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不仅各位嫂子、婶子们对卫明诚突然结婚这事议论纷纷, 就连战士们闲暇之余也津津乐道。


    开车来接人的驾驶员李万里,怀着旺盛的好奇心一早便等在车站门口。


    约莫两个月前,他送卫营长去市区办事, 回来路上碰见文工团同志田红梅,她当时扭伤了脚, 正一瘸一拐朝军区走, 他瞧着不落忍, 停车捎带上她回军区,直把人送到医务室门口,田红梅下车时伤脚落地没站稳,卫营长好心扶了一把, 被碎嘴长舌的人看见,转天卫营长正和文工团田红梅同志在搞对象的流言便传开了。


    李万里听人说时直接懵了,什么搂搂抱抱, 什么心疼得皱眉, 什么一起去市区逛……他就觉得荒唐, 偏偏这谣言编得有鼻子有眼, 不少人都信了,要不是这件事他从头跟到尾, 也差点信了。


    田红梅同志的姑姑也就是杨建国杨营长的妻子, 大家一般称呼她田嫂子, 田嫂子信以为真, 还和其他几家有意给卫营长介绍对象的婶子们吵闹起来, 其实卫营长听到流言后已带他一起找领导讲明了真实情况,当时领导还玩笑说如果卫营长真瞧上田红梅, 他乐意做个大媒,被卫营长立即拒绝了。


    就在不少人私下寻思着卫营长会不会顺水推舟娶了田红梅时, 领导在会议上严肃批评了这起造谣事件,要求干部们自查自省,并且督促、加强对军属的素质教育。


    这样以来,婶子们虽不在明面上跟田嫂子吵嘴,暗地里却少不了奚落嘲笑,田嫂子听到风声后,又去跟婶子们干了一架,双方到现在还不搭理,见面都要啐口。


    刚好转的风气,一下子又乌烟瘴气起来,说什么的都有,批评田嫂子、婶子们的,怨怪卫营长的,议论领导不作为的。


    于是,领导强制卫营长休假避风头,苦口婆心劝他结婚,带个媳妇回来。估计领导也就随意一说,对卫营长结婚这事压根没抱希望。


    谁又能想到,卫营长果真领了新媳妇回来。


    那田红梅同志可是文工团一枝花,当时一辆车回军区时,人漂亮女同志主动跟卫营长搭话,卫营长却跟块冰似的,冰凉冷淡,要不是他在一旁打圆场,指不定把人女同志气哭。


    听说,卫营长这结婚报告打得可积极了。


    所以,到底是啥样的人竟能让卫营长甘心情愿结婚?


    他当真好奇得厉害。


    就在李万里想东想西时,出站口终于出现卫明诚身影,边上那道纤细苗条的人影被他衬得越发袅娜。


    李万里眼睛一亮,赶紧笑着迎上去:“卫营长,政委前天就通知我今天来接你,你休假这一个月,我可时常听他和其他领导念叨你。这就是嫂子了吧?你……你好。”


    他本想说“你包重不重,我来帮你提”,说着他才发现,所有大包都在卫营长那里,女同志只单肩背了个碎花布包,瞧上去没啥重量,该是装了些要紧的随身物品。如此,他不方便帮忙,才紧急改了口。


    卫明诚简单跟李万里寒暄两句,为两人介绍:“这是我妻子谢茉。”


    说着,他微微低下头,含笑看向谢茉,声音不自觉软和了两度:“这是咱们军区驾驶员李万里同志。”


    谢茉眉眼弯弯脆声道:“李万里同志你好,我是谢茉。”


    “嫂子别客气,直接喊我小李就成。”


    李万里这才正视谢茉,待看清她五官模样,眼底不由地闪过浓浓的惊艳之色。


    不过,他很快便挪开了眼,心里却止不住暗想,怪不得卫营长着急结婚,碰上这么个品貌拔群的姑娘,谁不着急娶回家。


    车子开动后,谢茉便一直兴致盎然地望向车窗外。


    不断后退的风景中,火车轨道变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细线,很快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田野和横埠其间的羊肠小道。


    火车行进中,谢茉已看了许多农田,入眼全是绿色,生机勃发的模样,让人心情也随之舒畅。


    不必火车平稳,行驶在黄土路上的吉普时不时颠簸两下,遇着个大坑,谢茉身体斜抛,若非卫明诚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她额头铁定得磕上车玻璃,留下红印。


    待车子重新平稳,谢茉对卫明诚微微一笑,示意她没事。


    “对不住,对不住,嫂子没事吧?”李万里一边开车一边歉声问。


    谢茉摇头说:“没事。”


    “没事就好。乡下土路不平整,前些天一场大雨又轧出几个新坑,我还没走熟,刚才忘记避开。”李万里解释完,又说,“嫂子不晕车吧?要是晕车我再开慢点。”


    谢茉说:“不晕车。”


    “前段日子,我去接吴营长妻子,这位顾嫂子晕车得厉害,半路上没忍住下车吐了一回。”


    叹完,李万里似想起什么般,说:“顾嫂子是吴营长老家那边给他相看的媳妇,来咱们军区跟吴营长完婚,他们结婚有大半个月了吧,正巧卫营长你去休假了没赶上婚礼,可热闹了。”


    李万里不知是开车无聊,想八卦闲磕牙,还是想跟谢茉这个新嫂子尽快熟悉起来,问谢茉:“嫂子,你和卫营长办过婚礼了吗?要不要在咱们军区办一次?”


    谢茉笑道:“我们刚举行了婚礼,回头请你吃喜糖。”


    “那我先谢谢嫂子。”李万里笑说。


    卫明诚收回注视谢茉的视线,看向前方说:“专心开车。”


    啧啧,咋自咋这么小气,多说两句话就不乐意了。


    李万里住声了,他倒不介意卫明诚的态度,心里反而因着见到这样一面的卫明诚惊奇不已,偷笑两声便专注开起车来。


    卫明诚非是不喜谢茉和异**谈,而是留意到谢茉频频蹙眉,似有不适。


    他探手握了握谢茉指尖,低声问:“不舒服?”


    谢茉仔细感受了一下,除了腹部微弱绵长的刺疼,只有大腿酸麻,她抿了抿唇,不明意味地瞥了一眼卫明诚,似憋回一丝笑,轻声说:“没什么大事。”


    卫明诚不放心地关注了谢茉好一阵儿,见她的确没大碍,略微放下心,却一直圈住她手没放。


    李万里不时从后视镜偷瞄后座,将两人互动全部收进眼底,后牙槽都酸的不行。


    这一趟真没白来,就是在这辆车里,上一回卫营长对人文工团一枝花爱搭不理,他都怀疑卫营长天生少了那根怜香惜玉的筋,现在来看,他错了,还错得离谱,卫营长温柔得能滴水,全军区再找不出比卫营长更体贴仔细的男人了。


    卫营长以往之所以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样,只是因为没遇到让他上心那人。


    啧啧!


    ***


    军区这边,路口聚集了不少嫂子婶娘,扎堆凑头,叽叽喳喳。


    不用说,这些人都是特地来瞧卫营长新媳妇的。


    这路口挨着卫明诚分得的小院,哪怕在小院门口下车,他们也能瞅清人脸。


    “这卫营长是今天下午到吧?”


    “我昨天专门逮住驾驶员小李问过的,保管错不了,从火车站到咱们军区两个小时,开得再慢也就三个钟头,要是路上没遇到啥事耽搁了,约莫已经快到了。”


    “嘿,那会谣言出来,那田嫂子以为自家侄女和卫营长的事准了,嘚瑟的不得了。”


    “卫营长实在优秀,谁家得了这样的女婿能不得意,也怪道田嫂子嘚瑟。”


    “她嘚瑟她自己的,谁让她犯·贱专门去那几家跟前阴阳怪气,我都瞧她那模样,人那几家可不恨得牙痒痒,不撕她撕谁。人家卫营长也瞧不惯她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样,直接辟谣了,说不娶,就问她脸疼不疼,还嘚不嘚瑟,真是活该被人笑话!”


    “一直吹嘘她侄女长得多好,我看着也就那样。”


    田嫂子正从家门出来,正听见这句话,当即回嘴:“我家梅梅就是长得好,比你那长马脸长得好。”


    “长得好怎么人卫营长没答应娶。”、“就她那侄女只比一般人略强点,面皮子白,一白遮百丑罢了。”


    诸如此类的嘀咕,田嫂子约莫听了个大概,但她也懒得搭理。


    她梅梅是文工团的台柱子,有名的军中绿花,这些人再是嫉妒,也只能暗地里酸唧几句,还“只比一般人略强点”,你看这话说完有人迎合她么。


    可“卫营长没答应娶”这句的确扎了田嫂子心窝,他卫明诚是要长相有长相,要前程有前程,但她家梅梅又差在哪里了?怎么就不愿意了?他是不是眼睛有毛病?


    “不知道这新媳妇长得好不好看。”


    “那必是好看的。”


    田嫂子这会儿一肚子气,没好气道:“那得是个天仙。不然卫营长怎么能看上眼。”


    哼,卫明诚连她家梅梅都瞧不上,那眼可不得高到天上去。


    正想着,忽然有人嚷嚷:“来了,来了。”


    众人齐齐踮脚,都想早一点瞅见卫营长娶了个怎么样的媳妇,田嫂子也踮起脚,抻长脖子朝路那头张望。


    她倒要看看这“天仙”究竟长什么模样。


    车子驶进军区,谢茉借助车窗玻璃反光照了照自己,幸好头发绑的紧,一路颠簸也没散开,只窜出来一些细小发丝,不凌乱,反而增添了几分自然随性。


    临下火车前俩小时,谢茉便开始搭理自己,洗脸、漱口、换衣,最主要的是编发。


    她把双麻花辫打散,用前世颇流行的鱼骨辫发,从头顶编到发尾,看上去既繁复漂亮,又干净利落。


    编好后她还担心后世流行会在当今水土不服,可听见同车厢女同胞们不住口的夸赞和请教,再有卫明诚湛然明亮的眼神,谢茉便清楚了,美好的事物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被人捉住欣赏。


    透过车窗,谢茉瞧见人头攒动的路口,不等她问,驾驶座上的李万里已主动解释:“嫂子婶娘们对嫂子十分好奇,知道您和卫营长今天回来,专门等在这里想跟嫂子您打个照面。”


    谢茉微挑眉尖,和卫明诚幽深的眼眸对视片刻,莞儿笑了。


    看来卫明诚在军区备受追捧,谢茉倒也不意外。


    瞧瞧外头挤挤挨挨的人,这么大阵仗,幸好她想着第一次亮相,还是以卫明诚妻子的身份,早做了准备,便且不怯场。


    这种感觉和曾经在大学时那会儿,为了一场重要演讲,精心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临上场前的心情是一样的。


    跃跃欲试,且自信非凡。


    这一刻,腹部那点不适一扫而空。


    谢茉咬了咬唇,又搓了搓脸颊,车子恰好停在了小院门口,笑睨一眼卫明诚,她毫不迟疑地推门下车。


    转身,冲人群欠身微笑。


    嫂子神娘们齐齐把目光投向盈盈站立在车旁的姑娘,就见她皮肤比雪白,身条比柳细,夕阳里的人儿跟会发光似的。


    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


    这姑娘咋长这么好看?!这也太俊了!漂亮跟朵鲜花似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听见参差不齐的抽气声,谢茉笑容愈盛。


    田嫂子只觉头晕目眩,周围人窃窃的惊叹声她都没有听进去,她受到的冲击是她们的数倍。


    怎么真有人能长成天仙模样?


    她自来就没见过比自家梅梅更好看的姑娘,可刚才她撞见了,哪怕她是梅梅亲姑姑,也不得不承认,卫明诚新媳妇比梅梅强出一冒头。


    田嫂子觉得,胸口如同被塞了两斤铁块,又堵又沉。


    她脸也是隐隐发疼,先头那些话到最后都抽在她自己脸上了。


    然而接下来,卫明诚的举动,更是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进她心窝。


    第042章


    落日熔金, 站在夕色里的姑娘一张莹白的脸颊染上一层浅淡的绯红。


    卫明诚从另一边下来,大步走向谢茉,见她面色好转, 心中担忧稍褪,他垂头温声道:“先进去吧, 一路舟车劳顿, 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谢茉敛回视线, 笑道:“行,你去开门。”


    卫明诚颔首转身,开锁推开小院大门,回头看见谢茉正从车子上拎下一个行李箱,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谢茉身前,探手接过行李箱,柔和道:“箱子沉, 我来就行。你进去找个凳子先坐会。”


    “好。”谢茉笑眯眯答应。


    两人气氛格外融洽紧密, 一问一答, 虽没刻意提高音量, 安静注视他们的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禁不住面面相觑,内心啧啧称奇。


    原来待人冷淡疏离的卫营长, 对自己媳妇竟是这样贴心的吗?


    转而扫一眼他身旁, 笑意盈盈的姑娘好看到晃眼, 似乎找到了他态度大变的理由。


    眼见人推门要进院子, 就有泼辣的嫂子喊:“卫营长, 这是新媳妇吧,干嘛藏得那样紧, 让咱们再看看呗。”


    “就是,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哩, 比那画上人还好看。”


    “今儿碰上,认识认识呗。”


    谢茉落落一笑,眼神清亮坦然:“各位嫂子、婶子,这会儿人多,我怕不能把各位嫂子婶娘一一记牢,等我们收拾完行李、安顿好,一定亲自上门给各位送喜糖,到时咱们再好好认识。再说,以后大家都是邻居,是要长长久久相处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嫂子婶娘们,你们说是不是?”


    脆生生的语调,带着股说不出的清朗劲,让人听着很舒坦。


    这话说得也在情在理,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再蛮缠下去,那就是她们不讲理了。


    不少人已暗赞起来,卫营长这媳妇真是找着了,不仅长相是他们军区头一份,说话也特别讨人喜欢。


    李万里就搁旁边帮腔:“各位嫂子、婶娘们,卫营长休假一个月回来,这家不得各处拾到拾到,还有这大包小包的行李等着拿进去归置。”


    说着,他又朝西指了指,笑道:“眼见太阳落山了,你们不回家做饭呐?”


    嫂子婶子们反应过来,赶紧朝谢茉摆手:“不急一时不急一时,咱们就是瞧见个漂亮人太稀罕了。”


    “大妹子可别嫌咱们说话直。”


    “我就等着吃你们喜糖了。”


    也有点着李万里笑骂的:“就你小子猴精,好话都让你说了,反倒衬得我们这帮人不知体恤人。”


    “我笨嘴拙舌,还就稀罕小李这样的机灵人。”


    “那你赶紧招小李做女婿,驾驶员……”


    说走就走,一群军属纷纷告辞离开。


    其中就有先前有意和卫明诚结亲的几家,他们听着卫明诚结婚的消息后就彻底歇了心思,今儿怀着些不服气来瞧卫明诚到底娶了个啥样人,和自家姑娘相比孰高孰低,待见到卫明诚媳妇,没一人再揣比较的心思。


    人群陆陆续续散离,只田嫂子一人愣在原地。


    梅梅扭伤脚那天,一见着她,便朝她抱怨在车上跟卫明诚主动搭话却遭他冷脸的事,她听了全程后,心里也搓火,你说都到医务室门口了,不说让你背伤了脚的梅梅,但搭把手总成吧,可这卫明诚愣是问都没问一句,掉头就走了。


    她那时还安慰梅梅卫明诚没开窍,也许是见到漂亮大姑娘不自在,人变木呆了,可刚才她瞧见什么,又听见什么?


    撑死十来斤的箱子,卫明诚都舍不得小媳妇提,还让人干坐下看着。一下车,那双眼就没错离小媳妇身上,既不板着个冷脸,说话也温柔了。


    对着她家梅梅就是寒冬腊月,对着小媳妇却是阳春三月。


    这差别也太大了!


    田嫂子瞅着并肩进门的俩道身影,一高一低,格外和谐刺眼,于是她泄愤似的狠狠一跺后脚跟,猛一扭脸,眼不见为净。


    走开几步的军属们听到动静回头,恰瞧见田嫂子郁愤的表情。


    有实诚人见状忍不住道:“田嫂子,你家梅梅今年二十三了吧?再拖可不好找对象了。我认识个小伙子,虽比不上卫营长,但各方面条件也不错,要不要我帮忙牵牵线?”


    那和田嫂子有龃龉的几个军属彼此对视一眼,眼底都浮出嘲弄。


    “人侄女是枝头上的凤凰,你介绍的人才不好,人家可不会屈尊下嫁。”


    “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当心人家以为你没安好心。”


    先头她们之所以和田嫂子闹起来,便是因为田嫂子贴脸朝她们炫耀她家梅梅本事大,从众人手里把好女婿抢走了,现在逮着机会可不就讥嘲回去么。


    说帮忙介绍对象那人一见田嫂子黑气腾腾的脸,连忙摆手走了。


    田嫂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刚顺匀气叫骂,那几个军属理都不理,憋着笑离开了。


    ***


    “嘭!”不远处传来大力摔门声。


    谢茉正走到一堆行李前,站定,朝声响出指了指问:“那边住了谁家?”


    卫明诚不甚在意道:“杨建国,杨营长家。”


    正顿在压水井边洗手的李万里嘴唇动了动,最终保持沉默。


    谢茉没再深问,蹲身从行李里取出一包烟和一兜糖递给李万里:“谢谢你今天大老远跑一趟……”


    见李万里摇手推据,她微笑道:“这不是谢礼,这是我们婚礼时的喜烟、喜糖,不能不收。”


    卫明诚也道:“别客气。”


    “行,我也沾沾你们二位的喜气。”李万里笑着接过,揣进口袋里,“嫂子以后有事言语一声就行,进城、捎带东西只管找我。”


    谢茉笑应了。


    把李万里送至院门口,看车影消失在路尽头,谢茉转身,顺势打量起周遭。


    这片属军区家属院,都是平房,带着个小院,连通的路应当专门平整过,虽不是水泥马路,但辗轧了一层石子,盖住尘土,阴雨天时也不会坑洼泥泞,不过若是人不留心摔地上,更容易流血伤着。


    谢茉跟卫明诚转身踏回院落。


    小院面积不大,看上去却不拥挤,收拾得十分齐整。


    主屋三大间,东西两侧各修建了一间厢房,谢茉方才粗略打量了两眼,东面厢房充作厨房,西厢房则用作洗浴间,厕所挨着西厢房,在西南角。


    站在院门口一眼望过去,门口屋檐下安置了桶状煤炉,煤炉边用石头和木板搭了个两层晾晒平台,上层可以晾晒鞋袜,下层堆放煤球。


    东厢房临窗有一口压水井,能随时用上干净水,谢茉对这点很满意。


    她前世看过一些纪录片,说这时候不少人的饮用水还是河水、塘水、江水等,口感差不说,水煮不沸喝了还容易生病。


    她走过去双手握紧把手,用力往下一压,清凌凌的水流“哗啦啦”趟到正下方的水盆里,她跟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又使劲压了三四下,胳膊便开始发酸,她讪讪松手,甩着胳膊囔囔道:“都锻炼一个月了怎还不见成效?”


    “一个月而已。”卫明诚低笑一声,拉住谢茉胳膊,给她按揉几下,“这井水压强,是要费力些,以后压水就叫我。”


    谢茉抽回胳膊,弯腰把水盆内里外沿都洗了一遍,又放回出水口下,抿唇笑对卫明诚说:“那我现在就想打一盆水,洗洗手脸,去去乏。”


    卫明诚低笑应下,单手攥住手柄,双臂肌肉鼓起、落下,几个来回便把水盆注满,而后把水盆端到边上的石台上,朝谢茉一伸手:“要是凉就先等会,我去烧水。”


    谢茉探出指尖拭了拭,手指蜷缩一下,笑道:“不凉。”


    卫明诚捞过谢茉的手指捏了捏,说:“水壶里的只剩小半,还是要去烧水。”


    谢茉一想也对,且她还想痛快地洗个澡,一路风尘扑扑,她感觉自己快被火车上混合难闻的气味腌入味了,幸亏将才那些嫂子婶娘们没靠过来。


    “多烧点,我要洗澡。”谢茉说。


    稍停顿一瞬,卫明诚颔首应下:“嗯。”


    厨房里有个四方灶头,是传统的柴火灶,上头安置一口大铁锅,灶膛口边上带了个风箱,推拉时可加大火力。


    卫明诚把刚从井里取的一铁皮桶清水倒进铁锅,盖上锅盖,蹲身抓了一把小麦秆放进灶膛,划燃一根火柴,送进去引燃小麦秆,等这一把小麦秆彻底燃烧,又把木块垒放进去。


    谢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卫明诚一举一动熟稔流畅,颇具韵律美感,且再想想他铁血军人的身份,莫名有一种强烈的反差萌。


    灶膛里的火势汹汹,卫明诚站起身,提起铁桶,指了指灶台旁边齐腰高的黑色瓷缸,说:“我把瓷缸的水蓄满,你要用水可以来这舀。”


    谢茉弯了弯眉眼,跟他迈出厨房,说:“我去把屋里的桌椅板凳擦擦。”


    谢茉走进房子里,布局和年代剧中差不多,进去就是堂屋,兼具吃饭、待客等多重功能。


    没着急干活,谢茉打算先将屋子里里外外转一圈。


    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宽敞的房间,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空间利用率极低,大片空白地方,谢茉脑海中形成初步改造计划。


    书房中,四格木格子玻璃窗下置放了一张长条书桌,一把四方椅子,靠墙一排简易书架,上面陈列着一排排书籍。


    东边卧室家具也不多,一张旧氏双人木床,上面的铺盖卷起,露出垫在底层的草垫,用小麦秆编织的,很厚实,躺上去应该不会硌人。


    另一件大家具便是立式大衣柜,中间一面大镜子,左右各一扇木门,其中一扇木门空间独立,另一扇连通镜子后的空间,这片空间放取衣物很不便,需要侧身探手,但谢茉瞧见它却倍感亲切,因为奶奶便有这么个大衣柜,小时候,她经常脱了鞋钻进去帮奶奶找衣服。


    现在,这里放着多余被褥。


    挨着大衣柜,还有一个四腿木架托着的大木箱,谢茉没去掀开看,想必里面放置了卫明诚冬季衣物,她方才在大衣柜里只见到几件夏衣。


    大略浏览一遍新家,谢茉回到堂屋,把棉布丢进方才洗脸的水盆打湿,拧到半干便,将桌椅板凳条几等家具一一擦拭。


    刚擦了两把椅子,卫明诚便进屋了,抽走棉布对谢茉道:“你坐下歇歇,或许看看行李该怎么归置。”


    谢茉看着弯腰利落擦拭桌子的男人,内心对卫明诚这个男人的满意又添了一层。


    承诺终究要靠实践落实。


    正当谢茉要开口夸卫明诚两句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嘟、嘟、嘟”的敲门声。


    谢茉走出去开门,门外站了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瞧见谢茉,眼珠直了直,心不在焉地说:“嫂子您好,我是田红梅。”


    第043章


    这两天, 阖军区盛传卫明诚要带新媳妇一同回来,田红梅自也闻听了风声。


    因而她今天特意来家属区,不凑巧来晚一步, 她到时卫明诚夫妻俩已进家门,连围观群众都散回家了。


    田红梅只好转去隔壁, 向姑姑打听一二。


    见到姑姑时, 她正脸色铁青坐在堂屋喝凉水压火气, 听她问起卫明诚新媳妇长什么模样,当即“咣”地一声把茶杯砸桌上,翻着白眼没好气说:“美,美得很, 美得跟个天仙似的,咱们军区再找出第二个。”


    她初听还以为姑姑在说反话,一再确认后, 才知道就是字面意思, 卫明诚爱人长得非常漂亮。


    然后, 姑姑忍不住撇嘴说了一遍卫明诚对小媳妇的爱护, 最后又满口酸气揣测:“说不定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要不一个人的脾性咋能转变那么大呢。”


    田红梅倒觉得以卫明诚脾气秉性做不出装相这事, 再说了, 他装相的目的何在?部队升迁靠功绩, 又不看夫妻关系和睦与否, 只要不闹到大面上, 谁管你们夫妻吵不吵架。


    她姑姑嘀嘀咕咕骂了两句,忽又叹口气感慨说:“要知道卫明诚这么会疼媳妇, 外头传你和他谈对象那会儿,摁头也得让他应承娶了你。”


    田红梅瘪了瘪嘴反驳:“人卫明诚不是对媳妇好, 是对自己心上那人好。”


    这话一说完,额头就被她姑姑狠狠戳了一指头。


    田红梅朝后躲了躲,继续说:“再说,强扭的瓜不甜,以我人才相貌还怕找不着对象?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再说回头话也没意思,人卫明诚都结婚了,甭惦记了。”


    田嫂子眉毛倒竖:“我就说说罢了,又没想怎样,不然我成啥人了。再说,你好生生一黄花大闺女再跟他扯到一起,可是你吃亏。”


    “哼,他卫明诚虽好,但比他强的大有人在,你以后领个更好的回来,臊死那帮嘴臭眼瞎的。”


    谁实话,田红梅这些年还真没见过综合素质比卫明诚更好的男人。


    卫明诚长得体面,人有本事,是挂在领导嘴边的好苗子,听说他积攒的军功早够换一个团长了,但当时领导们觉得他年纪太轻,便有意压了压,年底要提拔一批干部,卫明诚位列名单头一个。二十四岁的团长,着眼全国也少有,太难得了。


    她也接触过其他男同志,可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与卫明诚相比,多少逊色些,比方说,军衔高的,年龄也大,甚至都不是头婚,去了就要当人后妈;人年轻,家里背景深的,但长相本事都稀松;本事、长相、前程样样不如卫明诚的,这样的人最多。


    可卫明诚也不是全无缺陷的,他不解风情,像是块结了霜的硬木头,对她的主动示好全然无动于衷。


    她对卫明诚倒没执念,之所以想看看卫明诚爱人的模样,一部分出于不服气,不服气姑姑说卫明诚媳妇比她好看;一部分出于好奇,好奇究竟是谁能改造得了卫明诚这块木头;更多的那部分是怀揣惊疑不忿的心情,想弄明白她到底输给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等姑姑蒸好豆角包子,她便硬拿了六个端去隔壁敲门。


    门开前,田红梅还暗忖,姑姑说美成天仙,可姑姑以往还夸过她是小仙女呢,所以这天仙应是能和她打个平手。


    这也够漂亮了,毕竟她可是一路美到大,容貌上从未被碾压过。


    门缓缓从内拉开,看清门内人五官脸庞,田红梅瞠目结舌,非常惊愕。


    她没想到,卫明诚爱人竟真长得这般好看。


    乌油油的头发编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洋气麻花辫,皮肤白嫩嫩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眼珠儿深黑灵动,透着剔透鲜活,弯眉一笑,衬得她身后晚霞都没了颜色。


    漂亮,且生动。


    这就是卫明诚爱人?


    她最引以为傲的容貌,在人家面前不值一提。


    打破认知地呆愣半晌儿,田红梅凭本能做自我介绍。


    田红梅脸上表情微妙,震惊、错愕、挫败、恍惚……颇让人玩味。


    谢茉不动声色扬了扬眉梢,问田红梅:“田同志你是住附近的邻居?”


    田红梅勉强回神,举了举手里的盘子说:“隔壁杨营长爱人是我姑姑,我在咱们军区文工团跳舞,听说你们今天回来,应该不方便做饭,我姑姑就让我给你们送些吃食,豆角馅的素包子,别嫌弃。”


    不管内里怀了怎样心思,但人家好心送来包子,谢茉赶紧把人让进门,她不了解卫明诚和周围邻居关系如何,于是边回身关门,边唤了声卫明诚:“明诚,隔壁杨营长家送了吃食来。”


    卫明诚在门口出现时,手里还提了一双女鞋,他把鞋子摆放到屋檐下的晾台上后,才踏进院子。


    田红梅懵了。


    卫明诚手里那双女鞋,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自尊。


    回忆起车上那段经历,田红梅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叭叭叭说了一长串,只换回来卫明诚一个冷淡的“嗯”,更过分的是,卫明诚扶完差点摔倒她后,转身就甩了甩手,这得是多嫌弃啊。


    而现在呢,他居然面不改色把一双有明显穿着痕迹,鞋帮子都沾了尘土的女鞋提手里。


    田红梅长得漂亮,从小到大由此得了不少便利,进入文工团成为舞台最中心后,更是备受追捧,向她示好的干部、战士不计其数,在卫明诚处吃瘪本就让她积攒了满肚子怨气,好在她理智尚在,会自我疏解,和姑姑聊天时还能冷静回怼,可隔壁院门一开,存着比较估量心思的她,先是在最自得的容貌上被比成渣,接着便亲见卫明诚是如何区别对待小媳妇和曾经的她的,一个如捧天上云,一个像踩地上泥,犹如横亘了一道天堑。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是一回事,明白是一回事,控制住脾性又是另一回事,田红梅心态直接崩了。


    这会儿她一门心思要给卫明诚添堵。


    卫明诚洗了把手擦干,接过田红梅手里的盘子说:“谢了。帮我跟嫂子也说声谢。”


    “卫大哥,你太客气了,你跟我还说什么谢。”田红梅抬手撩了撩鬓边碎发,一脸感激,口气熟稔,“我上回脚伤,你伸手帮了我,我都还没亲口跟你道声谢呢。”


    卫明诚瞥了她一眼,眉目疏离,声音冷淡:“停车捎带你的是李驾驶员,你去谢他吧。”


    田红梅面色一凝,又赶忙说:“卫大哥,我说的是在医务室门口,我要摔倒,你救了我,不然我肯定伤上加伤,现在还得修养。”


    卫明诚说:“当时,你正朝我摔。”


    说完,转身便去了厨房。


    田红梅面色尴尬到扭曲,他这话啥意思?是察觉到什么了吗?摔倒她的确不是故意的,但身子摇摇晃晃时,她选择倒向卫明诚所在方向。


    这就没法解释了。


    谢茉暗笑。


    这话里的内涵可太丰富了。


    不过,不管这位田红梅同志摔向卫明诚是有心还是无意,卫明诚都表明了立场,他伸手完全出于保全自身的目的,不需要她道谢。


    田红梅很快调整好情绪,眼神一闪,朝谢茉挪了一小步,踌躇片刻,半遮半掩问谢茉:“嫂子,有个事不知道卫大哥有没有跟你说……”


    谢茉饶有兴致勾唇,问:“什么事?”


    田红梅抿了抿唇,含混道:“因为卫大哥帮了我那一回,就有碎嘴子造谣我和卫大哥谈对象……”


    她掀起眼皮,精亮的眼珠暗窥谢茉神色。


    女人最了解女儿,一见田红梅神情,谢茉便看穿了她心思。


    因而,谢茉面上纹丝不动,唇角上弯的弧度甚至还深了两分。


    田红梅看不透谢茉想法,只得继续说道:“这都是别人胡编乱造的,嫂子你可别信,我跟卫大哥清清白白,也就见面说会儿话罢了,真没谈过对象,他们纯属污蔑。”


    见谢茉不动如山,脸上不见丝毫不悦,还一直注视她,田红梅心里的狐疑越了越深,可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怕以后有那不安好心的人说到嫂子你跟前,你没提前了解情况,信了谣言,回家再跟卫大哥生气。”


    谢茉眼里笑意满溢,沾湿眉宇,漫延至喉舌,清笑出声。


    田红梅面露不解:“嫂子?”


    谢茉说:“放心。我肯定不误会。”


    田红梅不信:“哦?”


    谢茉笑眯眯道:“明诚喜欢进退有度,有自知之明的姑娘,不是你这一型的。”


    说罢,她又学着田红梅先前的模样,茶气四溢道:“你别误会,我没说你不知进退,不讲礼数,没有自知之明的意思。”


    谢茉拍着田红梅肩膀,满眼真诚:“你很好,真的特别好,知道我跟明诚刚到家,忙着打扫里里外外的卫生,分拣归置行李,上门来给我们送吃食,本来我们要去吃食堂的,还特别好心地告诉我这些旧闻,虽然我听着荒谬可笑,但就当干活间隙的消遣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田红梅却一时想不明白关壳在哪里。


    正巧卫明诚从厨房出来,把洗刷干净的盘子递给田红梅,连带出口赶人:“我们还要忙,就不留你了。”


    田红梅脸色阵红阵白。


    可实在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田红梅接过盘子,讪讪笑道:“那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卫明诚却没再瞥一眼田红梅,只对谢茉说:“锅里水快烧开了,壶里的水凉,你要喝的话,记得添些热水。”


    谢茉微微一笑,甜甜地回应:“嗯嗯。”


    卫明诚看向谢茉,稍顿了一会儿,不见她动作,眉梢动了动,便又回了厨房。


    这一幕看得田红梅心口噎得慌,连说:“我走了,你们忙。”


    谢茉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确认道:“你是隔壁杨营长爱人的侄女,对么?”


    田红梅不明所以点头。


    下一秒,谢茉莞儿一笑:“那你刚才可都喊错了,明诚跟杨营长是同级别的战友,他也管你姑姑叫嫂子,你怎么能口口声声喊他卫大哥呢?这不是差辈分了吗?”


    田红梅羞窘得一脸潮红:“我也在咱军区工作,我跟姑姑这边一直是各论各的。”


    谢茉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问田红梅:“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田红梅回答的不情不愿。


    谢茉似笑非笑说:“明诚今年也二十三,可他是腊月生日,应该比你小吧,按年龄算,你也是不能叫他卫大哥的。”


    “以后可别叫了,若是让旁人听见可就闹笑话了。”谢茉刻意放慢语速,着重咬重“笑话”两个字。


    田红梅面红耳赤。


    她其实清楚自己年纪比卫明诚稍大些,但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他们都喜欢当英雄,被崇拜,一声“哥”能让他们耳根子先软三分。在她心里,“哥”这个字,不关乎年龄,仅仅是她惯常使用的一个称呼。


    现在被人当面扒拉开,她只觉得整张面皮火辣辣的疼。


    谢茉瞧够了她狼狈情态,敛眸,一本正经说:“既然怎么称呼都不得劲,不然就以‘同志’俩字相称吧,不论职业年龄,大家都是革命好同志。”


    “我叫谢茉,你以后叫我谢同志就行,我也称呼你作田同志,至于我家明诚,你称呼卫同志或者卫营长都成,随你选。”


    同志可以是最亲密厚重的称呼,也可以是最疏离冷淡的称谓。


    什么“卫大哥”长,“卫大哥”短的,叫那么亲热干嘛,听着就刺耳,她不允许。


    首先就要从称呼上划清界限。


    谢茉说完,田红梅还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状,谢茉微微一笑,故意道:“田同志,我送你到门口。”


    一句话点醒了田红梅,她强笑着摆手道:“嫂……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可以,你忙去吧。”


    谢茉还是把人送至院门口,站在门内笑吟吟告别:“那你慢走,我就不再送了。”


    田红梅看向谢茉,这个一直温言细语的小媳妇坦然地回视过来,那眼神似笑非笑,好似看穿了所有一般。


    先动了心眼的田红梅心中一虚,不由地错开眼。


    “嘭!”


    院门关上,田红梅紧绷的神经不由地松了松。


    走出去两步,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去,黑色双扇木门,并无甚稀奇之处,田红梅却盯着它发起了呆。


    这会儿,田红梅脑海里正将谢茉先后说过的来回咀嚼咂摸,再把她自己代入谢茉的身份立场,须臾恍然大悟,怪到她当时便觉不对劲,那些话细品之下,句句都在骂她。


    骂她不知礼数、不知进退,没有自知之明,下面一段话还点名了原因,人夫妻俩刚到家,忙得脚不沾地,她就上门找不自在,净说些没谱荒谬的话,人家可不就把她乐子消遣了。


    想清楚各种内情,田红梅面色堪比旁边菜畦里的茄子,又紫又涨。


    同时,她内心也暗自警醒,这卫明诚爱人浑身软刺,当真不好招惹。


    狠狠盯了黑门两眼,田红梅咬咬牙走了。


    小院这边,谢茉听着田红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脚步声渐渐失去声息,转身回了院子。


    谢茉踱步到厨房门口,抱臂斜倚着门框,看着站在灶台前的卫明诚,手持一把铝制水瓢,一瓢瓢把铁锅里的沸水灌入暖水瓶。


    谢茉故意用甜腻腻的嗓音,拖长音调朝卫明诚说:“卫大哥,你辛苦了。”


    卫明诚侧眸看她一眼,低笑道:“还是‘我家明诚’听着更顺耳。”


    谢茉哼唧唧。


    看来,刚才她和田红梅的对话,都被这个男人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卫大哥,你难道不想听人家唤你哥哥吗?”谢茉不放过他。


    卫明诚停手反问:“我想听你喊,你愿意喊吗?”


    一双黑眸沉甸甸的,径直压进谢茉眼窝。


    谢茉不大自然地移开视线,稍顿了顿,又倏地转回来,故作睥睨之态,轻哼两声:“美得你!”


    卫明诚敛回眼眸,把暖水瓶木塞塞上,说:“杨营长人不错。我们关系挺好。”


    谢茉明白,卫明诚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接了田红梅送来的包子。


    “嗯。”谢茉颔首表示理解。


    说实在的,卫明诚方才的表现她很满意。


    虽然她以前没谈过恋爱,但可见过不少,不分关系、不顾身份的怜香惜玉就是渣男行径。


    有对象了,还跟其他异性拉拉扯扯,黏黏糊糊那更是要打入地狱。


    卫明诚受欢迎显而易见的事,可她做不出时刻严防死守的姿态,那样会让她变得神经、敏感、多疑,到最后把自己弄得丑陋不堪,面目可憎。


    所以,她希望卫明诚自觉。


    而他刚才疏离冷淡的态度,干净利索的表态,都符合她预期。


    谢茉拍板定调子:“以后再碰见诸如田红梅、李红梅、赵红梅等等梅花,你照着刚才行事就成。”


    卫明诚笑应。


    忖了忖,他又说:“那这包子我便不吃了,待会我去食堂打饭。”


    自觉得过分了。


    谢茉失笑:“吃,干嘛不吃,你看的不是杨营长情面么。”


    卫明诚说:“只吃包子会不会太单调了,我去食堂再打两个菜吧。”


    谢茉拒绝:“不用。”


    俩人便在厨房,就着热水用六个包子草草地对付了一顿。


    包子皮薄馅多,挺符合谢茉胃口,但在这个年代却不是个褒义词,尤其现在是夏季,正是吃豆角的季节,外皮用的面粉比豆角精贵得多,且素馅不顶饱,少活动活动消化完了。


    味道也不大好,盐倒是放足了,可豆角的青皮气格外重。


    谢茉倒不挑食,包子大小跟卫明诚拳头差不离,她吃了一个半,剩下的都给了卫明诚。


    吃过饭,两人又热火朝天收拾起房子,暮色时分,终于完工,谢茉搬了把椅子放在小院当中,一屁股瘫坐上去,欣赏落日最后一丝余晖。


    卫明诚端给她一杯温水,问:“现在要去洗澡吗?”


    谢茉眼神一凝,摆手:“你先去吧,我再歇会。”


    卫明诚拿了换洗衣物进了西厢房,不一会儿便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


    谢茉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哼起了歌。


    那“哗啦啦”的声响却不见消减,反似在她脑海留下刻印,徘徊回响,更可恶的是它还诱发了种种不可描述的联想画面……


    谢茉干脆搬了椅子进屋,脸颊热气刚褪,罪魁祸首正携着一身潮气热力逆光踏入屋里。


    男人宽肩背挺,高大匀称,一半在浓影里,一半在暖光中。


    他眉目平和,却因额头滑至眉心眼角的水珠,无端多了几分引人入胜的性感。


    谢茉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我、我要去洗澡。”


    第044章


    闻言, 卫明诚喉间溢出一声极闷的“嗯”。


    谢茉目光四下游弋,悄悄落定在他脸上。


    头顶昏黄灯光斜斜撒在他脸上,乌沉沉的一双黑眸, 悄无声息地吞噬殆尽映照而去的光线。


    他用微涩的嗓音说:“锅里水烫,我去给你兑好水。”


    谢茉心不在焉地“哦”了声, 总觉得脑子格外迟钝, 一个“水”字又勾动脑内回放将才洗澡间的响声, 哗啦啦的水流声就像隔着云雾,遥远又虚浮。


    谢茉落荒转入东侧卧室,挑拣出换洗衣物。


    抱着衣物跨过堂屋门槛,谢茉瞧着卫明诚从压水井里取满一铁桶水, 提着走向厨房。


    抿一抿唇,谢茉跟了过去。


    谢茉一到门口,就看见卫明诚正拎着铁皮桶, 朝脚边的一个铁皮双耳大盆里倒刚打的井水。


    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灰绿色短袖圆领衫, 胸前、肩膀、后背肌肉把衣服撑得满满当当。


    此刻, 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 隐约能看到凸起的脉络,力量感和爆发力扑面而来。


    谢茉问:“怎么不直接在洗澡间兑水?”


    澡盆很大, 她估量了一下, 约莫能装两桶半水。


    卫明诚刚才把一满桶凉水都倒进水盆, 少说还要往水盆里再加大半桶热水, 将近两桶水, 用双臂端持的方式,怎地想都没直接拎桶到洗澡间现兑水方便。


    卫明诚面浮出错觉似的一丝尴尬, 声音却低沉镇定:“这样省了来回。”


    说着,他把铁锅里的热水舀进铁桶里, 转而把大半桶热水再倒进水盆,弯腰抄了一把水,站直身对谢茉说:“试试水温合不合适?”


    不知是头皮里尚未擦干的水迹,还是热水熏蒸出的汗水,有一颗豆大的水珠从他额角缓缓下滑。


    谢茉想移开目光,但视线就跟被磁铁吸在了那颗水珠儿上似的,跟着从他清晰明了的下颌线,到凸起的喉结,一路蜿蜒下坠,直至融化在锁骨骨窝。


    狭窄闷热的空间,令她思绪漂浮活跃。


    谢茉想起醉酒那晚,想起清晨的吻,响起他搂抱她时坚硬有力的臂膀……


    前世,她也看过一些爱情动作片,不过当时并没啥感觉,此刻,面对浑身荷尔蒙勃发的卫明诚,那些画面竟一下子活色生香了起来。


    藏在身后的手指悄悄蜷缩了一下。


    半晌儿不见谢茉回应,卫明诚垂眼看去,就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脸颊却异样潮红。


    目光凝了凝,他出声问:“嗯?怎么了?”


    谢茉后知后觉地抬臂,以手扇风:“有点热。”


    不再给卫明诚说话的机会,谢茉匆匆试好温水,便三两步退出厨房,小跑进院子里吹风降温。


    没一会儿,卫明诚端着水盆踏出厨房,大半盆的水加上铁盆自身重量,他却面色如常,步履从容,看上去竟是毫不费力。


    谢茉暗叹,部队培养出的人才体格就是好。


    待卫明诚从洗澡间出来,谢茉便自觉地朝里走。


    擦身时,两人默契地停下,偏头看着对方。


    两个人挨得很近,手臂若即若离,谢茉只要稍一晃动,两个人的皮肤就能贴上了。


    呼吸一下子屏住。


    “水冷了叫我。”卫明诚说。


    “嗯。”谢茉应了一声,走进洗澡间。


    洗澡间面积不大,但收拾的干净整洁,头顶一盏灯泡散发着昏黄光晕。


    水泥地面做出微微的斜坡,所以并不会积水,只不过卫明诚刚刚在此洗过澡,洇湿了地面。


    “哗啦啦!”


    这些水渗入地面前,先冲刷过卫明诚浓黑的短发、英挺的面庞、坚硬的肩膀、胸前、腹部……住脑!


    谢茉一张脸红成煮熟的虾子。


    封闭的空间,潮湿的空气、滚烫的温度、先头人留下的痕迹……凡此种种都是勾人遐思的蛊惑因素。


    谢茉加快动作,没一会儿冲洗完全身,擦干水渍,换上干净衣物,却在手触碰到门把手时蓦地顿住了。


    她缓缓收回手,盯着跟金光粼粼的地面发了会呆,终于紧紧攥了攥拳头,猛一开门,抬步出去。


    天空墨蓝,圆圆一轮月亮愀然冒头,周遭光影暗沉,衬得被暖黄光晕笼罩的堂屋越发显眼。


    谢茉进屋,没瞧见卫明诚,左右看看,听见西面书房有动静。


    过去一看,卫明诚正站在书桌后,从一侧的抽屉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盒来。


    循着轻浅的脚步声,卫明诚抬眼望去,正看到身穿白色圆领短袖,和深蓝色短裤的谢茉出现在门口。


    着眼细瞧,她衣服被头发滴下的水洇湿了,肩膀和背部纤薄线条隐隐绰绰。


    卫明诚目光不动声色在她那双露着的,又白又直的长腿上流连一圈,再别开眼时,眼睑下隐有深色浮动。


    谢茉朝里挪了两步,问:“拿了什么?”


    卫明诚直接把盒子递给谢茉说:“打开看看。”


    谢茉接过来,木盒黑沉油润,上面雕刻着精致繁复的梅花纹路,但只这木盒的材质和工艺,再算上年头,也到收藏级别了。


    能用这样一只盒子装载的物件该是什么模样。


    一瞬间,谢茉所有心思都放在手里的物件上。她小心打开暗扣,掀开木盒,只见莹白的丝绸缎子上静静躺着一只绿色翡翠手镯。


    这绿色饱满纯正,均匀透亮,不含任何一丝丝的杂色、偏色,谢茉前世曾看过相关科普短视频,从这只镯子的绿色和翠色的饱满度上来看,应是翡翠中的极品,帝王绿。


    谢茉愕然瞪圆眼睛,抬头看向卫明诚。


    卫明诚走到她面前,探手取出手镯,携起谢茉左手腕,缓缓套上。


    灯光下,碧汪汪的手镯似水般流动在她雪白的腕子上。


    谢茉呼吸一窒:“这?”


    卫明诚垂眸凝视着她,低声道:“这是我妈留给儿媳妇的。”


    谢茉怔住。


    好一阵儿,谢茉敛回神,扣住卫明诚手指,一脸郑重向他保证:“我会好好保存的。”


    说罢,又抬起手腕欣赏了一会儿这流光溢彩的手镯,便脱了下来放回木盒。


    “先收起来吧。”摊开卫明诚手掌,谢茉把木盒郑重其事放进他掌心,解释,“一是目前时局不便张扬,二是这太珍贵了,不管是妈妈的心意,还是镯子本身价值。”


    卫明诚颔首同意:“好。”说着,轻轻地捏了捏谢茉手心。


    提到价值……


    是为了转移卫明诚注意力,也是真想了解,谢茉便问卫明诚:“咱们聊聊家里的存款收入吧。”


    过日子离不开钱票,享受生活更离不开钱票。


    谢茉说:“只有了解清楚家里确切的经济情况,才能量入为出,更好地规划生活。”


    这个年代许多人为了理想志向,餐风饮露甘之如饴,谢茉相当敬佩,但她自己做不到,她首先考虑的是打理好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在乎外在物质,在乎钱票。


    在孤儿院时,任何东西都靠争靠抢,身形瘦弱的她经常被排挤在队尾,只能捡剩下的,或破损残缺的。从那开始,她渐渐明白钱的重要性。


    卫明诚提唇,表示赞赏。


    他转身,探手从书架顶上取下来一只带锁方木盒子,又从底层抽屉里拿出一把小钥匙把小铁锁打开,从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谢茉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厚厚几卷纸钞,她刚要数一数,卫明诚已从旁报出个数字。


    谢茉惊讶,这都好小一千了,结合现在的物价,估摸一下购买力……


    谢茉瞠目。


    她瞪眼的样子煞是可爱,卫明诚低低笑出声,而后解释:“我吃穿都在部队,没什么额外开销,只偶尔买一包烟,和战友们下顿馆子。”


    谢茉笑眯眯提出表扬。


    卫明诚又给谢茉说起他如今的工资情况:“我一月工资100块,每月津贴不等,各类票也不少……”


    接着,他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来一只铁盒,打开,里面放着粮票、布票、肉票、糖票、邮票、工业券……谢茉甚至还从里发现一张自行车票。


    卫明诚把自行车票抽出来,说:“家里自行车你骑起来不方便,等休息我们去县城再买一辆女士自行车。”


    谢茉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说完家庭财政大事,已是晚上八点半。


    是上床酝酿睡意的点了……


    在火车上摇晃了这么久,谢茉一直没休息好,这会身体已经极其疲惫,但精神却相当亢奋……


    待会儿就要和卫明诚躺在同一张床上了吗?悄寂无声的夜,黑黢黢的小院落,只有她和卫明诚的家……这和谢家小院那晚不可同日而语,那晚她不仅醉了,那栋房子里还住了她爸妈。


    可,现在,只有他俩。


    她心底莫名发虚。


    谢茉偷偷用余光瞥身旁的人。


    昏黄的灯光拢着男人深刻面庞,硬生生在沉肃的表情中涂抹上一丝暧昧。他唇线紧紧绷着,不知道是酝酿还是克制着什么。


    这就要,咳咳……咳,那什么了吗?


    谢茉自觉隐蔽的目光,其实强烈得难以忽视,卫明诚侧脸低眸望着她,深邃的瞳仁如一潭深泉,漫出幽幽的微光。


    好似过了许久,又仿佛就在下一秒,他薄唇微启,溢出来的声音低低哑哑,像手捻细纱发出的声响:“茉茉……”


    “时间不早了,困不困?”


    “要不要上床休息?”


    四目相对。


    他那双黑黢黢的眼中压着风雨欲来的黑云,一个眨动间,便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茉僵立了好一阵。


    霍地,心跳剧然激烈起来,“噗通、噗通”砸得她心窝疼,谢茉咽了咽口水,突然特想去厕所……


    第045章


    这种心慌意乱、迷离恍惚在谢茉果真去了趟厕所后, 便轰然而散了。


    谢茉从厕所出来,疾步往屋里走。


    卫明诚站在书房门口,见状, 凝目看着她问:“怎么了?”


    谢茉朝卫明诚悻悻一笑,什么都没说, 抿紧唇, 匆匆钻入卧室。


    顿了两秒, 卫明诚抬步跟进卧室,就见谢茉正在翻捡行李箱,还问:“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谢茉几不可察地僵了僵,起身把卫明诚推出卧室, 轻声软语赶人:“你先出去,不许偷看。”


    卫明诚低眼端详,只见她眼神飘忽, 双颊微红, 静默片刻, 到底颔首转身, 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坐下。


    静坐片会儿,谢茉便从卧室出来, 并不看迎接他投过去的视线, 避开他伸出的长腿, 贴着门框跨出堂屋。


    卫明诚起身。


    谢茉闻声回头, 神情微妙的尴尬, 咬了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最后眸色一定,说:“我去洗点东西。”


    卫明诚脱口:“我来吧。”


    谢茉一狠心, 扬了扬攥着的拳头,边缘露出一点白色布料,快刀斩乱麻般道:“不用。我自己洗就行,你不大方便。”


    卫明诚没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下。


    月亮高挂天边,清冷的光辉倾洒,将大地映照得透亮。


    水声停歇,谢茉把手里物什晾在绳上时,藉由月光,卫明诚看清巴掌大的那块布料是什么。


    瞳仁凝固少顷,他长长吐出口气。


    卫明诚站起身,迎面撞上进屋的谢茉。两人视线相接,互相凝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去厨房给你冲碗红糖水。”


    谢茉一怔,尴尬的红晕由耳尖漫延至耳垂。


    卫明诚和她擦肩,侧头口吻柔和地叮嘱:“你先坐下歇会。”


    他深深看她一眼,看不出情绪,这视线虽轻飘飘,却把她那句到口的“不用”压了回去。


    谢茉乖乖点头:“哦。”


    卫明诚径直去了厨房,谢茉端坐在椅子上,垂眼怔怔盯着自己莹润纤长的手指。


    她左手攥住右手手指滑动摩挲,又换右手攥住左手手指滑动摩挲。


    回来几轮,抬头朝门外望去,厨房门口,一道斜长的暗影时隐时现。


    尴尬,歉意。


    可也不能否认,她心底是暗暗舒了口气的。


    她并非厌恶抗拒男女情事,且因从未经历过,也心存好奇,可要迈过这道门槛,她心理准备尚还不足。


    可,对于一个谨慎慢热的人来说,太快了。


    她很满意,至少目前为止,她很满意卫明诚,她只是需要一个缓冲期,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按部就班”在她看来是一个美德词汇,脱轨或加快进程都会令她不安。


    若没有姨妈打搅,她自我调节一会儿,一闭眼不去乱想,成既定事实之后,便也不必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但总少了点什么……


    谢茉斟酌用词,是毫无踌躇的心态,是全心全意的投入,是双方旗鼓相当的渴求。


    谢茉抿了抿唇,从椅子里站起来,踱步到了书房,走到书架前,慢慢移动脚步览视着书籍。


    从头走到尾,谢茉停驻,随手取出一本书。


    谢茉前世爱买纸质书,她喜欢感受手指和纸张摩擦时的质感,喜欢听书页翻动间的窸窣声响,书本真切压在手心,也更容易让她获得“在学习”、“在进步”的满足感。


    后世生活节奏快,体现在文字上便是常常一句话便成一段,行间距还特宽。


    而这时代出版的文字却大相径庭,兴许现在人更有耐心的缘故,一段文字多数得有几百字,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一个分神便会丢了读到的节点,还得费神一行行的找,这也是为什么老一辈的人读书时习惯手指跟着眼睛在文字下划动。


    谢茉这会儿心浮气躁,读了两句跑了两回神,索性合上书塞回原位置,又蹲下身浏览起最底层的书籍。


    这边书籍相对陈旧,有一些甚至用报纸做了封皮,谢茉随机抽出了一本,翻开读了读。


    这一读便读了进去。


    “先把红糖水喝了再看书。”一道醇厚温和的嗓音忽然响在头顶,谢茉手一顿,合上书就要站起来。


    可她起猛了,眼前一黑,脚步一个踉跄,人朝前栽去。


    卫明诚拉住她,乌黑浓密的眉一凝,从她手里抽出书,顺手将之搁在书桌上。


    “怎么不坐椅子上看?”


    说着,卫明诚把椅子提到谢茉脚边,见人坐下,又把军绿色搪瓷茶杯放置在谢茉眼前。


    谢茉直愣愣瞅着那只指骨分明的手。


    卫明诚叮嘱:“微微烫口,留心。”


    “……哦。”


    棕红的糖水在灯光下泛起微小的涟漪,一圈又一圈,从最中央向两人方向涤荡。


    谢茉用力闭合双眼,接过茶杯浅啜了两口,这红糖水入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回味绵长,因而她便道:“谢谢,很好喝。”


    卫明诚说:“家里红糖不多了,不够喝再去买,糖票若是不够用,给我说,我去想办法。”


    瞟见谢茉眼神中掠过的疑惑,卫明诚主动解释:“以前发下的各类票都散给家里人口多的战友了。”


    谢茉笑道:“嗯,挺好的,过期不用也是浪费。”


    方才俩人清点家里钱票时,谢茉便有所猜测,以卫明诚的工资水平大致可估量出他能拿的各类票有多少,铁盒子里面那些明显少了。


    谢茉又记起今天来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孩子,其中两个身上的衣服都小了,甚至裤子膝盖处还有补丁。


    这边住的都是营长、团长,工资和各种票应该和卫明诚差不多,或更多,该是不存在钱不够用的情况,所以,只能是缺票,买不着布。


    家里人口多,各种消耗大,尤其孩子长得快,调皮的孩子也费衣服,干部们领票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家里需求增长的速度。


    铁盒子里比布票更少的是工业券,它比糖票、布票更难得,是按照工资配比发放的,生活中方方面面却又离不得工业券,因为购买锅碗瓢盆、鞋子、雨伞、毛巾、牙膏牙刷……等都需要工业券。


    “上个月我不在,票让政委领了,塞给我一张自行车票。”卫明诚说,“正巧咱们如今用得上。”


    谢茉莞儿:“嗯。”


    稍停顿一下,他继续说:“下月起,我把票都拿回来,由你处理。”


    谢茉大力点头表示赞同:“好。”


    谢茉一口一口把甜滋滋的糖水喝完,探手把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茶缸放到书桌上,眼尾余光瞥见旁边的书,一道灵光闪过,谢茉恍然大悟。


    头先那本书她之所以读不进去,是因为书里面内容像政治教科书,后面这本一读便投入进去,是因为它是一本小说,这时代即便是小说放在后世也多数被归为严肃文学,其笔力、构思,全不是后世网络小说、甚至纸质出版物可比拟的。


    不过……谢茉略一回想内容,嗯,传递出的思想恰是目前正受大肆批判的。


    怪不得这书要包书皮,还煞有其事在上面写了个伟光正的书名。


    她转手捞过书册,抬眼笑睨着卫明诚,葱白食指点着书皮上的几个遒劲刚锐大字:“弄虚作假。”


    接着,信手翻了翻书页,抿唇一笑,做出结论:“满书资本主义腐朽思想。”


    卫明诚眉眼低垂,注视着谢茉,低笑道:“我很赞同爸的一句话,‘学习前辈,质疑前辈,超越前辈’,放在这里便是‘了解资本主义、质疑资本主义、超越资本主语’,知己知彼,才能想出克敌制胜的法子。”


    “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这些书,更能坚定我们现今走的道路。”


    谢茉起身走到卫明诚眼前,把书拍到他胸前,似笑非笑道:“强词多里。”


    言罢,她微微扬起脸,两人鼻息相闻,红糖的甜香在两人鼻端缭绕。


    “老实交代,还有多少这样的书?”笑意爬上谢茉眼尾,她说,“我要一本一本检查过后,再一齐给你定罪。”


    卫明诚喉间滚出一声低哑的笑,他说:“好。悉听尊便。”


    谢茉抽回书,转身出了书房,走进卧室。


    卧室里的床铺已经铺好,军绿色的被褥上覆了一层凉席,凉席一角放着折叠整齐的薄毯。


    谢茉瞄一眼并排而放的枕头,眉心应激一跳。


    想想她有姨妈护体,又抛开所有不必要地情绪,干脆利落地跨步上床。


    这一回,谢茉却怎么都读不进去。


    烦躁地揉了揉脸,一抬头,卫明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察觉到卫明诚眼神投射过来,谢茉心头莫名一紧,脚指头不由地蜷了蜷,而后故作坦荡地把书合上放在枕头边,摊开薄毯盖住肚子,侧身朝里躺下。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然后身旁床铺微陷。


    隔着巴掌宽的一段距离,谢茉也能清晰感知到旁边男人身上传来的火力。


    “啪嗒。”


    屋里陷入黑暗。


    安静的令人不由地放轻呼吸。


    谢茉屏息。


    没两秒,心头无端生出些微不爽快。


    过了短暂的几个呼吸,谢茉剧然翻身攀附在卫明诚手臂上。


    清甜微暖的吐息一口口咬上卫明诚脖颈,他呼吸一窒,下一瞬猛然翻身把谢茉压在身下。


    滚烫的男性气息浪潮似的卷席而来,淹没了谢茉所有感官。


    男人着了火般的鼻息喷洒在她耳后,重重嘬吻两口,嘶哑声音道:“不是来例假了?”


    “来例假你就要躲我吗?”谢茉伸手抱住他宽阔的肩背,顿了顿,她喃喃,“再说,来例假就不能亲热了吗?”


    谢茉手下肌肉明显一僵,转瞬,她的双唇便被裹住。


    没一会儿,一双粗糙的大手从她上衣下摆摸索,一寸寸往上探……


    第046章


    昏暗中, 一轻一重两道呼吸彼此急促纠缠。


    谢茉紧紧闭上眼,心跳顶到嗓子眼,微微仰起头, 用牙齿轻轻磨了磨他下唇。


    身上山一样压着的男人停顿一息后,更猛烈地回攻起来, 追逐她的舌, 噬咬她的唇, 肆意又温柔。


    谢茉几乎被他夺走所有呼吸。


    他的掌心指腹有茧,沙沙的糙,触摸在肌肤上,勾起她潜藏心底最深的颤栗。


    谢茉探出的手微颤, 抚触上他结实紧绷的腹肌,流连几圈,学着他一路摸索上滑, 手心摁揉在他鼓凸的胸肌上, 澎湃强劲的心跳震得她身子微微抖索。


    身上的手掌越来越用力, 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倏地, 他抽出探入她衣底的手,一把掐住她纤细腰肢, 将人圈进自己怀里。


    起伏的曲线, 跳动的肌肉, 紧紧地相贴, 没有一丝缝隙。


    他将她一整个笼罩住。


    强壮坚硬, 纤娜柔软。


    铺天盖地的吞噬感和压迫感袭来,谢茉心头一阵悸动, 她侧头避开持续的唇舌交缠,呢喃呓语:“我快不能喘息了……”


    卫明诚把脸埋在谢茉肩窝里, 深深地、长长地嗅闻了一口,喘息相对平稳后,他又偏头去啜吻她脸颊、鼻尖、眉心、耳垂……


    他低头,滚烫的唇在她脖颈来回擦,继而啄吻,最后轻啃……周遭气息愈来愈热,愈来愈潮湿,终于,谢茉忍不住嘤咛出声。


    听见这黏黏腻腻的一声轻吟,谢茉自己倒怔住了。


    肩膀蓦然一痛,谢茉回神,卫明诚正在啃咬她肩头,一双手还跃跃欲试上卷她衣摆……


    沸腾的脑海仿佛降下一场冰雨。


    谢茉理智归位,她咬咬唇按住卫明诚手臂:“不能再继续了……”


    话罢,她扭动身体想挣脱,大腿突地擦过一根火热。


    卫明诚霎时僵住,一动不敢动。


    谢茉趁机一骨碌翻出他怀抱,贴上墙根,背对着他说:“我要睡觉了。”


    好一会儿,传来一声粗噶的“嗯”声。


    谢茉闭上眼,努力驱逐脑内杂念,强迫自己数星星入睡。


    她不记得是怎么入睡的,只记得卫明诚又靠过来亲了亲她额头,再之后,她便沉进更深的黑甜梦乡,全完感知不到外界事物了。


    谢茉睡觉了,可卫明诚却辗转反侧,体内躁动的火力不断翻滚涌动,不见丝毫消减的迹象。


    卫明诚不自觉撑起身体,偏头注视着身旁这张安恬的睡颜。


    月光静静穿窗斜照入屋内,静静流淌在地,映亮谢茉莹白的脸颊,连她轻颤的眼睫,亦清晰可辨。


    蓦地,睡梦中的谢茉不太安稳起来,眉头微微蹙起,嘴唇轻启,发出很轻很浅很娇气的哼哼声,猫崽撒娇似的。


    卫明诚伸出胳膊,动作轻柔地把谢茉搂紧怀里。


    触手皮肤微凉滑腻,跟玉似的。


    可能感受到他掌心臂弯的火热温度,谢茉扭动几下,蹭出他怀抱,却把他胳膊牢牢搂在胸前。


    绵柔软弹……


    卫明诚嗓子一噎,半晌才重重吁出口气。


    他别开视线,可谢茉在方才的扭动间把身上的薄毯搓到大腿处,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腰。


    宽松裤带卡住臀胯,露出一指宽的白色内裤,丰腴的臀肉把布料撑出一道饱满的圆弧。


    因是侧卧,腰臀腿曲线暴露无遗,蜿蜒起伏,似九曲湾道,引人遐思、入胜。


    卫明诚定定凝视了半晌儿。


    心头将息未息的焰火复燃,烧得愈发旺盛,向身体各个地方蔓延,上下攀爬。


    他低头看了看某处昂扬,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他一向自持定力,擅长自我调控,但眼下的情况却让他有些无从着手……有些念头,如脱缰的野马,压根不受他管制。


    现在的谢茉与他,就像一杯甘冽的清泉之于跋涉在沙漠中的干渴旅徒。


    卫明诚抬手捏了捏眉心。


    细微的刺痛感让他迷陷的情绪稍稍抽离。


    他一点点把手臂从谢茉怀抱里拔出来,而后轻手轻脚下床,去到书房揣上烟和火柴,走到院子一角,从烟盒中夹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烟雾又徐徐从口鼻冒出,缭绕消散,好似身体里的燥热也随之减褪些许。


    一支烟抽完,又点燃一支。


    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姿态从容不少。


    卫明诚静静看着猩红的烟头向上燃烧,过了一会儿,才放在嘴边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稀薄如纱。


    他没什么烟瘾,只有在心情不好或者应酬的时候会抽烟,应酬时不论,一个人派遣情绪时,他通常抽半根就会捻灭烟头,极偶尔地会抽完一根。


    抽到第二根,这还是头一次。


    慢腾腾抽完第二根,卫明诚把烟和火柴放回书房,然后掉头去对面卧室拿了身干净衣物,取水去了洗澡间,把身上沾染的烟味,淡淡的汗味,和心头最后一丝躁意全部用凉水冲走。


    打理好自己回卧室,卫明诚发现谢茉换了个姿势,她仰面平躺在床上,但薄毯彻底被她压在身下了。


    卫明诚的目光被她裸露的肌肤吸引,第一时间产生的并不是遐思绮念,而是担忧,即便如今已入夏,可夜晚气温不高,毫无遮盖的睡一觉很大可能会着凉,更何况她还例假来了。


    他疾步上前,扯过薄毯把她腰腹一下全盖住。


    卫明诚检查一番,翻身上床。


    刚要躺下,就见她双腿蹬踹几下,两条小腿便露了出来。


    卫明诚摇头失笑,又把薄毯覆上她小腿。


    然而,他刚躺下没一阵儿,正酝酿着睡意,旁边那道纤柔的身体又挨蹭了过来,一手霸道地抱住他手臂,一手紧紧勾住他脖颈,比之上次更加变本加厉。


    卫明诚无奈低眼。


    她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正挂了抹浅笑。


    这便罢了,可她活动间,把本就宽敞的旧衣衣领拉扯得更大,他眼尾余光不经意觑见一点细腻腴白的肉,那是她胸前山峦压着他臂膀上挤出来的一团丰盈。


    卫明诚身形一滞,继而叹息。


    ……看来今夜是睡不好了。


    ***


    第二天一大早,强大的生物钟即将唤醒谢茉时,她耳畔隐隐绰绰听人说“时间还早,再睡会”之类的话,惰性一起,她本能顺从让自己最舒服的选项。


    于是,谢茉再次睡了过去。


    这次入睡较浅,脑袋里时不时划过某个念头,忽然一个瞬间,谢茉全然清醒,她要去换姨妈巾。


    等坐起来,谢茉恍然,这个时代还买不着卫生巾,直到八零年卫生巾才引入国内市场,还有好些年呢,谢茉欲哭无泪。


    重新换过掖在月经带中的纸,谢茉的睡意也全跑了,她洗漱好进屋,后知后觉发现卫明诚不在。


    记得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卫明诚似乎说过要去食堂带饭回来一起吃,谢茉这会完全清醒了,可那就话在她记忆中似实似虚,像梦一样朦胧。


    正在她思索分辨时,卫明诚提着几个铝制饭盒进了堂屋。


    “咦?你去食堂打饭了?”


    卫明诚把饭盒摆在桌子上,说:“嗯,我带了鲜肉馄饨和油条。”


    他把椅子来到桌边,又说:“食堂饭菜种类还算丰富,回头可以去看看,有喜欢的就打一份回来尝尝。”


    谢茉应了声在他旁边坐下。


    小馄饨皮擀得极薄,跟纸片似的,包裹着半个手指肚大小的肉团,肉虽不多,但味道确是鲜美,馄饨皮更绝,挂着汤汁,一抿便在舌尖化开。


    又一粒馄饨入口,谢茉不禁享受地微微眯眼。


    她用余光往旁边瞥一眼,眼睛微睁说:“你馄饨里有小葱花,我里面没有。”


    卫明诚“嗯”了一声,咽下口里的食物,很随意自然地说:“你不爱吃葱花,我便没让师傅加。”


    谢茉举在半空的手忽然顿住,好一会儿,她微微点头:“嗯。”


    她还以为隐藏的很好,没想到却被卫明诚轻易识破了。


    谢茉的确不爱吃葱花,从小就是。可孤儿院的经历告诉她,她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尤其是挑食,更不被允许,一个孤儿挑食只会让人下意识反感,所以,她从来都不说,即便后来她有能力挑拣吃喝了,也从跟人说起过这些真实想法,因为没有必要,旁人不会在意,甚至还会觉得你矫情,而在意的人,即便你不说,他也会留意到,并记在心里,就如现在的卫明诚。


    心口热气氤氲。


    谢茉埋头扒拉了口馄饨,状似无恙地叹道:“这馄饨真好吃。”


    卫明诚侧目,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脸,眸中略泛起一丝笑:“你喜欢就好。”


    顿了顿,他关心问道:“有没有不舒服?”


    “什么不舒服?”谢茉不解反问,直到看见卫明诚面上闪过的不自在,她恍然,“还行。就是缺精神。”


    还有点缺心眼……她果然是每逢姨妈笨三分。


    “那过会儿消消食,再躺回去睡一觉。”卫明诚说。


    “嗯。”谢茉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今天想去镇上转转,买点糖块,晚上你下班回来,咱们一起去周围送喜糖,给邻居们正式打声招呼。这件事不好拖。”


    卫明诚不放心:“你一个人可以吗?”


    谢茉笑吟吟睨他一眼:“怎么不可以了,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卫明诚吃完早餐,转身去了书房,不一会儿捏了一张出来,递给谢茉说:“这是去镇上的大致草图路线。”


    谢茉惊喜:“谢谢哈,你真厉害。”


    一路从堂屋把卫明诚送到院门口,谢茉面上笑容就没落下来过。


    卫明诚用网兜拎着饭盒,含笑低声说:“晚上我带饭回来。”


    谢茉瞟一眼他眼睑下的青影,心虚错开眼,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角亲了一口:“辛苦你了。”


    亲完,赶忙把人推出门,紧接着又是“嘭”地一声,挡住那道从头顶沉沉压来的视线。


    低低哑哑的笑声却穿门而过,咬上她耳朵。


    第047章


    回笼觉醒来, 日头已上三竿。


    谢茉先跑了一趟厕所,她经期除了身体虚一些,倒不影响正常活动, 她有一个大学室友,每回经期都疼得在床上打滚, 止疼药都不管用, 第一次见到时, 谢茉颇受震动,也是从那起,她深切理解了为什么经期还有个“例假”的别称,对不少数量的女性同胞来说, 经期下床都困难,更遑论出门做活工作。


    在这个时代,来了月经的女性可以获得三天的休假, 谢茉深深心疼后世血崩不离工作岗位的自己和其他姐妹们。


    重新洗过脸擦好润肤油, 谢茉回卧室对着大衣柜上的镜子, 扎了个凸显高颅顶的马尾, 外围用一条蓝底碎花手绢系一个蝴蝶结装饰,效果类似日后流行的大肠发圈。


    然后, 她换上白衬衫黑长裤, 照照镜子, 清丽活泼, 亭亭玉立。


    谢茉冲镜子里的姑娘弯眼一笑, 揣上钱包和卫明诚画就的简易路线图,出门在屋檐下摘下塑料编织提篮, 便出了门。


    一路上遇到人,谢茉扫视观察, 发现在众多老土布裁剪的衣服堆里,她这一身当真很时髦,特别是她脚上那双白色球鞋。


    路上人大多穿布鞋,且鞋帮上补丁摞补丁。


    谢茉甚至还看到有人穿草编鞋,也有少部分人穿军绿色胶底、帆布鞋面的解放鞋。


    即便二十一世纪,乡村和大城市间也有着天渊之别,谢茉早有准备,倒不太惊讶,只暗暗盘算回头要买去解放鞋和布鞋,前者耐穿耐磨,后者舒服透气,都比白球鞋适合当下环境。


    白球鞋在到处土路的乡下穿不干净,且如今年月特殊,从众才能少惹是非。


    谢茉一点点调试自己,适配、融入本地生活。


    谢茉出门除了买糖之外,就是给章明月打电话报平安。


    部队内部有电话,但一般不让家属使用,幸而镇上设了邮电所。


    邮电所并不是每个公社乡镇都有,只有人口密集的大公社、大乡镇,才会配备这样的设置。


    邮电所的设立,一是直接承接从省里分派下来的邮件,避免绕一回县城,节省邮递员脚力。二是设立了电报机、电话机,方便百姓通信、通话。


    谢茉踏进邮电所大门,只见里面青砖铺地,打扫得清爽干净。


    一个身穿墨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后,头发灰白参半,瞧着年纪不小了。他见到谢茉抬头,扫了一圈,笑问:“同志,要发报还打电话。”


    谢茉笑道:“打电话。”


    老师傅抽出一张纸,推给谢茉:“来,先填表。”


    谢茉一怔,这个年代打个电话还要填表?


    接过纸页,谢茉把表格大致浏览一遍,只见上面要写上自己姓名和接电话人姓名、所在单位等。


    念及章明月现在该在单位,谢茉填写了章明月单位信息。


    老师傅接过,一打眼表格脱口一声夸赞:“好字!”


    一个乡镇每年的高中毕业生没几个,这几年的毕业生比文盲强不了多少,多少人狗爬字还写不明白,手里这笔字却颇有章法,已有小成之象,老师傅自幼酷爱书法见了难免惊喜。


    谢茉微笑谦虚几句:“您过誉了,瞧您样子,您才是此中行家。”


    老师傅一脸开怀摆手:“算不上,我年幼时在书香人家做书童,跟着先生练过几年大字罢了。”


    他似乎还想讲古,但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住了。


    谢茉了然,这是个见过世面,沁润过书香的老先生,不过她也不去追问,只含笑说:“那等过年,我一定得跟您求幅对联。”


    老师傅朗声一笑,应承道:“行。只要你能看上眼。”


    老师傅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拨号,人工转机……由于线路紧张的缘故,等话筒另一边传来章明月熟悉的声音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谢茉雀跃不已,余光瞥见老师傅背着手,慢悠悠溜达到了门口。


    谢茉会心一笑,是个有分寸会体谅的高情商老人家。


    “茉茉!”章明月语调比平日高了两个度,欣喜之情通过电流淌入谢茉心窝。


    谢茉立即回神:“妈妈,我是茉茉。”


    “那边环境怎么样?还习惯吗?生活有没有哪里不方便?”章明月一叠声问道。


    谢茉没有一味报喜不报忧,但总体陈述偏乐观:“还可以。军属区挨着镇子,这边有农贸市场、供销社,一应生活物品购买都挺方便。就是离县城稍远些,要两个多小时车程。”


    “院子不大不小,屋子三大间,还有东西厢房,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取用水十分方便,水质也好,甘冽清甜,家里有柴火灶、煤球炉……部队每月发放柴碳……各类票券都够用……”


    谢茉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章明月听得认真专注,时不时提问两句,听见章明月问周围军属好不好相处,谢茉抿了抿唇,使用了春秋笔法,一些“忧”说出来是为打消章明月忧虑,一些“忧”讲出来便是纯属添堵,再者,田红梅的事本也没什么大不了。


    “昨天到家属区,见到一群热心嫂子婶娘们,邻居还给我们送了吃食。”谢茉笑声明快。


    章明月略略放下心:“那便好,远亲不如近邻。”


    “嗯。该是不难相处。”谢茉说,“我待会儿挂了电话就去供销社买糖果,明诚下班后我俩一家家上门送喜糖,跟邻居们打声招呼。”


    章明月十分赞同:“茉茉考虑的周到。”


    母女俩就喜糖数量和包装讨论了一番,章明月又跟谢茉简略说了说白国栋等人案子的进展。


    接任谢济民的新市长已抵达靖市,办理交接事宜之际,还在敦促办理白国栋一案,其中赵嫂子已被相关部门带走,谁都不清楚具体去了哪里,反正再见她的机会几乎没了。


    袁向红又被陆陆续续举报了几个罪名,省城的袁老爷子曾尝试捞人,不仅无功而返,还差点引火上身,最终只能大义灭亲和袁向红划清界限,至于袁向红她爸和继母,早就对外放话说就当没生过这女儿。


    “她之后又通过公安同志要求见你,都被我挡了回去。”章明月口吻冷淡。


    谢茉笑说:“本就是陌生人,有什么好见的。”


    章明月:“如今外头风声鹤唳,好在我跟你爸过两天也要离开。再是如何乌烟瘴气,我们也挨不着了。”


    没过两分钟,章明月便被同事喊走,谢茉抓紧机会给她讲了具体地址,又关怀了她跟谢济民身体几句,依依不舍挂了电话。


    谢茉走到门口,问以手遮阳的老师:“那边报纸可以随便看吗?”


    邮电所靠墙放着报刊架子,行行列列摆满报纸。


    老师傅笑道:“看吧,随便看。”


    谢茉便走过去粗粗翻了一遍,有国家级的报纸、省报、地区办的报纸,内容都是又红又专,字里行间充斥着昂扬激情。


    这么一对比,家里报纸包裹的几本书应该立即烧掉,化成锅底灰,不过若是真把那些书烧掉,卫明诚脸色也得变成锅底灰。


    还是得找个更妥善的地方存放,万一有人来家,兴起翻书看,不好解释还是小事,若被利用或宣扬出去,必定影响俩人前程。


    谢茉放下报纸,跟老师傅道谢告辞。


    这一通电话,打了七分多钟,花去谢茉十四块钱,虽然心疼不已,但能亲耳听到章明月的声音,亲口给章明月保平安安抚她,谢茉便也觉得值了。


    路过农贸市场,谢茉本想买点菜带回家,但这个年代没冰箱,蔬菜、特别是肉不好久存,如今家家户户只买当天的菜,最多过一夜,谢茉忖了忖今明两日的事项规划,便歇了带菜回去的心。


    没走一会儿,谢茉便远远瞧见供销社的门市部。


    门市部门口挺宽敞,外头面积瞧着不小,可跟后世的超市还是没法比较,一眼望到头。


    这年头物资紧张,镇上供销社的货品种类和款式都没法跟县城的百货商店比,更没法和市里、省里的百货大楼比。


    谢茉逛过靖市的百货大楼,眼前的供销社与之相比,上品种类实在少得可怜,她还想买一罐麦乳精,着实异想天开了,这里甚至连奶糖都只有一种。


    谢茉只能暗叹口气,对售货员说:“称三斤奶糖、五斤水果糖。”


    不是她吝啬不愿多要贵价的奶糖,那一小堆奶糖全部称起来兴许都不够三斤。


    “怎么买这么多啊。”售货员瞪眼,瞧谢茉穿着打扮就知道是军属,倒不是担心她付不起账,“吃不完可要化了啊。”


    谢茉笑笑:“不是自己吃,送礼用的。”


    她笑容明快,话语柔和,售货员没再说什么,利落给她称好,打包。


    谢茉趁机问售货员包装油纸和压在上面的粉色纸去哪里买,售货员直接抽出几张递给她。


    谢茉道谢,从未包装的奶糖里抓了一把递给她,笑盈盈道:“谢谢,请你吃我喜糖。”


    售货员一怔,笑着接了。


    谢茉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往回走,心里感叹这年头连糖纸都用作思想宣传的工具。


    奶糖工厂名是“**食品厂”,硬糖包装纸上印有“老三篇万岁”、“打倒美帝,打倒苏修”字样。


    谢茉内心啧啧,念着杏子香糖、苹果香糖、香蕉糖、草莓硬糖的数量,估量怎么拆分……


    “您是卫营长爱人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年轻的女声,谢茉回头,便瞧见一个面容姣好,身姿窈窕的女人,正笑盈盈看向她。


    第048章


    谢茉疑惑笑问:“你是?”


    女人朝谢茉迈步, 笑吟吟自我介绍:“我叫顾青青,吴解放是咱们军区营长,我是他爱人。”


    顾青青?想必便是李驾驶员口中的顾嫂子吧, 比她跟卫明诚早结婚没几天,也是刚来军区的军属。


    谢茉也笑着说:“我叫谢茉。”


    说着, 谢茉不动声色拿眼从头打量顾青青, 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 杏眼桃腮,皮肤虽不甚白皙,但红润有光泽,穿着一件红色布拉吉, 整个人瞧着青春明朗。


    比昨日见过的大多军属都洋气。


    部队提干升级别,是干部们靠着战场搏杀,流血流汗, 保家卫国拼出来的, 但和卫明诚不一样的是, 军区许多干部都是农村兵, 苦出身,因而妻子也多是从农村来的, 斜襟大褂、脑后盘髻, 好一些的穿碎花衬衫土灰裤子, 最明显是面色, 多是土黄干涸。


    顾青青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见谢茉视线低垂,便主动解释:“这是我侄女小妞妞, 妞妞叫阿姨。”


    小妞妞瘦瘦小小,头发枯黄, 不过身上衣服干净整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占了半张脸,怯生生躲在顾青青腿后:“……阿姨。”


    谢茉弯腰摸了摸小妞妞的脑袋,从提篮里抓出一颗奶糖,剥开糖纸凑到小妞妞嘴边,笑眯眯道:“小妞妞乖,阿姨请你吃糖。”


    小妞妞嘴里一咂摸出甜味,就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张嘴一口把糖含进去。


    如今物资匮乏,但凡是个吃的,孩子们都想尝尝,更别提糖这种平日少见的金贵零嘴。


    谢茉知道多数孩子很少吃到糖,更少见奶糖,所以把供销社奶糖包圆了。在她看来,糖块而已算不上什么。不过这个年代的人少吃“甜”味,鲜少有人不爱“甜”,与和后世那种对甜品最好的评价是“不太甜”的状况截然不同。


    谢茉起身前,又抓了几块奶糖塞进小妞妞的兜兜里。


    顾青青轻轻拍了拍小妞妞,说:“快谢谢阿姨。”


    顾青青嘴上催促道谢,但却未把几块奶糖看在眼里,笑得很客套,很公式化,眼底还暗搓搓闪过一丝优越感。


    奶糖算是什么好东西,再过二三十年,哪有人还稀罕这种老式糖块,巧克力、**软糖、跳跳糖、棒棒糖……这些才流行呢。


    是的,顾青青从新世纪初重生而来的。


    她之所以叫住谢茉,目的并非单纯打招呼,而是想跟谢茉套近乎。


    口里含着奶糖的小妞妞冲谢茉露出个甜丝丝的笑:“谢谢阿姨。”


    谢茉又摸了摸她脑袋,便和顾青青一齐朝军属区走。


    两人边走边聊,谢茉大致了解了些他们家情况。


    吴解放吴营长自小父母双亡,由相依为命的长兄抚养长大,十几岁时兄长托关系把他送进兵营,一路血汗淬炼,他在部队提干升级,扎下根,兄长却在进山时遇上暴雨天,不慎从高出跌下,头部磕在石头上,当场毙亡,嫂子扔下三个孩子,当月便弃家改嫁。


    吴营长回去给兄长治丧,在村里人牵线搭桥之下,和顾青青相亲领证,而后将顾青青和三个侄子侄女带回军区。


    谢茉不知如何评价,只安慰道:“会越来越好。”


    “是。”顾青青一脸自信开朗,“肯定的。”


    如果吴解放不能越混越好,那她干嘛要上赶着嫁给他,替人带孩子。


    她爸是村里支书,哥哥在公社上班,姐姐嫁给县城屠宰场主任,自己还捞了个临时工,吃上了商品粮,顾家在他们十里八村都数得着。


    因而前世时,二十岁的顾青青一听家里给他相看了一个二十八九岁,还带了三个拖油瓶的二婚男人,当即就不乐意了,拗不过家里人去见了一面,也是全程冷着脸。


    她本就觉得当兵的男人粗鲁没文化,更爱跟村里知青聊天,尤其沿海来的那个男知青,能说会道,高大英俊,没多久他们俩人便搅和在了一起,偷偷尝了禁果,她珠胎暗结,在村里风言风语下,两人结了婚,也过了一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高考一恢复,丈夫考入大学便再也没回来。


    之后她带着孩子结婚再离婚,最后去了城里给人当住家保姆,低声下气一辈子,一手拉拔大的孩子也不争气,读书不成,早早出了校园混社会,染上赌博的毛病,输光她所有积蓄不说,在她生病住院时没来瞅一眼,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她,不禁再一次想起她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她妈当时心疼地摸着她粗糙皲裂的双手,叹息道:“当年你要是听了家里的话,老老实实跟吴解放结婚,当上官太太,现在哪里还用受这份苦。”


    顾青青想了半晌才记起吴解放是谁,至于长相早就忘了。


    “吴解放他侄子回来给他爸上坟,在酒桌上说起吴解放如今级别,那是他们军区数得着的人物,说他遇上贵人了,以后还会往上升,指不定再过几年就入中央了。”


    顾青青听了五味杂陈,肠胃翻搅得生疼,嘴上死撑着说都是命,却不敢再想她妈的话。


    可此后,她却忍不住打探吴解放的消息,应了她妈妈的话,吴解放果然越来越发达。


    越了解,顾青青越没法放下。


    顾青青无数次从午夜梦回中醒来,后悔当初走错了路,选错了人。渐渐地,这变成了她一块无法对人言说的心病。


    伴着病房里浑浊难闻的气味,和隔床不时发出的痛嚎,顾青青睡着了,一睁眼,重生到了二十岁这年,家里人正轮番上阵劝说她去和吴解放相亲。


    顾青青狂喜,勉强镇定后,她一口应下。


    之后她和吴解放相亲,郑重其事告诉他:“我会把小妞妞兄妹三人视为己出。”


    在后面跟三个孩子相处时,做过保姆的她自是处处仔细妥帖,吴解放果然满意她。


    吴解放曾结过一次婚,不过妻子难产,一尸两命。再一次结婚,他对妻子最主要要求便是细心会照顾孩子。


    住进军属区,顾青青才真正明白上一世,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在“流血更比流汗重”的指导思想下,部队待遇比工人待遇更好,她姐夫所在的屠宰场已是难得有油水的单位,也没法和这边比,只说工业券,他姐夫一个月拿不了两张,可吴解放能领五张回来,这不,她刚来不足一月,已替自己从头到脚置办了一身。


    重活一世的她,可不会再亏待自己。


    吴解放人耿直,没花花肠子,可不免呆板无趣了些,不过没关系,这样的男人好哄,而且她嫁给他主要图的是他富贵前程。


    而顾青青主动与谢茉套近乎,原因也在“富贵前程”这四个字上。


    回忆她妈对吴解放“贵人”零星描述,顾青青怀疑卫明诚便是那个日后会上央视一套新闻联播的贵人,因为来自京里、年龄还比吴解放小的只有卫明诚。


    可让顾青青不解的是,她明明记得她妈说过这贵人一生未婚,那时她还不敢相信,那么大的官,居然从来没结过婚,这事太稀奇了。


    偷瞄一眼谢茉,顾青青暗忖,难道是她记错了?


    然而,不论如何,现在跟谢茉套套近乎总没坏处,一步步接触,先获取好感,再建立友谊,获取信任,然后一点点把谢茉拢在手心里。


    顾青青对此很有信心,她见识过之后的花花世界,更多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拿捏个小丫头还不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顾青青有意拉进和谢茉的距离,便说:“我一见着你就觉投缘,咱们撇开男人们别‘嫂子’、‘弟妹’的称呼了,咱们论咱们的,你以后叫我青青,我就叫你茉茉,成不成?”


    谢茉虽对她的自来熟略不适应,但比起“嫂子”一类标签性的称呼,她的确更喜欢被称呼名字,于是她便笑道:“叫谢茉也行。”


    顾青青当即笑滋滋叫了声“茉茉”,谢茉朝她笑了笑。


    “茉茉。”顾青青凑近谢茉半步,一脸小姐妹分享八卦的模样,“你和卫营长怎么认识的?”


    谢茉没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八卦感情隐私的癖好,唇角笑容落了三分,简短回道:“相亲。”


    做保姆的经历让顾青青颇会看人脸色,见谢茉冷淡起来,她立刻刹住口,又跟谢茉说起军属区和镇上的情况来,比方说,食堂饭菜如何,哪时哪点去农贸市场能买到新鲜菜肉,供销社星期几会上新货……等等,对初来乍到的谢茉来说,满满干货。


    这一通信息分享,倒是把谢茉心底浮起那丝不喜冲散了。


    走进军属区,一株两个成年人合抱粗的梧桐树荫下,凑堆坐着五六个军属,她们手里都没闲着,择菜的择菜、纳鞋底的纳鞋底。


    几人此刻都停了手里伙计,看向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没人发现谢茉三人。


    “……那还有假,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卫营长拿着铝饭盒进的家门,不是去食堂打饭,还能去了哪里?”


    “小媳妇昨天才来,家里没菜,去食堂打饭正常,咋滴,来了咱们军区,还不兴人吃饭啦?”


    “可她干嘛让卫营长打饭回来,不能自己去食堂吃?懒婆娘,当自己是娇小姐呢?”


    谢茉仔细打量了两眼说这话的中年妇女,发现她和田红梅有几分相像,顿时了悟,这便是杨营长的爱人,田嫂子。


    第049章


    有个军属面朝谢茉三人, 不经意瞭见被她们嚼在嘴里的正主,赶紧使眼色提醒。


    有人提醒,说人闲话磕牙的众人才发现, 不知什么时候,谢茉已站到她们身后几步外。


    田嫂子自也瞧着了谢茉, 可她完全没说人小话被当场抓包的尴尬, 反而在对上谢茉目光时, 翻了一个白眼,待扫见顾青青,眼珠子一转,说得更大声了:“唉, 这是吴营长家的小顾吧,同样的新嫁娘,同样刚来咱军区, 人可不是一般的勤快。”


    “买菜、烧饭、带孩子, 样样不落, 都做得有模有样, 旁的不说,你就看小妞妞大军小军兄妹仨, 每天穿得干净齐整, 这不光得上心还得勤拾掇, 小顾啊, 真是能干得没边儿了, 咱军区年轻媳妇里头一份。”


    “吴营长娶了小顾这样的好媳妇,真是有福气。”


    其他军属面露赞同。


    这个时代普遍对好女人的要求便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 把男人一家子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女人呐,不管是城里的, 还是农村的,肚里装了多少文化,还是得勤快贤惠才行,才能家里家外一把抓,让男人安心在外头做事。”


    田嫂子看着谢茉,就差把“说你呢”三个字刻额头上了。


    卫明诚媳妇一瞧就是读过书的文化人,部队里农民兵多,家属文化水平有限,甚至不识字,田嫂子只识得几个大字,没少被文化人俯视、为难。


    “要是把那干有文化,不会做活的娶回去,还得伺候这个娇小姐,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旁边军属们面面相觑,她们都来自农村,身上有属于农村的“土腥气”,去县城百货商店逛逛都会被人翻白眼瞧不起,对文化人不免又艳羡又敌视,现下,她们就算清楚田嫂子故意针对谢茉,但对田嫂子的话却再赞成不过。


    文化人怎么了,可没她们勤快,干活利索。


    在找心理平衡这块,军属们有志一同。


    虽不像田嫂子表现得那般明显,但军属们扫向谢茉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估量、挑拣。


    见状,田嫂子愈发得意,伸指朝上指了指枝叶咬合严密的梧桐树,朝谢茉讥讽道:“咱们军区是好梧桐,可不是谁都能当金凤凰。”


    谢茉微一挑眉,神情严肃起来:“刚才远远就瞧见嫂子们说得亲热,我还寻思过来听个热闹,可如今我却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什么娇小姐、什么金凤凰,听嫂子们话里的意思是都想当这金凤凰呢?”谢茉眉目沉凝,“我知道嫂子们不爱读报,对中央指导思想了解不深,但咱们是军属,是要给老百姓做表率的,思想学习必须跟进。”


    “和我丈夫一样,各位嫂子的丈夫们都是战场上挨过枪子,面对面和敌人拼过刺刀,侥幸在枪林弹雨里立功生还,嫂子们该当知道如今的好日子都是流血换来的。”


    “不提咱们得丈夫流血拼命,便是为了推翻压在咱们老百姓身上的那些个‘娇小姐’、‘金凤凰’,只说实际的,各位作为军属,来咱们军区时间都比我长,应该明白作为军人,作为部队干部,政治思想的重要性。”


    “咱们因他们来了军区,事业上他们自去拼搏挣前程,咱们决不能给拖后腿,各位可都是直系亲属,若是出了问题,可是一定会连累他们的。”


    “啥?什么‘娇小姐’、‘金凤凰’的俺可从没说过。”一个军属猛地一拍大腿,急着撇清,“俺就听了一耳朵,还没听明白。”


    “就是!”


    “就是!咱可没插嘴掺和……”


    谢茉见众人一听说会连累自家男人,顿时急了,哪还记得掂量谢茉,都忙不迭朝谢茉表清白。


    谢茉伸手压了压,笑着安抚:“我明白,嫂子们兴许没那意思,但要谨记,祸从口出啊,思想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杨家的最爱嚼舌根,整日里挑三拨四。”


    “人卫营长爱人头一回来,歇个一天半天的怎么了,咋个让男人打了一回饭就说人懒婆娘呢。”


    “是呢,田嫂子怕不是侄女没嫁成卫营长,就逮着人爱人嘀咕吧。”


    “以后田嫂子再说什么,俺可不敢信了。心里嘴里都没谱,净会连累人。”


    田嫂子见众人把矛头指向自己,都懵了。


    昨日梅梅被这小媳妇撅回来,她还忖量是梅梅面皮薄,一个小姑娘罢了,能多难对付。


    她今儿一大早出门买菜,瞧见隔壁卫明诚拎铝饭盒去食堂打饭,想想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自家男人,田嫂子一早晨气不顺,做饭时摔铲子砸碗的,差点和杨建国吵吵起来。对着绕腿要吃的儿子们,她到底没忍住一人拍了一巴掌,小的那个嚎得她耳朵疼。


    一整天不顺当。


    要是隔壁的小媳妇勤快些,便没有后续一连串麻烦,都怪她。


    她咋那好命呢,自己蒙头睡大觉,男人打饭伺候到嘴边。


    她顶讨厌这样的懒婆娘,咋和大家不一样呢,哪家女人不是勤劳贤惠,照顾一大家子吃喝穿戴,偏偏她要被男人捧着、哄着、供着,可凸显出她能耐大了。


    是以,将才凑堆闲磕牙,忍不住以逼视嫌恶口吻讲了,事实上,颇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但她下意识不愿承认,所以说起来愈发口无遮拦。


    不成想,小媳妇叭叭一顿连哄带吓,这些人当场反水,一个个开始声讨起她来。


    田嫂子几眼了,重重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气急败坏:“不要胡说八道,我说的明明是你懒,一副千金小姐做派。”


    谢茉脸直接冷了:“嫂子,旧时的千金小姐之所以被人诟病,最关键的是她们吃喝花用都是从劳苦大众身上剥削来的,我的吃穿花用都是我父母、我自己、我丈夫一分一分血汗挣来的,我光明正大。”


    说罢,她尖刺一收,憋屈地叹了口气:“我离开父母,辞了工作,愿意跟卫明诚来咱们军区,是因为敬佩他投身部队,报效国家,流血流汗将生死置之度外,也是因为听说咱们军区军属友善热情,我即便初来乍到,在嫂子们的帮助下也会很快融入这个大家庭,但田嫂子你见我第二天,就硬往我身上安这么大罪名,我承担不起,咱们去找领导评评理,我得讨个公正的说法。”


    谢茉一脸严肃,环视一圈说:“嫂子们,今天这些话你们都听见了,要是回头领导问起来,麻烦你们去给我做个证。”


    哪怕新时代了,有些人对“官”仍存着不可磨灭的惧怕,田嫂子便是,一听见领导,她心里先怂了。


    谢茉把众人都扯了进来,有人田嫂子抱着类似想法,或怕麻烦、被牵累的,便笑着打圆场:“哎呦,咱们女人家拌两句嘴的事,说过就忘,没人当真,就不用惊动领导了吧?”


    “是啊,这点事怎地值当惊动领导?”


    “领导一个个都忙,忙得都是大事,哪来时间精力给咱们断官司。”


    见谢茉始终冷脸不松口,就有那心眼活泛的,转头劝田嫂子:“你也是有口无心,一时嘴快,才说岔了话,不过说了就是说了,赶紧给小谢赔个不是,这事也就过去了。”


    众人都想尽快甩脱这个麻烦,纷纷劝起田嫂子:“对!本就是你在背后说道人,道歉也是应该的。”


    “去到领导面前你也不占理,那领导能对你对你男人有好印象?”


    “对啊,你男人要是知道你在外给他惹事,还不得跟你干架?”


    脑子最快那军属,一招致命:“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这是小事。你男人给领导留下坏印象,那以后……”


    田嫂子越听心越虚,尤其想到自己会影响丈夫前途,顿时缩了缩脖子。可她还盘算着胡搅蛮缠,企图蒙混过去,但眼见谢茉挪步要离开,心头一慌,脱口而出:“小谢,是嫂子说错话了,你别跟嫂子计较。”


    说完,田嫂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是向这个跟自己侄女一般大的小年轻低头了!


    一时,窘迫羞耻得满脸紫红。


    硬生生忍住原地跳脚的冲动。


    谢茉微微颔首,旋即压低声音说:“在场的大家伙当然不会外传嫂子的不当言论,但要是以后你再‘心直口快’,被人抓住不放拿来做杨营长的文章,往他头上扣帽子……”


    田嫂子是传统女人,男人大如天,想象了一下谢茉未尽之言,后背激起一层冷汗。


    见田嫂子脸都白了,谢茉用一副诚心规劝的口吻说:“嫂子,你长我良多,该是比我更明白‘饭可以乱吃,话不能瞎说’的道理,不懂的、不了解的事,宁可闭嘴。您说,是吧?”


    田嫂子胸口大幅度起伏,深吸一口气,挤出个假笑说:“是、是。”


    说罢,不等谢茉反应,便拎起小板凳急匆匆走了。


    她要憋屈死了。


    再不走,她怕再说出什么递把柄的话。


    哼,日子长着呢,她就不信抓不住这个懒婆娘的把柄,走着瞧!


    如此想着,田嫂子离开的步子却是更快了。


    几个眨眼的功夫,田嫂子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视线内,谢茉敛回目光,朝其余人笑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也悠悠回家了。


    瞧见谢茉袅袅婷婷的背影越来越远,留在原地的军属们互相递着眼色,心里且在嘀咕,小媳妇年纪轻轻,忒地厉害。


    十分讶异。


    委实是这小媳妇长得漂漂亮亮,见人先笑三分,叫人不自觉想亲近。


    瞧着落落大方,温和明朗,板起脸却很唬人,说话一套套的,跟领导平日讲的那些话大差不差,训话似的,让人心里发怵。


    不论如何,是个厉害人,往后相处时要多留心了,切不能平白得罪。


    怎么说呢,绝大多数人都是欺软怕硬,趋利避害的,初初接触的时候,如果你抹不开面子息事宁人的退让,便会给人留下好欺负的印象,日后伸爪子挑衅的会越来越多,若在一开始便让人感到扎手,再想找茬便会多顾忌几分。


    这也是谢茉非要强摁田嫂子低头的原因。


    回到家,谢茉取了干净的纸匆忙跑进厕所。


    洗干净手,谢茉回到堂屋,把塑料提篮里的糖块和包装纸拿出来放在饭桌上,又去行李箱里翻出自靖市带来的喜糖,花花绿绿的糖果堆满了桌。


    中午凑合吃了顿饼干,稍歇了一会儿,便把糖果分派包裹好,最后包装纸不够用,谢茉只能去书房拿了报纸凑数,幸好充当喜庆元素的红纸没短缺。


    卫明诚带了好几个饭盒回来,一进家门,看见谢茉便问:“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边说,边仔细分辨谢茉脸色。


    虽从未和异性谈论过月经的话题,但她和卫明诚是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稍一思忖,谢茉便把她月经情况大致叙述了一遍:“来之前的几天脾气可能会暴躁,莫名情绪低落等。来之后,前几天腰腹大腿会酸麻,旁的倒还好。”


    说清楚,一来免去他过度担心,二来为将来可能受月经影响的情绪化提前预防。


    见她面颊红润,卫明诚“嗯”了一声,放下心来:“你这些天多休息。有活叫我来做就行。”


    谢茉甜滋滋地点点头:“嗯。”


    卫明诚低笑两声,这才注意到饭桌上成堆的纸包。


    谢茉扬眉:“怎么样,都是我包,一下午的成果,我厉害吧。”


    卫明诚笑:“嗯。”


    谢茉眼珠儿一转,说:“那你是不是该好好夸一夸我?”


    卫明诚琢磨一下,须臾垂头,探出一手抚上谢茉的唇角,轻轻摩擦了两下,然后弯下脖颈,印下虔诚的一吻。


    “辛苦你了。”他说。


    第050章


    谢茉有些猝不及防。


    她怔忪两秒, 轻吸一口气,傍晚的风熏染晚霞的柔情,灌入她肺腑, 暖弯了她眉眼唇角。


    “你是不是预谋已久?”


    谢茉歪头笑睨着卫明诚,伸出芊芊食指, 不轻不重地, 一点一点地戳在他胸口。


    她的眸色澄澈如潭, 透着不容闪避的质询,这份质询里又掺杂了几缕生动的狡黠,令人不忍亦无心生出反抗或撒谎的念头。


    卫明诚静默一瞬,不由地低笑。


    他垂首, 再次轻触了一下谢茉的唇,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嗯。”语调不紧不慢,颇有股引人入胜的韵味。


    两人鼻尖若即若离, 呼吸可闻, 谢茉禁不住微微上撩眼皮。


    四道视线纠缠, 谢茉眼瞳已化为两汪波光粼粼的清泉, 流淌着得逞又满意的笑,像一只乘胜归来的猫, 半眯着眼, 享受臣服者的亲昵讨好。


    卫明诚无声凝视着她, 鼻息喷在她脸上, 潮潮热热的痒。


    外头夕色扑进房间, 弥漫在俩人周身,无端端生出几分暧昧和旖旎。


    卫明诚眸色愈发深邃, 像望不到边际的漩涡,胸起伏加剧, 似再按耐不住它的鼓噪,他探出一只手扣住谢茉的后脑,缓缓俯身……


    谢茉睫毛一垂,配合地仰着脸,迎接卫明诚有些轻缓克制,却挑起心尖酥痒的吻。


    肢体、肌肤的碰触,尤其这般极致亲密的唇舌缠绵,最能感受彼此情绪、感受,通过这个温柔的吻,谢茉清晰感知到,卫明诚臌胀漫溢的喜爱、汹涌的克制、难以言喻的珍惜……


    谢茉纤长浓密似鸦羽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纤细颈子绷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手指不自觉地揪紧卫明诚衣衫下摆,在温存的动作中逐渐找回自己的节奏,眼皮微卷,裂出一线细缝,在睫毛和碎发的掩映下,她窥见卫明诚近在咫尺的眉眼、鼻梁。


    湿漉漉,且慢慢滚烫的呼吸让谢茉头脑缺氧似的昏沉。


    软糯水润的唇瓣稍稍和卫明诚的错开,谢茉鼻尖擦着卫明诚下颌,急促喘息。


    鬓边发被汗渍洇得半干半湿,脸颊因呼吸不畅,以及情动晕开一圈靡丽的红。


    谢茉平缓须臾,眼睫一掀,闯入眼帘的便是卫明诚那俊挺的鼻梁,以及它投在一侧脸上山脊般的浅淡影子,突然涌上一股冲动,踮脚探头,快速咬了一口卫明诚鼻头,在卫明诚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安全抽身站稳,嘴角严密密地抿着,只弧度往上弯起。


    眼中洋溢着明晃晃的“招惹”。


    卫明诚怔了一瞬,眼色越发乌沉,像是缭绕浓雾湿气的山涧密林。


    他捏住谢茉精巧的下巴,把她整个身子箍在怀里。


    唇舌抵压下来,热度惊人,烫得谢茉打了个激灵。


    “咕噜、咕噜。”


    两声肚饿的鸣叫突兀响起,划破愈渐浓稠的气氛。


    谢茉怔了好几秒才醒过神,是她肚子在叫。


    卫明诚松开他的唇,虚虚圈着谢茉,温存地亲了亲她额头,末了挺直肩背,眉心起了一道浅纹,低声问:“中午吃了什么?”


    谢茉嘴唇动了动,飘出两个字:“饼干。”


    卫明诚低垂的目光里立时逸出不赞同。


    眉间浅痕又深了两分。


    “镇上有饭馆,怎么没在那吃?”卫明诚声音乍听平常,细辨之下却含着不明显的责备。


    谢茉盯着卫明诚目光的压力辩解:“当时不饿,再说……我真没觉得饿,是肚子自作主张……”


    下午沉迷手工,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谢茉着实感受到了饥饿带来的轻微绞痛,因而说话底气不足。


    之所以没在镇上多转,是因为她要赶回家换纸,虽然她月经量不多,但她总担心侧漏。


    镇上也有公厕,但卫生条件太差,百米外都能闻见味。谢茉路过时,实在没勇气进去考察,便屏息小跑过去了。


    现在显然不太合适说这话题。


    而且,当下无论说什么,听上去都像狡辩。一个不缺钱票的成年,总有法子填饱自己肚子。


    她是真没在意。


    饿一顿而已,不管是小时候在孤儿院抢不过旁人半夜饿醒,还是上班后懒得做饭自我安慰全当减肥,谢茉已经习惯了。


    可卫明诚的反应,让她局促心虚,可心间却堆积起一缕缕暖流。有人在意你的一饮一食,被人这般关怀的滋味,自从奶奶去世,谢茉又一次感受到了。


    卫明诚俯身把饭盒盖子一一打开,朝谢茉招呼道:“过来坐,别继续饿着,饭菜我直接从食堂拎回来的,现在吃正好。”


    语气里多了几丝无奈,显然卫明诚那她没辙,谢茉已从中听出纵容妥协的意味。


    谢茉上齿微微咬了咬下唇。


    卫明诚既已给出台阶,谢茉也不拿乔,在卫明诚提过来的小木椅上坐下。


    两荤一素,三大盒米饭,两荤是肉末茄子、豆角炒肉片,一素是丝瓜炒蛋。不仅量大,每道菜的味道都很不错,和国营饭店大师傅的手艺虽有差距,但却差不了多少,且食材品质极佳,便也不足了。


    尤其那道清淡却不失菜品本味的丝瓜炒蛋最合谢茉胃口。


    闷头吃了半晌儿,辘辘饥肠被抚慰好,谢茉拿眼尾余光压了一眼旁边的卫明诚,低垂下眼睑,不动声色探出一只脚,用鞋尖抵上卫明诚的鞋尖,然后一点点用力,直到卫明诚偏头看来,谢茉朝他歪斜,软声问:“还计较呢?”


    话带着她温热清甜的气息,贴着他耳畔吹荡开来。


    她眼中覆着晏晏浅笑,眼波摇曳,几根发丝挂在她鼻头,不时飘舞摩挲她的脸颊、她的唇、她的眉目。


    卫明诚目光幽微了一息,转瞬便扬了扬眉梢,目光在她眉目如画的面上流连一圈,低笑道:“你多吃点,我便不计较了。”


    谢茉笑容愈盛,脚踝一动,蹴了卫明诚鞋子一下,不讲理地娇蛮道:“气性真大。”


    卫明诚哑然失笑,也不去反驳,而是转了个话题:“我去问了你工作的事,有几个岗位可选。”


    随即,卫明诚说了教师,还有其他几个文字性、事务性的文职,忖了忖,他建议道:“我认为你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时间,熟悉熟悉这边的生活,按照你喜好把家里布置布置,待安稳妥当了再从容去就职。还能趁机深入了解各个工作具体情况,以便日后选择。”


    谢茉思量少顷便认同了卫明诚的建议。


    算起来她已经好多年没给自己放长假了,大学时,每个寒暑假她要去勤工俭学,赚取下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工作成为社畜后,更没了自由,每年的法定节假日本就少得可怜不说,还施行调休制度,出去玩人山人海比上班还累,家里蹲那点假期压根也补不回被糟心工作压榨干的元气。


    穿来后的这一个月更是变本加厉,不仅要一周六天上班,还得警惕侵害、设法脱困……


    她的确累了,心身俱疲。


    一个有悠闲自在不缺钱票的长假便是此时最佳抚慰良药。


    “那便效仿你,休息一个月。”谢茉笑道。


    卫明诚颔首:“这些只是军区现有的工作岗位,镇上那边你若有看上的岗位,也能去争取。”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军区大多数嫂子们都没工作,我提这并非要你效仿她们,全副身心扑在这家上,而是说,万一这些工作不符合你设想,不要违心将就,先安心呆在家,慢慢再找新岗位就是。我的工资够咱们俩用。”


    谢茉心里蓦地柔软。


    他懂她,所以不劝她做全职主妇;他在乎她,所以里里外外考量,怕她委屈,怕她逞强,怕她脸皮薄不自在。


    谢茉笑意盈盈颔首:“嗯。”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被人掐住经济命脉,必会十分被动,甚至受人摆布,对个人如此,对国家亦是如此。


    虽然他信任卫明诚的为人,但人能自己赚工资,腰杆子不自主就硬,这是一个人的底气,况且离开工作岗位,思维见识也逐步跟不上时代,与社会脱节。


    可卫明诚的心意她实领了。


    忽然,谢茉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片递到卫明诚嘴边:“张嘴。”


    卫明诚愣了愣,缓了一会儿,还是依言张嘴咬住这块肉。


    他慢腾腾咀嚼,咽下。


    谢茉见状,又夹起一块全瘦肉挨向卫明诚唇边。


    这回没用谢茉言语,卫明诚便张开了嘴。


    岂料,谢茉却缩回了手,一边送进自己嘴里,一边挑眉觑了卫明诚一眼,微微瘪嘴娇哼:“本来想再奖喂你几块,可一想到饭前你对我撂下的冷脸,这筷子就自动拐了弯。”


    叫她开心了有肉吃,叫她不开心了只能眼睁睁瞧肉溜走。


    哼哼!


    她蛮不讲理翻回账了。


    卫明诚哭笑不得,瞥见她眼底狡黠灵动的光,他清楚她在跟自己闹着顽,可他不能不为自己辩解,如若不然,总感觉假生气会演变成真别扭。


    “我只是担心你饥饿伤了脾胃。”卫明诚认真解释,“不是故意摆脸色。”


    战场上,物资紧缺,他体会过挨饿的滋味,肚腹翻搅抽疼,十分难熬,他自然不希望谢茉体味,且饥一顿饱一顿容易引起肠胃不适。


    他在担心她的身体,一着急不免带出两份严肃。


    “哦。”谢茉使劲压住几欲叛变的嘴角,说,“可你给我冷脸是事实。”


    卫明诚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想想该怎么做吧。”怕再呆下去露馅,谢茉一说完便气咻咻离开饭桌,不出所料,她一转身,抿直的唇角霎时崩裂,不由自主往上飞翘。


    谢茉唇角在面对卫明诚、背对卫明诚之间绷绷裂裂,终于,在两人一起出门,去给各位邻居们送喜糖打招呼之际有了突破。


    在一个避人的大树后,卫明诚轻轻拉住谢茉,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物什。


    谢茉耷眼定睛一瞧,竟是一块硬糖,还是她最爱的草莓味。


    她攒了攒,眼中掠过一丝兴味。


    就见,卫明诚竹节似的手指灵巧地将糖纸剥开,捻出粉色糖果抵达谢茉唇边。


    谢茉抬眼看向卫明诚。


    卫明诚微微弓腰,贴近她耳郭,低声道:“赔罪。”


    可能是压低嗓音的缘故,这两个逸出喉间时便带了撩拨的哑意。


    谢茉身形凝了凝,瞥一眼卫明诚,片时错开视线,垂下头,低掩睫羽,迟滞一息,唇瓣开合,轻轻将那颗糖抿进嘴里。


    带了草莓味的甜香在嘴里化开,谢茉悄无声息抬眼,却不偏不倚跌入卫明诚那双蓄满笑意的深邃眼眸中。


    谢茉心头禁不住一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