,俘获了包括高纬在内的高氏皇族。
其速度之快,让南方的陈顼都来不及介入。
想来他心中无比懊恼,若未当初仍旧坚持联齐伐周的策略,此时是否就是另一种局面了呢?
宇文邕的寿数不长,在平灭北齐后的第二年,他便撒手人寰。
北周大定元年(公元581年)的春天,外戚隋王杨坚废静帝宇文衍,自己坐上了皇位,此举招致了北周旧臣的强烈反抗。
南陈这才凭借长江,得以喘息之机。
然而这样的苟延残喘也只维持了八年,南陈祯明三年(公元589年),杨广率领隋军攻入建康,终于结束了这段长达三百六十年的乱世。
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
突厥引军四十万劫掠了武威、天水等六郡人口,隋文帝杨坚派遣卫昭王杨爽出征,在白道大败沙钵略可汗。
那年,杨爽才刚年满二十岁,每场战役凯旋之后,他都会跟将士们一起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跳舞。
那支舞的旋律简洁明快,将士们唱着,便能跳出一致的步伐。
隋开皇六年(公元586年)
隋文帝又任卫昭王为元帅,领兵十五万出征突厥。
出征之前,杨坚找来太常寺卿,道:“朕闻大兴城中(即长安),流行一支调子,军营和民间都在唱,朕想让清商署的人去采集一下,编纂成校场誓师之时的武舞。”
太常寺卿把任务交给了清乐署的乐工万宝。
很快,万宝将这曲调编成了武舞,并在校场上表演。
全军士气无不慷慨昂扬。
唯一名南陈降将对杨坚道:“臣当年出使伪齐,在邺下听过这曲子,名为《兰陵王入阵曲》。”
杨坚惊讶问道:“这便是《兰陵王入阵曲》吗?”
降将又道:“臣以为亡国之音,陛下实在不宜听。”
杨坚摆了摆手,道:“音乐生于人心,随物而变。所谓军歌,是以建武扬德,扫敌励兵。这曲子既然能如此鼓舞人心,为何不能为我军所用呢?更何况,朕曾在战场上见过高长恭,他不同于齐朝中的奸佞小人,是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见降将不再多言,杨坚又对太常寺卿道:“《入阵曲》应是捷后的凯歌,这也太
短了些吧?”
太常寺卿早已冷汗涔涔,见皇帝没有不悦,心这才放下来。
他扭头看了眼万宝。
万宝遂回奏道:“这曲武舞的旋律大部分已经遗失了。”
杨坚遗憾道:“朕希望能找全。”
隋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
突厥达头可汗再次南下攻隋,杨坚派遣晋王杨广出灵武道应战。
这一战,隋军追杀突厥百余里,达头可汗彻底战败,突厥再也无力南下袭扰中原。
第二年春天,在邺城一间小酒肆中,两名男子对饮闲谈。
“旧城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天子下令烧了。现在那地方叫灵芝,就剩些残垣断壁了。”
二十年前,杨坚平定了尉迟迥叛乱后,一把火烧了邺宫,并将百姓悉数南迁四十五里,重新建了新城。
“唉,烧了倒是干净,以免新亭对泣。”
“干阿娘的病怎么样了?”
“我带阿娘从蜀中来此,便是找马先生看病的,只是她这病,怕是马先生也治不了了……”男子叹了口气,“不过,还是得感谢你的过所,要不然我们也到不了这里。”
“我本意是想……”
“宝儿,阿娘不会同意的。自从她在绿竹院里砸了听风,这么些年,我再未见她碰过琴弦。”
“伯牙破琴绝弦?”
承道一怔,这么多年,他倒从未想过此节。
“不管怎么说,我想见见干阿娘。”万宝又道。
在邺城驿站,万宝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干阿娘。
她已经从印象里那个清秀貌美的娘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跪下行礼,依旧唤她“干阿娘”。
清操望见万宝,颤颤地抚着他的头,回了一句:“宝儿。”
“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清操笑了笑,“平凡且充实,每天都有事情做,挺好的。”
连年战乱,即便蜀中也未得幸免,及至近年,局势才渐渐平稳下来。
是故万宝以为清操的回答,不过是寒暄后的敷衍,直到承道取出一大摞书籍,他才明白干阿娘所言非虚。
“这是我多年来整理的古代曲谱,我写的关于乐理琴技的书。”清操解释道,“还有一些上古乐器的制作方法……我希望后人能看到它们,华夏礼乐不能失传。”
万宝听完连连点头,“新朝初创,天子正在重定雅乐,广罗天下曲谱,制作上古乐器,干阿娘所赠,对我如宝似珍。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瞥了眼承道,承道对他摆了摆手,他却依旧道:“我想请干阿娘到大兴宫,给北征突厥的将士们奏一曲《兰陵王入阵曲》。”
不管承道说了多少次,老邺城已经烧没了,母亲仍旧固执地要回故地游春。
承道无奈,只得雇了牛车,与宝儿一起,载着清操北上。
那座恢弘雄伟的邺宫早已化为焦土,连带着旁边的戚里,也成了一片废墟。
承道看着眼前的一切,忆起童年往事,不禁红了眼睛。
他担心母亲的身体,便偷偷朝清操的方向看,发现她倒很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眼中也无泪水,这才稍稍放心。
牛车行至漳水,清操忽然用沙哑的嗓音道:“慢一点。”
因久无人烟的缘故,河边野草茂盛,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终有簇簇桃花涌入窗来,繁花似锦,迷了清操的眼睛。
“漳水畔的桃花果然很美……”她闭上眼睛,嗅着花香,聆着鸟鸣,嘴角缀上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
车在一座残败的寺庙门口停了。
承道伸出手,搀扶着清操走下牛车。
“北……什么寺?”他看着那折断的匾额念道,“母亲不是从不参佛吗?”
“是北宣寺。”清操淡声道,“北宣寺的梅花是邺城开得最早的花。”
因是佛寺,院中大殿并未有明显的损毁,但清操所说的梅园早已消失不见了。
承道扶着清操来到天王殿前。
承道刚想绕开,清操却道:“进去看看。”
饶是晴空朗日,殿内仍是又昏又暗,还有些发霉的气息。
西面的墙壁上有一幅褪色掉皮的壁画。
承道细细分辨,才恍然顿悟。
他转头望向母亲,阴影覆盖了母亲眼,却挡不住满面水痕所反射出的荧光。
“阿娘……”他拉住清操的手,“这是……”
“这是杨子华所绘的兰陵王入阵图。”清操望着壁画,缓缓答道。
金镛城下,白马银鞍,身着明光铠甲的少年将军手握鬼面,抬头凝望着城头守将——只是将军清俊的脸庞,业已为岁月所斑驳。
“杨画师真好,终究没听他的……”清操浅浅一笑,低回自语道。
承道微异——这是兄兄过世之后,阿娘第一次主动提到他。
而她接下来的话更让承道感到惊讶,她说,想去义平陵看看。
当年入葬以后,阿娘再未去过一次。
便是五叔做好碑铭,阿娘也不肯再去。
他偶然听见二伯与五叔的对话,大概是二伯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阿娘,却被五叔断然拒绝。
承道不知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什么所谓的真相,只是年幼却懂事的他,决定永远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兄兄。
在去往义平的路上,承道鼓足了勇气,试探着问清操:
“阿娘,你为何厌憎兄兄?”
清操不答,只虚眯着双目,望向承道,“你的眼睛,果然越来越像他。”
到了陵园,只见枯草乱石,大坟皆有盗洞。
承道还在四处查看,清操却是径直带他们走到孝瓘墓前。
墓上已满是荒草,墓旁散落着陶片和被掘出来的墓砖。
承道皱着眉头,俯首扫净了地上的一块坚石。
“夜台长自寂,泉门无复明。
独有鱼山树,郁郁向西倾。
睹物令人感,目极使魂惊。
望碑遥堕泪,轼墓转伤情。
轩丘终见毁,千秋空建名。”④
“这是五叔为兄兄所制的碑铭……没想到已经残破至此了……”承道重重叹了一口气,“还真的是,轩丘终见毁,千秋空建名……”
清操倒了一觞酒,轻轻洒在黄土中;又倒了一觞酒,昂首饮下。
她声音很轻,似对承道说,又似在自语:
“那年,从杏花林出来,我便遇到了马嗣明。马先生自燕州来,时常照拂你阿叔公。阿叔公早就把你兄兄用高门贿与他的财货,放给百姓造煮坊的事告诉他了。他又转述给我,安慰我一切还有转机。然而,行至绿竹院门前,见一袭白衣的徐之范从内里出来,他身后的童子还端了酒壶和杯盏……马先生重重叹了口气,我便知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原想陪他走完剩下的路,可他故意在案头留了债券,又亲口承认一切皆他所为。以我对他的了解,又怎不知他的用意?他是怕我如前次那般……以身相殉……”
清操说着,早已泣不成声,仿佛揭开了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她跌坐在地,用手抓着坟上的土,轻语呢喃道:“孝瓘……你是打定了主意,想要骗我一辈子啊……”
承道和宝儿俱是哽咽无声,默然流泪。
他们俯身去搀扶清操。
清操转过头,对万宝道:“我愿往大兴城,演奏入阵曲。”
大兴城。
清操暂居在高劢府上。
高劢是河清王高岳之子,齐亡后降周。隋时,曾为隋文帝杨坚上《平陈五策》,官拜上开府。
只不过前两年,在洮州刺史任上生了病,遭到吐谷浑偷袭,并因此获罪,免去了所有官职。
儿子高
士廉因此躲去了终南山隐居,也是最近才考中文才甲科,补授治礼郎,又回到朝廷任职。
曾经的故友络绎来他府中道贺。
高劢令女儿带着清操在后苑赏花,她虽唤清操一声“阿嫂”,实则比清操小上许多。
远处,有位娘子在朝高氏挥手。
高氏也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转对清操道:“她是周襄阳公主的女儿窦氏。”
“那便是宇文邕的外甥女了。”清操对高氏道,“我自己在廊上坐一坐,你去招呼客人吧,不用顾忌我。”
高氏会意点了点头,向前几步迎了上去。
不意有个刚会走路的小郎,歪歪扭扭地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高氏的腿。
高氏低头看他,白肤漆目,甚是好看,遂眯眼笑道:“小郎君,是不是认错阿娘了?”
“二郎!”窦氏紧走几步,一把抱起那孩子,转向高氏关切道:“你没事吧?”
高氏笑着摆了摆手,“一个刚会走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哪里就禁不住他一碰?”
“你别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凡是都是精心。”
高氏点了点头。
窦氏说完,又侧脸看着儿子,问道:“你猜猜高娘子腹中的娃娃是男是女呀?”
“女!”二郎答道。
窦氏解释道:“你现在问他什么,他都只会答最后一字。”
遂把话调转过来,又问道:“你猜猜高娘子腹中的娃娃是女是男呀?”
“女!”二郎又答。
两位娘子同时露出惊讶之色。
高氏掩唇笑道:“若当真是女娃娃,嫁与你作媳妇可好?”
二郎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高氏,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郑重其事地点头,并“嗯”了一声。⑤
在场围观的仆从侍女,无不发笑。
就连坐在廊下的清操也跟着笑了……
五日之后,隋文帝在大兴宫,为晋王杨广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
宴饮之前,治礼郎高孝廉引导清操候在东阁。
万宝走进来,指了指案上的古琴,对清操道:“这是陛下钦赐的上古名琴——绕梁。”
“老身谢过陛下。”
清操起身行了礼,而后缓坐琴边,伸指轻拨琴弦——琴音如素秋孤雁,长鸣不绝。
万宝由衷赞道:“虽自听风之后,您再未碰过琴弦,琴艺却丝毫不减当年。”
清操微微一笑,“其实听风之后,我在硖石山寺,还弹过一次琴。”
万宝微异。
这时,谒者宣召。
清操在万宝的扶持下,缓步走到大兴宫的廊庑之下。
她端坐在那里,弹奏了一曲完整的《兰陵王入阵曲》。
广场上的武士随着这旋律,戴着鬼面纠纠起舞,恢弘磅礴,气壮山河。
“他已长眠于地下,而我则入了他的梦。如今大梦将醒,也当唤醒他的魂魄……”清操这般想着,“也许昔年薛荣宗说得不错,他有两个神魄,那永世不灭的是仁心,是义气,是一股英雄的豪情,它起自远古,奔向未来,决然不会在这片土地上消散,而是一代又一代的随着华夏的血脉传承下去……”
(全文完)
**
结尾的话:
这篇文从十六年前动笔,到去年写完,中间隔着我的整个青春。
从最开始想改变历史,给他们一个完美结局,到后来决定尊重历史,是我自己成长的过程。
由衷感激所有喜欢这篇文的宝宝们,无论是十六年前(大多已经回归三次元),还是现在追更到结局的你们!
如果它把你读EMO了,只要想想我写它的时候更EMO,是不是平衡点了?哈哈。
后几天还有几篇番外,包括清操的荥阳旧事和兰陵夫妇的甜虐日常。
最后肯请大家点点预收:《来自侏罗纪的二狗蛋子》&《我再北魏说双簧》。
人物番外
番外1:阿那肱
北周大象二年(公元580年)
蜀中。
一匹又老又瘦的白马躺在院中。
少年跪在那马身边, 泪水淋漓而落。
“承道,把重霜拉出去埋了吧……”
承道回望,发觉母亲也红了眼圈。
“好。”他应承着, 把白马放在车上,缓缓地往门外推。
院子里只剩清操一人。
她望门许久, 泪如洪水般涌出, 她不得不蹲在地上, 任凭往事在脑海中闪回——
她戴着鬼面去给重霜下巴豆;
她骑着重霜从岚山顶上一路冲到海滩;
她在洛阳城头望见重霜披着厚甲, 腿股仍是血迹斑斑;
最后仍是重霜驮着伤痕累累的她走出那片杏花林。
她是在哭马, 却也不是。
马上的人影似已淡了,淡如一缕尘烟, 却因老马的亡故又变得清晰无比。
抑或是他从未远离。
他就睡在她的心里,而她则活在他造的梦里。
这梦中有承道, 有重霜,独独没有他,
她思量,终有一日梦醒, 她能否再见到他呢?
他又在哪里呢?
清操想起他说过的话,“以我这些年的杀孽……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她应了他,要陪他永堕地狱。
所以这些年,她不礼佛,不抄经,不行善, 不救人。
柴扉一响,清操以为承担回来了, 却见一名污衣蓬头的男子跌扑进来。
此时,隋王杨坚废周自立, 周柱国大将军王谦遂在益州起兵。
清操所住的地方离战场不远,不时会有些残兵败将进来劫掠,承道劝她把家搬到山上,她却是不肯。
清操见那人一动未动,便也不再害怕,转身往房中去。
却听那人低弱□□,道:“救……救命……”
她不想救任何人的命,但她还是走到那人的身边。
拨开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熟人的脸。
“高——阿那肱,别来无恙!”清操故意提高了那个“高”字。
阿那肱抬眼见是清操,竟也自嘲式的笑了。
“我不姓高。”他认真纠正道,“不要把这恶心的姓氏放在我名字前面。”
“我听说,后主赐予你高姓时,你像条狗一般,跪在地上舔他的脚指头。”
“凡复仇之人,须能忍常人所并不能忍。”阿那肱道,“我当时虽对他感激涕零,可我转身便将他献给了周武帝。”
“你的复仇成功了吗?”
“自然。”阿那肱得意地说,“还记得那个阿秃跟高洋说的话吗?他恐怕万万不会想到,我才是那个替天下百姓平灭暴齐的阿那瑰!”
“你这么说,不过在聊以□□,你其实知道,齐国不是亡在你手里。”清操笑了笑,“而你,甚至不希望齐国亡败。”
“你胡说!”阿那肱龇了牙,“我隐忍筹谋,在黑暗中踽踽而行。我让元猗猗去挑拨兰京;我还让她去死谏高长恭弃城;我乔装成杨愔吓死高演;我帮突厥和周国找中山宫的老妪;我利用人脉与他们互通消息,保护他们在两都的细作;我引诱高纬沉迷酒色,大兴土木,不理朝政;最后,我还骗他杀了兰陵,我跟他说,死的仅是高长恭的皮囊,而巫者可以驯化他的真身!我就这般诛灭暴齐,倾覆了他家天下!快哉!快哉!哈哈哈——”
阿那肱大笑起来,笑着咳出一口口血沫。
清操紧握双拳,以致指骨发白,暴着青色的血管。
“你一开始也许是为了复仇。”清操努力压抑着声线,“可后来,你不是。当你掌控了权力,爬上了高位,你便不是你了。你乔装杨仆射,不过为了取得和士开的信任;你与细作互通消息,不过为了两头下注,给自己留条后路;至于后主,他本就是酒/色之徒,又何须你的诱导?”
“你对权势的贪恋,使你忘记了初衷。你站在武将一边,为斛律将军说好话;我夫君对两曹的改革,你也统统照做。我猜他若非参你吃空饷,你一定会把他送到淮南去抵抗蛮人的进攻。”
“高阿那肱,你享受着齐国的残暴,或者说,你本就是暴齐的一员!”
“不!我不是!不是!不是……”
他捂着胸前的伤口,但地上已汇成血溪。
“来日恩幸传上,必有你的姓名,因为你所作所为,不为苍生,而只为你自己!”
清操望着他渐渐放空的双目,又道:“我之所以搬到蜀中,又住在这栈道的尽头,就是想看看隆州刺史高阿那肱的下场究竟如何。”
番外2 昙献
我本是山胡的王子。
父母曾告诉我,山胡是匈奴别种。祖先带着我们从离石以西迁徙到云阳谷里。
我们也开始种地养蚕,过上了和塞外迥然不同的安稳生活。
这里原属魏地。
后来高欢和宇文泰生生将魏国撕成两半,一人占据太原,一人占据长安,而我们则在他们对峙的夹缝中,苟且存活了下来。
然而,凶残的齐人最终还是灭了我的国。
天保五年,高洋率领齐军兵分三路围剿我们,他们斩杀我族人过万,掠我杂畜十余万头。
自那时起,我痛失家园,流离失所。
我飘零到齐地,饥寒交迫,幸而被一位好心人收养。
他说,他叫阿那肱,在领军府中作武卫。
他常夸我貌美。
我唤他阿兄,而他唤我阿献。
彼时,我还不解“献”的真正含义。
我只知道,若能听从阿那肱的话,我便可为父母族人报仇。
因为他说,他亦与高齐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照顾一个姐姐。
那姐姐梳着辫发,脸上涂着花花绿绿的色彩,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
可是她的腿没了知觉。
“叫我猗猗吧。”她笑着对我说。
“你的腿怎么了?”我好奇地问她。
“我从金凤台上跳下来,摔的。”
我没见过金凤台,但我听说过,那是可以俯览整个邺城的地方。
我对她挑了挑大指,“你真勇敢。”
阿那肱让我赶着牛车,把她送到边陲的一个小村中。
我们在那村中住了几天,迎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
猗猗交给我半股钗,让我交给那队伍中最漂亮的女子。
那钗子很别致,像只青雀,可惜只有一半。
我问她,另外的那半呢?
“我留在高阳王府了。”她淡淡的说,“两股钗,我都不想要了。现在我只想为父兄报仇,我只想为自己报仇!”
我拿着半钗,暗自琢磨“最漂亮的女子”,那须得漂亮成何种样貌呢?
我没想到,送亲队中仅有一名女子。
但她的样貌,的确堪得上“最漂亮”三个字,那便是放在整个山东,整个关西也堪得上了。
女子正坐在胡床上喝酪浆。
她瞧见我,以为我也想喝浆,便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怯怯地走上去。
“给。”他把碗递给我,我挺想喝的,不过不想误了大事,遂从袖管中取出那股钗子,丢在她身上,转身便跑。
猗猗让我把他背到一段矮墙边,点了支蜡烛,然后便对我道:“回去吧,没有旁的事了。”
“那你怎么回去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回去了。”
“要么,浪迹天涯;要么,永远留在这里。”
我望着她的眼睛,透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决绝。
我自心底嘱咐她,大仇得报,快意人生。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猗猗。
我只听说,突厥撤了兵,肆州安然无恙,我猜想,猗猗可能永远留在那个无名小村中了吧……
而我,则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阿那肱把我送进了一间曲坊。
曲坊毗邻漳水,故名靖水。
曲坊有两名主事,乌矮若干和张大娘。
阿那肱说,他们都是周国细作,专在邺城开设曲坊,收集消息。
他将我安插进来,一来为了勾/引达官显贵,二来为了连媾周人,互通有无。
以我的姿色,很快成为曲坊南楼的头牌,得以接近更多的齐国官宦。
其中官位最高的,便是和士开。
和士开每次来曲坊,都是先去北楼,后来南楼。
他喜欢听我给他弹胡琵琶,久而久之,他便允我去他府上弹。
他说,其实他不喜欢男人,怎奈天子喜欢;
我心里想,其实我也不喜欢男人,怎奈你喜欢。
我们两个不喜欢男人的男人,就这么颠/鸾/倒/凤,欢/愉整宿。
有时,他把我缚起来,用荆条狠狠的抽打;有时,他又让我把他缚起来,亦用荆条狠狠的抽打。
他哭着大骂,说他厌弃我,他想杀了我。
我又何尝不厌弃他,想杀了他呢?
可讽刺的是,人们都以为我是和士开的人,便如人们都以为和士开是天子的人一样。
所以,也许,我们厌恨厌弃的不是对方,而恰恰是我们自己。
乌矮若干和张大娘受命于不同的上峰,所以他们面和心不和。
乌矮收留了一对胡人兄妹,名叫阿垭和阿脊。
张大娘有个私生女,名叫猞猁。
我为了能在曲坊站稳脚跟,便在私下与猞猁私通。
我不喜欢她,却也不讨厌她,只是觉得她是个傻了吧唧,好糊弄的女孩。
那几年,齐周的关系日益紧张。
周国的细作都在急着找宇文护流落在齐地的老娘阎氏。
谁若能找到她,那便可以平步青云了。
有个叫痴巧的女孩找到阿那肱,使了许多金,想让他帮忙塞进晋阳宫里,搜寻阎氏的下落。
阿那肱说,突厥汗王也遣人求他,只不过他们想杀了那阎老婆子,挑起齐周大战。但那人只攀交情,不提钱。
所以,阿那肱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帮助痴巧。
时逢娄太后生病,太乐署组织了一队龟兹乐团往晋阳宫。
负责此事的协律郎姓万,他妻子奇氏去明女庵找了慧色师太参详,毕竟太原长公主一直在那里修行,多少对太后的脾性有些了解。
阿那肱嘱慧色师太加上一句,“乐队很好,只多一名译者便更好了。”
又让痴巧尾随奇氏,见她进入靖水酒肆唱曲,进而与奇氏用龟兹语攀谈。
后来,痴巧如愿进了晋阳宫,查出了阎氏的下落。
可惜她也被齐人识破了身份。
阿那肱害怕此事牵累到慧色师太,却也不敢与她太明说,只是劝她外出云游,不要留在明女庵中了。
他还遣杀手去河阳将奇氏灭口,只是那杀手一去未返,下落不明。
听到周国围困洛阳的时候,我心里着实开心。
只不过有个少年骁勇的将军,竟率五百骑突入周军十万军中,将周国的防线撕破了一个口子。
齐国保住了洛阳,周人溃不成军。
不几日,几乎所有周国细作都接到了关于少年将军的命令。
若能除去最好,若不能除去,至少不可任其留在朝堂。
阿那肱跟我说,那少年将军是齐国文襄皇帝的四子高长恭,册封兰陵郡王,就是我在边陲小村中见到的那个“最漂亮的女人”。
我当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阿那肱交给我一张曲谱,说是一个周国细作从兰陵王妃处窃的,让我把这曲子弹给和士开听。
和士开正好想要挑拨勋贵与宗室的关系,遂将此曲编成武舞,在庆功宴上表演。
后来,那洛阳细作又要与阿那肱在靖水酒肆见面。
靖水酒肆已被查封了好久,后被抵押给北宣寺,乌矮若干以为灯下黑,让阿垭拿着银子去北宣寺把它重新租了下来,专门用作联络之所。
好巧不巧,这事竟被微服出行的高长恭撞到了。
他甚至带人上了曲坊,准备观察酒肆的情形。
可笑那些得了必杀令的细作,竟无一人认出高长恭来——我后来看了他们手中所持的画像,差点没笑喷,他们画像上的高长恭,竟然戴着一副鬼面……
幸好我眼力好,虽然时隔多年,且他当时男扮女装,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我当机立断,暗示乌矮若干马上停止酒肆的会面。
虽然卢见樾没有进酒肆,高长恭依旧起了疑,他起身径直冲到了街上。
乌矮若干知道酒肆保不住了,为了切断酒肆和曲坊的联系,遂放火烧了酒肆,当然也包括酒肆中阿垭。
至于溺死卢见樾,阿那肱说,是他派人干的。
他怕这人被擒了,供出他来。
再者,他想让卢见樾帮他顶个锅。
盖因当日在北宣寺遇到高长恭,当着他的面,被慧远禅师唤了“阿初”,他怕高长恭想起孙子骞也曾在石窟寺中叫过这个名字,进而想到他便是突厥在齐国的内应,所以制了封假羊皮书,塞进了卢见樾的衣衫。
他在书中特意提到了阎氏之事,就是让高长恭误以为卢见樾才是突厥在齐国的内应。
就在大家以为这场风波即将过去的时候,阿垭的妹妹疯了。
她常会提到那场大火,还有被火烧成炭的阿垭。
张大娘劝乌矮若干赶紧处置了阿脊。
可乌矮若干颇有些舍不得,只将她关起来。
那晚,我与猞猁快活后,我就被和士开接到府上去了。
岂料我再回来时,曲坊已被领军府查抄了。
我已无处可去,只得去找阿那肱。
阿那肱把我弄进般舟寺去当和尚,利用姿色引诱前来进香的宦门女眷,从而得到有用的消息。
我这才知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女人。
她们,和那些登上靖水曲坊南楼的郎君们,竟然没有半点不同。
我无论在上面,还是在下面,我都不是我,而是一件美观且实用的什物。
那种感觉,是一种漫无天日的窒息感。
唯一从夹缝中析进来的光,是猞猁。
每当与那些女人在僧寮中幽会时,我都会格外想念猞猁。
因为她与他们都不同。
只可惜,她和张大娘,一并被关进了领军府。
我再次找到阿那肱,想让他帮我把猞猁救出来。
阿那肱竟把天下至宝——佛牙交给我。
“把这佛牙献给和士开吧,他那么喜欢你,一定愿意帮助你。”
和士开既没那么喜欢我,也没那么喜欢佛牙。
他凝视着我,质问道:“你这佛牙自哪里得的?”
我骗他说,偷的。
他咧嘴笑了,“你若能让河间王接受它,我便帮你救出猞猁母女。”
我太了解他的为人了,并不是我完成任务的奖励,而是猞猁母女知道他太多秘密,他必须把她们救出来。
不过,我还是得完成任务。
我透过常来般舟寺进香的河间王妾陈氏进献了佛牙。
实在没想到这任务竟如此简单,河间王听闻,欢欢喜喜地收下了佛牙。
和士开也将猞猁母女救了出来。
她们被放出来那日,我正在应承一位高贵的妇人。
饶是我见过那么多高门女眷,也未曾有一人有她那般奢华的装扮。
寺中传言,她就是太上皇后胡氏。
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我要荡涤环绕在我周遭所有的浊气,我要排云而上,一鸣惊人!
仇恨无有一刻不似蛇蚁噬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终于看到一丝丝复仇的微茫。
那晚,猞猁和张大娘来找我。
猞猁已不是当初的猞猁了,她被人毒哑了,还没了双手。
我惊讶的问是不是领军府干的时,张大娘叹了口气道:“是我。”
“她犯了错,自然受到惩罚,她没了声音和手,但至少可以活着。”张大娘解释道。
她又把靖水曲坊被查抄以及猞猁入狱的经过大略讲了一下。
“猞猁说,那个女人,张四娘,她竟是兰陵王妃郑氏。”
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出身高门的贵女,会愿意只身潜入曲坊打探情报?
她不怕身败名裂吗?
她不怕死吗?
若她当真不怕,我倒真有些敬佩她了。
张大娘临走时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已经不想帮助他们了。
就在兰陵王妃郑氏登门时的那一刻,我决定不再帮助她们了。
我出卖了她们。
因为郑氏想要她们的证词,去参和士开通敌。
那个一直虐待我,凌/辱我的人,那个深得帝后宠爱的人,充满野心的我,只想取代他的位置!
太上皇死后,胡太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宠爱我了。
她告诉我一条密道,让我身着女装入宫,然后从这条密道穿行到太后宫中。
可我没想到,我在那密道中着了清风教的道!
我到死也没搞明白清风教到底是什么。
那个诓骗我吃下虺易毒的男人又是谁?
他只说清风教是为了搜集天下的情报而建立的。
我把这些年的经历都如实告诉他们了,独独隐下了族人被屠,还有关于阿那肱的一切。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没有拿到解药。
我每天过得很痛苦,不知哪一日就会毒发身亡了。
因太后与天子的关系愈加不穆,她便动了废黜天子,另立琅琊王的心思。
朝中有很多人支持她,尤其是皇亲宗室,但这件事能不能成关键要看手握重兵的几个人。
一个是斛律光,一个是高长恭。
彼时高长恭正在汾北打仗,没有回来,不过有人说,瞧见他兄弟高孝珩和高延宗了,那么显然,他是站在了天子的对面。
至于斛律光,他在邺下。
他并不反对琅琊王杀和士开,但他决不允许琅琊王称帝。
因为他的女儿是当朝皇后。
没有斛律光的支持,太后和琅琊王最终失败了。
我知自己没了倚靠,本想去投靠阿那肱。
就在我无助时,我以昭玄统的身份,去到文襄皇后的葬礼做法事。
阿那肱也代表天子前来祭祀。
到了晚上,我察觉到异常,便乔装改扮想要逃出去,谁料我甫一出门,就撞到了阿那肱,他命人缚了我的手。
当看到他手中明晃晃的白刃向我砍过来的时候,旧日往事重上心头。
我对他坚信不疑,愿意为了他的一句话而付出生命,只是因为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为我报仇。
我以为他与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然而到头来,我却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现在,我终于体会到自己名字真正的含义了。
阿献……
阿献……
“鬳”,“犬”为献。
鬳是古代的炊具。
而犬则是放在炊具中的进献之物。
古人烹煮食物以祭祀先祖神明。
归根结底,我就是一只呈在盘子里,被他送与达官贵人的“狗”……
……
……
番外三清操
我出身荥阳郑氏。
祖父从雅曲《清角》之操中取了两个字,我便被唤作“清操”了。
他说,他希望我成为一位性情高洁,为人雅正的大家闺秀。
我明白他为何对清操有此执念。
因祖上不洁的官声,他才愈加珍惜羽毛。
在这样的教育下,郑氏一族的孩子都很贞廉自守,不愿与这世道同流合污。
只是人总会变。
祖父说,姑母自与赵郡公婚后,便似换了一个人。
“赵郡公不简单。”祖父曾对姑母说。
“何以见得?”姑母并不这样认为,“殿下那样的身份,连亲生母亲都不得见。他自请去监修长城,就是为了避开朝中的祸乱。”
“若他自己有野心,留在朝中,劝谏君王,施行仁政,倒也是贤臣。可他自己躲得远远的,却任你游走于权贵之间,我便以为不妥了。”
“他胆小,本就与我不同。”她叹了口气道,“而且我圣贤书读得少,心中也没有什么国家百姓。在这乱世当中,我只希望郑氏显达,族人获益,这里才是我的根基。阿耶,你那套‘以天下为己任’的儒法过时咯!”
祖父摇头叹了口气,“艳度,是我没有教好你。”
姑母轻嗤地笑了一下。
每逢佳节,高门之间总有些亲戚往来。
博陵崔氏与荥阳郑门素有姻亲,崔氏族长带着子弟们来到郑氏坞堡。
崔家小郎长相清俊,谈吐不俗,长辈们都纷纷夸赞。
他却自谦道:“崔玄才智疏浅,怎堪大人谬赞?”
我听见阿叔私下里跟阿翁建议,“若与崔家定下姻亲,岂非美谈?”
阿翁捻了捻胡子,“我怕你阿姐跟我闹啊……”
“难道父亲也信那阿秃师的话?也觉得清操有王妃之命?”
我这才知道,他们想要为我与崔玄定亲。
阿翁冷声一笑,“那你也太小瞧他们的野心了。艳度前几日回来说,想等清操再大一点,带她去下都待诏呢!”
我听到这句,禁不住瑟瑟发抖,谁不知道当今天子色令智昏,荒唐至极!
“这……这怎么能行呢?”阿叔是大惊,且同我想到一处去,“谁不知道至尊……”
阿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阿叔却仍道:“清操是阿兄仅存的血脉,父亲更是悉心教养,水佩风裳,不可落于泥淖……”
次日,阿翁在坞堡宴请宾客,命我在帘后抚琴。
他看了看在座的几名后生,道:“今日诸位可在此咨疑互难,辨理明心。”
我明白,阿翁这是要在家中举行一场清谈辩论,为我挑选年轻的才俊……
只听阿翁首先竖义,便是提个辩论的靶子。
“诸君就辨一辨这‘义利’二字吧。”
一位族兄首先站起来,道:“子曰: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趋利避害,这便是人的天性,但不能不讲道。”
阿翁点了点头,问道:“那又何为道呢?”
那位族兄愣了一下,似乎回答不上来了。
此时,崔玄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阿翁行了礼,然后开口道:“凡夫多好利有欲,道,便是控制欲望,洁净内心,正所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对士人而言,应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里的‘道’便是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他这一番话,说得阿翁连连点头,捋着胡子笑问他道:“你身为士人,做得到吗?”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只要不争,便可以做到。”
我也不禁抬头,隔着帘子多看了他几眼。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圆领儒衫,头戴帻巾,手中拿着麈尾,显得潇洒俊逸,颇有竹林风采。
那日,他们又辨了养生和玄理,品评了汉末几位名士,清谈结束时,他朝着我的方向望,并问阿翁道:“帘后琴声动人,不知是哪位音律大家?”
阿翁和蔼地笑了笑,回答道:“哪里是什么音律大家,是我的孙女!”
此后,隔一段时间,崔玄都会来郑氏坞堡拜望阿翁。
阿婶李氏是崔玄的姨妈。
他大概也是听阿婶说,我爱饮蕲春茶,每次来竟都会带上一些。
转眼过了半年,眼见夏日将尽,姑母给阿翁修书,说天子即将大选高门女子入宫为妃,她想带我去试试。
阿翁把这封信拿给我看,问我道:“你愿意进宫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
“那就赶紧定下一门亲事吧。”
我又摇头,“我不想结亲,我想一辈子陪着阿翁!”
阿翁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我老了,还有多少时日啊……可你还有一辈子呐!”
阿翁虽然嘴上这样说,却似乎并未给我张罗婚事,我猜想是姑母在阻拦。
因为阿翁与我谈话没多久,姑母就给我写信说,她过几日要回家省亲。
彼时崔玄又来了坞堡,依旧带着蕲春茶。
阿婶把茶交给我时说,崔家正在寻媒,然后她一脸八卦的问我,对崔玄的印象如何。
“文采斐然,颇有见地。”我如实回答。
“你当与阿翁去说。”她怂恿我。
“可是……”我总觉得差些什么——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那天傍晚,我路过池苑,正遇到他在跟一名随从发脾气。
随从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崔玄大声斥道:“崔家庄园的地上虫子都抓不过来,哪里有人手去管旁的?”
“此乃天子御令,大族不仅要埋自己的虫子,公田的虫子也要帮着埋。”
我听说今夏大旱,古谚说大旱起蝗灾,果是如此。
据说最好的治蝗办法就是根据幼蝗的来路,预掘深沟,在沟中每隔一丈挖一坑,众人敲锣打鼓,使幼蝗惊恐跳入沟中,然后众人协力赶紧填埋。
但此法需要许多人手。
是故,天子下令,荫蔽了大量人口的高门豪族,除了清理自家田里的蝗虫,也要帮助受了公田的农民一起除蝗。
“公田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有道理。”
“可若是不管……隔壁几个村落就要挨饿了……饿极了他们会来咱们这里抢粮食的!”
“到时候正好收了他们的地,把他们庇护起来。”崔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机巧你不懂,你只管把家中人口少报一些,别家都瞒报,也不差咱们一家。到时候县里查下来,使一些钱便是了。”
崔玄的这番话,我全听明白了。
很多高门豪族正是靠着天灾战祸,来兼并土地,扩充人口的。
我只觉心中一凉,这人前些日辨理时说的那些话,与他今日的作为可谓大相径庭。
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道理他都懂,只是不去做罢了。
所以义利之辩,辨了近千年,真落在现实中,竟显得那般虚无缥缈了……
过了几日,姑母果然回来了,当着我的面与阿翁起了争执。
“高门联姻,是古来的传统,我并不同意把清操嫁入皇室,我怕再造出一个你来!”
“阿耶说得是什么话?没有我在暗中使劲,族中兄弟可有前程?”姑母脸气得涨红,“阿耶可知,天子在考虑废黜荥阳郡制,划并入成皋!”
阿翁闻之,也是愣了。
荥阳郑氏,几百年的大族,竟连郡望都保不住了?
“安定胡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他们早就攀附皇亲贵胄去了!现在品评人才,既不看出身,也不看才干,只看朝中有没有人愿意帮你!”
她这番话似乎说醒了阿翁。
但阿翁还有些不忍心,他望向我,问道:“清操,你想去下都吗?”
出乎他的意料,我点了点头。
姑母将我好一阵夸奖,而事实是,我只是不想按阿翁的意思嫁给崔玄,当然,我也不想按姑母的意思成为当今天子的妃嫔。
我只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姑母带着我从荥阳一路北上,行到硖石山时,遇到大雪,姑母决定暂住寺中,等雪融了再走。
我没想到会在硖石山寺的款月台上,再次碰到孝瓘。
那晚的月色和他,恰如我的琴声与他的啸声,相得益彰。
虽此前见过他数次,但也不过是童年玩伴,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石子落止水,会晕出许多涟漪;而他入春心,会晕出许多心漪……
姑母很快洞穿了我的心思,她说,“四郎得罪了至尊,听闻他的名字都被改了——夺其玉部,‘长恭’而自省,这样的人,我们应该远离。”
“他出了什么事?”我好奇又不安地问道。
姑母摇了摇头,并不知详情。
可怎么远离呢?
无论是邺城还是下都,闺阁中都在议论,文襄四皇子年纪虽轻,却最是英勇无畏,他随斛律军一举剿灭贼戍。
“听说他把宇文宪打得满脸是血。”阿范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仿佛她在旁边亲眼所见一般。
我笑着听她讲。
“我还听闻,斛律武都在与皇子对射时擅用锐矢,险些酿成大祸,四皇子虽受了伤,却还是帮他瞒下。”
我便确定,他是值得我喜欢的人。
明月夜前,我可用琴声记下很多人;
明月夜后,我的琴声唯记他一人尔。
仿佛在这绝望的现实中,看到一点微弱的光。
他没有锦心绣腹,更没有名士们文采炳焕,但他所作所为却是对义利之辩最好的注释。
于是,我决定送他一袋疗伤的栀子。
兰陵夫妻
天保十年(559年), 塞上。
惠琳把木杆同意交换人质的消息告诉清操时,她正坐在一棵将死的胡杨树下发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她那多日被阴霾笼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缕阳光。
她伏跪在地上, 给惠琳行了稽首大礼。
“贫僧不敢当此大礼啊……”惠琳伸出双手, 将她扶搀起来。
交还人质的地点定在恶池。
库头骑在马上, 马后拴着白鸿, 白鸿蹦蹦跳跳的, 像只快乐的鸟儿。
只是到了恶池,她才安静下来。
她望着对面找寻了半天, 也未见到父汗的身影,只有小可汗大逻便, 坐在一辆马车上,向她缓缓驶来。
惠琳带着乔作男装的清操,紧紧跟随在库头身后。
库头挥了挥手里的马鞭,示意手下解开白鸿的绳索, 而他的手下都搭起了弓弩,瞄准了白鸿。
大逻便也对士卒摆了摆手,他们从马车上抬下一张对折的破毡,四人各持一角,径直往恶池方向走,他们那边的弓弩手也做了同样的准备。
白鸿走到了恶池边上, 那张毡子也被安置在恶池的冰面上。
库头吹了一声口哨,几名士卒小跑着上了冰面, 伸手薅起毡子便要走。
谁料那毡子又糟又烂,他们这一用力, 竟被扯作两半,里面的人滚出来,重重摔在冰面上。
清操远远望见,心中陡然一痛。
她抬头看了眼惠琳,惠琳轻呼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此时白鸿已快走到大逻便身边了,库头有些急了,他大骂了一声,催马向前;他身后的弓弩手也都随他往前移了一段距离。
士卒们赶忙拽起那人的胳膊和腿,合力将他抬出了恶池。
“惠琳,你过来看看。”库头招呼着惠琳。
惠琳向前几步,清操也跟着走上前去。
“是他吗?”库头指着平放在地上的人问。
那人的身上只裹了件薄薄的单衣,衣衫全是血渍,且有深有浅,显然不是一时所伤。透过撕裂的创口,依稀可见绽露外翻的血肉,应是被鞭子抽打所致。
干枯的长发黏连成团,乱蓬蓬的糊在脸上,加之面部的挫伤,已然面目全非,不似人样。
惠琳回头看了眼清操,见她呆愣愣地杵在那儿,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红的,赶忙提醒道:“你去给他擦擦脸,好让大汗看清楚。”
清操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小腿发软,但她仍旧连声应着,跌跪在那人身旁。
她用手指拨开乱发,再拿袖口去蹭他脸上的污血。
忽听身后的库头说了一句突厥语,紧接着惠琳翻译道,“大汗问,他还有气吗?”
这何尝不是清操最想知道的呢?
可她在这擦了半天,就是不敢把手指凑近他的鼻息。
库头见她不应声,索性用蹩脚的夏言追问了一句,
“活的?死的?”
清操没办法了,她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往他鼻孔边凑去……
那毫无温度的指尖,终于在鼻孔处感受到一缕微弱的气流,恰似飘荡在风中的蛛丝……
衔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啪”地落在地上,她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还活着!大汗,他还活着!”她对自己说,也对库头说。
“好!”库头听懂了关键的字眼,吩咐左右道,“把他给我抬回营去!”
一行回营之后,那名医者却不急着救治。
他们把孝瓘放在一堆篝火旁边,医者穿着毡袄,手执狼旗,又跳又唱,应是在作法。
清操在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他这样如何疗伤?”
惠琳轻叹口气,“在突厥营中,医者与巫祝多是一人,他们认为必须先治魂魄,再疗肉身,功效才能最大。”
“可这样会耽误救治的啊!”
“死于战者,是突厥人的荣耀,他们把性命看得很轻。”
好容易熬到仪式结束,巫医终于同意把人抬进毡帐了。
惠琳举荐清操去打下手,库头立马应允。
毡帐之内,仅燃一豆灯。
巫医用铁钳速速剪了衣衫。
但布帛已与伤口粘在一起了,根本剪不下来。
巫医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伸出大手抓住前襟,用力一扯,布帛连着皮肉被扯了下来,孝瓘的身体随之剧烈一颤,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吟。
清操本在给刀片过火,闻声赶忙奔到床前。
她也不会说突厥语,只焦急地对那巫医连连摆手。
巫医哪里肯听,他推开清操,照旧去扯衣裳,边扯边用夏言一个字一个字蹦道:“在这里——统阿——不怕疼——”
库头一直在催促齐国,他想把孝瓘赶紧甩出去,以免他死在自己手上。
清操自然也希望尽早回去,她偷偷写了两封信,请惠琳夹带进与齐国的文书中,一封是给李阿范,一封是给大兄孝瑜的。
至于孝瓘,他才醒转,就说出一句“以为可以安心离去,不料还有这么多羁绊……”,便知他并无生恋了。
除了喂药喂饭,清操常在他耳边,与他轻声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来塞外,没想到景色这么美……这里有如环的小溪,小溪流淌过翡翠一般的草原,草原上的野花五彩斑斓……”
时值冬季,青草早已萎烂,死寂的草原竟被她描绘成了人间仙境。
“你知道吗?军营门口的那棵胡杨没有死,它明明抽了新芽,我却没看见。人们都说胡杨是不死树,果然如此……”
门口的胡杨已死了千年,便是沐浴甘霖,也难得复生,清操却把它说成老树发芽,枯木逢春。
……
不知是不是她精诚所至,总之金石为开了。
她看到他缓开的眼缝,露出久已不见的清眸,欢喜涌上来化作涟涟泪珠。
他开口却问她:“为何要救我?”
是,她喜欢他,贪恋他的美貌,但这并不足以让她豁出性命来到这里。
在这乱世之中,愿意舍弃生命,护城护民的人并不多。
他既愿为众人抱薪,她便愿为他遮蔽风雪。
她如实告诉他,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十月,终于盼来了好消息,斛律光亲自率队伍,迎回文襄四皇子。
他的伤已好了大半,只不过人是木讷的,总望着穹庐的顶子发呆。
就连清操把他们要回家的消息告诉他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之情,只是淡淡回她一句:“好。”
回到斛律营中,斛律光特意在肆州找了最好的折伤医继续为他治疗。
可他的病似乎并不全在身上。
“殿下。”她边唤他,边在他眼前摆摆手。
孝瓘的目光从她的手,缓缓转落到她身上,问道:“怎了?”
“我今天在军中听了个笑话,讲与你听?”
孝瓘没有说话。
“从前有个人,家有独子,又傻又憨。便请了个老师教他。老师听说这孩子不太聪明,就从最简单的开始,‘一’,‘二’,‘三’……”
清操边说,边伸着指头比划。
“孩子学会后,把笔一扔,道:‘阿耶,我全学会了!’后来……”她发现孝瓘的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便又提高了声音,“这孩子写请帖,碰到个姓‘万’的名字,然后他就写了一天!你猜猜为什么?”
“讲完了?”
“没有,你猜猜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碰到姓‘万’的名字,那孩子会写一天?”
“啊?哦……”孝瓘顿了顿,“不知道。”
“因为……”清操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一边写,一边骂,半天才写了五百画,姓什么不好,偏偏姓万!”
“哈,哈,哈……”清操尴尬地笑完三声,“不好笑吗?”
孝瓘皱了皱眉,道:“没听懂。”
……
“好吧……”清操挠了挠头,“我还有一个笑话,特别好笑。”
“有个将军打了败仗,眼看就要被敌人抓住了。这时,突然狂风呼啸,从天上降下一位神君,手举大槊,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
清操边说,边瞥着孝瓘,因这故事里有将军、战场,似乎他还提了些兴趣。
“将军可高兴坏了,转身就给神君磕头,又问神君姓名。神君回答道,‘吾乃靶神,前来报恩’。将军奇怪地问,‘我一凡夫俗子何曾有恩于上神’。神君答道,‘谢谢你在练武场上,从来不射我一箭!’”
清操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清操再次尴尬地笑完三声,“不好笑吗?”
孝瓘摇头道:“身为将军,武功废弛,有何好笑?”
“啊,这……”清操顿感无语,“你是不是不太理解笑话?”
“只是不觉得好笑。”孝瓘道。
清操失望地撅了撅嘴。
“那你讲个好笑的?”
孝瓘轻轻扯了扯嘴角,“我自己就像个笑话,最是好笑……”
“行了,行了。”清操赶紧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
皇建二年 561年绿竹院
从那晚大兄带走阿那肱起,孝瓘和清操就再未离开过绿竹院
大兄留下的侍卫表面上是护卫孝瓘的安全,实则为了截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们俩就这样被困在绿竹院内,只得见头顶一方天空。
直至孝昭皇帝临终顾托,孝瓘才被两名侍从接去了崇德殿。
待他回来时,却又受了杖责。
他此前所受的箭伤,因在静湖浸了水,一度化脓感染,近几日才见些好,这下恐又要严重了。
那晚,孝昭皇帝崩世。
孝瓘匍在榻上,整宿没有合眼。
未及清晨,他便起了高热。
当时,大兄留下的侍卫已经撤走,清操让绿竹院中的侍从去请大夫,他出去不多时,便回来禀告道:“皇太弟下令禁军封锁了晋阳宫内外,凡违令者,格杀勿论。”
“我没大事。”孝瓘半欠起身,对清操说,“不要再派人出去了。”
清操只好吩咐侍从取来所剩不多的伤药。
她站在床边,用药板从罐里蒯出一小坨,擎在半空,然后把药罐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自己则坐在孝瓘身旁,伸手撩开他背上的寝衣。
映入眼帘的是几处新愈的箭伤,并未见杖刑的伤痕。
清操心头竟是一喜,“你是不是装的?其实陛下没有真打?”
孝瓘被她的脑回路惊到,勉力回头看了她一眼,“九叔和大兄都在那儿看着……怎么可能假打?”
“那伤呢?”清操摊开手,“背上没伤!”
孝瓘的手指扣在裤边上,脸本就因高烧而发烫,此时更加烫了。
他也不敢回头,只悄生生地往下拽了拽,又往上拽了拽,最终道:“要不你唤个人进来吧?”
清操以为他是信不过自己的手法,便道:“好,我去唤个人。”
她出了门,正碰到婢女举扇,遂问:“你会上药吗?”
举扇点头道:“奴婢学过一些。”
“那你去帮殿下上药吧。”
举扇应声称诺,然后走进了琢磨居。
孝瓘听到脚步声响,回头一看,见是一名婢女,盈盈施礼后道:“王妃命婢子来给殿下涂药。”
孝瓘无奈扯了扯嘴角,道:“你不合适,去帮我寻一位中官吧。”
举扇回道:“中官尽被召入禁宫了,说是要帮忙戍值。”
孝瓘明白此举是怕后宫生变,只得道:“你帮我把罐子和药板拿过来便好。”
举扇从几上取了两样交到孝瓘手中,然后垫步退了出去。
清操本在廊下看药,见举扇下来,以为涂过药了,便端着药碗进了屋。
她见孝瓘正在侧着身子,摆弄裤褶——她以为他想要撒尿,忙把墙边的尿桶往他床边踢了踢。
“用……用我帮你吗?”清操离他尚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一个尿桶,场面甚为尴尬。
孝瓘闻声,立马停了手上的动作,他瞥见身边臭烘烘的尿桶,不禁蹙眉道:“我没想……”
“哦……其实……你不用不好意思……”清操长吁一口气,“我们毕竟是夫妻……旁人不会说闲话……”
她说完这话,低头望见孝瓘的裤上洇了一小片血迹。
“咦?你这……”
那位置和形状,让她一下想到了月信,禁不住笑出了声。
孝瓘刚自己弄了半天,不但没有涂到,反而牵累了伤口,见她竟仍能笑出声来,不禁有些气恼。
他举着药板,对清操道:“既为夫妻,还是烦劳娘子帮帮忙……”
清操有些惊讶,“举扇没帮你涂好吗?”
“没让她涂。”
“为何啊?”
“位置不合适。”
“到底伤哪里了?”
孝瓘一咬牙,指了下屁股。
清操举着药板怔住了。
原来,他所受的并非脊杖,而是臀杖……
既然刚把话说得那般圆满,她也不好拒绝——更何况纵观整个院内,似也无人比她更合适做这件事……
“陛下念我背上有伤,所以……”孝瓘试图解释,但他只觉裤子一松,便忙住了口。
她正捏起裤子的一个点,试探着往下拉一点。
“疼吗?”她问。
孝瓘闭着眼睛,咬了咬牙——
倒不甚疼,只觉得火烧一般的——无论臀股,还是脸……
清操用沾水的绢巾一点点擦净污血,可有个地方她擦了半天,擦到绢巾都没了水分也还是不净,遂嘟囔了句“怎么回事……”。
孝瓘见她起身又要去给巾子浸水,只得在她身后小声道:“咳……那个……家家说……好像……我那个……股上有块青记……”
他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但他说完,两人便都红了脸。
清操轻“哦”了一声,便把巾子丢在盆中了。
她低着头,拿起药板,坐在床沿。
又如前次那般,捏起裤子的一个点,往下拉了拉。
她涂得很仔细,清凉的药膏渐渐抑制了臀股的灼烧;
孝瓘的脸上却觉愈发滚烫了……
好在那药膏本就所剩不多,她很快便涂完了。
她把裤子重新拉回去,支吾问道:“好……好些了吗?”
孝瓘趴在那儿,脸别向床内侧,含混答道:“好……好点……”
“你这药记得喝了……”她指了指刚才拿上来的药汁。
“嗯。”
“那我先……出去凉快一下,怎么今日炭火格外旺……”
她说完,疾步走出了琢磨居。
孝瓘这才回过脸来,他望了望炭盆,果然那火烧得红艳艳的,难怪他也觉得热了……
是夜,下了很大的雪。
炭火烧烬了,琢磨居便凉起来。
早晨,清操再进来,只觉屋内如地窖一般阴寒刺骨,几上未饮的药汁竟然结了层薄冰。
清操凑到孝瓘榻边,见他把被子裹得严严的,伸指推了推他,又唤了声“四郎”。
他露出脸来,颧骨上染了潮红,眸子清润犹如水洗,对着清操虚弱一笑。
清操把手指移到他的额上,只觉得触手滚烫。
“你感觉怎么样?”清操皱着眉问。
他瑟缩着,牙齿打颤,“只是觉得有些冷。”
“绿竹院的炭火烧完了,我让举扇去要了……”
孝瓘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话间,侍从拿了河南王府长史的名帖进来。
孝瓘想要起身,却被清操按了,“我把他带来这里说话吧。”
长史进了琢磨居,行罢礼道:“河南王让我过来探望殿下,殿下今日好些了吗?”
“请大兄放心,我没有大碍。”
长史笑了笑,又道:“河南王想让殿下参加明日新皇的继位大典,不知殿下的身体能否成行……”
清操一时无措——以他现在的身体,哪里能够成行?
“他恐怕连下地……都有些困难……”清操窘然一笑。
“河南王说可以找人搀着。”长史答道,“殿下自己只需走上大明殿的台阶即可。”
他转向孝瓘,问道:“殿下以为呢?”
孝瓘如何不懂大兄的意思?
他现在新帝眼中,是旧朝的臣子,他做错了事,自当俯首,自当称臣,他便是爬,也要爬去新帝的登基大典,称上一声“吾皇万岁。”
他转头看了看一脸焦忧之色的清操,然后缓声对长史答道:“便依大兄的意思。”
雪后寒气尤盛。
那晚,清操命人把自己房中的炭拿到琢磨居,她自己又抱了一床被子过来。
孝瓘趴伏在床榻上,问她道:“哪里来的炭?”
“我前几日都在你这里,便没有烧炭,如今院中也仅剩下这些了。”她说着,把那床新被盖在孝瓘原有的被子上。
然后,转身欲走。
“清操,你把炭火挪到这里,你自己多冷啊……你愿意留在这里吗?”他怕她害羞不允,又补充道,“陪我聊聊天。”
清操点了点头。
她把窗下的边榻收拾出来,放了被褥。
这回,他们中间隔了炭火盆,只觉得暖融融的。
孝瓘并没有跟她聊多久的天,他几乎是在清操刚躺下的时候,就发出了浅浅的呼声。
清操再叫他,他却不应了。
以至于清操有些害怕,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踏拉着鞋走到他床边,试了试他的鼻息。
他重又睁开眼,拨开她的指尖,问她:“怎么了?”
清操不好意思的笑笑,反嗔他道:“你天天在床上,竟似好多天没睡觉似的……”
“我刚睡着了吗?”他问道——他的确许多天夜不能寐了,即便发着高烧,神智混沌,他也陷在梦魇中,眼前尽是血红的手指,黄金的眼球,高殷扭曲的脸,还有九叔临别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然而刚刚,眼前什么都没有。
“睡着了。”清操钻回自己的被窝,“继续睡吧。”
仿若躺在云絮间,东隅日出,阳光倾落,这一觉他睡得很舒服。
若非他睡得很舒服,他也着实没有力气站起来,穿上那一身繁缛的朝服,然后强忍剧痛一步步走向晋阳宫。
孝瑜准允尉相愿来搀扶他。
尉相愿只扶他到宫门口,他便挣开了他的手。
“我好歹……得像个人样。”他说。
尉相愿目送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竭力把背挺直,他走得最是端正,的确像个人。
登基大典结束,尉相愿用牛车把孝瓘送回了绿竹院。
清操看着业已昏迷的孝瓘,不禁心中害怕。
“殿下硬撑了整整一天,刚至宫门便昏了过去,河南王让我们用牛车把他送回来。”尉相愿说着又指了指身后的太医,“快让太医给殿下瞧瞧。”
回到琢磨居,侍从将他的朝服层层褪了。
清操摸着最里面的单衣已同水洗一般了,又让他们用新衫替了。
太医看过他的伤,开了方剂和敷药,说了一些医嘱,便告辞了。
到了晚上,孝瓘终于醒了,清操端着一碗白粥道:“只有粥,没有菱芰。”
他弯了弯眉目,吃下去整整一碗。
清操正要回房,他却哑着嗓子叫住她,“炭火送来了吗?”
“长秋寺刚着人送来了新炭。”
“那便好。”他口中这般说,心中却隐有一丝没来由的失落。
**
河清四年(565年),青州岚院
孝瓘自那日拼尽全力,见到清操之后,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马嗣明来诊了脉,命人取来九针,刺其大穴。
又拿出小刀过火之后,破开了孝瓘腕上的肌肤。
他用砭石自上而下的刮按,只见一股污血从创口处缓缓溢出。
他如此按了半个时辰,直到血色变得鲜红,他才用布帛缠好伤口。
清操在旁观看,心下惴惴不安。
马嗣明转头望了望清操,解释道:“殿下虽已服下解药,不会再生新毒,但两次发作的旧毒已在体内存积了许多,若清理不净,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先生刚刚已将淤毒排出了?”
马嗣明长叹口气,“针石仅能清理肌肤之下,对存于脏腑之中的淤毒却是无能为力。”
“先生可有疗愈之法?”清操焦急地追问。
“不同脏腑所用方法不同。”马嗣明愁容满面道,“我原想徐徐图之,将毒一点点逼至肌肤,再以针砭清除,但以殿下目前的情况,不会再有那么长时间了……所以我想下几剂猛药……”
“我不懂药理,但我信任先生……” 尽管手心冷汗涔涔,清操仍是坦声言道,“先生只需尽力便好,至于旁的,也只能交由天命了……”
马嗣明躬身一礼,清操扶了他,道:“请先生去开方吧。”
不过清操没想到,这第一道汤剂,主药竟是虺易毒。
“此毒过量之后,会加速新血生成,促使淤血排出,我辅以催吐的方剂,可在短时之内将肠胃中的淤毒清理干净。只不过此法对身体耗损巨大,且过程极其痛苦。”
马嗣明手中握着一只白色小瓷瓶道,从中倒了十余粒毒丹,放在催吐汤中。
待毒丹尽数溶解,他才端了药碗走到床边。
清操坐在床头,伸臂将孝瓘倾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马嗣明用小勺往他口中喂,却是喂进去多少,流出来多少。
“王妃,我看还是放平,用绢巾沥入吧。”马嗣明道。
清操依言重又把孝瓘放在枕上,找了块绢巾,用开水烫了,蘸了汤药放在孝瓘唇边。
她眼瞅着漆黑的药汁一滴滴的渗入孝瓘毫无血色的双唇,心也随之被悬在了半空中。
仅仅一小碗药汤,滴喂了整整一个下午。
“王妃还是去睡一会儿吧。”喂完药,马嗣明劝道,“今夜恐是无眠。”
清操含泪摇了摇头,“他这样子,我哪里睡得着?我待会儿困了,便在旁边案上趴一会儿便好。”
马嗣明也知劝不动,遂也不再勉强,兀自去厨下配药了。
孝瓘初时睡得还算安稳,清操便伏在几案上打盹。
到了夜间,她听闻孝瓘几声闷吟,忙掌起灯,问道:“怎么?”
他双眉紧紧拧在一起,手抵在小腹上。
“疼……”他似在梦呓,又似在回她的话。
“哪里疼?”她把手叠在他的手上,“这里吗?”
见他也不回话,依旧是低低的呻/吟。
她把手抽回来,反复搓了搓,钻到他的寝衣中,囫囵按着他的小腹。
他拉着她的手腕,往上抬了一点点。
她便喜极而泣地摸了摸他的脸。
“你醒了?”
孝瓘挣扎开了条眼缝,轻“嗯”了一声。
“马先生在给你清淤毒,可能要受些苦……”
他从被中抽出一只手,轻柔地划去清操脸上的泪珠,虚声道:“清操……别哭,我撑得住。”
“嗯……嗯……我不哭……”清操强抑泪水,连连点头。
“渴吗?”她见他的唇,干得都要裂开了。
他眨了眨眼,“渴。”
清操起身,端来一盏清水,用小勺喂到他嘴边。
不知是不是太过虚弱,他每吞咽一口水,都很费力。
水量多些,便沿着他的唇角流下来,她抓起块巾子,刚想去擦,却发现那水的颜色变得很浑浊。
她还是擦了一下,再淌出来的水竟是暗红色的了。
“快去请马先生过来。”她有些害怕,吩咐侍从去叫马嗣明。
马嗣明闻讯赶了过来。
他进屋的时,只见孝瓘的唇边,下巴,还有前襟都染了大片的污血。
马嗣明箭步奔到床边,单手拽起孝瓘的胳膊,将他的身子偏侧过来。
“须让他侧着头,免得污血呛进气道。”
他说完,又拿起绢巾堵在孝瓘耳前,承接了即将流进耳中的血。
此时,先前暗红的血已色如同墨染。
清操低头看了看唾桶——那桶虽不大,也有少半了。
“先生,这……还要……多久啊……”
她泪眼婆娑地看了看马嗣明,见马嗣明也只是摇头,便垂首用袖口蘸了蘸他布满额头的汗滴,又唤了他两声。
孝瓘已答不出话,只抓住她的两根手指。
终于,他啐了一口血沫,歪靠在清操怀中,人就此失去了知觉。
马嗣明看了眼唾桶,没有说话。
清操看马嗣明的表情,便知事情远未完结。
果然,只过了半刻,孝瓘便又被痛醒,倚着清操,呕起污血来。
如此往复,折腾了整整一夜。
孝瓘气若游丝,唇边汩汩而出的血注终于迟缓了一些……
清操抱着他虚软的身子,慢慢放平在榻上,又用半湿的绢巾擦净了残血。
马嗣明上前诊了脉,听见清操问他——“淤毒可已尽出?”,竟不知如何作答。
虺易毒用了三天,腹腕内的淤毒仍未全部排出。
然而,孝瓘的状况已十分糟糕。
脉搏极其微弱,心口处也无半点暖意。
马嗣明不得不停了虺易毒,改用人参吊气续命。
如此缓了两日,马嗣明又对清操道:“腹腕虽尚有余毒,所幸并不甚多,现下唯是肺腑比较麻烦……”
“肺中的毒要如何清?”清操听罢不由变了脸色。
“肺乃脏腑之华盖,又有‘娇脏’之称,加之殿下的情况,实在是棘手。”
他说着,将孝瓘扶起,让清操扶撑着他的肩膀,自己则在他的后心处,以空掌叩击,如此由下至上,反复数次,孝瓘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日来,他从未咳嗽过一声,显然淤毒已沉肺底,现在须得引气上行,让他咳出来才好……”
“或可用熏香?”清操道。
马嗣明捻了捻胡子,皱眉想了半天。
到了下午,侍从在屋中放了几只熏炉,然后紧闭门窗。
那炉中的香饼,加了马嗣明特制的草药。
熏了约摸两个多时辰,房中总算传出些细密的咳嗽声。
马嗣明立马进了屋,打开窗子通风。
清操随之而入,她见孝瓘咳声低闷,仿佛压了大石在胸口一般,赶紧把他扶抱起来,学着马嗣明的掌法,叩击他的后心。
马嗣明走过来,“王妃扶着殿下就好,我来叩吧。”
清操还似前次那般,撑着孝瓘的肩膀,马嗣明叩击起后心来,此番力道较之前大了很多,“空空”之声,仿佛在击打一块顽石。
清操开始还有力气,时间久了受不住,便任由孝瓘伏在她肩头了。
马嗣明已然大汗淋漓,终于,孝瓘的身子陡然一颤,他扶着床沿,一阵剧烈的猛咳。
他咳得脖颈涨红,青筋暴起,泪眼迷蒙。
清操见他如此痛苦,心中犹如刀割,忙去顺他的脊背,他抓着胸口的衣襟,干呕一声,呕出一大口乌黑的粘液。
那液体似痰非痰,似血非血,十分瘆人。
如此咳了两三口,黑痰掺入了鲜红之色。
清操一喜,问道:“是不是快咳净了?”
马嗣明摇头道:“许是嗓子破了。”
二人正说话间,孝瓘突然呼吸一窒,整个人栽倒下去。
“不好!气窒了!”
马嗣明连忙把他放平,但见他唇色绛紫,眼底乌黑,赶忙用双手拼力按压他的心口。
然后取出银针,分别刺他心脉和肺经的几处要穴。
总算,胸口恢复了起伏。
马嗣明这才长舒口气。
低头一看,见清操正跪在他脚边,双目失焦,也不知在求佛,还是在求他。
“王妃……”马嗣明刚想要扶她起来。
清操颤声道:“先生不用管我,只管看护好殿下……我……既未在求佛,也不是在求先生,只觉得腿软,实在是站不住了……”
她说完,便自呜咽。
三日之后,孝瓘悠悠醒转。
他只觉胸口与喉咙剧痛,犹如在肉中埋了一把尖刀。
清操坐在他床头的蒲团上,倚着床围睡着了,他不忍心唤醒她,却又怕她着凉。
他想把床上的被子耷下一半,盖在她身上,却没有半分气力。
他只得这般看着她的睡脸,心想,她实在是个明丽秀美的女子。
不知是不是灵犀,她恰在此时醒了。
清操望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从心至眼腾起了雾气。
“孝瓘,你总算是醒了……”她对他说,“余毒已清。”
孝瓘想与她讲话,张口发声,嗓中的那尖刀便耸起来——他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清操伸手捂了他的嘴,“你嗓子咳出了血,不能讲话,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什么也不用跟我说。”
她挺起身,在他素缟般的唇上啄了一下。
“你没骗我,你果然撑住了。谢谢你……”
孝瓘笑了下,他以为她会说很多话,独独没想到她会谢他。
谢他什么呢?
“谢你没有丢下我一个人。”清操道,“谢你没有让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这回,孝瓘的眼中起了水雾,一颗硕大的泪珠“啪”地落在枕上。
清操伸指没有接住,便凑到他的眼尾,抹净了那里的残泪。
她原本给他熬了一大锅菱芰米粥。
他却一口也喝不下。
他现在只能饮些水,或还和以前一样,喝些莲藕百合所制的新鲜酿汁。
“我觉得你现在实在太瘦了。”她捏了捏他的脸,手指沿着修长的脖颈,漫到他的肩膀、’手臂,最后落在他拳拳一握的腰际。
孝瓘怕痒地笑,伸手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缓缓拉回到自己唇边。
他吻了吻她的手,哑着嗓子道:“待我好了,我们再一起努力一次。”
“咦?你能讲出声音了?”清操惊喜道。
“我说,待我好了,我们再一起努力一次。”孝瓘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好不好?”
清操含羞,抿着唇笑,她想起他们临别时的“努力”。
她点了点头,道:“你吃得充壮一点,我可不想硌得慌。”
孝瓘衔了笑在唇边,“好,充壮一点。”
“嘿,你想什么呢?我说你身体。”清操轻拍了他。
孝瓘只管继续笑,道:“我也说身体,你在想什么?”
只是孝瓘期待中的“一起努力”,被清操从春天一直拖到了夏天。
每次孝瓘刚一开口,清操便道:“郎君,不行,我入月了。”
孝瓘知她是好心,怕他耗损过甚,而影响复原。
但常言道,小别胜新婚。
更何况还是他们这般经历过生死的夫妻。
孝瓘开始认真观察起她的月信来,拿了纸笔,记了日期。
于是,这个月,清操正准备尝一口冰窖刚送来的“酥山”,却被孝瓘一口抢了,随后被迫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枣粥。
又过了几日,孝瓘郑重其事地通知清操:“夫人,末将今晚想……自荐枕席?”
清操正要摆手,只见孝瓘忿忿然抖落开一张纸,“娘子,月信当归,结束了。”
清操一脸诧异。
“你……你……你比我还清楚?好有心机!”
孝瓘得意极了,他一把将清操抱在怀中,小声在她耳边道:“我刚听僚属说,昨日晌午我们去拜的佛寺,求子最是灵验……”
“哦,真的吗?”清操脸颊绯红,“希望神佛能赐我一个孩子。”
“那末将自荐枕席的事……”
“准了。”清操埋首在他颈边,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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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一家三口的。
兰陵带娃
天统四年(569年)邺城
押送孝瓘的衙役对他很客气, 一路嘘寒问暖,仿佛他不是阶下之囚,而是大理寺的座上之宾。
到了大理寺的监牢, 狱掾对他也很客气,饭食虽比不上外面, 却也有酒有肉, 顿顿不落。
而所谓的过堂, 也不是正式提审, 而是大理寺丞冯子琮亲自来监牢, 询问他在青州的诸多事宜,自然包括当地几大高门向他行/贿之事。
孝瓘向他坦陈了所有, 包括收取财货的原因,以及所有财货的去向。
他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太上皇帝手中, 这是他当初离开邺城时,便注定的事。
他想以此来换取信任,希望来日有战,至尊可放心他上战场。
可此举极容易被小人利用, 比如阳士深,比如和士开。
兰芙蓉正在大理寺充任司直。
几个狱掾当着她的面,提走了孝瓘。
兰芙蓉跟上去问,“是去过堂吗?”
狱掾摇头道:“去刑室。”
兰芙蓉听罢一惊,赶忙跟了上去。
刑室中并无主审,几个狱掾将孝瓘绑在刑椅上。
“住手!”兰芙蓉喝道,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宗室动用私刑?”
为首的对兰芙蓉笑道:“大人说笑了, 我们哪有这胆子呀,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哪个上面?”兰芙蓉问道。
“您就别难为我们了, 这说出去我们哪有命在呀!”那狱掾咧了咧嘴,“不过您也放心,陛下还没处置的人,大理寺不会上大刑的。”
他说完,将兰芙蓉推出了刑室,又从内锁了。
兰芙蓉扒着刑室的栅栏,眼瞅着他们在孝瓘的小腿骨内侧,用匕首一纵一横,破开一个十字形的深洞。
然后其中一人,捏着鼻子从角落里提来一个桶,他取个小勺蒯了,对准还在冒血的伤口填了进去。
孝瓘随之闷哼了一声。
“喂!你们弄什么呢?”
狱掾回头看了眼兰芙蓉,也不应声。
兰芙蓉从缝隙中往里看,虽是看不清楚,却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
“你们在灌金汁?!”她大吼了一声。
这回,几名狱掾连头都不回了,任由兰芙蓉用力拍打门栅。
他们行刑之后,便由两人架着孝瓘,把他送回了牢房。
此后,每隔一日,便再来刑室,剖深一分伤口,灌注一勺金汁。
孝瓘的小腿肿胀,高热昏迷,他们也只上报称是“高长恭在狱中染疾”,丝毫不提刑伤感染。
直到清操到狱中探望,他们才停止金汁之刑。
可又因和士开的试探,改将他放进水牢。
高湛死后,胡太后笼络宗亲,赦免了孝瓘一切罪责,并让她的妹夫冯子琮亲自护送他回兰陵王府。
冯子琮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来到水牢之中,大声斥责狱掾没有好生照顾兰陵殿下,使其身染重病。
有个新来的狱掾说“他腿上有伤,不是生病”,就被冯子琮狠狠抽了一个大嘴巴。
冯子琮又使人买了新衣,给孝瓘换好,才送回兰陵王府。
孝瓘回府之后,虽经刮骨疗毒,仍旧昏迷不醒。
清操初时瞒着承道,怕他被孝瓘的伤势骇到。
但承道早就听旁人说了,兄兄昨夜回来了,他就不吃不睡,吵着要见。
清操被他吵得烦了,只得同意。
“我先与你说好,要见兄兄可以,但不可以吵他睡觉。”
“嗯!嗯!嗯!……”承道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捣蒜。
清操拉着承道走进寝房。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
承道伸着脖子看了又看——好多天没见,他竟有些不认得兄兄了,他的脸覆了一层霜,煞白的没有人色,下巴上还多了许多胡渣,显得脏兮兮的。
“看到了吧?”清操问他,“是不是在睡觉?”
承道年纪虽小,可他看大人们说话的神情,听他们说话的内容,也能明白个大概。
他知道兄兄遇到了危险,所以他很担心兄兄。
他问过乳母徐氏,兄兄去了哪里?
徐氏怕答错,只能推说不知。
这下,承道心里更加害怕了。
当他听说兄兄回家了的时候,是既开心又担心的。
承道看了看清操,轻轻“嗯”了一声。
“阿娘……我求你……”他眨巴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我能过去摸摸兄兄吗?”
清操看他可怜巴巴的眼神,遂点了点头,小声道:“你只能过去轻轻摸一下,不要把他吵醒。”
“好嘞!”承道的脸上终于露出喜色。
他像只小猫一样,悄然无声的往前走了两步,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上,伸出一只小手,轻轻蹭了蹭孝瓘的脸颊,然后回过头,朝着清操咧嘴一笑。
“行了吧?”清操道。
承道从床上慢慢爬下来,满意的拉起清操的手,“行了。”
二人出了房门,承道才放大了声音,对清操道:“阿娘,你猜怎么着?我兄兄还活着呢!”
“哦,好吧……”清操无语道,“所以你去摸他脸,是为了……”
“检查一下是活的,还是死了。”
清操没想到他要摸孝瓘的脸,是为了这目的——她莫名想起当年洛阳城下,检查敌军尸体的那些士卒……
这小子是在探望父亲的病情吗?——不,他这是辨尸呢吧!
“哎呀,你真是既聪明又能干,我都没想到,偏你想到了。”清操笑道。
承道得意的跳了跳,笑嘻嘻的对清操道:“我这点聪明劲都随了阿娘你了!”
清操扯了扯嘴角,心道你还是随你兄兄去吧……
自从孝瓘归家以后,承道每日都在寝室外转悠。
乳母怕他捣乱,每每都把他拉走。
这日,风很大,吹起了寝室门口的棉帘,他趁没人注意,一闪身,钻了进去。
他进去后,直往床榻处走。
他看到兄兄仍旧躺在那里,一动都不动的睡觉。
不对劲啊……他心里想,兄兄从来都不赖床——“闻鸡起舞”可不仅仅是讲给他的故事,更是对他的要求。
他说,身为大齐武将,理应天不亮就到校场上操练武功箭法。
承道凑到孝瓘身边,又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还是热乎乎的。
他记得弘节跟他说过,死人的脸是冰凉的,他父王和祖母的脸就是冰凉的。
他心里稍安一些了。
不过,他怎么还不醒呢?
他爬上床,俯视着兄兄,不知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兄兄的眼睛动了动。
“兄兄……”
“兄兄……你怎么了?”
“兄兄醒醒……”
他摇晃着孝瓘,越叫心里越害怕,从小声呜咽,到放声大哭……
清操和徐氏闻声,同时跑了进来。
“承道!”清操伸臂想把他从孝瓘身上抱下来,他却死抱着孝瓘不撒手。
“乖,你下来给糖吃?”徐氏逗引他。
“不!你就想骗我下来,然后抱我出去!对不对?”承道横着脑袋,撅着嘴,“我哪也不去!我就要兄兄!我要兄兄理我!跟我说话!”
清操叹了口气,道:“你兄兄生病了,你这样抱着他,他会更难受的。”
“生病了?”承道低头看了眼孝瓘,突然又哭起来,“兄兄是不是醒不来了?”
“你在这里一直吵他,他就很难康复,那样就真的醒不来了。”
“阿娘,只要你不让我走,我就不吵也不闹,我听你的话!”
清操点点头,“好,你放开兄兄,站到我身边来。”
承道依言放开了孝瓘,他从床上爬下来,站在清操身边。
徐氏过来拉他的手,他狠狠甩开,望着清操道:“阿娘骗我!”
清操止了徐氏,道:“让他留在这里吧。”
徐氏行了礼,垫步退了出去。
“我现在要给兄兄喂药,你在旁边看着好不好?”清操指了指几案上的药碗。
“好。不过能让我先尝尝吗?”
“药是苦的!”
“阿娘,我尝温度,不是尝味道。”
清操摸了摸他的头,赞道:“没想到你这么小,就懂得尝药侍疾了?”
他说着,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药汤,然后咧着嘴说:“啊,好苦!但不热了。”
清操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道:“你这是狸奴在尝药吗?”
她边说边执起药碗,走到床边,先在孝瓘枕下垫了隐囊,然后让承道扶着他的头,再用小勺一点点往他口里喂。
只是他尚在昏迷,那药几乎是吃一半流一半。
他胡子又长了,药汁全都渗进胡子里了。
清操拿绢巾沾水擦了半天,那胡子还是粘乎乎的。
“阿娘,别费劲了,剪了吧!”承道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提议道。
“嗯!颇有道理!”清操接过来,直接把那些沾了药的剪掉了。
到了中午,二人又给孝瓘喂粥。
这回吃进去的更少,洒出来的更多,粘成团的胡子自然也更多。
“阿娘,别费劲了,剪了吧!”承道又拿出小剪刀提议。
清操接过来,手起剪落,又一撮胡子落了地。
如此过了几天,清操忽然发现孝瓘的下巴上的胡茬似被狗啃过的一般。
她拿着剪子想要修理修理,承道拿出一把刮刀,道:“阿娘,别费劲了,剃了吧!”
“还是吾儿真知灼见,留什么胡子,脏兮兮的!”
“阿娘,若兄兄醒来,问你他的胡子呢,你怎么回他?”
“我照实说呗……承道建议给剃了!”
承道爬到清操腿上,圈着她的脖子,亲了两大口,“好阿娘,你莫提我,只说你自己便好,兄兄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对我……可能就揍屁股咯!”
承道听闻兄兄醒了,蹦蹦跳跳地来到寝房中。
他一进屋,见孝瓘正在换药,不禁怔在原地——他虽来过几次,却从未见过孝瓘腿上的伤口。
孝瓘赶忙止了药童,放下裤管,招呼承道到他身边去。
承道慢慢的挪到孝瓘床前,他看着父亲,问道:“兄兄,我能再看看你的腿吗?”
“你不害怕吗?”
承道摇了摇头。
孝瓘重又卷起了裤管。
承道望着那高高肿起的小腿,黑紫色的创口,创口中有些发臭的腐肉,他竟然没有害怕,而是撅起小嘴,轻轻在上面吹着气。
“好一点了吗?”他吹上两口,便歪着小脑瓜问孝瓘。
“凉,很舒服。”孝瓘笑了笑,如实答道。
他便又低了头,继续吹气。
“好了!”他转头对药童道,“你接着给兄兄换药吧。”
他说完,把小手放进孝瓘的手心,“兄兄,你要是疼的话,就握紧我的手。”
孝瓘揉搓着他的小手,“兄兄不怕疼。”
药童开始用刀片清理腐肉了,孝瓘深吸口气,又皱了皱眉,他不想让承道担心,所以故作轻松的同他聊天。
“你阿娘呢?”
“阿娘在画眉。”
“你去把阿娘叫来,我帮他画。”他疼得有些受不了了,所以想支开承道。
“你有笔吗?”
孝瓘指了指桌案上的镜奁,“有。”
承道打开镜奁,从中取出眉笔,交到孝瓘手中,“你先给我画个看看。”
“你个小郎画什么眉?”
“兄兄的眉毛不是画的吗?这么黑?”他伸手摸了摸孝瓘的浓眉。
“不是……”
承道本想摸摸他的眉毛,却发觉孝瓘的额头湿漉漉的,布满了细密的汗滴。
他把小手从眉处上移,一点点擦净那些汗珠,然后问道:
“兄兄,你在忍痛……对不对?”
孝瓘见他这般懂事,遂笑了一下,“是有点疼。”
“为什么大人疼的时候,都不哭呢?”
“会哭。”
“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哭呀!”承道说。
“这里受伤才会哭。”孝瓘指了指心口的位置,“其他地方不会。”
“比如,阿娘说,她不要你了,你就哭了对吧?”
“对。”孝瓘坦言道。
“那我肯定也哇哇大哭。”承道吐了吐舌头,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时,清操端了药走进来,瞧见承道,甚是惊讶。
“你小子怎么又溜进来了?”
“我听说兄兄醒了,就来看看他呗!”
孝瓘自清操进来,眼睛便一刻不离地盯着她,无意被承道看见,笑他道:“是不是阿娘来了,你的腿就不疼了?”
“没有,还是挺疼的……”孝瓘皱眉看着清操。
清操素知他的伎俩,瞥了他一眼道,“哪里疼?”
“全身。”
清操失笑,“腿疼吗?”
“疼,但别的地方也疼。”他拉拉清操的衣袖,显然在要抱抱。
“我素闻若有一处锐痛,其他地方的痛处就感觉不到了。”清操对那药童道,“你莫要悠着劲,只管下手便是。”
药童和承道同时“噗”地笑了一声。
孝瓘悻悻松了手,怨念嘟囔了半天。
清操正好去案几上取药,把药碗放在他手边,“快把药喝了。”
孝瓘翻了个白眼,道:“不喝了!不活了!”
清操坐在床沿上,笑着对他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我与你说一句话,你保准喝。”
孝瓘好奇往前凑了凑,清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然后附在他耳边,悄声道:“许你……今晚。”
孝瓘的眼睛瞬间放了光,
清操回头看了一眼承道,见他正低头摆弄什么,赶紧回身,在孝瓘唇上浅浅一啄。
承道起身再看——孝瓘正在乖乖饮药。
“阿娘,你刚给兄兄吃糖来着?”
孝瓘弯着眼睛笑,连连点头道,“嗯——特别,特别甜。”
第二天一早,徐氏陪着承道在庭院练剑,他望着正寝的方向,道:“日上三竿,他俩怎么还不起床?”
又等了半刻,实在等不及了,遂跑到门口,开始学公鸡打鸣。
徐氏赶紧跑过去捂他嘴,“你别乱叫!”
“为何不能叫?”
“你阿耶和阿娘正忙。”
“忙什么?”
“忙……”徐氏想了想,“你没准过一阵就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我更得叫了!喔喔喔……喔喔喔……”
寝房中的门栓一响。
房门洞开。
清操一身寝衣,头发松乱,扶着门框,问道:“孽/畜,你要干嘛?”
承道从清操腋下一钻,见孝瓘躺在床上,口中吹啸,唇边衔笑。
他一歪头,瞧见承道,瞬间变脸,问道:“孽/畜,你来干嘛?”
“我……”承道回头看看跟进来的清操,还有侍立在门外的徐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孝瓘不耐烦道,“待会儿再说行不行?”
“不行。必须马上说。”
孝瓘叹了口气,“那你说吧。”
“嗯……”承道眼睛一亮,“我突然想起……”
“胖叔欺负我阿娘!”
清操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心道也是逼得没话说了——其实她并不想孝瓘知道这件事。
“胖叔?延宗?他欺负你?”孝瓘有些不可置信。
清操刚想开口解释,承道已抢先说:“对,就是五叔。他管阿娘叫毒妇,还拿刀架在阿娘的脖子上。”
“果有此事?”孝瓘虽觉得承道说得离谱,但这事倒也像是延宗能干出来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兄兄被抓起来的时候,阿娘带我去找二伯和胖叔。”
清操笑了笑,抚了孝瓘的手,道:“是有这么件事,不过也是误会,你莫听承道胡说。”
“我没胡说!”承道不依不饶,“我都看见了!那个胖子!”
“你莫对你五叔无礼。”清操板起脸,又转对孝瓘道,“其实就是你进了大理寺,延宗着急,要带人去劫狱,我和二兄都劝他冷静……”
“那他也不能跟你犯浑啊!这胖子越来越嚣张了……”孝瓘反握住清操的手,转对门口徐氏道,“麻烦姊姊请人备车,我要去趟安德……”
“别去!”清操拦道,嗔道,“你腿还没好,能去哪里?再说……延宗那般反应也不全赖他……”
“那日……”清操低头道,“我去了般若寺,被安德王妃瞧见……跟昙献进了……僧寮……”
清操每说一个字,就瞄上孝瓘一眼;孝瓘每听到一个字,眼睛就瞪大几分。
“你别这么看我。”清操横指捂了孝瓘的眼,“怪吓人的。”
“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我是想通过他找到张大娘和猞猁,进而拿到和士开通敌的证据……”
孝瓘一把握住她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心疼道:“这多危险啊!你以前去过两次曲坊,他要认出你来怎么办?”
“第一次我戴着面巾,第二次……”清操想起昙献与猞猁那尴尬一幕,“反正他没见过我!”
“对了,延宗不分青红皂白,那般待你,我日后还得找他算账!”
“不用你算账了,你儿子把阿胖的耳朵都咬掉块肉,流了好多血呢!”
孝瓘惊讶地看向承道,“我从小跟他打架,都没咬到过他耳朵。”
“他欺负我阿娘就是不行!下回咬他鼻子!”
孝瓘“噗”地笑了,“你又不是狗子!还是要练好武功,与他正面对决。”
承道点了点头。
“不过你保护你阿娘很好,日后我也可放心了。”
清操瞪了他一眼,转对承道说:“小祖宗,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容我和你兄兄换件常服?”
承道得了父亲的表扬,一脸得意地跑向门口。
“那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了……你又聪明,胆子又大,实在让人不放心……”
“那我长得呢?”清操对他娇俏一笑,“你放心不?”
孝瓘伸颈到她耳边,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对昙献这样笑过?”
清操微异,转了转眼睛,起身从镜奁中拿出一根发钗,回到孝瓘身边。
把钗尖抵在孝瓘脸颊,缓缓而下,“我自幼笃信佛法,你这副模样,我怎敢亵/渎?”
“我可没跟他笑,我就这样跟他说的……”
孝瓘白眼一翻,向后倒去,却不料正落在清操的臂弯里。
“郎君小心。”清操笑道,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任由他枕着。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清操,道:“我酸了,怎么办?”
“哪里酸了?”清操故意在他身上找寻,而后笑着问道,“腰?”
“腰不酸!”孝瓘龇牙咧嘴道,“就腰不酸!其他都酸!”
清操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好,你既酸了,便再吃些糖吧?”
“这还差不多!”
孝瓘倾身,勾住清操的脖子,将她一点点拉到自己唇边。
他缓缓闭眼,嘴角重又缀上笑意……
天统四年 (569年)瀛州
孝瓘告别清操,带着张主簿和那卢安生前往赵军都城,赴任瀛州刺史去了。
瀛州本地的豪绅,正准备举行盛大的接风洗尘宴,却被刺史大人婉拒。
邢、章等几大高门的族长遂找到别驾崔玄,想打探一下新任刺史的喜好。
崔玄想了想,道:“送些貌美家姬总是没错的。”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刺史府内部酒宴上,出现了很多姿态妖娆的美婢。
然而酒宴结束,美婢们全都被送回了各自门中,一个也没有留下。
族长们凑在一起嘀咕——究竟是不满意?还是装正经?
“我听说……”邢大德道,“新任刺史并不好色,他在青州时,天子赐他二十姬妾,他也才留下一人。”
“男人怎么可能不好色?不好色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阉人,一种是男风。”章大道断言道,“前者有心无力,后者有力无心。”
“那大道兄……觉得刺史大人是……哪种呢?”
章大道眨了眨眼睛,“这还用问吗?”
这些日,孝瓘发觉刺史府上的侍从好像换了一波人。
以前都是行伍糙汉,现在个个好似卫玠,柔弱秀美,仿佛他多看一眼,就能把他们活生生看死一般……
孝瓘叫来那卢安生,“你去把外面的那些僮使,带到院中集合起来,跑跑圈,练练拳脚功夫,什么时候晒成你这颜色,再放回来干活。”
开海之日,新任瀛州刺史率领群僚来到海边,参加了渔民祭祀水神的大典。
他向水神献祭牛羊,祈祷瀛州百姓这一年能够鱼虾满仓,人船平安。
此等场面,自然少不了高门的参与。
诸位族长忽然在祭典中发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那个不是我家的妙郎吗?”
“那是我堂兄最钟爱的可夫……我废了好大劲才说服他……”
“哼!那不是贱婢的小郎嘛!”
众人皆向这位说话的族长看去——只见他一袭翠绿色的公服。
这些人的脸,既陌生又熟悉,眉眼依旧,只是面如黑炭,体格也健硕了不少。
邢氏族长大德先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刺史大人,当真暴殄天物啊!”
章氏族长大道先生捋了捋长须,表示了赞同。
在他们身旁的瀛州别驾崔玄轻声提醒,“你们看刺史大人的面相,像是会喜欢白面娈童的人吗?”
“哦?”诸位族长俱是眼神一亮,“别驾大人的意思是……”
自那以后,高门都在族内找寻孔武糙汉,送至州府,以备刺史大人驱遣。
孝瓘虽然不明其中缘故,不过对这结果甚是满意。
三月碧桃,红云一山。
孝瓘心念清操,自知又不能陪她漳水赏花了,便带府中僚属去桃花山打猎。
可他府中多文士,并不擅猎。
众人也只打了多半日的猎,午后小憩,就改作春日酒筵——一群穿着戎服的人,开始吟诗作赋了。
孝瓘本就性格随和,便不再提行猎之事,任由他们自娱自乐。
他找了个僻静之处,取了纸笔,将那晴空朗日之下的漫山桃花尽诉于纸上。
“殿下,你过来跟他们说说,换了游戏行不行,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那卢安生愁着脸,跑到孝瓘身边。
孝瓘放下笔,随他回到酒筵,听他们说了几句,笑道:“他们在射覆。”
又小声对那卢安生道:“就是打哑谜,别说你听不懂,我也不太懂。”
众人见孝瓘过来,正欲停止游戏,孝瓘又道:“先生们书袋太多,我等武夫,学识浅薄,把规则改得简单点,行不行?”
所谓射覆,最早源于汉时,汉武帝盖上一物,让东方朔来猜,每每都能猜中。
后来文人们把这游戏越玩越雅,其间掺杂了许多诗词典故来作为提示。
为“覆”的一方先想一物,再从涉及此物的诗词典故中选一个字说出来,为“射”的一方,听见这个字,就要马上在自己庞大的文学库中搜索出与该字相关的诗词典故,从而猜测出对方所“覆”的东西,但却不能说出这东西的名字,而是再从自己庞大的文学库中搜索出一个相关的字来,告诉对方。①(玩法源自红楼梦)
众人自然不会不给孝瓘面子,立马同意。
“不说字,直把那诗词典故直接说出来,可好?”
孝瓘点了点头。
“殿下,我还是没懂。”那卢安生挠着脑袋。
孝瓘扭头看了他一眼,“不懂装懂不会吗?”
这时,崔玄和瀛州司马李世举刚好抽到一处,李世举为覆,崔玄为射。
李崔本是姻亲,崔玄和李世举算得发小。
李世举背身在纸上写了字,然后对崔玄道:“两个字。上面一句是,月映清淮流。”
崔玄的脸色有些微变。
李世举又道:“下面一句是——持操岂独古。”
崔玄脸色大变了,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这题我猜不出,你换一题吧!”
李世举好心提点他,便又坏笑着,唤着崔玄的小字:“浅白,你不记得了吗?节日萦牵少睡……”
这句出自王羲之的蕲茶帖。
崔玄已急了眼,大怒道:“李世举,你别太无聊!我刚都说猜不出了!”
李世举没想到会触怒他,一脸窘迫,也不知怎么接话。
那卢安生大概齐听懂了规则,眼见着高门才子都猜不出来,他可一下来了精神。
“我听明白了,这有何难?”他说着站起身,拿着马鞭走到李世举身边,“不就是猜字吗,都猜一遍,总有能中的。”
“月映清淮流,持操岂独古。”他读了一遍,然后问道,“月持?月操?月岂?月独?月古?”
李世举尴尬地摇了摇头。
“映持?映操?映岂?映独?映古?”
李世举求救似的看了看孝瓘,孝瓘喝了他一声,“那卢安生!你要不去帐外巡视吧……”
那卢安生见李世举不回应,便又开启了第三轮,“清持?清操?清岂……”
“你刚说什么?”孝瓘突然问道。
“清持?清操?清岂……”
孝瓘看向李世举,正色道:“是清操二字吗?”
李世举看了眼一直低着头的崔玄,应道:“殿下猜得不错!官廉自守,是谓清操。”
孝瓘点了点头,赞道:“李司马覆此二字,原是不错,在座诸位,理当做到这两个字。我唯一事不解,此二字与蕲春茶有何关联?还请司马告知。”
李世举哂然一笑,道:“殿下不知,那是崔郎的典故——他少时神女,正是这个小字。那位女郎,爱饮蕲春,他就隔三差五的给人家送去。我念那半句蕲茶帖,正是在提醒他呀!”
崔玄此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孝瓘唇线一抿,双手互握成拳,骨节“嚓嚓”作响。
武平元年(570年)邺城
孝瓘正在书房看战报,承道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兄兄!你认字吗?”
孝瓘点点头,“当然认识了。”
“那你看看这几个字念什么。”他说着,从袖中抖落开一张绢帛,铺在孝瓘案头。
孝瓘端详着,上面用墨写了一首诗。
“黯梅游闻花,黯枝惠赤泛。
遥闻鹅使水,黯诗达春律。”
孝瓘逐字念了一遍。
“黯梅游闻花,黯枝惠赤泛。
遥闻鹅使水,黯诗达春律。”
他读完,看了看承道。
承道已笑得前仰后合。
“我读错了吗?”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啊?”
承道继续笑,“你能再读一次吗?”
孝瓘又读了一次——
“俺没有文化,俺只会吃饭。
要问我是谁,俺是大蠢/驴。”
承道笑得快背过气去了。
孝瓘干笑几声,“这……是什么笑话?这么好笑。”
“你能把最后一句再读一次吗?”承道边笑边道,“正礼说,诗眼就是最后一句。”
孝瓘又读了一次,“俺是大蠢/驴。”
“到底什么意思啊?”
“兄兄,不是常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兄兄把这话多读几次,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孝瓘读了十几次,依旧没太明白什么意思,“俺是大蠢/驴……怎么了?俺是大蠢/驴怎么了?”
“没怎么。”承道抓起桌上的帛绢,“兄兄博学多才,承道佩服!”
说完又蹦蹦跳跳走了。
房中只剩下孝瓘,反复读着刚刚那句。
那卢安生正巧端了汤药进来,笑嘻嘻地问:“殿下刚刚为何一直说自己是大蠢/驴呢?”
孝瓘恍悟。
重重拍了下桌子,吼道:“高承道!你给我滚回来!”
当晚,承道被孝瓘拎回了书房。
“兄兄,你学会了?”
孝瓘冷声嘴硬道:“拙劣的把戏,我小时就玩剩下的,逗你玩呢!笑得跟傻子一样!”
承道吐了吐舌头。
“你还记得,阿娘让我教你鲜卑语的事吗?”
承道一下瘪了,默默低头:“昨天不是学了吗?今天还学?”
“这是自然,学而不辍。”
“好吧。你教吧。”
孝瓘放下战报。
他从桌边取来一张纸,对折之后,裁成了许多小片。
“我与你做个游戏可好?”
承道一听游戏,自然来了精神,“好呀!”
孝瓘把几张纸分给承道。
“你画做什么,我画在哪儿。”他见承道眨巴着大眼睛,似乎没听明白,又解释道,“就比如画个人吃饭,睡觉,做什么都行。”
承道点点头,“明白了!”
承道很快画完,孝瓘让他扣在桌上,也把自己写的地点扣在旁边。
“你先说个名字。”孝瓘对承道说。
承道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我。”
“好。承道——”他说着翻开自己写的地点的那摞纸最上面的一张,然后用鲜卑语道,“床上。”
承道翻开自己写的纸——上面画了个小孩正在尿尿。
“承道在床上尿尿。”孝瓘边笑,边用鲜卑语说了一遍。
他几步爬到孝瓘身上,伸着小手捂他的嘴,“不许说!”
孝瓘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换个名字。”他望着孝瓘道,“你媳妇。”
孝瓘翻开写了地点的纸片,上面画了一棵桃树;承道手中的纸上,画的是一个方块,上面有些横道。
“你画的是……饼?”
“不是!”承道戳着纸片,“是琴!这么明显的琴,你看不出来吗?”
“哦,哦,是我瞎。”孝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用鲜卑语道,“清操在桃花树下弹琴。”
承道跟着读了一遍,父子二人对视,脑海中闪过那情景,不禁笑了。
“你再说个名字吧。”孝瓘又道。
“你。”承道指了指孝瓘。
“好吧。”孝瓘翻开写了地点的纸,上面画了一片草地,“该你了。”
承道翻开自己画的纸。
孝瓘先瞟了一眼,继而眸子一缩,一把夺过来——那纸上,一上一下画了两个人。
“你画的什么?”
“这是你。”承道指了指下面的人,又指了指上面的人,“这是阿娘。”
孝瓘咽了口吐沫,问道:“所以……所以这是在干什么?”
承道摇了摇头,“我以前看见过,但……我也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扭头看了看孝瓘,“你们在干什么?”
孝瓘结巴道:“你……你肯定看错了……没……没影子的事……”
“不可能!”承道忿忿道,“我亲眼所见!还能看错?”
“承道……你……正礼他们今天怎么没找你玩?”
承道撅着小嘴,不高兴道:“他们总笑话我发音……兄兄,你接着教我鲜卑语吧。”
“今天就到这里吧。”孝瓘抚额。
“那好吧。”承道晃着小脑袋往门外走。
“等一下!”孝瓘在身后突然唤他。
承道一回头,“兄兄,怎了?”
“你……”孝瓘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下回……你下回能不能把我画在上面?”
“这很重要吗?”
孝瓘点了点头,“很重要。”
“那行。”承道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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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常规更新的最后一天了,以后就是缘更了,如果有段子依旧会是21:00点。
再次感谢这几个月宝宝们的陪伴,抱抱对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