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古代言情 > 我那千年流量夫君 > 110-120
    观沧海


    骏马在雪沙上飞驰, 青色的衣裙仿若卷蓬。


    行至险石之上,只闻浪击之声,清操勒住马缰。


    眼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原来这就是海!”清操倚在孝瓘怀中,仰头看他,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海, 你呢?”


    “第二次。”孝瓘道, “刚到青州时, 来过海边一次。当时就想, 若你在就好了。”


    重霜从险石走到平缓的沙滩,烈日下的沙闪着盈盈的光,同波光粼粼的海水一起, 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海浪一波波涌上来, 或高或低——低时只见远处的一行雪, 高时径直冲湿了鞋。


    二人无奈脱了鞋袜, 绾起缚裤,踩在细软的沙上。


    然而脚下的沙并不坚牢, 海浪一去, 便簌簌地随波而去,清操只觉得脚底痒痒的, 甚是有趣。


    孝瓘却单膝跪在地上, 拿着匕首挖沙子。


    “你在干嘛?”清操好奇走过去,还未到近前,不知是个什么虫从沙中冒出来, 横着从她面前快速闪过,也不知最终去了哪里。


    清操吓得“啊”地一叫, 复又一跳。


    “什……什么啊?”


    “好像是只小蟹。”孝瓘举着匕首笑道,“我听他们说,沙孔中能挖出动物来。”


    “蟹?”清操听过毕卓持蟹的典故,在家宴上也吃过糖蟹,但显然同刚刚看到的那个“虫”不太一样,“这么小?”


    二人又齐心挖另一个沙孔,又钻出一只小“虫”,这回清操看清楚了,果然是只蟹。


    清操还在蟹洞旁挖出了贝壳,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她捧着贝壳对孝瓘道:“我见过阿翁收藏的铜贝,形态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在沙滩上玩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低垂,染红了海天之间的云彩。


    白鸥掠过橙红色的明霞,落在清操写在湿沙上的字边,“死生契阔。”


    清操把匕首递给孝瓘,孝瓘接过来,匕首尖在沙前晃了又晃,却只写下“执子之手”四个字。


    清操一愣,试探问道:“你是不记得下半句了吗?”


    孝瓘放下匕首,敷衍地“嗯”了一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清操拂掉孝瓘写的字,“快点写,一会儿天就黑了。”


    孝瓘只望着即将归于崦嵫的红日,渐近幽沉的海面,迟迟不肯落笔。


    “当年河中抱树,说好同去同归。今日面对沧海落日,正好写下这誓言呀……”清操见他犹豫,又道,“莫非……你心有旁骛?”


    孝瓘笑了,他站起身,伸指把她的乱发别在耳后。


    “你看那海水,层层迫近,用不了多久,这些字便会被冲掉了。”


    清操看了看浪头,果然愈来愈近,“涛之起也,随月盛衰?①”


    “这我倒没发现,你怎么知道的?”孝瓘好奇道。


    “我读《论衡》中说的,不知真假,今见日落月升,海潮便冲上来,想来真是有些道理。”清操弯目笑了笑,“所谓誓言,镂于金石也未见得被铭记,何况是这松软的滩涂,只有放在心里,方可为信。”


    孝瓘浅吻了她的额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太阳收敛它最后一缕光华,整个海面都陷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云间的初月,把他们的剪影画在微莹的沙滩上,十指紧扣,相偎相依,随着执在前面的火把,朝着岸边的石屋缓缓而去;


    出云的朗月,映出白沙上的字迹——“死生契阔”,渐渐被海水吞去了笔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海不远的地方是个村落。


    村落凋敝,已无人居住,唯剩下成排的石屋。


    孝瓘已命阳士深打扫出一间。


    二人和衣躺在冰凉的石板床上,那角度正好看见挂在海上的一轮明月。


    “此处正可听风赏月。”清操枕着孝瓘的胳膊,悠闲地说。


    “清操,若有一日归隐田园,你最想做什么?”


    “自然是谱曲弹琴了。你呢?”


    “我?……”孝瓘顿了一顿,“听你弹琴。”


    清操的笑意漫上唇角。


    “对了,我还想整理古曲,制作上古乐器……我想让后人也能‘听’到今人的声音,而不仅仅是在史册中僵板的墨字。”


    “听?”


    “嗯。”清操解释道,“有乐器,有曲谱,自然就可以‘听’了!”


    “你这想法真的很好……”孝瓘温声道,“大兄殁时,天子赐字,我曾感慨‘人之一世,究竟为何而活?’难道当真只为那区区谥号吗?今日听你这番道理,忽然觉得,能为后人留下些有用的东西,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了。”


    “一段文字,一首乐曲,一尊石像……无数前人的点滴累积,汇聚成我们现在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倘使祖先有灵,必会在璀璨星河望着今人,能否将他们的心血流传下去,能否再奉上自己的一丝丝成就……我自知力量微薄,却也从不认为人生虚妄。”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便仿佛那璀璨星河。


    “你今天……格外好看。”孝瓘在她耳边轻语道,“你今天……入月了吗?”


    清操莞尔。


    “没有。”


    彩云逐月,房中的光线忽然暗下来。


    当眼前浑浊一片,其他感官就变得格外敏感。


    近处的墙壁散发着咸腥的潮味,远处的浪涛恰似低啸的巨兽,穿窗而入的好风竟也幻作巨兽吞吐的气息了……


    “怎么这么黑……你怕不怕?”清操颤声问孝瓘。


    孝瓘握着她冰凉的手,“自有你后,我已不怕黑了。”


    清操的手渐渐恢复了暖意,她窝在他怀中小声地笑,“那你当如何谢我?”


    “唯以此身相报。”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一股气流蔓延在她耳廓,又簌簌地流入她的耳窝中。


    清操笑着,怕痒似的地躲了,却又以同样的招式袭上他的耳畔,悄声言道:“那今晚……可得让我省些气力……”


    朝阳透入眼底,红彤彤的一片暖意,清操懒懒地开眼,入目是他恬静的睡颜。


    她用指尖浮在他的眉心,看他睁了眼,索性将唇贴过去,想在他额上留个浅浅的印记。


    他却故意向上仰,致使那唇瓣刚好落在他的唇上。


    她抿着唇笑。


    他们坐在石桌边吃早餐。


    早餐是新鲜的鱼脍,既无盐也无酱,多少有些寡淡。


    “海边应该不缺盐吧?”


    孝瓘停了筷子,若有所思道:“缺。”


    吃完饭,他们继续沿海而行。


    海岸边的滩涂渐渐开阔,开始出现些“田畦”,再往前走,便是草棚,棚中青烟漫空,非常呛人。


    清操边挥手扇,便剧咳起来。


    孝瓘忙带马往海边去,与草棚间隔开一段距离。


    “好些了吗?”


    清操嗽了嗽嗓子,问道:“海边种田用火吗?怎么这么呛?”


    “这些‘田畦’是海泥堆积而成的,经过多日暴晒,形成‘卤盐’,再把卤盐运到草棚的大灶中煮,所得便是盐了。”②


    “啊!这就是青州盐场!”清操兴奋起来,不过很快察觉到异样,“这么大的海,怎么才这么点草棚?难怪军中、市面的盐如此紧俏了。”


    孝瓘叹了口气,“我也是到了青州才明白缘由。这些盐场并非官营,而是青州几大豪族的私灶。他们把盐按市价统一卖给官府,而官府仅征些灶税。为了卖出高价,他们就联合在一起,刻意压低产量。”


    “那为何不收归官营?”


    “盐丁均为大族家奴,若改为官营,便是断了他们的营生,有与细民竞利之嫌。”


    “那豪族压低产量,很多盐丁也一样没活干了啊?”


    “你说的对。譬如我们昨夜所住的石屋,以前就是盐村,现在那里的人很多都迁往内陆,或改作渔民了。”


    “就不能官私兼营?”


    “其实我已向朝廷请款修建官营大灶了,但奏疏被太上皇帝驳回了。”孝瓘皱着眉头,重重叹了口气。


    清操拍了拍他的手背——听说太上皇帝正在晋阳大修宫殿,因为那里没有适合新帝的居所。


    自海边回到岚院,清操便染了风寒,高烧了好几日。


    好容易退了烧,她却仍觉身上惫懒,不愿多动弹半分。


    适逢孝瓘准备迁回东阳刺史府,清操便瞒下不适,陪他一起收拾东西。


    启程那日,她硬撑着赶了半日的路。


    孝瓘带她入了后院,院中有一片莲池,池边有水榭。


    清操凭栏赏莲,翠茎红莲,娇艳欲滴,在她眼中却陡然幻作黑白,她惊慌地望向孝瓘,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她就这般无知无觉地从栏杆上翻入池中。


    孝瓘饶是反应迅速,也只抓到她的衣角,衣料“嘶啦”一声,断作两片,而她已然落水。


    孝瓘一阵心慌,丢掉手中的半截衣袖,一跃纵入水池。


    他一把托住清操的腰肢,使她的脸能迅速浮出水面。


    她的头无力地歪垂,颓然栽进他的怀中。


    他用手晃了几晃,她却双目紧闭,没有半点意识。


    阳士深领着仆从也都纷纷跳入,众人合力将清操抬上水榭。


    孝瓘也不知如何施救,只是抱着她的上身,使劲拍打她的后脊。旁人七嘴八舌出着主意,甚至建议他把人倒立过来控水。


    这时,马嗣明闻讯赶来,他让孝瓘把人放平,用力挤按胸腹,清操总算呛咳出声,口鼻中缓缓流出水来。③


    “清操!”孝瓘急唤一声。


    清操动了动嘴唇,似是应了句“没事”,却又再次昏厥过去。


    马嗣明用双指探了探鼻息,才对孝瓘道:“殿下放心,水咳出来便无碍。”


    孝瓘抱起清操,往内寝去了。


    清操醒转时,竟有些分不清睁眼还是未睁,因为无论怎样,周遭都黑乎乎的。


    她想用手揉揉眼睛,却觉手被人紧紧握了,她才动指尖,身旁便移来一团融融的火光。


    孝瓘的脸出现在橘色的光晕中,他的眼圈红红的。


    清操伸指接住他眼角的一颗泪,浅笑道:“我在塘中瞧见菱芰,就想下水采一些,没想到欲速则不达。”


    “你都把菱芰砸烂了……”孝瓘长舒口气,胡乱抹了把眼睛。


    清操“咯咯”笑了两声。


    “下次你若再这般采菱,我保证以后都不喝菱芰粥了!”


    清操赶紧捏住自己的嘴巴,“下回拿长杆。”


    “饿不饿?”孝瓘转身端过碗,碗中是腾着热气的饼。


    清操看那饼的模样,揣测道:“你做的?”


    “嗯。”孝瓘开心地点了点头。


    “豚皮饼?”


    孝瓘又开心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吗?”


    “倒也不是。若不是你做的,我就猜别的了,但你说你做的,那就只能是豚皮饼了。”


    清操刚想接碗筷,孝瓘却已夹起一角,吹凉了放在清操唇边。


    清操张口吞了,欲咽未咽之时,却听孝瓘忽然问道:“娘子,你多久没来月信了?”


    “咳咳咳……”饼渣呛进了气管,孝瓘赶忙腾出手来帮她拍背。


    “你问……问这个干嘛?”清操好容易舒缓过来。


    “马先生说……你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乃妊娠之征。”


    “啊?!”清操的脑海中飞速回忆着上次月信的时间,“上个月该来,确实没来……”


    她说完这句话,望着孝瓘静静地笑了。


    却还不待孝瓘回应,她忽觉腹内窒堵,遂扶着床边干呕起来。


    孝瓘吓了一跳,赶忙给她拍背顺气,她抬起头,擦了擦涕泪,“这么灵吗?”


    说来此事偏就这般灵验,自打知道了怀孕,清操还真就孕吐起来,饮食口味也变得逐渐离谱。


    譬如她以前常饮的酪浆,现在闻来总有腥膻之气,可除却腥膻,酪浆下腹后的回香又让她垂涎,所以让孝瓘想办法找些东西压住膻气。


    孝瓘命厨下寻来许多调料,均难如愿,清操索性手持大葱,一口葱白,一口酪浆地吃起来。


    直看得孝瓘目瞪口呆,“这……好吃吗?”


    清操细品了品,“不难吃。”


    后来孝瓘陆续发现她更多的创新吃法:蘸着盐吃甜榴,可以吃到又甜又咸的石榴;用醋蒸葡萄,只为吃到更酸的葡萄……


    清操每次弄出一种新吃法,孝瓘总要抢在前头吃上一口。


    “统共就这么一点,你还抢我们娘俩的!再说了,你哪次吃完不咧嘴?”


    孝瓘开始只吃不说,后来见她真急眼了,才解释道:“我……我是怕食性相克,你再制出些毒来……”


    入冬以后,清操的饮食才趋正常。


    此时她也因腹重的关系,深居简出;孝瓘却是早起晚归,忙碌非常。


    好容易到了年底,以为能安稳过个元日,哪料太上皇帝一纸诏书,要宗室携亲眷回邺祫祭。


    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孝瓘实在不忍清操受苦,他正想写奏表说明情况,可谒者又转达了陛下口谕:“请大王务必带上王妃。”


    “为何啊?”孝瓘不解。


    “太乐署想请王妃再去帮忙理理祫祭之庙乐。”


    孝瓘生了怒意——前次就因为修乐,闹出了那么大乱子。


    他强忍粗口,断然拒绝道:“我娘子身怀六甲,如何去帮他们谱乐?他们既食君禄,理应为君分忧才是!”


    谒者为难道:“殿下若是抗旨,怕是不好……而且新帝登基,陛下又诏改了几位神主的庙号,太乐署为避免差池,才请郑王妃回去理一理……”


    清操在孝瓘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道:“让我去吧,我正想与你一同过年。”


    张主簿已提前接了信,洒扫庭院,掸拂蛛网,疏浚沟渠,待一切安妥,孝瓘和清操也于年前赶到了邺城。


    他们达到那日,尉相愿正提着一壶岁酒,站在凛凛寒风里。


    瞧见孝瓘率先下了马车,他晃着走过去,前膝行礼,故作轻松地唤了一声:“殿下!”


    孝瓘双手将他扶起,他使劲捏已经通红的鼻头,噙着泪道:“唉,天太冷了,都给我冻哭了……”


    孝瓘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咱们还像以前一样,喝酒吃肉,上阵杀敌!”


    这时,清操正挑了车帘出来,孝瓘赶忙回身去扶。


    尉相愿见她,赶紧吸了吸鼻子,唤了一声“王妃!”


    唤完他又多看了一眼,道:“恭喜殿下、王妃!”


    清操腼腆一笑,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


    尉相愿提酒在前,孝瓘扶着清操在后,二人还在谈论着周贼细作案的诸多细节,清操的目光已转向周遭:熟悉的游廊,庭院,还有身边的人——她仰头看了看孝瓘,恍然有隔世之感。


    “怎么了?”孝瓘暂停


    了与尉相愿的对话,转向清操。


    清操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日,孝琬请兄弟们至河间王府,一来祭拜父皇,二来为孝瓘洗尘。


    暑往寒来,转眼半年多了,兄弟们再见孝瓘,免不得唏嘘感慨。


    延宗咧着嘴,用粗拳使劲地捶孝瓘的肩膀,说不上是哭是笑,只道:“过几日我要同你角力,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打赢我!”


    “你自小何时胜过我?”孝瓘笑着回他。


    绍信一溜烟儿地从门外跑进来,一跃骑在孝瓘胯上,双手挽着他的脖颈,端详着他的脸,“四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二兄还给你画了像……”


    孝瓘回头看了看孝珩,孝珩也正望着他,“好在画了一半,就接到马先生的信儿。我已派人去定州,把西郊草庐看护起来,你就放心吧。”


    “还是二兄想得周到。”


    孝瓘放下绍信,看到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弘节,你为何不进房呢?”


    弘节转过身,对着孝瓘行了礼,“我在这里等正礼呢。”


    正礼为阿巫所生,亦是孝琬的长子。


    孝瓘点了点头。


    “四叔……他们说你……死而复生……”他仰着脸望着孝瓘,“那你……见到我父王了吗?”


    孝瓘蹲下来,把他揽在怀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见到了,他怕他学样去做傻事;若说未见到,却又怕他会失望。


    “弘节,你去过漳西皇陵吗?”


    “嗯。”弘节点了点头。


    “其实不仅仅我能看到,你也可以。”孝瓘眼望向西面,“骨肉尽销,融入泥土,泥土滋养着草木,风吹草木,花叶又会四散天涯……你的父王从未离开,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于这世间。”


    “我懂了,这便是佛说的轮回吗?”弘节终于露出了笑脸,“谢谢你,阿叔。”


    这时,孝琬领着正礼从廊上走来。


    孝琬看到孝瓘,脸上颇有些尴尬神色——孝瓘被罢黜尚书令,他得以递补上位;孝瓘的死讯传至邺城,他又去了兰陵王府,对清操说了那些话……


    他去兰陵王府见清操的事,本不想让孝瓘知道的;但清操心里偏执的想法,他觉得有必要告诉孝瓘。


    所以,他把那晚清操说过的话写在信里,寄给了孝瓘。


    孝瓘给他行了礼,笑着他唤了一声“三兄。”


    孝琬见他神态如常,心中反生了愧意,他张臂抱了抱孝瓘。


    孝瓘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的信。”


    孝琬一滞,遂笑道:“你回来就好。”


    二人先后返回正堂,香案前已挂好了高澄和孝瑜的画像。


    按朝廷的规矩,文襄皇帝的牌位奉于太庙,祭祀应在除夕日,由皇帝亲自主持。


    但对文襄诸子而言,他们所祭的是父亲,而非皇帝,他们每年都会在除夕之前,在家中对着高澄的画像洒酒祭拜。


    此时孝琬的妾室陈阿巫,导引着诸王的女眷,也来到正堂。


    孝瓘接过孝珩递来的香,又多要了一炷,转身便往后走。


    他走到清操身边,把手中的香分给她。


    祭拜开始,孝瓘并未回到前排,期间几次行礼叩拜,他就站在清操身边,扶着她一同起拜。


    此举引得女眷们纷纷侧目。


    尤其是阿巫。


    那年,她随孝琬从洛阳回到邺城,不久生下了正礼。


    正礼是孝琬的长子,她以为她会母凭子贵,然而孝琬只是赏了些金银首饰,还把正礼送到邺南的花佛堂,交由他的家家文襄太后抚养。


    她心里明白,在孝琬心中,她出身微贱,不配为河间王长子的母亲。


    她遣人花重金,在颍川陈氏一旁支的族谱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把这件事告诉了孝琬。


    “其实我出身颍川陈氏……只是父母早亡,家中贫寒,不得已被送去作了侲子,后来又在军中……”她喏喏地对孝琬道。


    孝琬不耐烦地打断:“我记得你是奴籍吧?”


    他一如既往地用下巴看她。


    “不是。”阿巫反驳,“我家是军户。”


    “颍川陈氏还有军户?”孝琬不可置信地笑了。


    祭拜之后,孝琬请大家入暖阁宴饮。


    宾主落座,一阵狂风突然穿门而入,吹灭了阁中的烛火。


    黑暗忽临,众人难免有些心惊。


    孝瓘紧紧握了清操的手,低语道:“别怕。”


    仆从们慌乱地去寻火。


    有个稚童的声音陡然冒出来:“快看,那里有只眼睛……”


    众人四下张望,果见半空中悬着一点青绿色的莹光,在一团巨大的黑雾里,的确恍似一只眼睛。


    大家窃窃私语起来。


    烛火重燃,人们再看那点荧光,只是佛龛上供奉的一朵鎏金莲花。


    “那朵莲为何会发光呢?”弘节执着地问出了大家的问题。


    孝珩起身过去端详,回头问孝琬:“是舍利吗?”


    孝琬轻轻点了点头。


    这下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所有人都围拢过去,绍信更是惊得闭不上嘴,“这是……是……佛牙吧……”


    相传佛祖释迦摩尼在拘尸那伽城涅槃,荼毗之后仅存世四颗佛牙舍利,因缘际会而流散各地。自汉时佛教流传入中原,佛牙就一直被历代君主视为稀世珍宝。


    “三弟,此物甚重,不知你从何处所得啊?”孝珩突然问道。


    孝琬结了一下,答道:“偶……偶然得之。”


    孝珩看了眼孝琬,没有再多问。


    宴席结束,众人陆续离席告辞。


    清操刚要起身,却被孝瓘拉住,同样未起身的还有孝珩。


    待人都走光了,孝珩才又开口问:“佛牙究竟从何而来?”


    “乃一西域胡僧供奉。”


    孝珩字斟句酌,刚再想开口,却听孝瓘说道:“三兄,佛牙非同寻常,还是上缴陛下为宜。”


    孝琬立马沉了脸,道:“佛牙既能到我手中,必是内因外缘,和合而生,我只需顺乎其果便好,何必要将它献出呢?”


    次日清晨,太乐署送来一叠颂词,上面写着高祖神武皇帝所用《武德》。


    清操感到很奇怪:“是太祖皇帝的庙号改了吗?庙乐也从《始基》改成了《武德》?”


    送曲谱的乐官点了点头,“前几日,太上皇帝下诏改的,王妃不知道吗?”


    “听说有些改了,但不知细节……”清操蹙眉答道。


    乐官兀自念叨:“若非为此,也不用劳烦王妃重修曲谱了。”


    清操在家看了几日,太乐署索性遣了牛车过来,想把她接过去。


    孝瓘不放心,陪她一同上了车。


    “你小心点,别太累了……”临别时,他还反复碎念,“傍晚我再来接你……”


    清操直接捂了他的嘴,“你常说尉相愿碎嘴,可你如今比他碎上百倍不止。”


    孝瓘一笑,“我已经很克制了,其实我心里想了一百件事,但仅拣了最重要的一件跟你说。”


    “如此算来,你原比尉相愿的嘴碎上一万倍咯?”清操笑嘻嘻说道。


    “你若再不走,我便一件件念给你听!”孝瓘扶她下了车,不依不饶道。


    清操走后,马童牵来重霜,孝瓘正要上马,忽见道旁有几名小童正在跳白索。


    白光如轮,丱角翻飞,童子们边跳边唱:“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头金鸡鸣。”


    孝瓘听这词甚感熟悉,正是他们幼年在晋阳唱过的——莫非传唱了十几年,总算传到邺中了?


    左右闲来无事,他想多听两句,便拉住缰绳,驻在原地。


    然而那些童子唱来唱去,似乎只会这两句,孝瓘也没了耐心,一夹马腹,向前行去。


    孝瓘刚回府,门廊处站着安德王的家仆。


    “郎主请您去领军府角力。”


    孝瓘实在没想到延宗还记得角力这事。


    不过他许久未到领军府,也确实想念军中兄弟。


    拐过两条街,远远望见一个高胖男子正抱手站在领军府的大门口——寒冬腊月的天气,此人全身上下仅有一片兜裆布。


    孝瓘上下打量他,“冷不冷?现眼包……”


    延宗哈哈大笑,道:“老子这是专业。”


    “你见谁在大街上穿成这样?”


    二人说话间到了校场,校场上已用石灰画好了圈,圈外围满了人。


    众人见了孝瓘,俱是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问他近况。


    孝瓘的目光掠过昔日战友,其中很多都是跟着他从邙坂一路突围的生死兄弟,如今大都被编入延宗下辖的熊渠队中。


    “相里僧伽和韩骨胡呢?”孝瓘问道。


    “追随斛律将军,率大部流民去汾州筑戍了。”那卢安生答道。


    “流民?汾州?”孝瓘心中一动。


    “嗯。就平阳以西,黄河以东的那片吧,具体也不知道。好多人不愿意受田,就被发往那里作军户了。”


    孝瓘立马转向延宗,“陛下同意在平阳筑戍屯粮了?”


    延宗点了点头。


    “是三兄。”他压低声音道,“陛下禅位需要宗室支持,三兄借机又提平西之策,这回陛下准允了。”


    孝瓘蹙了眉心——孝琬接下他尚书令的位置,却依旧推行他的政策,还用支持禅位作为交换条件……


    延宗拍了拍孝瓘的肩膀,“行了,别想了,脱吧。”


    孝瓘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听明白,遂“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延宗不耐烦吼道:“我今日拉你过来是角力的,不是聊大天的!快点脱啊!”


    孝瓘这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看左右,为难道:“我……我……没穿兜裆……”


    延宗“嘿嘿”一笑,道:“那看咱俩谁是现眼包!”


    孝瓘无奈只得褪了褶衣,把宽大的缚裤绾至大腿,再用绳子扎紧。


    他的肌肉硬实,曲线清晰,唯几道箭镞和斫刀所致的深疤骇人。


    延宗看了看他,已然不是病中的瘦削模样,遂欣然一笑。


    “你怎笑得这般慈祥?”孝瓘抽动着嘴角问。


    延宗赶忙敛起笑容,换上一脸狠绝道:“来!来啊!”


    围观众人旋即鼓噪起来。


    延宗似一头横冲直撞的猛兽,朝着孝瓘奔袭过来。


    孝瓘灵巧地闪身躲过,一把握住他的肩头,借力横翻过去。


    延宗眼看都要跑出圈了,他赶紧刹住步,气鼓鼓地返身去找孝瓘。


    他二人从小撕扯到大,可惜延宗浑身蛮力,到孝瓘那里总如泥牛入海——但这回竟连他人影也没看见,着实令人生气。


    “犯规!犯规啊!”延宗指着孝瓘道,“陛下新近规定,力士相扑④,不准翻跟头的!”


    他说完,也不待孝瓘反应过来,直接上手去抓他的裤带。


    孝瓘的裤带并未系紧,如今被他生抓,实在担心松懈下去,他腰腹处也不敢使力,只得任由延宗拖拽过去。


    延宗见此法奏效,便顺势一绊孝瓘的腿,孝瓘一下失去重心,狠狠摔向地面。


    他口中骂了一句鲜卑詈语,就在倒地瞬间,飞速用脚尖勾带了一下延宗。


    延宗本就笨拙,被他勾这一下,肥硕的身姿径直扑向了孝瓘。


    孝瓘躲闪不及,被他重重砸在胸腹上。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怎了?没事吧?”延宗关切问道。


    “没……没事。”孝瓘揉着胸口,缓了缓,“你就不能少吃点?”


    “那可不行!我打架可全凭这身肉呢!”他一身肥肉全都压在孝瓘身上,口中还挑衅道,“怎么样?服不服?”


    “不服!”孝瓘使劲踹他肚子,想把他一脚踹开。


    “老子可是半头犀牛的重量,你小子还想踹开?”


    “大象我也踹得动!”


    孝瓘哪肯服输,他使出全力,踹到延宗暄软的肚子上。


    延宗渐渐向旁歪去,只剩半边压着孝瓘的身子,他赶紧伸出大腿别住,又伸手猛攻孝瓘的腋下。


    孝瓘连骂带笑,痒得受不了。


    众人本来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的攻防对决,没想到竟变成了稚童打架,禁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最终二人精疲力竭,双双躺在土地上缓气。


    此时,天上飘落下轻薄的冰菱。


    孝瓘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们二人去方山射闪电时的情景——彼时他们劫后余生,也似这般仰面承雨。


    他扭头看了眼延宗,延宗却也在看他。


    “阿兄,你还活着……”延宗笑道,“这,真好。”


    仆从拿了外氅过来,分别披在二人身上,却也盖不住他们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二人前后出领军府,刚骑上马,见远处行来一队仪仗——前面是京畿步骑,后面是领军官属,威仪卤簿,十分煊赫。


    延宗拉着孝瓘赶紧下马,让开道路。


    “谁啊?”孝瓘小声问道。


    延宗撇了撇嘴,“中丞大人呗!”


    “中丞?”


    “高俨。”延宗小声答道。


    高俨是太上皇帝高湛与太上皇后胡氏的次子,他以八岁的年纪官拜御史中丞。


    更夸张的是,为了表示对高俨的爱重,高湛竟然重拾起魏朝旧制——凡御史中丞出行,王公百官均需清道避让,否则就要被红色的棒子痛打。


    高俨的仪仗渐行渐远,孝瓘和延宗重新上马。


    “去我家樗蒲吗?”延宗问道,“掷五木?”


    孝瓘摇摇头,“我还要去太乐署接清操。”


    “你可知你已在邺下的淑媛女眷中出了名?”


    “不知。”孝瓘牵了缰绳,调转马头,“也不想知道。”


    不祧庙


    孝瓘抵达太乐署, 抱了氅衣坐在牛车的车辕处。


    可明明是散值的时候,署中却无人出来。


    眼见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孝瓘正欲闯进太乐署, 却见一女子从门中缓缓走出。


    他几步奔过去,把手中的氅衣披在她肩上, 又握起她的手, 放在口边轻轻呵气。


    “对不起……”清操见他鼻尖、耳廓染了绯色, 赶忙问道, “你等我多久了?”


    “没多久。”孝瓘笑笑, “走吧。”


    “孝瓘,其实我出来是想跟你说……”清操看他一眼,又速速低了头, “庙乐还差一点……我今夜恐怕要宿在署中了……”


    孝瓘没说话, 她只得又抬起头, 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是他们不让你回家吗?我去与署丞说。”他的确不太高兴。


    “不是。”清操摆了摆手, “祫祭是陛下临时定下的,祠部又改了不少颂词。”


    “我记得你跟我说的‘在其位, 谋其职, 尽其事’,为祫祭修庙乐是太乐署丞的职责, 并不是你的啊!再说……”孝瓘拧起浓眉道, “你现在的身体,我实在很担心……”


    “孝瓘,非是他们逼迫, 研修雅乐本就是我喜欢的事……” 清操一把抱住孝瓘的腰,把头贴在他的心口处, 低语道,“你忘了吗?我想让后人‘听’到今人的声音,我想让他们听到的,可不仅仅是民曲胡调,更是正音雅乐啊!”


    “好,那我明早来接你。”


    清操仰着头,绽出一个笑脸。


    “你不生我气了?”


    “傻不傻啊,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抚上清操的头,“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委屈,但若是你自己想做的,便顺着心意去做就好了。”


    “等一下,你明早不就要入斋了?你能来接我吗?”


    “哦,我倒忘了。”孝瓘想了想,“我让张主簿来接你吧!”


    清操笑着点了点头。


    清操回到太乐署中,案头上摆放着最后一篇颂词。


    “威宗景烈皇帝之庙乐《文正》。”


    清操有些懵,她问身边的乐官道:“我记得《文正》是高祖文宣皇帝所用的吧?”


    那乐官眨了眨眼睛,明白了清操的问题,答道:“我听祠部的人说,太常少卿祖珽上奏:‘文宣甚暴,何以称文?既非创业,何德称祖?’不久,太上皇帝就下令把高祖文宣皇帝改为威宗了。那时谥号还没拟好,现在看你这颂词,想来是定下来‘景烈’二字了。”


    “既这般说,太祖的庙号改为高祖,奏《武德》,高祖的庙号改为威宗,仍奏《文正》了?”


    乐官点了点头,“是这个意思。”


    “那……《始基》呢?此乐弃置不用了?”清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按礼制来说,《始基》都是奏献给太祖的,连神武帝都改称高祖了,齐国岂非没有太祖了?


    “不不不……”乐官赶紧解释道,“怎可不用呢……太上皇帝的意思是奏献给武贞公……”


    清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皇家的宗庙分为祧庙与不祧庙。


    祧庙即为远祖庙,是把诸多远古祖先的神主放在此处合祭。


    不祧庙中供奉的是开创帝业的始祖以及功业威名都极大的祖先,他们的神主不会被迁毁,可永世享受后人香火。


    高氏承袭魏制,为一祖二祧四亲的庙制。


    “一祖二祧”是三不祧庙,另外四庙则需“亲尽而毁”。


    文宣帝高洋在位时,太庙中供奉的分别是司空公高庆,吏部尚书高泰,秦州使君高湖,武贞公高谧,文穆帝高树生,太祖献武帝高欢,世宗文襄帝高澄。并且规定高欢以下不毁,以上则递毁。


    后来高洋和高演去世,神主入庙时,高庆和高泰的神主相继迁毁。三不祧庙变成了太祖高欢、世宗高澄和高祖高洋。


    而今,高湛竟将武贞公高谧奉为太祖,将高欢降为高祖,更是把高洋从祖改宗。


    他这般操作,难道只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入三不祧庙,永受后世香火吗?


    清操正思索间,仆从拎了个食盒进来。


    “兰陵王使奴送进来的。”


    清操这才意识到自己尚未吃饭,她打开食盒,热腾腾的白气,带着饭菜的香味扑了她满脸。


    她夹了一箸羊肉,那肉和着葱白,尝不出半分膻腥。


    吃完了碗中的黍饭,她又喝了一大壶酪浆。


    正自抹嘴间,腹中忽而一动。


    她低头抚摸着肚子,反复回味刚才那刻感觉——就好似一只小鱼游到了心里。


    第二天一大早,清操便自太乐署出来,果见张主簿领着侍女仆从,躬身候在大门口。


    张主簿行了礼,指着身后的牛车,示意清操上车。


    清操刚要去扶侍女的手,忽有几名孩童向这边奔跑过来——他们手中抡着白索,要不是侍女反应及时,护了一下清操,那索便抽在清操身上了。


    清操询问了侍女的伤,又看了看远去的孩童,想唤过来说上几句,却见他们都聚笼在一名女子身边,女子手中抱着一叠蒸饼,正自分发。


    “猞猁?”清操缓步走过去。


    猞猁一抬头,见是清操,手上一松,所剩的几个蒸饼滚落在地。


    孩子们不待她捡,抢着拾起来,大口往嘴里塞。


    “张……不是……是王妃?”


    清操笑了笑。


    “领军府查明了我的身份,便放我出来了。”猞猁主动道。


    清操点点头,“你现在做什么呢?”


    “张大娘在卖茶粥,我给她打下手。大娘见乞儿们可怜,就送些蒸饼出来。”


    这时,那些孩童吃完了蒸饼,在她们身边跳起了白索。


    准备入索的孩子突然对着猞猁,高声问道:“娘子,还用唱昨日的童谣吗?”


    猞猁脸上的表情一变,“你们跳索唱些什么,与我有何干系?”


    按照齐制,太庙祫祭之前,天子和王公大臣均需入斋三日。


    陪祀臣僚进入斋所,先行沐浴更衣,此后不外出,不饮酒,不茹荤,不谳刑,不弔丧。


    出斋后,太上皇帝领群臣先去圆丘祭天,再去太庙祫祭。


    祫祭上,因庙乐匆匆改就,舞者动作与音乐不契,高湛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皇帝高纬扭头,笑对和士开道:“这些人日日练习,竟跳得还不如你的《兰陵王入阵曲》。”


    此时,高湛正走到文襄皇帝庙前。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略过自己的儿子,落在文襄诸子的身上。


    大兄的孩子皆是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君,有着强健的体魄和成熟的思想;而他的儿子们,不过是些稚气未脱的幼童……


    二者在身高体态的明显差距,忽令高湛感到十分不安。


    他曾想利用他们制衡勋贵的权力,但从孝瓘和孝琬的表现来看,非但没有制衡,反而加速勾连,他们一定是想要结成更加紧密的同盟,用以对抗他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自己尚可应付,但他的儿子呢?


    高纬虽已登临帝位,终究仅是个十岁孩童,若有朝一日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眼前的这些人会如何对待高纬呢?


    “绍信。”高湛强抑下心中的那些波涛,故作平静地唤过渔阳王。


    高绍信的身量不高,本躲在兄长们后面凑数,忽听太上皇帝叫他,赶忙穿过人群走到前排。


    “你可识此间供奉的是哪位先帝神主吗?”


    绍信抬起头,虽被高湛挡了视线,却仍看到神主牌位上有“世宗文襄”几个字。


    遂躬身答道:“启禀陛下,是我父皇的牌位。”


    高湛冷冷一笑,“此为庙堂,何来父子?渔阳王全无君臣之道,鞭扑一百,以儆效尤。”


    不光绍信,在场的诸人无不目瞪口呆,尤其是文襄诸子。


    孝琬,孝瓘和延宗都要上前,却被孝珩伸臂拉住。


    绍信被吓哭了,他哭喊着:“阿叔,我知错了,饶了我吧……”


    孝珩自己走到前面,躬身道:“陛下,前行斋戒,尚不谳刑,何况祫祭之时?”


    高湛看了眼孝珩,挑起眉道:“朕可未说此时此刻。朕要他在祭礼之后,自去领军府受罚。”


    孝瓘也走过来,他跪在高湛面前,道:“绍信年纪尚幼,我愿替他受罚。”


    延宗在后面也高喊道:“阿叔,要打就打我吧,我肉厚!”


    高湛却不理会他二人,只对身后的众人道:“尔等须谨记,庙堂之上,绝无家事。”


    说完,示意赞引官引导他至庙前拜位。


    孝瓘跪行向前,“太上皇帝陛下,绍信年纪尚幼,臣愿替他受罚。”——他着意加重了“臣”字。


    高湛驻了脚步,沉了半晌,方道:“那就各领五十吧。”


    “臣谢陛下。”


    五十鞭扑,几乎要了绍信的命,他出来时鲜血淋漓,昏迷不醒。


    孝珩已备好折伤医,简单处理之后,便与孝琬一同把他送回渔阳王府了。


    至于孝瓘,他受了刑,就留在了领军府。


    延宗把他带到熊渠队的营房中,又找医士给他疗伤。


    “绍信怎么样了?”


    “反正还喘气呢,二兄和三兄把他送回府了,看看夜里的情况。”延宗答道,“你呢?”


    “我也还喘气呢。”孝瓘笑笑。


    “阿叔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斋戒没吃肉饿着了,平白无故地打人……”


    孝瓘赶紧捂了他的嘴,“莫混说。”


    他见延宗不再多说,又和缓了语气道:“帮我遣人回家送个信,就说我今天不回去了。别跟她说我受刑的事啊……”他小声补充道。


    当晚,孝瓘起了高热。


    他只觉得浑身剧痛,神智昏沉,那感觉便似回到当年,遍体鳞伤地躺在突厥盐沼中……


    又是那道刺眼的光,映着那张泪水涟涟的脸……


    YH


    “清操……”他梦呓般地唤着她的名字。


    “嗯。”对方轻声应道,“我在。”


    她的嗓音仿佛一缕阳光拂去他眼前的雾霭,模糊的视线一瞬清晰——他望见她隆起的小腹。


    “你……你怎么来了?”


    “是延宗遣人回去报的信。”


    “这个阿胖……本不让他告诉你我受刑之事的……”


    “他没说你受刑。”


    “那你怎么还……”


    清操拿着绢巾拭去他颈边的汗珠,“他说你正同新纳的美妾过年呢!”


    “待我伤好,必将那胖子捶得稀烂!”


    清操笑了笑,“你忘了今日是除夕吗?本说好来邺城一同过年的呀。”


    “我就是受了几鞭子,样子有些吓人,怕你担心……”孝瓘咬咬唇,“其实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好……”


    “祫祭谳刑,这……岂非不敬?”清操小声道。


    孝瓘轻叹口气,压低声音把事情原委讲了,又道:“大概要为新帝立威吧……”


    清操转身拨亮了些蜡烛,扩大的光亮中映出五辛盘和牢丸汤。


    她端起碗,蒯了一枚牢丸,放在孝瓘唇边。


    孝瓘一口吞了,也蒯起一枚,喂给清操,然后温声道:“今夕除岁,明旦喜乐。”


    清操嚼着牢丸,抱住孝瓘,二人交颈,互贴着脸颊。


    “佳节欢喜。”清操也在孝瓘耳边轻语。


    窗外响起子时的更鼓,院中传来人声和笑语。


    清操好奇地起身,隔着门缝,瞧见许多兵将聚拢在院中。


    “他们在放爆竹,传说可以驱邪祟。”孝瓘解释道,“原是南地习俗,随着降兵归附,也带到齐军中了。”


    清操打开门,疾啸的朔风裹着伶仃的雪花灌涌进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赶忙出去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兵将们在院中支了个大铜盆,盆中尽是炭火,他们正把一段段劈好的竹筒扔进火中。


    竹筒入火,发出“嘭嘭”的爆声。①


    清操只觉肩上一沉,回身看去,竟是孝瓘拿了大氅出来给她披在肩上。


    “你怎么出来了?”清操见他一身单薄的寝衣,急道,“我看两眼就回去,你跟出来做什么?”


    “你还说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清操笑了,她撑起大氅的一角,孝瓘接过来,把自己也裹进去。


    天统元年的除夕,他们在领军府中吃了牢丸,道了祝福,又缩在裘氅中看了爆竹,这不是一个欢天喜地的春节,却也足够温暖。


    元日之后,孝瓘回到兰陵王府。


    许是除夕夜里受了风寒,回府之后就加重了病情。


    马嗣明开了汤剂,熬好了端到内寝。


    清操边埋怨自己,边埋怨孝瓘,边给他喂药。


    “我真不该出去看爆竹的……你也不该随我出去……”


    “马先生说,虺易毒发了两次,对你身体是极大的损害,所以比不得从前……”


    孝瓘初时还能与她调侃两句,笑她嘴比自己还碎,后来咳喘难抑,最后只觉眼皮发沉,昏昏睡去了。


    孝瓘醒来,身畔空无一人,他唤了声“清操”,尉相愿才从挑开帘帷进来。


    “王妃呢?”他问道。


    尉相愿端着一盏药,沉着声音道:“王妃……她去了大理寺。”


    孝瓘一惊,“出了什么事吗?”


    正月初三的夜里,河间王高孝琬被院中的马啸声吵醒。


    他还未及穿好衣服,几个兵卒已破门而入了。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孝琬勃然大怒。


    武卫赫连辅玄一袭重甲,是最后走进来的,他对着孝琬草草行了礼,“末将奉太上皇帝的旨意,来河间王府寻一佛牙。”


    孝琬脸色一变,“臣确有供奉佛牙,正欲进献陛下。我这就命人请来。”


    “不必劳烦殿下,末将派人去取。”赫连辅玄大手一挥,示意属下到各处搜查。


    孝琬何曾受过这般羞辱,“你小小武卫,怎可这般无理?本王乃河间王,尚书令,本王这就去面圣!”


    赫连辅玄令人制住孝琬,“河间王赎罪,末将依旨而行。”


    过来不多的时间,一名士卒进来禀告:“在后宅暖阁寻得佛牙。还有……”


    赫连辅玄看了眼孝琬,“但说无妨。”


    “河间王府库中竟有数百的幡旗和长槊。”


    赫连辅玄冷冷一笑,“河间王是想造反吗?”


    孝琬心中大骇。


    “那些……幡槊……是我送宇文老母到边境时所用……”


    “将军,还有这幅画。”那士卒又呈进了一个卷轴。


    赫连辅玄打开来看了看,“与那些幡槊一并带回去。”


    次日,高湛亲往大理寺审讯孝琬。


    “你可知供奉的佛牙,正是皇帝丢失的至宝?”


    “我不知啊……”孝琬解释道,“我供奉的佛牙,乃一胡僧所献。”


    高湛深吸一口气,“那佛牙本在北宣寺中,皇帝命人请回供奉,岂料前些日遭窃,没想到竟在你那里找到了!”


    “我……我冤枉啊……”


    孝琬大声喊冤,却听高湛又冷声道:


    “近日邺下流传着一首魏时童谣,‘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头金鸡鸣’,祖少卿给朕说,河南、河北指河间,金鸡鸣是指河间王要建金鸡而大赦。朕本不信这些谣谶之说,却万不能料你当真私藏幡槊!”


    “陛下明鉴,这是送宇文氏时所用,绝无谋反之意!”


    “那这又是谁的画像?”高湛说着,抖落开一卷画轴,正是家祭时文襄皇帝的画像。


    孝琬刚想开口,却被高湛止了,他指着孝琬身后的姬妾道:“你们可知此为何人画像吗?”


    姬妾们皆闭口不言。


    高湛正欲动刑,只见陈阿巫从人群中走出,她紧咬着嘴唇,跪落下来,“高孝琬画的乃是陛下,我见过他对着此像出神流泪。”


    诸如此类画像,皆是祭祀之用,孝琬不但画了,还对之哭泣,实在犯了高湛最大的忌讳。


    他拍案而起,大怒道:“赫连,把你的鞭子倒过来,给我狠狠地打他!”


    赫连辅玄命人把孝琬吊起来,又依皇命用倒鞭抽打。


    孝琬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鞭笞,他哀嚎哭喊着“阿叔饶命!阿叔饶命!”


    便似一声声烈油浇到高湛的怒火之上。


    他对孝琬吼道:“谁是你的阿叔?你是何身份,竟敢唤朕阿叔?”


    孝琬听罢一惊。


    他恍然明白了祫祭之时,高湛为何要鞭扑绍信的原因了。


    尘封的热血似被点燃,多年的隐忍和委屈再也无法遏抑,他不再哭喊,不再哀嚎,而是一字一顿地对高湛道:


    “我是神武皇帝的嫡孙,文襄皇帝的嫡子,魏孝静皇帝的外甥,我……”他说着,血汗和着泪水一并垂落下来,“如何不配唤你阿叔?”


    高湛被说愣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以为是听错了——他从未没有想过,有人敢公然对他说这样的话!


    这个人必须死。


    高湛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变得幽沉阴冷,他抽出斫刀,奋力砍向孝琬。


    因孝琬吊在高处,他的每一刀都砍在孝琬的腿上。


    孝琬的腿,顿时血流如注。


    但他并没未再哀求一声。


    高湛仍不解气,他命人把孝琬放下来,命赫连辅玄就着他刚刚砍出的创口,生生把孝琬的小腿掰断!


    清操穿着一身素服站定在孝瓘面前。


    “三兄……没了……”


    孝瓘撑着床沿,他望着清操,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清操走到床边坐下来,顺抚着孝瓘的后脊。


    孝瓘的眼圈渐渐红了,他从咳声中艰难挤出几个字,“什……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大理寺的牢中。”清操顿了顿,“他恳求陛下,在他临死前见我一面……”


    孝瓘叹了口气,“我素知他对你的执念……谢谢你,了却他最后的心愿。”


    “他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


    大理寺的监牢中处处弥散着血腥之气,那最浓烈的气息来自于最幽暗的牢笼。


    孝琬躺在那里,他的一双腿早已血肉模糊,以很不自然的姿势待在茅草上,仿佛与他的身体毫不相关。


    他的脸黢黑的,和着血渍,并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了。


    “三殿下……”清操小声叫了他一声。


    他抬眼看到清操,黯淡的眸中忽然有了些光亮。


    “究竟……何至于此……”


    孝琬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缘由。


    “如……如何才能救殿下?”


    孝琬又摇


    了摇头,张了张嘴道:“必死……之局。”


    清操不忍再看他的惨状,偏侧了头。


    孝琬又道:“帮我给四弟带一句话……平阳以西……我……尽力了……我……我身为世嫡……不负家国……”


    清操含泪,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


    清操擦了擦泪,认真听他的问题。


    “当年……若先遇到的人……是……我……”他使出了全力,双目突起,青筋暴露,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颤抖,“你会喜欢上我吗?”


    清操怔怔地望着他,此情此景,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待他额上的青筋舒缓下去,目光柔和下去,生气随着这具松懈的身体而消失殆尽,她也没有说话。


    清操伸指,抚上了他的眼睛。


    “不会。”她轻声对着空中某个定点说。


    她不想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雪上加霜,但若有灵魂,她希望他放下执念。


    河间王高孝琬死后,没有葬礼,没有谥号,没有入皇陵。


    只在西山寻一处荒地,草草埋了。


    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河间王之死,说他供养佛牙,说他私制兵器,说他勾连勋贵,说他忤逆天子,说他意图谋反。


    太上皇帝没有罪及他的亲眷,但也无人再敢提及嗣爵之事。


    陈阿巫带着正礼回到花佛堂。


    孝瓘堪能起身,便轻车减随,携清操来到花佛堂。


    他名为礼佛,实为探望太后——佛堂传来消息,文襄太后在得知河间王死讯之后,便一病不起了。


    元仲华依旧不肯见孝瓘。


    陈阿巫到佛堂门口传话:“太后说,四殿下的心意她领了,但她实在无颜再见殿下。太后还让妾把此物交给殿下。”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护身符,“这是太后自佛前所求,赠与殿下即将诞生的孩子。”


    她人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为孝瓘亲证,自是此生不复相见。


    对孝瓘来说,何尝不是他最羞耻的时刻?


    然而,文襄太后在他心中,是母亲,是从小把他养大的人,尽管她的心都在三兄身上,但只要母亲抱抱他,甚至同他讲句话,他都会满心欢喜。


    所以除却羞耻,他心中更多的是愧疚。


    孝瓘双手接过护身符,珍藏入蹀躞带中,然后用近乎央求的口吻道:“陈娘子……让我远远地看一眼家家便好。”


    阿巫并不知前情,便应允了。


    她带孝瓘和清操来到寮舍之外,自己先进去,过一会儿又出来招呼他们进去。


    寮舍内不大,内外室间隔着屏风。


    他透过屏风的缝隙,瞧见太后正倚着床榻,跟正礼说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她轻声地念,便似童年时,她给孝瓘和孝琬念过的一般无二。


    孝瓘只觉得喉咙发紧,他愈是想勉力遏住,便愈是抑制不住。


    最终,他掩袖咳出了声。


    熟悉的声音也随之停住。


    她的目光望向屏风上的人影,过了许久,才道:“尘尘混入,刹刹圆融,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我很好,不必挂怀。”


    孝瓘在屏风之后,俯身叩首,三拜之后,拉着清操出了舍门。


    阿巫跟着他们出来,将他们重新送至山门。


    临别之际,孝瓘忍不住问阿巫,“陈娘子可知那日河间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巫支支吾吾道:“就是陛下派赫连辅玄来请佛牙,不想大王存在府库中的幡槊被他们瞧见了……陛下就以涉嫌谋反之名,把大王关进了大理寺。”


    她故意隐去了文襄画像之事,继续道,“陛下亲来牢中审讯,令人用倒鞭抽打大王。大王唤‘阿叔’求饶,谁料陛下不认;大王亮出自己正嫡的身份,陛下就折断了大王的双腿……”


    孝瓘听她讲完,心中只觉更加难过。


    阿巫最后道:“妾身有个不情之请,看在手足情谊上,还请殿下向陛下提一提继嗣之事……”


    “这是自然。”孝瓘点了点头。


    “不知何日可得陛下的诏书?”阿巫又问。


    孝瓘没有回答,只是僵涩一笑。


    阿巫不甘地咬咬嘴唇,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刚上马车,清操便焦急地问孝瓘:“你真的要跟陛下提正礼嗣爵之事吗?”


    孝瓘叹了口气,“提是肯定要提的,但现在不合时宜。这件事没有累及正礼,已是大幸,我想等陛下心平气和了,再行其事。”


    清操断然摇了摇头。


    “孝瓘,你难道还不明白太上皇帝诏改太祖和高祖庙号的用意吗?”


    孝瓘的眉心一蹙。


    武贞公高谧原是魏时臣子,官至兰台御史,坐罪流放到怀朔镇。连他的武贞谥号,也是其孙高欢手握权柄后追赠的。


    可以说除了迁居怀朔,他之于高氏帝业,并无半分功绩可言。


    然而,高湛竟将他尊认为太祖。


    对文宣帝高洋呢?在父兄相继去世的情况下,是他力挽狂澜,逼迫魏孝静帝退位,建立齐国。其后,又领兵南征北讨,并修建长城,扩大并稳固了齐国的版图。


    几乎可以说,没有高洋,就不会有北齐。


    纵使后期昏聩残暴,但凭借这番功业,怎么也当得一个“祖”字,高湛却将他贬为“威宗”。


    “是为了……”孝瓘伸出三根手指。


    孝瓘的意思是三不祧庙。


    即高湛为了将来自己神主入庙时,可以留一个世受香火的位置——当然这是大逆之言,他不能说出口。


    清操会意道:“是有一部分原因……还有将太祖的庙号上推,可以笼络更多的宗室。”


    她理了理思绪,又道:“可我觉得都不是主要原因。”


    孝瓘看着清操,等着她的答案。


    清操压低声音道:“正本清源。”


    现在孝瓘懂了。


    太上皇帝为何在祭典上故意问绍信,文襄皇帝是谁;


    又为何说出那句“庙堂之上,绝无家事”的话来——那是专门说给孝瓘听的,因为孝瓘曾在接风宴上,回答高纬的问题时说道,“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至于河间王高孝琬,他作为神武帝嫡孙,文襄帝嫡子,他就必须死。


    他的死,正是告诉满朝文武,高家皇位的传承,是自武贞公,到神武帝,到太上皇帝高湛,再到如今的皇帝高纬。


    他高湛这一支才是正朔。


    其他的宗室,永远只能是臣子,自他们的父亲死后,他们就丧失了竞争皇位的资格。


    孝瓘想到此节,只觉得冷汗岑岑。


    生在这样的家族,他见惯了暴/虐,鲜血,残忍,无耻……但当厄运真正降临到他的兄弟们头上时,他依旧觉得不寒而栗。


    孝瑜,孝琬,还有他自己,依旧是大大地高估了亲情。


    孝瓘剧烈地咳嗽起来。


    清操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块绢巾,然后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


    “你说得对,不提嗣爵之事,才得保存正礼。”他舒缓过来,“我今后也会如履薄冰,因为现在我有了你,亦有了他……”


    他说着,用指尖触上清操隆起的小腹。


    不知是否被孝瓘惊到,清操腹中的‘小鱼’又动了一下。


    她赶紧对孝瓘道:“他动了!又动了!你能摸到吗?”


    自然是摸不到的,孝瓘笑了笑,略探过身,想凑得近一些。


    清操把肚子往前挺了挺,使他的耳朵刚巧贴在肚子上,他静静地听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对着清操笑。


    “听见了?”清操问他。


    他摇摇头。


    “那你笑什么?”


    他却也不答,还是只管笑。


    清操笑着白了他一眼,无意瞟见他的蹀躞带,“咦?你腰上的带子怎么……看起来少点什么?”


    孝瓘低头一看,“啊,算袋怎么不见了?”


    清操刚想说,回去再帮他重做一个,孝瓘却道:“咱们还是折回去,沿途找找吧。”


    “怎了?”


    “我把家家送的护身符放在算袋里了。”


    回去这一路,并未见到算袋。


    到了花佛堂山门处,孝瓘把清操留在车上,自己进去找寻。


    清操在车上无事,忽听驭夫道:“王妃,咱往前移一移吧,奴怕……”


    清操掀起车帷,问道:“怎么了?”


    驭夫指着山门旁的一堆枯草道:“奴见那草在动,怕是有什么野兽……”


    清操随着驭夫所指,果见一大堆枯草,她仔细盯了一会儿,草堆竟真动了。


    随行的张主簿也道:“驭夫说得是,咱们还是退后一些吧。”


    清操却是摇头道:“殿下刚进山门,若他出来时,正遇那兽突袭,哪里来得及防备?”


    说话间,孝瓘已握着算袋从山门走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清操对他喊道:“四郎,小心你左手边的草堆……许是藏着……”


    她话未说完,只见孝瓘提剑走上前去。


    “别……”她知道已阻止不了,只小声嘟囔道,“早知他好奇心这般重,便不与他说了。”


    清操眼瞅着孝瓘用剑尖拨开枯草,旋即俯身,隐没在枯草丛中了。


    她的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孝瓘站起来,朝马车的方向快步走来——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枯草,生怕从那草中蹿出一只老虎或豺狼来。


    “是什么?”清操问道。


    孝瓘沉声道:“是陈娘子,已经死了。”


    “阿……巫?”清操不可置信——就在刚刚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在同她讲话啊……


    “胸口被刺了一刀。”他转身对张主簿道,“你先回府调集些侍卫过来,我怕家家和正礼有危险。再去官廨报案,让差役过来勘验。”


    张主簿解下一匹马,正欲先行一步,官道上一骑飞驰而来。


    及至近前,见那人甩蹬飞身,跃下马来——竟是尉相愿。


    他红头胀脸,汗水绞着尘土,沿着鬓边淌下泥汤。


    “殿下回去看看吧,安德王快不行了……”


    君子道


    “按在地上, 打了二百鞭子。”孝珩看了看俯卧在床,气若游丝的延宗,对着孝瓘比出两根手指。


    “所为何事?”孝瓘不解。


    “这小子扎了草人, 给草人穿上太上皇帝常穿的青鼠皮裘, 用鞭子抽它,边抽边骂‘为什么杀我阿兄!’”


    孝珩边说边叹气。


    “陛下如何得知?”


    “他府中的奴仆告的密。”孝珩看了看周遭, 压低声音道, “我等平时一定要谨言慎行, 不可授人以柄。”


    “二兄, 还有件事, 陈娘子死了,我刚在花佛堂外的枯草堆发现了尸首。”


    “正礼的阿母?”


    “嗯。”


    “会不会有人要对家家和正礼不利?”


    “我也有此担心,已派人护卫。”


    孝珩心下略安。


    “孝琬这事……必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二兄是听闻了什么风声吗?”


    “孝琬早先跟我说, 他总听见街边孩子在唱‘河南种谷河北生, 白杨树头金鸡鸣’。”


    “这不是咱们幼年的童谣吗?我前几日在太医署门口也听见过。”


    “他初时也没经心, 但后来他觉得不对劲, 十几年前的童谣怎会突然流行起来?而且河南、河北不就是河间吗?”


    “是猞猁!”清操突然插话道,“我在太乐署门口碰见过猞猁分发食物, 令孩童唱童谣作为回报。”


    “谁是猞猁?”孝珩问道。


    “便是靖水曲坊中的乐伶。”


    “太上皇帝把靖水曲坊的案子交给了和士开来办理, 他的确保释了几名乐伶,认为这些人与西贼细作无关。”


    “看来此事定是和士开的阴谋!他一直觊觎尚书令之位, 扳倒孝琬, 他便可上位。” 孝珩按了按眉心,“更有可能,他本就是西贼细作, 意欲破坏平西之策!”


    孝瓘看了眼清操,附在孝珩耳边, 轻声道:“低贱胡儿,如何能动正嫡郡王?亦如大兄,当真仅为高叡所害吗?”


    孝珩怔怔地看着孝瓘,那表情就好似在最寒冷的冬夜里,吞下了一块冰。


    “你我兄弟,所为何来?”他看着孝瓘,苦笑着泛出泪花,“尤其是你啊……孝瓘……九死一生……所为何来?”


    床上的延宗轻轻“哼”了一声。


    众人皆蹙笼过去。


    他失去焦距的目光略过孝珩和孝瓘,嘴巴翕动着,“……活着……夺……夺回来……”


    说完,便又陷入了昏迷中。


    延宗没有食言,在昏迷七天之后,他醒了过来。


    他要喝水,要吃饭,他笑着对孝瓘说,自己这身肉不是白长的,除了他,没有人能扛得住二百鞭。


    但笑容后面,似乎不再是那个单纯的阿胖了。


    陈阿巫的案子也破了,说是遇到了盗贼——就像河清三年彭城王高浟的死因一样,未丢一分银财,只是丢了命。


    孝瓘遣人暗中寻查张大娘的茶粥摊。


    整个邺城,共有鬻茶粥者共五十四家,却无半点张大娘和猞猁的影子。


    这时,朝廷已经在催促孝瓘返回青州了。


    来时雨雪霏霏,归时杨柳依依。


    现在,清操的肚子愈来愈大,肚子里的“小鱼”也越来越活跃。


    孝瓘依旧是早出晚归,忙碌异常,不过他便是再忙,每晚也都要趴在清操肚子上听一会儿。


    每到此时,“那条鱼”就格外撒欢,清操的肚皮上一会儿鼓出一个拳头,一会儿突出一只脚丫。


    “他这么不喜欢我吗?”孝瓘一脸沮丧地问。


    “也许是太想见你,也许是……”清操噙着笑道,“你压到他的头了!”


    孝瓘赶紧起身,口中连道:“对不起……”


    他们常在一起憧憬孩子的模样。


    “我昨晚梦到熊罴了,我觉得……八成是个男孩子。”清操说。


    孝瓘迟疑着没有应声。


    “怎么?你不喜欢男孩子吗?”


    孝瓘笑了一下,“不,都行,都喜欢。”


    “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的样子。”


    “只是……”孝瓘顿了顿,“我父辈兄弟,几人可得善终……以男儿之身,生于皇亲宗室,未见得是好事……”


    然而上天总不能随人愿,熊罴入梦可算得母子间的灵犀。


    他们的儿子诞生在一个春光旖旎的午后。


    那孩子长得白皙而俊秀,他躺在清操的臂弯中,孝瓘坐在床边的蒲团上,脸刚好凑到孩子小手前。


    他伸出一根手指,孩子便伸出一整只手,紧紧扒着那根手指。


    孝瓘浅浅笑着,然后伸着脖子,吻了清操。


    “辛苦娘子了。”他认真地说。


    清操本是一心都在孩子身上,被他这一吻,醺红了脸庞。


    “孝瓘,给他起个名字吧。”


    “我还没想好……须得和弘节,正礼有些关联。”


    “嗯……”清操想了想,“那我们叫他承道好不好?”


    “承道?”


    清操点点头,“承道,承君子之道。”


    “何谓君子之道?”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是谓君子。”清操含笑看着孝瓘,“正如他的父亲。”


    “我?可我算不得君子……”


    “在我心中,你便是君子。”


    孝瓘望着清操,目光莹动而闪烁,他低了头,轻声道:“我听你的,便唤承道吧。”


    阳光从窗棂透进房间,空气中徜徉着暖意,这是清操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日。


    以至于多年以后,她每每忆起这一日,还似能闻到承道身上的奶香,还似能看见孝瓘眼中如水的柔情……


    自承道出生,清操的日子变得很充实。


    她看着一个


    软乎乎的小东西,学会翻坐,学会爬行,学着跌跌撞撞地行走,学着咿咿呀呀地讲话,他第一次唤她“阿娘”时,她把他抱起来,亲了一大口。


    清操并未忘记教宝儿弹琴。


    她给宝儿授课时,便让乳母带着承道在一旁听。


    承道显然没什么兴趣,他喜欢在院中拾木棍,长的,短的,捡了一大堆后,挑出最趁手的一根对着宝儿挥舞。


    宝儿对他的挑衅视若无睹,他只管弹他的琴。


    他在琴曲方面的天赋连清操都感到惊讶——他五岁时学会了《龙吟》,这可比清操都要早上好几年。


    这日,仆从忽然递上一张名帖,清操只看了一眼,便抱起承道,欢欢喜喜地出去迎接了。


    郑武叔手中握着一支竹马,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阿叔!你怎么来……”


    她话还没讲完,承道便挣开她的怀抱,张着小手跑向郑武叔了。


    郑武叔刚要把他抱起来,他却是一躲,直接夺了竹马,然后奔回到清操怀里。


    郑武叔哈哈大笑道:“你这是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啊,不愧是兰陵王的儿子。”


    清操笑着,瞧见他夺回的竹马——这可不是竹子缀帛的玩具。


    竹马通体用翠玉所制,鎏金的马头,看起来十分精巧名贵。


    “阿叔,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承道可不合适。”


    郑武叔笑着摆了摆手,“承道出生时,我不在你身边,洗三钱①也没给,此番初见,总得有点像样的礼物吧。”


    “不知阿叔此行为何?”


    “陛下新除我为司盐都尉,专事青州盐务。”


    清操轻“哦”了一声。


    “这两年,青州盐的产量大涨,市面都能买到盐了。”郑武叔一顿,看了眼清操。


    清操笑了笑,道:“这是好事。”


    “但很多都是私盐,暗中售卖,以逃盐税……所以殿下奏请太上皇帝,派司盐都尉统筹监管,既能稳定盐价,又可保证税收。②”


    清操又笑了笑,道:“这也是好事。”


    “只是不料,这差事竟落在我头上了……”


    “这差事不好吗?”清操有些不解。


    “倒也不是差事不好,不过是有些意外。”郑武叔又道,“我上任青州,理应先见过刺史大人,只不过我刚去过官廨,差役说,‘殿下领兵出去剿匪了。’”


    “啊?他今日便走了?”


    “你们……”郑武叔皱了皱眉,“殿下未与你说吗?”


    “他前几日说,最近常有盗匪袭扰盐民,他欲备兵去清剿,却不知他今日便走了,也不遣人回家说一声……”清操后面又轻声缀了一句,“许是怕我担心。”


    虽知他们感情甚笃,但日久天长,生出二心的也不是没有,郑武叔不禁提点道:“他落日不归,你难道不会担心?还是他现在都不常住在家里了?”


    “有时我睡下他才回来,我还未醒他便走了,若非问过门廊的守卫,我都不知他回来过。如此若有个两三日不归,想必我也是不知的。”


    “青州远离边境,无需忧心防务,也会如此繁忙吗?”


    “许是在忙刑案?盐政?”清操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他有时回来早些,我们多是聊些家常,他现在很少跟我说外面的事了。你回头若是见了他,倒可帮我问问,若你把盐政接管过去,他能不能早点回家。”


    当晚,清操请郑武叔居于刺史府中,等候孝瓘回来。


    不过郑武叔也是个闲不住的,次日清晨,忽对清操道:“我准备出发去海边襄助殿下剿匪。”


    清操赶忙拦了他,道:“我连夜遣人去寻四郎,他传话来说,让我在府中好好招待你,待他回来再与你详细交接盐务。”


    “我身为司盐都尉,自然也有义务保护盐民……”


    “行了,阿叔……”清操笑着将他按回座位,“你手无缚鸡之力,手下也无兵卒,就莫去添乱了。”


    过了几日,时逢旬休。


    郑武叔忽对清操道:“刚收到李县令的信,邀我去掖城。”


    清操要过信,粗略读了,神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那信上说:郑述祖为光州刺史时,看到云峰山上的斋亭刻石,不禁忆起幼年同他父兄游玩的情形。遂做了不少文章,也想刻石为记,当时雕制了两篇,后来青州的石匠都被招去驼山石窟造像了,此事便搁置下来,至他离世也未完成。


    现任掖城县令李湛③曾为郑述祖的佐官,这两年将余下的几篇雕制完了,恰逢郑武叔到青州,便请他过去观看。


    “阿叔,我也想去掖城看看,可以吗?”


    “我自然没什么意见。不过,你得同他商量商量……”


    郑武叔看了看正在往清操怀中腻歪的承道——那孩子腻着腻着,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清操叹了口气,道:“这位祖宗,我是半点脾气没有,也只能带着了。”


    云峰山在光州,峰高谷幽,景色如画。


    清操带着承道,同郑武叔一起到达山脚,掖城县令李湛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李世兄。”郑武叔下了马,给李湛抱腕行礼。


    李湛出身赵郡李氏,父亲李浑曾是郑述祖的旧友。郑述祖任光州刺史时,李湛释褐为记室参军。后来几经沉浮,最终回到光州的掖城做了县令。


    李湛笑着还了礼,又望了望马车。


    郑武叔解释道:“车内是兰陵王妃和小公子。”


    李湛隔着车帘见了礼,又道:“此山甚为陡峭,恐到了前面,就要换成平肩舆了。”


    清操道:“让小公子坐吧。妾身既来瞻仰先祖遗墨,又怎敢倨傲不恭?”


    李湛引马车行了数里,果然山势忽起,马车再不能前行了。


    清操抱起承道,把他放进平肩舆,自己则与众人一起登山。


    “当年,我陪郑刺史游览云峰山,就在这儿发现了一块残碑。”李湛走在最前面,用竹杖指着路边一处空地,“半截露在外面,半截在土中。郑刺史走上前,用袖子抹净尘土,他看了一会儿,便眼中含泪,说这碑是他父亲所作的斋亭石刻。④”


    他们又往上爬了一段路,李湛指着山壁上的一处道:“郑刺史因此作了《重登云峰山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很清楚,我也按大人的意思,把他的字刻在石壁上了。”


    郑武叔和清操仰望着石壁,轻声浅读上面的字:“先君之临此州也,公与仲兄豫州敬祖、叔弟光州遵祖,季弟豫州顺祖同临此镇,于时,公年十一……”


    清操屈指算了算,心道:阿翁第一次来云峰山年仅十一岁,而现在,他的曾外孙都三岁了!与这金石相比,人生何其短暂啊……


    “当年家父找到的残碑可还有保存?上面写的是什么?”郑武叔问道。


    “是文恭公的墨宝!自当千古流芳,万世永存。”


    李湛口中的文恭公便是郑述祖的父亲郑道昭。他被尊为北方书圣,在当时是与南方王羲之齐名的书法大家,后世则称他的字是“仙人啸树,海客泛槎,令人想象无尽”。


    沿途石壁上有不少郑述祖和郑道昭的书刻。


    众人边行边看,不知不觉间到了山顶。


    山顶的视线豁然开朗,极目远眺,云雾之间可见沧海。


    “金轩接日彩,紫盖通月华。腾龙蔼星水,翻凤映烟家。”


    清操望着眼前的景色,不禁吟出幼年姑母教她的诗——正是文恭公郑道昭的《登云峰山观海岛》。


    “王妃请看。”李湛指着山亭中的石碑道,“这便是郑刺史当年找到的残碑。”


    那碑是郑道昭为他的父亲郑羲所写的传记。


    郑武叔拿出香炉和祭酒,正要奠上一奠,忽听亭子不远的山石后面传来笑声。


    李湛也听到了,皱了皱眉,派了名官役转过去看看。


    谁知那官役白着脸回来,后面还跟了二人。


    李湛见为首那人亦是脸色一白,躬身揖道:“娄……娄大人……”


    正是李湛的顶头上司——东道行台娄叡!


    当初周军围困洛阳,娄叡拿下轵关,又同王峻一起南征逼退敌军,收复悬瓠。按理说是功勋卓著,理应重赏。


    高湛却以娄叡在河南做下不法之事为由,罢免了他的所有官职。


    娄叡猜测是和士开在背后使坏,向天子进谗言说自己与高叡勾连。毕竟他自己是外戚又是勋贵,而高叡是宗室,此二者勾连,一直是高湛的大忌。


    他在家蛰伏一段时间,他的堂弟、领军将军娄定远总算在御前进言,让他做了东道行台。


    郑武叔和清操也随之行了礼。


    娄叡晃晃悠悠地走到清操面前,问道:“这么巧,兰陵王妃也来云峰山游玩?”


    清操素知娄叡是怎样的人,也知他曾参与暗害大兄孝瑜,所以不愿与他多言,仅是微微一笑。


    “太上皇帝曾为禁酒令,王妃怎么还饮酒呢?”


    清操看了看娄叡,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酒袋,便知他定是来山顶偷偷饮酒的——只不过他恰巧被自己撞破,反而要倒打一耙了。


    “妾与家叔来此,是为祭祀,而非饮乐。”


    按照礼法,即使天子禁酒,也是不禁祭祀用酒的。


    “不知东安王来此为何?不会是来饮乐了吧?”


    “那不能。”娄叡脚底有些拌蒜,却还是执拗着往亭中走,走到那石碑前,将酒袋中的酒倒在地上,“本王也是来祭祀的!”


    清操冷冷一笑,道:“此斋亭为我阿翁所建,亭中乃郑氏先祖传记。”


    娄叡有些微惊,他面向石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来:“魏故中书令秘书监使持节都督兖州诸军事安东将军兖州刺史南阳文公……”


    他突然停下来,对与他同饮的另一人道:“这不你说过的那个大贪官吗?”


    他此言一出,清操和郑武叔同时沉了脸,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娄睿所指的那人。


    那人本就侧着身,被娄叡点出,才不得不转过来。


    清操这才注意到,这不是孝瓘的行参军的阳士深嘛!


    “王妃……”阳士深尴尬地笑了笑,“因举家迁往光州,所以就辞了青州的差事……”


    阳士深离开刺史府的事,清操倒是知道。


    毕竟他曾想私留清操为婢妾,后来知道她真正身份后,自是惶惶不可终日,离开也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她没想到竟会来到掖城,又在娄叡手下为佐吏。


    “你快说说,什么文灵公变文公的事!”娄叡催促道。


    清操和郑武叔的脸色愈发难看,而阳士深也愈发尴尬了。


    郑道昭的父亲郑羲原是南朝宋人,后来投降了北魏,凭姻亲而官至中书令、秘书监。


    与郑道昭和郑述祖不同,郑羲的官声极差,受贿又吝啬,当时就有人说他是“西门受羊酒,东门则卖之”。


    他死后魏孝文帝赐谥“文灵”——素有文业谥“文”,为政不廉谥‘灵’。


    但郑道昭在这篇传记中,却用私谥“文公”取代了天子钦定的“文灵”,确有为父掩过之嫌。


    娄叡见阳士深不言声,就自己说道:“瞧瞧人家兰陵王公子的用度,连一根竹马都是金玉做的!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郑武叔刚想解释,清操拦下他,怒对娄叡道:“东安王辱我先祖,又污我夫君,是何用意?”


    “我污蔑谁了?青州哪个不知,高长恭这几年可没少受贿敛财!”


    从云峰山回来这一路,清操始终闷闷不乐。


    郑武叔劝慰她道:“那东安王毫无器干,纵情财色,他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攀诬殿下,你无需放在心上。”


    清操僵涩一笑,道:“阿叔说得是。”


    入青州界后,郑武叔望着前面的山峰道:“文恭公也曾在此山中留下墨宝,你可曾去瞻仰过?”


    “这是什么山?”


    “石膏山。”


    “石膏山……”这山名似曾相识,但清操确未登临过。


    “阿娘,我们去爬石膏山吧,我可不想回家!”承道拉着清操的衣袖,眨巴着又圆又亮的眼睛。


    石膏山的崖壁如削,中间一条山径直通山顶。


    他们一行走在石阶上,只听耳畔风声犹如战鼓,郑武叔举目四望,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了?”清操问道。


    郑武叔指着山壁上的一块巨石道:“想必这就是《水经注》中所说的石鼓了。”


    清操抬眼看了看,那巨石果然像面大鼓。


    郑武叔又道:“传闻此鼓年凶则鸣……”


    清操心中一紧——这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年,莫非又要起战事了?


    又行数里,但见小溪潺潺,溪边石壁上题了一行字:中岳先生荥阳郑道昭游槃之山谷也,此白驹谷。


    “我虽未见过阿翁,但父亲常令我临他的字。我观这行字,显然与我素日所见不同。”郑武叔道。


    清操凝着那些字,的确爽朗明快,纵横高迈——想必文恭公写字时,心在山水之间,而不在形役之中。


    山中阴晴不定,刚刚晴空万里,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云,便起急雨。


    郑武叔护着清操和承道,在促狭的山路间前行,幸而前方有个小村落。


    整个村子看起来不错,有不少人家都是石头墙、青灰瓦,仅有几户是土墙茅草。


    郑武叔本想找间瓦房避雨,清操却走进了村口那间茅屋。


    外面天色阴沉,里面就如同黑夜了,唯一能看见的就是从透光的顶上垂落的条条雨丝。


    “咱们哪里是避雨啊?”郑武叔拉了清操往外走。


    清操让郑武叔带着承道先走,自己从怀中取出一贯钱,回到桌边想放下,抬头忽见一尊牌位。


    “先夫杨君大郎之位。”


    她突然想起来,为何觉得石膏山耳熟了。


    当初在河阳,孝瓘遇到的那个濒死的报水卒杨大,正是石膏山白驹谷人。


    难道这是他家?


    清操朝屋里看了看,黑黢黢的,并未见人影。


    不过她还是收起一贯钱,换了一锭银子放回原处,随后出了门。


    她刚走到柴门,忽听身后有个细弱的声音:“娘子,留步。”


    清操一回身,一名八九岁的小娘从草屋中跑出来,将那银锭放还到清操手中。


    “我与娘子不认识,不能收。”


    清操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诸人,只身返回茅屋檐下。


    “我们刚在你家避雨,这钱权作酬劳。”


    “我初时以为你们是坏人,没敢吱声,但我不是没看见,你们站了站就走了。”小娘推开银子,“因为我家也下雨吧……”


    “你家只你一人吗?”清操问道。


    “我和我……”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牌位,“阿耶。”


    “你阿耶可曾做过河阳报水卒?”


    小娘眼睛亮了一亮,“你怎知道?你认识我阿耶吗?”


    清操点了点头,把那银子重新放回小娘手中,“现在你可以收银子了吧?”


    “这是抚恤银吗?”小娘试探着问。


    “算是吧。”


    “县里的?”


    清操囫囵“嗯”了一声。


    小娘将信将疑地接了银子,掰着手指算道:“朝廷发一次,州府发一次,现在县里还发?”


    清操有些惊讶,“你说州府又发了一次?”


    “嗯,去年还是前年来着,刺史大人派人送来的。”


    清操心头一宽,欣然一笑。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吗?你阿娘呢?”


    “阿娘在二伯家的盐坊里帮工。”她指了指东边,“在海边,不常回来。”


    “你家出身弘农杨氏?”


    她这话把那小娘给问愣了。


    “我家姓杨,村里人也□□姓杨,但娘子说的什么弘农的杨的……我不太懂……”


    “你家既非豪族,你二伯便能开盐坊吗?”


    “如何不能?”小娘不解道,“我们村,还有山上的几个村,好多人都去海边开盐坊了。若非我阿耶没了,我家许也开了呢!”


    清操着急追赶郑武叔,闲聊了两句,便钻进雨中。


    她在村中穿行,也不知郑武叔他们进了哪户人家,转了几个弯后,竟出了那小村。


    清操冒雨在村前村后找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他们踪迹,最后只得上了山。


    好在此时雨也停了,正值初秋天气,雨洗的山间格外清爽。


    山径上忽传来儿童的啼哭,清操一下辨出是承道的声音,赶忙往前紧走几步,见郑武叔抱着承道走下来。


    清操赶忙抱过哭得喘不上气的孩子,安抚道:“阿娘在这儿呢,承道不哭了。”


    见承道渐渐住了哭声,又埋怨郑武叔道:“阿叔不是说在村里躲雨吗?怎么又上山了?”


    “敲了几户瓦房的人家,均没人应,听说山上有处白云堂,我便说上去躲躲。”


    “白云堂?”


    “以前是个道观,后来威宗灭道,强令道士剃发为沙门,便改作佛寺了。只不过门侧还有先祖文恭公的题字‘白云堂中解易老也’,且那住持也是法名易老。”郑武叔边说边笑起来。


    清操也跟着笑,“易为《周易》,老为《老子》,如此看来,委实有些不伦不类了。”


    郑武叔又道:“你还莫笑人家,正因如此个色,寺中香火旺盛,竟如邺中大寺般建有无尽藏院,也可放贷生息呢!”


    石膏山离东阳城不远,下了山后,清操令驭夫加快速度,争取日落前赶回刺史府。


    快到刺史府时,郑武叔忽然勒停了车驾。


    清操挑开车帷,正想问他原因,却见远处刺史府中涌出许多甲士,最后走出的那人手中持节,头戴高山冠。


    “是持节谒者。”清操小声道——谒者她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手下带这么多兵,不经通传直入刺史府的谒者,她的确没见过。


    清操心中忐忑,却见马嗣明东来。


    他下马匆匆行礼,慌张道:“王妃,刚有执节谒者去沿海营中,将殿下带走了!”


    清操心中更惊,她指着刺史府,“你知所为何事吗?”


    马嗣明摇了摇头,“今天是殿下服用解药的日子。我带药去营中,却听说殿下刚被带往邺城……”


    承道歪着小脑袋问清操,“阿娘,兄兄怎么了?”


    清操摇了摇头,“阿娘也不知。”


    郑武叔颤声问道:“还……往前走吗?”


    清操叹了口气道:“只能往前走了……若我与承道被他们带走,烦请阿叔帮我照料好宝儿吧。”


    清操的车驾行至门口,谒者上前问道:“是兰陵王妃和公子吗?”


    “是。”郑武叔答道。


    “下官奉圣谕,查抄青州刺史府邸,并请王妃和公子回邺。”他说着一挥手,甲士上前,绕过郑武叔,一把拉下驭夫,控制了马车。


    时经三载,清操怎么也没想到是被甲士押回兰陵王府的。


    张主簿已不在,府中杂役惫懒,以致草木凋敝,破窗蛛网,房中还有被翻找过的痕迹。


    清操命仆从打扫出卧房,便带着承道住进去。


    她等到天黑,也未见孝瓘被送回来。


    马嗣明使钱向门口的甲士打探,他们说,孝瓘押去了大理寺。


    这消息便似闷锤一击,正中清操心口——她想起了三年前的孝琬。


    “阿娘,你看……”承道突然开口道。


    清操一抬头——见门口站着个小郎。


    她举起油灯走过去,细细分辨,才认出是弘节。


    “婶婶勿怪,五叔说您家后苑有个狗洞,独我身量瘦小,能钻得进来,所以让我给婶婶带几句话。”


    弘节已然嗣位,清操浅浅行了礼,道:“有劳河南王。”


    弘节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止了礼,“婶婶不必客气。”


    “据二叔和五叔了解到的情况,此番羁押四叔的罪名是贪残受贿。五叔深信四叔品性,要么是被奸人所害,要么就是……”他压低声音道,“听说太上皇帝的气疾很严重,可能对叔叔们不太放心,寻个缘由……叔叔们素知四婶果敢聪慧,想听听您的意思。”


    清操略沉了沉,道:“妾身悉心内务,对外面的事知之不多。不过,安德王担心的事,亦是妾身最为忧虑的。”


    “那怎么办啊……”弘节急得跺脚,“从我父王到三叔,现在又是四叔……难道就这般坐以待毙?”


    “于今,四郎的命全系在太上皇帝一念之间……”清操重重叹了口气,“弘节,麻烦你回去同你二叔和五叔讲,请他们的门客多写些戍边将军的诗词文章,赞誉他们厉兵秣马、修墙筑戍,护卫家国的事迹。”


    “这是为何?太上皇帝曾巡游边关,怎会不知戍守之苦?再说诗词文章,不过雕虫小技,如何能动摇陛下的杀心?”


    清操摇了摇头,“我并非想用诗词来感动陛下,而是因为现在戍边的将军仍是勋贵为多,他们自六镇起兵便手握军权,虽然近两年东西和睦,南北平靖,其中很多人解甲归田,但并不等于陛下可以高枕无忧,甚至滥杀宗室中可以制衡他们的力量。”


    “婶婶,我懂了!我这就去跟叔叔们说!”


    一个月后,弘节又带来消息,说孝珩入尚书省,拜为尚书令。


    清操听闻这个消息,便唤来马嗣明,问道:“马先生,你说殿下是该服用解药了吗?”


    马嗣明点点头,“那日便该服的。再拖下去,怕是会起症……”


    清操手书了一封信笺,交与马嗣明,“先生带着这封信,请门口禁军转呈陛下,看看陛下会如何处置。”


    马嗣明拿着信笺去了,清操更加如坐针毡,辗转难宁。


    承道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在房中踱步的清操,张着小手,唤“阿娘。”


    清操停下脚步,把承道揽在怀中,他用手抱住清操的头,“兄兄不在,还有我。”


    他的声音清脆稚嫩,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好,幸好有你……”清操吻了他的额头,顺势勾去自己眼角的泪珠。


    第二日傍晚,马嗣明终于回报说,太上皇帝准允他把药送入大理寺了。


    清操听完,一颗悬心稍稍归了位——既准服药,可见暂时还不会动手。


    然而,待到马嗣明去大理寺监牢探望之后,清操的心却又悬了起来。


    “他还好吗?”


    “殿下的虺易毒尚未发作,在狱中也未受刑,就是胡子许久没刮了。”


    清操笑了笑。


    马嗣明又道:“殿下让我转告王妃及诸王,将来无论降下怎样的罪责,都是他罪有应得,千万不要辩护,更不要求情。”


    清操的表情渐渐凝固,她的指甲几乎扣进肉里……


    “他是不想累及我们……可他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要平白承受那样的罪责?就因为他在军中的威望太盛,就要受此污蔑吗?”清操愤然,双睫一垂,泪水如珠碎落而下,“这一世的清誉,岂非尽付东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马嗣明亦是忿忿不平。


    “对了,还有件事,我须得跟王妃说一声,太医署昨日发了文告,想招我回去共商医案。”


    清操一抬眼,马嗣明继续道:“太上皇帝病重。”


    徐之才的医术一直为皇室信赖,但他原本出身江南高门,不甘作个弄臣,加之和士开一直排挤他,遂请求外放。


    和士开乐见其成,不久他被任命为兖州刺史。


    这些年,掌管太医署的一直是其弟徐之范。


    但徐之范的医术较其兄还是差了许多,此番太上皇帝病重,他没能治好,被贬去尚药,新任的太医署丞郑宣文只得求助马嗣明。


    三秋之后,天气冷下来。


    孝瓘的案子一直悬而未决。


    清操得到的消息是,太上皇帝因身体的缘故,连朝政都交由皇帝处置,更遑论断案了。


    兰陵王府外的禁军未撤,但准允清操在禁军监视下外出。


    清操也没什么心情出去逛,只是偶尔去佛院进香祈福。


    这日冬至,她来到般舟寺。


    般舟寺是邺城有名的译经场,里面的僧人来自各地。


    有身毒(印度)的梵僧,西域的胡僧,还有中原和南地的僧众。


    清操在大雄殿中进香时,无意间发现在殿中诵经的胡僧颇为眼熟。


    她向那胡僧多看了一眼,胡僧竟对她微微一笑。


    清操一下便想起,这僧人不就是靖水曲坊的胡伶,猞猁的情郎阿献嘛!


    只不过他现在剃度为僧,未着粉黛铅华,不如曲坊中精致美艳。


    清操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他从未见过自己,这才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她和南一礼,道:“我有本经书想译,不知小师父能否?”


    阿献并不还礼,而是肆无忌惮地盯着清操看,他的笑容更加柔媚,“贫僧不通梵语,只会胡语,不知夫人的经是用什么写的?”


    “是南地的经书。”清操回道。


    “哦?”阿献掩袖笑道,“夫人真会开玩笑,南地的经还用译吗?”


    清操点点头,“是光宅寺里的经,不用译吗?”


    阿献微怔,而后会心笑道:“不但要译,还要用心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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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心建议:不要边吃东西边看这章……


    清操点点头, “是光宅寺里的经,不用译吗?”


    阿献微怔,而后会心笑道:“不但要译, 还要用心译。”


    说完, 他站起身,领着清操沿着弯廊往后面去, 禁军护卫便也跟着他们。


    阿献回身看了一眼, 道:“夫人这般排场, 必非常人。”


    清操笑而未语。


    后院有一排僧寮, 阿献步入最南面的那间。


    清操跟着他走进来, 环顾四周——佛龛香案,青灯蒲团,若非榻边的那架箜篌, 还真的很像个清心寡欲的修行之处。


    清操走到箜篌边, 认真观察, 第二十三根弦的颜色明显与其他弦不同。


    回想曲坊时, 猞猁的箜篌便是雁柱状,而且被乌矮若干抽走的也正是第二十三根弦。


    “长廊欣目送, 广殿悦逢迎……”身后忽有人柔声念道。


    清操一回头, 只见阿献笑靥如花,缓缓读出了《光宅寺》诗的后两句:“何当曲房里, 幽隐无人声。”他顿了顿, “夫人要译的,可是这篇经文吗?”


    清操坐在榻上,淡而一笑, “看来小师父常译此经。”


    阿献赶忙摇头,委屈道:“小僧只与夫人一见如故。”


    他说着, 委身到清操身畔,乖巧的模样像只小犬。


    清操从发髻上抽出一根金钗,用那钗尖沿着阿献的脸颊缓缓而下,“我自幼笃信佛法,你这副模样,我怎敢亵渎?”


    阿献把那金钗握在手心里,“小僧在天官坊租了个院子,取名夜昙,夫人有时间可以过去坐坐,小僧便换一身装扮。”


    清操皱了皱眉,道:“我家住戚里,离天官坊太远了。”


    阿献的眼睛亮了一亮,“戚里?那可是皇亲国戚所居之处。不知夫人府邸是哪家,我也可自后院拜会。”


    清操摆了摆手,笑道:“妾的夫君可不喜不速之客。”


    阿献张了张嘴,又收住,终道:“允忠里恍似还近些,不过那边只有一间房,我怕夫人不便。”


    “当真没有其他地方了?”


    阿献摇了摇头,“其实山间别苑幽静,不知夫人家中可有如此便宜之处?”


    清操把那根金钗推进他怀中,“此物为聘,过几日,我遣人来寻你便是。”


    清操回到兰陵王府,本想寻个小童从狗洞钻出,把阿献所供的线索交到安德王府,让延宗带领军府的士卒去蹲守。


    巧的是,当晚弘节竟来了。


    “婶婶,五叔遣我来接承道。”


    “出了什么事?”清操惊道。


    “五叔说,他要带兵去大理寺救人。”


    “为何啊?”


    “四叔快被他们害死了!你带着阿弟,与我从这洞中钻出去吧!”


    清操心中更惊,马上命仆从拿来小锯,锯下几块整砖,使那洞扩大一些,她得以带着承道钻了出去。


    她坐在弘节的马车上,“弘节,广宁王知道此事吗?”


    “二叔也在安德王府中,他是不太赞同的,但他也拦不住五叔。”


    “你带我去见他们好不好?”


    弘节为难道:“五叔正在气头上,他让我带承道出邺城。”


    清操摇了摇头,“你若不去安德王府,我便抱着承道,从此跳下去!”


    弘节赶忙道:“婶婶莫急,依你便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只怕婶婶去了,反是火上浇油……”


    “为何啊?”


    他没再接话,只命驭夫改道至安德王府。


    安德王府中已是灯火通明,聚集了百余人。


    这些人均未着军服,但模样看起来孔武有力,绝不是普通的奴仆。


    清操从门廊疾步走进正堂,只见延宗正举着一只未燃的火把,准备出门。


    孝珩垂手站在他身后,正在说:“延宗,你莫要冲动,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二兄,五弟,究竟出了什么事?”清操急问。


    延宗昂这头,瞥了眼清操,并未答话,兀自命人引燃了火把。


    清操只得转向孝珩,“二兄……四郎怎么了?”


    孝珩却也不理清操,而是直接上前,一把拉住延宗,“你仅带这百十号人,如何劫狱?”


    延宗厉声回道:“我只需到领军府,把他们灌金汁的事散播开去,定能聚集起千人往大理寺救人!”


    清操一把抱起承道,大声对他二人说:“殿下们若觉我一介女流,不配知道你们要做的事,务请告知承道,你们今日所行,必会对他的人生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


    延宗终于放下火把,用另一只手夺过承道。


    承道忽被这么个凶神恶煞从母亲手中夺走,直吓得大声嚎哭起来。


    孝珩这才开口说道:“去年,大理寺缺人手,兰芙蓉被划拨过去充任司直。昨日她传信来,说几个狱掾给四郎上了金汁……”


    “金汁?何……何为金汁?”清操问道。


    “就是在犯人身上戳个血洞,再往洞中灌粪!”延宗抢话道。


    孝珩接着解释:“这种伤口深却不显,极难愈合,很快化脓感染,便是死了也只当是病死……军中常用金汁箭射敌,将士们无不对此法深恶痛绝!”


    清操的心被这番话揪扯起来,好半天才缓缓问出一句:“狱掾怎会有如此胆量?究竟是谁要害他?”


    “还能是谁?”延宗冷声道,“听说太上皇帝已病得起不来床了,他生怕我们夺了他儿子的位!以四兄在军中的威望,必先除了他,再对我等下手!”


    清操蹙紧眉心,边思索边道:“他乃至尊,他若想杀,何须用此阴毒的手段?又何须延搁这么多时日?我反倒猜测太上皇帝是想把此案留给皇帝处置。真到宫车晏驾之时,若勋贵势大无法控制,皇帝可下诏对四郎从轻发落,用以收揽尔等之心,以宗室之力拱卫皇权,制衡勋贵。”


    延宗森然一笑,“你这毒妇,少用这些话来诓我,你自然不会关心我四兄的死活!”


    他丢了火把,回手抽出背后斫刀,银光一闪,刀刃已架在清操脖颈旁。


    清操惊骇,承道却是突然不哭了。


    他一把抓住延宗的辫发,照着他的耳朵狠狠咬了下去。


    延宗疼得大叫,孝珩赶忙去抱承道,企图将二者分开。


    承道偏是不肯撒嘴,直待生生咬下延宗耳垂上的一小块肉,才被孝珩抱了过去。


    延宗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大骂道:“你……你他娘个小混球!你懂个屁!我都是为你兄兄!”


    承道抹了抹嘴边的血,回道:“我兄兄爱我阿娘,他若在此,决计不准你对我阿娘无理!你才懂个屁!”


    “你个混球说什么呢?”延宗索性把刀插在地上,大手去抓承道,要打他屁股,孝珩急忙用手一挡,“你几岁了?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孝珩继续道,“大理寺卿冯子琮乃太上皇后的妹夫,他一向谄媚和士开。而和士开保全西贼细作,构陷孝琬,他一定担心山陵崩后,我们会施以报复。因孝瓘在军中素有威望,他最忌惮的人定然是他。是故从他下手,顺势激怒我们,若我们中了圈套,太上皇帝定会以谋反论处,正可将我们一并剪除。”


    清操听完,点了点头。


    “二兄!你怎可信这毒妇之言?”


    孝珩摆了摆手,道:“我并非相信郑妃,而是我理智分析得出的结论——你想想大理寺明知兰芙蓉曾为四郎属下,为何会当着她的面给四郎下金汁呢?”


    清操


    素知延宗性情粗鲁,但孝珩对自己的态度也很疏离,料想其间定有误会,便径直问道:“二兄,妾身不知做错何事,还请明示。”


    延宗轻哼,“你自己做了什么,反倒让我们明示?”


    孝珩转向清操道:“我本顾忌郑门脸面,不愿公然提及,但既问起,也不妨与你直说。安德王妃今早去般舟寺礼佛,瞧见你与一胡僧入了内院僧寮。她说,那胡僧法名昙献,性情妖冶,常以姿色奉人。你与四弟也曾如漆似胶,短短三载,你竟在他身陷囹圄之时,做出如此悖逆之事!实在枉废他待你一片痴情啊!”


    清操听他说完,虽他所说并非事实,但她也确实入了胡僧的寮舍,禁不住脸上泛红。


    延宗趁机逮到,“你现在知道脸红了?二兄,她的话可不能信,她定然盼着四兄早早归西呢!”


    清操怒道:“阿胖闭嘴!我今日的确去了般舟寺,也的确随胡僧入了寮舍,我还与他念了‘何当曲房里,幽隐无人声’的诗,问了他几处接客的地点,更同他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这番话,只听得二人气息变粗,怒意满面,延宗都准备从地上拔刀了。


    清操最后才道:“但你们可知那胡僧是谁吗?”


    “谁?”二人异口同声地怒问。


    “就是靖水曲坊里,唱《兰陵王入阵曲》的胡伶,亦是细作猞猁的情郎阿献。而且我在他的寮舍中看到了猞猁的箜篌。”


    二人怒意顿消,只剩满脸错愕。


    “所以你想要……”孝珩追问。


    “我原本想让僮使给你们递线索来,如此顺藤摸瓜,捉住漏网的细作张大娘和猞猁。但我现在觉得,我们也许可以通过她们拿到和士开通敌的证据。我们把证据悉数呈与太上皇帝,便是陛下再爱重他,如此大罪,自也无法包庇!”


    “好!就这么干!”


    延宗一刻也等不得了,他点燃火把,阔步走到院中,对众人说道:“今晚咱们不去冲大理寺了,咱们改去冲般舟寺!”


    清操听他这般说辞,忙从堂中走出,嘱咐道:“切勿打草惊蛇。”


    延宗咧嘴一笑,道:“阿嫂放心,莫看我人粗,但我心细,你便在此等待好消息吧!”


    清操还是怕他鲁莽,又嘱咐道:“那三处皆要留人值守。”


    “知道了,知道了!”延宗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待院中士卒尽去,清操却还眺着门口的方向,满眼焦忧。


    孝珩抱着承道走到她身边。


    清操这才转身,伸手接过承道。


    孝珩躬身一揖,“是为兄错怪你了……”


    清操一惊,她抱着承道也不好止礼,只得道:“兄长快起,莫要折煞妾身。妾知兄弟们皆是为了四郎,若我处于你们的位置上,也一样会心生怨恨。”


    “难得你慷慨大度,也难怪孝瓘爱你至甚。”


    安德王妃李宝信是阿范的族妹,她见承道困得睁不开眼了,便建议清操先带孩子到客房休息。


    承道头刚沾枕,便呼呼睡去。


    李宝信方才听到了清操与二王的对话,此刻独对清操,表情颇为尴尬。


    “四嫂见谅,并非我有意挑拨,实是那胡僧名声太差……三年前,我同河间王妾陈氏去般舟寺礼佛,便被他挑弄过。”


    “陈阿巫?”清操惊讶道,“你是说陈阿巫见过那胡僧?”


    “非止见过,他二人还相谈甚欢。”李宝信点头道,“陈氏自言出身颍川,但她言行轻佻粗鄙,似与高门不符,也难怪河间王一直不肯将她扶正了。”


    清操和衣躺在承道身边,回想方才与李宝信的对话,心中难以平静——阿献绝对是有意接近阿巫的,而阿巫的死更像是被灭口……


    天边刚见一缕曙光,院中就传来碎乱的脚步声。


    清操开门出去,只见延宗手中抓着一名女子,身后的士卒抬着一人。


    延宗将女子往地上一扔。


    清操看了一眼,是猞猁;再看后面的人——


    “张大娘?”她伸手试了试鼻息,“死了?!”


    延宗重重叹了口气,指着猞猁道:“有兄弟在允忠里发现了这小娘,尾随她到了土台坊的一处院落,察看后发现了这婆子。”他又指了指尸体,“本想将二人一并擒获,却不料那婆子迎刀冲过来,我以为她要攻击,没想到她径直撞到刀头上……”


    清操也是叹气,转向猞猁,问道:“猞猁,你若肯多说一些,我便不杀你。”


    猞猁望着清操,眼中都是泪水,她张开嘴,却只发出一些啁哳的杂音。


    清操一惊,“怎么?她不能说话了?”


    延宗更是大骇,他一把抓起猞猁,掉转过来给清操看她缚在后面的胳膊——她的手已被人砍掉了!


    “那胡僧呢?”清操着急问道。


    延宗摇头,“三处都没看见。”


    “莫非他已看破我的身份?”清操自语。


    清操让延宗腾出一间空屋,寻来许多书册纸笔,再把猞猁捆好置于书前。


    “猞猁,我知你识字,我问你问题,你把答案用笔从书中圈出来。”清操令猞猁咬着笔。


    还不待清操问问题,猞猁便叼着笔,在书册中圈了两个字:“别杀。”


    清操点了点头,问道:“你同张大娘是什么关系?”


    猞猁圈了“阿娘”二字。


    “谁将你毒哑?谁砍了你的手?”


    她又圈了“阿娘”二字。


    清操有些惊骇,“你们是西面的细作吗?”


    猞猁点了点头。


    “和士开为何要救你们?他也是?”


    猞猁先是摇摇头,在书中找了半天,圈了“收买,互通消息”几个字。


    看来和士开果然是胡儿本性,一边在齐国拥权,亦不忘在周国下注,这样无论哪方胜利,他仍可保富贵荣华。


    “乌矮若干知道你们被和士开收买了吗?他是不是因此想要构陷你?”


    猞猁选了“也许”二字,又补充道:“他嫉妒。”


    “阿献是西面细作吗?”


    “不是。他是和士开的人。”


    “今天你见到他了吗?”


    猞猁摇了摇头。“没有情报,没见到他。”


    “你听说过陈阿巫这个人吗?”


    “没有。”


    “你现在……应该弹不了箜篌了吧?”


    猞猁苦笑了笑,这问题有些明知故问,但清操下面的问题又让她困惑——“般舟寺中的箜篌是你在曲坊用过的吗?”


    “曲坊已毁,哪里还有箜篌。”


    ……


    清操对猞猁的审讯,从黎明一直到天黑,问出来的东西并不少:


    阿献容貌出众,被乌矮若干买入曲坊。猞猁对他一见钟情,但张大娘并不同意。


    直到和士开来曲坊,见到阿献甚为喜爱,大娘才同意猞猁与他交往,想通过他勾连和士开,进而窃取机要。岂料此意图被和士开看破,反而通过阿献收买张大娘母女,二者都是互通消息,两面下注。


    张大娘通过此线获得了不少情报,甚至受到顶头上司韦孝宽的嘉赞,乌矮若干心生嫉妒,杀死阿脊并栽赃猞猁。


    乌矮本想把猞猁和清操一同处决,张大娘则备了毒粥,只想毒死清操。猞猁听信清操之言,误以为粥中毒药是看守所下,又信了清操领军府的身份,才同意写下供词,与清操一起逃走的。


    阿献那晚他与猞猁欢/愉之后,就被和士开接去府上。所以后来延宗带人查抄,阿献成了漏网之鱼。


    张大娘和猞猁被关入领军府后,阿献不知从何处得到至宝佛牙,进献给和士开,希望他出手救出二人。和士开不受,却让他转赠河间王。


    阿献照做后,张大娘和猞猁获释。


    作为回馈,她们二人遵和士开之命,在邺城各处给乞儿布施,并教会乞儿童谣,不巧被清操撞见后,她们就速速离开邺城。


    母女二人本想隐居山林,不幸被周使找到,强令她们在邺城重置谍网。


    周使鉴于猞猁此前的错误,想要将其一刀毙命。张大娘毒哑了猞猁,并砍去她双手,以保证她绝不会再次泄密。


    她们回到邺城,在般舟寺找到了阿献。


    他已化身胡僧,法名昙献,以此接近名媛贵妇,通过她们为和士开掌控朝臣动向,并顺道获取资财。


    张大娘和猞猁在土台坊租了一间院落,每隔几日,猞猁会去允忠里找阿献拿些情报。


    除却重逢那次,她再未去过般舟寺,更不能再弹箜篌。


    清操每念及此,便觉不对劲——僧寮中断了第二十三根弦的箜篌,仿佛在提醒清操,阿献仍与猞猁保持着联系……


    难道是他故意引她去擒张大娘和猞猁的?


    若是如此,那就难怪延宗寻遍三处,皆不见阿献的人影了。


    可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清操想不明白,然而更棘手的是,他们既无实据,又无证人能证明和士开已然通敌叛国。


    因为猞猁拿到情报后,并不会细看,而是悉数交与张大娘。


    张大娘每隔一段时间,会只身前往边境口头交接。


    延宗派人去土台坊搜查,掘地三尺,果无半张纸片,唯灶台边的些许灰烬,猜想是张大娘每每看完猞猁拿回的情报,便旋即烧毁而留下的痕迹。


    “猞猁虽然通过圈字,告知我们不少情况,但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具体传递了什么消息她也不详知。张大娘已死,我们凭她一人,是无法扳倒和士开的……”清操如实对二王道。


    延宗“噗通”一声跪在清操面前,痛哭道:“阿嫂,我把事办砸了,你杀了我吧!”


    清操俯身将他搀起,“阿胖,你别这样,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和士开的大宅在朱明门内南街之西,琼楼金阙,碧瓦朱甍,不逊皇宫。


    门口的长队从南街一直排到朱明门外,绵延几里,多是求官的富商大贾,或是等待提拔的朝士。


    自东走来一方士,后面跟着名侲子,二人皆着宽袖缁衣。


    他们超过这些排队的人,径直走到和士开府门前。


    守门的家仆满脸倨傲,大声呵斥道:“没看见都在这儿排队呢吗?还不速滚去末尾。”


    方士躬身道:“若去队尾,不知何时可见大人?”


    家仆随手一指队中,道:“他们都是等了三天的。”


    方士捻了捻胡须道:“那恐怕大人等不到见我了……”


    说完,转身便走。


    此时,恰巧和士开的弟弟和士休从府中走出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大声喝止道:“小小方士,竟敢在此危言耸听!”


    方士道:“吾乃梵释天王座下帝子,今过此处,知仆射有大难。盖与仆射有香火因缘,特来援尔。”


    和士休斜睨着他,“你倒说说我阿干有何劫难?”


    方士一笑,屈指算道:“仆射自宫中归府,一病不起,针石药物皆无效用。”


    和士休渐渐端正了目光,“阿干到底得了什么病?”


    “想必太医府医皆言伤寒?”


    和士休点了点头。


    “此病高热、腹痛、起疹,看似伤寒,实则不然;若依伤寒下药,仆射怕是撑不过今晚。”


    和士休见他所述症状无一不对,登时紧张起来,“法师可有良方?若能救我阿干,自当重谢!”


    说完,便将二人请进府中。


    腊月以来,和士开一直在宫中侍奉太上皇帝,可谓是殚精竭虑,无微不至。


    许是太过尽心,今晨只觉天旋地转,腹痛难忍,身上还起了大小不一的红疹。


    高湛见了,担心度给自己,便准他归家养病。


    和士开出宫前,先去太医院看了,鉴为伤寒,并开了几服滋阴和阳的方子。


    他回家吃了,却不见好。


    今日弟弟士休来探望,见他境况十分担心,正欲出门寻医,却遇到此二位方士。


    方士望闻问切之后,开了一剂黄龙汤①的药方。


    和士休展开一看,大惊失色道:“法师莫开玩笑,这怎么能行?”


    方士淡然一笑道:“仆射之病,唯此法可医。”


    和士休无奈,只得命仆从召集府中少年。


    让他们排大便,取其中金黄成坨者为佳,取上好清泉水搅拌均匀,用纱布细细滤了,将汤汁存入罐中。


    “黄龙汤为引,需兑入药中饮用,最是清热解毒,凉血消斑。”方士边说边把黄龙汤注入煎好的药中,恭恭敬敬地端到和士开面前。


    和士开面露难色,打眼看看方士。


    方士道:“大人服下此药,必能药到病除。”


    和士开还是不放心,士休忙道:“阿干无需疑惑,我先来尝尝。”


    说完抿了一口,笑道:“味道还可以。”


    和士开这才端起碗,捏着鼻子强灌下去——那味道当真又苦又臭,他喝到碗底几乎要吐出来,方士却是一拦,道:“不可。”


    和士开干呕了一声,生生将这最后一口吞咽回去。


    咽完之后,他鼻涕眼泪都流出来,躺在床上只喘粗气。


    和士休这才安心,正欲送二人出去。


    方士转对侲子道:“你去与仆射施法,为他消除困厄,安心入眠。”


    侲子本戴了风帽,方士伸手帮他取了,他便走到和士开床前。


    既不说话,也不施法,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和士开正自倒气,初时并未注意,但那侲子一动不动,他便勉强瞥了一眼。


    这一眼后,他登时坐了起来。


    和士休大喜道:“阿干好得这么快吗?”


    和士开正要去捉那侲子的脖领,方士抢先一步制止了他,边笑边取下胡子,道:“和仆射,别来无恙!”


    “你……你是……她……她是……”


    和士休赶忙跑到兄长身边,“兄长怎么了?你们认识吗?”


    和士开眼中已在喷火,他一个巴掌拍在弟弟脸上,“你不认识吗?她是高肃的婆娘啊!她……她……她是……”他指着“侲子”一时叫不上名字。


    “猞猁。”清操轻笑着补充,“她与张大娘皆是西贼的细作。如今二人被我所擒,据她们招认,你曾与她们互换情报……”


    “血口喷人!来人!”和士开早已顾不得什么病了,他大吼着,“把此二人乱刀砍死!”


    和士休赶忙阻拦,“阿干,阿干,你清醒些……她好歹是位王妃,若就地杀之,恐怕惹来大祸啊……”


    和士开又一个巴掌呼在弟弟脸上,“你个憨子!你瞧不出她们是女子吗?你竟让我堂堂仆射喝大粪!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往我夫君伤口中灌金汁,可比我让你饮粪要恶毒百倍千倍!”


    “好!好!我今日暂不杀你,你只回去等着与你夫君收尸吧!待我弄死了他,再来收拾你!”


    清操冷声道:“我手中既有物证,又有人证,参你通敌叛国如何?”


    “好啊!你去参啊!你让你家那蠢胖和二怂一起参我啊!我宁与他高肃同归于尽!”


    “我便是怕你会狗急跳墙,才特来此处与你交易,只要你善待我夫君,我便不参你。”


    此言恰如一盆凉水兜头而下,和士开登时冷静了不少。


    “此……此话当真?”


    他刚才初见猞猁,早已丧失理智,现在听闻还有转圜的余地,自然想与之博弈。


    “只要我夫君在世一日,我便不参你;倘若他不在了,我也宁与你玉石俱焚!”


    “不是……等一下……”和士开摊开手,“难道太上皇帝对他处以极刑,也要怪在我头上吗?”


    清操一翻白眼,“那必然是你在陛下那里进了谗言!”


    “你……你……你这就有些不讲理了吧!”和士开重拳捶床道,“是高肃他自己的行参军阳士深上表,揭露他在青州收受财货的罪责。若陛下查证属实并做出判罚,与我有何干系?”


    “阳士深?”清操顿了顿,“那人与我夫君有嫌隙,所言皆是诬告,希望和仆射明察秋毫,为他洗刷冤屈。”


    “嘿!你倒挺会顺杆爬的呀!”和士开被气得哭笑不得,“你也不看看我家门口排的人,找我办事知道得多少银两吗?”


    清操点了点头,“看来除了通敌卖国,仆射亦有收受财货咯?既如此说,我夫君更该拉


    了仆射一起受罚!”


    和士开此时已经头疼欲裂了——他根本无法遏制大脑,去反复回味那碗热气腾腾的黄龙汤的味道。


    他想吐,却又怕腹内翻江倒海;他不吐,腹内仍旧翻江倒海……


    他颓然倒在枕上,再无力与清操争辩,“出去!求王妃赶紧出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啊!”


    “妾身明日想去大理寺探望夫君,烦劳仆射大人安排。”


    “行,行,行,你走行不行?我看见你就想吐……”


    他说出这个字,再也遏抑不住胸中涌动的臭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清操赶忙捏着鼻子,拉着猞猁速速离开了。


    延宗等在朱明门外,看她全身全影的出来,才松了半口气。


    剩下的半口只待清操说“明日带医士去大理寺”,也缓了下来。


    “我带我那府医随你去吧,他颇会看折伤。”延宗道。


    清操笑了笑,知他常被捶揍,府中的医士自然是最善折伤。


    “不是……你笑什么啊?”


    “没……没笑。”清操忍俊道,“马先生出不来吗?”


    “太上皇帝病重,太医署只进不出,马嗣明能从署中递出和士开生病的消息已属不易,你还指望他能陪你去大理寺?”


    第二日,清操又粘了胡须,与延宗一起乔扮成医士的仆从进了大理寺。


    兰芙蓉站在院中,面向那府医道:“冯大人准你入监牢看诊,望你谨言慎行,勿涉案情。”


    说完,看了看清操和延宗。


    府医躬身称是。


    大理寺的监牢幽暗,血腥,亦如从前。


    她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三年前与孝琬的最后一面。


    她努力想忘掉孝琬那血肉模糊的身体,因为,她不想在不远的前方看到一具同样的身体……


    转过一间牢笼,她依稀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正闭目倚墙,身着赭色的囚衣,唇上和腮边多了胡渣。


    清操疾步凑过去,在木栅旁俯下身。


    他缓缓睁眼,辨出清操,黯淡的眸光陡然一亮。


    他没有起身,只是往右侧的木栅挪了挪。


    “你……你怎么进来了?”他打量着她的装扮,知她定然是偷溜进来的,气息顿时大乱,说话也气促起来,“快些出去!”


    清操着意看他,颧骨处有些泛红,身上倒没什么血渍,伸手去探他额头,他却向后一躲,躲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我挺好的……没什么事……”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弧浅笑。


    清操低头,一大颗泪珠“啪”地落在他手上。


    他的手似被烫到一般,颤了一下。


    “真的……”


    他还想说点什么,延宗却抢了话,“行了,别蒙我们了,兰芙蓉都看见了,伤口在哪里?我带了折伤医。”


    孝瓘抬头看了眼延宗,“你们这么多人进来,岂不危险?”


    “我们能进来,全靠四嫂智勇双全!”延宗隐晦地把清操威逼和士开的事说了,又道,“四嫂还唬和士开喝下屎汤,为你报了仇!”


    清操盈盈笑着,孝瓘却表情复杂,“清操,我并不值得……”


    “半匹牛羊?”


    “啊?”


    “老词了。”清操依旧笑着,“换点新的有没有?”


    孝瓘想起在突厥被救时,确曾说过这样的话,不禁被气笑。


    延宗推了一把府医,“你给他看看去。”


    府医行礼道:“殿下,是腿上吗?”


    孝瓘点了点头。


    “你怎知道?”延宗好奇问道。


    府医道:“我看殿下的姿势,想是腿上不便。”


    延宗看了眼孝瓘,他只上身靠向木栅,确实有点别扭。


    府医隔着木栅伸手进去,轻轻绾起裤管,只见他的小腿已肿得同大腿一般粗了,再往上绾,只见迎面骨侧面有一个不大的创口,创口高高鼓起,已呈黑褐色了。


    “殿下需忍耐些,我把脓血先放出来。”府医道。


    “清操……”孝瓘没应府医,只对清操道。


    清操以为他有话说,赶忙往前凑了凑,他却伸手覆了她的眼。


    她反握住他的手,冰凉而瘦硬,恍似握住了一块铁。


    “好了。”府医擦了擦汗,转身取了细布,又在布上铺了一层草药,然后一点点缠裹在孝瓘腿上。


    “有劳了。”孝瓘边说边低头搓净手心的湿气,抬眼望见清操红红的眼窝,笑道,“没事,不疼。”


    府医把一袋草药交与孝瓘,“因隔着木栅,不好操作,我只能暂且将脓血挤一挤。待我们走后,殿下宜勤换药。”


    “先生,可有缓解高热之法?”清操径直问道。


    “我没发烧……”


    清操出其不意地袭上他的额头,“看脸色便知你在发热。”


    府医却是摇头,“虽是排了些脓,但牢里太过肮脏,伤口若再恶化,高热恐是难退。”


    “我会每日换药的。”孝瓘笑了下,特意转向清操,“许是习惯了,我竟不觉有何不适。”


    清操见他颓倚墙裙,鬓似水洗,憔悴的脸上却缀着艰涩的笑意,只得轻声应了句:


    “好。”


    狱掾来催了。


    清操无奈起身,却被孝瓘拉住,他满眼不安地嘱咐道:“清操,我的事……但凭陛下惩处便好,不要再为我做危险的事。”


    自清操和延宗离开大理寺,冯子琮非但没再命人给孝瓘下金汁,反而派了一名折伤医每日换药。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参与抓捕猞猁和张大娘的约有百十人,尽管延宗已经严令他们把张大娘的死讯透露出去,但没过多久,和士开还是得悉了。


    人证既死,那么清操手中是否有他通周的物证呢?


    和士开有些拿不准,他决定试一试,便让冯子琮撤掉医士,把孝瓘从普通监牢移至水牢。


    刚刚见好的伤口,遇到牢中的浑水,再次恶化感染。


    据兰芙蓉这两日的消息,孝瓘已是叫不应了。


    孝珩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决定写奏表了——把周国细作的案件始末报与至尊,便是因此获罪,也在所不惜。


    延宗却不同意,“你难道不知那和士开与太上帝后是什么关系?你拿着白纸黑字,人证物证,都不见得能把他拉下来,何况你手里只有一个双手尽废的哑巴?”


    “那依你之见呢?”


    “反了!”


    孝珩一把捂住他的嘴。


    这时,清操遣人送来一封信,让他们无论如何再等一日。


    “等什么?”延宗问。


    僮使答:“王妃说,石膏山中有石鼓,石鼓逢凶则鸣。”


    清操知道和士开卑鄙却不愚蠢,他被折辱威胁,自然会千方百计地打探清操手中究竟握有多少他通敌的实证。


    马嗣明入太医署后,曾传话说,岁暮必有大事。


    所以清操诓骗和士开,无非是在拖延时间。


    拖到岁暮,一切才可能有转机。


    今日,她得了两封信笺,一封是孝珩的,一封是马嗣明的。


    全部看完之后,她让僮使传了那句口信——“石膏山中有石鼓,石鼓逢凶则鸣。”


    吾往矣


    腊月以来, 邺宫开始筹备木材和竹薄,百数千计囤积在库部院中。


    辛未日一早,宫人们顶风冒雪, 搬运起这些竹木, 到了傍晚,尚食就开始熬高粱粥了……


    宫人们在云龙门外, 用木材和竹薄搭建起白绢凶门, 又搬来三足悬鬲, 将熬好的高粱粥注入其中。


    狂风吹得凶门“簌簌”作响, 雪花裹着白绢在空中上下翻飞。


    在这一片惨白之中, 走来许多顶盔掼甲的武士。


    为首的一人,站定在云龙门前,反复朗读着佞臣和士开的罪失:


    “和士开先帝弄臣, 城狐社鼠


    , 受纳货贿, 秽乱宫掖……”①


    胡氏坐在乾寿堂的床榻边, 望着躺在那里的太上皇帝高湛。


    中午的时候,天子高湛仅剩一缕残息, 他握住爱臣和士开的手, 边静默流泪,边拼尽全力, 艰难说道:“勿负我也……”


    随后,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胡氏在旁目睹着这一切:死气沉沉的夫君,倚在床边嚎哭不止的和士开——


    她走过去,俯下身子, 紧紧抱住和士开的肩膀,柔声对他说:“士开, 不要怕,还有我。”


    和士开登时甩开了高湛那只垂软无力的手,一把拥住了胡氏。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直到内侍端来高粱和宝珠。


    胡氏站起身,回到高湛身边。


    她伸手掰开高湛的嘴,把高粱和宝珠填放进去。


    行过饭含礼,胡氏命人把余下的高粱熬粥,放进凶门下的悬鬲(类似锅的炊具)。


    那时的人们相信,盛满粥的悬鬲,可以作为逝者灵魂的暂栖之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侍邓长颙走进正堂,“启禀太上皇后,王侯宗室都聚在云龙门外……”


    胡氏冷声道:“他们想做什么?”


    邓长颙瞥了眼和士开,和士开下意识地往胡氏身边靠了靠。


    “他们要陛下处置和大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谁为首领?”胡氏喝了一声。


    “是……赵郡王。”


    胡氏与高纬乘步辇赶到云龙门时,赵郡王高叡仍旧高声朗读着写满和士开罪失的奏表。


    他的身后站着段韶、娄定远等一众在朝的鲜卑武将。


    高纬看了看母亲,想要下辇,却被母亲止住。


    她就端坐在辇上,静静等待高叡读完最后一个字。


    高叡抬头看到胡氏与皇帝,向前进了一步,将那奏表呈进到高纬面前。


    “臣等义无杜口,冒死以陈。”


    高纬又看向母亲,也不知该不该接,只听胡氏言道:“先帝在时,赵郡王为何不说?如今是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成?”


    高叡又进一步道:“臣今日谈论的是国家大事!和士开乃邪臣奸佞,若留在嗣主身边……”他回头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人,“恐怕朝野不定!”


    胡氏望着对面的人,杀气凛凛,仿佛一众凶神恶鬼。


    高叡见胡氏不应,索性摘下头顶冠帽,重重摔在地上。


    众将也纷纷摘下武弁,扔在地上——他们出身行伍,说话粗声大气,口中也是不干不净。


    胡氏忽然想到乾明时的李后——她哪能料,终有一日,她也会面临同李后一样的局面。


    还是那群人,那群跟着神武帝在六镇起义的鲜卑莽夫,或是他们的后代,承袭着那些人的爵位,承袭着在军中的势力,也承袭着一般无二的粗鄙与傲慢。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护好和士开。


    不仅仅因为他们之间的私情,更重要的是,如果和士开也像杨愔一般被这群人挖了眼睛,那么她也必然成为第二个李后,而她的儿子高纬,便会同此前所有的嗣主那般,成为上位者第一个要斩杀的对象!


    胡氏决定缓一步棋。


    她下了步辇,走到高叡近前,她的眼中尽是泪水。


    “先帝还在乾寿堂中,而你们却在他尸骨未寒之际,逼我交出他临终托付的大臣……他的魂魄许就在这凶门之下,柏历之间看着呢……”


    她说完这句话,高叡往后退了一步。


    “我想待梓宫入土,山陵过后,再与尔等商议和士开的事,可以吗?”


    赵郡王皱着眉头沉了沉,点头一拜,道:“太上皇后说得是。”


    五日之后,皇帝高纬下旨大赦天下,上太上皇后尊号为皇太后。


    高纬诏令大理寺卿冯子琮即刻将兰陵王送回府邸,并从太医署调遣太医为他过府诊治。


    马车停在府门外,冯子琮下马竟亲自背着孝瓘走进去,眼见快至内宅,才把孝瓘交给仆从。


    他理了理衣服,正了正帽冠,拜见从内宅走出的兰陵王妃。


    清操先看了一眼孝瓘,他伏在仆从背上,业已昏迷不醒,身着簇新的袍子,发髻却是湿漉漉的,显然是从水牢中出来,换了件干净衣服。


    清操忙对随侍太医马嗣明道:“马先生请。”


    冯子琮也附和道:“对对,太医快去给大王瞧瞧。”


    待孝瓘和马嗣明离开后,清操才浅浅还了礼,道:“妾身刚接到圣旨,正要备车去接,不意大人竟将殿下亲自背回来了。”


    “应该的,应该的。”冯子琮哈哈一笑,又换了满脸关切道,“牢中条件不好,殿下矜贵,染了疾病,我此前还着意请医士来看过,吃了几服药,却也不见好……”


    他说完还重重叹了一口气。


    “殿下少年从军,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原不是矜贵之人。”


    冯子琮尴尬笑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对了,我这便要回去复命,至尊与太后也十分关心殿下的状况。”


    清操将他送至府门外,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冷冷一笑——此人自负胡后的妹夫,何尝待人如此谦卑过?


    清操返回内寝,只觉得臭味扑鼻。


    以为冯子琮又下金汁,她速速拨开帷幕,却见明烛之下,孝瓘已褪了罩袍,马嗣明正用剪子剪去半边缚裤,露出青黑的小腿,以及伤口处的腐肉和脓血。


    她握着帷幕的一角,逡巡不敢上前了——


    她曾陷囹圄,又在庵庐,见过许多可怖的外伤;她亦见他拔出箭镞,受过鞭刑,但今日的伤口实在不同以往,让她不禁想起多年前在突厥,库头把遍体鳞伤的他带回大营的模样……


    “马先生……这伤怎么治?”清操问道。


    马嗣明剪完缚裤,便把开疮的小刀放在烛火上反复烧烤,他皱着眉头答道:


    “殿下的情况十分棘手,光排脓血怕是不行,须得用这刀把腐肉一丝丝清下来,我看这深度……”他看了看伤口,“恐是要见骨了……”


    “清操……”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传来一个虚弱却无比熟悉的声音。


    清操放下帷幕,慢慢走过去,坐在床榻边。


    她没想到他竟醒着。


    “殿下。”马嗣明也有些惊讶,他边行礼边道,“原本可用麻沸散为殿下缓解疼痛的,怎奈殿下常服的解药与散剂中的乌头相克,要不唤两名医卒进来按着点吧?”


    “不用了。”他半开着眼睛,握住清操的手,对她道,“你出去吧,这伤只是看着骇人,其实没事的……”


    “你忘了我曾为医卒了?”清操用另一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我陪你,我不怕。”


    他的手依旧冰凉如铁,额头滚烫却似烧红的炭。


    马嗣明开始清创了。


    开疮刀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刳割,鲜血裹着黄褐的脓液四溢出来。


    孝瓘初时握着清操,许是怕弄疼了她,后来改去抓床沿了。


    他额上汗珠层叠,渐渐汇聚如溪,淌下来洇湿了枕席。


    他的牙关咬得太紧,勾勒出更为瘦削的下颌,脖颈和手背的血管暴起,仿若一条条蜿蜒的青虫……


    清操见此一幕,哪里还抑得住泪水——眼前的视线久未清晰,只听得他憋在鼻内发出的闷吟。


    随之“咔嚓”一声,床榻的边缘被他生生掰下一块木头,他的身体也倏然一松,任是清操再怎样唤他也没了回应。


    清操转头看了一眼,见他腿上已开了个大血洞,淋漓间可见白骨。


    而马嗣明正在用一柄小铁刷清理那骨上的残余的腐肉……


    冬日可爱。


    日影把他的长睫染作金色。


    一滴温滑的水珠落在那龟裂的霜唇上,他的长睫微微颤了颤,他听见清操在唤他名字,却倦得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一股冷风钻进来。


    借着这股清冽的寒意,他睁开了眼睛,一片模糊中仿佛有一张稚嫩的脸。


    “兄兄……兄兄……你怎么了?兄兄醒醒……”


    接着,他听见了承道的哭声。


    他想安慰他,想告诉他自己已经醒了,但他稍稍一用力,喉咙里便似煮了沸水……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脖子上痒痒的。


    他睁开眼睛看,渐渐清晰的视野里,是她垂下的一缕丝发,正好盘偎在他的脖颈处。


    她的鼻尖正对着他的眼睛,他望着她“八”字形的鼻孔,浅浅勾了勾嘴角。


    “别笑我,你的鼻孔也是‘八’字。”


    “嗯。”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别乱动!”她按着他的脑门,用刮


    刀在他下巴处一点点刮过,“我在给你剃面呢!”


    “怎么给我剃了?”孝瓘有些失望道,“我还想像二兄那般,蓄些须髯,料定无人再欺我面柔如美妇了……”


    “净发偈云: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


    “你想让我出家吗?”


    “我想让你远离烦恼。”清操笑了笑,又道,“你昏迷时,我每每喂饭喂药,药汁粥食都流进胡子里了,我说趁你醒前清理净了,没想到你竟此时醒了。”


    “难道不应是把药食清理净了?倒把胡子清理净了?”


    “嗯。”清操对他扑扇着羽睫,笑道,“后者更净。”


    孝瓘一时气结。


    虽刮净了髭须,清操却并不满意,眼尾忽就泛了红。


    “怎了?”


    清操摸了摸他的脸颊,“嗯……更瘦了……”


    红晕渐渐凝结成泪珠,孝瓘伸指接了,笑道:“没事,以后我每顿吃三碗饭,不出一月准能胖成延宗。”


    清操终于破涕笑了——他总能在她难过时,说个笑话把她逗笑。


    转眼一月已过,清操埋怨道:“我见你每顿吃得不少,怎就不见胖呢?”


    延宗在旁也埋怨:“我每顿吃得不多,怎就不见瘦呢?”


    孝瓘讪笑他,道:“你虽每顿吃得不多,但你吃的顿多啊!”


    清操眼前一亮,“夫君说得有理!日后咱们也学延宗那般,多吃几顿!”


    延宗见孝瓘吃瘪的模样,遂哈哈大笑起来。


    正玩笑间,仆从急慌慌地跑进来,禀道:“二位殿下,陛下……陛下来了!”


    众人皆不笑了。


    高纬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正寝外了。


    孝瓘的腿伤未愈,衣冠也不齐整,只能在清操和延宗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三人跪下行了礼。


    高纬并不允他们起身,反是自己往后退了退。


    孝瓘不解,抬眼看他——高纬站在阶上,直愣愣地看着寝室中的某个地方。


    孝瓘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觉他正在看挂在墙上的那张鬼面。


    “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


    高纬这才回过神来,他指着鬼面道:“阿兄……那就是你的鬼面吗?”


    “是。”


    “能不能着人取下来?我看着实在是害怕……”


    延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孝瓘拧了他屁股一把。


    “好。臣这就命人取走。”


    孝瓘唤人来取下鬼面,带出寝室,然而高纬的神情并未因此而松弛——他跟孝瓘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太敢正眼看他。


    “我……就是来告诉阿兄……”高纬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阿那肱——他刚刚被高纬晋为领左右将军。


    “哦,陛下刚刚下诏,将河间王的坟冢迁入皇陵,又准他的长子高正礼承袭爵位。” 阿那肱接过话。


    “臣等谢陛下恩赐。”孝瓘拉着延宗叩了首。


    高纬半晌没有答话,孝瓘只得自行抬起头,他这才发现高纬的头垂得比他还低。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阿那肱状似关切地问道。


    孝瓘浅浅一笑,回道:“时常骨痛,腿脚也不灵便。”


    阿那肱干笑了几声:“倘真如此,殿下一身武功,岂不废了?”


    孝瓘轻轻叹气。


    “以臣之见……”阿那肱看向高纬,“请徐之范来给殿下瞧瞧吧……”


    “嗯,行。”高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臣谢陛下。”孝瓘应道。


    第二天,阿那肱果然带着尚药徐之范来访。


    徐之范用祖传的徐家针法行了一遍,便对阿那肱说:“我以后每天都来给殿下行针,三月之前定能恢复如常。”


    “有劳徐太医。”清操在旁谢过。


    徐之范欠了欠身子,道:“不知王妃可有笔墨,我给殿下写个方子。”


    清操将他带出内寝。


    房中仅剩孝瓘和阿那肱二人。


    “殿下应该认得我吧?”阿那肱主动道。


    孝瓘没想到他竟无避讳,遂道:“你原是东柏堂的库直,后为威宗的武卫将军,再后来你装神弄鬼,惊慑孝昭帝,我在静湖里生擒过你……”


    阿那肱笑着点了点头,“我被河南王安置在府中,此后先帝安排我去东宫侍奉太子。而今至尊新晋我为领左右将军。”


    他说着有些骄傲地昂起头,“几经沉浮,我竟还在这里。”


    “你究竟想说什么?”孝瓘沉着脸问。


    “我想说,我同殿下一样,总能选对路。”


    孝瓘挑了挑眉峰。


    “殿下,至尊想让你再入领军府,替换娄定远作领军将军。”


    “为何呢?”


    “我在领军府中没有根基,常被娄定远刁难,指挥得动的人着实不多……而以殿下的功勋和盛誉,若总领禁军,定然能护卫陛下的安全。”


    孝瓘轻轻笑了一下,问道:“仅仅是护卫陛下吗?”


    “自然是护卫陛下。”阿那肱嗽了嗽嗓子,“让陛下想召见谁便能召见谁。”


    “哦?还有天子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吗?”


    “殿下这不明知故问嘛……朝中谁不知道,娄定远派人天天盯着和仆射的宅子,陛下想跟仆射商量一下先帝的山陵之事,他们都不准见!”


    “和士开此人危害社稷,的确不宜留在陛下身边。”


    阿那肱望了望孝瓘的腿,猜想他一定是怨恨和士开暗中加害,便道:


    “至尊知道殿下受了委屈,要不昨日也不会亲来探望呀!朝野上下,有几人不恨和士开的?就连我,也是一样,受尽了他的排挤,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但殿下也应清楚,和士开乃是先帝顾命之臣,赵郡王领着老将军们这么一闹,就已经不是一个和士开的问题了……他们当真是为了清君侧?我记得乾明时,孝昭皇帝也是带着这帮人,帮废帝清君侧来着!”


    “殿下许是不知,当年设计暗害河南王的正是他赵郡王高叡,而告发殿下敛财的参军阳士深,后来投奔了娄定远的堂兄娄叡……”


    他见孝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也不知这番话起到了多少作用,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哦,对了,还有件最紧要的事得让殿下知道——博陵王薨了。”


    博陵王高济,是高欢和娄昭君最小的儿子。


    阿那肱最后笑了笑,“他们赢不了。殿下要一如既往,选择对的路呀。”


    这时,清操领着徐之范回来了。


    孝瓘温声对清操道:“帮我把奏表取来吧。”


    清操蹙眉,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遂转身去书案上,取来奏表。


    孝瓘接过来递给阿那肱,“烦劳将军,帮我把此表奉于陛下。”


    阿那肱带着徐之范走后,清操俯身握住孝瓘的手。


    孝瓘察觉到凉意,遂掀开上裳,把她的手放进去,紧贴在自己胸口上。


    清操在那里汲取着源源的暖意。


    “你真的想好了吗?”她顺势把头抵住他的肩膀,“我好容易才把你盼回来……”


    孝瓘抚过她的发丝,道:“清操,对不起……”


    阿那肱拿着孝瓘的奏表回到邺宫时,正赶上皇帝高纬正抱着胡琵琶,给一名舞姬伴奏。


    阿那肱安静地站在殿门边,脸上保持着微笑。


    此景何其熟悉。


    当年娄昭君的丧期,高湛穿着绯袍载歌载舞;而今高湛的丧期,高纬便有样学样,谨遵他父亲的身教。


    一曲奏罢,高纬把那舞姬揽在怀中,昂首喝下一大口酒。


    阿那肱这才看清,方才跳舞的女子并非舞姬,而是弘德夫人穆黄花。


    穆黄花的母亲轻霄,原是穆子伦的婢女,转到侍中宋钦道家中,与人私/通生下黄花。坊间传言其父正是宋钦道,因为轻霄产女后不久,便被宋钦道夫人黥面,毁去了容貌。


    乾明之变后,宋钦道被处死,黄花没入宫中,在斛律皇后身边作奴婢。


    后来她被高纬看中,一直颇受宠爱。


    高纬的奶娘陆令萱收她为女,教养栽培她,上奏赐以穆姓,并册为弘德夫人。


    阿那肱上前给高纬行了礼,笑眯眯地呈上孝瓘的奏表。


    高纬放下酒壶,展开奏表,一


    目十行地看。


    愈看到后面,他的脸色愈红,出乎意料地,他一把推开穆黄花,对着阿那肱大哭起来。


    阿那肱一脸错愕,“陛……陛下不哭……陛下怎么了?”


    “高长恭在奏表中,罗列了和士开十余罪状,其中一条竟是通敌叛国!”


    阿那肱听罢也是哑口无言。


    他此前跟孝瓘说的所有话中,只有一句是出于真心——便是他也恨极了和士开。但他之所以还要去游说,是因为高纬的地位岌岌可危。


    保住和士开便象征着皇权的胜利。


    然而,他万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多话,竟无一句入得了高长恭的耳——看来他是铁了心站到对立面去了。


    高纬的哭声引来了奶娘陆令萱。


    “小郎怎了?”陆令萱一路小跑着来到高纬身边,“干阿奶抱抱!”


    陆令萱席地坐了,高纬便躺在陆令萱怀中,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处,止不住的抽泣。


    他已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却还似婴儿吮/乳般的姿势,看来颇为离奇怪异。


    他哭了好一会儿,突然跃起身来,抽出悬于墙上的宝剑,疯狂地四处劈砍。


    “朕要杀了高肃!杀!杀!杀!”他边砍边大声嘶吼——他适逢变声的时候,童音中夹杂着成年人的嘶哑低沉,听来格外毛骨悚然。


    在场诸人全都抱头鼠窜,一路退到大殿门口。


    门口处,站着胡太后。


    她在这里很久了,从高纬躺在陆令萱怀中时,她就一直站在门口。


    她的脸色沉得似雪前的云。


    “皇帝!皇帝!”她大吼了两声,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她只得唤来十余名库直和苍头,在不伤害高纬的情况下,将他捆束起来。


    高纬的发髻散落,蒙住了稚嫩的脸,发丝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一双胀满血丝的眼睛。


    “我们现在不能杀高长恭。他在军中威望甚高,杀了他无疑会让更多军中之人叛离我们!更何况,边境尚不安稳,我们不能自毁长城!”胡太后蹲在高纬身边,伸指拨开他凌乱的头发,“擒贼擒王,是高叡在发动这场叛乱,我们要对付的人是他!”


    高纬猛力地摇头,倔强道:“不行!朕是皇帝!朕说杀谁就杀谁!”


    胡太后看了看侍在一旁的陆令萱,无奈地使了一个眼色。


    陆令萱才敢凑到皇帝身边,“陛下,高长恭这个人当真杀不得!你猜怎么着……”


    高纬的眸光一变,“怎么着?”


    “你还记得高长恭的那个鬼面吗?”


    高纬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内里充满了极大的恐惧,他小声的吐了个“嗯”字。


    “那是他原本的脸!他在朝示人的脸,才是他的面具……”陆令萱扭头看了眼阴沉着脸的胡太后,继续道,“否则凭他一己之力,怎么可能仅率五百骑兵,杀入十万敌军而不死呢?”


    “啊——”高纬迸发出一声惨叫,他又开始大哭起来,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陆令萱试探着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柔声道,“陛下不怕。”


    “让他走!干阿奶,让他走行不行?我不想再看见他了……行不行?”


    自阿那肱离去那晚,清操再未提过奏表之事。


    时间似乎回到了几年之前。


    “不知今年,我们能不能去漳水畔看桃花……”她笑着对孝瓘说,“若还是看不到,倒也没什么遗憾。毕竟桃花虽美,终不及青松的风骨。”


    孝瓘欲言又止。


    听闻皇帝高纬已辍朝许久了。


    宫中的说法是,皇帝因先皇崩世,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


    至二月,大行皇帝高湛安葬于永平陵,高纬才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下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将孝瓘外放为瀛州刺史。


    谒者是傍晚时候,将诏令和署印送至兰陵王府的。


    孝瓘按制需向天子谢恩并辞行。


    次日天未亮,他就换好公服,备车入宫,在神兽门外的解卸厅候见。


    不多时,内侍邓长颙走进厅中。


    “兰陵王。”邓长颙上前行了礼,“陛下口谕,大王无需缛节,明日直去瀛洲赴任即可。”


    孝瓘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行了君臣之礼,并请邓长颙代为辞行。


    正当他转身欲走时,邓长颙却又加了一句,“陛下希望大王的家眷可以留在邺中。”


    孝瓘心中了然,这是怕他在外叛乱而在京内留下的人质。


    孝瓘在御路边的槐树下站了一站。


    槐枝上依旧未萌新芽——


    看来今年,他又无法与清操去漳水畔赏桃花了……


    不过眼下的结果还不错,至少他活着,也没有牵累到清操和承道。


    突然,对面的槐行中有个急行的人影。


    孝瓘好奇地紧跟了两步,从那人的衣式和身姿判断,正是右仆射和士开。


    和府不是被领军府照管起来了吗?


    和士开又是如何入的宫呢?


    到了止车门,和士开堂而皇之地走出去,朝尚书省去了。


    孝瓘在回去的路上,反复回想方才的一幕,预料到必有大事发生。


    车驾忽然停了。


    驭夫禀道:“殿下,前面是赵郡王的车驾。”


    孝瓘一惊,道:“不让。”


    驭夫“喏”了一声。


    阴冷的晨雾笼罩着狭窄的戚里巷,两驾马车就这般对峙着。


    终于,赵郡王亲自从车中走下来。


    他走到孝瓘的车驾前,问道:“是长恭吗?”


    高叡是孝瓘的长辈,按礼他该退避;就算没有退避,此刻也应下车还礼。


    然而孝瓘只是在车中应了一声,“是。”


    高叡也有些惊异,又道:“陛下召我入宫,还请让一让。”


    “不要去。”孝瓘在车内回道,“和士开入宫了。”


    高叡静默无声,过了很久,才又开口说道:“你是为了报答我在河阳护下清操,免其劳军之辱吗?”


    “我记性不好,所以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孝瓘答道。


    高叡笑了一声,“所以你也不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咯?”


    “以前是,现在——不是。”


    “譬如你扣下了我写给突厥的帛信?”


    孝瓘没有说话。


    “到底是为何啊?我一直想不明白。”


    “因为……”孝瓘顿了顿,“你虽非善人,却是良臣。”


    高叡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以为高孝瑜便是善人吗?”高叡止了笑声,“在你们眼中,是我与他争权夺位,可在我心里,他与和士开无异,皆是危害社稷的佞臣!而你呢?高长恭,你正是高孝瑜的帮凶啊!”


    这话便似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戳进孝瓘的心口。


    “好了,把路让开吧。”高叡又说了一遍。


    “我自知昔日之过。”孝瓘终于开口,“今日拦你,便是不想再犯错……”


    孝瓘能说出这句话,显然出乎高叡的意料,他沉了沉,道:


    “可我不能眼看着和士开这样的小人横行朝野。尽管前路凶险,局势危变,但社稷事重,我理当以死效之!”②


    车帷将二人隔开,使他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仍旧能够听到对方渐渐转急的呼吸声。


    “让路。”车帷中终于传出孝瓘低沉的嗓音。


    高叡轻舒口气,继而缓声道:“联络库头是先帝的意思。我故意留下破绽,只是想找出藏在我军中的细作,没想到你却匿下了那帛信……我还曾一度怀疑过尔等兄弟,如今看来,却是我小人之心了……”


    高叡说完笑了笑,便自返回车中。


    他的驭夫一声断喝,车驾擦着孝瓘的马车行驶而过。


    二车错开之后,孝瓘并没有令驭夫继续前行。


    他拨开车帷,缓步走下来,望着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在霜雾中的赵郡王的车驾,深深一揖。


    一整个白天,红日没有出来,雾霭也没有散。


    傍晚的时候,传来了赵郡王高叡薨逝的消息。


    “听说是和士开花重金买通了娄定远,又假称他准备远离朝堂,到州中做刺史,领军府才放他入宫与太后和皇帝辞行。谁知他入宫


    不久,皇帝就下旨宣高叡面圣……高叡在永巷中被擒,后送到华林苑的雀离佛院,为刘桃枝所杀。”


    翌日清晨,在邺城的郊亭,兄弟们给孝瓘送行时,延宗这般讲述起昨日的事。


    “昨日和士开竟去了尚书省。”孝珩道,“后来至尊下诏,说赵郡王不守臣节被斩杀,娄定远也被贬为青州刺史了。”


    “娄定远真是个贪财误事的蠢货!”延宗骂道。


    绍信在旁不解问道:“素日常听二兄和五兄说高叡是伪君子,今日怎地还替他惋惜起来了?”


    “我没惋惜高叡,我只是惋惜他没弄死那丑胡!”延宗道。


    孝珩摇了摇头,“冲他临死说出那句——‘我上不负天,死亦无恨’,我便敬他是条汉子!”


    兄弟之中,只有孝瓘一言不发。


    朝雾重重,恍如昨日。


    亦或这场大雾始终没有散,它把整个邺城笼罩在雾气中,把整个齐国都笼罩在雾气中了……


    他的目光从万重云烟移回到亭中的一角。


    清操在那里抚琴。


    “远峰带云没,流烟杂雨飘。③”清操望向他,勾了勾唇角。


    孝瓘回以浅浅一笑——他知她手在弦上,心却在他身上。


    清操停了弦,提起小炉上炜着的酒壶,斟了一盏,起身站定在孝瓘面前,将酒盏窝进他手心里。


    孝瓘握着她的手,眼见她的眼尾一点点晕上绯色,已到唇边的话便也哽住了。


    他只得用另一手去抹她眼角即将凝成的泪珠,好半天才道:“你羞辱过和士开,他必会伺机报复,你和承道在邺中一定要小心。尉相愿已获准从领军府调回来,过几天他就会回王府护卫;我方才也与二兄说了,他也会在兰陵王府加派人手。”


    清操点了点头。


    “你也是,一路珍重,到了瀛州要按时吃饭、睡觉、上药……”她絮絮念了一大堆,最后才道,“记得常写家书。”


    孝瓘认认真真听完,道了声“好。”


    他说完这句,昂首饮下温酒,忽觉周遭甚是安静,放下杯盏偏头看时,见兄弟们都在静静地看着他们,却又不忍打断。


    他回看清操,二人不禁都红了脸。


    延宗笑了笑,道:“四兄,天色不早了。”


    孝瓘递次与兄弟们相拥告别,到清操时,却只挥了挥手。


    清操也对他挥了挥手,“我与承道在邺城等你回来。”


    亦如此前的数次分别,孝瓘会心一笑,“必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