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齐清宴(2)
那双凤眸望向她时, 目光平缓如深海,霓云薇垂下眼,错开他的视线, 不经思考的开口:“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对方因她的称呼一愣,眼底缓缓染上暖色。
霓云薇不称他为陛下, 两人之间便无形间少了隔阂。
夏日的锦被单薄, 两人之间的距离格外的近,齐清宴问她:“怎么不睡,有事?”
他太了解霓云薇, 了解到仅凭对方轻眨的长睫,便猜到她又踌躇想要开口的话。
片刻后,霓云薇道:
“还有三日……是清州的百日祭。”
原是为此。
霓云薇说完, 窥见对方幽深的目光, 齐清宴声音低磁, 嗯了一声, 话语不辩喜怒:“宫中自会为皇兄设祭堂超度诵经。”
秀丽柔软的长发随她低头的动作垂下, 发丝落在齐清宴垂在身侧的手中,他无意识地攥住, 轻轻摩挲,霓云薇未曾察觉。
“我想在祭堂闭门诵经半个月,为他尽一份心。”
此话一出,如一记利刃在他心里落落剜开一道血口,齐清宴再开口时, 话里微冷:“皇兄乃朕至亲兄长, 祭奠一事, 朕自当为他尽心尽力。”
“那皇后呢。”
他定定望着她:“皇后,你是他的谁呢。”
‘皇后’二字, 他说的极慢。
他在生气。
可这话几乎刺痛霓云薇心底的某个地方,她本就不是性子和缓的贵女,太后至亲,两位皇子的青梅竹马,很少有人如这般近乎尖锐地逼问她。
即便时移事易,他不再是少年时那个静默寡言的瑜王殿下,她也不再是年少时可以随意而为的霓家姑娘。可骨子里的性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掉的。
“我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合该送他最后一程。”
被齐清宴激的不悦,霓云薇故意刺道:“何况清州前往突厥前,并未废后,我与他夫妻一场,怎么不能为他——”
“那我呢。”
齐清宴听不下去这话,骤然打断霓云薇,又问了一次,音色沉沉:“那我呢?”
长久沉寂,在窒闷的深夜里,往事芬芜呈现,那些她给过别人的偏爱,泠冽到刺骨的嫉妒。
齐清宴知晓,眼前女子心中之人并非自己。
可他自小循规蹈矩,唯一的出格之事便是立霓云薇为后,虽不盼望对方与他同心同德,但也存了一丝长久陪伴,贴心知己的愿望。
可他如今的帝位与荣耀,皆来源于齐清州的死。
这如同一根刺,横亘在他与霓云薇,每提及触碰一次,都会血淋淋的提醒彼此。
霓云薇抱着被子坐起来,那一缕被齐清宴握着的发丝自他手心抽出,毫无留恋,她声音在五月中无端让人发冷:“你要与清州相较?”
丽色夺人的凤眼望过来,明晃晃的抗拒排斥。
齐清宴几乎在那话里听到一丝轻嘲。
他怎么敢和齐清州相较?!他怎么比得上!
“够了。”
气息急促,齐清宴起身背对着她,声音里的疲惫不加掩饰,还有难掩的失望:“你自幼随性,我管不了你。”
霓云薇抿唇不语,攥着锦被不肯服软。
齐清宴唤了禄泉进来服侍更衣,霓云薇在禄泉望过来的复杂目光中道:“陛下想起勤政殿还有奏折没批,陛下勤勉,臣妾拜服。”
她下榻福身,声音清淡微凉:“恭送陛下。”
对方身子一僵,而后拂袖出门。
……
直到御架浩浩荡荡走了许久,侍女才战战兢兢地进来:“娘娘,陛下方才离开时好像有些生气。”
那张冰冷俊颜上沉抑,有隐隐怒气豢在眼中,一应宫人伺候的动作更轻,生怕惹怒天颜。
能把一个内敛沉静的人气成这样,除了霓云薇,再无二人。
帝后不睦,显而易见。
霓云薇起身回到榻上,心中也有些烦躁,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
若真是拒齐清宴于千里之外,把他当作帝王,那方才僭越之话便不该说。
之所以拿言语刺他,不就是笃定对方不会拿自己如何么
等她昏沉沉睡过去时,天穹已经微微泛出青白。
这一觉很不安稳,霓云薇梦到许多少年往事,皆是与齐清州纵马清歌,笑语洒京都。可梦中的霓云薇却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自己,但她一直没有回头去寻。
……
——
翌日清晨被侍女唤醒时,霓云薇眼底困乏,牵出淡红血丝:“怎么了?”
“陛下有旨意给娘娘。”
侍女伺候着霓云薇梳洗穿戴,等到前堂时,正碰着禄泉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恭敬道:“娘娘,陛下口谕,御驾即日前往天坛祭祀求雨,可能要在天坛留个半月左右。”
霓云薇颔首:“陛下昨日已同本宫讲过了,还有别的事吗?”
“禀娘娘,还有一事。”
禄泉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递到霓云薇身前,又道:“这是先帝百日祭的相关事宜,陛下让奴才给您送来了。”
霓云薇饮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禄泉。
“陛下还说,望娘娘珍重凤体,祭堂诸事皆劳,望娘娘珍重。”
霓云薇哑然。
齐清宴昨夜怒气冲冲的从她这离开,估计也没休息多久,今晨又前往祭坛,一路舟车劳顿,却还记得这事。
明明他昨夜那么生气
霓云薇抿唇,让侍女收下东西,见禄泉还杵着没走。
“……”
她张了张嘴,在对方半是鼓励半是恳求的目光中说:“那你便帮本宫传句话给陛下,说一路劳顿,望他也珍重。”
禄泉眼冒喜意,连连作揖:“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奴才告退!”
转身出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眼神复杂的霓云薇:“”
——
齐清州的尸首还在突厥人手中,齐国京都的灵堂内,棺木中只有一套他的冕袍。
他死的不光彩,负责百日祭的官员怕办的太张扬惹得齐清宴不悦,即便是陛下下旨郑重以待,祭堂内仍然略显冷清。
霓云薇将侍女手中接过食盒,搁在供案上,隔着淡淡的香火,低声道:“你走的倒是干脆。”
话里熟稔,满是怀念。
泪已经流干了,此刻反而哭不出来。
打开盖子,糕点香甜的气味散出来,是霓云薇拿手的点心。
可惜,他再也吃不到了。
……
——
霓云薇果真在祭堂闭门半月。
百日祭的最后一日,御驾也从祭坛回来。霓云薇收整着物品,准备回关雎宫时,殿外传来嘈杂声。
得知她还在祭堂,禄泉一路从勤政殿跑过来,见到霓云薇,如同见到救星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后娘娘,陛下他——”
灵堂肃穆,霓云薇被对方惊惶的声音震的脑子发懵,下意识攥紧袖口:“他怎么了?”
“御驾回宫途中,被一群黑衣人埋伏,陛下被流矢射中,此刻正在勤政殿医治。”
他说完,深深跪拜下去:“娘娘,陛下如今伤重,还请娘娘——”
“知道了。”
她不是不知轻重缓急之人,霓云薇甚至连身上的素服都未换,早有宫人备下轿辇,等她到勤政殿时,和里面刚刚走出的太医撞个正着。
对方见她身着素服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跪地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霓云薇问:“陛下怎么样?”
寝殿内散发出淡淡血腥味,太医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陛下福泽深厚,万幸的是流矢射中的位置离心脏有一段距离——”
“那便是没事了?”
霓云薇脚步一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禄泉使劲的使眼色,那太医福至心灵:“但是话又说回来”
“……”
霓云薇淡淡看向他。
太医被看的头冒冷汗,实话实说:“陛下连日操劳疲惫,即便是未伤及要害,但是也流了不少的血,怕是要好好将养一阵,才能恢复。”
霓云薇颔首:“你先下去开方子吧,本宫知道了。”
禄泉给她开了内室的门,霓云薇又道:“陛下受伤的事,有多少人知晓?”
“回娘娘,此事只有御辇周围的几个羽林卫知晓,陛下已经吩咐过,他们定会三缄其口不会乱说。”
厚重的香料充斥着室内,霓云薇听了禄泉的话不置可否,她掩口鼻,对侍女说:“找人把这香炉搬出去。”
本就是怕她嫌弃室内的血腥味才点的熏香,见霓云薇并不介意,那侍女喊了小黄门进来抬香炉,霓云薇上前几步,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幽深沉默的双眸阖着,呼吸轻不可闻,从祭坛被抬回来,太医忙着急匆匆的治伤,又不敢动他,故而齐清宴只是换了一套干净轻柔的寝衣,连头上玉冠都还未卸。
斯文俊秀,静默清冷,犹如一座玉山的人,而今苍白的躺在榻上的样子,显出满身疲惫。
“娘娘,午膳是否要在勤政殿用?”
霓云薇收回神思,扬手挥退站了一殿的宫人:“等陛下醒来吧,你们都先下去。”
“是。”
等到室内重归寂静,霓云薇在床边坐看了齐清宴片刻,见他一直未醒,才起身来到偏殿。
沐浴更衣,换下了那套在祭堂穿的白衣素服,霓云薇回到寝殿内,视线与榻上的齐清宴对个正着。
……
他已经醒过来有一阵了。
睁眼时,伤处传来涩痛,箭尖上有倒钩,伤口很大,齐清宴只轻微动了动,脸色瞬间苍白。
内殿空无一人,她也不在。
齐清宴双眼暗淡下来,半晌,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他受伤后,曾下令此事不可张扬,但禄泉定会禀告霓云薇,此刻她不在,便只能说明,即便知晓他受伤,霓云薇也不愿来探望。
今日是百日祭的最后一日,他算着日子想在今日赶回,没想到却是这般
冷眉紧蹙,刚要唤人进来,外殿传来宫人的声音。一声很轻的“参见皇后娘娘”,却让齐清宴骤然望向门口。
霓云薇正好进来。
祭堂中饮食清淡,半月未见,她本就纤细的腰肢更加盈盈一握,脸上的肉少了些,下巴更尖,衬得双眼愈发灵动。
素颜未施脂粉,慵懒随意。
“醒了?”
齐清宴微不可闻的点头。
唤人将午膳摆在了殿内,霓云薇扫了眼桌上的饮食:“这个,服侍陛下用了吧。”
禄泉望向她指着的清粥,应了声后端起来,齐清宴却道:“不必。”
他没什么力气用膳。
禄泉看看皇帝陛下,又看向蹙眉的皇后娘娘,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霓云薇挑眉,向禄泉伸手:“给我。”
接过瓷碗,霓云薇搅了搅里面的粥,然后顶着齐清宴复杂又惊讶的视线,坐在床榻上。
她舀了一勺,递到齐清宴唇边说:
“张口。”
第52章 齐清宴(3)
华胜前垂下的东珠随她微微倾身向前的动作而摇晃的厉害, 光滑的额上不见一丝瑕疵,凤冠压在头顶,金熠熠的泛着华光。她华贵的如同一朵怒放的芍药。
霓云薇脸色僵硬, 端着碗的样子更是不熟练,她金尊玉贵, 哪做过这些伺候人的活儿。
齐清州有好几次受伤后, 她都怕的不敢看对方伤口。
齐清宴看出她的情绪:“还是让禄泉来吧。”
“好。”霓云薇放下了碗,禄泉弓着身子过来接过,没敢坐在在她起身让出来的位置, 而是弯着腰服侍着齐清宴用完一碗粥。
霓云薇坐在一旁的五足梅花凳上,看着梨花桌上摆好的午膳,却没什么胃口。
殿内弥漫着难言的静谧, 宫人屏息而立,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碗碟相碰的清脆声。
“皇兄的祭礼都办妥了?”
齐清宴轻咳一声, 望向端坐的女人, 对方执箸的手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微微一顿, 而后如常夹起一块鱼肉,‘嗯’一声道:“结束了。”
百日祭是最后的祭礼, 自此后,记得齐清州的人会越来越少。
霓云薇胃口小,又是暑热难挨,饭食没吃几口,杯中凉果液没停, 一杯接一杯的喝。
齐清宴唇边动了动, 似不经意地提醒:“那东西少喝些, 伤胃。”
霓云薇动作一顿。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过这句话。
是十五岁的那一年。
曾有一段时间, 霓云薇沉迷马术,夏日也不停的在马场内肆意奔跑,齐清州陪她风风火火,两匹马齐头并趋,扬起阵阵灰尘,齐清宴便坐在一旁阴凉处静静看着她们。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热烈如火的少男少女,所有人都说他们般配。
一次秋狩时,霓云薇跑马出了一身的汗,跑回帐子里后,抱着桌上的茶碗咕咚咚的灌了三杯水,这才瞧见里间的人。
桌案后面的人和她对视,被日光覆盖的长睫抖动,滤下一层碎金。
齐清宴握着书卷,帐子外随驾而来的人远远传来嘈杂声,少年人们跑马纵歌,齐清宴因为身子不好,却只能在帐子里看书,此可见霓云薇连灌了三杯茶水,皱眉提醒道:“少喝些,伤胃。”
连她冒失的跑错帐子也未计较。
“知道了知道了。”少女摆摆手。
齐清宴又说:“我给你备了礼,猜猜是什么?”
霓云薇拿着茶杯‘登登登’走过来,大咧咧地坐在齐清宴旁边,眉眼一挑,显出十分的美艳,脆声问:“什么礼物?”
霓云薇呼吸还没平稳,唇边带着张扬的笑,香汗淋漓的往他身边凑。
她的双手各一只杯子,递给齐清宴的那杯,还知道用的温水。
大热天的,也就只有他受的了。
齐清宴却不说话了,但微勾起来的唇角泄露出主人的好心情,少年嗓音无奈宠溺,赛雪的眉眼去边关朗月般清澈:“你坐好,这样像什么样子。”
霓云薇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趴在桌上,闻言偏头奇怪地看着齐清宴:“这里又没别人。”
齐清宴眉眼的笑意几乎压不住,任由她抽出自己手中的书卷扔在一边,彼时略显青涩的面孔还藏不住忐忑心意,他的心事写在每一次望向她的眼里。
若不是少女实在坦荡粗心,或许有些事情,会是另一种轨迹。
“快说呀,是什么礼物?”
“不在这。”
顿了顿,在对方倏尔不满的声音中,补充道:“回宫再给你。”
只是还未等齐清宴送出那份礼物,霓云薇便在太后宫内,坦言称自己喜欢太子殿下。
齐清宴的那份礼物最终也没送出去,从那次秋猎回来后,霓云薇竟也忘了问
记忆纷杳,霓云薇望着手中的菜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发苦,齐清宴显然也想到了同一段回忆,两人一时之间皆是默不作声,直到门口传来禄泉的声音。
“陛下,大臣们都已在前厅等候,您可要移驾?”
霓云薇神思渐回,一时间恍惚,将眼前之人下意识当成了从前还是瑜王的齐清宴,闻言蹙眉斥道:
“这群个老学究,饭点跑来做甚么讨人嫌,不知道受伤的人最重要的是休息么?若陛下身体有亏,他们赔的起我吗?”
那声音清丽又夹着娇蛮,咋呼着说完,护崽似的不悦。
禄泉闻言下巴差点掉在地上,齐清宴也是没想到霓云薇会如此说。
语毕,齐清宴见她背脊一僵,对方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当。
霓云薇眼睫垂下,又补充道:“臣妾冒失,陛下恕罪。”
“……”
“让他们回去吧。”齐清宴靠在床头,话是对禄泉说的,视线却始终落在霓云薇身上。
禄泉不敢多言,恭声应诺,霓云薇摆了摆手,席面也撤下,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她与齐清宴两人。
霓云薇打破沉闷,问道:“可知是谁下的手?”
齐清宴说:“箭矢上没有标记,但尖上倒钩的精铁产自辽东一带,应是突厥人。”
齐国经济繁荣,武力却相对弱于善骑射的突厥人,如今对方在边塞虎视眈眈。
齐清州之死已经让两国撕破了脸,但若起战事,突厥粮草银钱匮乏,必不占优势,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只是小打小闹的一些骚扰,今日刺杀也不过是趁乱搅浑齐国的水,齐清宴若死,齐国没有继承人,必定内乱。
霓云薇颔首:“宫外既不稳当,你以后还是少出去为好。”
她今天格外话多,甚至开始担心齐清宴的安危,这让他心中熨贴之余,还有一丝疑惑。
“你很担心我?”
青年音色冷润,如皑皑雪山上常年不化的冰河,却因日头的照耀而泛出柔光,苍白失血的脸颊更显得瘦削,霓云薇看着看着,后知后觉发现,他和齐清州长得并不相像。
少时的斯文内秀等到今日,便是深不可测的内敛,帝王心有沟壑,手掌天下杀伐,再温润的人也在深宫之中变得冷硬。
霓云薇坐在窗边的迎春榻上,窗格外的夕阳透进来,将茶汤照出浅褐色,茶叶根根分明,缓缓舒卷。
担心他么……
霓云薇闻言抬眼看向齐清宴,认真道:“我怕你死了。”
这话冒昧而犯上,齐清宴脸上却骤然迸出笑意,眼睑垂下,在肌肤上投落到淡淡阴影。
他们二人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从小一起长大,哪怕霓云薇心中有所偏爱,可若将一时半刻解不开的心结搁在一旁,无论霓云薇对齐清宴有多大的不满,于公于私,都不希望他出事。
即便是知晓她担心自己的原因……或许并不如自己期望的那般,齐清宴清冷的气息仍淡了几许,失血过多而沙哑的音色给他填上几分柔软,安慰她说:“别怕,我不会死的。”
“”
霓云薇偏过头,望向窗格外不远处洒扫的宫女,半晌,有些别扭道:“嗯,你最好说话算话。”
齐清宴望向霓云薇。
她话中微微透出波澜,华丽宫装加身,被缚在着四方之地的,不止是他。
长吸口气,齐清宴突然说:“那秋狩为你准备的礼物,你现在……要不要看看?”
第53章 齐清宴(4)
齐清宴说:“为你准备的礼物, 你要不要看看?”
恍惚回到旧年,心怀倾慕的少年人将一副忐忑心肠小心隐藏,怕她知, 又怕她不知,又怕她知而不在意。
小半生沉浮, 唯有她能勾起自己酸涩甜蜜的情感。
齐清宴静静等她回答。
坐在床边的霓云薇闻声望过来, 逆光的容颜慵懒舒倦,淡淡道:“有必要么。”
如同一盏冰水倒下,齐清宴带了温度的眼渐渐凉下来, 夜温降低,冰不过他心腔内发麻的心脏。
“我的情谊就这么让你难受?”
失血过多的人脸色苍白,又被她这么一激, 满腔的酸涩都迸发出来。
当日, 霓云薇一句‘为先帝服丧’而拒绝立后大典, 不顾举国哗然之声, 朝臣揣测, 一时间流言纷纷,齐清宴体谅她骤然受此变故, 所以从未相怨。
可原来人心能这样动荡而嫉妒。
一时间疯魔,齐清宴妒恨疯涨,竟强撑着身子下了床,捂着伤处踉跄几步,走到霓云薇身边, 一定要她告诉自己:“你说啊, 我就这么让你难受?”
能与她成婚, 齐清宴只有满腔的欢喜。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望向将两人名姓写于一起的庚帖婚书, 从来内敛沉静的人竟然也露出舒畅欢愉的笑声。
那上面说,他们二人天作之合,命定之缘分。
他以为霓云薇会有一日看向他。就算她心有偏爱,他也不介意。
登基三个月,多少明枪暗箭,多少通宵达旦的夜晚,他都期望霓云薇对他有片刻的心疼与理解,可他什么都没等到。
他一开始求的,从来不是这万人之上的帝位!
而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角色,眼前身着凤袍的女人突然轻轻唤他:
“瑜之。”
齐清宴浑身一震,瞳眸刹那深沉如海。
瑜之,是他的字。
未登基前,霓云薇常常这样称他,她说齐瑜之更加好听,哪怕太后娘娘笑哧说她犯上,霓云薇也丝毫不怕。
霓云薇叹了口气,微蹙眉头,即便是对方略显逼问的语气,也没让她心底泛起丝毫怒意,她早就不是年少时仗着家世为所欲为的少女:“我们都长大了,人会变的,不要为难我。”
“为难?”
“你说说,我有何处让你为难了?”
齐清宴苦笑,声音低下来,疲惫席卷,让他忍不住晃了晃身子:
“皇兄猝然崩逝,我和你一样难过,即便这万里江山他传于给我,所有人都觉得我捡了便宜,可是没人问过我,我愿不愿意。”
齐清宴哑声说:“你也没问过。”
霓云薇心中一刺。
离得近了,他身上的冷香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霸道的布满她的鼻息,方寸之间,这个世上最尊贵的男人正悲苦的望她,低声道:
“临危上位,食民之奉,我有自己要担的责任,所以我从未表现出抗拒。”
“你总以为是我占了皇兄的。”
霓云薇捏紧手中变了形的锦帕,偏头躲开他逼迫的视线。
齐清宴苦笑一声,疲惫道:“若我说,帝位和这荣耀,我从来都不想要,你可信?”
“算了,不信便不信罢。”
“你一向对我狠心。”
……
霓云薇只觉得脑子中有什么被刺道,对方受伤难过的脸让她下意识张口想反驳。
齐清宴静静望她,半晌过去,见她始终未语,眼底的期望又殆灭。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拿捏他的情绪。
“皇后连日劳累,今日便早些回关雎殿休息吧。”
再开口时,音色轻的听不出情绪。
“……”
满心涩痛压的霓云薇喘不上气,臻首微抬,头一回被齐清宴的控诉说的难以招架,急匆匆地下榻跑出门,只来得及说了声:“好。”
……
直到皇后仪仗走远,霓云薇便也没有听到身后的惊呼声,齐清宴撑不住身子,摇摇欲坠地缓缓跪在地上。
勤政殿顿时又乱作一团。
——
蝉鸣喧扰,暑热之下,人心战战兢兢。
宫里人都察觉到,陛下和皇后娘娘似乎闹了不愉快。
两人这样并不稀奇,但这次特别的是,似乎是陛下待娘娘更冷淡些。
霓云薇爱食栗子糕,往常都是御膳房做好了以后,每日清晨送到关雎殿。
送糕点的小黄门不肯说到底是哪位厨子做的,御膳房的各位老师傅为讨皇后娘娘欢心,也自己试着研究配方,但霓云薇都是摇摇头,只认她每日吃的那一份。
这几日却并未再有糕点送过来。
霓云薇自然没闲心因为一道糕点便去召见厨子,所以也并不知晓在御膳房的这些弯弯绕绕。
实际上,她有更忙的事情要做。
霓相,也就是霓云薇的父亲,递上辞呈,决意回到祖宅安养晚年。
一大早,霓云薇便出宫回了霓府。
“父亲怎么定的这么突然?”霓云薇疑惑地问。
“自太后再到皇后娘娘你,我霓氏一族受皇恩宠眷多年,也算是振兴门楣。”
霓相长叹一声,话语怅然:“可树大招风,你如今的地位尴尬,父亲掌权多年深知官海沉浮,能做到放手,才算真的消除帝座之人的忌惮。”
说到底,霓府曾是先帝齐清州的亲外祖家,当今与霓家并无血缘关系,能保住如今的荣华已是难得,若不懂得激流勇退,终有一日会落得大厦倾颓的一天。
霓云薇知晓父亲的意思,却是下意识反驳:“瑜之……陛下,他不会。”
不会顾虑霓府之势。
语毕,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对他如此信任。
霓云薇抿唇,忽视心底深处漂浮的悸动。
霓相闻言道:“荣宠侥幸随时事迁移,我知你委屈,但此后唯愿我的女儿能珍重己身,切莫触怒天颜。”
霓云薇垂眼,长睫微抖:“我没什么委屈的。”
“清……陛下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心思城府极深,不如清州那样肆意坦荡,但他对你终究是有感情的。”
霓云薇默不作声。
知晓她心中迈不过去齐清州那道坎,霓相又道:“孩子,你们三个之间的事,父亲本没有立场多加干涉,但唯有一句,你得记住,那便是‘放下执念,看清本心’。”
“你真正放不下的,到底是齐清州这个人,还是你骤然失去他后的心痛与害怕。”
霓云薇张了张嘴,被父亲温和出声打断:“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多思多想,试着自己慢慢找找答案。”
……
从父亲那处出来,霓云薇回到自己年少时的闺房。
一直到及笄前,她有大半时间都住在皇宫里陪伴太后,本朝已经许久没有公主,说霓云薇尊比公主一点也不为过。
闺房内的东西很少,还没有她少时在皇宫的房间多。
一张长条梨花书案后,两人高的书架纤尘不染,霓相定时派人打扫,故而房内陈设还算洁净,
霓云薇随手翻开上面的一本书,里面白玉书签还在,这本书停留在记忆中这页,便再也没被翻开。
霓云薇想起这码事。
那是一个雪后的冬日,当日她正在百无聊赖的看书,齐清州与齐清宴下学后,便随着时任太傅的霓大人一起来霓府游玩。
他们三个在霓府做游戏,又摆了小火炉温酒,就着大雪,心思和胆子都变大,就说让大家每喝一杯酒,便说一句心里话。
霓云薇那时候已经醉了,神智不清的说了许多自己的糗事。
后来齐清州因公务提前走了,酒桌前便只剩霓云薇与齐清宴两人。
傍晚的夕阳将叠雪的腊梅树照得格外迷人,鹅黄色的花瓣随雪花齐坠,纷扬扬的落了她满身。
霓云薇冷的一瑟缩。齐清州不在,气氛一时安静无比,简直像雪一样冷。
霓云薇错了错手,醉眼朦胧道:“你冷吗,齐瑜之。”
“不冷。”
偏头看齐清宴清明的眼,少女微醺的双眼一瞪:“好家伙,齐瑜之,你喝的假酒吗,你的脸怎么一点也不红?”
齐清宴无奈极了:“我们喝的是同一个酒壶中的酒。”
她都醉成这个样子,他怎么喝假酒。
醉鬼哪里听得懂,霓云薇摇摇头,竟从他手里夺过杯子,仰头喝尽。
“我不信,我要亲自试试。”
她粉润唇瓣接触的地方,正是齐清宴方才对口之处……
少年的脸红了,被她抓个正着,霓云薇笑眯眯戳了戳他的脸颊:“呀!有反应了,看来是真酒。”
齐清宴白皙的脸颊被她戳弄的泛红,替少女拢紧斗篷,望着她迷离的双眼。
齐清宴突然想每日都能见到这双眼,那便好了?
他说:“云薇,我们会永远如今日这般吗?”
“啊……什么?”
她彻底醉过去,终究没有答他的这句话
从回忆抽离,霓云薇摩挲着多宝架上一方雕花盒子,微微一顿。
看着像是皇宫出来的,当年齐清宴兄弟二人经常在霓府,霓云薇猜想应是那时候齐清州留下的。
她思忖着,箱子里左不过是一些书卷之类的东西,伸手拨弄了下,锁扣‘咔嗒——’一声打开,淡淡的油墨气味飘出,里面的味道不难闻,泛黄的宣纸昭示着,这些东西已经搁有了一些念头。
不同于齐清州的草书,宣纸上是端方秀丽的楷书。
霓云薇顿时明白这是谁的字。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将宣纸放回盒子,而是缓缓展开。
上面写着的,是他们的一年四季。
——景元二十年冬,青州与云薇共泛同心湖,吾亦同往。
——景元二十一年秋,青州与云薇秋狩同乘,吾亦同往。
——景元二十一年冬,云薇同我摘梅酿酒,青州邀云薇冬日乐宴,吾未同往。
……
——永宁元年,帝立云薇为后。
——永宁元年,再见皇后,我向她道,娘娘千岁
霓云薇缓缓轻轻吸口气,几乎有些握不住这些泛黄的宣纸。
那上面记载着三人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
霓云薇记忆中,她与齐清州有许多回忆,所以在他离开后,心中总有闷痛。
可她回忆中,却很少看到另一个身影。
如今就着这宣纸,有些模糊的记忆却渐渐清楚。
那一年暴雪肆虐京都,三人泛舟同心湖,她偏偏耐不住性子,非要站在船头捞水里的浮冰,却不慎坠入水中。
一开始,霓云薇听到齐清州大声喊她的名字,随后有人迅速的跳入水里向她靠近,将已经呛了几口水的霓云薇拖上了船。
她晕了一会儿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裹着齐清州的披风,见船已快靠岸,自己也窝在齐清州宽阔的怀里,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对方救了自己。
是一场很俗套的英雄救美,那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对齐清州心动。
如今再回想那段记忆,霓云薇却觉得光怪陆离,模糊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遗忘了。
[景元二十年冬,青州与云薇共泛同心湖,吾亦同往。]
吾亦同往
三人同乘……可登岸时,霓云薇似乎并没见到另一人的身影。
当时的齐清宴在哪里?
她只依稀记得,那次意外之后,齐清宴卧床病了半月,她也染了风寒,她老爹进宫给景元帝后请罪,回来后便斥她再不许遣了奴才,带着两个殿下偷偷游湖。
她连父亲的斥责都还记得,却连到底是谁救了自己都不知道。
可如果是齐清宴,为什么他从来都没和自己提过?
……
她心中不能压事,只要有了疑惑,便是再小一件事,也要弄清楚,拜别了父亲,霓云薇匆匆回宫。
那年的湖水刺骨的冷,霓云薇只记得那人有力的手臂紧紧圈着自己,她慌的只能双手环住他的腰,生怕对方把她扔在这冰冷水中
等回到关雎殿后,霓云薇匆匆换了套轻软常服,便直奔勤政殿而去。
第54章 齐清宴(5)
酉时刚过, 斜阳照落红墙,宫道两侧柳树林立,翠叶簌簌, 日光掩映的湖面翻出粼粼波光,一如往年。
禄泉领着太医刚从勤政殿出来, 就见霓云薇匆匆忙忙地走近, 身后的皇后仪仗被她甩开老远,瞧着像是着急赶来的。
禄泉连忙小跑几步迎过去:“娘娘万安,娘娘这是……”
急促回宫, 下了凤撵后又跑了半程,此刻热了一身的血,霓云薇平复呼吸, 在殿前站定:
“陛下在做什么?”
禄泉给她打着帘子往里面迎, 闻言忙应道:“回娘娘, 内阁几位大人刚走, 陛下这会儿应还在处理政事。”
“知道了, 我去看看他。”
禄泉为她霓云薇和缓的态度惊诧一瞬,而后神色如常地恭敬引路, 只是心下忍不住想,皇后娘娘出宫一趟,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了?
……
早有小黄门进来通传过,霓云薇迈进内室,禄泉的声音适时停下。
霓云薇向上而望, 正逢齐清宴也抬首看向自己。
勤政殿内雕龙刻凤, 明黄内饰将这里衬出强烈暖色, 齐清宴脸色有些苍白,三千烦恼丝高束, 黑金滚边袍服内敛奢华。
他手里握着本奏折,眸光流转,扫一眼霓云薇身上装扮,目光落在她规矩交叠的手上:“回来了?”
嗓音听不出情绪。
霓云薇最近总觉得,自齐清宴登基以后,便甚少有情绪外露,眉眼压平不变喜怒,端的一副冰冷帝王的模样。
他也有过舒朗快意的时刻吗?
她第一次想,这至高无上的九五之位,他是否真的想要?
拾阶而上,华丽凤袍曳起葳蕤,‘嗯’了一声算是回了话,霓云薇挥手遣散了外间的宫人,沉默站在御桌旁。
齐清宴侧首望去。
不驯被收起,眉眼微垂,只有不经意间才露出丝缕的光彩,容色姝绝。
淡青色的宫装在夏日里如同一块鲜翠的薄荷,霓云薇似是有些别扭,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你……受伤了就多躺着歇歇,朝政……一时半刻的,不是有内阁给你担着?”
“……”
齐清宴未作声。
素白的手指捏着墨条在砚台上缓缓打圈,霓云薇眼睛忽闪着,思忖着怎么开口比较合适。
齐清宴握笔蘸墨的动作一顿,终于开口:“有事找我?”
……又被他发现了。
霓云薇一时语塞。
看她样子已经默认,又思及霓相退隐的辞呈
齐清宴脸色淡淡,话音微凉,如冷玉相击,带着不容置喙的微笑,只是那笑里含苦:“我不会同意你去的。”
磨墨的动作一停,霓云薇没反应过来,望向他隐在烛光里的面容:“什么?”
齐清宴捏紧手中奏折,又皱眉重复了一遍:“广陵,我不会同意你去。”
霓府旧宅在广陵,离京都隔着两百多里,距离不算远,但一路舟车劳顿不说
一旦霓云薇离开皇宫不再回来,他要用什么才能勾她回来?
这京都,早就没她留恋的东西了。
“”霓云薇闻言一时心情复杂。
或许是自己平时表现的太疏远,齐清宴现在对她的有意靠近,皆是以为她有事相求。
霓云薇沉默许久,清咳两声而后正色道:“我是有话要说。”
案头的奏章桌案上摆着一方南海国供的舍利塔样的小屏风,男人的手便挨着这漆黑的物什,衬得手指更加冷白,此刻因她的话缓缓攥紧,透出青绿色的经络。
霓云薇说:“今日我回了霓府,看到一样旧物。”
齐清宴语如落雪轻响,指尖动了动:“什么?”
“你的书匣。”
齐清宴放下朱笔,身子靠近椅背,嗓音嘶哑,疲惫地揉按眉心:“嗯,然后呢。”
他并无挤兑之意,只是有些纳闷霓云薇突然提这件事。
少年时,他们三人下了学后送霓云薇一道回霓府,常等到霓相留饭后傍晚才回宫,有落下书匣之类的事,并不稀奇。
“我记得有一年,我们三人泛舟游玩,我不慎掉入水中,幸而获救。”
齐清宴抬手掩住口唇,抑制住涌上的咳意,偏首与她四目相对,看到霓云薇涂着绯色口脂的唇扯了扯,用他从未听到过的复杂声音道:“救我的人,是谁?”
原是那个书匣……
一时静默后,笔尖划过纸张的簌簌声落了又起,齐清宴音色平淡,只是深深忘了她一眼,而后收回视线:“你一直以为是青州。”
话里轻嘲,不知是对谁的。
霓云薇抿唇,神色软了几分:“抱歉。”
齐清宴动了动僵直的脖子,深深看她一眼:“所以,你如今道歉是为何?”
“当日救你并不图回报,即便今日你明晰过往,我也并不用你做什么报恩的事情。”
他图的根本不是挟恩讨报,霓云薇也不可能因为一两件事而转而喜欢上自己,她既已认定那人是清州,那么这样的事便没必要告诉她。
“我知晓,你常觉得,是我抢了皇兄的一切。”
雁过留声,玫色的瑰丽云霞挂在苍穹,暗青色的天空立在飞檐之上,天光渐暗。
齐清宴的声音低下来,潺水样缓缓漾开:“皇兄御驾亲征之时,我暂代监国,宦海沉浮,勾心倾轧,自他崩逝后,朝堂每一次动荡,都让我觉得,这个皇帝,我并不想当。”
霓云薇咬唇不语。
“可皇室食民奉养,国有危难,自当挺身担责,时逢动乱,内有黎民将置身于水火,外有边关强敌,我知你不信,或许认为我冠冕堂皇。”
“但是云薇。”
齐清宴声音苦闷,带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疲惫,明明正当盛年,却颓然生出一股苍老气息:
“若有可选择的机会,我宁愿替皇兄而死。”
“若是这般的话,最起码我们三个人之间,还能有两个人快乐。”
烛台上的灯又灭了一盏,霓云薇转过身去,从一旁拿了火折子点上,光晕盈盈,照出她满脸的泪。
齐清宴登基的这三个月,天下间风言风语从未听过,他听了关于兄弟阋墙的传言,也听了各种揣测他早有谋图帝位的说法。
可风雨再大,齐清宴也认为,有人同舟而渡,那这一条染血荆棘的帝王之路,会好走一些。
言语之利剑,远不如她一双冰冷的眼给他的痛彻大。
至亲之人的排斥,才是一把锋利剜心的刀子。
他惯来一副冷淡的样貌,却几次三番对着霓云薇失态,又错错落落捡起自己满地的狼狈,怕离落时太难看。
如今说完,又是长久安静。
“齐清宴。”
半晌后,霓云薇转身,望进那双晦暗的双眼:“我该相信你么。”
霓云薇与他一双清冷凤目对视,得见他眼中春华秋实,一个脉脉如玉的人,不管不顾地迈进她这一片落雪的荒野,任凭肆虐。
烛火摇曳,长吟一声后猝然熄灭。
“你可以不相信眼前这个齐清宴。”
他轻轻地笑,又低声说:“但你可以永远相信齐瑜之。”
暗路彳亍,可总有得见天光之时。
霓云薇闭眼颔首,静静而立。
他们之间无需太多言语,齐清州的离开将是他们二人生命中永远的潮湿,然而心结微散,总能让他们稍微喘口气。
齐清宴与霓云薇,永远不会是对立面。
“坐吧。”
半晌后,齐清宴轻咳一声,那股沉闷气氛淡了。
有些东西变得不太一样,做不到将他奉为君主般对待,却也不像少年时能随意嬉笑调侃,霓云薇站在那,竟生出一点无措来。
她环视一周,扫过他周围,抿唇问:“坐哪儿?”
御阶之上唯有一方御案和龙椅。
齐清宴轻笑一声,那声音罕见带了些少年意气的开心,他望旁边挪了挪,龙椅上空出一半,跟她分享:“坐这里。”
“?”
“臣妾不敢。”
“我许你坐。”
“”
殿内寂静,霓云薇思忖片刻,在他放纵的视线中上前一步,竟真的坐在那张他让出的一半的龙椅上。
越纲犯祖,一时间竟真有了妖后实感,霓云薇轻笑。
片刻后,隐约嗅到一丝铁锈味,她低呼道:“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齐清宴望她双眼,清浅出声:“本就不是什么重伤,多养几日便能痊愈。”
“你哪里养了?”
朝会一天没停过,如今这时辰还在勤政殿泡着,怕是下了朝后进了这里,便再没出去过。
霓云薇撇撇嘴,下意识露出轻怨的目光。
黑色常服里露出绢白里衣的衣襟,齐清宴搁下奏折,因她的关心而目露暖色:“太医两个时辰便来一次,我也算是备受照顾了。”
哪怕她并不能回以同等的情谊,可只要霓云薇放下芥蒂,如同以往那样待他,齐清宴也好,齐瑜之也罢,只要她开心,他愿意等。
两人说这许久,便连晚膳都忘了用,等到月上中天,禄泉在殿外轻声提醒,霓云薇才想起传膳。
齐清宴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先别。”
“嗯?”
“想吃栗子糕吗?”
“……啊?”
——
帝后二人一同回了关雎殿,一应宫人见了霓云薇脸上淡淡的笑,皆是有些惊讶。
她们进宫后一直冷脸的皇后娘娘……终于愿意给他们陛下好脸色了?
……
关雎殿有自己的小厨房,霓云薇的吃食多半自己拿主意,此刻见齐清宴竟然往小厨房的方向走,一时惊讶道:“做什么?”
“栗子糕。”
霓云薇惊讶:“你怎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齐清宴笑而不语。
栗子和桂花蜜都是现成的,用了少许的面,起锅烧水,模俱压花,因为受伤,齐清宴速度有些慢,动作却行云流水,一看便知并不是第一次做。
她在身边坐着看,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清香,某种猜想呼之欲出:“每日从御膳房送出的糕点,是你做的?”
“是。”
将糕点上锅,齐清宴在一旁水盆净了手,走到霓云薇身旁时微晃了晃。
她赶紧上前一步扶着:“怎么没和我讲过?”
想到之前他们的状态……霓云薇也理解了:“不过你哪里有空一大早起来做糕点啊。”
朝会在卯时三刻,再往前……天都没亮。
齐清宴却不觉得有什么,看了眼火候,一边应她的话:“不费什么力,不过避免风言风语,我都是在勤政殿的小厨房做好,再交由御膳房转交给你。”
帝王纡尊降贵洗手羹汤,传出去文武百官不知如何议论纷纷。
他说的理所当然,霓云薇却有些不知所措。
她跟齐清宴闹了几个月的脾气,可对方仍然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要多久才好?”
“快了。”
白汽蒸腾,锅盖刚一打开,喷香扑鼻,霓云薇要伸手去捏糕点,齐清宴一把握住她:“别,小心烫。”
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温热,只微微一接触便收回,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霓云薇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齐清宴不善武,平时多是握着笔和书卷,故而手指纤长白皙,没有丝毫伤痕瑕疵,比有些女孩子的手更加漂亮。
从前怎么没发现?
齐清宴顺着她愣神的视线看过去,举起自己的左手:“怎么了?”
“没……”霓云薇眨了眨眼。
齐清宴心底微动,半晌勾起个笑。
“常有人说我的手不适合握剑,更适合握笔。”
“……”
“你觉得呢?”
“都……都挺好的。”霓云薇道。
“听闻霓相年轻时剑使得行云流水,你会么?”
霓云薇说:“会一些。”
她出生于武将之家,自小便跟着父亲舞刀弄枪,也是因此,才跟齐清州走得更近些。
齐清宴:“改日若有空,教教我?”
“好啊。”霓云薇应得干脆,身侧之人笑意加深。
……
两刻后,糕点装盘,霓云薇小口咬着,露出笑来:“想不到你厨艺这么好,是谁教的?”
“是我母妃。”
霓云薇一愣。
其实关于齐清宴的母亲,霓云薇知之甚少。
便是他本人同她一起长大,霓云薇尚且疏忽他的心意,更何况那位早逝的赵才人。
霓云薇只记得,赵氏是景元帝酒后临幸的一名宫女,事后封了才人,也不过是泯灭在后宫中的一枚小小萤火。
齐清宴九岁那年,赵才人因病去世,宫内丧事办的极为低调,霓云薇当时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对此事几乎没什么印象。
后来没过几个月,在宫内第一次见到这位二皇子,当时霓云薇的皇后姑姑和太子哥哥都告诉她,这一位也是她的表哥。
自那以后,他们三个才开始形影不离。
斯人已逝,霓云薇轻声说:“抱歉。”
齐清宴摇头,目光中几许叹息怀念:“母亲没读过书,能教给我的不多。”
他指了指霓云薇手中的栗子糕:“这算其中一种。”
口中糕点甜而不腻,相识这么久,霓云薇竟是第一次听他谈及自己的过往。
“是么,可惜小时候没吃过你娘亲做的栗子糕,是不是比你做的还要香甜?”霓云薇眨了眨眼。
齐清宴一时无言,霓云薇一顿:“抱歉,我并非有不敬的意思。”
“不是。”
明月高挂,星子映烁,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其实……你吃过她做的栗子糕。”
“……什么时候?”
齐清宴目中有些黯然,叹息一声:“你果然忘了。”
“什么?”
不知为何,霓云薇被他目中带着委屈的黯然刺的一慌。
“你七岁那年,在御花园,我们见过。”
彼时一群权贵家的孩子们,一同随家人进宫参加皇帝寿宴,霓云薇作为丞相之女,又是太后太子至亲,故而即便年纪尚幼,仍有宫女领着走在一应贵女的最前头。
七岁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衣裙,脖子上挂着翡翠镶金璎珞,通身贵气,她听不懂也不想听一群姑娘的奉承,心里想着父亲说今日回去教她骑马的事。
经过御花园时,正巧碰到齐清宴。
赵才人不受宠,连带着齐清宴的日子只能算是勉强过活,若是想摆什么皇子架子是断断不可能的,所以那日他一身普通少年打扮,连个玉佩都没挂。
他蹲在地上抱着肩膀,似乎在哭。
有位瞧着约莫八九岁的姑娘见这衣着朴素的少年,登时呵斥齐清宴不懂规矩。
霓云薇当日本就心气不顺,又厌烦对方叽叽喳喳的尖锐声音,冷着一张小脸呵斥道:“吵什么?!这是我朋友,我特意让他在此处等候,你们谁有意见?”
她也看到了,齐清宴是在哭,若是直接点出他的身份,一定会有人笑话他。
她才不能让别人笑话她的朋友呢。
谁人不知这霓家姑娘的地位,半打的孩子们哪有什么复杂脑筋,听她如此说,一时吓得快哭了:“原是霓姑娘的朋友,我——”
“诶呀吵死了。”
霓云薇几步跑到齐清宴身边,拉着他走,也不管后面的一群莺莺燕燕:“都别跟着我。”
等到甩开那群人,霓云薇才道:“齐清宴,宴会就要开始啦,你怎么还在这闲逛?”
“我没背好诗,父皇不许我参加宴会。”
小少年低下了头,声音里满是难过黯然。
“哎呀,其实宴会也没什么好玩的。”霓云薇摆了摆手:“你若好奇,等我到时候给你转述便是。”
齐清宴却没接这话,而是说:“薇薇,他们都说,父皇更喜欢皇兄,不喜欢我,所有人都和父皇一样,对么。”
“怎么会呢?”霓云薇摇头,小大人一样安慰他:“你和太子表哥,我都一样喜欢呀。”
“真的吗?”齐清宴眼圈通红:“你真的和喜欢太子表哥一样喜欢我?”
“当然了,我们都是好朋友,哪里需要分出个高下?”
霓云薇苦恼的皱眉:“你别难过啦,大不了一会儿我帮你把刚才那人揍一顿,替你出气!”
揍肯定是不会真揍,两个小小的身影就在假山后面嘀嘀咕咕许久。
“晚宴还不开始,我好饿。”霓云薇眼冒金星:“你饿不饿?”
“不饿。”
齐清宴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纸捆着的小包:“这个给你吃。”
“是什么?”
“栗子糕,我娘做的。”
霓云薇接过来,一口气吃了三块,惊喜道:“真好吃,你娘好厉害。”
齐清宴:“我也会做,只不过没有我娘做的好吃,不过你若喜欢的话,我再学学。”
“真的?”
霓云薇腮帮鼓动,嚼嚼嚼:“那也好,你可以给我一直做栗子糕,一直到你娶王妃为止!”
“娶了王妃便不能为你做栗子糕了?”齐清宴疑惑。
“当然啦。”霓云薇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娶了王妃还给我做栗子糕,你的王妃会生气的。”
齐清宴:“那我娶你做王妃不就好了?”
霓云薇一愣:“有道理诶?”
糕点清甜,霓云薇舍不得这味道,直接道:“那你可得记住啦,以后娶我做王妃,一直给我做栗子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少年时不懂,朋友之间确实不需偏爱,可若是对心中喜爱的人,便瞬间泾渭分明的看出与朋友之间的不同。
年少稚嫩之语被她忘在记忆里,她也没能做到答应齐清宴的不偏爱。
也许……那个一天天长大的少年,看到她背离承诺,他一定,也很失望吧。
……
一盘栗子糕见了底,两人才往回走,各自沐浴后,一前一后的回了寝殿。
霓云薇进来时,齐清宴正靠在床头看书,雪白衣襟下隐约看到绷带:“太医来过了?”
“嗯,并无大碍。”
齐清宴往床边挪了挪,霓云薇爬上榻后在里面躺下。
破冰第一晚,虽不再争锋相对,可同榻而眠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齐清宴看出她神色,顿了顿道:“我回勤政殿吧。”
他说完就要起身,不妨被霓云薇拉住:“算了,歇下吧,你带着伤不要跑来跑去了。”
又不是没共枕而眠过,霓云薇困倦的不行,也不想在折腾。
等到烛火灭了,她抱着被子躺在里侧,却忽然睡不着了。
身边之人呼吸轻不可闻,霓云薇知道,齐清宴也还没睡。
“你……”
“你——”
“你先说。”齐清宴一顿,在她身后缓缓道。
第55章 齐清宴(6)
“没什么”霓云薇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声音在夜中格外轻缓:“明日父亲离京,想去送一送。”
再见不知何时,霓云薇心中总有不舍。
“你真不走?”齐清宴抿唇。
霓云薇:“我为何要走?”
“”
“那我陪你一起去送霓相。”
这便是应了。
霓云薇摇摇头:“不必, 你有伤在身,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算着时间, 送出城不走太远,午时前也就回来了。”
黑暗中,齐清宴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不经意碰到霓云薇搁在一旁的手。
床榻晦暗,两人一时皆是怔愣,他碰到了没躲开, 霓云薇则是没反应过来。
半晌, 齐清宴话音含笑, 但有些担心, 还是忍不住劝:“近日京都不太平, 我会安排好你周身的护卫,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尽量早些回来。”
不针锋相对时,齐清宴对她有求必应。
“知道了,放心,我很惜命。”
顿了顿,霓云薇补充道:“你也惜命些。”
“”静默片刻, 齐清宴勾唇:“嗯, 我知晓。”
这世间至亲, 他们唯剩彼此,不能再经受丝毫的分开了。
——
京畿五十里处, 护卫皇帝的羽林卫首领对着华盖马车旁的霓云薇行了礼,声音恭敬:“禀娘娘,咱们该回了。”
父亲的马车越走越远,霓云薇眸地水光脉脉,闻言颔首:“走吧。”
她转身回到马车上,还未坐好,便听到马车外突起一片嘈杂之声,羽林卫们高声道:“有刺客!保护皇后娘娘!”
霓云薇蹙眉,一把掀开帘子,漫天箭雨而至,她敏锐地侧身躲过,然而皇后冕服厚重华贵,她动作多少不济。
“娘娘!您先走,臣等在这能拖些时候!”
霓云薇不是纠结的人,她虽懂些武艺,但跟这种刺杀的死士比起来还是显得稚嫩些,她冷目搭马,娴熟地拉弓,箭尖以破竹之势射向一个正在向她靠近过来的刺客。
对方显然是想置她于死地。
“是突厥人!”
羽林卫们咬牙切齿,双目通红。
“皇后娘娘!这里离京都不远,此等刺客皆为死士,人数并不多,我等护着您先回城!”
霓云薇弃了那辆华贵但行动缓慢的马车,换了羽林卫的战马,扬鞭厉声:“走!”
“是!”
不知跑了多久,等到城门近在眼前,还不待霓云薇高兴,周围惊呼声便自她耳畔传来——
“皇后娘娘小心!”
“娘娘——!”
“皇后娘娘!!!”
风声鹤唳,利箭射入马腿,马匹受惊发出一阵吠响,而后狠狠将霓云薇甩了出去!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霓云薇还有功夫想,看来齐清宴要失望……
午时之前,应该是回不去了。
——
关雎殿内,太医跪了一地。
羽林卫的几位领头也是面无血色地双股发抖,唯有指挥使还算冷静,尽管声音磕磕绊绊,还是把遇刺的前因后果说完了,末了道:“属下等护卫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床榻之上,头上包缠纱布的女子正是霓云薇。
方才在京畿外,霓云薇的战马被刺客射中,按理说她懂些功夫,不至于受伤太严重,但那位置太过刁钻,她坠马后卸了力,落地前调整了姿势,不至于摔得太惨。
但头还是不偏不倚地撞到一块大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待羽林卫扫清刺客,急忙将霓云薇送回宫中,迎接他们的便是龙颜震怒。
那是众人第一次见齐清宴发那么大的火。
“臣该死!”
羽林卫首领跪伏在地,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皇后,什么时候能醒?”齐清宴眼底韫红,嘶哑开口。
“回陛下,娘娘头部受创,但好在伤口不大,失血不算多,等服了药下去,晚些时候便能醒了。”
齐清宴缓缓松一口气。
好在受伤不重。
知晓她遇刺昏迷那一刻,齐清宴正在与内阁诸臣商定突厥之事,听到霓云薇的消息,他往日清冷的面容终于出现皲裂,从勤政殿到关雎殿这一段短短的路程,齐清宴几次差点摔在地上。
他们是彼此最后的亲人,齐清宴不能想到有一日,若这世上再无霓云薇,会是怎么样。
日头西斜,更夜沉沉,关雎殿的地上洋洋洒洒跪着的人有增无减。
每一刻都是煎熬。
齐清宴面色苍白,然而无人敢劝。
直到子时过半,床榻上的人才轻微动了动手指。
齐清宴立刻凑近碰了碰她的唇,轻声唤她:“云薇?”
头好疼
霓云薇缓缓睁眼。
入目便是齐清宴的脸。
床边坐着的男子双目赤红,眼下青黑,连玉冠束着的青丝都轻微松散垂落几根,面色苍白,瞧着十分憔悴。
此刻见她醒了,他略有些急得回头唤了声太医,安静的外殿顿时嘈杂起来。
打水的端药的,还有人悄声念叨着‘老天保佑,皇后娘娘可终于醒了’关雎殿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即便是齐清宴性格清冷从不嗜杀,但事关霓云薇,这位他宁违祖制也要立的皇后
谁能知晓他会做出什么?
一时之间,人人皆有捡了条命的幸福感
皇后娘娘……
这称呼进入脑中,霓云薇轻轻蹙眉,目光清澈茫然,望着齐清宴道:“我是谁?”
齐清宴神色复杂:“”
一旁的太医及宫人:“!????”
眼瞅着方才还喧哗的殿内因她的话顿时安静下来,霓云薇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绷带,‘嘶’了一声,苦笑道:“我应该是脑子摔出问题了,不太记得人。”
一时间无人敢言。
霓云薇思忖着,方才那人叫自己皇后娘娘眼前身着龙袍面色苍白的憔悴青年,应该便是皇帝。
他们是夫妻,那应是最信任的人。
霓云薇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叫什么都暂时还没想起来。
“我是你的皇后?”她看着齐清宴,不确定的问道。
“是。”望向她的目光幽深复杂,齐清宴没想到,让霓云薇承认他们的关系,竟然是以这样的情境
霓云薇抱歉道:“你能告诉我,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吗?”
“你出宫时受了些伤。”
齐清宴垂下双眸,掩住眼底微光。
他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窃喜于对方的忘记。
她只相信他的样子……
真好啊。
“不过没关系,我会让太医治好你。”
齐清宴说完,试探的伸出手,缓缓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霓云薇眨了眨眼,对他的亲近不躲不避:“好。”
齐清宴眼底渐渐浮起喜悦,像是触碰到了自己求而不得许久的珍宝,他两只手拖着霓云薇的脸,静静看了片刻。
一旁宫人识趣地退出内殿。
甫一睁眼便看到他,对方的气息让她觉得熟悉,对他的触碰也没有下意识的排斥。
霓云薇相信自己身体的反应,所以并未对身份有什么怀疑,自然也不会躲避对方的动作。
“我们成婚多久了?”刚说完话,脑子一抽,霓云薇疼的吸了口气。
齐清宴闻言动作微顿,继而神色如常道:“不足三月。”
原来如此。
霓云薇颔首,又看他带了憔悴的脸色,关心道:“你一直在守着我?”
“嗯。”
“歇歇吧。”她往里挪了挪身子,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累不累?”
说着,动作自然地抬手,也学着他方才的动作,摸了摸齐清宴的脸。
微刺的胡茬戳的她一停,刚想收回手,齐清宴却突然抬手牵住霓云薇,声音微哑:“我还有些事,你先休息,待会再来看你。”
霓云薇环视一周,虽然告诉自己可能是撞到脑子暂时忘记,但还是有一丝不适应,闻言颔首:“那你要早些回来啊。”
齐清宴眼底情绪浓郁,偏头以拳抵口唇,抑制半晌后道:“好,我很快回来陪你。”
霓云薇露出个放心的笑。
——
齐清宴回了勤政殿,他沉默坐在御座上,静静打量台下众人。
台下被召来的人均是冷汗连连。
大多是内务司、御膳司管事的人、甚至还包括了关雎殿大大小小所有的小宫女小黄门。
他们这群人官职不高,虽然服侍的是天下最尊贵的主子,但平时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皇帝召见的。
陛下这是要干嘛?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淡淡开口:“皇后抱恙,需要静养,闲杂琐事,日后便不许在她耳边提起。”
方才他问过太医,霓云薇这失忆之症何时能好。
太医答复,人脑经络疏密,一切皆不好说,有可能三五月,有可能三五年,更有可能这一辈子便想不起来了。
齐清宴听到这话,怔忡片刻,随后挥退了太医,一人独自沉默许久。
……
摩挲食指上一枚曜石扳指,齐清宴冷肃面容几乎没什么情绪,然而接下来的口中之语宛如平地惊雷,砸在台下之人耳畔。
“先帝殡逝,朕与皇后心感悲痛,避免皇后忧思,于养病不利,日后尔等无需在皇后面前提起先帝只言片语。”
暑夜的空气粘腻潮湿,禄泉立在齐清宴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替他说完后面的话:
“娘娘性情慈悲温和,若是再回忆起先帝之事,必定劳心伤神,日后后宫之中,你们当差都要格外小心,听懂了吗?”
台下之人终于领会齐清宴之意。
宫中谁人不知,齐清宴、皇后与先帝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陛下不顾人伦纲纪,竟要将先帝在宫中之人口中抹去。
一旦如此,失忆的霓云薇便再也想不到,自己曾经属意于先帝之事
众人一时冷汗淋漓,却不敢丝毫怠慢,即便是参透齐清宴背后之意,却也丝毫不敢劝诫。
齐清宴想要将那人在她记忆中抹去。
此后,霓云薇的故事里,便只有齐清宴一人了。
……
无论台下心中有何种想法,一时间众人皆高声齐呼万岁,恭敬道:
“奴才谨遵圣命。”
第56章 齐清宴(7)
几乎一夜间, 皇宫内关于齐清州的痕迹都被抹去,宗祠内供奉着历代先帝灵牌的高台修的更高,立在下面几乎看不清牌位上的字迹。
宫内许多布置微微变化, 却又精妙的不会被人察觉。
霓云薇对一切毫无所觉。
她晨起时,发现身侧无人。
昨夜齐清宴躺在她身侧, 一言不发地望她良久, 霓云薇问他有何话要说,对方才勾起安抚的笑,很轻的摸了摸她的脸。
……
“陛下何时走的?”
宫婢替她梳顺长发, 闻言道:“回娘娘,陛下卯时刚过就走了,吩咐奴婢们莫要唤醒娘娘。”
她手上拿着一支八宝珞玉钗, 而后斜斜插进霓云薇发髻中, 霓云薇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 指尖捻动, 动作一顿。
她低头看向手中薄茧, 突然道:“我从前,习武?”
宫婢一惊, 忙低下头装作翻找东西的样子,没让霓云薇看到她眼中的惶恐:“娘娘娘娘出身将门,自然是会武的。”
陛下说过,要尽可能少的在娘娘面前提她过去的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妄言, 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脑袋奔赴黄泉。
额上的伤并不严重, 霓云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过去的事。
半晌后她挫败道:“我都会哪些?”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宫婢挑捡着说:“娘娘应是会舞剑的, 前个儿陛下还给您送来双剑,说是给娘娘练着玩呢。”
“双剑?”她一愣。
“是的, 您说要教陛下学剑呢,所以陛下才送了双剑吧。”
霓云薇闻言笑起来,眉眼倏弯,瑰丽面容顿时明亮,感兴趣道:“拿来瞧瞧。”
——
齐清宴下了朝,径直回到关雎殿。
霓云薇受伤后,关雎殿伺候的人多了不少,甫一进门,迎驾的人便乌泱泱跪了一地。
齐清宴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面上一沉,心提起道:“你们娘娘呢?”
“回陛下,娘娘去了明月楼。”
“去那里做什么。”
“娘娘说……练剑。”
齐清宴一怔,心缓缓落下,他颔首道:
“知道了。”
——
白日的明月楼更见奢华。
六层的楼体墙壁上描金绘彩,飞檐雕玉,每一层都挂着彩绸和风铃,夏日暑热,微风吹拂时,带来沁人的声响。
楼前的空地上,一位身着淡青广绣束腰裙的女子正在舞剑。
凤凰花海火红如云,剑花席过,斩断几朵葳蕤的瓣,因剑锋带力,始终未能落到地面。
于是落花缤纷,随那一人而舞。
宫装繁琐,霓云薇却丝毫未受影响,只是到底刚伤过,她的速度慢下几倍不止,瞧着有些滑稽。
察觉到不远处注视的视线,不知怎么,霓云薇突然有了几分捉弄那人的意思。
剑锋偏转加速,破竹之势刺向身后之人。
她本刚受过伤,动作和剑气都软绵绵的没什么攻击性,再加上笃定齐清宴会躲开,所以这一剑便没收什么力道。
霓云薇唇角勾起,几根发丝柔软地贴在脸颊上,张扬又热烈。不远处的齐清宴站在原地没动,眉眼澹澹,只略一挑眉,含笑看着她。
如同看着一个喜爱玩闹的孩子。
一朝帝王,九五之尊,面对她的剑锋不躲不避。
剑尖还有一寸触到他胸口时,骤然偏移。
霓云薇攻势不减,与齐清宴擦身而过……没收住——
齐清宴一愣,而后动作迅速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霓云薇借势在他怀里回旋,脚步停下,右手中剑切过一旁青柳与凤凰花。
碎金日光落了漫天。
他清润的眉眼垂下,替她摘下发间落下的柳叶,无声笑了笑:“怎么来了这里。”
“宫人们说,这里是你为我建的?”
忆起她知晓明月楼时面无表情的样子,齐清宴面色不改,温声道:“的确如此。”
“很漂亮。”
鼻息间都是草木香,霓云薇勾唇:“谢谢你,齐清宴。”
掌心下的腰肢纤细,盈盈一握,齐清宴手指动了动,缓缓收回手掌,眼底笑意加深。
霓云薇收了剑,兴致盎然:“你会用剑吗?”
“不会。”
年轻帝王面容俊逸,皎若白玉,纤细手指掠过她额上浅浅的汗珠,语调微扬:“我不会,但你答应过教我。”
“什么时候?”
“前日。”
齐清宴说:“这剑是一对,你没发现吗?”
“发现了。”霓云薇转身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另一把剑,扔给齐清宴道:“这把是你的。”
齐清宴垂眸,看着这柄剑身雪白的剑,微微露出个笑。
霓云薇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齐清宴从前为她准备的礼物,却未送出去的礼物。
与她月下共舞,双剑辉映,是关于他心底的梦想。
“剑招我都忘的差不多了,方才刚想起一些简单的。”
霓云薇抱着肩膀,绕在齐清宴身后上下看了看他的身型。
察觉到那道打量的视线,齐清宴身子微僵,却并未乱动,直到那股温软气息拂在他颈侧时,齐清宴脸色一顿,眼底划过茫然。
她……抱了自己。
霓云薇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给对方的震撼有多大,她虽然没有记忆,但是能感觉到齐清宴给她的熟悉的气息,她对二人之间的夫妻关系丝毫不怀疑。
像这样的肢体接触,她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
“你放松些。”
她在齐清宴身后环着他的腰,略一惊讶,忍不住笑道:“你的腰好细,小心练剑再伤了腰。”
齐清宴:“”
从前霓云薇未失忆时,莫要说如此亲近的举动,便是这样嬉笑的态度都是少有。
朝思慕想许多年的心头月,此时此刻正抱着他,嘴里还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真的,难道没有人说过你的腰很细吗?”
霓云薇抱紧了些,又继续说:“你好瘦,硌得慌,你不爱吃肉吗?”
双手在他前胸的位置胡乱拍了拍,惊讶道:“欸?有肌肉?”
齐清宴:“”
“别闹了。”他在她怀里转身,声音无奈,却还是舍不得推开她的手,反而像是怕她收回一样,双臂落下困住。
齐清宴眼底满是欢喜眷恋。
这样的亲近对他来说犹如附骨毒疽,更像是一场美梦,随时易碎,他格外珍惜此刻的每一秒,甚至卑劣地想着,若是霓云薇再也不会想起过的事情,该有多好。
“这不是看你好像有心事么。”
霓云薇勾起个笑:“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心腔熨帖,齐清宴声音微哑:“嗯。”
霓云薇露出笑来,随后让他把剑从剑鞘中拔出:“你没基础,我也没想起太多招式,我们今日就随便学学,不必太认真。”
只是……
霓云薇摸了摸剑柄,又奇怪道:“这剑的用料看起来有些特别。”
双剑皆是势如寒芒,剑柄上雕满璀璨的各色宝石,但都歪歪扭扭的。
齐清宴勾唇,温声道:
“是北地玄铁,京都不常见,多是贡品为皇室所用。”顿了顿,盯着那剑柄上的宝石道:“这上面的宝石也是取自楼兰古地。”
楼兰盛产宝石,质地皆是清透璀璨,没有女子不爱漂亮的东西,只是
“这宝石怎么镶的乱七八糟。”霓云薇挑眉,拎起自己手里的剑,望着剑柄道:“这是哪位铸剑大师的手作?”
“”
“我的。”
齐清宴面无表情:“很丑吗?”
霓云薇:
“噗——哈哈哈哈。”她笑得不行:“你亲手做的?”
齐清宴望着她得笑,一时愣神。
她有多久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了?
“是,你若不喜欢,我为你寻了新的便是。”
凭良心说,这两柄剑上的宝石确实镶嵌的有些奇怪,好在材质撑着,倒也不至于太难看。
但齐清宴毕竟不是专业的铸剑师父,比这更好的,自然有很多。
若她想要,他为她寻便是。
霓云薇摇摇头:“不必。”
霓云薇会的招式不多,美观大于攻击力,仍然兴致勃勃的教齐清宴:“像这样。”
抽带提格、击刺搅劈,霓云薇动作行云流水,广袖飘逸,她忘了许多东西,如今循着肌肉记忆舞了一套剑法,眸光越来越亮。
“你试试。”
霓云薇收了剑,走到齐清宴身边,纠正他握剑的动作:“两指使力握住,其他手指自然包裹。”
她一边说,一遍掰着齐清宴的手指调整:“用剑者需与剑融为一体,忘记他是握在你手中,而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站在他身旁,霓云薇握着齐清宴握剑的那只手,动作缓慢地划动回旋,而后动作渐渐加快。
“乍徐还疾,形如醉酒,是谓醉剑。”
齐清宴顺从地跟她的动作走完一招一式,他悟性很高,不过几遍便掌握了精髓,只是顶着日头练剑消耗极大,又学了半个时辰,霓云薇眼冒金星:“今个儿就到这吧,好累。”
她反观齐清宴,虽然微微气喘,但额上并无汗珠,霓云薇不由得有些惊讶:“你不热不累?”
“还好。”
收剑入鞘,齐清宴微微一笑:“我自幼体寒,剑之一道锋芒炽炙,所以幼年时总也学不会。”
想起什么,齐清宴唇边的笑淡下来:“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愿意教我了。”
“今日多谢你。”他勾唇,抬掌擦了擦霓云薇下额:“你教我良多。”
霓云薇一愣,心里闷闷的。
“日后你若想学剑,尽可来找我,一日学不会,我们便学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哪怕一辈子都学不会也没关系,你若想看舞剑了,我给你舞便是。”
一辈子
齐清宴不知为何被这几字烫的心底刺痛,泵出的鲜血中又夹杂着浓烈的甜。
他被这样的感觉激的长吸一口气:“一辈子?”
霓云薇心底砰跳,也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肉麻的话。
眼前青年长立如松,沉沉乌发用金冠半束,垂下的发丝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结发夫妻。
霓云薇露出灿烂的笑:
她说:“对呀,一辈子。”
“不骗我?”
“不骗你。”
第57章 齐清宴(8)
明月楼习剑一事后, 齐清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霓云薇一颦一笑轻而易举勾动他的情绪。
这快乐被痛与麻包裹,朝着四肢百骸蔓延,毒药般难以戒断。
可万古长夜, 得逢明月,怎会轻易放手。
……
五月徐徐而过, 夏雨惊雷, 瓢泼地洗刷一遍宫墙,翌日又是个晴天。
勤政殿内,齐清宴抬掌按住眉心, 嗓音低沉:“突厥那边可有消息?”
御桌前方静立着的,正是齐国镇北将军,陈桓。
“回陛下, 我们的人在突厥边境一名唤为鄂尔浑的城内蛰伏许久, 现如今突厥王权仍然掌握在穆罗可汗手中。”
齐国与突厥一战后, 齐国君主崩逝的代价堪称当头一棒, 但突厥损失也并不小。
本就是游牧政权, 因为和齐国的这一仗,突厥全部兵力财力都集中在了两国边境。
但草原面积大, 不满突厥王族的人并不少,再加上突厥连年欺压邻国,被吞并的各股势力隐隐都有不服之意。
“穆罗?”
齐清宴手指在一张晦黄的牛皮地图上摩挲,沉声道:“据朕日前得到的消息来看,穆罗的身体似乎是不太好了。”
“回陛下, 的确如此。穆罗如今年逾古稀, 和我大齐一战后, 他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而现今突厥之中,除了大可汗穆罗外, 他的儿子和弟弟,势力都不算弱。”
突厥可汗之位父死子继,然而现今穆罗可汗的王位却是兄长传给他的,也由此开创了兄终弟及的先例。
而与齐国一战,便是穆罗可汗的这个叫陀略的弟弟领兵。
“试着联系那位小可汗,就说我齐国愿以粮草相撑,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夺得突厥王位。”
身着黑金龙袍的男人隐在暗处,陈桓看不清齐清宴此刻的表情。
从前的齐清宴并不出挑,在奉行武道的齐国,这个终日握书读卷的瑜王便显得又些默默无闻。
可自他登基后,温润青年手段渐渐雷霆,不满他登基之人皆是血染朝堂,他不顾天下议论立霓云薇为后,所行所想皆是悖逆祖宗。
可谁又能说什么呢。
陈桓弯腰做揖:“可是陛下,此种离间计,怕是那位小可汗能察觉到我们用意。”
齐清宴淡淡扫他:“便是知晓又如何,王权在望,无论阴谋阳谋,他都愿意上钩,按朕说的去做吧。”
“是。”陈桓应声后,想到什么,面色顿时一停,嗫嚅半天仍然未能发出一言。
武将最是洒脱而行,很少有如此犹豫的时刻,齐清宴道:“还有事?”
陈桓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帝出征突厥时幸了一名女子!”
齐清宴目光一顿:“什么?”
陈桓也觉得,此事简直是打他们齐国的脸。
先帝登基前,在东宫时也有一位良娣,民间传言,霓家大小姐便是因为此事迟迟不愿接下先帝的立后旨意,即便是先帝承诺,将来的太子一定会是霓云薇所出,那性子火辣的姑娘仍是不能接受。
……
但……光是幸了一名女子,不至于陈桓难以启齿到这般。
齐清宴盯他半刻,突然道:“那女子有孕了?”
陈桓艰难道:“是。”
“人在何处?”
“那女子被臣的一个手下扣着,人还在边境,等候陛下发落。”
一时间,勤政殿内寂静一片,只剩消暑的冰盆内冰水融化的声响。
方才齐清宴意图以突厥‘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角度来分解突厥,可没成想,先帝又给他留下了这个差不多的大麻烦。
可与突厥不同之处,便是先帝的这个遗腹子,到底还未出生,若是齐清宴下了杀令,这世间也不会有人知晓。
陈桓静静等命。
“带回京都吧。”
半晌,齐清宴道。
陈桓肃容叩首,应道:“臣,遵旨。”
——
霓云薇又是日上三杆才睡醒。
时节快到端午,宫里忙着挂茱萸包香粽,齐国皇室血脉单薄,齐清宴的几个堂兄都在封地不回来,这端午节便是霓云薇与齐清宴两个人过。
明月孤高,夜风簌簌,一身柔白宫装的女人提灯而行,徐徐而至,正逢陈桓从勤政殿内出来。
陈桓垂眼,躬身行礼:“臣参见皇后娘娘。”
霓云薇颔首:“不必多礼。”
她不认识眼前人,或者曾经认识,但如今早就忘了,所以点点头后便错身而行,不妨突然见齐清宴正立在殿内,正望向她与陈桓。
殿内宽广,他身影瘦削,刀锋般薄而利。
望向陈桓走远的背影,齐清宴携她的手一起出殿,似是不经意地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宫内之人得了指示,不会在霓云薇面前讲一些关于齐清州之事,可不包括这些,霓云薇平日便很少能碰到的外臣。
若三言两语,也可被她察觉异样。
“什么也没说。”
霓云薇挑眉,仔细看他面色:“他应该和我说什么?”
“”齐清宴闭了闭眼,淡笑:“没什么,一些琐事,不想你烦心。”
霓云薇对国事不感兴趣,闻言也不追问,见他脸色不要太好,还是关心道:“若有不愉之事,可与我说说。”
身后殿门缓缓关上,年轻的帝后二人相携走在宫道上,护卫之人在身后远远跟着,齐清宴想到陈桓最后禀报之事,而今仍觉得荒诞。
他无意于评价兄长是非,斯人已逝,所有对错都一笔勾销,活着的人却还是会为他而难过。
若霓云薇日后知晓……她该做何想法?
“若有一日,你曾经信任之人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齐清宴说完,静静等她回答。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这句话是替齐清州问的,还是自己。
那个孩子……
齐清宴微微皱眉。
霓云薇闻言步子一停,瑰丽面容上似乎扯出一个笑,然而话语确实坚定:“那便离他远远的,永不原谅。”
“若是你很重要的人呢?”
宫道前路漆黑无尽头,霓云薇脚步停下,音色平缓:“若我信重爱重之人欺我瞒我,便更不能原谅了。”
“那么,陛下。”
霓云薇缓缓看向他:“这个人,是你么?”
两人正好行于一处檐底,今夜晴朗无雨,齐清宴睫羽垂下,心中闷苦。
她提着宫灯的手渐渐握紧,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忐忑。
半刻后,齐清宴笑:“我永不会背叛你。”
霓云薇仰头,离得近,能看到他凸起的喉结,随他话语起伏而上下滑动,他的唇型生的好,唇角处微微上翘,看着……很乖。
明明冷清的人,却有一张这样温玉般的脸。
霓云薇抬起右手,指尖缓缓描绘他脖颈间的喉结,感受那物什因她动作而狠狠一动。
她笑弯了眼睛。
心脏快了一拍,霓云薇张张嘴,半晌后平复情绪:“说的好听。”
那双眼曜黑夺目,认真望向她时,如同澄潭般清澈见底,让她将自己所有的情谊一览无余。
“我自少年起,便心慕一人。”
“她漂亮的像是一只小蝴蝶,最喜欢的事,便是穿着骑装在马场上跑,喝烈酒,听最美的歌。
“而我的愿望,便是能永远陪着她,不求她回应我相同的情感,只要她快乐。”
霓云薇静静听着他的话,一时无声。
夜风吹的灯笼中的烛火晃动,投在他面上的阴影也随之漂浮。
霓云薇:“真的?”
“有一句话是假的。”齐清宴道。
霓云薇偏头:“哪一句?”
“我不求她同等心意对我。”
齐清宴笑笑:这句话是假的。”
“我贪,贪她看向我的目光,贪她对我露出的笑,贪她的喜与哀,怒与泪。”
“我希望,她能爱我。”
星河流转,天边璀璨,不远处宫灯摇曳,勾勒出薄薄的雾。
霓云薇眨了眨眼,喊他名字:“齐清宴。”
“嗯?”
“其实,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虽不清楚到底是何时,可齐清宴与她相处之时,每一次喜悦中夹杂的情绪都让她捉摸不透。
她并不是蠢笨之人。
齐清宴闻言身子一僵,瞬间望向她,一时间血流静止,脑海中电光炸雷,仿佛只待她一句话,便能坠入地狱。
她……知道了???
可……又不像。
霓云薇错开他寂廖视线,却没继续下说下去,而是问:“你瞒着我的事情,出自什么?”
他声音沙哑,艰难道:“私心。”
“可会伤害到别人?”
“不会。”
“图什么?”
“图……你。”
她眼睛弯弯,似乎因这答案而心情颇好,齐清宴因她的话而心中起伏忐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霓云薇知道他有事瞒着,但……并不在乎,也不想去探究。
谁人没有秘密呢。
何况眼前之人面上带着罕见的脆弱,似乎……像快要溺水之人的模样。
她决定捞他一把。
前尘尽忘,重新而活,没什么不好。她隐约猜到,曾经的记忆,可能并不算快乐。
宫灯燃尽,烛火灭了。四下皆黑,唯有两颗心脏跳动的声响越来越清晰。
第58章 齐清宴(9)
端午当日, 朝野休沐,京都西市云集各类表演,光是杂耍的, 一条街便有十来家。
这是自齐国与突厥一战后的第一个节日,百姓们仿佛要把这中间的委屈憋闷一股脑的宣泄出来, 故而今年的端午游街空前热闹。
“你今日出来, 带了多少护卫?”
霓云薇手里捧着个香粽,温度很高,她小口咬了一口, 然后凑到齐清宴唇边:“尝尝,甜的。”
她很喜欢投喂对方。
齐清宴很瘦,加上他偏冷白的肤色, 总给人一种身体欠佳的感觉。
他比霓云薇高许多, 可她投喂时, 齐清宴会低头配合她动作。
“放心, 不会有危险。”
齐清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粽子, 清甜的口感散播唇齿,他笑道:“味道不错, 你若喜欢,我学着做给你吃。”
两个人默契十足,仿佛已经这样过了许多年,跟着出来的禄泉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眼神复杂。
街上行人都带着虎头面具, 齐国端午民俗, 认为虎能驱邪, 吞噬鬼怪,所以端午这一日会制作各种虎型面具, 官家小姐游街,又不愿意露真颜的,大多以面具佩戴。
霓云薇眼睛弯弯,赤红色的老虎面具登时显得可爱憨态:“哪能劳烦陛下。”
她望着齐清宴垂下的眉眼,青年目光如月,缀连夜色,瞧着格外动人。
今日齐清宴未着龙袍,只一身寻常公子打扮,长发束成马尾,君子端方。让她不由得多看几眼,
“怎么了?”
齐清宴抬手,想在她头上揉一揉,又怕弄散她发髻,只是爱怜地刮了下她的脸颊。
今日一早,跟她说带她出宫游玩,霓云薇很高兴,对着镜子捣鼓两个多时辰,才梳了满意的发髻。
霓云薇:“只是觉得,你这样打扮,比穿龙袍好看。”
齐清宴闻言眉目流传,眼里笑意渐浓,清冷嗓音带上暖意:“那日后与你相处,我挑你喜欢的穿。”
霓云薇笑,踢踢踏踏的在路上走,她看着路边热闹的人群,想起宫内的沉闷萧索,不知怎的,突然脱口而出道:“你若不是如今的身份,只是寻常富家公子便好了。”
一旁跟着的宫人头更低了,没让两位主子看出他们眼底的畏惧。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齐清宴果然沉默一瞬,白色老虎面具遮住他上半张脸,微薄的唇抿直,静了片刻道:“你不喜欢宫里?”
霓云薇挑眉,不怕死道:“你喜欢吗?”
“……”
齐清宴垂目望她,二人之间填满缄默,一时间谁都没有言语。
“你今晚,不高兴?”他敏锐察觉到对方的心情。
霓云薇怪异看他一眼:“这你都看出来了?”
“你素来不会隐藏心事。”
不开心的时候,视线四处飘荡,即便是笑着,也是略微敷衍。即便是失忆,这些反应都是下意识流露而出。
“我的确不高兴。”她坦荡荡的说。
齐清宴颔首,好脾气道:“为什么?”
霓云薇盯他片刻:“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眼看他似乎真的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霓云薇张了张嘴,突然泄气:“算了,不想和你说。”
她转身就走,脚步加快,一瞬间和齐清宴隔绝了好几米远。
齐清宴:……?
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突然避如蛇蝎的跑了好远……
齐清宴神色里罕见地带上茫然,望着霓云薇气闷的背影,先是让暗处的护卫赶紧跟上,一边沉声道:“叫关雎殿的人过来回话。”
不一会儿,后面一名小宫女被叫到了齐清宴身侧。
皇帝召见,那姑娘咽了咽唾沫。
“皇后今日因何不快?”
那小丫头呆呆一愣,像是没听懂一般,齐清宴下意识皱眉。
禄泉横了她一眼,小丫头才反应过来齐清宴的问题,思考了一下,脸色苍白,又沉默不语了。
“陛下面前,还不速速回话?”
身边人厉声提醒了下,那丫鬟才恍然,她磕磕巴巴艰难道:
“也……没什么,就……就是今日早上,内务司来问娘娘……”
小丫头眼一闭,抖着声音坚持说完:“内务司问娘娘,今年的秋选,打算在什么时候安排,他们好提前准备……”
齐清宴:“……”
原来是一年两次选秀的规矩。
齐清宴没想过有第二人,自然对这些也没上心过,连日朝政忙,他倒是忘了吩咐下去,不要将这种事提到霓云薇跟前。
“不选。”齐清宴留下简单四个字,二话不说地往霓云薇离开的方向走去。
身后跟着的下人一脸震惊。
不选……是什么意思?
……
——
霓云薇默默走着,想到自己方才的小性子,觉得有些丢人。
堂堂皇后,因选秀之事觉得不快……
她叹了口气,沿街走道放灯的河边,察觉到后面有人默默跟着自己。
她回头看了一眼,是齐清宴。
对方漏出个笑:“要听解释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面露不快,却仍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他过来。
齐清宴缓步走过来,人声鼎沸,街巷嘈杂,他过来牵住她的手,无奈道:“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
“……”
“选秀之事是我未能及时吩咐下去,我无意于此,让你生了烦扰,是我抱歉。”
他静静看着对方瑰丽眉眼,把话说完:
“我此生,只会有你一人。”
霓云薇愣了愣。
她知晓自己的心思有多么幼稚可笑,先不说齐清宴自己怎么想,便是他顺了自己的心思,史书该如何写她,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她这位善妒的皇后。
“口诛笔伐,史书记载,我皆不惧。”
似乎窥见她所想,齐清宴缓缓道:“这并不是所谓的放弃,若仅凭此举,便能换云薇对我的心意……”
他抬手,将耍小脾气的姑娘揽入怀里,低头埋进她颈窝,温声道:“明明是我赚了。”
夜更深了。
远处街上的喝彩声喧天,摩肩接踵的人群穿过廊桥,带着面具嬉笑打闹,绘成一卷巨幅画卷。
“别生气。”他低声说。
霓云薇偏头,脸上红了红:“你们读书人,惯会花言巧语骗女孩子心意。”
齐清宴笑了笑,呼吸洒在霓云薇耳畔:“那此刻,骗到你了吗?”
“……”
这些日子以来,对方事无巨细照顾她的生活,霓云薇心动之余,心中仍有迈不过去的坎。
齐清宴的身份,注定日后他的身边不会只有自己一人。
耿耿于怀许久,今天才发作。
霓云薇:“若你骗我呢?”
齐清宴眼睫垂下:“那你杀了我。”
“……”
霓云薇拧了一把他腰上的肉:“胡言乱语。”
齐清宴松开霓云薇,笑笑没说话,从袖中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递给她:“给你,就用这把杀了我。”
霓云薇瞪他一眼:“不许再说了。”
齐清宴摸了摸她脸,眼眸深邃,未能言语。
……
“快看——孔明灯!”
“快来这边,这边看更多!”
人群嘈杂起来,霓云薇应声抬头而望,发现不知何时起,天空中竟有这么多灯笼。
漫天灯火如星河璀璨,烟花随之绽放,暖橙的颜色映了漫天。
脸上带着的老虎面具有些挡视线,霓云薇抬手解开脑后系带,然后看向齐清宴,勾勾手指:“你头低一些。”
察觉她意图,齐清宴低首凑近她,笑道:“我自己摘也可——”
话音未落,女子柔软的身体贴近,双臂圈外他脖颈上,轻轻踮脚。
她的唇轻轻印上——
和烟火一起炸开的,还有齐清宴的心跳。
霓云薇的唇很软,比他触碰过的任何一种东西都要更甚,口脂是桃花味,她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香,和夜风一起,卷裹在他的身上。
霓云薇闭眼,脑中骤然浮现出场景。
……
“小姐,您别在这儿睡呀,等下瑜王殿下来了,瞧着您的样子,以为您大不敬呢。”
霓府内,正是仲夏时节。
树荫如盖,霓云薇大咧咧地躺在吊床上,衣裙垂下,飘荡荡的带起一阵香风。
她自己研究的木板吊床,两侧挂在高高的树杈上,吊床距离地面一米左右,霓云薇时常躺在上面乘凉。
今日是小考,霓云薇会的不多,草草写了几笔便溜回院子躲懒,齐清宴是乖学生,又是学问最好的一个,自然不会像她一般这么快就从考场出来。
太后让他多教教自己学问,今日考毕,齐清宴会来给她讲习。
霓云薇昏昏欲睡,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我不睡久,一刻钟的事儿。”
丫鬟只能应了声退下,霓云薇脑袋一歪,彻底睡过去。
夏日困乏,最是好睡。
直到很久以后——
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前,霓云薇刚要睁开眼睛,便感觉到那人似乎又近了些……
随即,弯腰,落唇。
触感清凉,带着一股干净的香气,霓云薇脑子轰然一炸,眼皮抖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睁眼。
好在那人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行为,只在她唇上停了一瞬后,便一个大撤步远离了她,赶紧往外跑——
“欸?瑜王殿下,您怎么走了?”
远处,小丫头朝着那少年背影喊道。
霓云薇睁眼时,只来得及看清对方红彤彤的耳朵。
齐。
清。
宴!!!
他亲了她??
……
往事纷杂,豁然充斥脑海,记忆中关于他的事情渐渐清晰,虽然未曾全部想起,可也足够让霓云薇察觉对方的心思。
那一年,她似乎才……十四岁。
头顶烟火绚烂,夜风勾人,他眉目间颜色愈浓,眼睫抖动,带上细腻的柔软。
霓云薇退开一步:“什么感觉?”
齐清宴方才根本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此刻听霓云薇的话,望着她的唇,哑声道:“很软。”
霓云薇眼睛亮晶晶:“有多软?”
又凑近一步,在他耳侧轻声道:“和十四岁那年,一样软吗?”
……
第59章 齐清宴(10)
一场雨淋熄燥热酷暑, 被打湿的柳叶上,未垂雨滴映衬着红墙华盖,跃然眼前。
一名关雎殿的小太监四处张望着, 远远看到齐清宴从勤政殿内出来,他小跑着过来, 恭声道:“陛下, 娘娘请您下了朝后到明月楼一趟。”
齐清宴步子一顿,因朝政低沉的脸色霁缓,脚步换了方向, 朝明月楼的方向走,一边道:“她在做什么?”
小太监挠挠头:“回陛下……奴才也不清楚,娘娘只吩咐奴才, 务必将陛下请过去, 她说等您到了就知晓了。”
……
——
明月楼外的空地上, 摆着一鼎火炉。
齐清宴看到她的身影。
霓云薇满头大汗, 一张俏丽的脸泛红, 双眼明亮,整个人如同樱桃一般鲜艳欲滴, 此刻正在院子内烤火?
齐清宴抬头,看着现在炙阳蒸天……
太阳下的女子穿了一身款式简单长裙,襻膊束起长袖,长发挽起,此刻望过来, 对他露出个浅笑。
“快来, 瑜之。”
霓云薇弯腰, 从炉子里抽出一根铁棍,长度是成人小臂那么长。
铁棍是空心的, 尾端卡着一截木头,用布帛包缠,霓云薇的手握在那处,估算了下火候,又将铁棍放回炉子里。
“这是什么?”
齐清宴顺从的被霓云薇按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她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一边笑眯眯的炫耀:“我要给你烫发。”
齐清宴:“?”
“哪里看到的方法?”
齐清宴眼中划过无奈,他靠在椅背上,疲惫稍减,霓云薇在他身边,便是解乏的良药。
摘下冕冠,将他紧束的发松开,霓云薇道:“闲着无聊,在书上看到的,就想试试。”
齐清宴挑眉:“所以,我是你的试验品?”
茂密的树荫挡在头顶,两人的影子交缠不分彼此,霓云薇手指在他额角按着,面不改色:“那你要不要当我的试验品?”
声音骄蛮,吃准了他不会拒绝。
齐清宴从小清冷,喜怒哀乐皆是淡淡,很少有人会如此与他玩笑,看她捣鼓的东西,倒也有些稀奇:“来试试吧。”
霓云薇勾起笑来。
将他散开的发分好,又将炉中炙烤的铁棍拿出来,等了一息散热后,霓云薇小心地取了他的一缕头发缠在上面。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头发长得很好?”
停了几瞬后,霓云薇松开手,看着那缕已经卷曲的长发弹开,她满意点点头。
“没有。”齐清宴嗓音暗哑。
“不会吧?明明长得这样好。”
发丝清凉柔软,瀑布似的垂下,霓云薇五指梳过,感受那股带着凉意的轻抚,神色微动,脸上露出笑,却不达眼底。
两个人靠的近,她身上的气息席卷侵入,完整地覆盖他们周身,随她忽远忽近的动作,空气里都染上了她的香,幽缠绵绵。
指尖穿插在他发间,有时是分头发,有时是给他揉按头皮,舒服的叫人谓叹。
软玉温香,磨人的难熬。
齐清宴喉结动了动。
……
过了一会儿,霓云薇突然道:
“听说突厥起了内乱,暂时无力与我们一战。”
长发卷好四分之一,霓云薇换到齐清宴身侧来整理另一边。
察觉到齐清宴身子顿僵,她吓了一跳:“烫到你了?”
为了保持温度,炉子里烧着很多铁棍,霓云薇交替着用,温度都很高。
“没有。”
睫毛垂下,挡住他眼底神色,齐清宴缓缓开口:“从何处听说?”
“前日等你下朝时,无意间听出来的朝臣说的。”
霓云薇似乎真心疑惑:“我们之前,已经与突厥一战过了?”
目光清扫他冷白侧脸,低首抬眸,望着他开合的唇。
齐清宴:“是,我们的主帅战死,突厥也未能前进一寸。”
霓云薇在他身后,看见他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发丝戳在薄薄的眼皮上,那一处的肌肤微微下限,露出罕见的脆弱。
一种很少在齐清宴身上显露的情绪。
起风了。
柳枝浮动,接涌而来如同阵阵绿潮,又如脉脉相思,搅动人心。
拨开那缕发丝,霓云薇轻声:“那人,是谁?”
温淡一声,裹着压抑的怒,犹如平地惊雷响再齐清宴耳畔。
……
霓云薇耳边传来他一声略带暗哑的轻嘲:“想起多久了?”
“今日刚想起的。”
还剩一半的长发没有烫完。
霓云薇动作不停,又取一缕长发,一圈又一圈缠在铁棒上,道:“清州的尸骨何日运回?”
猜过她会有的反应,愤怒亦或是失望,齐清宴做好了照单全收的准备,可未曾想,她平静的犹如与他论着家常,而不是他的欺瞒。
太不像她的性格,事出反常,便更让人心慌。
哀与痛纠缠在一起,模糊界限,逐渐蔓延全身,明明是夏日,却带出刺骨的冷。
呼吸被扼住般的不畅。
齐清宴十指蜷缩,逐渐攥紧,没注意到手心攥了自己的发。
霓云薇拍了拍他肩膀:“松手。”
“……”他掌心骤然泄了力:“云——”
“要道歉?”
她打断齐清宴将要出口之语,冷淡轻嗤:“我不想听。”
“……”
“你都演练过几百次了吧,你真觉得抱歉?不,你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
齐清宴:“”
他一贯很少将情绪表达的太过明显,少有几次都是因为霓云薇,若是少年时,他必定好言好语,什么清朗疏离统统没了,只想求她别同自己生气。
可那是未曾欺骗她之前。
齐清宴心中倾慕霓云薇,即便对方没有给他相等的回馈,可他仍然认为自己对她的感情真挚而不容践踏。
可如今,他骗了她。
过于刻意的抹去她心底之人,偷来的这些时间,终究是要还的。
……
霓云薇还在说:
“如果我没想起来,你打算骗多久?一年?五年?还是一辈子?”
她越说越气,手上一个没留意,那烧的炽热的铁棍不小心戳在齐清宴后颈,他整个人顿时一颤。
霓云薇也吓到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齐清宴却以为她要走,忙不迭站起身,转过来扯住她手腕,嗓音战栗:“对不起”
“臣妾受不住。”
霓云薇冷声道:“陛下威重,能让皇宫上下将过往之事抹的一干二净……你把我当什么?!一个任你摆布的傀儡?!”
“你知道,不是的。”他声音低哑。
霓云薇眼底蕴红,终于克制不住朝他发脾气:“可你骗我!齐清宴!你们齐家就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两个的都来骗我!”
“是!我是骗了你。”
情绪如同蛰伏的兽破笼而出,齐清宴捏着她腕子,沉声道:“所以呢,你要走?要逃到离我很远的地方去?”
他进一步,霓云薇便退一步,皱眉看他通红的眼。
“是去广陵找你父亲?还是去江南?或者”
齐清宴一字一顿:“还是去突厥,去寻兄长的尸身?!!”
“齐清宴!”
“你说啊!”
树枝被吹得摇曳,明明灭灭的日光打在他们身上,霓云薇从来没见过齐清宴如今的样子。
“他死了!你忘了吗??”
齐清宴寒声,掌心紧攥:“他就那么好?好到人都不在了,你依然不愿意看我一眼,你总是这样,你不愿意回头”
他越靠近,霓云薇心底越是逆反,腰间精美的短匕被她一把抽出,直直抵上齐清宴的肩膀:“离我远点!”
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愤,霓云薇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盯着她手中匕首,齐清宴目露痛色,目中却更加凌冽:“那你杀了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
“那你在犹豫什么?!”
齐清宴向前走一步,握住她颤抖的手,任由匕首尖端刺破衣袍,抵上自己的皮肤。
暖与冷骤然触碰,刀尖划开皮肉,有血珠缓缓渗出。
“陛下!!”
四周暗处的护卫纷纷现身,齐清宴寒声道:“退下!”
“若朕今日身死,与皇后无关,他日史书工笔,不得言此只言片语。”
齐清宴盯着霓云薇震惊的眼眸,继续道:“国祚后继之事,听凭皇后做主。”
明月楼周围一时间寂静无声,齐清宴道:“来啊!你杀了我啊!”
疯了。
真是疯了。
霓云薇想要收回手,然而齐清宴却丝毫不放,他桎梏着她,将那匕首尖端对着自己,猛地往前一送——
“陛下!”
“御医!!快传御医!!”
“娘娘!娘娘手下留情啊娘娘!”
前尘被岁月消磨,她忘的,她没忘的,悉数被人小心珍藏。
可欠她的要还。
犹如玉山倾颓,齐清宴轰然跪在地上,那匕首刺入他胸口,握着霓云薇腕子的手掌丝毫未松。
霓云薇被带的随他一起跪在地上,盯着齐清宴胸口晕开的血迹,一时间浑身冰冷说不出话。
都疯了,她想。
“抱歉骗你,是是我不对。”
齐清宴轻吸一口气,嗓音带了哀求:“你别别想他了,他对你不好我我难受”
霓云薇闭眼,恶狠狠道:“你就是有病!”
齐清宴露出个虚弱的笑,握着她的手松了,直直往前面栽倒,霓云薇任由他额头抵着自己的肩膀,齐清宴呼吸急促,说了声:“疼。”
“你活该!”
“你别走。”
“”
“霓相年迈,你如此前去广陵,平白惹他担心。”
顿了顿,齐清宴忍着疼继续道:“突厥我已与突厥商议,皇兄的尸身已经运回京都,就停在相国寺你便是去突厥,也没什么意义”
霓云薇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从小到大,齐清宴最是温和知礼,大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沉默的看着自己与齐清州策马纵歌,沉默的看着她喜欢别人。
现在怎么……变了这么多。
太医和侍卫过来将半昏迷的齐清宴抬走,明月楼的人瞬间少了一半。
霓云薇只觉得头痛欲裂。
……
关雎殿的宫人们面如土色。
方才皇后娘娘刺伤陛下,即便是她出身再好,怕是也逃不过废后。
他们这一群人见证了方才的事情,焉有命在,一时间气氛冷凝,无一人敢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霓云薇才从地上站起来。她手指上沾着齐清宴的血,此刻正微微颤抖。
其实霓云薇并没有真正杀过人,但她也知道,方才那一刀并不致命。
但原因并不是齐清宴有多么擅长控制匕首刺入身体的角度。
刺入他身体的前一秒,霓云薇想要收回手,可齐清宴却丝毫不松,仍握着她紧攥匕首的手腕,狠狠刺向自己。
霓云薇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真是个疯子。
……
——
勤政殿内兵荒马乱一日,第二天一早,霓云薇出了宫。
因为齐清宴昏迷前的那句话,如今并没有人限制她的行动,出宫轻而易举,只是有禄泉过来请她过去勤政殿看望齐清宴,霓云薇如同没听到般兀自离开。
……
宫人来回禀,说皇后娘娘只带了几个护卫出宫,手里似乎还拿着个玉佩。
刚刚苏醒的齐清宴闻言沉默。
玉佩,每一位皇子都有一个,等待成年后娶妻之时,赠与新婚妻子,意味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霓云薇手中的,是齐清州的那一枚。
齐清宴望着床帐顶上,露出哀苦的笑。
……
——
霓云薇刚到相国寺,里面便走出个和尚,对她道:“施主要寻的人在后院,请随我来。”
霓云薇一愣:“你知道我是谁?”
“宫里贵人嘱咐过,您来时,直接带去后院便可。”
“带路吧。”
后院内,停着一口棺。
齐清州死的突然,齐清宴扶持了突厥小可汗,齐清州的尸体,便是对方的回礼。
“日子太久,边关材料短缺,是以尸体已经有些腐烂,施主还是莫要开棺了。”
霓云薇闭眼,仍然固执地推开棺盖。
只推开一寸,棺中腐败的气味便直冲而出,霓云薇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一时间愣住了。
齐清州走之前,两人大吵一架。
她不愿意接立后旨意,只因想到日后他会后宫有其他女人,便心觉不喜,即便是齐清州答应长子必定由她所处,也一定少纳妃,可霓云薇仍然不愿。
最后他御驾亲征,临走前不顾她的意见,直接将御旨下到霓家,便是霓相再心疼女儿,也不敢抗旨。
霓云薇对次愤怒不已,一心想着等他回来晰明心中想法,干脆分道扬镳,也不愿意受这屈辱。
没想到,那是永别。
……
“你一向不爱听别人的话,总是一意孤行。”
霓云薇茫然地看着眼前棺木:“你会后悔吗?”
说完,她摇摇头:“应该是不会吧,再来一次,你还是会去突厥。”
夜色中,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空地上。
“齐清州,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的,忘了你的声音,忘了你的样子。”
她眼里浮上泪:“我们之间或许有太多的不合适,可即便是分开,我也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方式。”
“你惯来恣意,根本不在乎别人感受,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很累。”
她说:“这一点,你们兄弟俩倒是不太像。”
“你应该想不到,齐瑜之有多大胆。”霓云薇想到宫里那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立自己为后,昨日又将那匕首刺进胸口里的样子
“你们倒是都很疯。”
这话轻嘲,却不知是在说谁。
天地默默,此生难见。
霓云薇倒了杯清酒在地,权当祭奠。
“若有来世,还希望我们有一起骑马的机会,我的马术是你教的,父亲都说,你教的极好。”
“齐清州,你走你的奈何桥。”
霓云薇道:“我的日子还要过。希望不管过去还是将来,我们都不会后悔。”
“祝你,也祝我。”
霓云薇起身离开相国寺,转角时碰到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瞧着她突出的小腹,霓云薇一愣。
对方跪在地上,两个女子一时之间都未能有人言语。
半晌后,她将手中那枚玉佩递给对方,潇洒的错身离开。
……
——
在宫外耽搁一日,回来时,霓云薇先是沐浴一番,又吩咐了厨房做了许多自己爱吃的菜,等到吃饱喝足,她什么都不想的爬到床上开始睡觉。
很累。
本以为会睡不着,不知不觉中竟也睡了过去,天色渐暗,房间内没有烛火,这一觉没人来叫醒她,所以睡得格外香甜。
……
霓云薇做了很多梦,醒来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室内一片寂暗,放下的纱帐外,静静站着一个人。
他呼吸略沉,正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昨日那一刀虽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小伤,可今日朝会齐清宴并未取消。
散了朝后,御医都守在勤政殿,宫女端出一盆盆被血染红的水,估计齐清宴也没休息几个时辰,现在又跑来关雎殿寻自己。
仔细听,果然能听到殿外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声,估计是太医正为这位不遵医嘱的皇帝陛下发愁。
霓云薇说:“站在那里干嘛?”
“”
她方才睡醒,声音里还带着软,没有跟他剑拔弩张。
齐清宴:“你去看过皇兄了?”
说完,忍不住用拳抵唇,轻咳了咳。
霓云薇皱眉,看到窗子是开的,他失血过多,体温低,显然不能吹着带了凉意的夜风。
霓云薇掀开挡在两人中间的纱帐,在不甚明亮的夜中和齐清宴对视。
“看过了。”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齐清宴:“你看到那女子了?”
霓云薇笑了笑:“你让她住在那里,不就是等着给我看的么。”
“”
“诡计多端。”她咕哝了一句。
齐清宴轻喘一息,被霓云薇听到,她道:“伤口疼?”
他一顿,‘嗯’了一声。
霓云薇叹一口气:“下次这种事不要再做了,身体最重要。”
气氛和谐到诡异。
没有想象的剑拔弩张,甚至霓云薇还愿意见他……
至于身体……
齐清宴:“没人在意。”
霓云薇道:“你自己不在意?”
“不在意。”
“”
霓云薇忍了又忍:“你是无赖吗?”
那双朗月般的眸子注视着她,不错过她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你在意吗?”
今日知晓她出宫时,齐清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猜到她去了相国寺,也猜到了她会去霓府,沿路都是他吩咐下去保护她的护卫,除开保护,还有一层别的目的。
如果霓云薇出城门离开京都那些人会遵照圣命,带她回来。
可霓云薇自己回来了?
为了什么?
那种呼之欲出的答案几乎让齐清宴不敢置信,巨大的喜悦让他再也按耐不住,想要来见她。
他想她
此刻霓云薇不答话,坐在床上仰首静静看他。
齐清宴又哑声问了一遍:
“我的生死,你在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