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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王不见王14


    神父没有像莫尔一样被召唤来办公室, 挂掉电话,费程对赛乐道:“吩咐司机备车。”


    车开往北区。


    下楼的时候车经过了圣教的那一栋地标大楼,黄昏即将来临, 鎏金一样的光披洒在大楼的顶端, 那里伫立着一只朝西的白鸽, 围绕十字架的灯带还没有亮起,金光被囚于其中,润白的玉石在此刻被照得突然温暖起来。


    街道上有路过的行人朝大楼叩首。


    尖顶建筑漂浮空中,整片地却完全空出来, 比大楼的基地大出至少三倍的面积,长满了青绿色的草, 入口的位置没有围墙,这里谁都可以去,穿着白色服装的信徒出入其中。


    有些东西出现得太久,古怪反而也成为平常。没有人认为寸土寸金的金融中心开辟出来这样一块广袤的绿地是什么奇怪的事。大概, 这个城市里面拥有信仰的人不少。


    司机在前排开车,赛乐坐在副驾驶座的位置, 从后视镜里面能够看见费程的脸, 他一边假装看路,一边偶尔扫过费程的脸。


    能够让费程亲自去见的人,一定不同寻常。


    以前这些事会是谁做呢?任睿声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车抵达了北区的一处教堂。


    教堂藏身于繁密的树荫和茂盛的草坪之中,白色的墙上有线条对称的花纹,投影的白鸽正从教堂的尖顶坠下表演自


    杀。


    白鸽落到被预留出来的空地上,鲜红的血从头部晕散开, 据说,一开始这个表演还搭配了一声惨叫, 由于受到太多投诉,已经确认向文明转型的新圣教取消了扰民的配音。


    白鸽死得很安静。


    神父来得也很安静。


    司机等在教堂外面,费程和赛乐一同进入教堂。教堂入口的金色拱门上贴有“关闭”的告示,他们是特别来宾,门为他们打开,整个教堂只有他们两个人。


    教堂的内部空高惊人,仰起头,能够看见华丽的壁画,白鸽在云层中展翅,面对一只俯冲下来的黑鹰,眼睛瞪大,守护在神的身前。


    神。


    在北区待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来过教堂。他仔细去看神的长相,发现……


    神没有画脸。


    神父端着一只烛台走过来,他穿着白色的圣袍,圣袍长到脚面,黑色的头发露在耳鬓的位置,头上戴一顶灰色的尖帽,白色的圣袍上面有长至胸口的金穗点缀于两肩。


    这个他倒是知道,左边的金穗象征法律,右边的金穗象征总统。在权力斗争中失败,他们决定向法律和政府低头,周全作为信仰的新圣教。


    神父带着金色的面具,面具质地坚硬,遮住他鼻子以下的部位。由于其他的地方无法辨认,他那一双慈悲的眼睛就成为了旁人关注的重点。


    他的眼神在赛乐的脸上一滑而过。


    神父将雕刻有白鸽的烛台放下,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灰尘,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他们两个外人似的,这个动作做了有很长时间,总算完毕,他回过头来。


    “费先生。”


    费程开门见山:“莫尔博士想要扩大样本池,我需要更多的胚胎。什么价格都可以。”


    神父微微蹙眉,赛乐就在这时发现他的脸很年轻——很用力地拉扯,竟然还没有多少松弛的皱纹。


    不过他的声音很老。


    他的眼神也很老——年轻人和老人的眼神差别很大,他有一种疲劳的慈悲。


    估计是做过什么拉皮手术。


    赛乐发现自己不能够将注意力都放在神父身上,那张金色面具没有接口,到处都是光滑的转角和弧度,看上去有一种非人感,大白天的,也有些许的渗人。


    神父走过来:“费先生,我想你有所误会。”


    费程挑了挑眉,赛乐已经注意到了,费程跟费林飞一样,是一个很容易被激怒的人,只是他比费林飞更善于伪装,每次脸上的表情刚要发作,突然之间就全部消失,除非一直观察着他,否则不会觉得他的和颜悦色有什么端倪。


    费程好声好气说:“什么误会?”


    神父走到烛台的另一侧,烛台下方有半人高的立柜,打开立柜,里面放着用于更替的烛心,他就这样一边忙自己的事情,一边给费程回话:“有很多事情不是钱能够办到的。”


    费程眉头隆起,隐隐又有要发火的趋势:“我以为我们一直合作得很愉快。你给我提供人,我给你提供钱。”


    他顿了顿,语气切换得相当有涵养:“作为国教,我很乐意支持贵教的发展。这么多钱投进去,能够让更多的人接触到圣教,传播福音,我一直都感到很欣慰。我想,如果没有海恩科技给的钱,贵教现在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发展吧?”


    神父面无表情地吹灭白鸽样式的蜡烛,捏住鸽子脚的部分,一把将蜡烛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并且给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回答:“你错了,费先生。有很多人都想要资助圣教,只是你是他们当中最虔诚的那一个。是我选中的你,不是你选中的我。”


    好大的口气。


    赛乐一惊,转头去看费程的脸色。


    费程的火依然没发,憋得难受,脸都涨红了,最后才说出一句:“是吗?”


    神父将新的白鸽蜡烛插上金色烛台,在这个时代,这里竟然还保留着最原始的火柴棍,火柴被神父擦亮,光线并不明亮的教堂燃起这一豆光晕,映照在他的瞳孔之中,不知道是什么设计原理,他的脸在此刻跟壁画上的那一位神空白的脸重合。


    赛乐低下头,就在神父站着的位置,有一个金色的圈。


    圈的右边有一块一米高的立牌,下面是直直的细杆,上面是正方形的黑框,黑框里面有两排黑字。


    第一排写的是:“共神烛”。


    第二排写的是:“点烛一次10000原币,每人每周限点一次。点烛后请擦拭干净烛台。”


    真能……骗钱啊。


    骗人打工,还要别人给他钱。


    赛乐刚刚想傻子才干这种事呢,转头看见那个立牌后面还有一个更高的立牌,上面滚动了至少上百个名字,最顶上写的是:“排队名单”。


    ……真是个邪门的地方。


    神父站在圈内,慢慢转过来,这才正眼看费程:“没有圣教,有多少人愿意成为你的伙伴呢?费先生,这么多年来,是你有求于我的多,还是我有求于你的多呢?”


    “是因为他们信仰圣教,所以才愿意跟你合作。钱很重要,但这个游戏的规则不是这样。信仰是无法被钱收买的。”


    “你在安新市呼风唤雨,但也有人不卖你的账。在这个国家,即使是总统,也有人不会买账。”


    “如果不是圣教愿意谈和,当初的战争不会结束得这样快。我们有很多愿意殉教的教徒,你觉得圣教保留到现在,是因为总统网开一面,还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宁可失去一切,也要为教义献身呢?”


    很显然,这个问题课本上没有说。


    赛乐略微回忆了一下。历史讲的是教皇被捕,从此之后圣教重改,社会稳定又繁茂。如今来看,这个完美的故事似乎缺少了一个重要的点——既然圣教有抢夺权力的历史,为什么总统还要让圣教保留这么高的地位,继续吸纳成千上万的教徒呢?


    唯一的一个可能,条件不允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圣教的力量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孱弱,他们完成的是制衡,而非打败。


    完全抢走消灭虫子的代价是摧毁这个田地上70%的作物,那么这块田地抢回来还有什么用呢?如果合作,允许这片土地上的虫子跟作物共存,人类和虫子都可以从中获得收益。


    教皇可以被打败,教徒呢?那些过去的历史,从小被信仰灌输的子民,不也是这个国家的一员吗?


    更甚至于……掌握这个国家权力的一部分人,也是这一份信仰的共享者。


    赛乐突然背后一凉。


    他被费程带进了一个大秘密。


    神父真正提供的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费程在原地站着,脸上的怒气起起伏伏,最终全都化了干净,这是赛乐第一次看见他低头。


    物理上的低头。


    费程朝着神父鞠躬:“抱歉,神父。是我的问题。是我太心急了,您也知道,海恩科技为了这件事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如果有什么我能够为您做的,请您尽管开口。”


    神父慈悲的眼神没有改变。


    赛乐在这时又发现一个问题——他的眼睛和眼眶骨,乃至眉毛之间的肌肉牵扯,一直保持在同样的弧度。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子里面突然降临。


    他做的拉皮手术让他永久地保持了这样的神态。


    费程继续敞开心扉:“只要您开口,只要我能够做到,我一定不会拒绝。海恩科技将永远记得您的帮助。”


    神父终于走出了那一个点烛台专用的金色圆圈,他走到费程的面前,原来他竟然比费程还要高,伸出手,轻而易举就能够摸到他的脑袋。


    摸脑袋的意味是从上到下的。


    即便是上级,这样的姿态也很冒犯,因为它代表了非利益关系的臣服,对于信徒来讲,这样的抚慰算得上恩赐,可对于费程……


    赛乐偷偷看了一眼费程的表情。


    他低下头,似乎在尽量地表达虔诚,腰弯得太下去,没有人能够看清楚他的表情。


    神父拍完脑袋,收回手,说:“费先生,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圣教


    的发展当然重要,不过,我这里出来的都是很好的孩子。”


    现在赛乐读懂了。


    很好的孩子,所以得加钱。


    费程也读懂了,非常上道地抬起头:“我说了,只要您开口。”


    神父话锋一转:“你要人的频率太高了,这样不行,我上次才送过去一批,如果太过于频繁,这件事情很可能引起别人的怀疑,现在的记者见缝插针,没有事都能够生出一堆事来,为了流量不择手段,如果他们曝光,我会面临很大的麻烦。”


    费程:“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海恩科技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会有专业的公关团队处理这样的问题。请您放心。无论付出多少钱,我们都不会让您和圣教沾染上不好的名声。谁来都是一样。”


    两个人就钱和安全的问题交谈许久,赛乐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当一根合格的蜡烛,燃烧耐心到很晚的时间,费程终于和神父结束交谈。


    成交的价格是个天价。


    神父留在这里稍微有一些屈才,因为很少有人能够从费程嘴里掏出来这么大一块肉,还能够让费程表演一番感激涕零的。


    费程表演完毕,神父在他的胸前画十字架,闭上眼,说:“神会赐福你的。”


    睁开眼,他走到了赛乐面前,突如其来的被关注,赛乐有一点手足无措,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神父没有任何表情,跟着他的脚步往前,到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闭上眼,也在赛乐的胸前画十字。


    “神会赐福你的。”


    睁开眼睛,神父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费程没有动,他尤为担心自己的事情到底能否办妥,或者,在这么漫长的对话中,是否有关键的信息被长篇大论稀释,于是重新强调道:“莫尔博士需要资质很好的胚胎。”


    神父说:“放心。他们只是穷,不是身体有病。北区的穷人没有卑劣到哪里去,费先生,你不能够用物质的眼光去看待他们。”


    突然,他顿住,慈悲的眼神依旧,声音却隐隐有咬牙切齿的味:“说起来,我最近刚好遇见两个身体素质很好的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们一定会是很好的胚胎。”


    胚胎两个字就更咬牙切齿了。


    第282章 王不见王15


    告别神父, 已经是晚上8点。


    北区的夜比南区深邃更多,这里的霓虹灯牌依旧闪烁,但时代的发展稍微将它们遗留, 很多东西都是十来年前的款式。就在这十年当中, 不知道怎么的, 鸿沟越来越大。把一个在南区喝醉酒的醉鬼转移到北区,第二天醒过来可能会惊呼穿越。


    人行天桥架在狭窄的两栋高楼之间,上面有人正在发酒疯,瓶子往天桥下面扔, 生怕砸不中人。


    警察在这里的功能越近于零,这个醉鬼在这里无法无天地往桥下扔了有三五个酒瓶子, 马上,他们的车就要经过桥下。


    在瓶子刷的砸下来之前,司机一个旋转飘逸,躲过了这一场早有预料的袭击。


    费程没有在这里逗留, 脸上的表情有一些烦躁,但没有更多的情绪, 如果现在坐在车里面的是费林飞的话, 说不准已经叫人去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抓出来狂扁一通了。


    很奇怪的是,残忍的大人物总是在小人物面前拥有良好的名声,小人物会把大人物的疏离和不计较当做是友善,拥有那种他竟然会平等对待我的荣誉感——而在大人物看来,他们只是不值得费心。


    人不会跟苍蝇计较,就好像有权有势的人很少跟底层人计较,因为赢了输了都会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当然, 费林飞除外。


    费程比费林飞聪明太多。他知道自己的愤怒也是很值钱的东西,在不需要展现威风的场合, 他懒得为这一份愤怒出一口气。


    赛乐安静地从各种角度尝试解读费程,这是他目前的老板,费程能够带他来这种地方,说明对他的信任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这是一件好事。


    但是卷进更大的麻烦,就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费程:“听说你是从北区出来的?”


    声音出现得突然,赛乐愣了一下,他看向司机。


    司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路。


    赛乐又看向右边的后视镜,费程在座位上盯他的后脑勺。


    不清楚费程是什么意思,赛乐老实回答道:“是。我是从北区出来的。”


    费程看向窗外破破烂烂的平楼:“你很有本事。”


    赛乐心头一跳。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了。


    如果他只是一个刚入职的新鸟,也许他会被这个话感动,认为领导对他高看一眼。


    但费程不是这样的人。


    他很少纯粹地夸奖某一个人。他说很多话都带着别样的目的。


    等沉默到已经不太合适的地步,赛乐开口:“都是公司的资助。”


    费程按住眉毛,很恍然的样子:“你是公司资助的贫困生?”


    赛乐:“是的。”


    费程看向窗外,车正在驶过北区最混乱丑陋的街道之一,流浪汉在街道两侧昏昏欲睡,地上是酒瓶子和被打散的垃圾,有很多人在抽烟、喝酒,勾肩搭背或哭或笑。


    “你没有像其他穷人一样堕落。”


    这句话赛乐更不知道怎么接。


    因为他暂时还不想要跟老板有任何的冲突。


    费程说:“世界只会留机会给你这样上进的人。不努力就会被淘汰,如果每个人都能够活得很好,那那些好吃懒做的人就是在偷窃其他人创造的果实。”


    “在街上躺着,等工作去找他们吗?”


    贫穷是一个圆圈。因为贫穷,所以没有办法上好的学校,住很差的街区,吃很差的食物,没有好的学历,找很差的工作,被开除,断掉生活来源,流落街头,没有信誉担保,没有工作证明,没有房子租——于是更找不到工作。一个轮回。


    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问题,就可以成为一个流浪汉。


    赛乐说:“当然,他们是最懒惰的人。政府就不应该给这些人福利救济。”


    费程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甚至生出来一种心心相惜的欣赏:“你说得很对。缴那么多税,养这些社会的蛀虫。政府压榨我们这些真正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提高税点?议会那帮人真是疯了。”


    赛乐明白了。


    费程在发牢骚。


    因为最近沸沸扬扬的提高富人收入所得税率的新闻。


    多日来的混乱终于得到了所诉对象的让步,这件在很久之前就一直在提的事情突然搬了出来,体现出来转移支付,平均社会财富的决心。


    有钱人们纷纷寒心,许多富豪都被爆料正准备移居他国。


    当助理最不好的地


    方就在这里,明明你过得比老板惨多了,还得每天装出来与老板同仇敌忾的样子。赛乐正在思考要怎么回复的时候,费程又发言了:“从北区出来,就得珍惜现在的生活。”


    赛乐后背一凛。


    费程:“好好工作。”


    搞半天,是为了说这个。


    真他大爷的能绕。


    赛乐心头骂了一句神经,嘴上说:“我一定不会忘记费总的提携之恩,没有海恩科技,就没有我的今天。费总放心,尽我最大的能力,一定完成您指派的所有任务。”


    车要先送费程回家,司机就留在费程家里,路上,赛乐被扔了下来。


    他自己打车回家。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他掏出备用终端,拨通了那个今天一直没有来得及联系的电话。


    那边接通得不算快。


    先掐断了,然后赛乐继续等待,等过了大概十来分钟,终端重新响起。


    “喂?”魏易的声音传了进来。


    赛乐声音发颤:“我已经记录好全部石种的位置了。”


    ***


    纪湛晚上没有回来,最近总是这样,加班,或者是无休止的会议以及电话。章驰在家里面几次想要打开纪湛的电脑,但考虑到万一密码错误,现在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短暂稳定关系就可能完全破裂。


    结局是两败俱伤。


    人的交情就是这样,对另一个人一百次好,只要有一次越过底线,那么之前的好就全部推翻。所谓日久见人心,也不过就是等待见证那一次越过底线的本性。


    这时候,电话响起。


    家里没有人,也没有监控,章驰依然掐掉了电话,来到了之前她住过的房子,在这里,至少不会面临纪湛突然回家的情况。


    章驰坐在沙发上,重新拨过去。


    赛乐:“我已经记录好全部石种的位置了。”


    章驰沉默有大概1分钟,赛乐在另一头也很耐心的等待,尽管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几次将终端拿起来差点连接是否已经被挂断。


    章驰喉咙滚动,声音有一些沉:“发过来。”


    这是一个意外之喜。


    那天晚上回家之前,她联系了赛乐,任务结束,赛乐已经被费程放掉——他承认自己跟费程在一起,没有机会使用终端。


    宝石骑士只能够由纪程开启,赛乐作为中转站被赋予临时的使用权,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希望赛乐能够尝试从宝石骑士偷取石种的位置数据。


    赛乐知道石种的位置,但是不够准确,只是地图上标的模糊的点,那种把城市缩小到一小块的大致轮廓孪生图,用于监控石种的状态。


    “是准确数据吗?”章驰问。


    赛乐:“有精确的位置坐标。”


    坐标发了过来。


    晚上十一点十分,章驰接到纪湛的电话。


    她从家里出发,去接纪湛下班。


    纪湛穿着黑色的风衣,他从大门出来,跟其他的同事告别,章驰注意到出来的人非常多——今天有很多人都在加班。


    他坐上车,吩咐说开回家。


    路上,经过一座宏伟的标志性大桥时,她被拦了下来。警察走到车边,敲了敲车窗。


    章驰摇下车窗。


    警察指了指车后方的一条路:“这条路今天不通,往这边绕。”


    章驰开始倒车。但她突然发现这条路并不是在维修,没有支出来临时危险的帐篷,也没有兢兢业业检查路况的工地机器人,这座在平日里繁忙的桥现在站满了人。


    底下是涌动的江水,倒映出城市高楼闪烁的灯火。


    这些人好像是来看江的,又好像不是。


    章驰多看了两眼,后面的纪湛就开口道:“他们在等烟火。”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章驰发现纪湛总是能够提前察觉她的一些意图。比如,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对着某道菜皱一下眉头,少动两筷子,下一次这道菜就不会再出现在餐桌上,又比如,她闻到洗浴间香薰的味道头疼,第二天气味就变成了寡淡的清香。


    他对于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


    总是在不让人感觉逾越的边界,一点点靠拢,释放也许可以称之为善意的东西。


    章驰回过头看向纪湛,车子仍然没有停下转头:“烟火?为什么要等烟火?”


    纪湛的表情有一些诧异:“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车子终于摆正车头,像他们这样走错路上桥的车不多,车就停在这里,没有阻拦任何人,章驰于是没有踩油门。


    窗户滑了下来,憧憧的人影在昏暗的桥灯下互相踩着彼此,填满人群的缝隙。他们互不相识,却似乎在共享同一种期待和喜悦。


    章驰很虚心地请教:“今天是什么日子?”


    纪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打开车门,说:“车就停在这里吧。”


    车暂时锁在原地,刚才拦住车的警察对他们两个人闯上桥没有任何的异议。


    纪湛走在前面,章驰跟在他身边,桥上站着的人太多,怕跟他分散,章驰于是贴得很近。即便如此,依然有人从他们中间穿过。纪湛回过头,中间挤出去的人影一晃而过,章驰急忙要跟上,纪湛伸手抓过她的手腕。


    他抓得很轻,但就是这样松散的连接,挡住了他们之间的断口,走在比刚才更远的前后距离,也没有人再从他们中间穿过。


    纪湛停在了桥的三分之二处,这里不是桥最高的点,人没有那样的多。黑暗使桥上的人都只能够留下一个半真半虚的轮廓。


    纪湛抬起手,手在西装袖子上轻轻拂开,露出一块男士手表,他低头看一眼,抬头看向蓝黑色的天。


    “时间快到了。”


    第283章 王不见王16


    时间, 什么时间呢?


    章驰正准备问,这个念头很快中止,她直接低头掏出来终端, 就在此刻, 人群突然爆发出来一阵沸腾的欢呼, 跟煮沸的水一样,咕噜咕噜接二连三,嘈杂的声音又中止了她拿终端的举动,她将终端放回去, 闪烁的烟火切入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


    方才黑蓝色的天空被橙红色的烟火照亮, 天空中透映出一朵硕大的玫瑰,先是橙红的色,再变换成蓝色,紧接着又是淡紫, 立体的玫瑰正从花苞状态缓缓打开,最终的形态是一朵暗红色的玫瑰。


    玫瑰的滞空时间非常长, 到周围那些小的羽毛状烟火已经燃过了几十发, 也依然停留空中,天边又在此刻飞来上千架无人机,拖拽着银色的长尾,围绕更辽阔的天空扮演坠地的流星。


    唰——!


    所有的流星落地,天空中拉开一道水波纹状的帷幕,玫瑰消隐于帷幕之中,天空陷入短暂的黑暗, 刚才刹那的绚烂使当下的安静陡然变得诡谲——轰!


    嘭。


    嘭。


    嘭。


    在同一时刻,天空骤然亮了。无数的烟火从地面直冲云霄, 旋转,腾空,停滞——嘭、嘭、嘭! 每一朵升空的烟花都在空中重新绽开,漆黑的夜揉进了渐渐变暗的火光,刚刚消退,又起来新的烟花,长长的尾巴从天空缓慢落下,像落了一场金色的雨。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天空真的开始下金色的雨。


    表演战斗机从东南方向飞来,巨大的机身擦破厚重的云层,探出一个头,又转眼被遮住半个身体,虚拟的金雨从飞机的腹部落下,茫茫然洒在桥上,江中,两岸的建筑物头顶。


    烟火还在轰鸣。


    巨大的声响淹没了人群的议论,


    纪湛:“今天是独立日。”


    他的声音有刻意的提高,隔得近,得以从吵闹的交谈声中脱颖。


    章驰转头看纪湛。


    他的眉骨、鼻梁、下巴都被金色的光斑招惹,流动的光从他的西服上掠过,风轻柔地吹过他打理精致的黑发,睫毛在眼下洒下一片阴影,空气中有很淡的香味。


    青柠、青草、木质香。


    他总是有一种在混乱中保持优雅的能力,甚至可以称作为魔法。


    章驰回答道:“独立日?”


    纪湛:“国庆节。”


    章驰:“哦。”


    纪湛:“庆祝两个国家正式分裂。唔,这个时候,帝国应该也会有烟火表演。”


    章驰:“他们的国庆节在同一天?”


    纪湛看了一眼章驰,眼神中还是带着一丝不可确信。


    章驰感觉到那个眼神的含义。


    周宇偶尔也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奇良。尤其是在他骂完奇良文盲之后。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接受了自己其实本来属于这个世界之后,从前拼命想要掩藏的东西反而不再觉得紧要。不属于某个团体的人常常会比这个团体内部的人更遵守团体的纪律,因为他们害怕被人看穿自己的底牌。


    她属于这里,就算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也应该理直气壮。


    章驰:“我的历史不是很好。”


    纪湛:“唔,我当你在开玩笑好了。”


    即便这样讲,他还是没有忘记刚才的问题:“不是同一天,协议签订在今天,帝国挑选了新的时间作为国庆节,你不记得帝国的国庆节吗?”


    章驰含混地说:“没有,我在帝国出生,后来很多年都在国外生活,我对


    历史不是很了解。”


    纪湛瞥了章驰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嘴角突然勾起一个弧度。


    这一次章驰读懂了。


    他接受这样一个玩笑。


    烟火看了大概有两分钟,纪湛说:“他们会放到凌晨三点。”


    章驰:“放三个小时?”


    这会才刚刚过零点。


    纪湛:“嗯。”


    章驰:“不会造成污染吗?”


    据她所知,城市里面有很严格的污染排放标准,不论是生活污染还是生产带来的排放超标,都可能缴纳巨额罚款。


    环保组织是这个世界连总统都要头疼的强硬势力,保护地球的口号存在于稍微繁华一点的城市任何一个犄角旮旯。


    就在他们站着的这座桥上,刚刚驾车过来的地方,半空就拉了一条“保护地球,人人有责”的横幅。


    纪湛:“有些仪式是必要的,什么都不做,没有光,没有电,没有火,就什么污染都没有。世界会变得很丑陋,不是吗?”


    “而且……”


    纪湛的尾音拖长。


    “而且,人类总是很擅长给自己贴金。”


    章驰侧首看他。


    “人类死光了,地球也不会灭亡。不看短期的收益,只不过是为了更长远的收益,做就做了,总是将自己包装成圣人,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一群专注繁衍的怪物,占据了这个世界大片的土地,自以为是地安排其他物种的命运,干着屠夫的工作,还擅自给自己贴上善良的标签。”


    纪湛很快速地抽动了颧骨下方的肌肉。


    这是一个很轻蔑的表情。


    章驰蹙了蹙眉。


    纪湛还在看天空绽放的烟火,现在的场面有一点像是在放电影,每隔一会儿,表演战斗机都会从空中重新掠过,投影出来新的幕布,有时候撒花瓣,有时候撒羽毛,有时候撒流线型的雨滴,总之,画面一直在变动,精彩的表演引发了人群的阵阵高呼,但他表现得有些漫不经心。


    小孩子总是对很多大人觉得平平无奇的东西兴奋不已,大人们不理解,因为他们已经不像小孩那样,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


    也许他曾经见过很多比这个更盛大的烟火。


    于是索然无味。


    章驰主动开口:“现在要回去吗?”


    纪湛点了下头,如释重负般:“走吧。”


    他转身走在前面,突然间,停住脚,又转过头来跟她道:“如果你还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的话,我也——”


    章驰打断他:“很晚了,我也没有对这个很感兴趣。”


    两个人坐上车。


    章驰开车,纪湛坐在后排座位的右侧。车一路往公寓的位置开,下车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四周安静得要命,沉默一直从上车持续到进入电梯。


    “滴”声响起,电梯快速地拉升。


    打开门,依然没有话讲。章驰的手按在灯光的唤醒面板上,没有落下去,房间还处在漆黑的状态,她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纪湛站在门框的位置,门已经关上,楼道的灯照不进来,这里是完全的漆黑,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我没有哪一次没有解答过你的问题吧?”


    章驰:“嗯?”


    纪湛:“不用每次都只问一个问题。好像我是一个很不喜欢交谈,容易被惹恼的人似的。”


    跟不太亲近的人问很多问题是一件很冒犯的事情,毕竟没有人天然有解答另一个人疑惑的义务。


    但不想要麻烦另外一个人,又会显得这个距离变远——总之,跟这个人交谈,跟这种从来不会轻易将喜怒挂在脸上的人来往,只能够自己在心里面揣测,根据蛛丝马迹量化他对待人的边界。


    毕竟那种特别喜欢挂在嘴边说“我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的人,十有八九是一群人里面最容易被冒犯的。


    章驰:“不是——是我,有时候会突然才想起来一个问题。”


    纪湛:“嗯。”


    章驰:“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是我?”


    安静。


    黑暗中看不清楚人影,但能够感觉到这个一个人站在面前,带着温度,正面朝向她,也许他在打量她,也许没有。


    纪湛说:“我想这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已经解答过了。”


    章驰:“看中我的能力?”


    纪湛淡淡地嗯了一声。


    章驰:“只是这样吗?没有更多的理由了吗?”


    纪湛手伸到灯光面板上,感应灯亮起来,他挥了一个手势,房间骤然通明,橘黄色的顶灯照亮入户区,水晶吊灯直射沙发和茶几,落地灯藏身转角的茶几,没有留下任何黑暗的死角。


    也许这就是他的回答。


    章驰垂下眼睛。


    她正准备掏出终端看看时间,纪湛的声音突然落在头顶。


    “因为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相似的人。”


    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柔和的,到如果不是隔着这么近,甚至都听不清楚的地步。


    章驰怔了一下,抬起头。


    纪湛已经换好了鞋,好像那天晚上,他在病房里面擅自将灯关掉一样,用一种到此为止的姿态,不偏不倚地穿过入户大厅,客厅,再走向通往卧室的回廊。


    他消失在卧室的门口。


    ***


    出发寻找石种的日子被安排在后天,因为明天是星期五,纪湛还要去上班。


    早上,他起来得很早,章驰跟他一起吃过早饭,送他去到办公的那一条街。抵达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古朴的办公楼外还是上一次见到过的卫兵,用锋利得像刀子一样的目光打量来去这条街道的所有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气氛好像比上一次那个夜晚更加严肃。


    下车之前,纪湛说道:“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尽量不要在上班时间给我来电。包括短信,邮件,总之能够通过网络传输的一切联系手段,不要使用。”


    章驰掌住车门,容纪湛从轿车里面走出来,纪湛站直身体,目光停留在大楼顶端的一群乌鸦身上。


    他专注地看了至少有五秒,章驰跟随他的目光看去。


    湛蓝色的天空,白色的屋顶,那一群黑色的乌鸦显得那么的突出,它拥有柔软的羽毛,圆圆的眼珠,章驰尝试拉伸视野,四周其他的景物渐渐后缩、模糊,最后跳进她眼中的是其中一只站得最高的乌鸦的放大图。


    脚上的纹路逼真,嘴巴小巧,纯黑色,但仍然有一点活物天然的纹理,唯一露出端倪的地方,是每一只乌鸦都拥有这样逼真的长相。


    自然界从来没有雕刻出一模一样的生物。


    仿生乌鸦。


    流水线出来的东西。


    也许是监控,也许是信号屏蔽器,也许是截取范围内通信的什么新科技,藏在这里,是想要监控外面的人,还是想要监控里面的人呢?


    纪湛收回目光,章驰不再多问什么,车门打开,纪湛便再也没有讲话,眼神示意章驰开车离开。


    坐上车,章驰想,大概是后者。


    因为她的老板正在伪装一无所知。


    两侧的街道挂上了彩色的旗帜,像是昨天那场庆祝的余韵,昨天晚上她有查过烟火的来历,跟纪湛说的大差不大。


    盛大的仪式从十年前就开始有衰落的倾向,全城燃放烟火,无人机表演,从庆祝整整一周,到后面只庆祝两天——前一天和独立日的当天,再到最后只在凌晨燃放烟花,仪式感仍然存在,但是甚嚣尘上的冲突直指每一笔浪费纳税人钱的仪式,于是,从简。


    当然,从简的仪式不代表从简的安全意识。


    在独立日这一天爆发的公共安全事件,跟其他时间相比,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


    ——今天的道路检查变得异常的频繁。


    随处可见的警车和查车的巡逻警,到处都是临时设的岗,大型运输车和武装直升机在各大重要机构和标志性建筑物搬过来危险物检查装置,无论什么交通工具,两轮的三轮的,手动的电动的,连玩滑板的都要进入溜一圈,盖个合格


    的章挂在车上。


    幸好她是个良民。


    拥有奇良给做的身份证,一辆正经人开的车,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没有被拦下来,穿过重重阻碍,即将抵达僻远的河滩。


    就在今天早上,蓝夜给她传来了新的信息,非常要紧,让她务必立马跟她见面。


    第284章 王不见王17


    开车过来的时间很长, 容许章驰用这样一段时间思考最近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尤其是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她表现出来对奥天帝国的历史一无所通, 纪湛瞬时的反应是不加掩饰的诧异。


    在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纪湛“她”来自奥天帝国的情况下。


    一个外国人对另一个国家的国庆节并不了解是很正常的事情, 除了自己人, 谁会在意一个国家的历史呢?


    现在可以确认的一件事,纪湛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她”,他对“她”的信赖,或者说看重, 完全来自于从前的了解。态度的转变在于,他发现了她真正的身份。


    他意识到的是那个从前还没有被洗去记忆的自己。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会见过自己真正的那一张脸吗?


    他望向她的时候, 看到的是这一张脸,还是藏在这张脸背后的另一张脸呢?


    章驰手上一滑,差一点,她过于专注的思考就让这一辆车开出了车道。幸好, 这处河滩附近的人车不是很多,没有因为突然的偏离造成追尾。


    回过神来, 她脑袋的频道突然往后跳了好几个时间的刻度。


    ——“因为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相似的人。”


    这句话, 又是什么意思呢?


    ***


    白天的河滩比晚上人多,据说这里是安新市最著名的抛尸地段之一,根据不完全统计,仅在去年一年,在这处河滩打捞出来的尸体就不下二十具。


    晚上没有人来,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但稍微有一点智慧的市民都不会选择来这种地方思考人生。


    ——除了她和魏易。


    蓝夜等在河滩人不是很多的一处边上, 鹅卵石铺在河水的边缘位置,大大小小, 碎裂的完整的,脚踩在上面有轻微的痛感,她穿着一双底子很薄的平底鞋,于是不再乱动,等人的期间,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过来问她要联系方式。


    章驰就在这时候来到河滩。


    她走过来,看了一眼那个站在蓝夜面前高高瘦瘦的男青年,眼神示意蓝夜。


    蓝夜微微摇了摇头。


    意思是这人她也不认识。


    章驰点点头,没有再走近,等过了一会儿,那高瘦的青年走了,蓝夜才向她靠拢,一边走路一边撩头发:“来要终端号码的。”


    章驰点了点头。


    她突然发现蓝夜又换了发色,现在是一头波浪卷的红发,眼睫毛也染成了红色,嘴唇是淡淡的裸色,穿一条V领的长款连衣裙,裙摆到脚踝的位置,外面披一件皮衣——皮衣倒是经常在她身上出现的时尚单品。


    章驰:“你好像生活得很好的样子。”


    蓝夜愣了一下,说:“怎么说?”


    “一种感觉。你的生活很正常。”章驰突然找不到形容词,她伸出手比划,“很好的生活状态,跟我一直以来遇见的人都不一样。”


    蓝夜笑着说:“在遇见你之前,我是过得挺好的。”


    “朋友,还记得你在我脑子里装了个炸弹吗?”


    章驰:“……”


    两个人往河滩人更少的地方走去。


    蓝夜:“我的鞋子不是很好走路,我们走慢一点。”


    章驰:“好。”


    两个人走很慢,刚才那个来要终端号码的青年又追了过来,他绕道到蓝夜的面前,说:“你就是千丝草乐队的主唱吗?”


    在他刚才跑过来的位置,还有两个小年轻在往这边看,一男一女,穿着图案相似的衣裳,看着像是情侣,他们用很期待乃至激动的目光看着蓝夜。也许,正是他们发现了这个主唱的身份。


    蓝夜:“不是。”


    接着,她盯着脚底板被碾压的剧痛,跟着章驰跑得飞快,远离了河滩这一处是非之地。晚上的河滩比白天的河滩友好更多,因为活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缠的东西。


    她们没有再在河边吹风,为了防止这个小小小有名气的乐队主唱再被人认出来,章驰邀请她坐进了自己的车里。


    两个人分别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落座。


    章驰:“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成为灰网的成员,管理员之一。”


    蓝夜正在调整座椅靠背的位置,低下头,脸埋在身体内侧,看不清楚表情,不是声音听起来很轻松:“灰网有各行各业的会员,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乐队主唱,跟我是灰网的成员没有半点关系,很多人的职业身份都跟他们本人不相符——我个人认为我已经算很正常的了。”


    讲到这里,座椅靠背刚好调整好,蓝夜往后面躺下去,她用余光看着章驰,陡然反应过来——


    魏易根本不是在好奇她的生活。


    她一定是跟之前一样,想从她这里获取K的消息。


    蓝夜:“我说过了,我不会把K的任何消息告诉你。”


    章驰不置可否。


    蓝夜:“你果然又在试探我。”


    章驰:“我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蓝夜用很怀疑地眼光望着章驰:“你从来就没有问过无关紧要的问题。”


    章驰:“我只想知道你在什么时候遇见K的。”


    蓝夜迟疑片刻,说:“为什么想要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我好像认识K。我应该见过他,只要再一点准确的信息,也许我就能将他对上号,”章驰很缓慢地说,“他好像是一个很年长的人。至少比我大很多。”


    蓝夜抿了抿唇,好像在考虑什么,最终,她这样说:“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知道K的身份。但从我这里撬不出来什么东西的,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是K从来没有跟我见过面,但我们之间的联系建立得很早。他是一个很好的导师。”


    “我能够看出来,你不是一个坏人。我不知道为什么K要找上你,用这样的方式来要挟你做事。但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要跟你说——”


    说到这里,蓝夜停了下来,好像正在思考如何组织语言。


    章驰:“你在电话里面说得很急。”


    蓝夜用很快的语速继续道:“拖延没有任何的意义,只要你愿意开口,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协助你的任务。你没有必要跟K对着干,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当然,说这种话会让你感觉到可笑,即便如此,我依然想要说……”


    “你能不能快点把任务做完?”


    轿车内的氛围陷入沉寂。


    好半天,章驰才说:“你说的很着急的事情就是这个?”


    蓝夜:“不着急吗?你的命,我的命,都跟任务绑定在了一起。我不想死,你也不想死,不是吗?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了,现在局势不稳定,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拖到后面,越来越多的变数。”


    她讲话的语速越来越快,到一种自言自语的状态。


    章驰:“你是又听见什么消息了吗?”


    蓝夜陷进去的情绪就被这样一句话掐掉,她苦笑一声,说:“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总是能够这样轻易地将人看透。”


    上一次蓝夜催促她早点完成任务,是因为纸鸢传回来的消息,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因为地下雪金的利益瓜分纠葛,在卡斯燃起战火。


    在短短的几周时间之内,她突然又找上门。


    章驰:“是纸鸢又传来什么新的消息了吗?”


    蓝夜迟疑片刻,缓缓点了一下头。


    “纸鸢传回来的消息,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在卡斯的战争正在扩大,战争计划已经成型,白银共和国做好了所有极端情况的应对方案。他们绝对不在雪金的问题上让步,拱手将卡斯的利益送给奥天帝国,就是给他们自己插刀子。”


    “冲突很快就会爆发,模拟的战争走向是,白银共和国可能面临更复杂的社会问题,涉及到生产生活得方方面面,即使数据模型做得再好,以往的经验显示,没有人能够准确预估事态的失控程度。”


    “失控,动荡,这都不是我们能够解决的问题。”


    章驰:“所以你希望我早点完成任务?”


    蓝夜:“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也很惜命的。”


    章驰:“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尽快去做这件事的。”


    蓝夜张了张嘴,她没有从这句话里面感觉到同样的焦急感,最终,她也同样没有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够让眼前这个油盐不进还反将过她一军的对象达到完全的妥协,于是闭上嘴,重新张开,话锋一转——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叫我。”


    ***


    独立日结束,严重造成交通堵塞的临时岗位撤掉,城市又恢复以往的畅通,空轨和地铁各行其道,比楼还宽的虚拟广告牌滚动播放昂贵的产品广告,没有人为它们驻足。


    星期六,章驰开车,带上纪湛重新从别墅武器库里面更新的装备,来到了“星月梦游乐场”。


    车停在游乐场的地下停车库,人从里面出来,还是周六,非常热闹。


    这里竟然会是二个石种的藏身点。


    第285章 王不见王18


    游乐场占地面积大, 远离市中心,甚至可以说得上偏远,在游乐场周围没有什么大型建筑, 路又宽又大, 种着到成年男子腰部高的草, 围在游乐场最外围的位置,比出来一朵玫瑰花的形状。


    巨大的彩色气球悬浮在高空,组成“星月梦游乐场”一排大字,捏着气球的充气小丑在半空中对着所有进入游乐场的游客微笑。”玫瑰花”东南两个方向的花瓣各有一个缺口, 这里是游乐场的正门和后门。车包着游乐场外围转了两圈,章驰大概记住进出的路线图, 再从从南门进入,地下停车库在进入之前就已经分流,一共ABCDE五个停车片区,互不干扰, 车停在了D区。


    D132。这个区域离出口最远,要绕的路最多, 相应的, 车库里面停着的车更少。


    下车之前,章驰检查了自己身上携带的武器,阻缘枪和微型手枪都在,新的冰刃被放在上衣口袋,然后,前两样东西都因为停车场出口处的安全检查仪全部回到了轿车上。


    虽然早有预估,但白忙一场依然让人感到烦躁。


    东西被放进了后备箱锁好, 章驰正在关车盖的时候,纪湛站在旁边说:“有一些赛博神经病喜欢在游乐场闹事, 儿童是最常见的下手对象。”


    章驰转过头:“这里曾经发生过命案?”


    纪湛挑了挑眉:“这里发生过很多命案。跳楼机故障,摩天轮停电……有好几次游行都是为了这个事,家长要求关闭这家游乐场,不过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解决方案都是赔偿。那个安全检查仪是为了防止改造人进入,虽然——”


    “虽然不允许歧视改造人是写入法律的要求,但是很多儿童娱乐场所都会用各种手段限制过度改造人过的人入内——机械义肢是允许的,但必须要在机器检测的合理范围。”


    “在这些犯案人员中,有一部分人,他们本身并不是赛博神经症患者,单纯的改造人,心理变态,跑到游乐场来杀人,最后用赛博神经症当做借口。”


    “懦夫就是这样的,特别喜欢欺负弱小。”


    锁好车,两个人重新来到地下停车库的出口。


    安全检查仪是一个大玩意,儿童游乐场里的很多设备都跟外面讲究高效和简介的设计理念不同,检查他们的是一朵两米高的葵花,四肢细细长长,火柴棍似的,黄色的外壳,深褐色的花心是显示器的所在之地,上面显示出正在受检的人数。


    2人。


    机器人伸出手,先拍了拍章驰的头。


    他的掌心竟然不是金属质地的,毛茸茸的,还带着甜腻的栀子花香。


    机械手从头顶滑动到腰部,再从腰部滑动到两脚的脚尖。


    人体的轮廓展示在葵花的中心,一个等比缩小的火柴人,右侧是检测到数据。


    从上到下:


    “女性。”


    “哇,看起来你是一个大朋友。”


    ……


    下面就是各种幼儿园老师对待小朋友的夸奖语录。


    磨磨唧唧十秒的时间,检查终于结束。


    绿灯。


    章驰松了一口气。


    只有把手的冰刃没有引起报警。


    “恭喜您顺利通过我们的安全检测,祝您在星月梦游乐场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机器人的棍子手往两侧悬挂的花篮里面掏了掏,掏出来一颗糖,糖纸在两边卷起来,中间圆滚滚的凸出来一个草莓的形状。


    它两根细长的腿在蹦了起来,竟然稳稳地将两米高的庞大身躯接住,卷着糖果的右手平握拳伸到了章驰的面前,黄色的花瓣上浮现出可疑的粉红。


    ——看起来像是设计师让它表达害羞。


    章驰迟疑着伸出手。


    机器人右手张开,糖果稳稳当当掉进了章驰的掌心。


    但……竟然不是刚才那一颗桃红色外壳的草莓糖了。


    是一颗更大的外包装上映着橘子切面的夹心软糖。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葵花机器人哈哈大笑,机械音有滋滋的电流声,类似鸭子在叫。


    “哈哈哈哈”听起来有点像“嘎嘎嘎嘎”。


    章驰:“……”


    纪湛笑了一下。


    接着,他扑哧笑出了声。


    橘子软糖很大,大到占据了整个掌心,单手握拳,还会留出指头跟指头衔接的缝隙。章驰将糖拿了回来。葵花机器人开始检查纪湛。


    它伸手拍了拍纪湛的脑袋,接下来是肩膀,腰,小腿,最后是被裤腿盖住的鞋面。


    检查时间跟刚才差不多。


    十秒。


    依旧是绿灯。


    葵花机器人故技重施,从悬挂的花篮里面掏出来一颗糖。


    纪湛伸出手来。


    等糖落到他手里,原本葡萄味的软糖变成了草莓硬糖。


    他自然而然地将糖塞到了章驰手里。


    章驰:“?”


    纪湛:“都给你。”


    老板有时候会做出来一些很奇怪的,甚至都没有办法找到头绪来猜忌的行为。


    过了安全检查的范围,还没有抵达停车场真正的入口。


    连接地面的是一条旋转向上的楼梯,楼梯入口的地方有一块硕大的电子荧幕,上面滚动播放着“时光隧道”这几个字,以及预计通过的时长。


    “全长180米。”


    “预计通过时间10分钟。”


    180米,预计通过时间10分钟,走三步退两步都没有这么慢。


    章驰和纪湛一前一后进入旋转楼梯。


    时光隧道里面没有自然光源,没有那种能够将所有阶梯和天花板,以及墙壁照亮的大功率灯泡。


    水晶质地的台阶中间有玫瑰花瓣的夹层,花瓣表面有荧光物质,发出来金色和粉红色的光,本身的水晶台阶则是很淡的蓝光,看上去像是在踩冰。


    走上去……确实很像。


    滑溜溜的,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凉意,隔着鞋底传到脚心。


    在完全的黑暗中,这一条点缀着花瓣的冰梯成为了唯一的视觉中心,明明没有什么可供点评的设计,却给人一种别无二致的华丽。


    章驰贴着墙往上走。


    纪湛在她的身后,黑暗阻挡了视野,她能够看见前面的路,但回过头,看不见纪湛藏在幽蓝的光中浮出的表情。


    不过,她能够从声音感觉到他的笑意。


    “只是游乐场,又不是战场。”


    这句话带着玩笑的意味。


    毕竟她走得过于的小心翼翼。


    章驰:“老板。”


    纪湛:“嗯?”从这一个嗯字可以看出来他心情良好


    ,对以前拒绝听到的“老板”的称呼不觉冒犯。


    章驰:“我不是怕这里有埋伏。”


    纪湛:“嗯?”


    章驰:“我是怕走快了,你跟不上,在后面摔跤。”


    纪湛:“……”


    向上的旋转楼梯走了有三分钟。


    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到出口,因为这个楼梯……它走了两个三百六十度的圆之后,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贴在入口墙面的电子屏幕还在轮流滚动“时光隧道”这几个字。


    纪湛也发觉了不对:“我们一直走的是向上的路。”


    如果一直走的是向上的楼梯,为什么会走到向下才能抵达的原地呢?


    唯一的解释……


    纪湛:“这里有视觉和重力干扰装置。”


    章驰走向电子屏幕。


    纪湛:“怎么了?”


    章驰指了指“时光隧道”这几个字下面的一排字。


    刚才“预计通过时间10分钟”的那一行小字,现在跳动成了“预计通过时间为7分钟”。


    章驰:“也许我们应该继续往前走。”


    走了又三分钟,两人再次回到原地。


    刚才“预计通过时间为7分钟”的一行字变成了“预计通过时间为4分钟”。


    二人继续刚才的行进模式。


    这条看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的迷宫,就在第三次通过时打开了秘密的大门。


    天光大亮,入口出从头顶洒下来一片光幕,光幕上浮现出来几排浅蓝色的荧光字。


    “美好时光总是短暂,时光隧道,让你感觉被时间困住的美妙。”


    “我们诚挚祝您能够在星月梦游乐场留下难忘的回忆。”


    “就让美好三番五次困在您的时间当中吧!”


    嘭嘭嘭。


    虚拟的礼花从脚下升至半空,“恭喜”“恭喜”的机械音不绝于耳。


    两个人站在原地。


    沉默着等待礼花放完。


    章驰的心情很不美妙,但转脸,她看见老板更加耐人寻味的表情,本来下沉的心情陡然又变得有几分美妙了。


    章驰:“原来是这个时光隧道。”


    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最宏伟的涂上粉红色彩漆的摩天轮,大概有七八十层楼那么高,像烧烤一样将摩天轮上的游客串起来,刚刚稳当在空中没多久,来回又给人家翻个面。


    第二宏伟的是一个跳楼机,十几排的座位,每一排能坐八个人,座位上载反重力装置,人从地上往天上飞,到已经远远超出跳楼机本身的范围,圆柱形的跳楼机上小下大,周身有黑色的方块凸起,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从天上落下来的人又唰唰地被吸到了方块上面。


    接下来,方块疯狂移动。


    尖叫声响彻云霄。


    嘭。


    方块上的人重新被弹出去,冲上高空。


    就这样来回反复。


    弹出去,尖叫。


    吸回来,尖叫。


    很难想象这地方能够被叫做“游乐”场。


    完全每个地方都可以给小朋友留下童年阴影——路雨这样的小朋友除外。因为她不仅没有童年阴影,还常常给别人留下成人阴影。


    纪湛:“现在我觉得这家游乐场确实有关闭的必要。”


    出口的地方有两个置物架,上面放着游乐园的纸质导航。纪湛随手抽了一份过来,打开,又拿出终端,仔细比对着什么。


    章驰:“现在要往哪里走?”


    纪湛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点:“鬼屋。东西藏在那下面。”


    第286章 王不见王19


    章驰顺手也拿了一份游乐场的地图, 纪湛在前面带路,游乐场的拐角处总是有新的路牌,大概是为了适配小朋友的身高, 路牌大多只到章驰肩膀的位置。


    这个高度无论大人小孩都可以看清楚, 上面有卡通的配图, 卫生间,礼品店,奖品兑换区,每个区域都用不同的图标表示。


    游乐场的主干道两侧有间距不规则的灯柱, 直立的底座,到最上方的时候有一个斜倾出来的杆子, 投影从里面出来,落到地面,显示出来方向不一的箭头,以及相应通往的区域。


    总之, 游乐场的线路很多,但交通指示明确, 只要稍微带点脑子, 都不可能出现走错路的情况。


    章驰:“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现在他们正走在跳楼机的下方,这里是一个十字路口,东南西三面通往不同的游乐区域,南面是水上游乐区,北面是地底游乐区,西面是地面游乐区——也就是类似摩天轮、跳楼机、旋转木马这样的设施。


    他们应该去往的是北面。


    根据地图显示。


    可是在前面路过的两个转角,都有切往北面的入口。


    他们已经越过, 并且走了有五分钟不止。


    纪湛低头看了一眼地图,抬起头, 一脸云淡风轻:“没有走错。”


    首先,纪湛没有瞎。


    章驰:“怎么说?”


    纪湛:“我们这样大摇大摆的,有被盯上的可能。”


    宝石骑士拥有监控能力,但他只能够处理意外,且只能够监控接入了系统的电子眼,现在的情况是,只要他们不去专门玩那些两脚离地的项目,看上去这里不太会有意外发生的可能。


    再说了,游乐场的监控可能跟政务系统连接的在一起吗?


    ——什么私人的商业活动都接入政务系统,那政府的人估计已经忙成了陀螺。


    唯一的危险来自于他们驾车过来的路径,是否有被宝石骑士记录的可能。


    记录,并且发出警报,然后再被费程注意到。


    纪湛:“而且,这里人这么多,说不定会遇见记得我这张脸的人。保险起见,我们需要换装。”


    他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头朝着的方向是区域内最大的一间礼品店。


    章驰跟了上去。


    二十分钟后。


    两个披着玩偶皮的人走了出来。


    章驰穿的是兔子玩偶,一层非常轻薄的皮套,配以白色的短绒,密密麻麻的扎在皮套上面,脑袋上带着的头套据说有某种内置呼吸装置,能够通过后脑勺的小孔转换空气进入。


    兔子名叫尼斯,据说是某个很热门的动画片主人公,在最近头套超人的投票中荣获了第一的殊荣,于是,装扮成兔子走在游乐场里面的人每隔一段路就能够看到一个。


    纪湛穿的是小熊玩偶皮套,另一个动物片的主人公,叫灵豆豆,购买人数在园区内占第二——这个名次在最近才跌下来,在去年一整年,“灵豆豆”的销售量都每个月都居于榜首的位置。


    现在他们两个成功地融入了这座游乐园。


    成为了大概……几十个玩偶人中平平无奇的两个。


    小熊的眼睛是亮黑色的,据售货员称,这是一种新的单向观测技术,什么阳光直射的角度,还有所站着的距离远近,都会影响你所看到的成像。


    从章驰的角度看,隔得这么近,能够看见纪湛藏在头套背后的眼睛跟黑色的宝石般的眼珠子重合。


    稍微再站远一点,真人眼睛的部分消失,完全就是一个玩偶熊的形态,上翘的嘴巴顶起来两颊的肌肉,弯弯的眉毛和眼睛,无一不在诉说着玩偶的可爱。


    人不看脸是一个绝对的伪命题。


    比如现在,对着这张略显呆傻的小熊头,她完全无法将面对真正的纪湛时拥有的警惕和防备重新抬上心头。


    纪湛也站在同样的角度打量章驰。


    兔子的眼睛在正面看是完全的红,没有其他的杂色,瞳孔瞪得很大,夸张的眼裂。


    纪湛:“你能够看见我吗?”


    章驰:“能。”


    售货员已经在刚才告知过。


    纪湛在做最后的确认。


    他们能够通过这样滑稽的外套确认彼此不会在游乐场茫茫众生中走丢。


    但这样的识别只在近距离有效。


    所以他们再度走得很近,到视角不会因为距离发生售货员所说的完美伪装。


    章驰:“我们要出发了吗?”


    纪湛拿出来地图,手指从地图的左侧滑动到右侧,游乐园的地图弯弯曲曲,这里大概从前是一座很高的山,很多地方


    都有起伏,除了摩天轮和跳楼机之外,最高的点是一个叫“云中乐园”的地方。


    不是人为的升高,云中乐园的大部分建筑都没有超过十层。


    真正地势造就出来的最高点,周围一圈又一圈弯曲的小路,盘山公路一样,路上不均匀地分布其他小型游乐设施,经过这一路的攀爬和游玩,最后才会抵达云中乐园。


    鬼屋在云中乐园的最下面。


    但地图上面的指示是,他们需要从“盘山公路”进入云中乐园,再从云中乐园进入到那个叫“埋骨之地”的鬼屋。


    云中乐园在地图上面的标志是一朵白色的云,云上面有一个可爱的笑脸,而埋骨之地……一个骷髅头,看起来是“危险禁入”的标签。


    每个游乐设施在地图上都有推荐游玩的年龄,“埋骨之地”是唯一一个建议年龄在18岁以上的游戏区。


    刚刚那个旋转跳跃的摩天轮是“10岁及以上”。


    把人从空中抛出去再抓回来的跳楼机是“12岁及以上”。


    章驰:“我们要走过去吗?”


    她着重强调了“走”这一个字。


    地图上面的点和线都是等比缩小,右上角提示是“缩放偏误极小”,在地图上,他们从停车场出来的点,到他们购买玩偶皮套的礼品店,这么长的一段距离,在地图上不过一个成年人一节小拇指指节的长度。


    他们走了十八分钟。


    至于这个云中乐园,就算是排除坡度,只算直线距离,大概有她手掌掌心宽度的线条也意味着就算是在空中踏步,他们也至少得磨蹭个三四十分钟。


    纪湛环顾四周,指着十字路口东南方向的一个租车亭:“坐车好了。”


    现在两个玩偶人坐上了小熊摆渡车。


    摆渡车一共能坐六个人,前面司机座和副驾驶座各能够坐一个人,后面一排的皮质座位能够坐三个人,虽然座位完全拉通,但隔一段距离,椅背上面就会出现一个数字,1,2,3,在每个数字上面都有限额“3人”的红色标签。


    最后一排只有一个座位,单独的,属于是小熊摆渡车的VIP座。


    座位处于摆渡车的中轴线,气垫的坐垫和靠背,背上有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小熊气球,这是唯一一个反向安装的座位。


    车子在前面开,坐在这个座位的人就会开始后退。


    现在开车的人是纪湛。


    章驰坐上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小熊座位。


    游乐园的设备很智能,一落座,耳边就响起了欢乐的背景音乐。


    “我是一只小熊~”


    “你是一只小熊~”


    “我们生活在美丽的森林里面~啊,人类~我的朋友~啊,人类,我的朋友~我要吃掉你~我要吃掉你~”


    章驰:“……”


    现在车开始升坡。


    章驰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纪湛。


    这辆车没有内后视镜,就是很简单的四个轮子,上面装上座位,连个遮阳的顶篷都没有,就能够租出每小时200原币的高价。


    不过纪湛很爽快,他直接预付了1天的租金。


    希望他们这一趟“游玩”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如果超过一天……


    这个游乐场大概又会发生一起安全事故。


    玩偶的头比纪湛原本的头大,不过没有宽过肩膀的距离,他正在看路,坐得一本正经,无奈玩偶头顶的两个褐色弧形耳朵随着风向摇来摆去,营造出一种……不太严肃的气氛。


    他不知道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是就那么习惯性地一瞥,就在章驰看他的时候,他也把头转了过来。


    一个眼睛弯弯,圆圆的鼻子凸在外面,黑色眼珠子亮晶晶的小熊脸出现在章驰的眼前。


    “你有系安全带吗?”


    章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边的安全带。


    忘了。


    谁坐这玩意还系安全带?


    坡度就在这时候变得很有存在感,她的身体呈现倾斜状态,背没有抵住气垫的靠背,缓缓在往下滑,这时候,小熊摆渡车发出刺耳的警报。


    “警告!请坐在小熊专座的你系上安全带,否则我们就会把你吃掉~吃掉~吃掉~”


    “警告!请坐在小熊专座的你系上安全带,否则我们就会把你吃掉~吃掉~吃掉~”


    在警报发出来之前,章驰看见方向盘右侧的通知面板上跳出来一行字——“有乘客未系安全带”。


    纪湛:“我怕你掉下去。”


    这句话是上一句话的衔接。


    中间的断章是他在等报警声的通过,给这场别出生面的意外增添两分滑稽的底色。


    连起来是,“你系安全带了吗?我怕你掉下去。”


    章驰:“……纪——老板。”


    纪湛:“嗯?”


    章驰:“你上车的时候不提醒我,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刻吧?”


    回答她的是沉默的风。


    和比风迟来的老板一本正经的回答:“对的。”


    老板很诚实。


    但有时候诚实会很伤人。


    幸好她……铜墙铁壁,只是被轻轻挫破了一点皮。章驰握了握腰间冰刃的把手。


    她生出一种把老板也挫破点皮的冲动。


    章驰转过头去。


    老板继续兢兢业业地开车。


    在走到第一圈“盘山公路”的拐角时,对面驶来了一辆小熊摆渡车,两辆小熊摆渡车在茂密的树丛之间相遇,本来这座山很多地方的树木都被砍去,只剩下专门用于造型的草坪和大树,进入的大路都是一览无余的平整。


    但游乐园的设计师别出心裁,他似乎致力于在任何地方展示自己别具一格的聪明材质,在最危险的拐角处,他竟然将道路变窄了将近一倍,并且,道路两侧的树荫比其他地方更加浓密,在天上遮蔽成了一朵绿色的云,地面上是阳光直射下来产生的光斑,摇摇晃晃地打在通过的车辆和行人身上。


    如果从高空俯视,路的形状比较像沙漏,两头大,中间小,但没有沙漏那样的狭窄,更像是圆柱状的棉花糖,被人从中间不小心捏了一下,没有捏紧实,依然有很多空气存在中间。


    这条路跟棉花糖一样,正在缓慢地回弹。


    这是一条……动态的路。


    缩小,变大,缩小,变大……


    两辆小熊摆渡车本来在道路两侧各自安好,现在由于道路两个竖起来的矮墙往中间挤动,车被迫向中轴线移动。


    章驰感觉到身体往右侧偏移,小熊专座并不宽敞,大概专门为青年儿童设计,如果不是为了在后面观察情况,她本来应该坐在第二排座位。


    两辆车车头的加速向中间移动。


    好像不止是路的问题,车头……是车头里面有什么吸附装置,在纪湛没有往外移动方向盘的情况下,车头依然往中间在靠,马上,就要撞到另一辆下山的小熊摆渡车的脑袋。


    就这小小的座位,哪怕有安


    全带,估计也防不住她在脸部着地。


    她是真的会“掉下去”。


    章驰解开安全带,双手掌住气垫靠背,身体在空中一翻,人落到了第二排座位的中间。


    嘭——!


    两辆小熊摆渡车的车头撞在了一起,摆渡车的扬声器发出尖锐的爆鸣——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抱一抱啊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找啊找啊找朋友……”


    爆鸣声长达三秒,之后就是节奏活泼的背景音乐。树荫遮蔽了大部分的视野,幸好那些漏网之鱼的光斑照亮对面过来的“司机”。


    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怕晒的缘故,手上带着黑色的防晒手套,本来的鸭舌帽上还叠加了黑色休闲上衣自带的帽子,轻薄的一层,遮住脖子的位置,前面的拉链拉到最高,连下巴也装了进去。


    他头埋得异常的低,车发出来爆鸣声后,他才惊慌失措地将头抬起。


    脸上有皱纹,皮肤水分流失严重,如果他不是常年处在日晒强烈的地区的话,年纪至少有三十五岁往上。


    现在两辆车的车头黏合在一起,车身逐渐靠拢,到完全并行,如果……如果这辆车上坐着的是小朋友,遇见这样意外的惊喜,空气中应该充满了欢乐的笑声。


    但他们是三个成年人。


    纪湛尝试摆正车头,车头纹丝不动。


    “找朋友”的音乐没有放完,正在进入高潮部分,好几个小孩的合唱——


    “好朋友~好朋友~我们是森林里的好朋友~”


    纪湛放下手,等待音乐过去。


    如果设计师的脑子没有秀逗的话,等这首音乐放完,两辆车就可以各奔东西。


    鼻尖突然传来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左手边的位置。


    纪湛转过头。


    带鸭舌帽的司机头勾得极低。


    在副驾驶座脚垫的位置,放着一个巨大的黑口袋,材料厚实紧密,不透光,看不清楚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不过袋子被顶出来的轮廓不太规则,折角柔和,应该不是箱子。


    章驰随着纪湛的目光看去。


    她的视线可以拉伸到更近的距离,车和树荫,乃至凌乱的光斑都开始虚化,视野的重点变成了袋子的封口处,一条黑色的长绳,紧紧绑住袋口,红色的液体从袋子底部钻了出来。


    流到了那个司机的脚下。


    他看了一眼。


    然后就疯掉了。


    纪湛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下一秒,一个婴儿手臂大小的榔头就杀到了他的头上。


    “小心!”章驰一声大呵。


    她两手撑住前排座位的靠背,身体在空中一翻,右脚横踢向了那个带鸭舌帽男人的手,榔头手里从那个男人的手心撞飞出去,音乐就在这个时候停下,两辆车开始向两侧分离。


    “鸭舌帽”一条腿踩在自己坐着的摆渡车上,另一条腿岔开在纪湛所在位置的脚垫上,“咔嚓”一声,他就在凌空劈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大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穿透层层折叠的树荫,给树上停靠的小鸟和麻雀来了一场灵魂的重击,树叶唰唰唰从头顶落下,鸟儿扑腾着翅膀前扶后拥地逃离这是非之地。


    章驰单手将车往另一辆车的反方向推,在纪湛没有掌控方向的情况下,车直接被横推到了道路最外侧,“鸭舌帽”腿长没有达到两辆车之间的距离,落在他们这辆车上的腿直接掉了下来。


    章驰跳下车。


    她踢飞了另一辆将那个男人的腿勾住的摆渡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他的叉开到了极限,青筋从脸上暴起,细长的眼睛巨大的眼白往上试探性地翻了好几下,浓密的眉毛在中间挤出来一座起伏的小山,小山最后化作了往两边抖动的毛毛虫。


    一下。


    两下。


    三下。


    白眼翻了三下,人彻底撅了过去。


    嘭的一声倒在地上,叉开的腿还没有来得及回收,章驰看了一眼地上的榔头——


    乳白色的漆面,圆柱状的头中间被一圈粉红色的蝴蝶结缠绕,把手的位置有折断的痕迹,榔头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融进细密的缝隙之中。


    游乐场不允许携带危险物品入内,这个东西看起来像是从游乐装置上面硬生生掰下来的。


    可是,他的力气有这么大吗?


    章驰蹲下来,查看那个男人的手。


    抬起来胳膊,比正常人的胳膊重很多,还有机械轻微的弹响声。


    ——装过义肢。


    加强握力的义肢不算违禁品。


    章驰正要走到“鸭舌帽”男开的那辆摆渡车上查看,纪湛突然在背后开口:“别过去。”


    章驰止住脚步,转过头。


    纪湛:“这个人不正常。”


    章驰:“嗯?”


    纪湛的语气有一点无奈:“这里不是法外之地。”


    章驰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你的意思是……?”


    纪湛掏出终端,跳下车,指着摆渡车座位背后印着的“园区紧急联系电话”那一行字说:“我们应该联系保安。”


    正常人是不应该在遭遇袭击之后做出检查凶手身体,乃至检查凶手携带的物品,等等警察才有资格做的事情的。


    游乐园的保安在十五分钟后抵达现场。


    就在这么一段时间之内,连续有两拨人从两辆车的中间经过。


    一传十,十传百,在保安抵达现场之时,周围已经站了有不下十个游客。


    保安打开了那个男人放在车上的大黑口袋。


    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小孩,小孩脑袋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凹坑,两个眼睛闭上,血从他的头顶流下来,到睫毛,再划过脸颊,最后大量地积累在下颌角,脸上没有凝固的血,看起来袭击发生在不久之前。


    当场,一个男人晕了过去。


    有人说他是这个小孩的父亲。


    其中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她前两天就见过这个带鸭舌帽的男人,在园区附近鬼鬼祟祟,她已经报给了保安,保安给出的解释是,他们没有任何权利驱逐正常入内的游客。


    女人挥动着胳膊:“他是改造人!那天在安保处,我看到他脑机的接口了!这个园区还在放改造人进来,这个赛博神经病,他们要杀死我们的孩子,这些疯子,这些王八蛋!”


    接下来群情激奋。


    纪湛站在章驰的身边,低下头,用很低的声音说:“改造人反对派。”


    章驰:“那是什么?”


    纪湛:“极度憎恨改造人,尤其是那些改造过金属颅骨的,很多赛博神经病都是这样来的。他们认为这些人的存在是在伤害普通公民的权利,但是……”


    纪湛按了按眉心,一个很头疼的表情。


    “歧视改造人也是在伤害改造人的权利。”


    大众和小众之争。


    这个城市屡见不鲜。


    改造人的犯罪率比异血稍低,但也远超普通人。


    有一部分改造人是因为本身残疾,包括使用脑机接口,也是一种医疗手段,改造人喜欢用他们顶在前面,表现个人的无辜可怜,以及这个社会对他们充满压迫,但普通人,又会用那些没有做错任何事,走在街上就被赛博神经病突突了的正常人,说明这个社会在对改造人开绿灯。


    这个世界总是有这样多类似的问题。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权益在受到侵犯,网络上,报纸上,音乐里,吵吵闹闹,无休无止。


    园区不放改造人进来,会被因为侵犯改造人权益投诉。放了改造人进来,又会因为偶尔出现的赛博神经病获得大批游客的声讨。


    现场吵成了一锅粥。


    越来越多人的围了过来,园区开始广播这场恶性事件,保安通知了警察,虽然警察还没有赶来,但管理方差不多已经将这场袭击事件定性。


    偶发的赛博神经病杀人事件。


    ——“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一场意外事件,园区暂时关闭入园,警察将很快抵达园区进行处理,如果您现在需要离开游乐场,我们将退还您支付总额一半的费用,欢迎你下次再来。”


    ——“我们很抱歉地……”


    广播自动播放了三遍,到第四遍的时候,不知道谁闯进播报间,抢走话筒——


    “——赛博神经病杀人了!赛博神经病——”


    戛然而止。


    整个园区因为他这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只在十分钟之内,站在山头往下看,整个园区就空了有一半。


    再过一阵,园区里的人都不见了


    跳楼机没有人尖叫了。


    摩天轮没有人翻面了。


    茫茫然望过去,好像……整个游乐场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第287章 王不见王20


    他们藏身在树林之中。


    ——鉴于这里已经没有别人, 他们暂时将头套取了下来。空气流动更快,人比闷在头套里好受很多。


    机械音从园区各个角落同一时间出现——


    “请所有工作人员到后勤处集合。”


    播报响起至少有三遍。


    陆陆续续的,穿着各种玩偶服的工作人员从四面八方向山下东南方向涌聚。有的工作人员坐的摩托车, 有的工作人员跟他们一样, 坐的园区摆渡车, 这些坐园区摆渡车的工作人员大都是从山顶下来的。


    一群断手断脚断头,浑身是血,张着血盆大口的“鬼”。


    纪湛:“唔,他们大概就是‘埋骨之地’的工作人员。”


    章驰目光追着那在风中驰骋的摆渡车, 直到车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角,她问:“工作人员都走掉的话, 我们要怎么进去呢?”


    纪湛对于地点一如以往的保密。


    虽然……他自称坦诚,但涉及到石种,从来没有提前泄露过任何消息。


    他只是让她做好准备,当天出发, 接着他们抵达游乐场,在游乐场, 他提到鬼屋——每到一个点, 他才会告知下一个步要怎么走。


    当然,如果是她的话……


    她也会这么做。


    人是永远无法预估的变量,每个人都有泄密的可能,即使不是他主动,即使他并没有提起这件事,但围绕在那个人身边的人,只要有心, 就可以从这个知道秘密的人身上窥探出来蛛丝马迹。


    纪湛看向章驰。


    章驰等待他的发言。


    他还在看。


    没有要发言的意思。


    到气氛抵达凝结的点,他说:“你能闯进至生科技绑架我。为什么会觉得鬼屋能把我们拦下呢?”


    鬼屋当然没有办法把她拦下。


    她只是想要在行事之前听听老板的意见。


    表达自己对老板的尊重。


    云中乐园是一个建设在地面的游乐场, 里面的所有设计都跟云相关,云朵形状的滑梯,云朵形状的气球,云朵形状的雪球——没错,这里是一个人造的冰雪城。


    不仅有人造的冰,还有人造的雪。漂浮在空中,落到两个人的头发和肩膀上,在里面只站了不到两分钟,纪湛的头发已经被一层人造雪覆盖。


    他伸手从头上拂下来一点雪,细密的雪粘在他饱满的指腹,雪没有化掉,他轻轻吹了一下。


    雪从手上逃跑,他转过头,看向章驰。


    漫天的雪花茫茫地扑向她的脸颊,那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褐色的瞳孔朝着太阳的方向,幸好,这并不是真正的雪天,容许这样冒险的动作。莹白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被灼眼的太阳照亮,眼瞳里面的光比雪花更亮。


    她察觉到纪湛的目光,同样转过头来。


    “现在该往哪里走?”


    他们正站在冰雪城的入口,三个并临的检票机安装在大门中央,拱门中间有投影的“云中乐园”的标记,两侧的柱子上面有蓝色的字体滚动。


    左边的字写的是:“云中乐园诚挚欢迎您的到来”。


    右边的字写的是:“大门检测尚未连接,请联系工作人员,电话:XXXXXXXXX”。


    章驰:“看起来他们已经把这里关闭了。”


    纪湛:“你不用每次都这样试探我。”


    章驰:“?”


    纪湛走上前,检票机只在他腰部的位置,游乐场只有通票,除了进场时候的苛刻检查之外,园中的大多数游乐设施甚至连检票机都没有,只要你愿意去,只要工作人员确认现在设备运行,队伍排到你,那就到你。


    说是检票机,其实只是一个盖章的玩具,气垫材质,看上去没有任何的杀伤力,这里是人气最高的游乐设施之一,为了防止拥挤,游乐场给的地图上面有标注,每人只能够进出一次。


    进入云中乐园会在手背上盖章一次,表示这一次机会已经用完。


    “我们本来就是来干坏事的。”纪湛说,“你有自作主张的权力。”


    三菱柱的刀刃在气垫检票机的挡板上狠狠一扎,噗嗤一声尖锐的响,拦在他们身前的检票机就跟咸鱼一样翻了个身,检票机的底部有黏合层,风像绞肉机一样将检票机的上半部分打来踩去,大概十秒钟之后,检票机彻底蔫吧。


    章驰按下了冰刃上的清除按钮,冰质的三菱柱就这样断开,只剩下一个刀把,被她重新收回腰间。


    纪湛:“动作很迅速。”


    章驰:“嗯?”


    纪湛:“你应该早就想好要这么干了吧?”


    章驰:“……”


    两人走进园中,冰蓝色的地板深不见底,地面冻着水生生物,粉色的海豚和蓝色的海豚,仰头的姿势,尾巴藏在更深的“冰层”之中,地面走着并不感觉冷,至少最外层不是真正的冰,比正常冻结的冰层更加的清透,刺眼的阳光穿透冰层,照清楚了里面的气泡和裂缝,还有两只海豚的“简历”。


    一排粉红色的字墙,藏身在两只海豚被困住的正前方。


    冰层中间有发光设备,字体的边缘清晰而锋利,单个字体差不多有章驰单手握拳的大小,不用走得很近,也能够看清楚上面写的所有内容。


    “宝丽和凯思是两只寿命将近的海豚,在兽医宣告它们即将死亡之前,海豚的所有人特莉女士和兰库先生将它们冷冻在了人造冰层之中,它们的美丽和活泼将永远被世人铭记。”


    “星月梦游乐园将永远感恩这两位善良的捐赠人,是他们让更多的小朋友观赏到美丽的海豚,愿主赐福他们。”


    章驰:“……愿主赐福他们。”


    她讲话的声音很轻,是那种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大部分情况下,这样的话都不需要得到旁听者任何的回音,但纪湛接上了她的话,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这家游乐园有圣教入股。”


    两只海豚的眼睛都睁得很大,可能由于她是人类的缘故,看了很久,依然读不懂它们脸上的表情。


    到底是快乐,又或者是痛苦。


    章驰不自觉皱了下眉头,她别开眼,正要继续往前面走的时候,纪湛的声音继续响在耳边:“人类就是这样虚伪的存在。”


    “没有海豚承认他们是所谓的主人,他们偷了海豚,囚禁在自己的家中,等到快要死了,捐出去,成为了最善良的两个人,然后,游乐园里面人来人往,更多的人学会了这份善良。”


    纪湛抬起头,雪落到了他的脸上,从他光滑白皙的颧骨划过,他的眼神充满了嘲讽:“教育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章驰:“你好像对人类有很大的意见。”


    纪湛挑眉:“被你发现了。”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我只对抽象的人有意见。对于你,我从来没有任何的意见。”


    时间还是早上,太阳的光刺破层层叠叠的云,金辉照亮了这座乐园,乐园上的山、青绿色的草、草上面还没有完全被晒干的水珠、晶莹剔透的地板,都染上了这层温暖的镀膜,这时候的阳光已经有了温度,打在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暖意,从脖子钻进去,把脊背的寒凉驱散,又不至于热到出汗的程度。


    这个地方没有其他人,天地澄净,一座完全梦幻的城堡。


    安静、华丽、空空荡荡。


    如果从高空俯视的话,他们两个站在门口的人,大概只能够成为两个并肩的小点。那样的小,又那样的相似,成为彼此唯一的同类。


    章驰看向穿着小熊皮套的纪湛,一定是因为毛绒皮套的缘故,她蓦然之间,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初见时的冰冷了——


    一个说爱的人不值得相信,但一个胆敢说恨的人,反而让人感觉到真实的质地。


    “很多人都热爱抽象的人,憎恨具体的人。”


    纪湛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展开了,好像刚才那突然跳出来的情绪只是一种错觉,他的脸色平静而镇定:“嗯……很多人是这样的。一些哲学家。”


    然后,话就到这里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云中乐园。


    鬼屋的入口在云中乐园正中间的位置,一口乌漆嘛黑的井,上边还有一个女鬼趴在井口举一个“欢迎光临”的牌子。


    章驰走上前去,女鬼的脑袋是棉花做的,捏着十分柔软,头发倒是很逼真,顺滑地从手中穿过,还有洗发水的芳香,一条长舌头掉到下巴的位置,井口右侧竖立着一个指示牌,上面写“埋骨之地由此去”。


    第二行字是:“请扯一下女鬼的舌头。”


    章驰扯了一下女鬼的舌头。


    “啊——呀——哟——”


    本来两只手伸进井口的女鬼突然被一阵大力弹飞,井口上方漂浮出来“请远离井口至少一米以外”一行荧光色的蓝字,女鬼“嘻嘻哈哈”在旁边跑步,随着她跑动的方向,井边划分出来一条泾渭分明的红线。


    红线外圈写着一样的字:“请远离井口至少一米之外。”


    章驰和纪湛同时退到了圆圈后面,巨大的井中缓缓上升出来一个圆柱形的金属盒子,那是……


    章驰:“电梯?”


    纪湛上前一步:“走吧。”


    相比于正常的井,这口井宽得不像话,但相比于正常的电梯,这部电梯也狭窄得不像话。


    电梯的门上有凸起来的字体,写的是:“单次仅限一人入内,限重150kg”。


    章驰看向纪湛:“你怕鬼吗?”


    纪湛微微皱了皱眉——他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


    章驰:“如果你怕鬼的话,我们可以挤挤一起进去。”


    纪湛:“……”


    章驰指了指那一行凸起来的金属字:“我们加起来没有150kg。”


    最后的结果是纪湛先进,章驰殿后。


    ——其实作为保镖,她应该先进去查探情况,但既然老板有这样的要求,她毫无理由的完全接受。


    电梯内部环境非常有恐怖气氛,圆形内壁上面贴着各种恐怖海报,里面的灯不是正常的白光,是暗淡到刚好能照清楚轮廓的蓝光,没有阳光,温度比外面低很多,一共只有一个可抵达楼层。


    “-1层”。


    高速电梯下降了很久。


    这个一层能够抵的上正常建筑五楼的高度。


    最终两个人在电梯的出口汇合,蓝紫色光把整个地下通道都照得幽暗阴森,走出电梯的时候,章驰差点把纪湛认成了鬼——幸好,纪湛立马就开始发言。


    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可能是在公众面前发言惯了,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正能量。


    “放心,我们不用见到鬼,石种藏在管理室后面的房间。那里上了锁。鬼屋是环形结构,我们完全可以避开。”


    纪湛带路,他们来到了一个小门前面,一扇厚重的铅门,上面挂着“禁止入内”的标牌,章驰先打烂了报警器,接着在铅门锁上的位置梆梆砸了两个拳头,锁芯变形,厚重的铅门还有接地的锁,章驰只能够将铅门整扇敲下来。


    这个过程花费了一点时间,不过进门之后,他们很顺利的找到了石种的所在地。


    今天的一切都很顺利。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当你感觉前路艰难无比的时候,踏出来第一步,蓦然前路都是坦途,轻轻松松就走到了终点。当你以为前途光明的时候,兜兜转转,沾了满身的烂泥,发现站得比出发的原地还要靠后。


    有时候人要坦然接受顺利。


    石种跟上一次他们在干井里面见到的一样,密密匝匝的线缠绕其中,中间一个巨大的齿轮,红蓝的灯光闪烁在机器的四周,这里光线不甚明朗,纪湛走上前去,只是两三步路的距离,章驰已经有一点看不清楚他了。


    她赶紧跟了上去。


    打开终端,照亮了地道前方的路。


    接线从纪湛脖子后面钻了出来,一块成年人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皮肤翻了起来,跟奇良在手指上的接线一样,扣掉一块原生皮肤,完全人造的仿生皮。


    那块属于他的肉已经不在了。


    大多数的上流人士都排斥改造,跟家长觉得抽烟纹身都是流氓一样,改造在他们眼中是低劣的一种表现形态。


    他在很多地方表现出来格格不入。


    一种很难形容的存在感。跟任何环境都适配,又不能够成为任何一个环境的代表。


    章驰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一个词。


    不在乎。


    他给自己的标签是这个社会最喜欢的那一类人,温和,高知,彬彬有礼。本质上,他并没有要求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他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残忍,不追求任何一个环境,任何一个人的认可。


    什么人会不在乎一个环境里的其他人呢?


    一个不再寻求抱团的安全感的人。


    一个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权威的人。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纪湛娴熟地找到了接口,并且,他并没有像第一次一样表现出来强烈的不适。


    终端的灯光照亮了纪湛的脸,他的眉头依然皱着,不算很紧,介于认真和难受之间。


    章驰得以正大光明地端详他的脸。


    五官是锋芒毕露的精致,闭上眼睛,稍微削弱了危险感。


    没有很长时间,他的眼睛重新睁开。


    额头就在这时候滴下来一滴汗,接线收了回来,他的表情是别开生面的喜悦。


    看起来是成功了。


    纪湛往章驰身边走去,就在这时,他身体晃了一下,章驰赶紧跑过去将他接住。


    腰间传来温热的触感,纪湛睁开眼,这个保镖个头比他低一整个头,好像他轻得跟一张纸似的,她没轻没重地把人直接拦腰提了起来。


    章驰:“纪湛?”


    这是头一次,她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名字。不带任何嘲讽,或者装模作样的尊重。


    纪湛睁开眼,勉力站直身体,左手扶着墙,墙上不知道是多久没有人进来打扫,沾满了灰尘,这里是一个相对干燥的地方,难怪石种会存在这里,等脑袋的眩晕感消退八成,他将手抽了回来,一口气吹掉手上的灰尘。


    “我没事。”


    两个人原路返回,走完蜿蜒曲折的地下通道,到达那个限额一人的电梯,为了防止纪湛出事,比如突然晕掉这样的问题,两个人挤上了一部电梯。


    电梯内部空间狭窄,章驰又闻到了他身上淡雅的香水味。


    可能是隔得太近,吸鼻子的动作过于明显,纪湛问:“你在闻什么?”


    章驰自然而然地回答:“你身上的味道。”


    安静。


    沉默。


    空气凝结到电梯抵达地面的那一刻,门一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眼球突出,眼裂都完全撕裂,流出来暗红色的血液,薄得快看不见的上下唇张开,长舌头飞出来,喉咙滚动,发出嘎嘎两声怪叫,骷髅爪子飞速往电梯里面探。


    “小心!”章驰一脚将女鬼的手踹飞,可能用的力气太大,骷髅手直接从肩膀的部位断开,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小题大做了。


    女鬼咯吱咯吱在地上乱叫,仔细听,好像是说的“欢迎下次再来”。


    大概率,别说下次,下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两个人坐上摆渡车下山,这一次章驰开车,纪湛就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下山的风光比上山的时候还要好,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没有顶篷的车让风畅通无阻地通过人的脸颊和发丝,城市里面很难找到这样完全空旷的地方。


    由于这一路太过的安静,章驰头一次感觉到不自在,她主动搭话:“等会儿还要送你去见医生吗?”


    纪湛回答得很快,快得他好像根本没有别的事情在做,专注在等待这一件事情上:“不用。我已经提前做过扩容训练了,这样的数据容量还没有到极限。”


    章驰:“什么是极限呢?”


    这句话问完,纪湛没有像之前那样快速的回答。


    他的话说得缓慢,像是经过一场漫长的深思熟虑:“不清楚,也许在下一次,也许在下下次,也许,永远没有。”


    气氛比第一次从电梯出来的时候还要沉寂。


    章驰:“数据容量达到极限,会怎样呢?”


    纪湛:“就是你以为的那样。”


    章驰:“值得吗?”


    纪湛:“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一次了。”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下,“不用担心,那只是最坏的结果。”


    摆渡车开始拐弯,遥遥地,他们看见几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站在事故发生点拍照记录,一辆警车停在道路侧边,一个警察正在给刚才那个赛博神经病带上手铐。


    保险起


    见,两个人都戴上了头套。


    警察没有对他们的出现表示质疑,倒是围在警察身边协助调查的两个工作人员询问了他们是否需要帮助。


    章驰:“不用,我们马上就要出园区了。”


    他们不马上出园区,可能警察就会因为损坏游乐设施将他们给一块逮捕了。


    回到停车场,章驰开车,纪湛落座在轿车后排,车导航到公寓大厦的位置,游乐场距离市中心过远,这里四周都相对荒凉,出游乐场之后是一条大路,大路走大概五分钟,车辆会通过一条隧道。


    隧道长得像怎么都走不完,视野已经黑了大概有一分钟,前方还是没有看见哪怕一点微弱的自然光,隧道里面有照明用的壁灯,嵌入在墙上,这里的施工方不知道是不是跟游乐园有合作,连灯都是可爱的卡通图案。


    兔子、狗、熊、老鼠、猫……各种各样形状的灯,像被人一口气吹鼓起来的气球一样,外壳有一层薄到马上就要破裂的膜,容许里面闪烁的黄光映透图案,给隧道带来一点点的温馨。


    对面驶来一辆大型卡车,咕隆隆的声音老远就能够听见,车头高得快要占到隧道三分之二的高度,给本来就不甚明亮的前路又添加了一份意外的阴影。


    卡车背后是拱起来的车厢,里面装的什么看不清楚。


    因为两辆车还没有擦过去,那辆重型卡车就撞了过来。


    “嘭——!”


    “哐当——!”


    狭窄的隧道没有别的出路,大卡车势不可挡地压过来,这一辆小车卡在洞壁和卡车车厢之间不上不下,轮胎快要把地面摩擦起来火花,最后在更大力的挤压下偃旗息鼓。


    车辆已经弹出来安全气囊,后排坐着的纪湛在第一次碰撞时身体直接砸在了车窗玻璃上。


    他痛呼了一声。


    车前半部分被完全遮挡,章驰迅速打开天窗,还没有等她解开安全带从天窗爬出来,卡车车门从没有被遮挡的另一侧打开,车上跳下来一个戴着黑色头套的黑衣人,头套上面还装有一个防毒面罩,他手里拿着一个类似灭火器的喷气装置。


    嘭——


    喷漆装置的圆形金属盖从天上跳开,一股浓烈的酸臭味传播到空气当中,长嘴喷头支出到天窗附近,气体直接被章驰吸入,连带里面坐着的纪湛也未能幸免。


    然后。


    世界天旋地转。


    第288章 王不见王21


    醒来是在车上, 车子还在移动状态,里面没有灯光,他们大概被装在车厢里面, 空间宽裕, 有微弱的光从门锁的缝隙中透出来。


    这样的光无法照亮车厢内部, 真正能够感知彼此的是呼吸和心跳。


    纪湛睁开眼的时候,章驰还没有醒过来。


    他准备站起身,发现自己手上被拷上了手铐,双脚用绳子捆绑在一起, 就在他尝试挣脱绳子的时候,章驰醒了过来。


    两个人交换了信息。


    确认无误, 他们在车里吸入了毒气,卡车司机是冲着他们过来的。


    “应该是海恩科技的人,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游乐园,也许他们想从我这里拿回来失去的两个石种, 大概率,我们吸入的毒气只是单纯的安眠物质, 时效性不长, 如果伤到我的脑子,他们血本无归。”


    从纪湛这样清醒的发言来看,他确实是不可能伤到了脑子。


    章驰拆掉了自己手上的手铐,包括脚上绑着的同款绳子,她同时拆掉了纪湛身上的束缚,接着手贴在车厢右侧——这是唯一能够在密闭空间感知车速的办法。


    “车速不算快,”章驰走到封闭车厢的大门, 手摸到上锁的部位,“等一会儿打开门, 我会先跳下去,等我落地之后你立刻跳下来,我会把你接住。”


    坚固的门锁在她的掌心扭曲变形,哐当两下,锁直接被拆掉,金属门从中间大敞开,外面照进来刺目的日光,车行驶在一条并不宽敞的单行道上,两侧是起伏的山林,路边有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边上长满高低不平的杂草。


    荒郊野外。


    章驰跳下车,落地的时候身体滚了两圈,手肘和膝盖都被擦破,车子轰隆隆地从她身前开走,在还没有站稳之前,她对着打开的车厢一声大喝:“跳。”


    纪湛从车上跃起。


    章驰冲着他即将落地的位置狂奔而去。


    狭窄的道路制约了车速,现在卡车正在拐弯,车速再度降低,她跑过了车速,但——


    正是因为拐弯,车子往外面甩了一下,就在起跳的最后时刻,纪湛跟着移动的车厢往外侧跌了过去,原本的落地点已经偏移。


    章驰飞扑出去。


    她没能够接住纪湛。


    伸出来的一只胳膊堪堪抓住他的右肩,纪湛左半边身体完全擦在了地上。


    “嗬啊!”


    在移动的车上滚下来是一种酷刑。


    伴随那声痛呼,章驰听见了很轻微的“咔嚓”声。


    纪湛额头全是细密的汗水,半边身体僵直在地上,上衣连带外套和衬衫一起擦破,一个巨大的破口,血丝前赴后继的从破皮的伤口涌出。


    他抬起右手,掌腹被擦破,小拇指第二个指关节从中间折断,被皮肉悬住,好歹没完全断掉。


    幸好,幸好。


    再仿生的义肢也抵不上原生手的灵活,这根指头还有得救。


    章驰抱住纪湛的腰:“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纪湛勉力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开始,章驰用肩膀支撑住他一条胳膊,搀扶他走了几步路,但这样行进的速度实在太慢,干脆的,她将纪湛扛在了背上。


    纪湛体型比她高大一些,在她背上的着力点不算多,但就是这样的姿势,竟然也一路走得稳稳当当。


    纪湛:“你好像很擅长背人。”


    章驰:“我以前经常给医院运尸体。”


    背上没有了声音。


    纪湛头埋在她的肩头,温热的呼吸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羽毛一样搔动她脖子的皮肤,章驰被弄得有一点不自在——


    尸体不会像他这样呼吸。


    但开口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呼吸,实在是有一点冒犯。


    于是她决定忍耐。


    纪湛:“为什么会去干这样的工作?”


    章驰:“因为缺钱。”


    背上又没有了声音。


    章驰掏出终端导航,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比游乐场还要偏远,如果直接把公寓设置为目的地,规划出来的最短路线前三十分钟的移动路径不会经过任何车流汇集的大路口。


    他们最好是走那种,可能在路边遇见来往车辆的路。


    遇见某一个好心人,搭一个便车。


    章驰重新规划路线,就在这时,她脑子的弦突然弹了一下——


    ——“这里不是法外之地”。


    警察、医生,是可以求助的对象。


    章驰将纪湛放下来:“要不,你打个救护车的电话?”


    纪湛打电话给了医疗公司。


    医疗公司提供直升机医疗救护服务。公司的接线人员在另一头初步通过视讯了解病情,机上配有专业的急救医生,甚至还有心理辅导团队,专人对接指定的私人医院。


    在不到三十分钟之内,纪湛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


    速度快,服务好,唯一只有一个缺点。


    贵得像在抢劫。


    章驰等在手术室外跟医疗公司的工作人员结清账单,即使刷的是老板的卡,也不由自主地肉疼了一把,工作人员丢给章驰一张电子名片,说如果以后还有需要,可以直接联系这个号码。


    “这个号码也可以转到总机,但是订单算在我的头上,”工作人员小声说,“我可以拿10%的提成,以后你老板有需要,你找我,我把提成的一半返还给你。”


    章驰将名片塞进上衣口袋:“好的。”


    工作人员:“你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联系我,我直接给你9折优惠。”


    工作人员有一搭没一搭跟章驰聊天,一直等到纪湛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他才从座位上


    站起来:“我盯单结束了。再见。”


    纪湛在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除了擦伤之外,最严重的就是断掉的小指头,指头已经被医生接上,从指根处套一层生物蜡,浇筑成小指头的形状,用于固定指头复原的状态。


    他没有选择在医院过夜,等到检查报道出来,马上就回到了公寓的医疗室。


    私人医生重新给他做了检查,结果跟医院给出来的没有差别,他们建议他卧床休息。


    不仅仅是因为手受伤的缘故,还有他刚刚接受到的庞大数据量。


    在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头疼征兆。


    这是纪湛执意要马上回到公寓医疗室的原因。


    头疼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等医生离开,章驰进去房间的时候,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比从车上掉下来的那一刻还要难看。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9点。


    医疗团队还在外面待命。


    纪湛吩咐她可以离开,但……这样离开,显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多少有一些不负责任。


    如果……如果她在纪湛跳下来的时候将他接住,也许他的小指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抱歉,是我下车的时候没有观察好地形。”章驰走到直饮机的旁边,四十五度的热水,按下开关,缓缓冲入玻璃杯中。


    她观察到纪湛的嘴唇已经发干。


    他其实不是一个很善于吩咐别人去做事的人。


    除非很有必要。


    他懒得共享自己的秘密,以及很少出现的脆弱。


    只有很细心,很细心的观察,才能够明白他这一刻会有什么样的需求。


    玻璃杯被递到了纪湛身前,他从床上支起来身体,紧皱的眉头稍微展开一点,左手伸出被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谢谢。”


    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他又说:“不关你的事。没有人能够在那种环境下提前预估地形。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甚至不能够从车上被救下来,不是吗?”


    章驰:“我……”


    纪湛:“医生说我的指头会恢复到原来百分之百的功能。”


    章驰长舒了一口气。


    纪湛忽然笑了:“你好像很担心我。”


    章驰:“谢谢你这样说,否则我会很自责。”


    纪湛:“嗯……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做得最多的人,往往觉得自己最亏欠。”


    房间只开了床头的壁灯,从天花板连接墙壁的夹缝中间打下来,一个扇形展现在白墙之上,房间里的很多事物都被灯光照得影绰。


    纪湛的目光很温和,他锋锐的五官也被光照得柔和。


    章驰:“我就在外面等着,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叫我。”


    她转身从床尾和墙壁之间的过道穿过,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又被纪湛叫住:“你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吗?”


    章驰转过头。


    纪湛:“你从车上滚了下来。”


    章驰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肘,破洞的衣服现在还没有换掉:“我身体很好,一贯都是这样,没有什么问题。”


    纪湛:“不需要医生给你做个检查什么的吗?”


    章驰很快速地回答:“不用。”


    这个回答又短又急促,声音也比之前的回答重了不少。


    很明显的,防备的姿态。


    两个人心知肚明,不过,谁都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来。纪湛话锋一转:“这么晚了,你先回去睡觉吧。”


    章驰:“我……”


    纪湛:“因为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亏欠。”


    章驰发现自己的语言解析功能常常在纪湛这里失效——她几乎完全没有办法预估纪湛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也无法将他说的话跟上下文迅速连接。


    大脑就这样出现短暂的停滞。


    话就会在脑子里面反复出现几次。


    想不明白,章驰干脆问:“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纪湛手伸进被子里面,人也往里面滑了几寸:“很晚了,我睡了。”


    每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在即将跨越界限的防区时,他都会后退一步,永远的点到即止。永远的保守秘密。


    一座死守的城堡。


    一个难解的谜题。


    章驰退出房间。


    她关上门,站在门口有一段时间。


    走廊的灯将她的影子照出来,长长的一条,拖曳在冰冷的、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直到将刚才在房间里面发生的所有细节品味完毕,觉得不再能够找出来任何怀疑的蛛丝马迹,章驰离开走廊。


    她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


    纪湛并没有怀疑她。


    ***


    “纪湛拿走了我们第二个石种,蠢货,蠢货,我早说过要提前设下埋伏——”费威双手在桌上没有章法地狠狠扫过,上面铺满的文件,垒在一起的本子和笔,乃至装了一半水的茶杯,稀里哗啦全都飞了出去。


    砰砰哐哐的砸地声。


    费威突然之间捂住了心口。


    表情痛极。


    费程急忙上去握住费威的肩膀,把人扶到沙发上坐下,费威喘息了好几口气,从西服口袋里面掏出来一个透明的盒子,一只手弹开,一粒白色的药丸倒出来,被他猛塞进口中。


    费程手轻拍在费威的背上:“父亲,您没事吧?”


    费威推开费程:“蠢货!”


    费程眼神闪过一丝狠色,语气倒是镇定:“设下埋伏有很大的概率暴露宝石骑士的存在,那比被纪湛拿走石种带给我们的麻烦大多了。仿生人,异血,我们所有的底牌都只能够见缝插针地出手,这个城市里眼睛太多了,太多的人跑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什么人看到,封不完的口,抓不完的人——”


    费威胸口起伏,脸上横起来的肉狠狠抽了好几下,总算,他往沙发上面躺倒,一副大度的模样:“你说得对。”


    “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费威说,“纪湛的能量太大了,他总是能够找到方法,他拥有很多我们无法接触的渠道,他已经找到了两个石种……如果……如果……”


    如果后面没有话接了。


    他们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数据是真正的宝藏。


    可以是利益,可以是尖刃,划破他们的肚皮,把他们曾经吃进去的宝藏一点点抠出来,踩着他们的尸体,完成另一场利益的交割。


    费程:“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费威猝然看向费程。


    费程冷笑一声,面上是连费威都觉得心头一颤的怨毒。


    “与其阻止他去找石种,不如让他永不翻身。”


    “让他成为一条丧家之犬。”


    “让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跟我们作对。”


    ***


    晚上7点。


    单人办公室的优点是隔音效果很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你背后路过偷窥屏幕的同事,没有不合时宜的玩笑,重点中的重点,给人一种安全感。


    没有人的时候,赛乐反而觉得安全。


    可能因为本身做了心虚的事,即使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都跟他做了这件事之前一样对待他,正常的打招呼,正常的寒暄,吃饭时候正常的玩笑,他也会从这些行为中重新做出解读。


    有没有人会看出来。


    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有没有警告的暗示。


    这一句,上一句,昨天说过的全部。


    他们会不会向费程告密?


    就是这样惶恐的心情,伴随他从早到晚,只有在坐在办公室里,把窗户和门都关得紧紧的,才能够感觉到片刻的安心。


    只要没有人来敲响那道门,平静的一天就又将过去。


    可就在他即将离开公司的时候,费程敲响了他的门。


    没有像过去一样,内线电话让他去办公室聆听吩咐。


    他对这个行为作出了更多的解读——


    费程怕他跑掉。


    他已经发现他出卖了所有石种的位置,害怕电话打过来,他没有去办公室像任睿声一样认领枪子,而是从公司逃之夭夭。


    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这时候为他的判决申辩——


    “费程只是懒得麻烦,可能他刚好走到这一层楼,不需要那些繁琐的仪式,只是简单的进来交代他一两句话。”


    就在费程走进来的这几秒钟时间,他脑子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矛盾的对话,最终,在人已经近在眼前,他才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费总!”


    费程:“我查看了宝石骑士的报警日志。”


    咯噔。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变白,但仍然尝试将话讲得镇定:“是,是怎么回事?”


    费程:“石种报警的时间是早上10点53分,你报告给我的时间是中午12点。”


    完蛋了。


    他发现了。


    他发现了。


    他发现自己在拖延时间。


    他发现自己在帮魏易办事。


    “我、我那个时候正在跟部门的同事开会。”


    赛乐着急地从身上掏出来一把钥匙,指纹认证,机械锁,捣鼓了十几秒,总算解锁了办公桌右侧第一层的柜子,柜子被他猛地扯出来,露出来里面专门接收宝石骑士异常日志的平板电脑。


    “系统报警的时间我没有在办公室,我回来办公室已经是在十一点半了,报警声已经没有了,是中午要吃饭,我想起来查看平板电脑有没有异常,这个时候才发现问题。”


    这段话说出来,本来是错的是他,现在好像他反而还有了功劳似的——要不是他想起来检查异常日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发现石种报警。


    给自己脸上贴金是他的本能,赛乐说出来,发现自己这样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诚恳地打起了磕巴:“我、我、我真的……对不起费总,对不起……都是我的问题……”


    他就在这里道歉了半天。


    不知道为什么,这副嘴皮子说不利索的样子反而取悦了费程,他一开始进门时候冷硬的表情褪去了一半的冰渣子,跟平常训话一样,严厉中又带着轻描淡写的意味:“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应该时常检查系统日志。”


    赛乐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头上和背上都汗涔涔一片,他大吐了一口气,伸手擦了一下额头。


    费程决定放过他了。


    费程没有发现他的问题。


    他真的只是顺便问一下这个时间差的问题。


    “好的费总,我一定,我一定……”


    赛乐头快要低到地板上,腰弯下去就没有再起来,两只眼睛只能够看见费程裤腿和鞋尖,静静地站在地板上,没有挪动分毫。


    他不敢抬起头看费程的眼睛。


    就在他万分诚挚地抱歉进行到高潮时,鞋尖倒转,那双鞋的主人转身往房间门口走去。


    直到鞋子已经一只伸出在门外的时候,他才胆敢抬起头来,可就在这时,费程一只手掌住门框,冷冷的眼神朝赛乐扫了过来。


    赛乐心头一跳。


    他本能地想要往后退,但刚才腰弯得太久,身体竟然僵直在了原地。


    一动不动。


    费程:“如果你敢背叛我,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撂下来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门没有关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走廊已经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久到他一定不会突然又想起什么,返回来交代,赛乐才敢走上前,轻轻将门关上。


    ——“如果你敢背叛我,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这样的威胁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吓得半死,他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可是……因为狼来了太多次。


    害怕竟然开始褪色。


    费程亲自来找他,是因为他已经重要到可以让费程主动来确认的地步——是费程承担不起他是叛徒的代价。


    费程身边已经比自己更好用的人了。


    他掌握了海恩科技那么多的秘密。


    对于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费程没有必要再三告诫。


    他也在恐惧。


    他在恐惧最后一个棋子也要站出来反对他。


    是费程在需要他。


    如果他是费程……他才应该祈祷。


    人们倾向于相信的答案是自己早就在脑海里预演的真相。


    是费程先选择了相信他的立场,他才得以在这样简单的狡辩中逃脱。


    赛乐打开房间的窗户,窗外的风吹进来,冰冰凉凉,将额头上湿热的汗水吹干很多。


    对着风,赛乐突然想要笑。


    劫后余生的通畅,有朝一日,他也能够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拿捏在手心的畅快。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就算胜完这一场,他依然要第二天火急火燎地起床,西装领带地出门,在公司里弯腰曲背,当一条时刻在察言观色的狗。


    就算只有一个瞬间,赢家的感觉。


    从内到外,滋养了他的生机,吹胀了他继续搏斗的勇气。


    收拾好东西,他回到家,车开得又快又稳,路上,他还顺便买了一提酒,放进冰箱冰好。他拿出备用终端,拨过去唯一的那一个号码。


    电话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接通。


    不过他已经习惯。


    他喝着酒,看着夜色,不急不忙地等待。


    终端在半个小时之后重新响起铃声。


    赛乐接起电话。


    扬声器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什么事?”


    赛乐:“费程没有怀疑我。”


    过了有一阵,对面说:“嗯,你做得很好。”


    “你现在的位置很重要,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如果费程怀疑你,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现在暂时没有用到你的时候,你不需要跟我保持频繁通话。”


    “保护好你自己。”


    通话挂断。


    走到冰箱,赛乐开了第二瓶酒。


    他站在房间的窗户往外看。


    窗外是朝混乱狂奔的救火无人机,在漆黑的天空中急速划过,一个渺小,又不可能忽略的红点。


    难以抑制的得意,从他的心中升起。


    他获得了认可。


    第289章 王不见王22


    电视正在播放新闻。


    最近, 当奇良和周宇决定要快速离开白银共和国之后,娱乐性质的电视节目就不再成为客厅的座上宾,大部分时候, 他们都在研究旅游新闻和当日热点。


    今日热点是某个赛博神经病在游乐场杀人。


    新闻主持人是这样说的——


    “据悉, 该男子没有既往犯罪史, 受害儿童家长自述与该男子没有发生过冲突矛盾,身体检查结果显示,不适配的海金钢颅骨可能是导致他此次犯罪的唯一原因。”


    “这是今年发生的第三起因为海金钢颅骨导致的神经症……海金钢颅骨的安全性是否真的通过了上市核验标准?”


    “……自事件发生至今,记者从各个销售渠道获悉的已处理海金钢颅骨退货件数已经达到3042件……”


    “市民强烈要求海恩科技对此次事件做出解释……”


    “……海恩科技相关责任人必须配合司法机关接受调查……”


    “……因为使用不合格义肢导致终身残疾乃至死亡的受害者家属走上了街头……游行从昨晚开始进行, 安新市反科技协会资助了本次游行活动……”


    周宇坐在沙发正中间的位置,他的小拇指还没有完全“康复”, 奇良的道德水准支撑起来他近日来不断攀升的生活标准——


    他左手一瓶价值200000原币一杯的康尼酒,右手一碟奥天帝国皇室专供的奶油蛋糕,咬一口,喝一口, 瞥一眼在旁边认真看新闻的奇良:“话说,你没有改造过海金钢颅骨吧?”


    奇良奇怪地看他一眼, 答得迅速:“没有。”


    周宇松一口气:“那就好。”


    就在前两天, 魏易提醒他们最好一周时间之内撤离白银共和国,同时给了他们一张医疗救助公司的电子名片。


    她希望他们紧密关注新闻,确保道路畅通,以及选择好逃离的目的地。


    ——最好,他们不要去奥天帝国。


    从她现在的工作内容,他们推测她从纪湛那里得到了什么内幕


    消息。


    电视屏幕正在播送一个拿着巨型电子纸的游行者,他身高有一米九左右, 纸张有他半个身子那么长,他两手举着纸张边缘, 高高举过头顶,下面的字幕显示他是游乐园那个杀人凶手的亲属。


    白色的电子纸上有血红色的一排大字,不规则地排列,边缘有参差不齐的锯齿,一种燃烧的暗示。


    ——“他不是凶手,他是第一个受害者。”


    周宇:“从我出生开始,这个世界头一次乱成这样。”


    游行。


    游行。


    数不完的游行。


    周宇将蛋糕放上茶几,在沙发上寻摸两下,总算找到了总是扮演失踪的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下了换台键。


    电视又跳转到国际新闻。


    大屏幕右上角出现一个三角形标志,中间有奥天帝国的名字,右侧还配有一个国旗的图案,圈定在一个很小的圆里面。


    在国旗的下方,还有准确的地理坐标。


    ——新闻发生在奥天帝国。


    下面的字幕是这样的。


    ——“沉梦游戏主父夏普首次现身游戏发布会。”


    周宇端起来蛋糕正要往嘴里送,冷不防看见这一行字幕,右手端着的蛋糕直接翻了,空中旋转不知道多少个三百六十度,竟然还能够准确无误地命中奇良的脑袋。


    周宇愣愣地看着奇良。


    沉默发生了大概有三秒。


    乳白色的奶油缓缓从奇良刚刚吹干的头发上滴落,先是睫毛,再是鼻尖,最后到嘴巴的尾巴。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态,还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周宇!”“我杀了你!”——


    在奇良扑上来他身上的瞬间,周宇跟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时灵时不灵的右手跟盾牌一样举在空中,五个指头铮铮立直,将奇良的脸挡在身前。


    “冷静!”周宇左胳膊往电视所在的方向一挥,“大新闻,不看就错过了!”


    奇良:“我冷你个大——”


    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新闻节目主持人“主父夏普决定永久关闭游戏”这一句话出现后戛然而止。


    奇良惊愕地瞪大眼睛,奶油从他的头上滑动得更加厉害,那个本来还摇摇欲坠依附在他头顶上的轻质餐盘直接“翻脸不认人”,从他的脸上匀速滚落,倚靠奶油带来的摩擦力,这个过程竟然持续有一秒之久。


    奇良将盘子从脸上唰地挪开,右手一抹脸上的奶油,脑袋猛地转向了电视大屏幕,顺势在周宇刚才落座的位置坐下。


    周宇弱弱地说了一句“跟你说了大新闻”,然后灰溜溜地跑到奇良所坐位置的对角,拉一个皮凳过来坐下,立刻也将脸转向了屏幕。


    主持人的播报已经结束,新闻来到了真正的内容转播。


    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一个大型室内发布会现场,室内四面八方都是长方形的玻璃幕墙,天花板模拟的宇宙星云图,银河和闪烁的繁星在蓝黑色的背景下显得夺目逼人,玻璃幕墙一共有二三十面,每一面都是不同的游戏内容。


    真实的国家、城市……玩家自己建构的国家、城市……幻想出来的世界,颠倒的国度,巨人星,矮人星……


    弧形的座位一共可以容纳大概三四千人不止,站在台上的只有一个人,在正中央的位置,被舞台上所有的聚光灯对准,在脚底下圈出来一个橘黄色的圆,灯光很亮,镜头正在推进,能清楚的看见他的脸,以及讲话时候嘴唇的挪动。


    舞台背后的电子荧幕上打了一行提示语:“主父:夏普”。


    他穿一身黑袍,是游戏里面迎接新人的NPC默认的装扮,跟游戏里不同的是,也许是为了表现对在场来宾馆的尊重,他没有带上黑袍匹配的尖帽。


    脸上有一副银边方框眼镜,发际线有后移的倾向,厚嘴唇,鹰钩鼻,脸上和脖子上的皱纹和斑点显示他至少已经有五十岁往上。


    一个人的神秘感往往来自距离。


    虽然电视中的画面离他们很远,但那个传说中的,永远藏在幕后的人突然站出来,拥有这样清晰的一张脸,距离感就这样悄然碎裂了。


    奇良喃喃自语:“他就是主父……”


    新闻左上角显示的时间没有停止走动,但画面凝滞了两秒。


    那个名叫夏普的男人耳边贴着麦克风,嘴唇动了动,最后,终于开始讲话。


    ——“……一个艰难的决定……关闭游戏……”


    ——“……愧疚感已经将我的人生吞噬……我拥有巨额的财富,但仍然无法感觉到安心……我一直在思考,我做的事情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接收到越多的喜爱,越觉得羞耻……


    ——“到今天,我终于决定站出来……”


    ……


    讲话持续有大概五分钟。


    大概的内容有三点。


    第一,穷人没有办法通过沉梦翻身。


    游戏里面的财富神话是专业公司策划的营销,为了吸引更多的玩家入场,他们的数据显示,自游戏发行之后,全世界黑客的数量猛增。比起暴富的人群,被黑客攻击,倾家荡产的玩家数量是前者的上百倍。


    第二,游戏得到了奥天帝国皇室的资助。


    激增的社会矛盾,逐渐缩减的社会上升渠道,不断拔高的失业率,频发的暴力案件——奥天帝国已经找不到破局的手段,他们希望游戏能够吸纳无所事事的穷人,让这些底层怀着“成为富人”的梦想安定在游戏世界里面。


    第三,他希望大家远离网络,回归现实。


    游戏的沙盒模式就是为了增加玩家的粘性,从前应该游戏公司提供的环境变成了玩家自己制造的家园,他们的参与度越高,就越不会从游戏中抽身。公司费尽心思让玩家将时间留在游戏当中,他们一直在做的就是抢夺玩家的时间。


    时间是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他的原话是——“在游戏里面呼风唤雨,抵不上在青草地上跟朋友的一次漫步。”


    新闻并没有将发布会的内容完全播报,时间线在夏普的讲话结束之后,跳转到了一起凶案现场。


    公寓,卧室,满墙的血。


    在夏普的讲话发布三天之后,他被“寻找主父”公会的玩家杀死在了公寓里面。


    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


    他的尸体不在这里。


    他的尸体在一处青草地上被发现。


    旁边竖着一块牌子——“背叛的代价”。


    ……


    节目播完,频道已经切换,客厅还保持在安静状态。


    过了好久,奇良倒在沙发上,连脸上滑落到下巴和衣襟的奶油都没有再管,一脸失神:“夏普死了……”


    夏普死了。


    他亲手摧毁了玩家的梦,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


    这个游戏已经网进去太多人的人生,他们在里面创造了一切,房子、朋友、货币,他们住在连屋棚也没有的房子,住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每天醒过来的唯一希望,就是在游戏里面获得片刻的安歇。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真实。


    他们要的是尊重、希望、爱。


    失去游戏,他们一无所有。夏普是一个蠢蛋——他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聪明人。


    谁不知道游戏是假的?


    谁不知道赌输之后会失去全部?


    谁不知道那些财富的神话屈指可数,谁不知道游戏在哄骗他们入场?


    是因为这个游戏里面的人足够多,多到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幻化出来第二个平行的人际网络,这个世界更美好,更梦幻,更加的简单,更多的朋友,足以成为他们安全的茧房。


    放置那些在现实破碎的尊严。


    打碎了所有人的安全屋,逼大家出来面临狂风暴雨,并且打着正确的旗号告诉他们从今以后,他们都不可以后退。


    他们要承认自己在物质世界的残破不堪,卑微低下,被孤立,被排斥的所有处境。


    他们应该接受绝望。


    看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是。


    他不过创造了一个游戏,利用人性趁虚而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高高在上,指指点点,用这样自负的态度去安排别人的人生?


    他凭什么收回别人创造的世界?


    为了让自己良心落地,就擅自摧毁别人辛辛苦苦造出来的梦。


    周宇:“太傻了。做游戏的都这么楞的么?”


    奇良没有能够想明白这件事的逻辑,这件事每一个环节的走向都堪称离奇,他掏出来终端,搜查有关这件事的所有相关报道。周宇看奇良好像完全忘记刚才的蛋糕事件了,也挪着凳子凑到跟前,脸支过去。


    奇良抬起头:“你自己没有终端吗?”


    周宇举起右手:“不方便啊。”


    两个人就这样在客厅看了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新闻。


    可以确认以下信息。


    首先,游戏确实关闭了。夏普在开发布会之前摧毁了沉梦所有的游戏数据,不止是奥天帝国国内的,全世界,任何一个允许游戏进入的地区,数据全部销毁。


    其次,夏普确实死了。


    最后,这件事影响巨大。


    主父亲自承认沉梦受奥天帝国资助开发,帝国本就不甚光彩的形象雪上加霜,帝国国内乱成了一锅粥,多年前的皇室丑闻也随着这件事一起被各国小报媒体发酵。


    周宇头伸过来,坐正身体:“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啊。”


    奇良:“哪里不对劲?”


    周宇左手手指滑动在终端上,一条接一条的帝国丑闻从他的指缝中溜走:“你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奇良茫然扭头,看见周宇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情,不自觉也坐直了身体:“什么意思?”


    “卡斯。”周宇说,“战争动员。”


    白银共和国对卡斯开战之前,也进行过这样大规模的抹黑。


    战争的正义性。


    奇良脑子震了一下——魏易让他们尽快离开白银共和国。


    她还让他们不要去奥天帝国。


    周宇和奇良对视一眼。


    奇良嘴上依然倔强:“不会吧……太阴谋论了……”


    周宇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别准备了,明早我们就出发!”


    奇良:“目的地还没有确定呢。”


    周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奇良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撩开脸上的奶油一边漫不经心往厕所走:“想什么?”


    周宇追上奇良:“你一直在拖延,你想要等魏易改主意跟我们一起走。”


    奇良好像没听见似的,径自绕过周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厕所的门。


    周宇小跑两步,直接拦在了奇良身前,双手大张:“我求你了,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到底犯什么傻?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就算到了新的国家,新的地方,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吗?不会。说不定一落地,我们三个就各奔东西了。你有什么好等的,我真的不明白。”


    奇良停住脚,他青涩的面庞上突然生长出来周宇从来没有见到的复杂情绪——周宇没有读懂。


    奇良抿了抿唇,低下头,声音有一些哑:“我知道。我们都不是一路人。”


    周宇:“你最好是知道。”


    奇良:“我只是想到了卡鲁。”


    周宇:“啊?”


    奇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跟卡鲁重逢了。”


    撂下这句话,他就扒开周宇的肩膀离开了。


    周宇愣在原地,用自己卓绝的想象力发散了一下——


    卡鲁不会再跟他们重逢,这小子应该想说的是,这次分别之后,魏易也可能永远不会再跟他们见面了。


    ***


    河滩。


    晚上。


    对岸的灯火散落到河面上,被悠荡的水波揉皱,有赖于这条河赫赫有名的凶案现场的威名,这会儿半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倒是有只不长眼的乌鸦停在车顶,被蓝夜扫了下去。


    风不大,时间不算晚,处于下班和夜宵放纵的区间。蓝夜:“你这个时间过来,纪湛不会怀疑吗?”


    章驰:“他最近都在加班。”


    蓝夜:“哦。”


    “他会加班到很晚吗?”


    章驰:“最近都很晚。”


    窗户打开,蓝夜手伸了出去。


    她抽一支细细长长的女士香烟,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要挤在车子里面,烟抽得不利索,每抽一口,都要考虑车上另一个人的感受,抽得时候要把头伸出去,吐的时候也要把头伸出去。


    “检查好了吗?”抽完第一支烟,她将烟头扔了出去,转过头问章驰。


    车里开了顶灯,半圆形的灯照在两个人中间的位置,她能够看清楚章驰的手部动作。


    就在这一刻,她将电脑合了上来。


    章驰:“谢谢。”


    蓝夜舒了一口气——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舒这一口气。


    明明她自知,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乙方,生怕客户在验收阶段提出各种奇怪的要求。


    看上去是没有问题了。


    蓝夜点燃第二支烟:“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要纪湛的脑部扫描图吗?”


    3D的脑部扫描图,上万张的高清动态图片,汇集在一张芯片上。


    这是魏易提前拜托给她的事情。


    伪装成劫匪,拦在星月梦游乐园出来的第一个隧道里面,短时效的催眠物质,最先进的扫描设备,只为了拿到这样一张芯片。


    章驰:“无可奉告。”


    蓝夜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早就猜到这个答案。


    蓝夜:“你跟纪湛的关系很近吗?”


    章驰收起来电脑和芯片,放进右手边的储物格里,关闭储物格,她才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蓝夜:“你提前了很多天知道纪湛会去那里。你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他一定很信任你,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你安排。”


    章驰:“听起来,你好像在指控我是个叛徒。”


    蓝夜勾了勾嘴角,一抹微笑,没多久,这抹笑容扩大,到她的眼睛都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颤动,被浅绿色的眼影衬托得更加鲜明。


    平心而论,她很美。


    总是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蓝夜:“换个问题,你做这些跟任务有关系吗?”


    几乎每一次,她的重点都在任务上。这也无可厚非。作为安慰,章驰说:“解决掉我眼前的麻烦,任务会完成的更快。”


    就是跟任务无关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撒谎。”


    蓝夜摇着头,又抽一口烟,这一次,她没有再往车外吐烟,她直接朝着车顶吐烟圈,一个一个像泡泡一样漂浮起来,没有筋骨的溃散掉。


    “其实你应该撒谎,让我的心里好受一点。”


    章驰:“别担心,我比你更紧张任务。我的命也跟你绑在一起。”


    蓝夜:“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章驰岔开了话题:“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


    蓝夜皱了一下眉头。


    章驰:“有新消息?”


    蓝夜转头看章驰,她的脸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锐利,明明大部分的


    五官都拥有较为柔和的转角,现在她发现那股锐利从何而来。她的眼睛。


    好像一颗钻石嵌在草编的手链上,格格不入。


    “你真的很会察言观色,”蓝夜往副驾驶座的窗边挪了一下,手又伸出去,这一次烟没有抽完就被她扔掉了,但她的身体也没有往回收,就这么半趴半靠着,“每次跟你聊天我都会害怕说漏秘密。”


    “不过这次可以告诉你。”


    “灰网出了内鬼。”


    “而且不止一个。我们最近正在排查,所以我最近很忙。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说的重要的事是跟任务相关,毕竟我只是为K办事。”


    章驰想到蓝夜和安里里的那一次出现——


    “你们内部不是很注重安全的吗?”


    蓝夜:“哪里有绝对的安全?又不是石器时代。哪里都是人,哪里都是网络,再注意,再保密,都有泄密的可能。”


    谈话结束在这里。


    章驰开车送蓝夜回家。


    车停在上次那一条巷口。


    下车的时候蓝夜没有让她送她,她撑住车门,路灯照亮她的头顶,她又换了发型,这次波浪的卷变得更大了,也许干她这一行就是需要常常让人耳目一新,她对着车里面说:“纪湛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我知道我的提醒你不会听,但我还是想要你有分寸,他不像他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嗯……”


    蓝夜思索了片刻,说:“像个好人。”


    章驰:“谢谢你的提醒。”


    蓝夜:“小心惹火烧身。”


    对话再次结束。


    蓝夜离开的表情很忧郁。


    ——她应该是很担心她的这位同盟还没有开始任务,就因为对老板下手被发现,然后成为这个城市天亮之后常常会多出来的一具尸体。


    章驰目送蓝夜离开。


    她开车回公寓,藏好芯片,等到更晚的时候,又换了一辆车,接纪湛下班。


    一个人开车就像一场漫长的自我对话。


    开车是不需要动脑的工作,一种习惯,左转右转,加速减速,还是熟悉的,走过很多遍的路,于是脑子就分出来,去思考更多不想要面对的难题。


    这是她现在面对纪湛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底牌。


    动画,视频,3d解剖图……微观到极致的细节。


    他的脑子确实跟正常人不一样。


    宝石骑士,端脑,入侵数据库。


    这是能够指控他的罪证。


    甩出来这些东西,他就会被千夫所指。


    炫彩的霓虹从窗外过来,滑过章驰的眼睛,她从自动驾驶的状态中断,转脸看向寻找光源的来处。


    一间酒吧。


    章驰收回目光,中断的思路没有从刚才思考的断点接上,很多东西跳跃着出现在她的脑海当中,嘭的一声,碰撞,爆炸。


    端脑计划是可行的。


    纪湛可以改造成为端脑,那她呢?她为什么不行呢?


    抢走石种,霸占宝石骑士。


    在海恩科技和纪湛的斗争中渔翁得利。


    这个想法出现得轰轰烈烈,还没有落地,就在半空中消散了。


    ——脑子里还有个炸弹呢。


    走路都没有学会,还想要飞上外太空。


    车停在马路边上。


    管理很严格,这次车连门口不让停了。


    纪湛从办公楼走出来,好长一段的距离,章驰站在车门外面,等着给他开门。


    两个人就在遥远的这段路上对望,到最后,章驰先低下头。


    车开回公寓。


    两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


    从上次受伤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近了——很久之前产生过的冲突在日积月累中淡化,至少,能算得上是半个朋友。


    很少见的情况,晚上,章驰没有睡着。


    打开床头的抽屉,她从里面翻出来一颗草莓硬糖。


    双层镭射糖纸,在灯下闪光,坚硬的质地,没有被温度融化过。


    看了两眼,她将糖又放了回去。


    她明白自己睡不着的原因。


    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劣。


    利用了别人对她的信任和善意。


    “抱歉。”她对着自己说。


    抱歉。纪湛。如果你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默念一遍。


    她关上了灯。


    第290章 王不见王23


    星期天。


    赛乐正在忙着找房子的事情。房子主人突然之间决定全家移民, 同一时间要出售名下所有房产,跟逃难似的,急急忙忙撕毁了租约, 退还他今年所支付的所有房租, 限期他三天之内搬离房子。


    这间房子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户主挂牌出售, 并且由于低于市场价格三分之一的优惠,在第二天就被人买走。


    这个城市很讲究信用,做什么都得签个合同,保证书。


    可能是因为背弃信用的人很多。


    不过对他的影响不大, 按照常理,他可以告上法庭, 但获得的赔偿额不会多于房东所支付给他的退还金,并且还将浪费大把的时间。


    ——房东好像很害怕浪费时间。


    他已经被扫地出门,现在住在一家顶楼的酒店里面,房东甚至帮他联系了搬家公司, 东西暂时寄存在搬家公司的中转站,等到他一找到房子, 公司就会派车将他个人的物品打包送来。


    搞得好像他会赖着不走似的。


    把他当什么人了?


    他看上去像是那种一无所有的穷人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 赛乐脑子里突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他其实可以买一套房子。


    在过去,他对买房子这件事看得过于重要,要找一个伴侣,决定人生的大事,要孩子或者不要孩子,所以手里紧紧攥着一大笔钱,至今没有在房产上面有过投资。


    他想要的不只是一套房子, 他想要一个家。


    他可以花很多的钱,不是随随便便的一间小房子过渡, 这是不太合理的投资组合,货币一直都在贬值,钱放在银行里,过去挣的每一分钱都将越来越不值钱。


    但很多时候人是无法用逻辑去说通的。


    他就是害怕,有一天自己需要一大笔钱,但是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拿出来。


    这一笔钱越来越大。


    大到几乎可以应对所有的突发状况。


    他还是像从前那个守财奴一样。


    租房子,吃普通的餐食,不去做除了开心,没有办法获得投资回报的人际交往,只在能够“提升自己”的事情上下功夫。


    买昂贵的衣服,能够在外面让人高看一眼,买所谓的生产力工具,报各种专业技能的学习班,剩下的,就是攒钱,于是回过头,他突然发现——


    即使拥有了这么多的钱,钱依然在奴役他。


    他就是在打造自己成为一个好用的工具。


    忽视他本来是一个有需求和欲望的人。那些长远的目标和计划,勤劳和努力,过去推动他前进的那句话——为了更好的明天,牺牲今天的快乐。


    但是,明天真的会更好吗?


    明天脑袋还在不在都不知道。


    就在这个周末,赛乐买了一套大房子,用了大概三分之二的积蓄,一栋在市中心的玻璃房,不适合家庭入住,百分之五十溢价给到设计师别出心裁到堪称奇葩的设计。房产中介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赛乐先生,您真是有眼光啊。这栋房子挂在这里三年了,设计师死活不肯降价,就说要找一个有缘人……”


    有缘人转译过来就是冤大头的意思。


    三年都没卖出去,总算来了一个眼睛没长好,心眼也有一点缺的。


    搬家公司在当天晚上就将所有的个人物品运进房子,手续还没有办全,但原户主——那位设计师本人看在缘分的面子上,直接将房子钥匙交给了赛乐。


    现在他真正拥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


    赛乐双手张开躺在客厅地板上,玻璃房在顶层的位置,单向玻璃,客厅天花板完全透视外面的风景,仰起头,天是漆黑一片,能看见月亮,没有星星,无人机从头顶上掠过。


    除了卧室和洗浴间之外,这套房子几乎所有的墙和天花板都是玻璃结构。


    真是有够离谱的设计。


    不够划算。


    不够谨慎。


    他冲动了。


    现在后悔也晚了——他连价都没有讲,那么快的完成支付,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刻。


    避免回过头来想清楚,就放弃了这样完全由情绪支配的行动。


    在地板上躺了大概有两个小时,赛乐爬了起来,明天还要上班,他走到浴室开始放水,浴缸的水放满,他脱掉衣服躺进去,所有的疲劳都在温暖的水流下消减,然后,他松弛的大脑开始回忆过去紧绷状态下发生的一切事件。


    魏易决定暂时放缓他的行动。


    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但是,她可信吗?


    “哗啦”——赛乐猛地从水里钻了出来。


    魏易自称替纪湛办事,但是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跟纪湛有过任何的接触。纪湛会知道这件事是他做的吗?


    她让自己暂时不联系,是因为他已经告知了所有石种的位置,他已经没用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纪湛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魏易耍了他。


    她要把所有的功劳都抢走。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公司里面发生过很多次。甚至他就是干这种事的高手。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确认真相。


    联系纪湛。


    ***


    公司里面人来人往,今天据说是周年庆,公司某个产品发布一周年,卖得好的产品总是会搞一些这种活动,让负责项目的部门出出风头。


    活动在三周之前就开始预热了,策划提前交给了赛乐,就在今天早上,他决定取消活动。


    海金钢颅骨正在舆论的风口浪尖。


    因为海金钢颅骨卖得好在公司内部庆祝——不被媒体打成筛子才怪。


    下午下班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费程让他过去办公室,赛乐觉得应该是为了海金钢颅骨的事,最近已经没有更大的事了。


    于是他心平气和的走到了办公室,恭恭敬敬办公室的门关上,再走到费程面前。


    然后,他发现费程的桌上摆了一把枪。不是上次杀掉任睿声的那一把,这把枪更新,更大。


    漆黑的枪身,上面还有消音器。已经安装好了。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什么吗?”费程从座位上站起来,枪拿在他的手心,他开始对着赛乐绕行,到赛乐身体的左侧停下,“嗯?赛乐。”


    赛乐不敢偏头看费程,他的身体僵硬至极,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空掉的座位,一板一眼地发言:“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费总。”


    “你是不是以为,任睿声死了,我就不会再调查你跟他之间的纠葛了?”


    咯噔。


    赛乐:“费、费总,您在说什么呢?”


    费程转身从桌上拿来一份报告,报告外面有一层塑料封皮,砸在赛乐的脑袋上,纸剐过他的头发,响得吵闹。


    赛乐诚惶诚恐地蹲下身捡报告,报告里面的内容太少了,纸太薄,他用指甲扣了好多下都没有扣上来,干脆在地上翻页——


    费程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你可以用钱收买的人,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会因为钱背叛你呢?”


    赛乐跌坐在地上。


    他甚至都没有翻到文件真正的重点。


    他知道是谁了。


    那个采购部的经理。


    不过、不过还好……这点证据只能够说明他陷害任睿声,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费林飞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心脏停跳。


    赛乐抬起头,不用照镜子,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白得不像话,费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审视的眼神好像一把马上就要砍到脑袋的铡刀,只要他说错半个字,铡刀就会将他头颅割破。


    “我、我……”


    费程:“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狡辩。”


    赛乐伸手抓住费程的裤腿,费程往后退了一步,他没有抓稳,人反而往前面栽了一下,脑袋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费、费总……”


    “意外吗?”费程踩住赛乐的手,“费林飞的尸体找到了。”


    “啊——!”


    费程脚尖用力。


    赛乐痛得呼吸不上来了。


    “费、费总……”


    费程:“你一定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吧?你处理尸体的手段很高明,那上面找不到你的生物痕迹,但是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没有痕迹。”


    “你掉了一根头发在土里面。”


    “很诧异吧,费威会把整个案发现场的土都翻出来,拿到实验室检查。”


    头发。


    该死的头发。


    “不过,你也不用怪罪那根头发。土里面的信息太多了,不是头发,也会是别的痕迹,不是那片土,也会是别的土。那片土找不到痕迹,费威会继续找,从宴会厅一直往外扩散,把整个安新市都翻过来,他也不会放弃寻找费林飞的尸体。”


    “你真的低估了费威的能力。”


    “你说你当天没有在现场。”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瞒天过海。”


    “啊?!”


    啪!


    费程一个巴掌扇到了赛乐的脸上,血从赛乐的牙齿中窜了出来,他口齿不清地讲话:“费、费总……”


    费程枪放在桌上,单手攥着赛乐的领子,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敢耍我?!”


    他一脚踹到赛乐的肚子上,人又从他的手上滚了出去,费程追到赛乐的身前,一脚,两脚,三脚……最后一脚用力最大,人直接被他踹飞到了墙角。


    “你敢耍我?!”费程冲到墙角,赛乐又被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啪啪两个耳光子扔过去,赛乐嘴巴的血不要钱似的往外流,打湿了他今天早上刚刚熨好的衬衫和西服外套,流到了费程的手背上。


    费程松开手。


    赛乐跌落在地上。


    费程蹲下身,手背按到赛乐的胸口,用很慢的姿态,来回将手背上的血擦干净。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重要,觉得我没有你就办不了事,所以才胆子这么大,嗯?”


    赛乐:“不是……不是的费总,我绝对没有……”


    费程一脚踹翻赛乐,脚踩在赛乐的脑袋上,皮鞋的底齿很缓慢地在他的脸上磨蹭,他本身嶙峋和瘦削的脸颊上那一层极薄的皮肤被碾压出来血痕,眼睛被颧骨上堆积过来的肌肉遮挡,赛乐竭力地往后退,但他已经到了角落。


    他退不了。费程的脚越发用力。


    赛乐的脑袋从夹缝中下滑。


    费程的脚直接踩到了赛乐的脸上,用力蹬了两脚之后,费程将脚抬起来,压住赛乐的胸口。


    “杂碎。”


    “北区来的蝼蚁。”


    “没有廉耻心的穷人。”


    “我就不该对你这种蝼蚁抱有什么期待。”


    “纪湛给了你多少钱?”


    “嗯?”


    眼泪从赛乐的眼角滑到地上:“对不起……对不起费总……我、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是那个女人,是魏易找上我,是她杀的费林飞,我是去救费总的,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想过背叛海恩科技,我是想要去救小费总的……”


    车轱辘话来回说。


    费程听烦了:“你觉得你说这些有用吗?”


    赛乐:“我……”


    费程:“你杀的,她杀的,有什么区别吗?”


    有区别吗?


    没有区别。


    他站错边了。


    无论做没做,无论承认不承认,迈出去那条腿之后,都没有区别。


    “纪湛给了你多少钱?你卖了多少秘密出去?”


    赛乐手艰难地从墙角挤出来,举过头顶,竖起来三根指头:“我发誓,我没有跟纪湛联系过,我从来没有卖过信息给纪湛。”


    费程一脚踹向赛乐的下巴。


    一颗牙齿飞了出去。


    “你发誓!”费程拖住赛乐颈后的衣领,人从地上拽被拽起来,一直拖到了办公室的沙发边上,“你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你当我跟费林飞一样?你当我是傻子?啊?”


    “撒谎?!”


    “你还敢跟我撒谎?”


    费程大手往沙发边上的茶几一扫,水杯落到了他的掌心,他往天花板抡起胳膊,狠狠砸到赛乐的脑袋上。


    血从赛乐的脑袋上流下来。


    花一样,从额角晕开。


    被眼泪稀释。


    “费总、你放过我吧费总,你看在我为海恩科技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你放过我吧……”


    赛乐伸手去扯费程西装裤的裤腿,血蹭到了费程的裤脚,费程皱着眉头啧了一声:“松手。”


    赛乐没有松手。


    费程:“松手。”


    “费总,”赛乐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他匍匐在地上,像一条等着主人回家的狗,那样亲昵地去蹭他的鞋面,“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费程拿玻璃茶杯又砸了一下赛乐的脑袋。


    赛乐身体一震,手自动从费程的裤腿上松开。


    费程:“杂碎。”


    “恶心死了。”费程拿脚尖蹭掉赛乐脸上的眼泪。


    赛乐磕磕巴巴往外面吐字:“我求您,不要杀我……费总……我求求您了……”


    费程:“晚了。”


    “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今天不会死。”


    “本来想杀你,


    但我突然改主意了。看见你,我越来越觉得恶心。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我要把你千刀万剐。打断你的手脚,接上去,往上面泼酒精给你消毒,再打断,再接上去,用压力机一根一根碾断你的骨头,把你的内脏掏出来……”


    “真好。科技这么发达。你怎么都死不了。”


    赛乐瞳孔放大。


    “我告诉过你不要背叛我。”


    “赛乐。”


    “你没有做到。”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话音落下,赛乐突然从地上拔了起来,满身的痛没有阻挡他跑动的速度,他像一个亡命天涯的赌徒,身后追着的是绝对不会手软将他放过的仇家,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他没有犹豫,纵身跃下悬崖——他的脸上绝望又坚定。


    费程第一时间想要去堵门,但他转过脸,发现赛乐奔向的是他的办公桌。


    他奔向的是那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草!


    费程抄起沙发桌上的文件,对准赛乐的后脑勺砸过去,文件没有砸中,落到了更远的地方,绊住了赛乐的脚,就是这短暂的停顿,费程追了上来,他狂奔到办公桌前,脚踹到摇摇晃晃还在往前伸手的赛乐腰上。


    赛乐原本即将碰到手枪枪把的手就这样扬了出去。


    费程先一步拿到枪,但枪还没有在他的手上待够有一秒,赛乐就撞了过来。


    嘭!费程被狠狠撞到了肩膀,剧烈的疼痛促使他握紧的手掌松开,枪从他的手上掉落,赛乐朝他的下巴扑过来,在把他撞飞的同时捡起来那一把枪。


    他火急火燎地将食指伸进扳机,费程背脊一凉,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活力,横着在地上滚一圈,腿往上一踹,赛乐就这样被他铲倒,枪还握在赛乐的手心,只不过跟他之前瞄准的方位查了十万八千里,费程一脚将赛乐脑袋踩住,赛乐发出一声尖嚎。


    他之前已经被费程踹得半死不活,再加上这个艰难的姿势,身体怎么都翻不过来。


    费程马上抢走他右手握住的枪,对准赛乐的背,没有半点犹豫,扳机扣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叫声快要将房间的天花板击碎。


    费程:“去死吧。杂碎。”


    砰砰砰砰砰砰。


    赛乐的身体跟虫豸拱来拱去,脑袋在费程的脚下孜孜不倦地挪动,费程的脚踩得太死了,这个动作浪费了他很多的力气,到最后,头挪出来了,身体却动不了了。


    费程还在开枪。


    砰。


    砰。


    砰。


    头,心脏,脖子。


    “杂碎。”费程扔掉枪。


    费程坐上沙发,他出了一身大汗,不停地喘气,顺便拿脚踹在地上已经失去动静的尸体。过了好久,他俯下身将枪捡起来。


    “魏易。”费程一边卸消音器一边喃喃,“敢耍我,你敢耍我……”


    砰!


    没有消音器,他对着赛乐的脑袋又开了一枪。


    正中红心。


    “下一个就是你。”


    “魏易。”


    ***


    公寓。


    27—D。


    纪湛正在看文件。


    准确的说,也不能够称之为文件,这是一个通话记录,语音自动转录文字,现在的记录设备又长进了一点,连讲话的语气都有在后面标注。


    (呼吸急促)(说话速度快)(说话速度低于正常速率)……诸如此类,能够让人轻易回忆起当时对话的场景。


    赛乐……


    魏易……


    一个主动找上门来的“卧底”。


    讲话很礼貌,像跟他很熟的,开口第一句话:“纪先生,有条信息需要跟您更新一下。”


    纪湛按住脑袋,开始回忆当初费林飞死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


    时间线从进入宴会开始,费林飞挑衅魏易,乔亚斯帮忙将她“迷晕”,之后,她消失在了宴会场。


    她自称在车上的只有白鸦、费林飞、以及一个给费林飞开车的保镖兼司机。


    这是很合理的组合。


    白鸦出现是为了在他的终端上动手脚,司机是叫来动手的人,行动没有缺失的一角——但行动可以有多出来的一角。


    赛乐。


    一个善后专家。


    他的存在可有可无,在这场预谋的杀人案中轻而易举被忽略掉。


    ——“费林飞只带了一个司机吗?”


    ——“还有白鸦。”


    ——“没有别的人了吗?”


    ——“没有了。”


    那个叫赛乐的卧底是怎么说的——


    “纪先生,上次发过去的石种位置太过简略,我重新做成了报告,备注了每个点五百米之内的街道名和建筑物略缩图。”


    这个卧底很会说话。


    他在试探他。


    看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石种的事情。


    确保功劳在他的头上。


    这个叫赛乐的男人在怀疑魏易,他一直在给魏易办事。


    而魏易在赛乐那里代表了他,用“纪湛”这个名头,威逼利诱,招摇撞骗。


    她真的很聪明。


    骗过海恩科技,骗过赛乐,骗过了他。


    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


    纪湛伸出手掌,书房的灯光夺目刺眼,从他的头顶上扫下来,照亮他修长白净的手指,以及小拇指上鼓鼓囊囊的生物蜡。


    微黄的颜色,粗糙的表层,加大的尺寸,套在断裂的指骨上,滑稽又可笑。


    ——“抱歉,是我下车的时候没观察好地形。”


    ——“谢谢你这样说,否则我会很自责。”


    在他昏迷过去的时间之内,发生了什么?


    等在隧道劫持的人真的是海恩科技的杀手吗?


    她明明提前知道了石种的位置,在游乐园里,装出来毫不知情的样子。


    寒意从脊背上升,一点一点,像蛛丝一样,织满四肢百骸。


    叩叩。


    房门就在这时候被敲响。


    纪湛抬起头,浅灰色的木门,原木的纹理感十足,伴随响起的敲门声,小幅度的震动。


    这个房子里面只有两个人在住,不用有什么额外的期待,敲门的一定是另外一位住户。


    打开这扇门,就要面对一个人装出来的假象。


    她又会扮演出来什么角色?


    纪湛突然想笑。


    他扯了扯嘴角,站起身,拉开了房门。


    章驰没有料到纪湛会来开门,一般情况下,如果纪湛在书房,她敲门,他大约只会说一个“进”字,自然而然,她推开房门。


    纪湛:“有什么事吗?”


    纪湛比她高出一个头,打开门的时候隔得太近,她都快磕到他的下巴上,章驰立刻后退了一步,说:“看书房还亮着灯,过来问一下。”


    纪湛:“嗯?”


    章驰拿出终端,屏幕随着她摇晃的幅度唤醒,在中间的位置显示出一排数字——时间。


    “医生建议你不要在10点之后睡觉。现在已经12点了。”


    纪湛漫不经心扫过终端屏幕:“谢谢你的关心。”


    这样说,大概是不准备听取建议的意思。


    章驰点了点头,很识趣地准备退出房间,就在这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章驰低下头。


    纪湛的手拽得很紧,能够看清楚手背微微隆起的青筋,绷紧的肌肉,他的体温很高,差点要将她的手腕灼疼。


    “没有别的想要说的了吗?”


    章驰转过身,她本来想要问“说什么”,但对上纪湛的脸,灰褐色的瞳孔里藏满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她一时之间哑了。


    一种直觉。


    一种从天而降的直觉。


    她觉得纪湛知道什么了。


    “我不喜欢绕弯子,”纪湛松开章驰的手,走到书房正中间的位置,伸手从桌上取下来转译的文件,转身走到章驰的面前,递出来文件,“我想要听你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