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至此, 妖族左护法危宵月带来的威胁悉数解除,剑界内剑意涌动不息,进到神殿的妖族天才全都有来无回, 人族大获全胜。
苏峰主是这么以为的。
人族天才大多也是这么以为的。
在上清宗威严肃穆的大殿里, 人族大能和天才弟子齐聚, 似是要对神殿里的经历来一个总结说明。
这座大殿不是悬于云端之上的上清殿,而是上清宗主峰的主殿。
换而言之, 这里是主峰峰主苏峰主的主场。
此时她依然穿着那袭繁复庄严的衣衫, 站在殿前方主座前,简单说了荒府此行和神殿内的大概情况。
先前明青以为阵修联手布阵绝了妖族进神殿的道路, 那是真的, 也是假的。
真在阵法确实有布, 作用也确实是阻止妖族进神殿。
假在沈筝和那些阵修根本没用全力, 只约莫用了五六分本领。
危宵月是古妖,来去如风, 受阵法影响很小。
但别的妖族天才不是。
他们要进神殿只能破阵。
妖族里阵道修的好的很少,破阵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于是他们深信不疑人族不想让他们进神殿, 以为自己那方才是有备而来。
结果进来不久就遇上苏峰主为首的一众人族修士。
人族有意布局, 将自己从猎物转变为猎人。
这是荒府开启后, 人族大能一起做的决定,也是荒府神殿此行第二件重要的事情。
至于第一件——
苏峰主抬眼扫过殿中站着年轻的剑修们,那些都是上清宗的弟子。
年轻修士都归属上清宗,修士大能却不只是上清宗的。
因为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只跟上清宗有关,实则关乎整个人族。
苏峰主手一挥,大殿虚空泛起水光。
众人看去, 上面是一面面灵幕,灵幕上人影晃动, 明青、姚见裳、宁不拓等一众剑修都在上面。
这是回溯荒府和神殿经历的灵幕。
以明青这些年轻剑修为主角。
灵幕一出,众人便知道他们在荒府和神殿的表现都被人族的修士大能看在眼里了。
有人怔怔出神,有人不知所措,有人面容微白。
姚见裳看着灵幕上长剑凌厉、剑招行云流水般自然利落的明青,眼神微暗。
“荒府神殿此行,最主要的事是为上清宗选出一位合格、出色的少宗主。”
“现在各人经历都在此,你们应当知道,上清宗少宗主该是谁了吧。”
苏峰主的声音明朗清亮,回响于大殿中,“你们若是有意见,不妨直接说来。”
第32章
选出上清宗的少宗主。
荒府, 神殿。
从荒府边缘到中心神殿漫长的距离,不明未知的危险,所用的时间, 队伍里成员的数量和安全, 以及带队修士的表现。
神殿里石门层层, 机缘无数。
如此种种,原来也只是这些人族大能操控的工具和手段。
到头来, 既能除掉妖族大半天才, 也能选出上清宗少宗主,一举两得, 是极高明极完美的布局。
所以那时说的“若有机缘, 静心感悟, 到离开之时自会知道”,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她以为是关乎生死的大事,被她所救的那修士危在旦夕, 在他们看来也是布局的一环。
看她心性如何、所舍所得的一环。
明青手微紧,想到这里, 直接开口:“我有问题。”
苏峰主微讶, 目光从姚见裳看到明青, 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出声的人会是明青。
“所谓选拔,还有除掉妖族天才这些布局,沈筝知道,协助您一起凝出剑界的阵修知道,其余人都不知道,是么?”
苏峰主眉微皱, 她一时间竟看不出明青真正要说的是什么,答道:“是。”
上清宗少宗主只会也只能是剑修。
阵修知道自是无妨的, 而且要除妖族天才,就要先让人族的阵修有所准备。
“所以那时弟子玉牌感应到,他是真有性命危险?”
苏峰主微怔,已经知道明青想说什么了。
果然,明青很快接着问道:“若我没有第一时间出石室相救,他是不是真就死了?”
起码当时她检查四周时,并没有看到别的什么痕迹。
明青看不出人族这些大能有做别的后手和准备。
她直视苏峰主,目光黑亮,眼里是不解。
“如果你没有出石室——”
上清宗少宗主的位置自然不会给你。
苏峰主只说前半句就止住了。
因为她知道明青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发问。
“明青,我们都知道,同道有危,你一定会出手的。”
“如果我贪恋石室蒲团修行神速,没有立即赶去,或者是慢了一步呢?”明青追问到底。
是了,这才是明青真正在意的。
人命关天。
拿上清宗少宗主的位置和一个修士的性命作赌,于明青而言是轻浮随意的。
所以她有意见。
苏峰主轻叹一声,而后严肃回答:“若你没有出手,他会死。”
“明青,神殿布局关乎大局、极为重要,选上清宗少宗主是一方面,除妖族天才是一方面。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
“知道的人多了,泄露的风险越大。因而我们绝不能事先说明。”
而沈筝以及那些知道详情的阵修,除沈筝外,其余几人都是在苏峰主眼皮子底下,全程无法离开一步的。
“妖族一进神殿直奔前殿而来,只派出部分妖修去其余地方追杀人族天才。”
他们知道最后所有的人族天才都会在前殿汇合,想设下陷阱坑杀人族天才。
是苏峰主她们早有准备才断了妖族的道路。
“而派出去的妖修,也多是独自行动的。”
妖族独来独往,本性上是不大喜欢结伴同行的。
他们高傲、轻狂,自以为这是一场猎杀行动。
“明青,你所救的那修士修为如何?被你所杀的那妖修修为又如何?”苏峰主问。
明青微怔,她所救的人族修士修为是结丹境后期,当时被她一剑毙命的妖修,修为也是结丹境后期。
他们的修为是一样的。
“所以,既然修为一样,为何我人族修士不敌那妖修呢?”
苏峰主目光清亮,声音温和却肯定:“因为那时在神殿。”
“他以为神殿内是完全安全的,”
正因为安全,才放松了警惕,才无法应对忽如其来的危险。
明青眉微皱:“他以为安全,是因为你们说过妖族无法进到神殿内。”
“难道危险只来自于妖族?”
“明青,你应该知道的,就算是灵境,也危险重重。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神殿会有危险,灵境会有危险,上清宗会有危险,就连日夜居住的住处也会有危险。
修士从修行开始,就应该具备对四周的观察和反应能力。
那些不具备的,都会慢慢死在前行的路上。
“你也曾被妖族追杀过许多次,应该知道,真正的危险来临前,从不会有多余的征兆。”
死里逃生、化险为夷,看的就是修士紧要关头应对危机的反应和手段。
所以神殿一行,第三件没有明说出来的事,是对人族天才的磨练和警醒。
她说的似乎极有道理。
但明青眸微垂,依稀能想起同为结丹境后期的那妖修穿着坚实盔甲,拿着锐利的兵器,那袭盔甲破开的难度是颇大的。
而对面的人族修士风尘仆仆,刚经历从荒府边缘到神殿的艰难困苦,刚推开石门得到机缘,心神起伏、历经坎坷。
同为结丹境后期并不能说明什么。
还能想起救下那修士后到前殿的一路上,她杀过的妖族修士,以及死在妖族修士手里的人族天才。
大获全胜是因为妖族天才死的是最多的,几乎全军覆没。
但不意味着人族这边没有人死去。
明明所布的局极好极完美了,却不是真正的完美。
明青抬头,眼里还是不认同:“妖族势弱,很多事情完全可以徐徐图之。”
何必急于一时?
何必拿人族天才的性命去作赌注?
上方苏峰主看着她,眼里似有苦涩:“徐徐图之?明青,你修为没到灵相境,你根本不知道——”
人族没有多少徐徐图之的时间了。
所以必须要用最短的时间除掉妖族和魔族带来的威胁,要为人族年轻一辈选出一个足以让他们追随、信服的人,要想尽办法让他们成长起来……
心里念头百转,苏峰主面上不动声色,一个字都没有说。
还不是时候。
她想着,问明青:“你是这么想的?你是这么看待神殿此行的?”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白衣、年轻、目光明亮、双眸有神,背负着石室内新得的剑匣站在这里,既有剑修的锋芒锐利,也有如青竹般的清润安稳。
这便是人族的天才。
是他们将要寄予厚望的人族希望。
“明青,若我说,你的回答关乎上清宗少宗主之位,你也依然这么认为么?”
关乎上清宗少宗主的位置,便是说明青不认同人族于神殿里的所作所为,就不会立明青为少宗主。
他们要立的,自然是一个和他们所思所想一致的继承人。
“你不用着急回答,先想一想再说。”
苏峰主一摆手,而后看向殿中其他天才,“刚才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现在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说说他们的看法?
殿中天才的心思一下就活络起来了。
还有机会!
修士们面上一喜,接着争先恐后说出自己的看法,多是赞同认可的,什么“大局为重”、“死一两个人换妖族伤筋动骨很值得”、“取舍之道、世事无两全”……
明青说不认同后苏峰主是那样的反应,他们便知道苏峰主的态度了。
况且真要他们来看,也确实如此。
苏峰主和人族大能的做法并无不妥,从结果看也极好。
唯一的不足,是实力不够强。
若是强到一剑开天地,自然无须阴谋诡计。
但那太遥远,几乎无法做到,也只是想想而已。
因而满殿天才和明青一人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苏峰主脸上神情不变,一直是温和的,就这么听着修士们各抒己见,在修士看来像是一种无形的鼓舞。
他们的心都跳了起来,心说若明青当不上少宗主,那他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当然也有修士看向明青旁边的姚见裳,眼神微沉。
姚见裳早在一开始就回答了。
答得极好,剖析利弊得失,进而从已知的结果反推前手,总结出不足和能改进的地方,很符合世族子弟应该具备的眼界。
最后殿里也只有一个宁不拓没有回答。
青年衣着简单,背负一柄竹剑,此时算得上英俊的脸上满是迷茫纠结,颓然道:“我不知道。”
他认为苏峰主说的很有道理,也确实做了所有能做的。
但明青说的也很对。
辛苦修到结丹境,辛苦到了神殿,信任师长前辈,以为神殿安全,然后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遇上有备而来的妖族——
细想未免无情。
但他又能怎么做呢?
他修为比明青高那么多,却打不过明青,自然更比不上苏峰主和人族大能了。
宁不拓第一次发现,他真正能做的微乎其微。
所以他真不知道。
苏峰主眸光微凝,没有要宁不拓一定回答,看回明青:“明青,你的回答呢?”
关乎上清宗少宗主的位置,明青会如何回答?
明青说:“我说认同,就能当上上清宗少宗主了?”
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怎么就直接和少宗主的位置挂上钩了?
刑律堂副堂主皱眉,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苏峰主答得笃定:“是。”
如果明青不问出来,上清宗少宗主早就是她了。
偏偏她问了,她答了。
顺理成章就有了现在的局面。
姚见裳和其他天才皆是心里一紧。
明青答:“我不认同您和人族大能的做法。”
那么做或许是合适的,却不是正确的。
“至于上清宗少宗主的位置,不是只能由您和上清宗诸位师长给的。”
明青眼角余光扫过殿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姚见裳一众人心里一松。
殿中有大能轻笑一声,似是讥诮:“上清宗不立你为少宗主,你还能如何?”
“明青,上清宗少宗主这个位置,从来只能由上清宗给。”
他不喜欢明青刚才说那话的神情,高傲,偏又有满溢而出的自信。
她太过明亮通透,衬得他们都自惭形秽了起来。
但凭什么呢?
明明他们所做的、能做的,已经竭尽全力。
明青什么都不知道。
他目光威严,神情微沉。
明青对上他的目光,直视片刻,而后向苏峰主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
说明青的大能不由愣住:直接就走了?真的不要少宗主的位置了?她知不知道少宗主之位意味着什么啊?
殿内,苏峰主看着明青走远却没有开口,只目光扫过四周修士,看着殿中央天才弟子们面上表情变化,看着姚见裳藏不住的几抹喜意,心里嗤笑一声,才说道:“嗯,方才也是少宗主选拔的一环。”
哈?姚见裳脸色一僵。天才弟子们愣住。
便是一直安静看着听着的刑律堂副堂主也眼神微讶:没有这一环啊!你凭空捏造出来的?
然后一想还真是。
苏峰主问出那个问题时多半就知道事态发展了,只得想出了这么个弥补的说辞。
毕竟少宗主的位置,再怎么也轮不到姚见裳的。
三百年前就注定不属于她了。
而除了这两人,剑修之中,也没有几个够得上资格的了。
四周大能也看向苏峰主,眼神颇为复杂。
他们一听就知道苏峰主是在胡扯。
偏苏峰主还能扯得有理有据:“我们做我们的,后辈弟子认不认同其实不重要。”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别无他法。
但若是有的选,自然希望有万全之策。
明青比他们年轻,比他们资质出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她能有自己的见解,自然是极好的。
上清宗立这么一位少宗主,也极好。
说明青那大能再次愣住,进而心里生出感概。
他们做他们的,后辈弟子自有后辈弟子的路要走。
他们见过了艰难曲折,也会出手努力抹平,后辈弟子的任务也和他们不一样。
是这个理。
先前他竟想不通。
只是现在明青走了,要重新把她叫回来吗?还是直接对外宣布少宗主已定,立少宗主那日再见明青?
上清宗的师长前辈想着,就听到外头一声惊响。
有在殿外值守的弟子大声道:“峰主,诸位前辈,明青师姐她、”
情绪太过激动,那弟子说话都有些不流畅,急得听着的大能险些忍不住,才说完:“明青师姐她去登天塔了!似乎快要登顶了!”
登天塔,镇压上清宗深渊所在。
上清宗内最高的存在。
上清宗祖规,谁能到塔顶,谁就能直接成为上清宗宗主的继位者。
就此一步登天。
登天塔塔顶,云雾渺渺,黑色的塔顶就在眼前。
明青站在雪白骨梯上回望,底下是长长的一排,和她脚下一样以白骨堆起来的阶梯,那是她刚刚一路走来的路。
三百年时间,她早不是当初连第一阶都踏不上、被反震到吐血不止的小修士了。
当然她才造化境巅峰,修为也不算很高。
此时明青站在最后一级阶梯上,看着面前的雪景,以及正前方黑色塔顶。
踏上去,她就算登顶。
她想要的,都能到手。
但要怎么踏上去呢?
有一股无形的阻力阻止着她。
来自无形虚空的声音问她:“初心是什么?”
就这么简单的五个字。
明青答了很多次,还是无法答“正确”。
她答:“斩妖除魔、护持正义”。
阻力不散。
“变强大,不被人欺负。”
阻力不变。
“追随师姐、和师姐并肩同行。”
阻力似乎是散了一部分,但不足以让明青登顶。
那还有什么?明青不明白。
她已经回答了所有,都是发自内心的。
明明登天塔最后一阶就是叩问本心的。
她心里也确实这么想,怎么就不对?
明青眉微皱,反反复复念着那声音问她的问题:“初心是什么?”、“初心是什么”……
念了数遍,忽有所悟。
问的是她的初心,不是修行的初心。
她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
那既然不是修行的初心,又该是什么?
修行之前,是山洞妖蛇,是小石村枯燥无味的生活,艰难、困苦、沉寂。
是、她一开始的初心么?
若是小石村的明青,只怕不明白“初心”两个字的意思。
明青想着,闭上眼睛,任时间倒流回去,一幕幕闪过,回到小石村,村口有山石、大树,村里有老人、小孩。
只她一个人住在破屋里。
那时她想要什么?
“随心所欲。”明青说着,一道白影在心里晃过,她睁开眼睛,补充道:“不逾矩。”
前四个字是她一开始什么都不懂时想要的、盼望的。
后三个字,算是修行开始后有的,是别人教给她的。
明青说完后,往前踏出一步,阻力就此消散,她到了登天塔的塔顶。
但远不止如此。
登天塔轻震一声,天地皆知。
而后有一股力将明青托向云端里,登天塔金光大放,欢快几声轻震后,遁出一道黑影到了明青右手掌心里。
那是一个缩小版的登天塔。
后面赶到、站在地上往上看的人族大能不禁惊声道:“登天塔塔影所化的分塔!登天塔——认明青为主了?”
是的,登天塔认明青为主了。
明青看着掌心黑色小塔,再看看镇压深渊的大登天塔,清楚地得出这一结论。
此刻只要她想,她就能操控大登天塔。
它是上清宗不知道哪位大能在很久以前镇于此地的,世上无人能动摇。
但只要明青想,她能“拿”起登天塔。
这还只是登天塔认主后第一个不足为奇的作用。
人群里,先前说明青的那大能第三次愣住,继而明青的声音开始回响:上清宗少宗主的位置,不是只能由苏峰主和诸位师长前辈给。
他们不给,明青就自己拿。
登顶登天塔,明青现在不是上清宗少宗主,而是上清宗宗主的继位者了。
比少宗主还要高贵一些的地位。
后辈子弟,天才至此。
他轻叹一声,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而明青立于云端上。
登天塔四周,受神器影响,任何修士都无法踏空。
明青得登天塔认主,是唯一的例外。
这里在上清宗内是最高的。
所以明青此时很高。
整座上清宗,灵相境以上的大能,各峰峰主、长老,都在她脚下。
无名峰也在附近。
明青低眸,依稀能看到无名峰峰顶那一块三百年不变的石头。
三百年,有东西不变,有人改变,而且是大变。
彼时明青站在那里,拿着沉重无比的玄铁凡剑,看着无法触碰的深渊黑雾,无助绝望时,只能看着上方一个个大能落在云上。
而现在,整座上清宗都在脚下。
那么多人族大能仰头看明青。
明青一个不理,她抬起头,目光明亮,直视着天空那轮明月。
伸出手,似是想碰一碰。
没能碰到。
还有距离。
第33章
绝云殿内, 明青坐在一方玉桌前,正整理着荒府内所得。
湖光剑匣、护心锁以及那株不知名青草自不必说,是她在石室里拿到的。
至于剩下的, 则是上清宗长老送来的。
荒府历练实则是对妖族天才的设局, 除了石室这等人族大能压制修为进不去的, 其余的机缘宝物都被他们搜刮回来了,按照天才们的表现分给他们。
明青所得最多, 此时桌上满摆着诸多宝物, 灵草灵花、灵石灵矿、几柄炼制精良的利剑、剑道所属的心得感悟……
前面的还好,后面几样明显是上清宗长老和人族大能的私心了。
知道明青拿了明月剑, 知道明青到目前还没有让明月剑认主, 知道明青大概只把明月剑当做念想, 便打着荒府的借口送来宝剑。
知道明青的师尊风常恒昏睡不醒, 知道明青不愿请教别人,便整理出修行所得送来。
人族和上清宗对明青实则是极好的。
自她觉醒无瑕道体开始。
或者说, 人族对天才向来是重视爱护的。
前提是那天才要是人族的,完完全全属于人族。
明青想着, 目光从那几柄长剑和剑道心得上掠过, 心里波澜不起。
那些都不是现在的她需要的。
无须神兵利器, 一柄普通长剑就足够她用。
也无须他人修行所得,她已经明悟自己的道,不论是修行道还是剑道。
因而她着重看的是前面那些灵草灵花。
功效各有不同,增长修为的、短暂提升悟性的、平复心境的……唯独没有修复修士根基的。
这很正常,修士根基何其重要,一旦损毁再难完全修复, 意味着修行道绝。
所以修士修行谨慎万分,生怕根基有一点受损。
也因此, 明青再一次知道左鸦当初伤得有多重。
三百年,灵药吃了不少,效果却微乎其微。
她只是后面赶到的,已然如此。
直面一切,后来又坠落进深渊的幕流月呢?
遍地血红的场景倏忽闪过,明青闭了闭眼,而后把桌上东西推到一边,摆正镇纸,提笔在白纸上写出一串人名。
左边的白纸上黑字端正,墨迹未干,出自明青。
右边的纸微微泛黄,字迹些许潦草,出自左鸦。
两张纸上都是人名。
两相对比,左边的白纸上人名少了将近一半,还剩十来个。
那少了的十多个人里,有明青出手,也有一些似降魔杵的主人那般悄无声息消失的,还有一些,是近些时日死于魔族手里的。
当然,死在明青手里那些人什么都没有说,决绝到跟立了天地誓言,说了会违背天道一样。
明青依然无法知道那日无名峰峰顶的来龙去脉。
魔族。
魔族左使。
明青垂眸,把纸叠起来收好,盘膝坐好开始修炼。
在上清宗立少宗主前,她要把修为修到造化境圆满。
说简单不简单,但说难也没有多难。
登天塔分出的小塔遁进明青掌心里,只剩一道图案印在她掌心上面。
许是登天塔认主的原因,明青如愿修到造化境圆满,离结丹境近在咫尺。
腰间悬挂着的弟子玉牌此时晃了晃,是同为上清宗内门弟子的黑琅在联系她,内容很短,却让明青心里一震。
黑琅说:林舟已回宗,重伤。
林舟是绝云峰弟子,器修。
前些日子到了结丹境,因为一直炼器缺少历练,对于灵相上的感悟很是模糊,结丹后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修行,所以选择出宗历练。
现在历练没多久,怎么就重伤了?
明青起身往殿外走,向着林舟居住所在院落的方向去。
她在上清宗认识的人很多,苏峰主、各峰长老、宁不拓、尹道灵、姚见裳这些天才以及后来为她做事的弟子……
在这么多人里,林舟算比较特别的那一个。
她是明青还未觉醒无瑕道体前就认识的。
也到现在都和明青一样,对幕流月深信不疑。
于明青而言,林舟算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
她重伤,明青自是惊讶担忧。
不知是什么样的重伤?会不会伤到根基?
明青随之生出许多疑惑担忧,整个人也一瞬间多出几分凌厉肃杀。
她走得急,没看到殿外同时走进来的左鸦眼神复杂、神情茫然,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
林舟居住的院落离绝云殿不远,四周有修竹花草,环境极好。
明青推门而进,刚看到面容惨白坐在院子石桌前的林舟,就听到她说:“明青,你来了。”
似是早知道明青会来,于是她坐在那里等。
明青眉微皱,不解的同时心里一跳,有什么压上心头。
果然,林舟很快继续道:“我若跟你说,重伤我的人是幕流月,你会不会信?”
幕流月。
这是明青第一次从林舟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以前她称幕流月为幕师姐,敬重爱戴,从不会直呼其名。
现在她面容惨白,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里也差不多。
会送她小铃铛、邀她去山泉里叉鱼、说起炼器来神采奕奕的女子此时眼里一片沉寂。
她的声音不复从前轻快,她说重伤她的是幕流月。
荒谬到惹人发笑。明青笑不出来。
林舟说的是真的。
天命神通、直觉和理智都能告诉她答案。
只是情感上不愿相信。
太荒谬,也太突然。
明青愣在原地,甚至还保持着一只脚向前踏的姿势,远远看去有些滑稽。
但她看向林舟的眼神依然沉稳漆黑,一如往常般让人看不出她心里是什么情绪。
她把那只脚踏了出去。
站稳,身姿挺直,脸色如常,背上的湖光剑匣也稳如泰山。
林舟瞬间就炸了。
她把手里的酒壶一摔,酒水溅起,满院酒香,明青才反应过来她来以前林舟在饮酒。
是借酒消愁,还是自欺欺人?
明青不知道。
她心里乱得很,连一个完整的思绪都循环不出来。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林舟,听到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她真的堕魔了!”
“她是魔族左使,杀人不眨眼,跟那些真正想杀绝人族的魔没有什么区别!”
“我亲眼看到的!”
近在咫尺,近到幕流月的衣摆在她跟前飘过。
而死在幕流月手里的人,前一刻还同她生死并肩,一路上和她同行,那是活生生的人族修士。
林舟的声音轻了起来,她也很难相信,但那就是事实:“她杀人时很陌生。”
脸是陌生的,神情是陌生的,动作是陌生的。
陌生到如同林舟此前从来没有见到过那般。
然后她在一阵恍惚里被重伤,倒在地上生死莫测,离鬼门关只有一步。
林舟最后是以一声怒喝结束的:“长老们说得果然没错,魔族十恶不赦,半魔也不遑多让。”
“和魔沾边的东西,都该死。”
“以后再见到那半魔,我一定会杀了她!”
林舟咬紧牙关,声音格外大声。
半魔。
这两个字近乎是明青的死穴。
她不由自主按住了手里的剑,肃杀凌厉的剑修威压随之压过去,直压得林舟站不住摔在地上。
她大笑着爬起,直视明青杀意凛然的眼睛,半点不怕,还上前一步:“明青,你想杀我么?”
“就因为我说幕流月是半魔?”
她一声怒喝,眼睛都红了,“我亲眼看见的啊。”
“这你都不信吗?”
这明青都不信。
明知道林舟没有任何理由欺骗她,但明青就是不信。
她握紧剑柄,半晌艰难把那股威压控制住,声音沉沉:“我没有亲眼看到。”
所以不信,所以不是。
回答她的是林舟又一声大笑,笑到咳嗽不止喘不上气,而后轻轻问她:“那你亲眼见到后呢?”
……
明青回了绝云殿。
伤势再重,能活着回到上清宗基本就没事了。
林舟资质不差,是内门弟子,上清宗的医修和长老自然会出手。
至于修行根基是否受损,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绝云殿内,板上钉钉根基损坏的黑衣女子正在整理桌子上的一堆纸。
看到明青走进来后,她回头,看清楚明青脸上表情后一怔,而后是长久的一阵沉默。
明青微怔,继而明悟般开口:“你知道了,是么?”
知道林舟的重伤因何而来,也知道她刚刚才知道的那些东西。
“只比你早了一点点。”左鸦沉默许久,递上来一张纸,纸上字迹潦草,足见提笔人心绪的缭乱。
纸上是十多个人名。
“这是手下人刚才呈上来的。”
左鸦似是停顿了一下,低眸藏住眼里神色,声音嘶哑:“说这些是这段时间,死在魔族左使手里的人。”
死在魔族左使手里的人。
明青心里一震,再次思绪凝滞。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问左鸦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捧着那张纸坐在桌前,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纸上的字。
十多个人名是黑色的,前四个底下画了横线,后面的则没有。
左鸦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说前面那四个,是魔族左使亲手杀死的,后面那些,则是跟随魔族左使的魔族出手的。
她说起魔族左使来如同在说一个陌生人。
当然声音里也没有任何对人族修士死去的痛心和惋惜。
害她困她的是妖族,救她护她的是幕流月。
左鸦的世界是很简单的。
她不会像林舟那般崩溃无助。
她不在意幕流月是否堕魔,不在意幕流月是否滥杀无辜,也不在意魔族左使还是右使。
和明青的世界全然不同。
明青垂眸,静坐许久后才看向纸上的人名。
打眼第一个就再次让她心里发紧。
藏剑阁法剑长老。
天元境后期修为,据说曾是法修,后来因故改修剑道,法剑结合,修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剑道,在藏剑阁里颇有地位。
明青没有见过他,却也知道这位法剑长老心性坚定果决,为人正直无私,平素斩妖除魔,很受藏剑阁弟子和人族修士们爱戴。
这么一个剑修,死了?
明青心微颤,接着往下看,有的名字她听过甚至见过,过往历练时也曾并肩过,有的她不认识没见过。
但有一点很明显,这些死去的修士和当年事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他们甚至不是世族子弟。
魔族左使。堕魔。
这是明青第一次正视堕魔两个字。
她依然不愿相信,心里却于一瞬闪过了许多想法。
听说堕魔的修士会心性大变,变得嗜血暴戾,发作起来时眼睛通红如野兽,神志不清,见人就杀……
所以人族修士一致认定魔族十恶不赦,堕魔者亦然。
腰间弟子玉牌微微震动。
明青不愿再多想,逃脱般拿玉牌起来看,是来自主峰的消息,苏峰主要她去上清殿一趟,商量一下立少宗主的事情。
上清宗是当世人族第一宗,宗主的修为在人族里最高,上清宗立少宗主自然是一件大事。
人族修士大能齐聚上清殿,最后选择在五天后的八月二十五,于上清大广场上正式立明青为少宗主,向整座天地宣告。
消息很快散布了出去。
八月二十五日,无瑕道体者明青将成为上清宗少宗主。
届时几乎所有人族天才都会到场。
因为立少宗主的仪式完成后,明青将在众人面前结丹。
上清宗对外宣布,明青的修为已至造化境圆满。
一宣布就激起千层浪。
明青不单单是造化境圆满,后天、先天、筑基三境也圆满。
她还是无瑕道体,天命所归,得天眷顾。
她结丹这件事跟上清宗立少宗主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古时曾有传言,资质绝世、得天眷顾者破境时能得天道回馈,神兽盘旋、祥瑞百出,而在她周围的修士也大有裨益。
人族修士把这称为天道恩泽。
因天道眷顾者所生、带给周围人的天道恩泽。
当然也有人顺着明青想到了上清宗曾经那位少年成名、风采冠绝的人物。
不过那位虽然前四境也圆满,结丹时却面临险境,在场的修士自然也没有在意什么天道回馈、恩泽了。
许是有,许是没有,总之都过去了。
久到时移世易,现在她连人族都不是了。
“八月二十五,上清宗少宗主,明青,当众结丹?”
妖族王宫里,端坐华丽座位上的女人复述了一遍仆从的话,眼里骤然生出几分锐利:“人族是在为明青造势!”
天道因果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有人不信,有人深信。
她修过无相术,也算能窥天地一角。
她知道因果、天道、眷顾这些是真的。
虽然关于人族的痕迹大多被那群星象师藏住了,但她还是隐约能感觉出来,人族藏有一个大隐患。
人族近些年的手段越来越凌厉。
接下来人族的举动,或许会关乎整座人族安危。
也或许会关乎妖族安危。
所以人族迫切需要一个年轻的、未来道途无限、视为希望的天才。
女人想着,心里不知为何跳出“人皇”两个字。
她看一眼坐在上方主座上少年人模样的半妖,看起来很年少,实际上也如此。
那是妖族的妖主。
虽然没有半点实权,到底名义上是妖族的主。
魔族也有魔主,虽然整日藏在黑帽里不露真容。
只有人族,自当年那位人皇绝境崛起到陨落后,此后数万年,人族里一直是修为高的那一批人主持着大局。
他们不喜欢一言堂。
现在却隐隐想将明青推上那个位置。
是什么原因呢?她现在还想不明白。
但能确定的绝不能让明青结丹成功。
人族想做什么,妖族就要阻止什么。
所以人族为明青造势,妖族便应该不顾一切杀死明青。
无瑕道体这四个字的影响太过深重。
而且那日人族天才都会在场,如果能一网打尽——
她的心跳了起来。
明知人族敢这么做肯定早有准备,明知人族故意放出消息,很有可能是跟荒府一般为杀妖族而设的局,但还是禁不住心神震荡。
机会难得。
人族和妖族是无法和平相处的,最后不是人族死就是妖族亡。
自然不能坐着看人族天才涌现、大能辈出。
所以去是肯定要去的。
只是该怎么去呢?
她在荒府受的伤不轻,现在还深受影响。
想到这里,女人眼里掠过一丝怨恨。
上清宗。
那日必然阻碍重重。
如果能从一个上清宗长老和人族修士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她眼睛微亮。
是有这么一个地方、一种途径的。
只不过不是掌握在妖族手里。
不过道理是相通的。
她手指轻抬,妖力在半空流淌,很快凝出一封信,通过虚空将信送到目的地。
北地,深黑洞窟里。
有“人”读完面前的信,骨白的手一抹,妖力凝成的信就此消散。
信上内容却久久无法忘却。
良久,一道声音轻轻响起:“主上,危宵月信上所说,大有可为。”
被她称为主上的人黑衣黑帽黑面具,整个人都缩在那一层黑里,用嘶沉的声音回答:“魔族和妖族绝不是同道。”
“……但也不能让明青成势。她的命数……”
主上咳嗽数声,抬头想望天,但只看到黑乎乎的洞窟窟顶。
修罗窟暗无天日,是天罚之地,哪里有什么天空?
“上清宗立少宗主之日,若能做到,便趁此除了明青吧。”
结丹、灵相二境是修行九境里最关键的。
修士结丹,变化脱胎换骨。何况是无瑕道体者。
“是。属下会回信给危宵月。”
她不是第一次和危宵月合作,早已熟门熟路。
主上静默片刻:“你和左使一起去。”
显而易见的一怔。
站在魔主面前的人有些难以置信:“这些事不是一向……,她和循影——”
她是魔族右使。
幕流月是魔族左使。
循影来历不明,是魔族天罚堂堂主。
虽同为魔族,所行的路却从来不同。
“她已堕魔,人族不会容她。”
“此去若有机会,你便断去她和人族最后的一层羁绊罢。”
“但要护好她。”
“是。”右使领命离去。
剩主上站在原地长久仰望上方,而后一声轻叹。
魔族和妖族不是同道。
妖族要覆灭人族,重回当年风光。
魔族却是从没有什么风光的。
只是此消彼长,人族若鼎盛不衰,魔族哪里还能存在呢?
八月二十五很快就到了。
这一日,天鹿洲热闹非凡,街头小巷、来来往往的修士皆在谈论上清宗少宗主的事。
时不时抬头,还能看到大能踏空向上清宗所在的方向去。
上清宗大广场,人声鼎沸。
有穿上清弟子服的天籁峰弟子面容严肃,清冽古拙的大鼓围广场一圈,有弟子立于鼓前,手持鼓槌,用力一敲,鼓声响起。
他们是正经修音道的弟子,自然不是胡乱敲一通,敲鼓的动作、速度、力度皆有讲究。
鼓声清亮,和着风声水声,宛若天地在欢颂。
走进上清宗听到的修士不觉精神一震,隐隐有种灵台清明、豁然开朗的通透舒服感。
有见多识广、道境高深的修士很快就能看出,那鼓声一起一落,声声相和,竟是能加深修士境界的音道古曲。
音道并非广道,音修也远没有剑修刀修多。自然音道法诀也少。
这样一曲乐曲,加上那些能完美敲奏出来的音道弟子,称得上音道一绝了。
如此绝技,上清宗只拿来当做立少宗主的开场,果真是——大场面啊。
他们再次正视人族当世第一宗的重量,同时也品出上清宗对少宗主的重视。
随着修士越到越多,立少宗主很快开始。
宗主和副宗主没有出现。
当然藏剑阁、星辰殿和天玄府这些宗门的掌门人也没有出现。
修为到了长生境后,人族大能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期盼着哪一日能修到天人境。
苏峰主是这么对明青说的。
鼓声清亮磅礴,登天塔塔影垂落,日光正盛。
明青穿着一身略显繁复、严肃端正的衣衫。
和上清宗内门弟子服有些相似,衣摆织金,肩膀有青竹的图案,以后这便是上清宗少宗主的标志了。
上清石百年千年不变。
明青走过上清石,在万众瞩目里拾级而上,一路走到云端,雪白的阶梯若隐若现,通往上清殿延展出来的一方高台。
高台上坐着许多人族大能。
刑律堂副堂主眼神含笑,南明峰峰主邱善和低着头看不出表情,无极峰副峰主面容微微僵硬……
都和明青没有关系。
她走到苏峰主面前,接过重新炼制了一番、由弟子玉牌变为少宗主玉牌的黑白两色玉牌,接过上清宗和人族大能给出的诸多合用宝物。
便差不多该结束了。
无须再宣读什么,从此上清宗少宗主便是明青。
这其实是上清宗对外的宣告罢了。
早在登天塔认主那一刻,明青注定是上清宗将来的宗主。
鼓声再起,到了最为激烈的一段,修士情绪也都激动起来。
明青向前踏出一步,离开高台立于云端,就在广场一众天才的头顶。
她开始结丹。
没有哪位天才因此生出不满。
他们此时都抬头看着明青,期盼她结丹,想知道她丹品如何,更期盼那所谓的天地恩泽是真是假。
万众瞩目。
明青低眸望向无名峰的方向,同时也是深渊所在。
神情微凛,心绪起伏。
她依稀看到了自深渊而来的女子。
无比熟悉,似乎又有几分陌生。
第34章
鼓声不绝, 已然到了最为激昂壮阔的一段。
龙吟凤鸣,其声清亮神圣。
广场上的天才们心里一震,抬头就看到挺直立于云端的明青头顶青影晃动, 那是她的青竹灵相。
荒府沙尘妖后, 世人皆知, 明青以造化境巅峰的修为修出了青竹灵相。
青竹是灵植,在凡间有高洁的美意, 在修行界也多为有灵之物。
虽无法和天鹿、日月星辰这般无上灵相相比, 却也相当不凡。
结丹时唤出青竹灵相也正常。
毕竟灵相蕴含天地道韵、修行感悟,能反过来相助修士结丹。
当然结丹前就有灵相的修士很少就是了。
场上天才感到震惊的是青竹灵相青影外的两道虚影。
左边长尾拍天、头顶双角锐利威严, 身上鳞片闪着凛凛寒光, 居然是一头巨大的青龙。
右边双翅如风, 炽烈灼灼, 绚丽多彩的羽毛照亮半边天,似烈火般鲜艳醒目, 是为凤凰。
青龙和凤凰皆是神兽。
此刻明青结丹,天地同欢, 龙凤虚影环绕她左右, 越发衬得她如神如仙。
万里云层不再流动, 而是团团绕绕聚在明青四周。
白云镀上一层彩光。
祥云万里,道音清正,天地也为明青结丹而欢颂。
人族大能自天元破长生无人知,明青经造化而结丹天地皆知。
这便是无瑕道体。
这便是天命所归。
这便是天道恩泽。
因青竹灵相而生的青光遍布天地。
上清广场上的天才们沐浴在青竹灵光里,只觉灵台清明,远胜于此前听到天籁峰弟子以鼓敲出鼓音的影响。
往日诸多不能理解的修行难题迎刃而解。心境通透澄明, 目光所视开阔无垠。
更有几个一直卡在境界巅峰、久久无法破境的修士当场盘坐,几息后已然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他们看向明青的目光满是震惊崇拜。
明青还在结丹。
堪称能让修士脱胎换骨的境界自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到的。
即便是有无瑕道体的明青也不例外。
所谓结丹, 就是将修士一身灵力不断压缩凝实,直至最后在体内结出一颗灵丹来。
此丹非同一般,蕴含大道根基、修士毕生感悟外,还涉及空间之道。
结丹成功后修士便不再需要储物的灵宝。
一切外物皆能放在丹田空间内。
除非杀了修士,否则无人能在修士不愿意的情况下拿出丹田空间内的东西。
丹品有九,上三金丹,中三灵丹,下三水丹。
此时天地异象,结丹以上境界的修士感受着四周灵力波动,已经能知道明青所结必是一品金丹了。
龙凤虚影依然不散,青竹灵光笼罩天地。
明青眸微闭,已然到了最为关键的一步。只要踏出这一步,她便是结丹境的修士。
妖族就是此时出现的。
上清广场上的人族天才还沉浸在青竹灵光的蕴养里,忽然就听到广场外有上清宗弟子声音慌乱。
抬眼看去,一大波妖族出现在广场外,正虎视眈眈。
人族大能多不在此。
一刻钟以前,人族和荒野原相交的边界发生动乱,在那里的人族修士向人族大能求援。
上清宗册立少宗主,人族大能没有闭关的都在这里。
接到求援后,人族大能去了一大半。
这是明晃晃的调虎离山之计。
人族大能却不能不去。
天鹿洲边界的修士极多,地理位置也称得上重要。
甚至从某一方面来说,调虎离山,人族边界才是那座山。
万一妖族就是想着人族大能都在上清宗祝贺少宗主初立,趁机扩张边界地盘呢?
明青还在云端上。
高台大能陆续离去,她自然是知道的。
她将目光从高台上收回来,唇角似有笑意浮起,转瞬即逝。
而后一步踏出,头顶青竹灵相生出的青光有一瞬变化为金光,接着很快都消失不见。
龙凤神影散去,漫天祥云回复原样。
道音渐止,只剩三两声鼓音回响。
天地静悄悄,忽略那些妖族,上清宗广场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但所有看着明青的修士都知道,明青已然结丹成功。
一品金丹。
她已是结丹境修士了。
上清宗的少宗主、人族无瑕道体者,用三百年时间从微弱凡人修至结丹境界。
通天地造化、生丹田空间,漫漫修行路,她踏出了至关重要的那一步。
妖族还是慢了一步出现。
为首的红衣女人危宵月如是想,却没有第一时间带着妖族离去。
女人红如宝石的漂亮眼睛里有不信邪。
无瑕道体,天命所归,得天眷顾。
修为越往上,和天地的关联越紧密。
据说无瑕道体者是杀不死的。
天地自会庇护她。
危宵月不相信。
古妖也曾得天独厚,古妖也曾是这座天地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既然来了,要她空手而归她是不甘心的。
那便拼个两败俱伤好了。
她不信她拼不过孱弱卑微的人族。
她向明青奔去,翠绿的藤蔓自她袖口、掌心生出,层层叠叠罩向明青,双手曲起,如蛇在捕猎。
跟在她后面的妖族也展开行动。
目标是上清宗弟子和广场上的人族天才。
上清宗册立少宗主是大事,在外历练的弟子能回的基本都回宗了。
因着天道恩泽,人族天才也大多在此。
但加起来还是没有这些出现得莫名的妖族多。
而且妖族里来的居然还有两个长生境修为和二十多个天元境巅峰修为的大妖。
以天元境为基准,以上和以下的妖族,竟都是在场人族修士数量的两倍。
上清宗内负责打理事务、经常出现的苏峰主和刑律堂副堂主也才天元境巅峰。
妖族此次实是来势汹汹,所图远大。
高台上的苏峰主和刑律堂副堂主对视一眼,出手拦住那两个长生境大妖。
其余还留在高台上的人族大能也出手,接连牵制住天元境修为的妖族。
剩下灵相境的妖族就只能交给明青和人族天才了。
危宵月目光扫过,心里有疑惑生出:人族在场大能怎么会这么少?
就算有边界那一出,也不该这么少才对。
是太担忧边界安危,还是太相信明青和人族后辈弟子了?
她感到一丝不对劲,正要思索,很快被明青的声音打断。
她低眸看向广场上的修士,声音清正明亮,有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果断,“诸位同道,我们一同迎敌!”
伴随着响起的是飒飒剑声。
明青右手长剑出鞘,直截了当一招起手剑,上清剑法诸般变化自然而然蕴含在内,流畅不见半点滞涩。
她对上妖族里最前面、修为最高的危宵月。
此时此刻,这里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和危宵月交手。
苏峰主和刑律堂副堂主修为还不够。
当然明青修为更不够。
而危宵月即便在荒府受了伤,依然是长生境的古妖。
但这里是上清宗,是天鹿洲,是人族的地盘,明青是人族的无瑕道体,是新鲜出炉的上清宗少宗主。
她刚结丹成功,天地回馈未完全消散。
天地大势、人族道运此刻皆在明青一人,她能暂时无视巨大的修为差距,和危宵月交手。
只看修为外的实战能力。
人族年轻的修士们听到明青简单直接的话语,不由精神一振,心里因看到黑压压如山妖族的慌乱无措消失,进而生出愤怒来。
这里是他们人族的地盘。
在他们的地盘上,妖族公然出现要杀他们,实在太放肆张狂了。
既然如此,合该给妖族个教训!
既然来了,就别想着全须全尾离开了。
他们修行多年,斩妖除魔,此时自然也不是摆设。
他们看着最前面的明青,纷纷拔/出手里兵刃,不约而同跟上明青的脚步。
众志成城、生死交付。
如同荒府沙尘妖前天才们互相信任、满怀希望场面的重现。
他们的脚步声响起,原本是杂乱无章的,此时却无端有一股趋于一致的大势,一起一落,如同鼓声奏响。
上清广场四周原已止声的大鼓再次被天籁峰弟子敲响。
一道箫声夹杂在鼓声里,没有被响亮鼓声盖住,反而丝丝缕缕柔和悠远,起着带领的作用。
白色衣角飘起。
尹道灵持箫立于广场一端,看明青一眼,头轻点,箫声再起,顺势化为肃杀凛冽。
鼓声随之变化。
先前蕴养修士神识、清正修士灵台的鼓声此刻声声欲催命,催妖族的命。
人族修士听到声音备受鼓舞、意志高昂,妖族则是神魂刺痛,跟听到沙尘妖时人族天才的表现差不多。
此消彼长,人族不复先前被动。
同时上清剑阵开启。
剑修和阵修齐心协力,将剑阵掌控权移给明青。
上方的明青则右手握剑应对危宵月,左手掐诀压制广场内的妖族,眉心青光微亮。
她掌控全局,时不时看到修士有性命危险,便控制剑阵救人。
从容不迫,剑意凌厉而凛正。
她已经成势。
危宵月心头微凛,和明青交手,越打越心惊。
她已经用上了所有能用的手段。
明青却始终波澜不惊,从她的外表完全看不出她的虚实,不知道她应对起来到底艰不艰难。
打到现在,明青稳得不行,不露半分破绽。
而危宵月也奈何她不得。
这说明什么?
说明除去修为外,明青没有半点比不上她。
心境、感悟、境界所得以及纵观全局的判断力,她都不差。
她才修行三百年,才历练没多久。
就能比得上上千岁的危宵月。
她唯一差的只有修为。
她是无瑕道体,最不怕和谁相比的就是修为。
无瑕道体者自一开始就比所有人、妖、魔更有希望修炼到境界巅峰。
若是现在杀不死明青,以后再想杀她,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但危宵月杀不死。
凭她一个人杀不死。
日落月升,月落天明,她和明青、广场上妖族和人族打了将近两三个日夜。
她依然奈何不了明青。
她有伴生嗜血藤,明青有青竹灵相;她玄蛇杀招招招夺命,明青上清剑道剑剑凌厉;她带来诸多妖族,明青也有同道同门……
甚至在和她打时,明青还有余力控制上清剑阵。
如斯天才。
危宵月心里沉重,然后似是感应到什么,眉皱紧,压不住的杀意散开。
她的招式越来越致命。
明青一一应对,完全不被长生境古妖的威压影响到。
她一派轻松,右手长剑再次挥出,利落斩断面前嗜血藤后,看着危宵月脸上表情,唇角微扬,笑意从漆黑眼眸里漫出来,“你收到曲水陵的消息了?”
曲水陵,顾名思义是一处山陵,位于天鹿洲、修罗窟和荒野原三地交连的地方,比三地边界还要重要。
某种意义上来说,曲水陵是荒野原天然的屏障。
曲水陵在妖族手里,人族许多行动都会受到限制,也要谨防另一边的魔族出手,届时腹背受敌、难以应对。
人族一直想把曲水陵打下来,苦于没有机会。
妖族显然也知道曲水陵的重要性,前后布置了诸般手段,一见不对立即通知左右,后方妖族助力不断,人族只能无功而返。
直到上清宗要立明青为少宗主。
妖族追杀了明青那么多次,明青对妖族的威胁不言而喻。
而修士在结丹时必全神贯注,本该在师长护持下闭关的,明青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结丹。
人族大能想也知道妖族不会放过最后一个杀了明青的绝佳机会。
这也是人族攻打曲水陵的机会。
所以在此地的人族大能才这么少。
危宵月以为他们去了边界,其实那只是一个借口,还是妖族原本想要调虎离山给出来的借口。
明青、尹道灵和场中击鼓的上清宗天籁峰弟子都知道。
所以明青的任务不仅是结丹、散布天地恩泽起势、操控上清剑阵掌控全局。
若是之前危宵月察觉到不对劲抽身而退,明青还要主动上前拖住危宵月和一众妖族。
所幸她在妖族眼里比曲水陵重要。
也所幸危宵月在荒府里伤得不轻。
明青顺利且完美完成了任务。
曲水陵已经属于人族,人族化被动为主动,也断了魔族支援妖族的通道。
危宵月刚才皱眉、杀意浓烈,自是因为她收到消息,知道这是人族故意布置的迷局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
曲水陵没了,明青也没杀死。
甚至她堂堂长生境古妖、妖族左护法,要被才结丹境的人族修士拿捏掌控。
危宵月怒极反笑,周遭杀意也一瞬消散。
明青面上笑意不变,握剑的手却紧了几分。
她自然看出危宵月不是就此作罢,而是压制住所有怒意,要最后再搏一把。
果然,危宵月的声音很快响起,不是对明青的,而是对虚空:“你们还不出手么?难道要当渔翁?”
随她来的妖族皆在广场上和人族修士厮杀。
危宵月在和谁说话呢?
明青看向虚空,什么也没看到,但她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就在危宵月话音刚落的一瞬,她感觉她所操控的上清剑阵多了一股外力,似有人在和她争夺剑阵的掌控权。
剑阵剑阵,虽名为阵,实际上只是借用了阵法的外形,实质上还是看剑道境界的感悟。
上清剑阵以上清为名,看的自然是上清宗剑道的修行。
唯有修上清宗剑法的剑修才能操控。
现在剑阵的操控者是明青。
要压过明青操控剑阵,那人必须是个修上清宗剑法的剑修。
而且在修为和剑道感悟上还要胜过明青。
这样的剑修——
明青心头微颤,同时感应到右边有谁向她刺来,其声冽冽,乍听跟剑声差不多。
危宵月此时在她左边。
左右夹击,明青的境况一下变得危险起来。
广场角落里,持箫奏响杀戮音曲的尹道灵神色微变,边吹箫边踏空向明青奔来,要来救援明青。
奈何距离太长。
她赶到时,明青右肩已经实打实挨了右边那不知名存在的一击,伤口深见骨,右手长剑被震到拿不住,砸在地面上哐当一声响。
想要操控上清剑阵那股外力似是滞了滞。
明青趁机稳稳操控住剑阵,眨眼间变换剑阵运势。
广场上上清剑意清正肃杀,在以广场为界的剑界里来回游走,不断穿透着妖族。
即便如此,广场上人族修士的情况也不算好。
场上黑雾缭绕,妖风阵阵。
妖风是妖族掀起的、原先就有的。
黑雾却是危宵月那声质问后才出现的。
腐朽、血腥、邪恶,那是属于魔族的魔雾。
此次行动,妖族居然是和魔族一同的。
也正因为魔族的到来,人族修士需要同时应付妖族和魔族,如同明青被左右夹击般艰难。
尹道灵在不远不近处。
左边是危宵月,右边是魔族的不知名存在。
场上是左右支绌的人族修士。
曲水陵虽然已到人族手上,人族大能也会立即赶回来,但终究需要时间。
危宵月和魔族他们争的就是这点时间。
这也是上清广场上最后的危险。
如此关键时刻,明青依然波澜不惊。
右肩位置的衣服被血染红。
她站得挺直,右手没了长剑,她便一翻手掌,一座黑色壮观的小塔出现在掌心。
明青放出神识笼罩广场,掌心向下,黑色小塔被她砸下去。
落地的瞬间放大,直接砸死数十个妖族和魔族,救下受了伤在地上打滚的几个人族天才。
其中一个华衣青年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黑色塔顶,面容复杂。
那是郑余山,上清宗天籁峰弟子。
三百年前,雪地里,他曾给一批新进门的外门弟子讲登天塔的厉害和登顶后的意义。
彼时他只是心情不好随口一说。
怎么也想不到那批外门弟子里最后有一个真能登上塔顶,真能让登天塔认主,而后在此时此刻把塔当做武器般砸下来,救了他一命。
上方明青的动作还在继续。
砸下登天塔分塔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她一心三用,操控起立于上清广场外的大登天塔,先封了无名峰深渊里供北地魔族行动的道路,再将登天塔威压和上清剑阵关联,化解场上魔族魔雾的影响。
如此一来,人族修士堪堪能支撑住妖魔两族的猛烈进攻。
做完这一切,她才看向自己的右肩。
伤口挺深的,至少短时间内无法再拿剑施展剑法了。
世人皆知无瑕道体者修剑道,是剑修。
剑修无法施展剑法是相当致命的,意味着她空有修为,却是个纸壳子。
尤其此时危险未解除。
淡然如尹道灵,此时也不由皱紧眉头。
明青却半点不慌,没有生命垂危的担忧,只看右肩一眼后就看向右边。
比起伤口、性命,她现在更在意别的。
在意那不知名存在是谁。
右边很快响起一道声音,低沉喑哑,属于女子:“什么渔翁不渔翁的?只是助你们潜进上清宗罢了。我们可没有明言要合作杀明青!”
陌生的、明青未听过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看去,正看到一道黑衣自虚空浮现,黑衣、手里拿着一根深黑锥形长刺。
再往上则是女子清丽的脸。
肤色偏不健康的白,五官清秀。
若非四周魔雾太过明显,说她是人族女子也没什么问题。
她的眼神很清。
即便右手拿着的锥形长刺把明青刺了个窟窿,眼睛里也没有多少杀意。
魔族右使,隋谙。那三百年里许多次出手追杀明青的魔族所听命的存在。
天元境巅峰的修为。
不曾受伤,出手猝不及防,且一来就用上最致命最拿手的手段。
所以明青才避不开挨了那一击。
理智上,明青该思索关于隋谙的信息。
三百年里她派人搜集了不少和魔族有关的信息,对魔族魔主和右使有一定了解。
她应该想想隋谙出手的习惯、招式的变化、心性、手段,以此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坚持到人族大能回来。
情感上,明青长舒一声,悬紧的心落回原处,如释重负般轻松后,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不是师姐。
藏在虚空想要杀她的魔族不是师姐。
思绪拉回,她想到上清剑阵,眸光扫过四周,而后才重新把目光看向危宵月。
大概是看到她右肩受伤无法拿剑,危宵月认定她束手无策死路一条了,倒也有心思和隋谙说话。
她嗤笑一声,对隋谙道:“不杀明青?那你们千辛万苦把幕流月归到魔族里是怎么回事?”
“她和明青命数相争,明青活着,她便永远只是堕落的人族天才、魔族半魔罢了。”
短短几句话,她没有压低声音,明青自然也听到了。
命数相争。命数。
明青虽不懂什么意思,心里却翻涌起伏。
但她无法再细想,危宵月和隋谙同时出手了。
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个长生境一个天元境巅峰,一个妖族左护法一个魔族右使,一同出手要杀明青。
必死之局,明青该怎么应对?
广场上人族修士似有所感,都抬起头看了上来。
尹道灵跳到明青面前,左手一抬直接施展宗门禁法,死死拖住了隋谙。
即便如此,明青还要对付长生境的危宵月。
怎么对付?
危宵月唇角上扬,看一眼明青血红的右肩,满是自信猖狂。
明青正面看向她,漆黑眼眸里神情不变,看不出害怕恐惧。
迎着那双眼睛,危宵月不知怎么想到三百年前,在那一座幽深黑暗的山洞里,彼时十五岁小姑娘眼睛里满是绝望。
现在同样是死路一条,怎么明青一点都不怕呢?
自然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明青也不是死路一条。
右肩受伤,右手无法握剑。
但她还有左手。
丹田内剑光亮起,那是结丹前明青背在背上、结丹后被明青收进丹田空间的湖光剑匣。
剑匣里有一柄剑,名为明月剑。
此时明青念头一动,那柄剑自丹田空间内的湖光剑匣飞起,剑光大亮,几乎灼痛危宵月的眼睛。
被明青的左手稳稳握住,一剑斩出。
直斩断嗜血藤,直刺进危宵月右边肩膀,刺出一个血窟窿,位置正和隋谙刺明青一般无二。
左手剑!
危宵月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到极点:“你怎么会左手剑?你还修了左手剑?”
她从不知明青还会左手剑。
不止她不知,看四周人族修士的表情,他们也不知道。
而刚才明青左手刺过来那一剑相当惊艳,和右手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她不是辅修左手剑,而是左手剑和右手剑一起修行,修到同一水平。
修士心力是有限的,除生来左撇子外,习惯用右手的修士要同时修好左手剑难于上青天。
明青绝不是刚开始修的。
换而言之,她应该修左手剑许多年了。
偏偏先前妖族那么多次追杀明青,好几次明青差点就死了。
她也没有用出来。
如果她先前用了出来,妖族早知道,明青此时就该躺在地上了。
她是将左手剑当做保命手段。
如此能忍耐——
危宵月惊到说不出话来。
那边尹道灵也差不多。
女子向来淡然的脸上有震惊,然后想到什么,声音惊讶:“所以对你来说,明月剑上的印记比造化境圆满还重要么?”
她说的是荒府的事。
那时危宵月救不了妖族天才,施展血爆法想毁了整座荒府,要所有人族修士一起陪葬。
当时在剑界内,明青要引爆藤球,右手长剑砍到卷刃都不行。
她的办法是当场结丹。
尹道灵那时并不知道她还会左手剑。
现在她知道了。
所以其实当时明青不用结丹,只须左手剑和右手剑一起上,也能砍开藤球。
明青却宁愿舍弃造化境圆满,舍弃通天道途。
因为她左手剑拿的是明月剑。
明月剑没有认她为主,上面还留存着上任剑主的印记。
剑修要最大限度施展出自己的剑法,手里拿的剑应当心意相通。至少不能留存别的剑修痕迹。
现在明月剑上上任剑主的印记还在。
明青若是抹除,再印上自己的印记,明月剑完完全全属于她,那么危宵月就该躺在地上了。
一个印记而已,怎么就比得上造化境圆满,比得上妖族左护法的性命?
尹道灵不明白。
“你修的不是剑道,自然不明白。”
迎着她的眼神,明青声音轻轻,握剑的手却紧到生疼。
剑对剑修而言重要如同性命。
这是很多年前,她在绝云殿里学到的,从此铭记于心。
师姐后来也跟她说,那夜在观月亭前,她说要教自己修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带着竹剑。
所以剑很重要,剑上的印记更重要。
拿走剑修的本命灵剑,再把剑上印记抹除,印上自己的印记,把剑变为自己的,是对剑修的折辱。
明青说完,横空劈出几剑挡了几挡隋谙,看一眼广场外,再看一眼面前红衣红如血的危宵月,“你还不逃么?”
人族大能快要回来了。
届时危宵月死路一条。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危宵月凭借古妖直觉听出几分迫切,目光怀疑:“你坚持不住了?”
嗜血藤再次催生出,围在她四周蠢蠢欲动。
明青眼神平静,连回答危宵月的心情都没有了。
左手明月剑剑光不暗。
她继续操控上清剑阵和登天塔,眨眼间送走数十个妖族、魔族。
惨叫声不断,危宵月终于撑不住了。
红影一闪,遁进虚空不见。
广场上妖族看了也很快退去。
危宵月走了,隋谙自然也不再想着杀明青。
她正要遁进虚空,余光却看到明青看向广场外的眼神,不由一怔,身形有一瞬的凝滞。
这一瞬,就足够明青确认心里的疑问。
她收起明月剑,在原地站了一会,确认危宵月不会中途折返,也确认人族大能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把上清剑阵的操控权移给宁不拓,把小登天塔悬于广场上空,当做人族修士的护身符。
而后脚尖一点,如风般掠向广场外。
天命神通施展到极致,她一路出了上清宗,越过几座山,在一片树林前停了脚步。
树林前方有一道人影。
那人影就是她离开上清广场、追出上清宗,一直追到这里来的目标。
也是那企图操控上清剑阵,却在她右肩受伤后忽然消失那股外力的主人。
丹田空间内明月剑轻轻震动。
明青的心也在震动。
右肩血未止,明青此时却完全感觉不到痛。
她开口,声音是喑哑的:“师姐。”
人影似乎是晃了晃,而后回头和明青对视。
黑衣、黑眸,肌肤雪白,唇红如血,长发披散,熟悉的脸上是陌生的神情,再往上眉心是一簇红黑相间的印记。
那是修罗印。是曾经修人族正道法诀,后来堕魔的堕魔者最典型的象征。
不用这点象征,单看四周涌动不息的魔雾,也能轻易看出眼前人是堕魔者。
她直视着明青,眼神无波无澜,像看陌生人般漠然。
明青竟也沉稳到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脸上表情没有变化,眼神也沉静,和幕流月对视着。
无人看到的地方,幕流月手轻颤。
许久,明青才再次出声:“他们都说你堕魔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声音嘶哑,满腔情绪倾泻而出。
她漆黑明亮的眼眸里一下多出许多情绪,思念、伤感、悲痛、愤怒……
幕流月后知后觉,刚才明青并不是平静,也不是故作平静,而是时间停滞般思绪无法流动,做不出反应。
堕魔。
她有些想摸眉心印记,艰难忍住后嘴角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明青打断了。
明青还在继续说话:“师姐不问我为什么不信吗?”
她自问自答:“因为师姐以前教过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所以她不信那些人说的话。
不是亲眼看到,明青就不信。
幕流月垂眸,唇角微掀,“那你现在亲眼看到了。”
总该相信了吧?
她确确实实是堕魔了。
“师姐忘了,后来你还教过,有的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要用心去感受。”
一字一句,和当时留云境里明青被幻境影响、幕流月所说的话完全一致。
幕流月教过的、说过的,明青一直都记得。
她抬手,轻轻搭上幕流月的肩膀。
掌心些许刺痛,是人族正道修士碰到魔雾的不适感。
但明青能忍住。
她看着幕流月,说道:“师姐,荒府那时,你出手了,是不是?”
所以她才能以造化境圆满修为结丹。
“我的心告诉我,师姐堕魔一定是有原因的。师姐,你告诉我,当时在无名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明青。
她现在是上清宗少宗主。
她能做到很多很多了。
“你听到的,无名峰上,发生了什么?”幕流月看一眼肩膀上那只白皙修长、能握剑、能操控剑阵、能拿登天塔砸人的手,反问明青。
明青微怔,半晌回答道:“他们说你是半魔,有魔族血脉,忽然堕魔,杀了数个上清宗长老,杀了钟长老,场上有魔族出现……”
“但——”
我不相信。师姐怎么会杀钟长老?魔族出现在那里不过挑拨离间罢了。
这是明青要说的,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
“钟长春确实是我亲手杀的。”
“魔族出现在那里也不是什么挑拨离间、为了坐实我的罪名。”
“无名峰峰顶的人族要杀我,魔族在救我。”
幕流月说完后低头,正看见脖子上挂着的黑石坠。
她轻笑一声,以平静的语调问明青:“你只问无名峰峰顶,不问问别的么?”
别的?问什么?
明青眸微缩,有那么一瞬不想听。
果然,幕流月很快道:“你不问问,藏剑阁法剑长老,以及那些人族修士么?”
那些名单上,死在魔族左使手里的人族修士。
幕流月为什么要杀他们?
魔族暴戾、嗜杀,做事没有原由,只凭喜好。
魔族杀人不需要理由。
但幕流月不是魔族,至少对明青来说不是。
明知幕流月主动说起,答案一定不是明青想要的,她还是顺势问了:“师姐为什么杀他们?”
右肩疼痛加剧,明青搭在幕流月肩膀上的手有些无力,唇也有些白。
幕流月不着痕迹看了一眼,退开几步,明青的手垂了下去,踉跄走了两步,靠在旁边大树上。
“你们人族斩妖除魔,天经地义。”
“那魔族就只能乖乖留在原地被杀?”
“他们要杀我,我杀他们,不是很正常?”
幕流月抬头看向别的方向,明青看不到她脸上什么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平稳、情绪漠然。
她甩甩右手,看着近在咫尺、记忆里无比熟悉的背影,静了一会,开口:“那师姐会杀我吗?”
命数相争。妖族,魔族。
按照危宵月的说法,她死了,幕流月能受益。
现在这里只有她和幕流月两个人。
她结丹境,幕流月灵相境。
她重伤、白衣染血,幕流月黑衣干净。
幕流月要杀她,只要一抬手的功夫。
明青扶着树走了两步,走到幕流月的正面,抬眼认真看她。
她的眼神清明澄净,不似说生死大事,倒像话家常般轻松惬意。
如同一切未曾发生前,她在绝云殿里仰头看幕流月、听幕流月说话那般。
幕流月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抬起头看着明青,那股恍惚很快消失。
眼前人白衣持剑,站在地面上却比她高出一个头。
反而是她需要抬头才能看到明青的脸了。
“如果你挡了我的路,我会的。”
她回答明青刚才会不会杀她的那个问题。
血滴在地面上轻轻一声,明青不在意。
幕流月则垂眸看一眼,眉微皱:“回去治伤吧,不要再跟上来了。”
她说完走向树林外。
明青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幕流月是不是在担心她的伤,只知道她不想让幕流月走。
好不容易才见到,她还有很多话没说。
她向前走了一步,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开口却是:“法剑长老他们的死,对师姐来说真的无关紧要么?”
话说完,明青自己都有些发愣,没想到自己问出口的是这个。
那边幕流月却面无表情,回答的声音稳到不行:“是。”
她走得很快,背影慢慢变远。
明青有一瞬的思绪凝滞。
然后她看向手里的明月剑。
月白凛冽的长剑震动不停,震到明青不用力根本握不住。
因何震动?神剑有灵,和剑主心意相通。
明月剑上属于幕流月的印记还在,它依然是幕流月的本命灵剑。
震动如此剧烈,因为剑主心情起伏波动。
师姐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不在意。
也不是真的无关紧要。
明月剑震动,她心绪波动,许是因为法剑长老那些修士,许是因为和明青的见面。
但不管哪一种,对明青来说都足够。
她眼眸微亮,抬步顺着幕流月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林影晃动,明青将步法施展到极致,很快看到林外那道熟悉的人影。
听到动静,她回头看去,看到是明青后眉皱起,停在那里转身面向明青,大概是要说些什么。
“轰隆”一声响,天上打了一声雷,地面自她脚下裂开,裂出一个大黑洞。
幕流月没有半点防备,一下掉了进去。
而后裂缝慢慢合上。
“师姐!”
过往的梦魇再次重现,怔愣过后,明青极速向前掠去。
四周风声冽冽,但明青比风还要快。
她伸出右手去拉幕流月。
肩膀痛感再起,明青死死拉住幕流月。
然后被那股重力拉着一起坠进黑暗。
明明左手还拿着明月剑,只需轻轻一挥结出一个剑界,两人都能脱险。
或者左手搭住什么东西。
摆脱那股重力的办法有很多。
明青一个都想不起来。
她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拉住师姐。
她拉紧幕流月的手,左手环过去把人护在怀里。
天旋地转、急剧坠落。
后背碰到实物时,明青没忍住吐了几口血,躺在那里第一反应是去看怀里的人。
还在的。
明青的心一下轻松了起来。
她扬扬唇角,眼睛有光亮,声音里都是溢于言表的欢快:“师姐,我拉住你了。”
第35章
拉住。
明青说, 她拉住她了。
其实是不算的。幕流月想。
拉住,应当是明青拉着她的手,把她从那黑洞里拉上来、救上来。
她们两个都在上面, 那才是拉住。
然而现在她们在底下, 被那黑洞卷了进来, 还不知道四周是什么情况。
但她看向明青,在看到鲜红湿润的一大片血迹后, 所有思绪都止住了。
明青穿的是白衣, 上面的图案是竹,此时沾染了血迹, 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主要在右肩的位置。
她结结实实挨了魔族右使、天元境巅峰修为隋谙的致命一击, 严重到连剑都拿不住。
这样一只手, 却在她被黑洞拉扯时死死握住她。
要经受怎样的痛苦、爆发多大的潜力才能后发先至, 稳稳拉住她把她护在怀里呢?
黑洞、雷声、重力都无法阻隔。
幕流月不知道,只是看着明青合上的眼睛怔怔出神。
她痛到昏了过去, 唇角却微扬,似开心, 似轻松。
重伤未治, 还掉到情况不明的地方来, 有什么值得开心呢?
她继续看着明青。
自她的右肩向上移,看明青的下颌,看明青的唇角,看明青的眉眼。
她闭着眼睛,脸色发白。
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光亮却隔空般浮现在幕流月心上。
时隔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认真、近距离观看明青。
得出的感觉是既熟悉又陌生。
脸是熟悉的, 神采是陌生的。
三百年前的明青小心谨慎、藏锋于内。
眼前的明青光华盛放、举世无双。
哪怕重伤昏迷,那股属于剑修的剑意锐利不散, 隐隐护主。
上清宗现任少宗主。管她一个魔族左使喊师姐。
“师姐,我拉住你了。”
明青欢快的声音重复般响起。
幕流月忽然心头一颤。
黑洞,吞噬,拉住。
如此情景,明青这么说合情合理,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此时回想,总觉她眼里光亮、话里情绪浓烈而炽热,深藏的心情过重,就像是——三百年前那个明青要说的。
地面上月白长剑轻轻震动。
幕流月收敛思绪,伸手想碰一碰,不知怎么没有真碰到。
她垂眸,迟疑片刻,伸手把明青的衣襟扯开了。
隋谙的手段她自然清楚。
明青昏睡,四周境况不明,伤势是拖不得的,再严重一些,说不定会影响到剑道。
*
明青醒来时,天依然是黑的。
甚至无法看出那是不是天空,黑沉沉一片。
肩膀痛感阵阵,还有些凉意。
阴风吹过,明青止不住打了个颤。
她低眸,先看感到痛的地方。
魔族右使隋谙的全力一击,锥形长刺几乎贯彻肩膀,痛自然是痛的。只是比起先前的痛轻了一些。
明青先看到的是一抹黑。
黑而宽松的外衣虚虚搭在她肩膀上,衣摆因她靠躺的姿势垂地。
简单朴素的黑衣,上面没有半点图案,这原本是幕流月的外衣。
外衣之下,则是明青那袭庄重、略显繁复的白衣。
衣襟被扯开,此时也没有拉好。
明青抬起左手掀开一看,肩膀处血红一片,血止住了,但没有敷药。
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青抬头,正对上幕流月走近后看来的目光。
她一笑,声音愉快:“师姐。”
她坐了起来,伤处拉扯产生痛感,眼里光亮不减,并没有因为伤痛影响到心情。
幕流月微不可察地皱皱眉,“不要乱动。”
她声音平静,“你的伤我简单处理过了,但还没有上药。你自己上吧。”
至于没有上药的原因——
明青没有细想,只听到幕流月的声音后心里一动,很快自丹田空间内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期待地看去:“那能麻烦师姐现在给我上药么?”
目光如有实质,轻柔般撞上幕流月的心,她听出了几分深藏的依恋和期待,恍惚回到还在绝云峰的时光。
一声轻到无法听清的轻叹。
她上前一步半蹲在明青面前,拿过瓷瓶去了瓶封,再掀起盖在明青肩膀的黑衣,小心把药倒了上去。
几乎是一瞬间,她听到明青轻嘶一声,藏在衣摆下的手攥紧。
但也只那么一声。明明痛极了,却死撑着不愿出声。倔强隐忍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忽然生出几分恶意,不动声色加重了手上动作。
明青察觉出来了,心里有怔愣,也有无法形容的感慨,心绪涌动。
她眨眨眼,明亮漆黑的眼睛里有若隐若现的水光,“师姐,痛。”
声音有些哑,却似孩童撒娇。
幕流月愣住。
这是以前的明青绝不会说出来的话。
她少年老成,就算心里再亲近仰慕她,也多是藏在心里,只用行动表达,说是很少说的。
而现在——
是多年分别她移了性情、变得情绪外露?还是拿不准她的情绪,故而一反常态来探出她的反应?
幕流月余光看一眼明青的脸,很快想明白了。是后者。
三百年分别,说一切未变自然是不可能的。
不只她不知道该怎么和现在的明青相处,明青也一样。
她想亲近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能一声一声喊她师姐。
但分明掉进黑洞前该说的她已经说过,她的态度很明显,再见应该是形同陌路的。
明青、明青对“形同陌路”的理解却是不顾性命来救她。
想到不久前温暖可靠的怀抱以及那只紧紧不放的右手,幕流月再次轻叹。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放缓手上动作。
明青也没有再说话。
她认真看着面前的幕流月。
面对面,极近的距离。
黑发随风而起,有几缕拂过明青手腕,她因痛而攥紧的手松开了。
幕流月黑眸微垂,认真看着她的肩膀。
雪白肌肤,如血红唇,红黑相间的印记在眉心格外碍眼。
明青左手微抬,想摸一摸。
幕流月却适时起身退后几步,声音淡淡:“好了。”
先前故意按痛她伤口的鲜活、听到她说痛的惊讶动容都消失不见。
药上好了,她就回到了魔族左使的位置,无声地对明青宣示:她早不是上清宗绝云峰弟子,不是她的师姐。
明青想着,垂眸先去看肩膀。
血止住,药上好,差不多就是这么处理了。
她穿好衣服,看一眼幕流月,她正看向远方,目光漠然、神态疏离。
明青不动声色把原先披着的、属于幕流月的黑色外衣收进丹田空间。
刚收好幕流月就看了过来。
她应该没有看到吧?
明青心里有些虚,面上不动声色,先一步开口:“师姐,这里是?”
她边说边看四周。
就和刚醒来看到的一样,上方黑沉沉一片,连之前黑洞的轮廓都看不出来。
四周也差不多,黑暗里有迷雾缭绕,却和幕流月四周属于堕魔者的魔雾不同。
幕流月回答得很快:“这里是一座险境。”
险境,和灵境相对。
虽同样天然存在,但灵境蕴含灵韵,机缘遍布,所遭遇的困难危险只是磨练修士的关卡。
而险境,顾名思义危险无比,机缘少,致命危险多,是以湮灭修士性命为目的存在的。
灵境汇聚灵韵而生,险境则藏污纳垢。
三百年前的留云境、三百年后的荒府,都属于灵境。
明青在外行走许多年,一次都没有遇上险境。
她正想着,听到幕流月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似是笑了一声,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只有淡漠寂寥,声音轻到如同浮羽:“我好好在地面上走着,却被险境拉了进来。看来是天地也不容我,想要我死。”
落在明青心上却像是一柄重锤。
她被锤得生痛,抬头对上幕流月看来的目光。
无喜无悲、不含多余情绪,她对明青说:“你不该出手的。”
“无瑕道体得天眷顾,你原本不该掉进险境的。”
“现在你醒了,伤势也处理好了,便自行出去吧。”
自行出去。
她们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现在往上看黑沉沉一片。
明青不用尝试也知道这里无法踏空,还有诸多限制。
换而言之,她们无法原路返回。
要想离开险境,只能自己想办法。
幕流月这么说,便是不想和明青一道。
她说无瑕道体得天眷顾,她说天地不容她,她不想和明青一起,不想连累明青。
她认为自己会是累赘、灾祸。
这是明青从来没有见过的幕流月,陌生到她无法接受。
诚然,分别三百年,彼此变化都天翻地覆,她和幕流月也不复当年熟悉。
但明青其实从没觉得哪里变了。
她心里的幕流月从来清正高洁、朗照四方。
不应该是眼前这般心灰意冷、百无聊赖的模样。
这是明青透过那层魔族左使漠然疏离的外表看出来的。
她抬抬左手,在幕流月转身要离开、打算就此各走各路时拉住她衣摆,声音里含了几分委屈:“师姐,你要丢下我么?”
幕流月沉默。
她自认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她和明青不再是一路人,此时分别是最好的。
她堕魔,是魔族左使,明青修道,是上清宗少宗主。
说魔族左使和上清宗少宗主是师姐妹,是同道,如同说笑话般荒谬好笑。
况且,她要做的事情——
幕流月眸光暗了暗,心里诸多情绪涌动,却很快被明青的话冲散,继而变为无奈。
明青说:“我右肩伤了,右手拿不了剑。这里是险境,黑暗里不知藏着什么危险。师姐真要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丢在这里不管么?”
声音里满怀控诉。
“我还是为了救师姐才掉进来的。师姐总不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吧?”
她“小声”嘀咕着。
幕流月无奈极了。
先前她虽然不在上清广场内,但明青的风采她也有看到,登天塔、左手剑、一剑伤到危宵月的实力,哪里就手无缚鸡之力了?
明青不过是不想她离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罢了。
她轻叹,问明青:“你现在能起来走路吗?险境不宜久留,还要尽快出去为好。”
所以要找找出路在哪里。
明青很快蹦了起来,左手拿着明月剑,声音高昂:“能,当然能!”
生怕说一个不字就会被丢下。
她们大概查看了四周,决定沿着黑雾变化的方向走。
四周寂静,黑雾涌动。
走了一段路后,眼睛看到的景象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幕流月沉默地走在前面,明青沉默地跟在后面。
直到这段直路走完打算拐弯时,明青忽然出声了:“师姐,先前你说无瑕道体得天眷顾,上天自会护佑。”
所以幕流月说要分开,各走各路。
“我其实是不信的。我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上天来安排。”
“我相信的,只有师姐。”
第36章
听到明青的话, 幕流月的脚步似是滞了一滞。
她没有回答,继续抬步向前走,走过拐角后明显一怔。
明青不解, 紧跟其后, 而后才得以窥见险境的真实模样。
幽暗不明的黑雾只是一层外在, 内里所藏危险,比她以为的还要致命。
先前那段路也只是凶险到来前海面上风平浪静的表象。
现在风起云涌, 险境开始真正掀起波澜了。
黑雾越黑越浓, 团团向她们所在的位置扑来。黑雾之后,鬼嚎声不断, 一团一团黑影藏在黑雾后露出锋利的獠牙。
明青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 只凭本能感觉到了它们的危险。
她动动右肩, 肩膀痛感依旧, 右手还是没法拿剑。
她握紧左手的明月剑,面容严肃准备迎敌。
结果那些黑影径直越过她扑向幕流月。
明青瞬间愣住了。
她和幕流月站得不算近, 却也没有远到能让那些黑影忽略、看不见她的地步。
但那些黑影还是越过了她。
说明什么呢?
明青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无瑕道体四个字。
天命眷顾,上天护佑。
所以同样身在险境、极近距离, 幕流月被黑影攻击而她幸免?
真的是因为她是无瑕道体么?
还是说——
明青看着幕流月四周的黑雾。
也变浓了许多, 不是险境里天然存在的, 而是属于堕魔者独有的象征。
她心里默默补上猜测:还是因为幕流月堕魔了?所以险境第一个灭杀的是堕魔者?
亦或者,两者皆有?
险境存在是天地的意志,天地确实容不得堕魔者,却也护佑明青这个无瑕道体。
她怔怔想着,抬头看见幕流月的脸。
她唇角扬了扬,脸上却不见半点笑意, 只有讥诮淡漠。
显然明青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明青现在离她只有一步距离,却感觉这一瞬间比隔着天涯还要遥远。
向前一步, 是幕流月抬手拍打着那些形状不明、来历不明却极其危险致命的黑影。
拍打,没有规律、只随心意的出手。
不是道境臻于极致后的随心所欲,而是完完全全没有道的随心所欲。
左手明月剑轻晃,明青难过极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堕魔者三个字的重量和悲凉。
幕流月从前是上清宗首席弟子,天生灵相,剑道无双。
她从前施展上清剑法,行云流水、优雅从容,在山洞上方、雪地苍茫里挥出的那一剑在明青心里依然深刻。
但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堕魔,便是灵力不复,丹田质变。
魔修是无法施展出任何正道剑法的。
于是起手拍落只看心意,只凭多年经验和本能出手。
幕流月现在所倚仗的,不过是堪比正道修士灵相境巅峰的修为罢了。
而往后一步,是明青怔怔站在那里,白衣青竹,长剑凛冽,在一片黑沉沉的环境里有如仙人降临,多余且突兀。
魔雾黑障,世外桃源,只有一步之遥。
对比如此鲜明,鲜明到幕流月百忙之中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一看。
她看到了明青扬起的白衣,看到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月白长剑,也看到了明青脸上的表情。
极具感染力,她的难过、心疼、痛苦太过明显。明显到幕流月的情绪受到影响。
她脸上的讥诮淡漠变了变,而后一边拍打应付着那些黑影,一边挪动脚步,慢慢向和明青相反的方向挪去。
她想离明青远一些。
于是明青回过神时,看到的是离她有了几十步远的幕流月。
黑衣摇摆,黑影晃动,她和那些怪物相互重叠,看起来相同的黑沉沉。
只是怪物诞生于黑雾之后,被拍死后很快随着黑雾涌动再出现一批新的,无穷无尽、打不死杀不绝。
幕流月却只有一个。
她很快受了伤,黑衣上多出暗沉的痕迹,唇角一丝血迹,原就血红的唇越发鲜艳,和发白的脸色形成对比。
堕魔者也是人,虽然在人族正道修士看来不是,但受了伤也是会流血、会痛的。
明青一步踏出。
那些藏在黑雾后对幕流月露出獠牙的怪物滞了滞,攻势略停,对明青嘶吼几声。
声音嘶哑闷沉,听着跟妖兽无意义的吼叫差不多,明青却意外地能听懂它们的意思:离去者活,上前者死。
先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它们果然不想对明青出手,是刻意绕开明青直奔幕流月的。
“堕魔者天地不容,无端被险境拉进来。”
幕流月说过的话回响起,明青心情沉重。
险境如同天地的意志,所以庇护眷顾明青,痛恨憎恶幕流月。
明青继续上前,一步一步。
黑雾因她前行的脚步散了散,黑雾后的怪物也似有似无地退了退。
明青走到幕流月面前,伸手搭住她肩膀半扶住她,“师姐。”
手上的重量瞬间重了许多。
幕流月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明青那只手上。
明青微惊。
幕流月的伤远比看起来要严重得多,居然到了站不住的地步!
不然以她的性格,绝不会接受明青的帮助。
但即便身体如此,她嘴上依然道:“你应该走的。”
明青皱眉。
“你再不走,那些东西可不会再顾忌无瑕道体了。它们会对你出手,你也会走不了的。”
明青皱紧的眉舒展开。
她换了右手扶住幕流月,让她靠在自己右边肩膀上,左手明月剑轻挑,看着面前的黑雾,声音坚定:“师姐,我们要一起离开。”
右边肩膀伤还没有好,被碰到自然是痛的。
但和怀里实打实的温度和呼吸声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幕流月有一瞬的沉默,而后默认般靠了上去,只小心翼翼避开明青伤得最重的部分。
藏在黑雾后的黑影低嘶几声,见明青铁了心不走还要带幕流月一起走,不再留情扑了上来。
锋利的獠牙撞在明月剑上叮当作响。
明青终于知道幕流月伤得这么重的原因了。
这些怪物实在恐怖。
藏在黑雾后,借黑雾变化时不时来上一下,端的阴险狡诈。
而那黑雾还会扰乱她的注意、影响她的灵魂。和先前荒府那些沙尘兽的手段有些相似。
最主要的一点,它们打不死、杀不绝。
明青身处黑雾中,灵力消耗得越来越快,甚至隐隐感觉那些黑雾能够腐蚀她的丹田。
“回原来的地方么?”幕流月轻声问。
原来的地方,那里的黑雾远没有眼前的浓,黑雾后面也没有黑影,那里应该是这座险境的安全地方。
但回去也意味着出不去。
那里没有离开险境的道路。
明青摇摇头,左手长剑利落劈退数道黑影,眉心青光亮起,属于无瑕道体的天命神通施展开。
她很快有了答案:“往那边走。”
她指了一个方向,身形微晃。
这回是幕流月伸手把她稳住了,“明青!”
幕流月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名为担忧。
明青不由笑了,纵然此时生死一刻、性命攸关,她却打心里感到开心。
“师姐,没事的。”
只是先前上清广场上应对危宵月和那些妖族、魔族,她既要操控剑阵、又要用登天塔,一心三用,难免心神疲惫。
再动用天命神通会感到累是很正常的。
但这点累跟师姐的性命相比自然无关紧要。她还能坚持。
她继续挥剑逼退那些黑影,护着幕流月边打边走。
黑雾随之而来,但追赶的速度比不上明青劈砍的速度,于是越来越淡。
淡到几乎没有时,明青和幕流月到了这座险境里另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是明青以「洞察」的天命神通感知的。
幕流月到后面几乎是挂在明青身上被明青半抱着到安全地方的。
明青从丹田空间里拿出衣服铺在地上,把幕流月放了上去。
血很快将铺在地面上的白衣染红。
明青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她拿出一个瓷瓶倒出几颗丹药,自己吞了两颗,正要拿给幕流月,对上她的眼神后忽然愣住。
先前幕流月给她处理伤口却不上药的困惑自然而然有了答案。
人族的灵丹灵药对魔族是不起效用的。
堕魔者虽为人族,堕魔后却被归进魔族的范畴。
所以幕流月没有带丹药,无法给她上药。
所以此时此刻,她手里的丹药对幕流月没有任何作用。
堕魔者和魔族受伤后只能听天由命,捱得过就活,捱不过就死。
“我应该走不出这座险境了。”幕流月忽然出声,既有苦涩,也有解脱。
“不会。我会带师姐一起离开。”明青皱着眉打断。
幕流月看她一眼,笑了:“怎么带?”
“远离黑雾,你便不受影响,血止住,伤迟早会好。我却不是。”
尾音里压不住痛苦。
险境天然的黑雾似乎极为厌恶堕魔者的魔雾,两相碰撞,痛的是堕魔者本人。
纵然现在在安全的、没有黑雾的地方,幕流月还是会痛。
她还在流血。
那些黑雾对她的腐蚀半点不减。
她脸上的笑是自嘲。
明青看在眼里,心里情绪来回翻涌。
她握紧拳头,有些迷茫无措,似乎被三百年前那种无助感所支配。
但很快她就松了拳头,眉宇间只有坚定从容。
眉心青光微闪。
幽暗黑沉的狭窄空间内,一株青竹自明青背后伸出枝丫,垂到幕流月面前,轻拂她的脸颊。
触感微痒,幕流月愣住。
脖颈微凉,明青将什么东西挂了上去。
“这是护心锁,能护住修士心脉。”
那是明青在荒府里拿到的,不用滴血认主,挂上就生效。
堕魔者不能用丹药是因为丹药需要内服,护心锁却不同。
而且荒府里的东西,应当也不是一般灵宝能比的。
当然明青并不确定护心锁对幕流月一定有用,但只要可能有用,那么就值得。
挂好后,明青抬起右掌,左手并指如剑割破掌心,鲜血很快溢出来。
“明青,你——”幕流月脸上藏不住震惊。
明青将右掌抬到幕流月唇上,血很快滴了下去,在青竹灵相的青光里跃出生机。
“师姐知道我是无瑕道体,知道无瑕道体得天眷顾,那么无瑕道体者的血自然和别人的血不同。”
“我的血能救命。”
虽然不是任何时刻都有用,但至少此时此刻,她的血真的能抵消险境黑雾对幕流月的影响。
“若堕魔者真的天地不容,若无瑕道体者真的得天眷顾,那么,我明青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好运借给幕流月。”
明青掷地有声,看向幕流月的眼睛亮晶晶:“师姐,借完以后,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第37章
唇上血腥味散开, 流的血是凉的,唇上滴落的血却微热。
幕流月久违地想到日光照耀的感觉。
明青的眼睛很漂亮很有神,她唇角上扬, 脸上满是认真和开心。为她和师姐一样而开心。
幕流月和她对视着。
许久, 她先顶不住移开目光, 感觉被黑雾影响的腐蚀和痛苦确实少了很多,伸手把明青抬到她唇边的手拿了下来。
“这件事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幕流月撕下一块黑布缠上明青流血的掌心, 布条缠了几缠, 面上表情淡淡,声音却很是严肃郑重。
灵丹灵药对魔族无用, 明青的血却有用。
既然对魔族有用, 那么对魔族以外的妖族和人族呢?
若是被别人得知, 还不知道会生出怎么样的风波?
明青是无瑕道体, 原就被许多人注意着。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明青读懂幕流月的意思后,唇角上扬, 笑容越加灿烂:“师姐,我知道的。”
她不是三百年前的明青,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怀璧其罪的意思, 也知道无瑕道体的意义。
因而她的回答也极其严肃郑重, 一字一字、格外清晰,重重敲在幕流月心上:“我只告诉师姐一个人。”
只告诉她一个人,意思就是信任她,信任到愿意交付性命的地步。
上清宗少宗主、无瑕道体的性命多少妖魔想要、多么重要?
结果明青就这么无所保留地给了幕流月。
幕流月心微跳,迎上明青明亮清澈一如少年时的目光,才知道明青对她的信任非但没有减少, 还增多了。
她一如既往相信她。
时移世易,三百年在修士看来其实很短, 对幕流月来说很长是因为变化翻天覆地。
她以为一切都改变了。
上清宗、正道修士、抬头所看到的天空、手里的武器和周围的同道都远去,曾经生死并肩、现在刀剑相向……
忽然发现有一个人没有改变,会一直一直信任自己。即便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心情格外复杂。
幕流月垂眸,许久才再次出声,是很明显的转移话题:“你能感知到险境的出口么?”
“能的。”明青面上含着笑,眉眼间隐约几分自信得意,再次看得幕流月有些出神。
寓意生机希望的青光亮起,和青竹灵相互相辉映。
青光落在白衣的女子面上,衬得她俊逸出尘。
明青原本也伤得不轻,但她有丹药。
加上也许真的承天护佑,她恢复得很快。
“我们先前走过的道路和险境出口是同向的,所以沿着原先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就行。”
“只是继续往前,那些黑雾和黑影许会重新出现。”
明青说着,并不惧怕,左手拿起明月剑比了比,颇有信心:“我能护好师姐的。”
她终于修炼到能保护师姐的地步。
哪怕只是碍于险境的环境,明青也有几分藏不住的开心。
她开心地继续对幕流月说:“师姐,看,这是明月剑。”
她会好好用师姐的剑带师姐离开险境,就跟师姐当年护着她一样。
明青把明月剑往前送了送。
剑上白光触碰到幕流月四周自带的魔雾,光芒更盛。
长剑在轻颤,是灵剑再见到主人的欢喜。
剑光亮起、剑芒锋利,是灵剑和魔雾天然的敌对冲突。
幕流月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明月剑。
剑柄、剑锋、剑光,都是曾经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剑上还有她的印记。
她能感应到明青没有抹去,她还是明月剑的主人。
但现在,这柄剑在排斥它的主人。
这种排斥不是明月剑所愿,而是灵剑本能。
她面无表情看着。
明青难过极了。
她若无其事收回明月剑。
这回轮到她转移话题了,“师姐,我们该走了。”
幕流月兴致不高,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明青拿着明月剑起身。
往外走了几步,后面静悄悄,幕流月还坐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在出神。
她还沉浸在明月剑排斥的悲伤里么?
明青原地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开口:“师姐?”
幕流月抬头,面上表情不是如明青所想的难过悲伤,反而有几分无奈窘迫:“我走不了。”
她泄愤般轻捶地面:“我的脚现在使不上力。”
明青微怔,上前查看一番,很快有了结果:“应是黑雾影响所致,离开险境就好了。”
至于走不了该怎么离开险境——
明青看着幕流月一脸窘迫恼怒的表情,忍住笑意,背对着她半蹲身:“师姐,上来吧。”
幕流月迟疑一瞬,还是伸手搭住了明青的肩膀,被她稳稳背了起来。
被人背着和自己走路看到的景象自然是不同的。
这是一种新奇的、从未有过的角度。
明青看起来跟竹子般轻逸修长,肩膀却很有力,感觉很安全。
明青向外踏出几步。
不出意料,黑雾很快围了上来,藏在后面的黑影蠢蠢欲动。
青光亮起,明青放出青竹灵相罩在幕流月上方,左手明月剑向前劈去。
许是因为青竹灵相的影响,明青感觉应付起那些黑影远没有先前困难,甚至团团黑雾在撞上青竹散出的青光有消散的趋势。
青竹灵相,生机、希望、春意么?
幕流月不用对付黑影,观察到的比明青多,很明显能看出险境黑雾确实是忌惮青竹灵相的。
也不光是险境黑雾,她堕魔后四周挥之不散的魔雾也是如此。
那些自她堕魔后便时刻不散的魔雾此时淡了许多。
按理说,魔雾和堕魔者、魔族息息相关,魔雾变淡,她该感到痛苦不适才对。
幕流月却没有什么感觉。
甚至在青光的笼罩里有些舒服。
明青也是如此么?
她看向明青,很快发现不是的。
青竹灵相影响魔雾却不影响她,反过来对明青却不是的。
她修上清宗功法,是最正宗的正道修士,触碰到魔雾后会被影响、会感到痛是很正常的。
那是正魔两道天然的敌对排斥作祟。
也就是说,明青先前馋扶她、此刻背着她所前行的每一步,都在经受着魔雾腐蚀的痛苦。
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幕流月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三百年前的无名峰。
彼时那座山峰被做了手脚,修为不到结丹境无法踏空而行,而没有修为的凡人原是绝无办法走到山顶的。
坠崖前那一刻,她却似乎听到了明青的声音。
明青那时走到了山顶么?她是怎么走上去的?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步步向上走的?走到山顶却看到她坠崖,明青那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幕流月想到这些问题,心有片刻的颤抖,竟是不敢再继续去深想。
明青似有所感,适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问:“师姐,我的左手剑练得如何?”
尾音微扬,压着些许期待。
剑声冽冽,她挥剑向前,边走边变幻剑势,掀起道道锋利剑风,意在施展出最擅长、最拿手的剑法。
幕流月不知怎么想到了“孔雀开屏”。
她轻笑一声,认真去看明青的剑法。
一看就看出了许多熟悉的痕迹。
那是她曾经修行剑道的痕迹。
明青施展的左手剑遵循着她的痕迹而前行、舞动。
“师姐曾经说,即便我永远无法觉醒无瑕道体,右手永远剑意凝滞、无法挥剑,还有左手。”
“师姐,现在我右手剑和左手剑都有在修行。”
右手剑,修上清宗剑法、修自己感悟到的剑法、修属于明青自己的剑道。
左手剑,遵循幕流月所留心得、痕迹而修。
明青如是说。
幕流月却福至心灵,忽然读懂了那些明青没有说出口的。
那是一种不着痕迹、雁过无声的安慰。
即便她现在堕魔、无法拿明月剑,她的剑道依然存在,而且会永远存在。
她所修的剑道、所留的痕迹都是有意义的。
以及——
明青修左手剑从来不是如危宵月所想那般,要当做性命垂危时的保命手段,也不是什么心机深重。
她修左手剑,仅仅是因为她的师姐曾要她修左手剑。
但明明她要明青修左手剑,只是因为明青那时无法修右手剑而已。
既然后来明青觉醒无瑕道体,剑意凝滞的问题解决了,那么她完全不用再修左手剑了。
她却还是将左手剑修到了如今这种能伤到危宵月、比之右手剑毫不逊色的地步。
结丹境,剑道无双、天才绝世,沙尘妖、青竹灵相,左手剑……
才三百年。
短短三百年。
当年那个小小少女,成长到连她都被惊艳到的地步。
而现在她看到的,或许还只是明青的一部分。
明青。百节长青之竹。
幕流月看着近在咫尺摇摇晃晃的一节青竹,轻笑一声,发自内心地赞扬:“明青,你很好,很出彩。”
简简单单一句话,对明青而言胜过无数大能的欣赏夸耀。
她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挥出的剑锋却莫名含了几分雀跃。
垂在幕流月面前的青竹晃了几晃,像欢呼到跳跃。
幕流月失笑,忍不住摸摸竹杆。
明青很明显地一颤,声音闷沉:“师姐。”
幕流月不解:“怎么了?”
她看看四周,黑雾黑影远没有先前难对付,没什么不对劲的啊。
“……你不要乱摸。”明青声音微沉。
幕流月后知后觉,灵相和人的感觉是息息相关的。
也就是说,她摸青竹相当于在摸明青。
她沉默。
明青也沉默。
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剑刺出的空灵声。
师姐在想什么?她会不会联想到自己的鹿灵?
魔族没有灵相,师姐堕魔后,是不是也没了灵相?险境进来到现在,她都没有看见师姐用过灵相,也许……
明青有些难受,更怕幕流月难受。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寂静。
说些什么呢?
明青不是健谈的人,但如果是跟师姐,她其实是有许多话要说的,说上三百年也不会说完。
她很快出声:“师姐,我梦见过你的。”
第38章
“梦见什么了?”幕流月问。
明青便缓缓将梦中所见说出。
说那晚绝云殿内的白影, 说月光里得见的欢喜思念,说她小心翼翼的触碰拥抱。
明青怕触及幕流月堕魔的伤痛,竭力避开那些在此时不应出现的, 声音里的轻快却藏不住。
那是她三百年来第一次梦见师姐。
那着实是一个美梦。
现在是时隔三百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师姐。
虽然师姐不再穿白衣, 虽然师姐不再是剑修。
很多很多个虽然, 但于明青而言无关紧要。
师姐还是师姐。
梦境和现实相互映衬,明青迫切想表达这种心情。
幕流月很快就知道明青在说什么了。
她沉默不语, 没有说什么, 眼睛却不着痕迹看了看明青左手握着的明月剑,心想:原来明青以为那只是个梦。
黑雾和黑影逐一被明青的剑锋劈散。
险境看似广阔危险, 在青竹灵相、明月剑、左手剑以及无瑕道体、天命神通等诸多手段的应对下, 终究是到了尽头。
“再有一段距离就能出去了。”
明青说。
眉心青光闪烁, 这是她以天命神通感知到的, 这座险境唯一的出口。
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 谨慎沉稳。
被劈散的黑雾却没有再合拢,黑雾后的黑影也没有再出现, 前方寂静无声, 一派祥和之象。
明青心情不由沉重。事出反常, 必有妖。
眼看就要到险境出口了,忽然如此变化,只怕前面那未知的危险远甚于黑雾黑影。
她握紧了手里的剑。
后面被她背着的幕流月也感受到了。
她拍拍明青的肩膀以做安抚。
明青微怔,心里的沉重因这一拍散去几分。
她踏出一步。
四周环境忽变。
黑还是黑的,风声凄厉,枯木摇晃, 四周血腥味浓烈。
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正前方。
和先前藏在黑雾后的黑影不同,眼前这道黑影不用依靠黑雾存在。
她没有獠牙利爪, 也不是怪物。
她站得挺直,虽然面容蒙在一片虚无里看不清楚,却能明显看出来,她是“人”。
起码外形和人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风吹过,能吹动她的衣摆。
“无瑕、道体。”
她缓慢出声,简短的四个字却有不应当的停顿,迟缓且生硬。
是无法辨别性别的声音。
明青却无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想了想,没能想起来。
那黑影已经再次出声:“你,要死了。”
话音刚落,杀意如潮涌至。
黑影不知打哪变出一支树枝似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明青。
风声凄厉渗人,杀戮之音却还在风声之上。
明青微惊,只觉那刺至面前的小小树枝速度极快,甚至是目力无法捕捉清楚的神速。
一招接一招,看似没有规律、随心所欲里隐约蕴含着让人招架不住的凌厉果决。
好厉害的剑法!
寄予小小的一支树枝,施展开来竟胜过神兵利刃。
若是她此时拿的是利剑,不知又是怎样的风采?
明青心里惊讶不已,却也知道此时不是细想之时。
她凭借多年练剑对敌的本能挡了几挡,退后几步腾出空间,再起手时剑势已经变得同样凌厉致命。
以上清宗基础剑法为基,多年所学所练融于其中,虽是往常不常用的左手剑,但挥舞起来半点不滞涩,攻势猛烈。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这是明青还没开始修行前就懂得的道理。
对面那黑影以杀伐果断的剑法攻过来,她便以同样凌厉致命的剑法还回去,所比拼的,不过是双方在剑道上的境界。
明青是无瑕道体,是风采卓绝的剑道天才,是当世第一剑修藏剑阁阁主见了都称后生可畏的人物。
论剑道比拼,她从来没输给过谁。
按道理她本该很容易就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但是没有。
那黑影施展的剑法相当不俗,不但剑意肃杀,而且速度极快,几乎到了泼水不进的地步。
明青不但无法很快胜出,甚至感觉到了压力。
明明黑影施展起剑法来随意至极。
她甚至不像是有理智的样子,给明青的感觉更像是被杀意控制的傀儡,只知杀戮,只会进攻。
破空声再响起时,明青左手微颤。
“东三步,攻她下路。”背上的幕流月忽然出声。
明青微怔,而后迅速往东面踏出三步,反手一剑劈向地面。
对面那快到影都看不清的夺命剑法似是滞了滞。
“堕、魔、者。”
黑影忽然抬头,透过明青看到她背上的幕流月,静了一瞬后再度出声,声音依然迟缓生硬,却莫名多了几分情绪。
她似是笑了起来,笑声既痛快,也痛苦。
明青自然不知道黑影因何而笑,她只听到堕魔者三个字,她只在意师姐会不会难过。
那边黑影说完后,周围黑雾忽现。
和先前一般无二,给明青的威胁却远胜先前。
她感觉呼吸有些艰难,如从前弱小时面对大能威压,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而那黑影在黑雾笼罩里却如鱼得水,她的速度越快,刺来的剑越厉,一剑快过一剑,几乎是明青生平所见最快的剑。
明青只觉看久了她的剑法连眼睛都有些疼。
是黑雾影响所致么?
她已经如此,本就不堪黑雾侵袭的师姐又该多痛苦?
明青回头,她看不到幕流月的表情,却能感受到背上人控制不住的颤抖。
“师姐。”
明青心疼不已,“我带你出去。”
她不管不顾接了黑影几剑,越过黑影想要奔往先前感应到的出口。
但是没有,前面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能走的路。
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
明明天命神通感应到的出口就在这里!
明青既急又怒。
幕流月再次出声,声音里有不易察觉到的隐忍,“你的感应没有错,离开险境的出口是在这里。”
“但那并不是简单的路,走过就可以。”
“那是一条需要你自己用剑开辟出来的路。”
而开出那路的关键,就是面前那个来历不明的黑影。
“只有除了那个黑影,我们才能出去。”
幕流月轻声将她想到的说给明青听。
所谓险境,危险无比是一方面,虽然和灵境相对,但存在也一定有其道理。
险境天然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顺应天命。
正如上清宗的深渊镇压着杀不死的大魔、星辰殿的烈狱镇压着杀不死的大妖。
眼前这座险境的存在,或许也是为了镇压某种东西。
当然,这和险境湮灭修士性命的本质并不冲突。
掉进险境的修士死在黑影手里同样是湮灭。
还有,黑影四周的黑雾对堕魔者的影响如此大……
幕流月若有所思。
明青则是回头看着步步逼近的黑影皱着眉头。
除了黑影。
她现在连抵挡那黑影以树枝刺过来的剑都困难,怎么除了那黑影?
还有那股黑雾。
师姐多在这座险境一分,便会多痛苦一分。
明青不由暴躁起来。
幕流月感受到了。
她拍拍明青的肩膀,声音清冽:“明青,把我放下来。”
她指向旁边的地面,那是黑雾比较少的一块地方。
明青要除了那黑影,自然无法再背着她。
明青听话地照做了。
她轻轻把幕流月放在地面铺开的白衣上,正要起身时,幕流月握住了她的手。
“明青,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所以你自己也要相信。
短短一句话,幕流月的声音并不大,于明青而言却似冽冽清泉,冲散她心里莫名的暴躁、恐惧。
那是因黑雾和黑影生出的负面情绪。
险境对明青也是有影响的。
那种影响悄无声息、难以察觉。
明青自己没有察觉,幕流月却察觉到了。
她站直身,闭上眼睛,一瞬后再睁开,眼里一片清明。
“师姐,你会帮我的,是么?”她问幕流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先前她受黑雾影响无法判断黑影的剑法,是幕流月开口指点她。
纵然堕魔、无法施展剑法,幕流月依然是剑道上极为耀眼的天才。
幕流月轻轻点头。
若是明青抵挡不住,她当然会开口。
而且她并不觉得明青赢不了那黑影。
无瑕道体、剑道天才,明青的道途是无限的,怎么会输给险境里一道阴戾诡异的虚影?
“所以,我和师姐现在算并肩战斗吗?”明青唇角微扬,眼里神情明亮。
问完她就举起了明月剑。
她并不是真的在问幕流月,或者说问出口那一刻,她心里已经有了满意的答案。
她抬剑刺向黑影。
暴躁、担忧的负面情绪消散后,明青心里一片轻松,甚至因为这是她真正修行后第一次和师姐一起经历危险而有几分兴奋。
追随师姐的脚步向前走,直到走到和师姐一样高的地方,那是明青从前的追求。
她曾经梦寐以求能和师姐一起执剑退敌。
现在虽然稍有不同,却也能让明青想到过往。
她生出几分从前师姐教她练剑后看她舞剑检验成果的恍惚感,而后剑法行云流水般展开。
她不再只是抵挡黑影的剑法。
她施展剑法时神采飞扬,眉眼间满是自信从容。
心态变了,剑法挥舞间带出的声势也大相径庭。
加上旁边不用参战只是观看的幕流月出声指点,明青很快胜过那黑影。
明月剑锋利无比,趁那黑影刺来的间隙横着削出,一剑将那树枝削成几段。
黑影手上一时没了武器。
明青趁势直追,剑法越来越凌厉。
那黑影虽为人形,致命要害却和一般修士不同。
明青却不知怎么就是能知道她的致命弱点在哪里。
她一剑刺向黑影的眉心。
黑影翻动着要拍向明青心口的手霎时滞住,而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淡。
及至将要彻底消散前,她笑了笑。
明青隐约透过那层虚无窥见黑影的眼睛。
那是一双本该很漂亮、很好看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熠熠生辉。
黑影用那双眼睛看着明青,眼里情绪复杂且沧桑。
她说:“明青,你赢了。你杀了我。”
声音有别于先前,和缓、沙哑、疲惫。
总觉得这声音在哪里曾经听过。
还有,黑影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是明青?
知道无瑕道体便罢了,毕竟她眉心的青光和天命神通都很显眼。
黑影知道无瑕道体很正常,她却还知道无瑕道体者名为明青。
这座险境应该存在了不止三百年。
明青有许多疑惑。
她默默记在心里,对着那下一瞬就会不复存在的黑影认真道:“不是我,不只是我。赢了的,还有师姐。”
话音刚落,黑影彻底消散,明青无从知道她的反应。
也就在黑影散去的同时,一声轻响,像是什么碎裂的声音,周围环境忽变,无边黑暗被明亮月光取代。
明青抬头看去,发现她站在一座山谷的谷底,目光所见绿树成荫、天蓝如海。
那座险境果然随黑影消散一起消失了。
幕流月坐在一颗大树前的空地上,攥紧的手没有松开。
明明险境已经消失了,但——
她看看胸前挂着的黑石坠,再看看不远处收起明月剑正要走来的明青,眉心微皱,伸手搭着旁边的树干起身后一言不发向谷外掠去。
明青惊讶不已,“师姐?”
她拦住幕流月,神情关切:“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竟敏锐至此。
幕流月垂眸,“没有。”
声音低沉,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明青越加担心了:“那师姐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幕流月打断:“离开险境,你还是上清宗少宗主,我还是魔族左使,我要做什么、去哪里,应该还不用跟你汇报吧。”
所以在险境里面的生死并肩便都不算什么了,师姐还是回到了险境前的疏离淡漠么?
明青失落极了。
她看出了幕流月迫切想离开的心情,以为是什么关乎魔族的重要大事,心里却很不想就这么和幕流月分开。
“既然师姐说你是魔族左使,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明青按紧明月剑的剑鞘,声音微沉:“魔族右使隋谙,师姐认识的吧?”
“自三百年前我觉醒无瑕道体后,她一直派人追杀我,师姐知道这件事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幕流月低着头,面上神情不明,声音里竟似含着几分兴味。
明青微怔,怎么也想不到幕流月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本也没有真心要听什么答案,只是不想师姐直接走掉才随便问一问的。
怎么师姐的反应——反常极了。
自险境消散后,师姐的一举一动都不太对劲。
明青心里感到古怪,正要再说话,先听到了幕流月的声音:“明青。”
她在叫她的名字,声调却有别于从前任何时候,尾音上扬,声音里满满是兴味和——幸灾乐祸?
“你说,如果我现在想杀了你,你会如何?”
“我说过,我相信师姐。”明青虽不知幕流月怎么这么问,还是认真回答道。
相信师姐,所以愿意把任何人都不告诉的秘密说出。
相信师姐不会害她。
以及,她是幕流月,是明青的师姐,多次救过明青的性命。
若她真要明青的性命,明青也便认了。
“是么?我不信。”幕流月唇角微扬,笑容灿烂极了,“要不然,你证明证明?”
说完她手里不知怎么多出一柄尖锐的短刃,直接就刺向明青心口。
明青彻底愣住。
不是因为幕流月对她动手,而是她感到不对劲,很不对劲。
眼前人的神情、言辞、动作都和明青认识的师姐相去甚远,陌生到如同是两个人。
她们才刚从险境出来。
险境里师姐说相信她的声音、语调,明青还记得。
怎么无缘无故就到了现在的地步?
明青结结实实挨了那一刀,还没从那些杂乱的思绪里理出个所以然来,面前的幕流月忽然闷哼一声,唇角有鲜血溢出,痛苦得似乎刚才挨了一刀的是她自己。
她松开手里的短刃,神情迷茫又震惊,整个人站不稳向后倒去。
“师姐!”明青大惊,忙伸手要去拉她。
但她这次慢了一步。
有一只手比她还要快,自幕流月后面伸出稳稳将她扶住,将她护在了怀里。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和师姐如出一辙的黑衣,容颜清丽,四周亦有和师姐如出一辙的魔雾。
魔族右使隋谙。
她道:“流月,你……”
在对上幕流月的眼神后止了声音,似乎有什么在对视那一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明青所不明白的。
她皱着眉,直到此时才感觉到心口的痛。
幕流月靠在她怀里没有说话。
隋谙则抬起头看向明青,在看到明青眼里情绪后一怔,而后了然般一笑,满怀恶意:“魔族追杀你的事,流月并不知情。”
“不过知不知道本也没什么关系。”
“现在杀了你,以后魔族便不用追杀你了。”
“明青,你死了,流月便不用再这般痛苦了。”
她手轻晃,那根曾经贯穿明青右肩的深黑色锥形长刺出现。
她直接刺向明青。
甚至站在原地没有动。
以明青现在的情况,她根本挡不住。
明青也确实挡不住。
眼看着那抹深黑越来越近,一道箫声响起,白影跃至明青身前,素手轻抬,那根长刺悬在了半空。
那是紧跟隋谙而来的尹道灵。
她看看面前天元境巅峰的隋谙,眉皱起,再抬头看看四周,隐约能看到随险境破碎逸散开、即将消散但还没完全散完的黑雾,眼神微亮。
而后箫声再起,如怨如诉。
险境黑雾在箫声影响下竟有合拢的趋势。
而那些黑雾对堕魔者和魔族的威胁巨大。
隋谙面色微变,第一次正视起尹道灵。
上清宗天来峰弟子,音修。
人族果然卧虎藏龙、天才无数。
她暗叹一声,揽着幕流月踏空离去,眨眼间就没了身影。
尹道灵暗松一口气,忙看向明青,“明青,你的伤怎么样了?”
明青怔怔看着隋谙离去的方向,脑子里浮现的是她搭住师姐肩膀的手,她揽着师姐并肩离开的背影。
明明站在师姐旁边的应该是她。
明明扶着师姐的应该是她。
明明追随师姐的脚步跟着师姐的应该是她。
明青只觉心里很不舒服,有一股情绪来回翻涌,搅得她很难受。
她现在还不知道那股情绪是什么,只知道很难受。
险境多日疲惫和心口痛楚紧随而来,她看尹道灵一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被尹道灵接住了。
她带着明青回了上清宗。
虚空里,隋谙看着尹道灵的背影不甘心极了,“现在是杀明青最好的机会!”
幕流月站直,眼睛也看着尹道灵的方向:“险境黑雾还在,你赢不了她的。”
她曾是上清宗首席弟子,自然清楚尹道灵的本事。
尹道灵修音道,以音感悟天地,修到高深处能以音韵通天地造化。
险境天然存在,黑雾也天然存在,那便是天地的一部分。
而险境黑雾又对堕魔者和魔族有巨大威胁。
尹道灵不曾进险境,刚到没多久就能知道这一点,并用箫声左右黑雾。
这一点甚至是修剑道的明青无法做到的。
至于杀明青——
她心里嗤笑一声,眼角余光看到手里的短刃,看着上面的鲜血,脸一白。
而后又想:尹道灵刚才救了明青。
她是上清宗弟子,比明青先入门,那么对明青来说她也是师姐。
而且,当年虽然是她带明青进的上清宗。
但真正带明青去外门的却是她。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才是明青开始修行的关键人。
明青也会喊她师姐么?
明青,也会用看她的眼神看尹道灵么?
幕流月想着,心里忽然多了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
第39章
明青再醒来时, 已经在绝云峰的绝云殿里了。
尹道灵不在,左鸦说她送自己回殿后便离开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尹道灵救了她的性命。
明青应该有所表示, 但她实在没有心情。
她现在已经是上清宗昭告天地的少宗主。
上清广场一事后, 人族大能赶回来后知道明青的所作所为后都大为欣赏惊艳。
他们早知道妖族会出手, 却不知道魔族也会插上一脚。
偏如此危险的情况,明青还能应对得从容自如, 不但护住各宗弟子性命, 甚至隐隐稳压一头,做的远比他们想的要出色得多。
设身处地, 换做是他们在明青那个位置, 也无法做得比明青更好。
年轻些的天才和修士就更别说了。
救命之恩在前, 鼓舞他们、一起杀敌在后, 加上明青前些时间在外行走的事迹、在荒府的表现,他们都对明青崇拜不已。
她真真正正成了年轻弟子心目中的第一人。
如同当年的幕流月。
也如同三万年前的季无常。
唯一不同的是, 明青是人族,她没有半点妖族、魔族的血脉。
她生于天鹿洲上康郡小石村, 十五岁入上清宗, 修行三百多年结丹。
她是人族完全能够信任的天才。
星辰殿、藏剑阁、天玄府以及世族都送来了许多灵宝珍物。
上清宗这边也差不多, 除了灵宝珍物外,还有人。
是真真正正效忠于明青的人。
部分是苏峰主、刑律堂副堂主给的,部分是自己投过来的。
明青当了少宗主,以后一定会再当上上清宗宗主。
自然是有修士想为她做事的。
那些修士现在是少宗主的亲信,以后便会是明青继位后的主峰长老、护法,地位水涨船高。
这是和黑琅管着的那些半妖半魔、妖种魔种完全不同的。
也和以前上清宗那些负责护卫明青、因为明青是无瑕道体对她恭敬的修士不同。
这里面修为最高的一个甚至到了天元境。
这意味着明青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班底。
只要她不做危及人族的事, 哪怕她想对上世族,这些修士都会跟随她的脚步。
左鸦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明青却没有心情看那些名册和背后交织的人脉。
她在想师姐的事。
心口那道伤痕还没有完全痊愈, 师姐当时手上那把出现得突兀的短刀似乎非同一般。
明青在想师姐前后判若两人的原因。
明明在险境里还好好的,怎么离开险境反而态度大变呢?
明青是不相信师姐会杀她的。
真要杀她,早在掉进险境前就可以动手了。
但当时的师姐——
她脸上的表情、眼里的情绪,笑起来那股不由自主带出来的阴戾狠绝,和明青认识的师姐天差地别。
那是符合魔族、堕魔者性情大变、见人就杀、出手无情的一面。
明青若有所思,脑子似有灵光一闪,却又无法具体抓住。
她接着想到了险境以及最后出现那道黑影。
黑影的声音有些熟悉。
黑影知道她是无瑕道体,还知道她是明青。
黑影一看到师姐就知道师姐堕魔。
黑影情绪起伏最大、最想杀的是师姐。
因为师姐堕了魔,所以黑影真正厌恶的是堕魔者么?
为什么呢?
明明那黑影四周黑雾缭绕,一看就不是什么修正道法诀的仙门弟子。
明青只觉许多疑惑绕在一起,让她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想起。
左鸦的声音适时响起:“南明峰副峰主邱善和说,若你伤好,请来南明峰一趟,她有话要跟你说。”
明青一下睁开眼睛。
南明峰邱善和,很熟悉的名字。
三百年前在无名峰对师姐动手、逼到师姐落崖那堆人里面地位最高的。
也是后来最反对她将黑琅收为近卫、收容妖种魔种的人。
反对无效,邱善和愤愤离场。
此后三百年,明青很少跟她碰面。
因着天玄府天玄石试炼那段经历,邱善和性情偏激,厌恶一切和妖、魔沾边的东西。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呢?
她不许别人说师姐堕魔,多次维护师姐的事情并不是秘密。
上清广场击退妖魔后她离开为的是什么,也不难知道。
邱善和要和她说什么?
明青看一眼横在膝上的明月剑,眼神微深,很快站了起来。
她很想知道邱善和要跟她说什么,直接往南明峰去了。
南明峰离绝云峰不远,甚至还有些近。
一路上见到的景色和绝云峰不同,却也不是完全陌生的。
师姐落崖、开始修行后明青再没来过南明峰,她心里记恨着那些对师姐出手的人。
但还没开始修行、无瑕道体还没觉醒前,明青也到过南明峰。
据说师尊风常恒少年时救过邱善和,她们关系很好,邱善和也曾经多次出手相助师姐。
但她后来还是对师姐动了手。
明青收敛思绪一步踏进南明大殿。
邱善和早已在那里。
象征副峰主地位的衣服,仙门中人最喜欢的白。
远远看着出尘清逸,跟主峰苏峰主的威严端庄完全不同。
“邱峰主。”明青走到她面前开口,人站得很直。
少宗主作为上清宗下一任宗主,在宗里的地位是很高的。
明青不用对邱善和行什么礼。
当然,若是以修为来看,邱善和就算修的是不重修为的器道,灵相境巅峰的修为依然高于此时结丹不久的明青。
后辈见前辈理应行礼。
但明青不想。
邱善和也没有什么意见,她在乎的自然不是什么繁文缛节。
她看向明青,示意明青坐下后,沉默片刻才开口:“少宗主,你没有话要说吗?”
明青眉微扬,看上去相当不解:“邱峰主,是你说有话要说的。”
现在却这么问她?几个意思?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问的?”邱善和对上明青的眼神,换了一种说法。
有什么要问邱善和的?
确实有很多。
至少三百年前在无极峰上,关于降魔杵、修士动手到师姐堕魔的过程,邱善和知道的最清楚。
明青也曾想过问她。
但邱善和那时对谁都不肯说,俨然一副触动梦魇、惊魂未定的模样。
于宗主他们怕触及她心魔,只能不问。
现在听着,她愿意说了?
明青脑子里不由又想起三百年前迎风坠落的红影。
她垂了垂眼,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不希望姚见裳拿到明月剑?”
先前要不是有南明峰的弟子告诉她让她去刑律堂,明月剑就被姚见裳拿走了。
南明峰的弟子自然是听邱善和这个副峰主的。
所以邱善和为什么不想让姚见裳拿走明月剑?
按照她的性情,既然师姐堕魔,明月剑无主,那么被别人拿去用总比放着不管好。
明青眼神锐利,直视着邱善和。
邱善和苦笑一声,看明青的眼神很是欣赏赞叹:“你果然很适合当少宗主。”
她不想让姚见裳拿走明月剑的原因,和明青想知道的东西其实是重合的。
明青不问当年无极峰的事,是不想被她拿捏摆布。
但明青还是想知道的,所以她换了个答案无法绕开的问题。
如此问话,既骄傲也聪明。
她收了脸上笑意,回答道:“明月剑是当世神剑,剑锋凌厉、剑出不凡,应该认一个卓绝出众、心性坚定的剑修为主。”
比如从前的幕流月,比如眼前的明青。
“姚见裳性格卑劣、行事不择手段,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实不配为明月剑剑主。”
邱善和的声音温和,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内容却相当犀利,完完全全是对姚见裳的不满和轻视。
明青眼神越加锐利。
平心而论,姚见裳倒也没有邱善和说的这么不堪。
姚见裳生而先天灵相,世族前三出身,待人接物却相当有风度,并没有一般世族子弟的骄矜自傲。
她早早拜进上清宗,修行速度快、剑道感悟也不俗,上清宗内还是上清宗外都是天才。
她还能约束着部分世族子弟,周围聚拢了一批以她为首的世族修士。
要不是还有一个幕流月,她该称得上风华无双。
以上这些,是姚见裳的表面。
世族许多高层、上清宗内许多长老因着这层表面很看好姚见裳。
邱善和——是看到了表面之下的?
明青按紧手上的明月剑,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邱善和轻叹一声。
她让明青来,就是准备跟明青说的,她直接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事情跟你知道的、这些年查到的其实大差不差,一切自降魔杵开始。”
“你应该派人去查过降魔杵的主人,却没有查到,是不是?”
邱善和问着明青,自己就说了答案:“我虽然没有证据,但也能知道,那降魔杵的主人一定被姚族杀了。”
“以当时无名峰的情况来看,姚族和姚见裳应该早就知道你师姐是半魔了。”
知道幕流月是半魔,却不告诉上清宗,反而暗暗在镇压之日、诸多修士齐聚时搞这么一出,用心险恶至极。
邱善和又一次苦笑起来。
因为她自己也在局中,也是姚族用心险恶的一环。
“天玄府天玄石试炼后,我厌恶半妖半魔,举世皆知。”
“只是再怎么厌恶,也还没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时隔三百年,邱善和再回首当年事,深觉当年的自己确实是失了理智。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人为的因素。
“降魔杵异动,知道幕流月是半魔后,修士们反应各异。有认为事关重大应该立即告知苏峰主、齐堂主的,也有认为镇压重要,先控制了幕流月镇压深渊后再说的。”
“大家意见不同,却也没到要出手的地步。”
“只是不知怎么的,绝云峰的钟长春钟长老忽然冲向你师姐,然后——”
然后他们看到幕流月拔剑,钟长春身死,幕流月的剑刺进钟长春心口。
后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被封了魔族血脉的半魔混进人族第一宗,当上了首席弟子,得了许多修士信任,却在镇压关着许多大魔的深渊时拔剑杀了宗门长老。
加上世族修士的挑拨。
他们当然要出手控制住幕流月。
“我原本是想着先把幕流月控制起来,再通知苏峰主,镇压了深渊再说。”
结果不知怎么就到了杀红了眼的地步。
邱善和声音沉重。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明青沉声。
她想知道的,是那些不知怎么的背后。
如果邱善和只是要跟她说这些,那着实是在浪费她的时间。
邱善和自然也知道。
“是控制修士行动、影响修士情绪的禁法。”
所谓禁法,便是被宗门、世族禁止施展的法诀。
这些法诀有违天道伦理,天地不容,施展者也痛苦,所以被销毁、禁止。
但世族存在时间极久,都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
控制修士行动,便是控制钟长春。
他冲向幕流月,是想杀幕流月。
幕流月看出他异常,想控制住他,结果钟长春死了。
影响修士情绪,主要影响的是邱善和这些修士的情绪。
利用他们过往经历、心魔,加重他们对半魔的厌恶,进而不顾一切置幕流月于死地。
幕流月若是死了。
当时谁也不知道明青会觉醒无瑕道体。
那么上清宗少宗主的位置属于谁自然不用多说。
这些手段并没有多高明,偏偏最后都奏效了。
邱善和心情复杂。
明青已经站了起来,要向外走。
邱善和不用问也知道明青要做什么。
她足智多谋,卓绝出众,某些时刻却又天真赤忱。
“没用的。不管是苏峰主、齐堂主还是于宗主,都不会对姚见裳做什么的。”
有些事情明青还不知道,邱善和则是不久前才知道。
苏峰主他们还没有告诉明青,她也不能跟明青说。
她只能道:“姚见裳是姚族嫡系子弟,背后有一整个世族。”
不是单单一个姚族,而是所有世族。
“没有凭证,世族绝不会容许别人对姚见裳出手。”
而凭证早被姚族毁了。
“而且姚见裳的地火焰灵对人族有用。”
“是很有用那种有用。”
邱善和重复了一遍:“上清宗无法对她动手。”
第40章
上清宗无法对姚见裳动手。
世族极重视姚见裳这个拜进第一宗门的世族子弟, 俨然是她的后盾。
她还对人族有着某种明青现在不知道的用处。
那么便没有人对她动手了么?
那么她凭私欲毁了师姐道途,便能当做无事发生么?
明青按紧手里的明月剑,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姚见裳。姚族。世族。
她在心里念着这些势力, 眼神凌厉。
“其实要动姚见裳也不是没有办法。”
邱善和看着明青脸上的表情, 略一迟疑后继续说:“先天灵相再无双卓绝, 始终比不上无瑕道体。”
“若她对人族无用,上清宗第一个不会饶过她。”
姚见裳以一己之欲毁了上清宗首席弟子, 操控上清宗峰主, 害死上清宗长老,苏峰主、齐堂主他们自然是厌恶的。
“明青, 只要你抵得上姚见裳先天灵相的作用。”
先天灵相, 地火焰灵, 焰, 火焰。
明青垂眸。
她不知道姚见裳对人族有什么用。
但她做了这样的事还能安然无恙,还能以上清宗弟子的身份继续修行, 足见那用处实在不小。
曲水陵已经归属人族,妖族几次出手都惨败而归, 魔族大多沉寂在北地, 人族还有什么用得上姚见裳的地方?
明青看向自己拿着明月剑的手。
她已经结丹。
修行三百年结丹, 举世无双。
人人都说她是绝世天才。
但还是不够。
结丹境不够,灵相境、天元境也许依然不够。
她问邱善和:“我应该怎么做?”
邱善和答得很快:“循着你现在的道继续修行就行。”
明青少年老成,后来又经历过幕流月的事,修行一事向来是不用别人督促的。
“这便是邱峰主要说的话么?”明青问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修行界对天才总是优待的,何况她现在当了少宗主。邱善和作为峰主, 便也和人族其他大能一般,希望她刻苦修行, 早日成长。
她说着站了起来,要和邱善和告辞。
邱善和却摇摇头,“不是的。”
以上那些,只是说到无名峰往事顺便带出来的。
她要明青来南明峰,真正要说的也不是无名峰的事。
她道:“上清广场的事结束后,你见到你师姐了?”
明青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一变,直视邱善和:“邱峰主有话请直说。”
邱善和避开明青的眼神,没有真的直说。
她说道:“明青,你其实心里挺看不起我的,是么?”
明青没有回答。
邱善和便继续说:“你大概认为荒谬至极,怎么会有修士因着一段虚假的历练就移了性情、生出梦魇?”
她说的是天玄府天玄石试炼一事。
在那之前,在修到灵相境前,邱善和修器道,在器道上也是不输于风常恒于剑道感悟的少年天才。
她也曾心胸宽广,也曾出手相助过半妖半魔。
明青眼神微动。
她确实是觉得荒谬的。
她看着邱善和,想听听她还会说什么。
邱善和却没有再细说,“你修到灵相境,去到天玄石前,就会知道了。”
“我真正要和你说的,是幕流月。”
她深深看明青一眼,神情严肃认真:“不管因何原因,幕流月她——她堕魔了。”
“师姐没有堕魔。”明青按着明月剑的手紧了又紧,没有跟前几次那般听到别人一说就直接动手,但态度依然是不变的。
邱善和看着她,眼神宽容,却让明青越发感到烦躁。
因为邱善和的宽容是看小孩无理取闹、不以为意的宽容。
“藏剑阁法剑长老、天玄府内府护法……”
她念着明青熟悉的名字,念完后说:“这些人死在幕流月手上。”
那是左鸦拿给明青看的名单上的名字,死于魔族左使手上的人族修士,林舟亲眼所见后崩溃无比的根源。
明青听着听着,不知怎么想起险境里黑影出现、黑雾缭绕里师姐的隐忍痛苦,想起险境外师姐拿刀刺向自己的漠然阴戾,以及刺中后比自己还痛苦的神情、那一瞬间的茫然。
堕魔者心性大变,三百年后再见到的师姐却依然温和;进险境前的师姐眼神清冽,险境出来的师姐眼神阴暗;险境黑雾、黑影……
灵光再次闪过,在绝云殿怎么也抓不住的思绪这次被明青抓住了。
她若有所思,声音里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师姐那时一定是身不由己、无法控制自己!”
就跟离开险境后刺她一刀一样。
所以师姐当初掉进险境前听到她质问才会情绪不稳,明月剑才会震动不停。
师姐是因为险境里面的黑雾才控制不住自己的。
师姐三百年前坠落深渊,深渊是镇压大魔的地方,那里面的魔雾……
明青怔怔出神,回过神却听到邱善和问:“就算有再多原因,那些人还是死了啊。”
邱善和的声音也很沉重,她也很自责。
因为幕流月会掉进深渊会堕魔,她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但这和那些死了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不知道姚族的手段,彼时还在天鹿洲不同的地方斩妖除魔、保护弱小。
他们和幕流月的堕魔没有半点关系,甚至有的也和明青一样对幕流月深信不疑。
据说当初藏剑阁的法剑长老上前去,是想劝说幕流月回归正道的。
她叹息不已。
明青也一下卡壳了。
她知道邱善和真正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天玄府天玄石试炼、邱善和自身经历在前,藏剑阁法剑长老那些死去的人族修士在后,她是想要自己和师姐断绝关系。
她要明青不要自误。
自古正邪不两立。
人族修士里有一句话:堕魔者,天地厌之,人共杀之。
已经堕魔的修士是无法回到正途的。
但明明师姐是被姚族和姚见裳害的啊!
师姐什么都没有做错!
明青难受极了。她走出南明殿。
邱善和没有再说话。
明青恍恍惚惚地走,走出南明峰,随意走着,然后正对上一双隐约含笑的眼睛,笑是幸灾乐祸、不怀好意那种笑。
和邱善和一般无二的白衣。
明青初见时曾觉得她很好看,很有世族子弟的修养和威仪,此时只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那正是姚见裳。
她站在明青面前,开口时声音跟以往一样极有风度:“明青师妹。”
半点没有明月剑被抢、少宗主位置也被抢的愤懑。
“邱师叔近来还好?”她含笑问着明青。
后面是跟着她充当随从的无极峰弟子、姚族护卫。
明青一下就读懂了姚见裳真正的意思。
问候邱善和是假,她真正的目的是显摆。
显摆知道邱善和把她叫去,显摆她不用在场也知道邱善和说了什么,以及,明青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无法对她做什么。
是显摆,也是挑衅。
很幼稚且无意义的举动。
看来姚见裳心里恨极了她拿了明月剑、当了少宗主。
明青想明白了,心里怒意半点不少。
怒极反笑,她笑姚见裳明知自己现在恨极了她,还敢到她面前来!
她将明月剑举高到姚见裳眼前。
在姚见裳面色铁青以为明青只是炫耀、反击时冷笑一声,直接拔了剑刺向姚见裳心口。
出剑时明青眼神凌厉、动作极快,没有半点开玩笑亦或吓唬人的意思。
她是真想杀了姚见裳。
管什么人族有用、世族后盾,到时她杀都杀了,还能怎么样?
明青想着,剑法越加凌厉致命。
经过险境里和那黑影的较量,她的剑道修行显然又上了一个境界。
她才结丹不久,倚仗明月剑锋利和自身过于惊艳的剑道本领,逼得灵相境初期的姚见裳招架困难,甚至挂了几道口子。
但也仅仅如此了。
在明青要把剑刺进姚见裳心口时,虚空里无形的阻力禁锢住明月剑,剑尖凌厉,却无法再往前一寸。
那不是姚族的修士,而是上清宗的修士,是姚见裳的护道者。
天才没有完全成长起来前都是需要有人护道的。
明青没有,不是她不配,而是她不想。
她不习惯有人暗中看着她。
说是护道,对她来说是监督。
所以她没有。
但姚见裳是有的。
虚空里那修士显然不会看着她就这么杀了姚见裳。
那修士至少有天元境的修为。
明青再逆天,最多也就能打赢姚见裳这种灵相境初期的,再往上就很难了。
她把明月剑收回剑鞘。
那股无形的阻力自然随之消失。
姚见裳白衣沾了血和泥土,看着明青眼里的挑衅却半点不少。
她起初也震惊、愤怒于明青才结丹境初期就越了一个大境界能压着她打,但看着明青不甘收剑瞬间就笑开了。
无瑕道体、剑道卓绝又如何?还不是杀不了她?还不是护不住她师姐?还不是有做不到的事?
她确实是故意来挑衅明青的。
明青能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只能忍恨回绝云峰?
明青原本确实是打算回绝云峰了。
结果她看到了姚见裳的眼神,就不想这么回去了。
她拿着没有出鞘的明月剑拍向姚见裳。
在那股无形阻力出现前,她将少宗主玉牌一拍,声音阴凉:“同门间互相切磋,前辈也要管?”
虚空那修士怔了怔。
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明青已经把没有出鞘的明月剑当做棍棒,直接打得姚见裳鼻青脸肿。
只是皮肉伤,那修士确实不好出手。
况且他心里也觉得姚见裳灵相境初期居然打不过结丹境初期的明青,太过窝囊了。
那些随从和姚族护卫就别说了。
上清宗弟子自然不敢在明青摆出少宗主身份后动手。
至于姚族护卫,明青不久前接手的手下这时就有了用武之地。
她将姚见裳揍了小半个时辰。
皮肉伤是其次,主要是颜面问题。
宗门内还是世族外,姚见裳都将颜面扫地。
然后明青才准备离开。
姚见裳喊住了她,“明青!”
声音含恨,哪里还有先前的从容不迫?
她恨极明青,打算在明青的伤口上洒洒盐:“你信命么?”
*
夜晚,绝云殿。
明青坐在桌前,正看着桌上的一幅图。
殿门关紧,殿内没有点灯,本该一片黑暗,却有皎皎月光照亮着。
月光不是来自天上,而来自明青面前的那幅图。
图上画着一轮明月。
几乎以假乱真,月光便是来自图上的月。
这是《观月图》。
月字对应图上的月。
观字对应观图的人。
观看的人和图上的月合一,才是真真正正的《观月图》。
这幅图是上清宗至宝,是主峰的苏峰主亲自送到绝云殿的。
明青已经有青竹灵相。
她现在才结丹境,完全有时间再感悟出一道灵相,成就后天双灵相。
苏峰主希望她感悟出来的灵相是月。
明月高悬,天地自然而生,和日、星辰两者组成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三道灵相。
若能感悟出明月灵相,明青的修行进度将快到常人无法想象。
而且上清宗的道途原本就和明月息息相关。
山是揽月山,亭是观月亭。
明青作为少宗主,感悟明月灵相是极顺理成章、两全其美的事。
但明青不高兴。
这图她不是第一次看到。
很久以前,这幅图也曾摆在这里,只是坐在桌前的人不是她,而是师姐。
师姐生而天水鹿灵。
上清宗大能一定比盼望明青更盼望师姐感悟明月灵相,做到先天后天双灵相。
后来那般变故,《观月图》回了主峰,三百年后再次出现在绝云殿的桌上,观看的却换了一个人。
明青想着,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个想法:她抢了师姐的图。
《观月图》该属于师姐,明月灵相该属于师姐,上清宗少宗主的位置更该属于师姐。
现在却全都是她的。
她才是抢了师姐东西的那一个。
她接着想到了魔族右使隋谙的话。
隋谙说,她死了,师姐就不用那么痛苦了。
妖族左护法危宵月也两次说过,说她和师姐命数相争,说她的出现毁了师姐的命数。
人族很多大能说她是无瑕道体,说她天命所归、天道眷顾。
而危宵月在荒府曾说过,真正天命所归的人该是师姐。
明青知道危宵月当时那么说有扰乱她心神的企图。
但——
她无法避免地又想到最初山洞里的那十二个字:生而有灵、无缘道途、命定早夭。
师姐救了她很多次,没有师姐,她早就死了。
没有师姐,她或许也无法觉醒无瑕道体。
是她,毁了师姐的命数么?
她信命么?
明青想到姚见裳,眼神冷极。
姚见裳当时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也不关心她是不是真的信命。
她只是忍着痛给明青讲了她知道的。
说三百年前师姐落崖,天玄府那些修士原本是很积极要营救师姐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
姚见裳说的后来,是明青觉醒无瑕道体后。
明青于是又想到天玄府那些星象师,想到在登天塔遇到的天玄府弟子许远知。
他当时说,来上清宗是来看自己的。
诸多琐碎思绪混在一起,明青想着其中隐喻,心里难受极了。
她收了《观月图》推门出去。
外面月光清亮,山崖上清风徐来。
她坐在崖上,看着旁边堆着的几坛酒,思绪又是一滞。
那是林舟送来的。
她说明青总有一天会需要的。
酒能消愁。
明青以前很不喜欢遇事借酒逃避、醉酒后理智全无,现在却无端想醉一醉。
她拿了一坛揭开酒封,随意喝了几口。
酒很烈,明青第一次喝,醉得很理所应当。
她抱着怀里的明月剑,眼里泪光闪烁。
月光照着山崖,白衣的人影悄悄出现在崖边。看着坐在那里借酒消愁的明青,她轻叹一声。
明青听到了。
她抬头看去,眼神微亮,声音惊喜:“师姐!”
惊喜完她很快明白了,“又做梦了。”
只有在梦里师姐才会这么温柔地看着她。
她丢开怀里的明月剑,上前一把抱住了梦里的师姐。
“梦里我最大,我说了算。梦里的师姐,要听我的,不能推开我!”
明青兴致勃勃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