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我原是还在心神迷恍, 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见那些眼生的侍女将膳食等放下后要离开时,手里竟拿着锁钥, 竟是要在外将门锁起来,登时心头一紧,忙扑身上前,要冲出门去。


    不是在做梦, 而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境地。清醒过来时,我心中惊恐交加, 不顾一切地想逃离此处,然而我一人势单力薄, 不仅那许多侍女兵丁使我无法脱身,此刻我正身处在茫茫江面上, 就是能逃出这艘船, 也不知能逃往哪里去。


    最后是一名叫秋娘的女子来到我面前,她看着三四十余岁的模样, 似是会武,是这艘船上的首领之一,至少船上的侍女婆子等,皆听她调遣。


    “眼下晋王妃还有高床软枕、热乎膳食, 等到了京城,这些可就未必都有了,奴婢劝王妃安分惜福些, 路上能多吃几日饱饭就多吃几日吧。”


    这是秋娘来到我面前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衔着冷讽的,阴阳怪气的。虽口中在唤“晋王妃”, 但秋娘实则在心中,似已然视我为瓮中鳖、阶下囚。


    但也因为秋娘这般轻视我,对我这阶下囚毫不设防的态度,我得以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陆陆续续地从这秋娘口中套出些话来,连想带猜地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和我现在的处境。


    因是夷波山刺杀之事的失败,使得秦党狗急跳墙。秦皇后等生怕萧绎谢沉查出刺杀案的真相,回京对她发难,所以先发制人,欲利用巫蛊先置萧绎于死地。


    我和萧绎等人仍在江南时,京中的晋王府里被人挖出了诅咒的偶人。那两具偶人分别刻着皇帝和秦皇后的生辰八字,偶身上扎满了淬毒的银针,就埋在我与萧绎寝堂后的芭蕉树下。


    说是府中花匠清理杂草时不慎挖出的,因心中恐惧,不敢隐瞒,遂上交给了帝后。但事情哪有这样凑巧,我和萧绎何时埋过偶人,这劳什子巫蛊分明就是秦皇后对我和萧绎的栽赃陷害。


    然而皇帝一来怕死,二来昏庸,三来偏信秦皇后,见到偶人后龙颜大怒,再被秦皇后挑唆几句后,就命人即刻赶往江南,将晋王夫妇押送回京受审。


    诚如这秋娘所说,现在我在船上还能睡睡软榻、吃吃热饭,等被押送到京城,估计就要被直接下大狱,兴许也用不了在狱里煎熬多久,就在秦党的操作下在狱中“畏罪自尽”,死时尸体还要被摁着手指在认罪书上画个押。


    极是险恶的境地,唯一值得庆幸之事,就是萧绎并不在这艘船上。奉命来捉拿押送晋王夫妇的人,都是秦党亲信,当然是想将我和萧绎一锅端的,但萧绎跑得快,他们没捉着,就只逮着昏睡的我一个。


    在知萧绎成功跑了,没落到秦党手里时,我心里第一反应是,好好好,跑得好。


    萧绎若与我同陷囹圄,我二人此次就都在劫难逃。就算往后巫蛊案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与萧绎也早就被“畏罪自尽”,成了地府里的两缕冤魂,身上冤屈洗得再干净也没用了。


    但现在,萧绎人逃逸在外,就可暗中联系如谢沉这般的清正朝臣,有可能尽快将巫蛊之事翻盘。此外,云峥也不是不可能被拉拢,虽然他和萧绎之间有怨仇,但在夷波山上时,云峥被秦党狠狠阴了一把,差点丢了性命,因此博阳侯府或许也可与晋王府暂弃前嫌,在巫蛊案上帮萧绎一把。


    只是这些都仅是我的猜测而已,被困在船上的我,每日所能做的,唯有静静等待和默默祈祷。


    水路无法直接抵达京城,等到了江州一带,必要上岸走几日陆路,也许那时候,我能等到逃跑的机会。


    不自暴自弃,我日日努力加餐饭,即使因为心中忧虑没有胃口,但也不浪费每日送来的热乎饭食,尽量保持身体健康,这样万一能有逃跑的机会时,我不至于因为体弱无力而错失良机。


    一边寻觅等待逃跑的机会,一边每日里,我就只能在船舱室内默默祈祷,祈祷萧绎逢凶化吉,祈祷这巫蛊案能尽快真相大白,也祈祷谢沉与云峥平安无事。若谢沉与云峥选择相助萧绎,他二人定也会遭到秦党的打击报复,我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日升月落间,时间流水般过去,我再不能从秋娘口中探知出任何外界消息,只能暗自焦灼地隐忍和等待。船上岸后,看守更是严密,白天夜里我身边都有秋娘等人盯着,我寻不到任何逃跑的机会。


    这本来也不是出人意料之事,毕竟我是涉嫌诅咒皇帝的要犯,对我的看守当然要密不透风,这些人已将萧绎抓丢了,若再将我丢了,这差事办的,估计下场也和诅咒皇帝差不多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这一路的终点,竟不是京中天牢,而是……我也不知是何处。只知那天夜里我睡得反常地昏沉,醒来后,就已身在一处陌生的别院。


    依然是兵丁等在外围守着、秋娘等贴身看着我,就像在船上时那般。我问秋娘为何没将我投入天牢,秋娘道圣上没这旨意,说是圣恩浩荡,要等晋王投案后,再一同提审我。


    我不觉得皇帝有这般宽仁,更不觉得秦皇后不会在皇帝身边撺掇着要将我先扔到牢里屈打成招。但我现在确实是就安然无恙地待在这处不知在哪儿的别院里,每天安静度日,除了不能离开此地,和见不到我想见的人以外,一点罪都没受。


    算时间,离我那日醒来时身在船上,已过去一个多月了。时节已经入秋,秋叶泛黄,秋风瑟瑟,我走在院子里,望着风中飘舞的落叶,心中乱绪也茫然地随风纷飞着。


    我回想着失忆以来我身边发生的事,将诸多事一一在心中过了一遍,感觉似乎好些事情都是没头没尾的,没个下文。


    譬如秦皇后中毒的事,到现在也真相不明,又譬如夷波山刺杀之事,至少在我被捉上船前,还是没能捉拿刺客结案。


    还有其他一些事,虽然最终结果总是我与萧绎化险为夷,但……但总似乎化险地过于轻巧,任何事都像是一层纱盖上去,这事就轻飘飘地过去了,可若将那轻纱揭开,细究下去,那事情还会是我所以为的那般吗?


    思绪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知自己在乱想些什么,许是因为被关了太久,有些神智不清了,才会胡思乱想吧。


    外面现在到底是何情况呢……萧绎还好吗?还有谢沉、云峥他们……空想无用,得不到半点消息却成日空想只会使自己头疼,我抬手揉了揉头时,肩上忽然一轻,是秋娘将一道披风披在了我的肩头,秋娘说院中风大,劝我回房。


    好像天天看守我还看守出感情来了,刚开始在船上时对我说话夹枪带棒的秋娘,这些时日竟真像是晋王妃身边的侍女,对我颇多照顾。明明之前她有说她自己是秦皇后的心腹,秦皇后的心腹,本性如此良善吗?


    还是说,外面形势发生了变化,秦皇后一党不占上风,我和萧绎就将被洗清冤屈,秦党可能要被清算诬陷之事,所以秋娘才会渐渐转变了对我的态度,因为她不想和秦党一同沉船,希望在我这里讨个好,能保全性命?


    若是如此,倒是好了。我想问秋娘时,刚起念就欲言又止了。问也无用,每次我问外面情形,秋娘嘴巴都极严实,一个字都不说。


    我就默默回了房,等天黑了有膳食送来时,我也没用。之前还有想着努力加餐饭伺机逃跑,但这些时日下来,我似心气都被耗了些,也不像是因为被关了月余而泄气,更多的,像是因为心中愈积愈深的迷茫。


    夜深时,我自也是因心事重重难以入睡,秋娘在我寝房外间守着,而我房门外,也照旧映着看守的人影。


    不知在榻上辗转反侧多少回,也不知夜里是何时辰,就听得室外秋风扯吹时,忽风中似有什么摔地的声响,闷沉的几声,好像是人“砰”地摔倒在地上。


    我尚惊怔时,外间传来一声清凌凌的匕首出鞘声,是秋娘拔出匕首,开门出去查看,而后,就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我心中忐忑,犹豫着要不要也出去看看时,忽听见有极轻的步声踏入室内,不是秋娘的。我手边没有任何可防身的利器,这会儿也无处躲,只能听天由命时,见帐帷一掀,来人竟是云峥。


    第72章 第 72 章


    我已有月余没有见到云峥, 上次见他还是在扶风苑寝堂,当时萧绎就在门外,我为让云峥快走, 答应第二天会去见他,云峥似少年郎高兴地吻了吻我,就从后窗悄悄离开了。


    我自然没能守诺,也不是我故意违背诺言, 实是我第二天一睁眼时人已身在船上,此后的事就都由不得我了。


    月余未见云峥, 此刻忽然再见到他,我心境已与那时在寝堂中不同。那时, 我只知晓我与云峥是如何相识相爱,以及新婚头两年是如何夫妻情深, 而现在的我, 已记起我与他后来是如何生分、冷淡以至最终夫妻情断了。


    只是这紧要关头,一时也来不及去想那些, 我就惊怔地望着突然出现在此的云峥,见他穿着夜色中易于隐蔽身形的墨色衣袍,手里拿着一柄匕首,幽漆的眸光在看见我时, 如暗野中猛然燃起两簇焰火,一瞬间亮得惊人。


    似心底涌溢着无数的话要对我说,但这时候都无暇开口, 云峥唇微颤了颤后,干脆利落地轻说了一个“走”字, 就将榻上的我拉起身。


    我也许多的话要问云峥,但也知这时候没空开口, 当以“走为上策”。我想云峥这是要将我救出秦党的看守,我匆匆下榻穿了鞋、披了外衣,云峥又往我身上罩了一件墨色披风,紧紧牵着我手,大步往外走去。


    走到门外时,我看到门外的看守侍女们都东摇西歪地躺在地上,包括秋娘。我对秋娘观感复杂,因她在刚看守我的那几天里,把我当阶下囚,说话不大中听,可后来又渐渐对我越来越好,待我比绿璃还要细心体贴。


    秋娘……还活着吗……我看向地上的秋娘,急行的步伐微顿了顿。云峥见我如此,低道:“都没死,有些打晕的,有些药晕的。”


    云峥紧紧攥着我手道:“快走,不能耽误时间,若是他的人追上……”话音越说越低,剩下的几个字似未说出口,又似是被卷啸的夜风给吞没了。


    虽没听见或是听清,但我想云峥话中指的,就是当朝帝后,还有齐王、越王那些。反正在那一大家子眼里,我和萧绎是眼中钉、肉中刺,不管巫蛊案是真是假,他们都是希望晋王府彻底完蛋的。


    急着在离开这里后,向云峥问清这些时日外面是何情形、如今又是何局势,我向云峥点了点头后,也不多话,就紧攥着他的手,随他快步离开。


    庭院深深,但云峥似早将路摸熟了,在夜色中挽我手走得飞快,步伐没有丝毫缓滞。


    只是内院外还有外院,外院中仍有士兵在守夜巡逻。云峥带我悄声掠上一株参天大树,他以指为哨,在夜色中哨出几声极为逼真的鸟鸣后,就在树影中静默等待,如暗夜里蛰伏的鹰隼。


    等待什么,我也不知,犹豫要不要悄声问问云峥,但又担心会不小心发出声响,惹得外院巡逻士兵察觉,会坏了云峥救我的计划。


    就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我默默地在树影里看着云峥时,云峥亦看向了我,他默然凝视我片刻,忽然伸手揽住我后脑,就靠近前来,在幽蔽交织如笼的枝杈叶影中,深深吻上我的唇。


    我:“……”


    自是不敢言语动弹,生怕闹出动静引来巡逻的士兵。我僵身不动,似是夜色里一尊石像,定在树上。云峥动情地深深吻我,似与我不见的这些日子里,神思如狂,而今终能相见,情难自禁。略止吻时,他漆亮的眸子犹幽幽地凝看着我,他贴脸在我颊畔,在我耳边,似是落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而这时,外院像突然有了什么动静,引得巡逻的士兵们,齐齐快跑操戈聚集向某处。我想这应是云峥在与人里应外合,先前云峥那几声仿鸟鸣的哨声就是暗号,此刻外面人动手引走巡逻士兵,我与云峥就可趁机离开了。


    果然如此,待巡逻士兵们跑远后,云峥带我掠过几道高墙,落在了一处暗黑的巷道里。巷子里停着一匹骏马,云峥飞身带我上马,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抱紧坐在马前的我,便纵马在夜色中狂奔。


    因马儿在风驰电掣般疾奔,纵然云峥一条手臂紧箍着我,我也不由两手紧抓着他身前衣裳,以防从马上跌下去。此情此景,似极了云峥少年时将谢夫人掠上马时,只当时是暮光流金、晚霞满天,不似此刻,夜色沉沉,冷风扑面。


    心境亦似浸在夜色中,不管是为现下的处境,还是为我与云峥后来的夫妻情断。我强抑下沉抑的心绪,专注于眼前事,随飞马疾驰在黯淡的路灯中看向周遭,见街道屋舍布局工整,想我与云峥此刻应是在京中。


    我应就是被关在京中某处,只是京城地广、人口众多,不知先前关我许多时日的那处院落,究竟是在哪一坊哪一街中。先不问那些,我先捡眼下最要紧的问云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夜风中云峥嗓音锋利如刃,“出城,我手里有开城门的令牌。”略一顿,他又道:“若今夜出不了城,往后就更难了。”说着纵马更快,马儿撒蹄狂奔,几乎要在夜色中的长道上飞了起来。


    然而我与云峥还是晚了一步,临近城门时,有百名骑兵已在我们之前赶到,为首的骑兵首领向城门守将下令道:“太子殿下有令,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城,若有形迹可疑者,即刻捉拿上报。”


    本来京城城门在夜晚都会关闭,寻常百姓不可出入,唯有一些特殊公务在身的官员,可持令牌出入,云峥先前所说的出城令牌,应就是指这个。只是这会儿,出城令牌也不管用了,除非我和云峥肋生双翼,否则今夜是无论如何出不了京城的。


    但……太子?皇帝新册立太子了?何时册立的?太子是谁?秦皇后的大儿子齐王?还是二儿子越王?……


    我心中有满腹的疑问,但这会没法问,我与云峥两人一马正躲在角落暗影里,暗中观察城门处情形。


    那些骑兵在传达完太子命令后,并未离开,就驻守在城门附近,似今夜要协助守城。就是我和云峥肋生双翼,今夜也是走不了的,那些骑兵瞧着训练有素,乃是精英中的精英,手里持着一张张弓弩,像一只鸟都别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飞出城去。


    云峥没有做无用功强行闯门,他带我悄悄离开临城门处。但情形依然糟糕,不仅京城各处城门被加兵驻守,街道上也添了许多士兵巡逻搜捕,云峥带我一路走偏僻暗处,边躲避士兵,边轻对我道:“我带你去西市。”


    西市是京中最繁华的民间贸易处,坊内屋舍鳞次栉比,人员极其混杂,且不似京中其他地方到夜里会冷清些,越是夜深越是热闹,士兵在那儿很难展开迅速的搜捕,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我轻轻说了一声“好”后,没忍住问了云峥一句,“太子是谁?”我离京前,齐王和越王就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得跟斗鸡似的,不知这场斗鸡之战,最终是谁斗赢了。


    身边云峥脸色冷僵,他沉默须臾,恨声低道:“个杀千刀的。”


    我同意齐王和越王都是杀千刀的,但现在的太子,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呢。我还要问时,突然前方夜色里有一士兵叫道:“谁在那里?!”


    我心中一惊,云峥也迅速拔出匕首,就要战时,忽有男子的声音在附近淡淡响起道:“夜半三更,何事喧扰?”


    是……谢沉的嗓音。


    第73章 第 73 章


    我与云峥隐在暗处, 见一辆马车驶近前来,正完全遮住了我和云峥的身影。车上,窗帘半掀, 谢沉看向那士兵问道:“何故夜半扰民?”


    这名士兵应是并不认识当朝右相,但因谢氏在景朝声望极高、无人不知,见马车悬灯上写着一个“谢”字,便不敢随意造次, 先是客气问道:“敢问阁下是?”


    车前正驾车的车夫,就及时地“好心”提醒这士兵道:“我家主人乃右相大人。”


    士兵闻言立即端肃神情, 忙就放下兵器,对谢沉躬身下拜, 并恭声回答谢沉先前的问话道:“回谢相话,卑职正奉命巡查。”


    车中谢沉也不多问, 只道:“勿要闹出太大响动吵扰民众休息, 去吧。”


    士兵恭恭敬敬道“是”,退后几步后, 步伐轻轻地转身离去,身影在夜色中渐远不可见了。


    我从暗影中走出,见谢沉目光静静地落在我与云峥身上,声音轻低道:“上车。”


    云峥不动, 并攥着我手更紧,他直视着车中谢沉,神情淡漠, 而语气中的倨傲之意似隐着对谢沉本人的提防戒备,“小兵而已, 何足为惧,原不必谢相相助。”


    谢沉并不因云峥话中的不敬动气, 只道:“些末小兵,自不是世子对手,但附近街巷巡逻卫兵密布,但凡有点打斗声,或是那小兵叫上一声,就能引得大部队前来围捕,届时世子如何应对。”


    云峥神色冷僵,似还要强硬辩驳,但未等他开口,谢沉就又说道:“城中望楼皆布满眼线,纵是飞檐走壁,踪迹亦有可能会暴露,虽然世子武艺高强,但世子……并不是一个人。”


    像正应了谢沉这句话,风吹间云霾移动,隐在乌云后小半夜的月亮,竟然露了出来。如水月色照泻得人间如拢银霜,这般夜色中,云峥想带着我隐匿身形躲避搜捕的难度大大增加。


    “上车吧”,我轻摇了摇云峥的手,劝他道,“谢相不会害我们的。”我抬眸看了一眼谢沉,又微垂着眸子道:“我相信谢相。”


    一是因我劝说,二也因形势所逼,云峥终是随我一起登上了谢家的马车。因此乃谢府车马,路上纵有士兵拦截,亦不敢上车搜查,问一句便放行。


    马车行驶中时,我人在车厢内,听到外面会不时传来盘问路人、搜查车马的声音,想来若无谢沉突然出现相助,我与云峥今夜是绝难脱身的。


    虽然暂时处境安全,但云峥似乎心中紧张之念不消半分,在车中亦紧紧攥握着我手,与我并肩坐着。


    秋夜寒凉的天气,我手都要被云峥攥出汗来了,就略挣了挣。然而我的这一轻微动作,却使得云峥似被黄蜂尾刺蛰了一下,他眸子猛然瞪大了些瞧我,好像我在做什么十分伤人的事。


    我因云峥这反应微一怔愣,一时没继续动作时,云峥立将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他另一条手臂抬起,将我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些后,也没有离开,就搂在我的腰上,好像若不是此刻车内还有第三人的话,他会似就在树上时,在搂着我腰的同时,自然而然地吻吻我的脸颊。


    我默默看向车中的第三人,见谢沉就默然无声地坐在对面,静默地看着我和云峥,面色沉静无波。


    我沉默片刻,向谢沉客气说道:“还未谢谢相相助,今夜若非谢相及时伸出援手,恐怕我与云世子……”


    我向谢沉道谢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云峥给打断了。明明云峥也受到谢沉帮助,明明云峥品性是当知恩图报,但不知为何,他对谢沉似乎是戒备疑虑远大于感谢,就打断我道谢的话,径对谢沉冷冷道:“谢相来得这般及时,真是‘耳目通明’。”


    云峥戒备的冷语中,似含有讥讽之意,“谢相既这般有‘眼力’,怎没能早先料事如神?!”


    谢沉神色并无波动,一如既往地淡然,但平静的话音中却似乎衔着一丝微冷,“世子亦是耳聪目明,也未能未卜先知。”


    听不懂,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事,在打什么哑谜,只听这两人的这两句,似是一场短暂的交锋,却也并没有赢家,像是皆输,话音落下后,车内便陷入了僵滞般的沉寂。


    为打破车厢内怪异的僵寂,也为了早些问明我心中最关心的事,我就在这时候出声询问云峥和谢沉道:“我被关月余,完全不知这段时间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晋王殿下可还好吗?”


    我这话问下,车厢内气氛竟然好像更加僵滞了。我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忧急地追问道:“他出事了吗?!”


    云峥似不愿回答我这件事,但见我这般着急紧张,就僵硬地撂了两个字,“……没死。”


    我看向谢沉,谢沉竟也惜字如金,车厢暗色中眸底微有幽影,只是说道:“无事。”


    虽是惜字如金,但谢沉既说萧绎无事,那萧绎定然是平安无事的。


    我立时松了口气,欲要细问云峥和谢沉这一个多月外面发生了什么、萧绎如今是何情形、那什么太子又是哪个等等之事,但还未开口,就听到马车边上有巡逻士兵经过。


    若是士兵耳尖地听到车内正在谈说晋王什么的,纵是谢家马车,恐怕士兵也会起疑,会上报首领,到时就麻烦了。我就忍耐着想等马车到安全处再问,我猜测谢沉应是想将我和云峥藏在谢府,事实如我所想。


    马车抵达谢府时,谢沉未在府门前下车,径令周管事疏散侍从,令马车从侧门驶入谢府深处。谢沉将我与云峥藏在谢府,安置在府中明思园内的一间静室中。


    这间静室并非是谢家先祖有意建造的一间密室,但因设计巧妙,却可做密室之用,中有一道画墙,实则可按机括推开,内里别有洞天。尽管这间静室在设计建造时,取的是“别有洞天”的雅意,实际上却很方便藏人,在内做些不可见人之事。


    当年我与谢沉犹然情浓时,私下里就常来此处密会。我已完全记起与谢沉相关的旧事,但谢沉犹不知我已恢复相关记忆,我随谢沉走进这间静室时,见谢沉神色平静如常,似这里并没什么特殊,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而已。


    我不由目光微移,落在谢沉的手臂处。此刻衣裳遮掩,无人能看见衣下的刀痕是如何触目惊心,虽是看不见,但那几道狰狞的刀痕,却像从客栈那夜起,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底。


    我心中泛起蚀痛的酸楚,但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境地,却也难言,只是垂眸掩下,就听谢沉说道:“两位在此稍坐,我去去就来。”


    应是去严命周管事、马夫等人守紧口风之类。我望着谢沉暂时离去的背影,想我与云峥暂时安全了,至少今夜京城中,应无比这间密室更安全的地方了。


    然云峥与我所想似是不同,他像对谢沉所安排的藏身之处怀有深深的警惕心理,不仅仔细查看室内陈设,看是否还有其他机括,在查看之时,犹紧紧牵着我手,使我不离他身边半步,好像有可能天降栅栏,将我和他突然分开似的。


    但这就是一正经房间,并没什么其他的了。云峥寻不到什么特别机括,终于消停了时,我想着这会儿安全了,可以安心问我想问之事了,就将心中疑惑全都道出,请云峥为我解答。


    然而云峥不但不立即回答,反还在沉默片刻后,问了我一句奇怪的话,“如果……如果我和萧绎只能活一个,你会选谁?”


    第74章 第 74 章


    虽云峥与萧绎之间确实因我存在仇怨, 但那点仇怨又何至于演变成生死之争。况且当年我与云峥的情断和离,并不仅仅是因为有萧绎涉足,也是因为我与云峥的婚姻, 本就出现了无可弥补的裂缝。


    萧绎只是外因而已,就我与云峥当时那婚姻状况,就是没有萧绎,也无法如新婚誓言白头到老, 萧绎的涉足,不过使我与云峥早些和离罢了。


    我不会在云峥和萧绎的生死间做选择, 我想着是否要告诉云峥我已恢复更多记忆,坦白地和云峥聊聊我与他过去婚姻的失败, 劝云峥彻底放下对萧绎的仇怨,勿再被他人利用来对付萧绎, 反使他自己受伤, 勿再要有夷波山之事了。


    我就要开口说话时,云峥却因我长久的沉默已然急了。他紧搂着我, 眸光中是难掩的急切和委屈,“我们是夫妻,萧绎只是个外人,你怎能不选我呢?!”


    我望着这样的云峥, 心情复杂,但也不得不提醒他真正的事实,“……我们去年和离了, 我与萧绎,现下才是夫妻。”


    “他就是个贼!卑鄙无耻的偷妻贼!”云峥恨恨骂了一声, 转看我的眼神深情中亦有怨怼,他无法完全放下我曾经私通萧绎、背叛他的事, 但他心中对我的爱意更为深浓和汹涌,将那份怨怼冲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眸中只留下坚贞不悔的情意和绝不放手的执著。


    云峥亲吻着我的眼角道,“你是爱我的啊,你爱我,我们成亲之后,恩爱美满。即使你失忆了,不记得那些美好的日子了,可你心中还是有我,因为我们在一起时,就是深深地相爱。长相厮守,此生不离,那是我们许下的一生的誓言,我们一生都应该在一起,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自已记起与云峥成亲立誓时的情形,幸觅比翼,恩爱不移,长相厮守,此生不离。当年许誓时,虽是一片真心,坚贞如石、炽烈如火,但是真心不堪磨损,这誓言早似燃烬的烟火,早已破碎在过去的时光中了。


    云峥只是在自欺欺人。不真正走出过去,又如何能真正向前看呢,他还年轻,这一生,还很长。


    我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轻轻推开了云峥,我看着云峥的眼睛,轻轻说道:“我已想起来了,我们婚姻后两年的事。”


    那一年上元夜,我将指尖放在云峥掌心,随云峥走出谢家大门时,我是真心想要与云峥相爱相守一生,白头到老,此生不离。


    我知依博阳侯府家世门风,竟能接受我与云峥的恋情,定是云峥在背后为我付出了艰难的努力,尽管云峥并不告诉我他是如何说服家人,只对我说,不必担心,万事有他。


    因为爱着云峥,因为不想有负于云峥,在嫁入博阳侯府后,我努力做博阳侯府端庄贤淑的少夫人,在人前刻意收敛了往日性情,端淑娴静,孝敬长辈。


    那时云峥祖母还在世,对她唯一孙儿云峥十分疼爱。因为云峥常在祖母耳边说我好话,祖母渐渐爱屋及乌,对我这孙媳妇也疼爱几分。


    我是从云峥祖母口中得知,原来当初云家会同意我与云峥的婚事,是因云峥在祖母房门前跪求了多日。云峥祖母不忍孙儿受苦,就点头答允了。云家敬老,老夫人定下的事,云峥父母不管心中如何想,都只能没有异议。


    我随云峥孝敬祖母,尽心侍奉,与云峥祖母相处融洽。云峥祖母在时,我与云峥母亲之间的矛盾并没有显露出来,还有一些其他的事,都暂时隐藏在博阳侯府平静的表象下,我与云峥新婚甜蜜,如胶似漆。


    云峥祖母因病离世后,府内之事皆由云峥之母做主。尽管我在云家已尽量克制性情,但云峥之母犹不喜我的“前科”与我身上做派,日常对我诸多管束。其时云峥已有官职在身,白天通常不在府中,我不愿拿这些事去烦扰云峥,在云峥归府时,从没向他提过。


    但云峥还是知道了这些事,在几次劝他母亲勿要过于管束我后,终是和他母亲爆发了一场争吵。云峥母亲痛斥云峥为我这么个人,放弃了做驸马的机会,说云峥与我成亲,使博阳侯府惹来全京城的嘲笑,使得声名良好的云家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本来云峥极力反驳他母亲的话,极力在他母亲面前维护我,但云峥母亲在无法骂服儿子后,因痛心疾首,流泪不止。面对落泪的母亲,云峥只能沉默下来,将所有反驳的话都先咽下,沉默地搀扶着他的母亲。


    我人在门外,听着房内从激烈的争吵,到妇人的哽咽再到彻底的沉寂,心内像浸着一汪凉水。


    博阳侯匆匆赶来时,我弯膝向公公行礼,博阳侯径从我面前掠过,跨入房中,而后房中便响起博阳侯大骂“逆子”的怒吼,和博阳侯夫人苦劝丈夫息怒的哽咽声。


    我担心云峥会受他父亲责罚,很想进房相劝,可又知道我这时进去劝上几句,只能使事情火上浇油,只能就默默地站在门外。门内,是一家三口,本是京城中人称颂的存在,夫妻恩爱,儿子英年有为,家庭和睦美满。我听着房内的苦劝声、怒骂声,望着庭中残阳一分分黯淡下去,天色渐惨淡无光。


    当听见屋内博阳侯似要对忤逆母亲的云峥动用家规时,我再顾不得其他,心高高揪起,就冲进房去。云峥性子刚强,在他父亲甩鞭向他时亦不闪不避,于是那重重的一鞭,就打在了突然闯入、扑向云峥的我的身上。


    痛极,我立即站立不住,就要摔倒时,云峥惊惶地伸手扶我,我倒在了云峥的怀中。事后,云峥红着眼睛向我道歉和承诺,说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他吻着我手向我承诺道,说若再有使我受伤的事,他死在我面前。


    我不知云峥是如何做到的,但在那之后,云峥父亲再未拿起过鞭子,云峥母亲也的确不再管束我了。云峥母亲径就当面对我说再不管我,甚至说,哪怕我再出去和纨绔子弟喝酒,像败坏谢家门风那样败坏云家,她也不管了。


    受的那一鞭子,看似是停止了云峥母亲对我的管束,却实际是使我与云峥母亲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再也不可能修补。


    但,云峥父母对我的不喜与不满,到底还只是外因,真正致命的,是我与云峥的感情,其实并不如我与他所想的那样坚定不疑。


    我在与云峥相识之初,与他频繁走动,起先是存着要刺激谢沉、故意做给谢沉看的心思。尽管后来我是真的爱上云峥,但这最初的动因,似一早就为我与云峥的感情埋下了不安的诱因。


    在成为云峥的妻子后,我是以为自己已彻底放下过去的,然而事实并不如我所想,我并没能彻底忘记谢沉,忘记与谢沉的诸多过去。


    起初还只是偶尔的恍神,如看见鹦鹉学语时,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但我很快就会警醒自己,忘记过去,做好云峥的妻子,将所有旧事都深深地压在心底。


    然而那一年,在云峥母亲不再管束我的那年年末,谢沉大病,京中人都知谢沉卧病在府,皇帝都派御医频频上门诊治。京中传言愈演愈烈,甚说谢沉患上绝症的都有,我不可自抑地担心谢沉。


    既我与谢沉曾算是亲人,在谢沉生病的时候,论情理,我上门探视一次也未为不可。但就是因为“情”,因为曾经不为人知的“私情”,我不应再去见谢沉,此生都应与他不再相见。


    也许去见一见,心定了,也就无事了。但那时的我没有那样做,只是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担忧。我努力平静如常,但我日常表现出来的,应常是心神不宁,而云峥,是心思敏感之人。


    云峥对旁人豁达磊落,却对我心眼颇小,对我尤为心思敏感。有时我与云峥出门,偶遇了从前相交的蒋晟、文安仁等,只是和蒋公子、文公子他们说几句话而已,云峥也要拈酸吃醋,似我只能同他这一名男子言语,眼里只能看到他一个。


    那时我暗中担忧谢沉,数次人在云峥身边,却因担心谢沉病情而心神不属。夜里云峥向我求欢时,我也因实在难有那份心思,而委婉出言拒绝。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已有传言悄悄吹到云峥耳中,道我不安于室,暗中与外男相好。


    第75章 第 75 章


    很久之后的我, 才知关于我不安分的传言,早在谢沉病前就有了,早就落到了云峥的耳中, 才知那传言非是别人,而是云峥的母亲,亲自说与云峥知晓。


    但那时,我仍不知。在总是心神不属, 夜里也因担忧而难有风月心思,无法回应云峥的爱意后, 我望着幽暗帷帐内云峥似是负气地背对着我的身影,心中浮起了酸涩的歉疚之意。


    沉默许久, 我靠上前去,柔抚着云峥的肩膀, 轻问他道:“睡了吗?”


    云峥不语、不动, 好像已在暗色中沉沉睡去,但我知他没有, 我手下的肩臂紧绷如铁,云峥每次心中不悦时就是这样,也不说话,就是僵绷着身体自在一边暗生闷气。


    从前云峥这样时, 我还会调笑几句,让他无事少生点气,莫将自己气成河豚。但这会儿, 心中难言的酸涩让我也不知要说什么,从前云峥为蒋晟、文安仁等生气时, 他并不占理,可这会儿, 是我不好。


    我唇齿酸涩着说不出话,暗色中也看不清云峥神情。沉默中,我的手渐渐地垂下了,榻上背对着我的身影,似是一道山峦,压在我的心里,我垂下眼,缓缓坐起身,欲下榻走走。


    然刚坐在榻边,一只小腿刚垂下榻,还未触到地上的绣鞋,我身后许久不动的人影,忽然间翻身坐了起来,云峥伸臂勾揽住我腰,径将我勾回了榻上、他的怀里。


    勾回去却也不说话,就抱着我将我压在榻上。云峥头埋在我肩旁,幽暗的光影中就听他呼吸咻咻的,许久,方落下闷哑的一声:“你要去哪里?”


    我道:“……有点渴,想去桌边倒点茶喝。”


    云峥抬起头来看我,其实帷帐中暗暗的,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云峥应该也是。我就见云峥眸子幽亮地凝视着我,我心绪一时复杂浮涌,依然不知要说什么好,就不由地抬手抚上云峥的面庞,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云峥眸光微微颤着,似风吹动了夜幕中的星子。须臾后,云峥放开我,起身下榻,点燃了榻边的绛纱灯,他走至室内桌边,倒了一杯茶过来,递给我。


    我坐起身接过,在榻边垂着眸子慢慢地啜着杯中茶时,听云峥忽然说道:“我们要不要生个孩子?”


    刚新婚时,我觉得还年轻,不必急着为人父母,有和云峥商议着要不要过个两三年再想着生儿育女这件事。云峥当时并无异议,很是赞成,他说若是早生孩子,我定成日关心照顾孩子,没时间搭理他的。


    当时我还笑话云峥是醋坛子转世,连自己孩子的醋也要乱吃,而云峥不但不反驳我的话,甚至还将我说的时间又往后推了些,笑着说等至少过个四五年,再考虑要生几个缠人精的事。


    成亲数年下来,云峥并没有改变晚生孩子的念头,每每他父母催问,云峥都一力挡回去,不服从他母亲想给他添妾室的安排,也从没有和我提要孩子的话。


    我将喝了半杯的茶放下,抬眼看向云峥,轻问道:“是不是父亲母亲又在催了?”也能理解,云峥是博阳侯夫妇的独子,博阳侯府将来全指着云峥延绵子嗣,自然是希望他早有儿女的。


    云峥却微摇了摇头,说道:“是我想要孩子了,想要和你的孩子。”云峥捉住我一只手,送到唇边吻了吻,他虽没再说什么,但目光深深地凝看着我。


    我抿了抿唇齿间的茶味,说道:“那……那就生吧。”


    云峥反应远超我想象,突然就抱了过来,直接将我手里没拿稳的茶杯给撞飞了。云峥将我紧搂在他怀中,眸子晶晶亮地盯着我,“真的?!”


    明明先前并不想早要孩子,可这会儿却高兴成这般模样。我不解亦不由失笑,说道:“有孩子后,你可别和孩子乱吃醋,惹人笑话。”说着想到云峥将来真有可能和孩子吃醋,和我掰数说今天一天我和孩子说了几句话、和他又说了几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云峥见我笑,眸中晶亮笑意更浓,他吻吻我的唇,笑道:“应该不会的。”想了想,可能自己也不确定,又笑说道:“我尽量控制,不和孩子计较。”


    “哪有孩子?”我躺在云峥怀中,故意逗他道,“孩子也不是说生就能生的,能不能怀上还两说呢!”


    云峥作势横眉竖眼,“若连我都当不了父亲,天下人都得绝后。”作势了须臾,就又已笑得眉眼弯弯,朝我吻道:“今晚就怀。”


    云峥倾身时,我一只手抵着他的胸膛,另一手指了指榻上的水迹。那是云峥撞飞的半杯茶,床单已湿,不好行事的。


    茶杯是云峥端来的,茶水也是云峥撞泼在榻上的,一点都怪不了旁人。再怎么懊恼气闷,云峥也只得与我起身,唤人进来更换床单等。


    恰是绿璃和另一侍女在守夜,绿璃说话又向来无所顾忌,径就一边更换床单,一边疑惑问道:“从前要换床单,都是早上,为什么今天半夜就要换?”


    绿璃是很真诚地在问另一名侍女,虚心请教。而另一名年长侍女,脸红得像能滴出血来,一味低声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折腾着将床单床褥换了,夜更深了,为着云峥明日为官能精神些,我也不让他再缠闹了,就说道:“下次吧,长久着呢,孩子早晚会有的,急什么。”


    是在今夜又一次婉拒了云峥,但云峥这回不和我生闷气了,他像是很喜欢我说的“长久”,“嗯”了一声,就搂着我躺下阖眼了。


    然而我以为云峥已睡着时,却又听他忽然出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的名字?”


    我道:“没多想。”想云峥今夜这般急性,刚有了要孩子的念头,紧接着就开始想孩子的名字,也太快了些。


    忍不住要笑时,我想云峥这般思来想去,睡不好觉,明日为官定要呵欠连天的,就道:“要想明日再想吧,今夜不许乱想了,快睡吧。”


    云峥再“嗯”了一声,这回是不再说话了,但不知有没有还在心中琢磨孩子的名字,会不会在梦中还在想这事。


    经今夜这么一笑闹,我心中沉郁散了不少,但心底对谢沉,仍是感到担忧,仍是无法迅速入眠。


    许久后,我侧过身看向云峥,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了,于暗色中吻了吻他的眉心。我想我不该心有旁骛,我该彻底心静下来,好好地做云峥的妻子,还有,将来孩子的母亲。


    为了心静,我需知晓谢沉病情到底如何,是不是如京中传言里说的那样严重。知道了,就不会再成日瞎猜,胡思乱想了。


    我是云峥的妻子,我不应登门去见旧情人,于是私下里,我托请萧绎去谢府探病,而后请萧绎告诉我谢沉病情如何,借萧绎之手,以萧绎的名义,送谢沉一些疗养身体的珍贵药材等等。


    当初我嫁与云峥时,谢沉曾送上极为丰厚的贺礼。如今谢沉患病,我如何能对他丝毫不闻不问,我与谢沉之间,虽无旧日之情,但仍有旧时之义,对旧人,不该太过凉薄。


    自然不会在云家与萧绎见面,同萧绎问说谢沉之事。若是被云家侍从听去了,事情又传到云峥耳中,恐怕云峥又要和我使性子的。


    云峥对我心眼忒小,连我同蒋晟那等纨绔子弟说几句话,他都能心中不快,同我闹半日脾气,想来是不会容我对谢沉那般关心的。


    第76章 第 76 章


    我不可和谢沉有任何明面上来的往来, 云峥就是不知我与谢沉的旧日私情,也会因乱吃醋而心中不悦,而若知晓, 依云峥性情,恐怕会有一场大风波。


    还是不知的好。那本也是早已被埋葬的旧事,此生不会再有破土出芽的一天。我不想我与云峥之间起任何风波,我想与云峥长长久久, 儿女绕膝,如新婚誓言所说, 相爱相守,度过一生。


    于是我托请萧绎探望谢沉, 为了避免我询问谢沉病情的话,有可能被云家仆从传到云峥耳中, 我也都是在博阳侯府外, 与萧绎私下见面往来。


    云峥是知我与萧绎会私下见面的,这是无论云峥如何乱吃飞醋, 我都不会后退半步的事。


    萧绎是我恩人的遗孤,我早向云峥讲明了我与萧绎的渊源,告诉他,我虽在人前尊称萧绎为太子殿下, 但其实心底里,把萧绎看成需要呵护照顾的孩子。


    萧绎是在我与云峥成亲的那天夜里,时隔四载, 回到京中。只是他这回京的东宫太子,处境依然似离京前爹不疼后妈厌, 这几年始终被罩在秦党的阴影下,声势远不如秦皇后所生的齐王与越王, 日常行事仍得低调谨慎,以避齐王越王锋芒。


    博阳侯府有军中势力,若博阳侯选择拥扶萧绎,萧绎处境将大为改善。但我并不是博阳侯夫妇所喜爱的儿媳,没有深厚的家世背景,并不能影响博阳侯府的选择,我所能做的,只是托请我的夫君云峥,在朝堂上尽量帮帮萧绎而已。


    在新婚时,我就有向云峥提出这样的请求。因萧绎性别为男,云峥对此照例是要吃干醋的,即使萧绎当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已。


    我当时见云峥为此吃味,忍不住地笑,笑云峥竟为个孩子也要泼两勺醋。我告诉云峥,我与萧绎母亲沈皇后的渊源,告诉他,萧绎私下里会唤我“小姨”等事,说萧绎在我心里始终都会是故人之子,是我的晚辈,这一点,无论世事如何变化,都不会改变。


    然云峥当时还是心有芥蒂,嘟囔着说:“现在是孩子,过几年就长大了。”


    我见状忍不住笑得更欢,手搂着云峥脖颈,调笑着睨看他道:“我一直以为你自信得很,原来你这样不自信,连个孩子也怕的!”


    “谁说我不自信!”被激的云峥,一手搂着我的腰,就勾带着令我双足离地坐在了书案上,云峥吻一吻我,眸中尽是张扬的傲气,“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何可怕的,这世间没人比我更配你!”


    我原以为云峥只是在跟我闹着玩,见他还真有把他自己在和没长大的萧绎在作比较,想他这醋吃得也太离谱了,抬指点了点他的眉心道: “成天乱想什么呢,我是人参果吗,谁见了,都想上来啃一口?!”


    “就是!”云峥竟说我就是人参果,而后就靠近前来,轻轻“啃咬”我的脸庞,像兽类在标记领地,已成功得胜占有,笑着道,“但只有我能‘啃’!”


    “啃啃咬咬”地越来越黏糊后,那一日云峥最终妥协了我对萧绎的关心照顾。毕竟我只为报恩,光明正大,心胸磊落,而他是心胸狭窄、乱吃飞醋,丝毫不占理的。


    只是云峥虽妥协了我与萧绎的私下往来,但在刚开始、我和萧绎私下见面时,他都一定会在旁陪同。


    无论我和萧绎是一起出门踏青,还是就坐在屋子里吃吃家常饭,云峥都陪我身边。虽口中对萧绎尊称“太子殿下”,但云峥实则以“姨父”自居,不时就挽下我手之类,无声地向萧绎强调我和他的夫妻关系。


    但当云峥开始入朝为官后,他就没这闲工夫了,而与之相反的是,萧绎清闲得很。


    不似齐王越王受皇帝重用、在朝中有要职,在秦党的刻意打压下,萧绎不得不成日无所事事,是个极为清闲的太子。遂这时候萧绎与我私下往来时,云峥十有八|九都没法再来陪同。


    而这几年里,萧绎已长大了,长成了眉目清秀的少年,虽因年少多病外在有两分文弱,但身形修展、肌肤似玉,自是气质温雅、骨清神秀,似连气息,都如雪如月般清新干净。


    我与萧绎常见面处,是京中一处清幽别院,萧绎所买下的。不似寻常勋贵家的别院位处富贵地、建造极华丽,萧绎的这处别院地方不大,位处普通街坊,就好像就是京中的一户寻常人家,在院里时,能隐约听到墙外巷中的卖花声。


    我与萧绎在此相见,也能都暂时放下彼此的身份,不是那处境尴尬的东宫太子和需守规矩的云少夫人,而就是阿绎和他的小姨,可以安安静静地说说话,自在放松心境,悠悠度过半日浮生。


    但在谢沉仍病着时,我和萧绎在此相见,自然无法心情放松。我会在见到萧绎时,就仔细询问他谢沉的病情,再托萧绎送些珍贵的药材到谢府。


    即使长大了,萧绎也很听我话,每次去谢府看望谢沉时,都如我所嘱咐的,丝毫不提及我,只是以他个人的名义探望谢沉,送药材时也是。


    通过萧绎,我知道谢沉病情并不似京城传言地那样厉害、无药可医,渐渐谢沉好转病愈,我心中不再担忧,再和萧绎私下见面时,也不会再提及谢沉,就像从前的小姨,在小院中陪萧绎说说话、关心询问他的近况,亲手为他做些药膳等等。


    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我与萧绎的私下往来,也是再清白干净不过的。


    我不知,那说我不安于室的传言,早在谢沉病前,就已落在云峥耳中,不知云峥早在疑我和萧绎,不知这段时间我与萧绎频繁的长时间的见面,无异于在云峥暗暗焦灼的心中添了一把又一把火。


    因云峥在萧绎还是个孩子时,就有乱吃飞醋过,我起先并没有把云峥偶尔流露出的焦躁当真,只以为他是在照旧乱使性子而已,嘟囔几句就好了。


    然而我渐渐发现,云峥像是好不了了。云峥对我萧绎的往来越发介意,越发不加掩饰地就摆在明面上,甚至会直接问我,他和萧绎谁在我心中更重。


    我回答说:“一样重要,又是不一样的重要。”这是我心中的实话,云峥是我的夫君,萧绎是我恩人的孩子,他们在我心中同等重要,分不出先后来,而又不一样。我对云峥是爱情,而对萧绎是亲情,爱情与亲情在我心中没有高下。


    云峥却像对我这回答不满意,他默默凝看我许久,说:“我们明日出城去栖迟居,在望岚亭看雪好不好?”


    于望岚亭赏看雪天一色,是独属于我与云峥的美好记忆。我刚要应下来时,猛地想起明日是萧绎的生辰,我得陪萧绎度过,就说道:“后天再去看雪吧,明天我得陪太子殿下。”


    我又对云峥道:“你也一起去吧。”虽然身份上低于萧绎,但私下里,云峥可以说是萧绎的“姨父”嘛。


    云峥却不应,冷僵着脸道:“我不去。”他不仅自己不去,还不许我去,犟说就要明日与我一起去望岚亭看雪。


    我当然不答应云峥的胡闹,在云峥说他明日就在望岚亭中等我时,也没当回事,只以为云峥就像以前一样乱吃飞醋瞎嘟囔几句而已,不会真去望岚亭白等的。


    云峥不肯陪我一起帮萧绎过生辰,第二日我就自己去了那处清幽小院。沈皇后已故去多年,皇帝根本不在乎萧绎这个儿子,这世间,也只有我记得萧绎的生辰,若我不陪着萧绎度过,帮他庆贺,萧绎岂不是要在生辰这日孤零零惨兮兮的。


    我亲手为萧绎做了寿面寿桃等,整了一桌好宴席,与萧绎在窗下食榻上对坐着,边陪他用餐,边闲话笑语,聊说些沈皇后还在时从前那些高兴放松的事,忆说我第一次见萧绎时,他还是正学字的孩童,时光如梭,一转眼,他都这么大了。


    因为天气寒冷,在和萧绎笑语用餐时,我还喝了些烫好的酒。在回忆旧事说到兴起时,我不由饮酒更多,室内火炉烘得人暖洋洋的,再加之酒意上来,用完寿宴没多久,我就感觉困意上涌,不知不觉伏着榻几睡去了。


    等再睁眼醒来时,我已身在与云峥的寝堂中,似是外面天已黑透了,室内灯树燃着,幽幽闪烁的烛光中,云峥就坐在榻边,灯光下拖地的身影漆黑颀长。


    第77章 第 77 章


    应是随我去小院的绿璃送我回来, 又或者是云峥后来去了小院,他带我回来的吧。


    云峥从前有空时,是常陪我去萧绎的小院的。秦党总想盯抓萧绎错处, 东宫里不知何人就是秦党耳目,我和云峥与萧绎见面都是在东宫外清静地,以防随意闲话时被人抓住什么话柄,生出事端来。只是云峥后来入朝为官, 就很少有空陪我去小院了。


    也没有多想,刚睡了一场好觉的我, 神思昏昏,身上也懒倦得很, 我暂时不想起身,就只从被中伸出一只手, 握住云峥垂在榻边的手。


    但云峥手掌那冷若冰雪的温度, 立即叫我人清醒了不少。


    “怎么这样冷?!”我讶然问着,并就坐起身来, 将云峥的那只冷手,捂在我温暖的双手中。


    “我给你捂捂。”我笑朝云峥这样说,边用我的手捂搓着他的手,并低头朝他冰冷的手呵热气。


    见云峥一字不吭的, 不回答我的话,我就又笑着猜测问道:“你是在外面玩雪了不成?”


    因去年下雪时,云峥在外面捏了小雪人, 神神秘秘地捧回来给我看,我以为他今年也是这般, 一边笑问着,一边就探头朝云峥身后看去, 以为云峥将小雪人藏在他另一只手里呢。


    然而云峥负在身后的手空垂着,并没雪人。这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了,我疑惑地看向云峥,见云峥因背对着灯树,灯影沉沉地垂在他眉宇间,好像他嗓音也由此覆着一层冷沉的阴影,“我在望岚亭等到天黑。”


    我以为云峥昨日那句只是随口乱说而已,我昨日已明明白白告诉云峥,我今日不会出城,会陪萧绎过生辰,我没想到云峥今天真会去望岚亭白等。


    我不由怔住,而后就想云峥在那傻等一天、冻坏了身体怎么办。我抬手轻锤了下云峥的胸膛,半是担忧半是无奈道:“我昨日不是说了会过一天再陪你去吗,你怎么这么傻呢!”


    清寒的灯影下,云峥声音蕴着冷冷的自嘲之意,“是,我就是傻。”


    我感觉云峥声气不对,“……怎么了?”我仔细观察云峥面色,见他并不是因为灯影笼罩而显得神色微冷,他就是面色冷凝、如拢寒霜。


    我犹以为云峥是为我陪萧绎过生辰的事在瞎闹脾气,心中不由地也感到着恼。


    我想我已和云峥说过许多次,我与萧绎往来只为报沈皇后之恩,我对萧绎绝无男女情意,他为何不信我,为何总是要这般乱吃醋闹脾气?!一次又一次,我都已记不清云峥为萧绎同我闹过多少回了。


    我亦忍不住要恼,可摸到云峥那冰冷的手,我就不由心软地将恼意都压下了。


    我转念想云峥如此也是因为太过爱我,爱我而关心则乱,想云峥就是这般脾气,世上何人能完美无缺,我既是云峥的妻子,也当包容他的不是才是。


    就忍住心中恼意,继续用我的手捂着云峥冰冷的手,我柔声对云峥道:“不要生气了,我明日就陪你去望岚亭好不好?”


    又道:“或者你告假几日,我们就在栖迟居住几天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不要别人来打扰。”


    见云峥不语,神色依然冷沉无温,眼底似凝着寒冰,我沉默片刻,搂依在他身前道:“那我最近都不见太子殿下了好不好?”


    向来云峥怀抱是最温暖的存在,每回我依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时,都会感到暖热与心安。


    然而此刻,云峥胸腔中猝然迸出一声冷笑,云峥冷冰冰的话,像尖锐的冰凌向我刺来,“何必与我说这种话,反而你们私下偷摸往来我也不知。”


    我怔怔地抬头看云峥,见云峥看我的眸光衔着清晰的讥寒,冷讽的言语亦似尖刀,“反正你与萧绎背地里偷偷摸摸做什么,我都不会知道。”


    云峥的冷眼冷语令我陡然心寒,“偷偷摸摸”四个字,更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生生掴到了我脸上。


    我从云峥怀中起身,我不由攥紧双手以抑制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我看着云峥,像在看一个并不十分认识的人,嗓音酸哑地像是发不出声音来,断断续续地道:“你说什么……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云峥冷脸起身,他冷笑着道:“何必要我明说,彼此还是留些脸面的好。”竟就拂袖离去,身影渐远。


    我怔怔坐在榻上,望着云峥越走越远的冷漠背影,只觉自己似是身在深渊中,正往下沉,无尽冰冷的海水朝我淹来,我坠落至寒渊之地,四周尽是冰雪,空无一人。


    这一夜云峥没有回来,是我与云峥成亲以来,首次夜里没有同床。我一夜未眠,第二日想找云峥再问个清楚、说个清楚,然而从前与我无话不说的云峥,却不回应我的追问,他只是冷漠地待我,云峥竟会冷漠地待我。


    云峥性子里冷硬刚强的一面对我展露出来,云峥对我,渐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同于从前乱吃醋的小打小闹,不同于从前只是劝说我不要见萧绎,只是闹脾气使性子而已,云峥已是直接态度强硬地要求我不再与萧绎见面,要求我不管是私下里还是明面上,都彻底与萧绎断了往来。


    从前那个帮着我、劝他母亲少管束我的云峥,竟渐比他母亲从前还管我管得厉害。


    相比来说,我宁愿被云峥母亲管束,因那是为了云家和睦而忍耐,是为了我的夫君云峥在忍耐,是为我所爱的人在付出。


    但我绝不愿被我所爱的人严厉管束,我与我所爱应是平等尊重,对方如何能蛮横地决定我的所有,令我所行甚至所思都得完全服从于他。


    不管是因为我这样的性情,还是为了沈皇后的临终托付,我都不可能顺从云峥安排,一辈子不见萧绎。而因我不答应云峥的要求,而云峥又不肯与我沟通,我与云峥之间的关系,越发冷僵紧张。


    当这日我有事要出门,吃了酒的云峥,竟就从大门处紧拽着我手,一路将我拽回房中,并醉醺醺地命人拿锁来,要将我锁在房中时,我终是与云峥爆发了争吵。


    我要云峥将话说清楚,然而云峥仍是不明说,只是冷笑,眸中的醉意也似凝着坚冷的寒冰,望着我时再不似从前如醉如痴,温柔似水。


    那道道寒冰,似有实形地扎在我身上,令我感到仿佛流血般的难以抑制的痛楚。我努力克制心中的难受,我径就冷声问云峥道:“你是不是真在怀疑我与太子有染?”


    云峥只回我以唇角越发冷峭讥讽的弧度,他坐在桌边,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饮着,而那冷笑的弧度,似弯刀在我身上剐着。


    我见云峥这般,心中越发冷寒,嗓音都不由发颤,“你不能……不能这样怀疑,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是不是……是不是有人和你乱说了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就见云峥猛地砸杯在桌上,瓷杯瞬间碎裂,酒水流淌了一桌,混着鲜红的血色,云峥手掌被瓷片割伤,他冷望着我的双眸亦是通红如血,“何必他人乱说,我早已亲眼所见。”


    子虚乌有的事,能亲眼所见什么?!


    我气得身体都在发颤,要向云峥问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可又见云峥手在流血,想他这会儿是喝醉了胡言乱语,强行压下心中的痛楚和怒气,走上前去,想帮云峥先把他手上伤口处理一下,再谈其他。


    然而我刚走到云峥身边,刚要拿起他那只伤手,就被云峥一把推开。云峥看我的眼神,似比看街边路人还要冷漠,他冷冷地看我片刻,竟是笑了,“我是自作孽,早就该知道的。”


    云峥也不顾手正流血,就拿起桌上另一只酒杯,又执酒壶给他自己慢慢斟了一杯酒。


    云峥轻晃着酒杯,边望着杯中晃荡的酒液,边醉悠悠地道:“我早该在春醪亭时就知道,你那时是怎么和我走到一起的,将来就会和别人是这般。”


    这句尖酸的嘲讽,似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尖刀,瞬间直插入我的胸膛,插至我心底最深处,让我周身血液在一瞬间冰冷凝固,而又随即混乱狂涌起来。


    我像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连呼吸也不能,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像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灵魂在虚空中被狠狠地碾压倾轧,而下一刻,彻骨的心寒中,我眼前发眩,忍不住地感到反胃恶心。


    那时我只以为自己是被云峥气得狠了,尚不知那反胃恶心的感觉,另有因由。


    第78章 第 78 章


    酒后是有可能会胡言乱语, 但酒后亦会吐真言。


    就算不提此刻云峥说的这些醉话,云峥先前人清醒时对我的态度,也早就无言地昭示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只是这会儿,他边喝着酒,边将心里话完全说出来了而已。


    我惊怒交加,心中痛楚如狂澜掀涌起千万涛浪。惊涛骇浪使我眼前一阵阵昏眩, 若有一瞬支持不住,我似就要晕跌在地。


    我不肯这时在云峥面前倒下, 强行支撑着我的,是我最后的孱弱的尊严。


    我手扶着落地罩尽力站稳身体, 我手抠在罩上藤萝缠绕的花纹上,像是再用力些, 能将指甲生生扼断, 我拼命压下那些眩晕恶心的感觉,我极力使自己维持清醒, 清醒地看着几步开外,那个我深深爱着的人。


    云峥冷望我的眸光若有刹那颤动,他似是有几分后悔,后悔冲动之下和我说了这句话, 但他唇微动了动后,只是又饮了一口酒,他冷犟着并不将说过的话收回。


    怎可能就收回, 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 覆水难收。真有几分后悔又如何呢,云峥并不是胡言乱语, 他只是将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纵然云峥不开口,那些想法也在他的心里,也许早就他的心里,早在我嫁给云峥时就是。


    也许在我刚嫁给云峥时,云峥就同世人一般,觉得我本性不安分,觉得我即使已嫁给他为妻,也有可能会出去随便和人喝酒,然后就与人调情苟合。


    也许云峥就从未真正信任过我,所以才会总是吃醋,哪怕我只是和蒋晟等人偶遇时说两句话,他也能心中不悦,同我闹半日脾气。


    我从前只以为云峥的吃醋是因为太爱我、太在乎我,遂包容着云峥醋坛子般的性情,也把他频频吃醋的行为,只当成是夫妻间的恩爱小事。现在想来,所谓吃醋,其实是一直以来云峥对我的不信任吧。


    云峥不信我,不信我对他一往情深、对他坚贞不移。若是云峥信我、云峥不疑我,即使他真亲眼看到什么,他也应当不会真就毫不迟疑地认为我负了他……至少……至少他应和我说一说,向我求证,听一听我的解释……


    而不是就这样独断地认定我负了他,就这样坚定地判定了我的罪行。我望着眼前的云峥、我的夫君,只觉他和我曾经所认识的云峥,似乎相差很远,远得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那个在春醪亭中脸红扶我的云峥,那个在山神庙内怦然心动的云峥,那个在栖迟居里约我白首的云峥,那个在棠梨苑外向我伸出手,带我走至谢府大门的满天焰火下,向世人宣告要娶我为妻的云峥,仿佛都只是一场幻影,一场我一个人做过的梦。


    也许是我擅自为那些记忆蒙上了一层美丽的轻纱,也许云峥并没有变过,只是从前的我没有看清。而今,我看清楚了,看清楚云峥眸中对我的冷漠,也已亲耳听清,我虞嬿婉在他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人。


    从前我不信恩爱夫妻不能相扶白首,今日方知,原来相爱相知,也会相看两厌。


    既云峥如此看我、如此对我,那我又有何话可说。我垂下眸子,我不愿与云峥如此相对,硬撑着精神,转过身,就要走时,听云峥在后冷声道:“你要去哪里?”


    “我说去哪里,你就信吗?”心痛如割时,我竟是笑着说出了这句话,“何必问,又何必要我回答,反正你心中自有定论。”


    未回首看云峥,我就一步步地走出了我与云峥的寝居,走出了博阳侯府。我似一缕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走在大街上,神思昏乱,步伐虚浮,渐渐自己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走了有多久。


    在与云峥成亲、成为夫妻与家人时,我想我有家了,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我都可在家的港湾中安然停泊。然而此时的我,却似是无家可归的孤魂,天地之大,却不知可往何处去。


    神思的昏乱与身体的难受,令我注意不到周遭动静,街上路人像是模糊重叠的影子,应该近在咫尺的车流声与叫卖声,都好像离我很远很远,声音虚缈地飘在天边。


    似乎是有人正叫“小心”,但我神思麻木混沌,眼里看不到什么,也无法做出什么反应时,忽然一只手被人拽住。


    那人将我拽拉到他怀中时,一辆飞速驶过的马车从我身边掠过,我昏沉地抬眸,见拽我的人是萧绎。


    萧绎望着魂不守舍的我,唇微颤了颤,但也未急着问什么,就只先道:“随我上车吧。”


    萧绎将我牵出熙攘混乱的人流车流,牵我到他停在路边的马车前。萧绎一手扶着我,送我进温暖的车厢中后,将他暖手的手炉塞在我手中,又将狐毛大氅披在我的肩头。


    我像是一具失去魂魄的傀儡,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能去哪里,就浑浑噩噩地随萧绎上了车,看他在塞手炉披大氅后,又将一道毯子覆在我的膝盖上。


    萧绎弯身在我身前,如孩童时微仰首看我,轻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自觉将唇咬了又咬,随心中撕裂般的痛楚,说道:“疼……”


    萧绎立即紧攥住我一只手,他着急担忧地看着我问道:“身上哪里疼?疼得厉害吗?”


    我不知是身体哪里在疼,我似乎浑身上下到处都在难受。因为心太过痛苦,将过往情意完全撕裂的巨大痛楚,压住了身体的其他所有难受,我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正在剧痛,只是感觉我自己似正发抖,正不受控制地冒冷汗。


    “不知道……不知道……”我颤声说着,神思混沌不清时,见眼前萧绎忽然神色惊惶。


    萧绎眸中陡然浮涌出巨大的恐慌,像看到了极为可怕之事。我随萧绎目光看去,见车厢地上正滴淌着鲜血,蜿蜒如血色的溪流。


    我再支撑不住,最后的力气也被抽离出身体,在满目的血色中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我不知我在黑暗中沉浮有多久,昏黑的睡梦里亦似有无尽的痛楚纠缠着我,我如堕血色尘网,百般挣脱不开,只能受困其中,饱受苦痛煎熬。


    不知是因梦还是其他,终于睁眼醒来时,我的身体仿佛经受过一场大仗,疼痛虚弱疲惫,似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唇齿间尽是酸涩的苦药味。


    榻边的萧绎,原正喂昏睡的我喝药。他见我醒了,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迅速暗淡,他似想开口却又选择了沉默,只是执帕子拭了拭我沾药的唇角,又舀了一勺热药,吹了吹热气后,送到我唇边。


    车厢地上狰狞的血色,是我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但那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此刻还萦绕在我鼻端下。我眸光看着萧绎,开口哑声问他道:“我这是怎么了?”


    萧绎却微垂着眸子,似在有意避开我的目光,他低着眼帘轻声说道:“先趁热将药喝了吧,喝了药,身体就会好些了。”


    我不喝药,仍是盯着萧绎问道:“我怎么了……”


    萧绎沉默着,端捧药碗的手似都觉吃力。他身体僵硬,许久,慢慢抬眼看向我,眸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我面上,缓缓地低声说道:“大夫……大夫说是……小产了……”


    一瞬间,我脑海空白,像是听不懂萧绎这句话,似这句话很难理解,需一字字拆开思量,好一会儿后,我才醒过神来,明白了这话,是在意味着什么。


    第79章 第 79 章


    “……没事。”我这样说着, 心里想小产就小产吧。


    这时候怀孕,云峥也许会怀疑我腹中孩子是萧绎的。即使我怀胎十月、平安将孩子生下,孩子将来也得不到来自他父亲的疼爱, 而只能得到冰冷的冷漠和怀疑。稚子何辜,我又为何,要与不信任我的男子,生儿育女呢。


    “没事”, 我这样对萧绎说着,并对神色不安的萧绎, 努力释然地微笑,以宽他心, 希望他不要为我担心。


    然而微笑着说“没事”的我,却有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了下来。我控制不住, 边哽咽着道“没事”, 边泪水簌簌如断线珍珠,不断地滑落我的面庞。


    我哽咽地无法再言语, 我侧首将半边脸埋在枕头上,泪水静静地洇湿了软枕,似我心中的痛楚流之不尽。


    萧绎弯身为我揩拭泪水,他指尖颤抖着拂过我的脸庞, 似他因为怜惜不忍,此刻心中亦有着破碎的痛楚。萧绎没有多问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在我的身边, 始终寸步未离。


    因妇人小产后不可立即下地走路,也不可坐车颠簸, 需要卧榻静养一段时间,是夜, 我没有动身离开萧绎的这处别院。


    从前我从未在这处别院过夜过,即使有次萧绎病着,我曾想留下照顾,但天黑前还是离开了。虽然我心中光明正大,但也顾念着云峥的想法,不想云峥多想吃醋,不想他心中不悦。


    但今夜,我却什么都不想顾念了,再多的顾念与谨慎,得到的也只是丈夫的怀疑与指责,又何必处处小心翼翼。


    就算我今夜并不在萧绎这处小院中,难道云峥就会信我与萧绎之间清清白白吗,他早就自有定论,那定论胜过我与他的过往,我与他的感情,或是说,曾经的感情。


    身心极为痛乏,似那深深的疲惫感已深入我灵魂深处,我如世间一粒微芥,没有任何气力去做任何事,也什么都不愿多想,思绪略微牵扯一缕,就似能牵连出无穷无尽的痛楚,为不使自己溺死在苦海之中,只能麻木。


    我在这处小院待到翌日,期间萧绎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劝我用饭吃药。暮时,我想下榻走一走,萧绎就为我披了一道白羽斗篷,仔细为我戴好风帽,而后搀着我的手臂,扶我慢慢地走至室外廊下。


    正在下雪,庭院里青砖地与老树枝桠上,都已覆着一层淡淡的白。雪花如吹棉扯絮般随风飘舞在将暗的暮色中,我望着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仿佛心是空的,空茫茫一片,如是皑皑的望不尽的白雪。


    适时,小院门上侍从来报,道是云世子来访,我抬眸看去,见云峥正站在院门处,云峥没有进来,就站在门边飘雪中,遥遥地漠然地望着我与萧绎。


    不知怎的,我思绪忽飞回数年前的上元之夜。夜风寒冷,夜色暗沉,可那一晚向我走来的云峥,却像是在夜晚亦可光明照耀的太阳,他热烈地到来,温暖了我的心,燃热了我的心。


    可是眼前之人,却不能再使我的心暖热,他竟比这漫天冰雪,犹令我感到心寒齿冷。


    然我尚是云峥的妻子,再怎么心寒齿冷,总要先回到云峥身边。我欲向云峥走去,可手臂仍被萧绎挽着,萧绎并不松劲半分。


    我侧眸看向萧绎,见萧绎神情严冷地望着远处门边的云峥,眸光凛若冰雪。


    萧绎向来性情文弱和善,无论对谁,都是神色温和,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萧绎这般神色冷沉,仿佛对远处的云峥,有着不共戴天的愤恨。


    “我要回去了”,我轻声对萧绎道,“我有些话想和云峥说,让我随他回去吧。”


    萧绎转眸看向我,眸中似有挽留,似有许多的话想对我说,但最终还是选择尊重我的意愿,将手缓缓放开了。


    我慢慢地走向小院木门,走到云峥身边,云峥也许在看我,又也许没有,只是在看飘飞的白雪。我上了云家马车,云峥不久后也坐上来,辘辘的马车行驶声中,我和云峥谁也没有说话,车中寂静,车外雪声沙沙。


    昨日云峥对我时,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言语也是。但这会儿的云峥,无论是在小院门边,还是在马车中,他都是沉默的,亦是面无表情,似是大雪掩埋了一切。


    是对我心灰意冷,对我已无话可说,连一句嘲讽都不屑言语了吧。我亦沉默着,直到回到博阳侯府,与云峥都是一路无言。


    并没将我怀孕又小产的事,告诉云峥,想想也是毫无必要。既我与云峥的感情与婚姻已是如此不堪,夫妻间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又何必多此一句,自取其辱。


    反正那孩子已经不存在了,又有何必要告诉云峥那孩子曾存在的事实,难道告诉了云峥,我与他之间不堪的婚姻现状就会有所改变吗?


    若是告诉了,说不准还会招来云峥对孩子血脉的怀疑嘲讽,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又何必要残忍地承受他|她生父这般的羞辱。


    回到云家寝居时,我望着室内熟悉的一应陈设,想着新婚之时,我把此处当成我与云峥的小家,精心地装陈布置。


    从珠帘绣幕到榻几案桌,每一处我都费劲心思、力求完美,日常室内的花草,我也都会亲自修剪插瓶,若花朵略有憔悴,我就会立即更换。


    而今,我有多久没做这些事了呢,高几花觚里的插花,花朵都已凋零干净,只留残枝,孤零零地插在觚中。


    从前那些鲜亮的日子,从前那个鲜亮的我,仿佛都已远如隔世,都已蒙上了时光的旧灰。


    搁在窗边榻几上的绣箩,我也有许久没碰过了,绣箩内,有一只才绣了一半的婴儿肚兜。和云峥决定要孩子时,我就开始为我和云峥将来的孩子亲手绣做肚兜,手下一针一线,都寄托着我对孩子的爱,我对云峥的爱。


    然而后来我与云峥关系越发冷僵紧张,我不愿以糟糕的心境绣做这只肚兜,气急之下,就暂时搁置了刺绣。而现在,不必再接着绣了,往后也无必要了。


    我望着肚兜上未完成的长生锁刺绣,想着昨日失去的那个孩子,再极力克制,心中亦浮起难言的隐痛。我揭开纱灯灯罩,将这只肚兜放在了烛火上,不远处,云峥看着我的动作,燃烧的火焰遮掩了他面上神情。


    灰烬落地时,我看向云峥,说道:“我们和离吧。”


    第80章 第 80 章


    那之后的事, 我只断断续续记得一些,记得我与云峥在余下的婚姻里,夫妻之间, 再无情意可言。


    清醒时,我与云峥终日冷对,同寝同食,却如陌路之人。而醉酒时, 云峥有时会忘了他所以为的奸夫是谁,会逼问我那人是谁, 会叫嚣着要杀了那人,但在酒醒后, 他会因为身份悬殊的不可为而深深痛苦,他的怒火总会成为刺向他自己的尖刀。


    但无论如何痛苦, 云峥都不肯与我和离。无论我向云峥提说多少次, 云峥都不同意和离,不同意与我断了夫妻的名分。


    云峥对我道:“我不会与你和离, 我们成亲时,曾许下誓言,幸觅比翼,恩爱不移, 长相厮守,此生不离。你不守誓,我守, 云峥此生只会有虞嬿婉一位妻子,云峥不负、不离、不弃。”


    若是外人听着, 真似是情深意重的话,但其实它是一道沉重的锁链, 死死地锁着将要沉水的破船。明明已经情意荒芜,婚姻不堪,云峥却不肯放手,似宁与我同沉水底。


    云峥和我说:“我活着便要守誓与你做一世夫妻,没有人能从博阳侯府、从我身边带走你,你若想离开我,与你那相好长相厮守,那便等我死吧。”


    我不想云峥死,我只觉疲惫不堪,心灰意冷。我感觉我与云峥的婚姻,像是初冬凝冰的湖面。薄薄的一层冰,并不能容纳两人的重量,我与云峥身在冰面上,我和他都清楚地听到冰裂的声音,都清楚地看到冰面裂缝在一道道延展开去,裂痕越来越多,崩溃是随时可能的一瞬间,而后我与云峥都会坠入冰水,会坠入漆黑无边的深渊里,会终将溺死。


    何必如此,既已情断,分开各走前路就是,何必非要将无情人绑在一起,此生同沉深渊。云峥不可理喻的执着,使我从提出和离到真正离开云家,耗时了将近两年。


    我与萧绎,应就是在那两年里,从小姨与太子,成为了真正的情人。应是彼此长久的陪伴照顾,渐渐转为了男女之爱吧,关于这件事,我尚没有恢复记忆。


    我记不得究竟是如何与萧绎迈出了那一步,但猜想,那时的我,大抵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想着既已承受冤名,坐实也无所谓,省得白白受冤。


    我猜测可能有这样的心态。因我至今也很难想象那时的我到底是如何与萧绎有了男女间的感情、做了男女间的事。也许是因为有这种心态刺激,我才越过了那一步,才能把从前视作晚辈孩子的萧绎,看做是一名可相爱的男子吧。


    无论如何,都已是过去的事了,我和萧绎,不是私通的情人,而是已结合近一载的夫妻,我与云峥,早是前妻前夫的关系。我十分感激云峥在我受困时前来相助,但在情感上,我不应回头。


    过去的就应过去,就该掩埋在旧日的时光中,就像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谢府苑内的静室中,当云峥欲与我续缘时,我告诉云峥,我已记起了与他婚后不好的那些事,记起我与他是如何情淡情断,如何最终和离。


    云峥清亮的眸子霎时暗色幽沉,眸底陡然涌起的墨色晕染着无限的恐慌。云峥手变得僵冷,神色也是,他沉默地看我许久,最终哑声低道:“对不起。”


    似对旧事深深愧惭,一句低低的“对不起”后,云峥接连说了许多声。云峥微低下头,像被往事沉沉地压着,但他握着我的手越发紧攥着,似略松劲,我就会离他而去。


    “我过去,做了许多……许多不好的事,许多事,我不该……但,但事情,也并不是都如你想的那般……”


    云峥抬眸看向我,眸中有深深的愧悔,不仅似深感愧对于我,亦似是在悔恨他自己曾经的无能、曾经的受人蒙蔽,“那时候,我派了好些人暗中调查,我以为我所查到的就一定是事情的真相,但那可能,只是有人故意想让我听到的、看到的……”


    我听不太懂云峥在说什么,有点懵,问他道:“什么意思?”


    云峥双目燃起愤恨的怒火,“你我之间的不睦,应从一开始就是萧绎故意从中作梗!”


    我更是懵怔,下意识就道:“不会……”


    “最先同我母亲禀报流言的,是侯府的仆妇孙氏”,云峥道,“据我前段时日调查,孙氏在禀报流言那段时间,常出入京中的一家茶楼,而那间茶楼,当时萧绎的心腹侍从也是常客。”


    云峥恨声道:“可恨我醒悟得太晚,没有早就疑心萧绎,只以为他是个无权无势、软弱无能的皇子,直到……直到前段时日,发觉不对,转查旧事,才查出许多痕迹来……”


    “不,不会的”,我不待云峥说完,忙就反驳他的话道,“萧绎不会这样做的!”


    萧绎怎会密谋破坏我与云峥的感情和婚姻,萧绎既知我深爱云峥,便知若是这段感情婚姻出现问题,我将会是如何伤心,萧绎岂会做故意伤我心的事,萧绎是绝不会伤害我的。


    “萧绎不会做伤害我的事,而且……”我为萧绎辩驳道,“而且萧绎哪有那样的余力,他成日处在秦家人的阴影下,身边就无几个真正可用之人,他连自保都难,怎么可能布局……”


    云峥却握住我的双肩,急切地道:“萧绎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他……”


    然这时有步声接近,先一步打断了云峥的话。因我与云峥正是被全城搜捕的逃亡状态,云峥立即收声,并就警戒,我亦紧张地看向步声来源,见来人只是谢沉。


    谢沉像已交代好周管事等守紧口风,谢沉端了些茶点过来,放在桌上后,看向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不想和云峥继续当下的话题,我不愿信云峥那些话,就点头答应谢沉。


    我欲将手从云峥手中抽离,起先挣不开,就抬眸看了云峥一眼,示意他放开。云峥眸中愧悔坚执等复杂情绪如乌云翻涌,最终,他似是不大能承受我的直视,微垂下眸子,慢慢地将手放开了。


    我就与谢沉走到了这处静室的外间,我以为谢沉是要和我说外界搜捕的事,以为谢沉是要建议我之后如何躲避搜捕,又或是回答我早就提出却无人解答的疑惑——我被关的一个多月里,外界到底发生了哪些事,萧绎现状如何、人在何处等等。


    然而谢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最晚明日清晨,太子应就会寻到此处。”


    我:“……”


    尚未反应过来言语时,我又听谢沉说道:“而若最快,应该用不了一个时辰。


    “……”这回我反应快一点了,我看着谢沉道,“我是不是这会儿就该跑了?”


    谢沉今夜说的每一句话都出乎我意料,他微摇首道:“并没其他可逃躲的地方,你可能也并不想逃。”


    谢沉的话一句比一句迷,我一头雾水,连问都不知道要从哪儿问起时,又听谢沉道:“我请你来到此处,只是想在你见到太子殿下前,争取些时间。”


    我问:“争取时间做什么?”


    “我想你应当恢复记忆,只有真正恢复全部记忆,你才知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才能做出你真正想要的选择”,谢沉道,“我会将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在清平郡时,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恢复记忆。”


    尽管似极难启齿,但谢沉在沉默片刻后,还是低道:“就先从你失忆的第一年,人在谢家时说起吧。”


    “……不必了”,我轻声说道,“在谢家的事,我已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