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行猎当日,高牙大纛,金甲相护,马蹄嘚嘚,声势赫奕。除却香木御座,皇后仪驾与皇帝相似,另以纯云母代窗纱,四望通彻。
容绪观一路光景,见山容水秀,枝头秋色二三分,心境甚是开阔。
忽然眼前出现一簇金桂,香风阵阵。
花后那人笑得热忱:“香花配美人。”
“那我笑纳了。”容绪很给面子地收下。
虞令淮一身戎装骑在马上,配合着凤驾的速度且行且顿。
再看云纹腰封将劲瘦腰线勾勒,及那宽肩长腿,飒飒潇潇,一时间容绪觉得自己被午后金光眯了眼,竟觉得他比平时还俊上几分。
“要来吗?与我共骑。”
虞令淮伸手,看那架势若是容绪肯点一下头,他就要立时将她从车窗里抱出去。
容绪摇头。
虞令淮笑笑,拿马鞭往旁侧一指,“李严,马让出来。”
命李将军让马,却不是要容绪骑那匹,而是自己去。自然只有他的宝贝马儿配得上他的皇后。
偏这人还张扬外放,仗着自己腿长,不用借助什么着力点,眨眼的功夫就飞身下马,丝滑得好似风过无痕,引得扈从的金甲卫声声叫好。
待容绪在马背上坐稳,虞令淮手指摩挲着缰绳,眼中漫上跃跃欲试,“比比谁先到,不用让我!”
话音还未完全落地,身侧便没了容绪的身影。他极目远望,她早已御风而行,杏色发带飘在风里,唯余枝叶沙沙作响。
“好啊,是一点儿也不让。”
皇家苑囿有专人打理,越往里去金桂越香,真应了词中所言“色浮金粟”。
另有那红枫意头也是极好的,漫山遍野,好似朝霞盈天。
马车辘辘,百官、命妇的车架在道上缓行。太后凤驾中,车帘缓缓落下。
“今日负责巡防要务的是?”聂太后轻啜香茶。
亲信嬷嬷早就打探妥了,附耳道来。
“中规中矩。”聂太后点评道,“虞令淮得了容屿这个大舅哥,倒是多了件利器似的,有恃无恐。”
隐约听见几家女郎的欢笑之声自后传来,聂太后蓦地想起自己那香消玉殒的侄女,神情多有落寞,轻叹一声,捏起佛珠默念。
–
用罢午膳,容绪便打发人去请陆宝珠。
张小公子还特地陪着宝珠同来,被守在帐外的侍卫拦下。
容绪在内听得不真切,但还是精准地捕捉到“有身子”一词。她神色微变,眼神示意聆玉亲自去领人进来。
众所周知,聆玉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张小公子再不情愿也要给面子,因此他只得客气几句,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若有那些个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真当他顾念妻子,情深似海。
“宝珠,快来!”
来人一袭素雅袄裙,长发简单绾作妇人包髻,戴如意云形冠,佩淡粉芍药,面上携着温婉浅笑,站定了缓缓施礼:“妾身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一切看起来毫无问题。
先前几次宴会上,容绪也远远见到宝珠,她总是笑着,说话声音柔柔的,好似暖意熏人的春风。
若非听宋衔月那么说,实在很难想象宝珠私下里遭丈夫虐打。
恍惚间,容绪忆起几人初相识。
宝珠生得貌美,但平日里寡言少语,又因家世不显,一直是学堂里默默无闻的存在。原本容绪、宋衔月对宝珠只是点头之交,直到有一日撞见宝珠遭人欺凌。
宋衔月心直口快,直接骂了起来。容绪则把宝珠护在身后。
都是官家儿女,打骂起来谁也不惧谁,一时间闹成一团,连主子带书童、侍女,皆灰头土脸,一个赛一个的狼狈。
少年之间打一架把话说开了也就罢了,偏偏有一人将宝珠的头发薅去一缕,宝珠疼得直哭,却死死咬住嘴唇,愣是一丁点动静都没发出。容绪看得心疼,径直将那人的手臂折了,按着她脑袋,定要替宝珠要来一声道歉。
“娘娘……”
容绪回过神来,见宝珠呈上自己做的点心。番瓜打碎,汁液混入糯米粉中,再捏成番瓜形状,实在是小巧可爱,容绪立马拈了一枚尝,齿颊留香。
“糯米难克化,娘娘莫要一气儿吃多了。”
容绪总算懂虞令淮为何不喜她一口一个陛下了,当下宝珠一口一个娘娘她也遭不住。
“就按从前那样唤我绪娘,不然的话,我可要依礼唤你一声陆夫人了。”容绪笑着握起宝珠的手。
谁知宝珠一个瑟缩。
这几乎是人的第一反应,无从遮掩。
“怎的了?”
容绪垂眸去看宝珠手心,宝珠却笑着道没事,“蒸糕点时不当心烫着,绪娘莫担心,已经上过药了。”
容绪抿唇不语。
她深知宝珠擅长厨艺,工序再复杂的糕点也手到擒来,哪里会不当心烫伤呢。
然而宝珠仍旧不肯直说,转而说起自家那对双生子,如今已经会叫爹娘,只是分不清伯伯舅舅,每次都乱叫一气,惹得家里人发笑。
双生子已经到了能认人的年纪,加之腹中似乎也有了胎儿……容绪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暗暗发急——如此的话,只怕宝珠和张小公子的羁绊越来越深,何谈离开。
“今日请你来,是寻着一个好宝贝,想来你喜欢。”容绪只得顺着宝珠的心思,佯装不知。
一旁的桑知早就把东西备好呈上。
“大鄞西南方有个小番邦,当地人把这小玩具称作难人木,我瞧着跟鲁班锁差不多,你看这里——”
宝珠自幼对这类益智之具感兴趣,注意力很快被转移,手指也十分灵活,一眨眼的功夫便将这难人木变换了几种形态。
容绪单手支颐,静静看宝珠把玩。
后听宝珠要纸笔,竟当场画出草稿,把传统的六柱式鲁班锁改换为九柱、十二柱!
容绪看得入神,还问了几个相关问题。宝珠谈起这些来,连嗓音都不一样了,想必这就是胸有成竹带来的底气。
只是讲到一半,宝珠忽然噤声,手中的笔也啪嗒一声落在纸面。
而后宝珠把难人木往前推了推,低声道:“劳绪娘记挂,我现在已经不玩这些了。”
这下子不仅容绪诧异万分,就连在旁边听得兴致勃勃的桑知也惊道:“陆夫人您不是玩得很好么?”
而且宝珠眼中对它的热爱,有目共睹。
被容绪主仆三人瞧着,宝珠脸颊腾的发红,她把双手收了回去,在小几下很不好意思地绞着,像是为难极了。
“你们俩去换壶新茶来。”
将聆玉桑知打发走,容绪再看宝珠,果不其然宝珠不再坐立难安,但沉默地低着头。
“绪娘,衔月都同跟你讲了?”
宝珠嗓音细,紧张时听着如同哭腔,容绪听得心里一紧,但话已至此,索性摊开了讲。
“那张沣待你不好,是不是?”
宝珠一阵沉默,眼泪啪嗒啪嗒掉落手背,坠在裙摆上,漾开晶莹的花。
容绪什么也没有说,轻轻把宝珠揽在怀里。
“我也不知道……”宝珠这名字是她母亲起的,本就是将她看得如珠似宝,未曾想到时刻伴着眼泪,“我娘当年的嫁妆被继母占了,是他帮我要回来,回门时我被姐妹说闲话,是他帮我撑腰,我想,他待我是极好的。”
“但他说我成天与木头椽子打交道,玩物丧志,不像话。还有……他是国公府幼子,不用承袭家业,不用我做八面玲珑的宗妇,只要我在家相夫教子,我想这要求不过分。”
容绪听得眉头直皱,“那你臂上的伤怎么来的?果真是张沣打的?”
宝珠眉宇微凝,而后轻轻点头。
“绪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跟你说。从前你在会稽,我怕扰你守孝,现在你是后宫之主,每日要忙那么多事,我这种家长里短的小事不便劳烦你……主要是他打了我,他自己也是后悔的……”
容绪问:“你怎知他后悔?嘴皮子过一过,道声歉就是后悔了?”
宝珠连忙摇头,“他扇自己耳光,下跪求我原谅,不是只在口头上道歉。”
容绪默然。
从她的角度看,什么扇耳光、下跪,比那种只会口头上道歉的行为还要难缠。
“他每每打你之时,可曾醉酒?”
“不曾,沣郎滴酒不沾。”
“那打人总要有个缘由,他为何动手?”
“我没听他的话,私自画了草图、摆弄木件,或是我与外男说话时看了对方——”
容绪不得不打断:“你何错之有?就算有错,也轮不到他动手!”
宝珠泪盈于睫,咬着唇不敢回话。
“你别怕,等我把那张沣召来,我当面问问他虐打妻子是什么意思。”
“别——”宝珠一把抱住容绪手臂,哀求道:“别为了我把事情闹大,今日我只是吐一吐苦水,心里也就好受些。”
容绪道:“你若是怕他在我这儿受了罚,回去拿你出气,那你就留在我帐中。”
“不行,绪娘,不行的……”宝珠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和他还有两个孩子,如今腹中又多一个,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那你的意思是?”
宝珠像是被问住了,呆愣愣地眨了眨眼,可泪花尽除之后眼中如漫灰雾,满是迷茫。
良久,她才呢喃道:“再给他一次机会吧,也许生下这个孩子他就会好一点,大夫说了,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女儿,沣郎喜欢女儿。”
直到宝珠离去,容绪都久久缓不过神。
小几上的木玩具宝珠没带走,画满九柱、十二柱变体鲁班锁的绢纸,宝珠也没带走。她带走的,唯有泪水。
“娘娘,用些茶吧。”
桑知担忧地望过来。
容绪依言饮了,却没有尝出什么滋味。
年少时意气用事,看谁过分了说折人家胳膊就折胳膊,一点儿也不带犹豫的,如今贵为皇后,却顾虑繁多,倒是缩手缩脚了。
容绪枕在案上,郁郁不已。
她从宝珠身上隐约看见阿娘的影子。
阿娘是江湖儿女,磊落不羁,向来不爱守高门府第的诸多规矩,为此祖母时常没有好脸色给阿娘,甚至当众命阿娘立规矩,叫那些家仆都看在眼里。搬来京城之前,不知阿娘在会稽祖宅受过多少气。
但阿娘为了爹爹、哥哥和她,尽数忍了下来。
当着他们兄妹俩的面,阿娘也从未说过祖母一句不是,反而要他们孝顺长辈,因为祖母对他们很是疼爱。
“娘娘勿忧,”聆玉见主子心里不痛快,还以为主子是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遂蹲身在桌案前,轻声安慰:“圣上待娘娘的好,婢子们都看在眼里,做不得假,娘娘与圣上定不会闹成镇国公府那般田地的。”
这话惹得容绪侧目。
“你们都道他待我好,倘若有一日我和他分开了,是否会觉得我不识抬举,身在福中不知福?”
聆玉听了大惊,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婢子不是这个意思,万万不敢这样想。”
容绪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仍伏在案上。
如今这世道,两个人在一起很容易,分开却尤为困难,且没有公平可言。
男子若欲分开,可以冷落妻子,另纳妾室,或一纸休书将人打发出去。成了下堂妇的女子则饱受打量与猜疑的眼光,甚至有那些轻狂人家,在议亲时听说对方家里曾和离过,有过失败的婚姻,便以此拒婚,说是不吉利,意头不佳。
而女子若欲分开,有独自搬去庵庙清修不问俗事的,也有娘家人硬气,主动把自家女郎接回家的,但更多的是沉默、隐忍、妥协,这样了却余生。到后来,只为儿女筹谋,与丈夫则话不投机半句多,连表面和谐都难以为继。
论到根本,女子的退路太少,选择的机会也太少。
–
“你是说,你想做天下女子的帮手,为她们寻到更多出路?”
小舟轻棹,澄波叠翠。虞令淮撑篙的手一顿,回过头来。
被这么冷不丁一瞧,容绪有点不自在,并且方才一开口她就生出悔意。
跟他讲这些做什么呢。
若非他们关系不错,怕不是还要怀疑她有谋权之心。
“我觉得很好!”与容绪预想的相反,虞令淮看似很感兴趣。他把长篙一放,挨到她身边来。
小舟在水面轻晃,容绪的心也跟着晃了一下。
“是吗。”她轻轻道。
虞令淮双肘抵膝,上半身微微前倾,是切实地感兴趣并准备开展进一步探讨。
但容绪仍有犹疑。出于保护宝珠的私隐,她并没有直说自己遇见了什么事,以及是如何想的。
仅仅说了那么一句试探性的话语。
即便如此,他也赞成并支持她么?
“唉,不瞒你说。”虞令淮掸了掸衣角浮尘,不好意思地说:“先帝病了多少年,聂太后就辅佐了多少年的朝政,久积威势不说,还有经验有家世,但为何朝中大臣超过半数都情愿追随我这个半道上来的武夫?要知道我人生的前十几年可没有学过什么帝王之道,连批个折子都要哄着自己,耐心坐着批完。”
“刨去我姓虞她姓聂这一点,那不就是因为我是男子,她是女子么。而说到姓虞的宗室,大长公主先前也是领过兵打过胜仗、监过国没出岔子的,怎么先帝驾崩之后没人找大长公主继位?”
就连容绪的阿娘,当年戎装上阵,立下战功,但一直到她卸甲归家照看儿女,朝廷都没有颁下任何封号。因为在他们看来,阿娘只是容将军的妻子。
“当然了,我们现在讨论的并非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正如你所说为女子寻出路,我认为很好。”虞令淮继续道,“大鄞西南方向有几个部落就是女子为首领,我看她们团结得很。”
“还有前朝的羌人部族,女性为王,女官掌权,强盛了很长一段时间。由此看来,没有女弱于男的说法。”
说着,虞令淮挑眉笑了下,“很惊讶我说这些吗?”
容绪诚恳点头。
何止惊讶,这些话要是被朝中老臣听去,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也要掀翻了天。
“其实也是凑巧,”虞令淮展臂探入水中,闲闲拨弄水花,“你我家中风气不似他人那般拘谨,没有妻子事事听从丈夫的规矩,加之我暂时不贪恋权柄,而女子潜能巨大,我又盼着大鄞好起来,那么对于一切好的改变自然是来者不拒。”
“还有一点。”
虞令淮收回手,散漫地甩甩遗留的水珠,同时往容绪身边挨去。
低沉的嗓音在这月夜里显得莫名缱绻:“我心悦于你,偏爱于你,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的身体比脑子先反应,那就是盲从于你。”
“你——”
哪有这样说话的。
容绪觉得虞令淮油嘴滑舌。
但……比普通的花言巧语顺耳一点。
手指一暖。
低头看去,是虞令淮悄悄勾住了她的小拇指。
捞了半天水,他手指竟仍是温温热热的。
容绪不服气,蓄意掐他手心。
却反被一把握住。
虞令淮执起容绪的手,举到月光下细细端详,煞有介事感叹道:“沛沛的手这样小。”
听他在那抑扬顿挫,还以为要吐露什么怜惜之语。等了半晌,结果只等来一句:“这样小的手,掐我、揍我怎么会那么疼,你是不是瞒着我进补了许多大力丸?”
容绪:“……”
一切回应溶在吻中。
热气通过相握的手传递,也经由唇齿,一点一点地让渡。
渐渐地,掌心濡出薄汗。视野倾倒,虞令淮扣着容绪的后颈,同时也护着她后颈,相拥倒在舟上。
“虞令淮……”呢喃着,吐气如兰。
没记错的话,这是容绪婚后第二次唤他名字。
年轻的君主因此勾起满足的笑,眼中蕴着情意,呼吸也顿沉,他再次俯身,转而衔住容绪耳垂,不轻不重地缓缓碾摩。
谁知下一瞬,欲气里传来容绪未尽的下半句——“你敢。”
虞令淮讪讪收手。幕天席地什么的,确实还不敢,怕挨揍,怕她恼了永远不理他。
“扶我起来。”容绪伸出手,活像尊贵的夫人等待奴仆。
虞令淮很有帝王脾气的哼了声,“颐指气使,趾高气昂,作威作福。我怀疑我脑子里是不是刻了你容绪的名,你一吱声我就无有不从。”
容绪坐起身,扫了眼他腰上的香囊,“这里倒是绣了我的名。”
话毕,她呼吸一顿,脑海中快速闪过什么。
“是吗,我怎么没瞧见。”虞令淮低头翻找,然月色昏淡,毫无所获。
“先别说话。”
容绪心跳得极快,她按了按心口,转身去找竹篙,“快点靠岸,我有个猜想需要证实。”
虞令淮摸不着头脑,“什么猜想,比我们花前月下还重要?!容沛沛,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人了!”
“铜镜!我娘下葬的时候我没看见那面铜镜。”容绪双眼有些失神,短时间内太多碎片样的记忆涌现,令她头晕目眩,“铜镜是我爹刻了情诗的,我娘不可能不随身携带。”
关于这面铜镜,虞令淮早有耳闻。如香囊与木梳一样,铜镜是容将军与容夫人婚前交换的礼物,容夫人一直很宝贝,收在箱笼里,就连虞令淮也只是听过,从未见过。
容夫人为情所困,追随容将军而去的话,定然会带上那面铜镜。可是整个会稽老宅里都没有铜镜的影子,今日说起刻字,容绪才记起。
“虞令淮,我怀疑我娘的死,有蹊跷。”
转瞬间容绪弃船上岸,随手夺了一名侍卫的马,朝虞令淮道:“我去问兄长,他在家时整理过阿娘遗物!”
虞令淮望着她纵马离去的背影,没有去追,只是调配一队金甲卫跟在容绪身后护送。
他转而望月。
同时心中默念——望沛沛能够得偿所愿,查清真相,无论结果如何,都算解开一个心结。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划破长夜。
铮铮寒芒带着危险的气息,朝他心口急速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