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端午
秋蘅状告韩子恒纵马撞死养父一案还没结,端午就临近了。
端午有浩荡的赛龙舟等活动,年年河边都会挤满百姓,官员们也会有一日假期,享受节日的热闹。
往年永清伯府一家老小少不了凑这场盛宴,今年有所不同。
“我这年岁上来了,精力不济,耐不住在外头待大半日。今年端午,萱儿你们几个就留下陪祖母吧。”
一旁大太太赵氏微微压了压嘴角。
老太太精神头比她还足呢,这是觉得孙女去告官丢脸,不好意思见那些夫人、太太们。
老夫人确实觉得秋蘅此举让她没脸,再就是担心惹来韩家的暗中报复。
小子们都好说,小姑娘随便有个什么很容易吃亏的,不如把孙女们拘在家里避避风头。
“是。”
有秋萱先开口,秋芸、秋芙、秋莹三个妹妹不管心中如何想,都跟着应下来。
老夫人看向没作声的秋蘅。
秋蘅从袖中抽出一张精美雕花请帖:“正要和祖母说,康郡王府的嘉宜县主约了孙女端午一起看赛龙舟。”
“嘉宜县主?”
不只老夫人意外,大太太赵氏与二太太兰氏同样感到意外。
“只请了你一人?”
“帖子上是这样。”
老夫人琢磨了一下,叮嘱道:“到时候多带些丫鬟仆妇,跟你祖父他们一起出门。”
郡王府递来的青枝,自是不能推的。且在这种时候有了嘉宜县主的邀请,好让一些府上瞧瞧,永清伯府没有因为韩家的事受多大影响。
可偏偏最想拘在家里的却拘不住——老夫人一想,心情默默糟糕几分。
出了千松堂,秋芙就发作了:“盼了好久的端午节,结果就我们不能去!”
大太太拍拍女儿的胳膊:“还在外头呢,别耍性子。你六妹行事太冒失,老夫人也是担心出门听些闲言碎语。”
“祖母为何觉得丢脸?六妹为养父讨公道又没做错。”
要是秋蘅做得不对,她才不浪费一包白糖糕呢。
秋芙觉得与母亲说不来,气哼哼走了。
大太太望着女儿背影,拧起眉头:原来芙儿怨的不是六丫头,而是老夫人。
这可真出乎她意料。
端午当日,秋蘅随永清伯等人出了门,留在家里的秋萱姐妹收到了芳洲包的粽子。
粽子是已经煮好,由冷香居的小丫鬟跑腿送去的。
“芳洲姐姐一共做了十种馅,没有特意标记,图的就是一个随缘。”
秋芙听得脸都黑了。
十种馅,吃到不爱吃的还发胖,却不能选,定是秋蘅那黑心丫头的馊主意。
秋莹反而跃跃欲试:“这多有意思,看谁运气好吃到喜欢吃的。”
粽子小巧玲珑,姐妹四人凑在一起抓阄般吃起来,越吃越顾不得说话。
芳洲做的点心都好吃,无论什么馅!
百官勋贵观赏龙舟赛之处在内城的永乐河旁。河两岸依着地位身份划出不同位置,最佳的观赏处是留给皇家的。
永清伯府占不了什么好位置,才进了提前搭好的棚帐不久,嘉宜县主就派人来请。
“去吧,县主面前不要失礼。”永清伯随意嘱咐一句,很是放心。
一心想攀高枝的小丫头,到了贵人们面前定然是懂事的。
“秋六姑娘!”瞧见往这边走的秋蘅,嘉宜县主快步迎了出去。
现场本是很喧闹的,锣鼓声,谈笑声,舞乐声。奈何秋六姑娘的存在感近日实在高涨,嘉宜县主这一举动立刻引来许多侧目。
与嘉宜县主一起的还有长春侯府的冯采月姐妹。
眼见三人围住秋蘅,不少棚帐中的人低低议论起来。
“那就是秋六姑娘吗?不是说她得罪了韩殿帅家的公子,怎么嘉宜县主——”
“你们不知道吗,嘉宜县主生辰宴上,秋六姑娘送了一对莲花香佩做礼物,送到了嘉宜县主的心坎上。”
“就是陈三最近废寝忘食琢磨的那种香饰?”
“对呀,那叫香佩,你竟不知?”
嘉宜县主拉着秋蘅落座,迫不及待把新做成的香佩给她看:“莲花做不出,蝴蝶更做不出,这方牌以为简单,做成了却翘边,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脱模、控水这些都有讲究……”秋蘅并不藏私,耐心说着要点。
冯采月暗暗点头。
秋六姑娘这样敞亮大方的倒是少见,这年头敝帚自珍才是正常的。
“表妹,总要让秋六姑娘喝口茶。”
嘉宜县主反应过来,亲自倒了杯茶给秋蘅:“今日母妃没来,父王陪在皇伯父跟前,咱们可以好好聊天好好玩。”
“表哥不过来了吗?”
提到凌世子,嘉宜县主费解皱了一下鼻子:“最近大哥每日都去道观上香,像是要把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观拜过来,母妃都担心他要当道士去了。”
“那不是可惜了——”冯采星脱口而出,被三双眼睛一看,有些尴尬,“龙舟赛还要一会儿才开始,咱们去射五毒吧。”
射五毒是把五种毒物的图案贴在靶子上,若能一一射中,可谓大出风头。
五毒靶子那边已有不少人在玩,另一边是少年男女在蹴鞠,再偏一点的地方三五成群凑一起关扑。
“县主,冯大姑娘,冯二姑娘——”
无论相不相熟,贵女们都凑过来打着招呼。而对秋蘅的态度就分明了,没有过来往的最多点点头,那日生辰宴上见过的有装作不识的,也有热情问好的。
“好!”一片喝彩声响起,是相府贵女方蕊射中了五毒。
五毒靶子不止一个,冯采星拿过一张弓对准一个箭靶,射中了三毒。
冯采月笑着为妹妹鼓掌。
“秋六姑娘要不要试试?”冯采星举着小弓问。
“我不会射箭。”秋蘅摆手,素指纤纤,“姐姐们玩,我正好学习一下。”
气氛正好,嘉宜县主也兴致勃勃射起五毒来。
立在一边的少女安静乖巧,如一头无害的小鹿。
蹴鞠场上,一名纨绔对靠近的同伴挑挑眉:“看见没,一边站着的那个就是秋六姑娘。”
“当真?”另一名纨绔少年控着鞠球,“可算等到了,看我先替子恒兄讨些利息来!”
他说完,单足停鞠颠了两下,随后跃起一个后勾。鞠球如流星,直奔静静而立的少女而去。
第22章 道歉
恰好冯采星回头,瞥见疾射而来的鞠球脸色大变,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当心——”
惊呼声中,鞠球落在少女抬起的脚上,因冲力上下颠了数下。
众人尚未回神之际,少女足尖用力一挑,鞠球飞射而回,恰恰穿过了竿网上的风流眼。
鸦雀无声后,一片喝彩惊呼。
对热爱蹴鞠的人来说,这一幕太令人激动,怎么忍得住不喝彩。
而在大夏的都城,谁能不爱蹴鞠呢?
“秋六姑娘,你竟然是蹴鞠高手啊!”冯采星几乎扑在秋蘅身上。
比起熏香、插花那些文文雅雅的,她还是更爱蹴鞠。
知道自己成了视线中心,秋蘅抿唇一笑:“乡下没什么好玩的,从小一群伙伴随便踢着玩。”
这不是假话。如果说焚香、品茗那些雅事寻常百姓没有充足的银钱与时间享受,蹴鞠有手有脚就能玩,无非水平有高低。
秋蘅原本水平还行,十年苦练武艺,连带提高了蹴鞠技巧。
而展露出高超的蹴鞠技艺,或许又能结识新的人,打开新的局面。
秋蘅无法保证哪些人会为她的谋事提供助力,但她会竭尽全力,抓住一切机会。
为自己,为大夏,搏一线生机。
这时,几个少年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正是把鞠球踢向秋蘅的纨绔。
“你就是秋六姑娘?”
秋蘅看过去:“是。”
“刚刚对不住了。”纨绔少年歪嘴一笑,毫无诚意,“没想到秋六姑娘会玩蹴鞠,要不要和我比试一场?”
秋蘅的视线越过他。
一只手搭在纨绔少年肩头,手的主人与她目光交汇,微微颔首。
“谁啊!”纨绔少年烦躁转头,看到一张冷冷淡淡的脸。
“薛——薛大人?”他想喊薛寒的名字,可皇城司的名头以及皇城司背后的那位宦官,哪怕是只知玩乐的纨绔子也是知晓厉害的。
“薛大人有事么?”纨绔少年耸了一下肩膀,却没能挣脱那只手的束缚。
薛寒把手放下:“刚刚我看到你故意把鞠球踢向秋六姑娘,是为你的好友韩子恒出气么?”
此话一出,场面一静。
众人看着面无表情的绯衣少年想:这位皇城使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
纨绔少年面色一变:“谁故意了,我们正在蹴鞠,不小心把鞠球踢飞不是常事么?”
“不小心踢飞鞠球是常事,不代表你不是故意。”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薛寒语气平淡:“我看到了。”
“你看到算什么证据!”纨绔少年对皇城司的那点忌惮被气没了,一指秋蘅,露出习以为常的轻浮笑容,“薛大人为什么这么护着秋六姑娘啊?是想英雄救美还是怎么——”
后面的话因衣襟被揪住卡了壳。
薛寒目光一扫众人,最后落在纨绔少年面上:“众所周知,撞死秋六姑娘养父的凶手是皇城司偶然查出来的,这才有了韩子恒的案子。你寻秋六姑娘麻烦,就是打皇城司的脸,与我薛寒过不去。”
纨绔少年还没当众这么狼狈过,伸手去推揪着自己衣襟的手:“你放开!皇城司也不能不讲理吧?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和韩子恒更没关系!”
“讲理?正好今上也在,我们去今上面前讲讲道理。看今上是信你不是故意的,还是抱着为韩子恒出气的念头意图伤害原告。”少年语气不疾不徐,手上动作却狠,拖着纨绔子就往天家所在的方向走。
这一下,立刻把想要帮衬纨绔少年的同伴们吓住了。
他们平日打架惹事都不向家长告状了,这小子动不动找今上是不是太过分了?
纨绔少年也吓得不轻,连声喊:“我错了,我错了!”
薛寒停下,把纨绔少年一推:“那你赔罪吧。”
纨绔少年一个趔趄,没等站稳就拱拱手:“小子口不择言,薛大人勿怪。”
薛寒扬眉:“你该向秋六姑娘赔罪。”
纨绔少年顿了顿,转身向秋蘅深深一揖:“是我想为好友出气,我错了,请秋六姑娘原谅。”
薛寒冷笑:“赔罪就赔罪,为何还让别人原谅?你这般贪心——”
纨绔少年鼻子都气歪了。
这不都是客套话,怎么就是贪心了!
可也只能捏着鼻子再道歉。
“秋六姑娘,我错了。”
少女一副乖巧无害的模样:“那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纨绔少年愣了愣,心情莫名有些复杂。
有同伴悄悄扯了扯他衣袖。
纨绔少年回了神,看着薛寒,强扯出一点笑:“薛大人要是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
见薛寒点头,几人早没了继续蹴鞠的兴致,直到跑远了才停下。
“姓薛的欺人太甚!”
“一个宦官的养子,真是狗仗人势!”
“那皇城使大多是宦官来当,他还当得有滋有味。”
“可他能向今上告状……”
一句话令几个纨绔子沉默了。
薛寒还在原处:“秋六姑娘借一步说话,我有事询问。”
他这般光明正大,把热闹从头看到尾的众人反而没往旁处想,对秋蘅印象不错的甚至为她捏把汗。
“薛大人要问什么?”在离众人有些距离的空旷处站定,秋蘅问。
“其实不是有话问,是想让秋六姑娘有个心理准备,韩子恒的案子快要定了,今上……是个念旧情的人。”
秋蘅微微低头,好一会儿道:“多谢薛大人告知。”
“还有,以后秋六姑娘多加小心。若发现韩子恒有意报复,就给我传话。”
秋蘅默了默,看着薛寒的眼睛:“薛大人太过周到,我不知如何回报。”
少年的眼眸黑而深,如山间夜色,令人看不分明。
“秋六姑娘不必有负担。”薛寒语气顿了顿,显得真诚一些,“我就是喜欢插手不平之事,嗯……怜贫惜弱。”
秋蘅:“……”
这理由,甚至不如那纨绔子说他想英雄救美有说服力。
她且信了。
毕竟不能扒开他的心,看他真正的心思。
“那我先过去了。”
薛寒目送少女走回去,很快被一群女孩子围住,微微垂了眼向靖平帝所在的棚帐走去。
第23章 结案
秋蘅被一群小娘子围住,香风萦绕。
“秋六姑娘,那位薛大人没有为难你吧?”
“秋六姑娘,我按着你那日写的香方制作香佩,香味总是不对……”
“秋六姑娘要不要加入蹴鞠社啊?”
……
不远处,秋松一脸震撼:“大哥,二哥,你们看到了吗,六姐蹴鞠好厉害!”
那么高,那么小的风流眼,随便一脚就踢进去了!难怪打他那么利落。
秋枫没有吭声,望着被掩住身形的少女,心想:六姐在外面竟这样受欢迎么?
“二弟、三弟还要不要蹴鞠?”秋杨心中也是不平静的,没有多深印象的妹妹突然变得鲜明起来。
“不了吧,又没六姐踢得好。”
兄弟三人回到棚帐,秋松就迫不及待说起来:“祖父,我们在那边看到六姐了,六姐蹴鞠可好了,赢了满堂彩。”
“真的?”永清伯笑着看向长孙秋杨。
“六妹很受欢迎。”秋杨笑道。
永清伯长舒一口气。
他就知道,没看错那丫头。
接下来的龙舟赛热烈非凡,再无风波。
回到永清伯府,秋蘅喊住秋三老爷。
“父亲,今日听朋友说城外大福寺的香火很灵验,女儿想去上香。”
秋三老爷没有犹豫应下来:“爹爹陪你一起去。”
“多谢父亲。”
转日秋三老爷骑马,秋蘅带着芳洲、青萝还有乳母王妈妈一同乘坐马车,前往大福寺。
青萝是分到冷香居的婢女之一,这些日子也熟悉了。
一路上车窗帘几乎没放下,秋蘅兴致勃勃看风景。
王妈妈最近吃胖一圈,心越发柔软了,看着秋蘅的样子就觉得心疼:姑娘这么多年在南边乡下真是委屈了,京城许多地方都没去过。
大福寺香火鼎盛,知客僧很是周到,一行人留在寺中用了素斋,继续游玩。
寺庙建在山上,风景美不胜收。见女儿流连忘返,秋三老爷乐呵呵陪着,直到天色晚了回不了城,干脆在寺中住上一晚。
第二日临近晌午,一行人才回到伯府。
老夫人听说后,气得灌了一壶凉茶。
以前是小儿子一个人跑出去喝酒,现在是父女二人一起跑出去疯玩,那她免了六丫头请安算什么?
但想想那丫头的邪门,老夫人免不了膈应,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伯爷说了六丫头的事他做主,要是那丫头惹出乱子,就让伯爷操心吧——老太太赌气想。
又过几日,韩子恒的案子再次开堂。
公堂上,秋蘅看到了印有手印的一份证词,是随云县一位坐堂大夫的证词。
从京城到随云县,车马虽慢,加急信件却用不了多长时间。
秋蘅拿着那份证词,久久没有言语。
“秋六姑娘看好了吧?”京天府尹问。
“看好了。”
“这证词是当地官府调查过,亲自看着那大夫签名画押的。秋六姑娘若还有异议,可传那位大夫进京来。”京天府尹语气还算温和。
秋蘅心中却冷,垂了眉眼令人辨不出情绪:“小女没有异议。”
京天府尹听了这话暗松口气,看了殿前都指挥使韩悟一眼。
韩悟也松口气。
虽然结果不会有变化,可秋家丫头若坚持见到作证的大夫,儿子又要在牢房中多待些时日。
这丫头还算识趣。
秋蘅确实不想再白费功夫,默默听着对韩子恒的宣判。
“韩子恒策马撞倒秋蘅养父致人死亡,因身体不适急于求医,属有公私要速,按律以过失伤害罪减等而论。韩子恒非在城中闹市策马,故处赎刑……”
赎刑,也就是交赎金给苦主,免去其他刑罚。
“我愿以纹银千两,替犬子赎罪。”韩悟高声道。
纹银千两换寻常百姓一条命,这赎金可是太高了。而对韩家来说,能免去韩子恒皮肉之苦,千两银子多么微不足道。
京天府尹看向堂下的少女:“秋六姑娘觉得如何?”
“小女没有意见。”
千两白银,买爹爹的一条命啊……这些人可能还觉得她赚了。
秋蘅想笑。
但她没有,她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韩悟把早准备好的银票拿出来,交到她手中,领着宝贝儿子扬长而去。
甚至韩子恒离开时,还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那样的嚣张与得意,看得秋三老爷都想抡起拳头冲上去。
“蘅儿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爹爹陪你去。”秋三老爷小心翼翼问。
他都这么生气了,蘅儿心里得多难受啊。
秋蘅努力扬唇:“父亲再陪我去一趟大福寺吧。我想为母亲,还有养父母点长明灯。”
“好,咱们今日就去。”
对秋三老爷来说,女儿肯提要求就好,自是一口答应。
韩子恒回到家中沐浴更衣,晚上就出现在勾栏瓦舍中。
几个朋友庆祝他出狱,特意带了上好的美酒。
几杯酒下肚,一人就问:“子恒,这事就这么算了?”
韩子恒冷笑:“算了?怎么可能!”
“那你打算怎么做?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说话。”
“先过了这阵子再说。端午那日崔二寻那小贱人麻烦,不是招来了薛寒。那狗东西虽出身卑贱,却光脚不怕穿鞋,被一条疯狗咬上没必要。”
韩子恒说着,冲身穿蓝袍的少年举举杯:“崔二,谢了啊。”
蓝袍少年,也就是把鞠球踢向秋蘅的纨绔,与韩子恒碰了碰杯,把酒饮下时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日少女的话。
她被他故意针对也不恼,认认真真说那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是个很乖巧的姑娘,豁出去了状告韩子恒,想来是真的非常伤心吧。
“崔二,想什么呢?”韩子恒拍拍崔二肩膀。
崔二回了神,与朋友们继续喝酒谈笑,兴致却高不起来。
宴散,韩子恒还在兴头上,吩咐下人不要回府,直接奔着香沙河而去。
香沙河岸,一座座小楼连绵而起,灯火通明。
韩子恒轻车熟路进了常去的小楼,老鸨满脸堆笑迎上来。
“好久没见韩公子了,韩公子是来看含芳的吗?”
韩子恒打了个酒嗝:“不要含芳,叫芷兰陪我。”
芷兰才来小楼数月,风头直逼花魁含芳。
第24章 纸鹤
韩子恒有些喝多了,眼前美人脸朦朦胧胧,显得越发美丽。
“芷兰,陪爷喝一杯。”
大手揽上美人腰肢,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美人雪白的颈间。
芷兰只皱了一下眉,就飞快掩饰好,笑着端起酒杯来。
几杯酒下去,韩子恒拉着芷兰走向软榻。浅红的纱帐落下来,把幽香拢于帐中。
……
韩子恒沉沉睡去,许是饮多了酒,发出不低的鼾声。
芷兰静静打量着熟睡中的男人,心想:这次睡得很熟啊。
她抬手碰到发髻间的兰花簪头。那是一只包金铜簪,没入浓密青丝中的另一头被打磨得尖细锋利,某些时候足以成为杀人的利器。
比如……现在。
白皙柔软的指尖久久碰触着冰冷的簪头,芷兰一咬唇要把簪子抽出,身边的男人突然鼾声一停。
“水——”
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如潮水褪去,只留狼狈。
芷兰匆匆去桌边倒茶,余光瞥见守在外间的小厮往内探头看了一眼,手不由抖了一下。
她以为引得韩子恒上钩,总会等到下手的机会,可真的到了这一刻才意识到有多么怕。
她不是怕死,而是清楚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把握不住,赔上性命的她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服侍韩子恒喝了半杯水,芷兰在他身边躺下来,闭上眼睛。
她睡不着,回荡在脑海中的是惨死在马蹄下的胞弟。
弟弟还那么小,明明不久前还甜甜叫她姐姐,可再见已经血淋淋没了气息。爹爹要进京告状,从此下落不明,娘亲哭瞎了眼睛,把自己吊死在院中的枣树上。
那枣树她和弟弟都很喜欢的,每到结枣子的时候她拿着长杆打枣,枣子就掉了一地,还有的掉到弟弟的老虎帽子上。弟弟总是会把又红又大的枣子在衣服上蹭一蹭,第一个给她吃。
她好恨,恨那张嚣张肆意的脸,恨那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的马蹄。
她没有进京,她先去了南边。在那烟雨蒙蒙的水乡染了一身婉约风流,再进京来。
她以为寻人很难,也许到年老色衰还找不到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可没想到如此简单。她甚至亲眼瞧见那个人街头策马,无人敢惹。
这样的人,怎么就没有报应呢?
或许,砒霜更保险些……
转日一早恩客们陆续离开,香沙河畔的一座座小楼都陷入了沉睡,只有阵阵脂粉香飘荡于流淌着碎金的水面。
芷兰睡不着,走出香腻的闺房,站在二楼凭栏望着下方的大堂。
大堂中也静悄悄的,像是秋日丰硕的果实被薅去后光秃秃的枝杈,丑陋枯寂。
一股厌恶油然而生,芷兰转身回房,推门的手一顿,低着头看移开的脚下。
那是一只纸鹤。
很小的纸鹤,能静静落在女子的手心上,绰绰有余。
芷兰握着纸鹤进了屋,打量一番把它拆开,露出里面的字迹来。
遒劲有力的字,透着一股锋锐,内容更是如一支利箭,直直刺入芷兰的眼眸中:我知道你要杀谁。
芷兰下意识往后一缩,纸片飘飘而落。
她惨白着一张脸浑身颤抖,短短瞬间想了许多:是谁送的纸鹤?是诈她还是真的察觉了她的心思?是韩子恒——不,不,不会是他,是他的话她不会还好端端在这儿。
难道是含芳?含芳恨她抢了她风头,想要威胁她也正常,可含芳怎么知道的?
芷兰脑子乱极了,抱着头大滴大滴的汗珠冒出来,好一会儿才把纸片捡起,一个字一个字细看。
她在南边待了数年,学会了读书识字,字虽写不好却能看出来,这纸上的字应是出于男子之手。
莫非是含芳的哪位恩客?
芷兰想不出,失魂落魄一整日,到了晚上勉强打起精神迎客,第二日就睡过头了。
这一次的纸鹤出现在她窗边。
这纸鹤莫非是活物,在她睡着的时候悄悄飞进来?
巨大的恐惧与迷茫之下,芷兰甚至把纸鹤往上空一抛,想看它能不能飞起来。
纸鹤慢慢落下,被她伸手接住,拆开后果然有字迹:你不会成功的。
不会成功——芷兰用力一攥纸片,这一瞬连恐惧都忘了,只剩愤怒。
愤怒之后,就是自厌自弃的委屈:她就是又胆小又没用的人,弟弟死了,爹娘不在了,怎么偏偏她不死呢?
当初死在马蹄下的如果是她,也许爹娘弟弟都还能好好活着。
这一日,芷兰浑浑噩噩想:送纸鹤的人爱是谁是谁吧,她只剩一条命,不值钱。
第三日芷兰拆开纸鹤时,居然生出些急迫来,而纸上内容令她呼吸一滞:我可以帮你。
帮我,它说帮我——芷兰捧着纸片在屋中来回走动,眼泪毫无察觉淌下。
也许是因为纸鹤总是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身边,芷兰对写下这些的人难以抗拒产生了信任。
他这般神秘莫测,或许真能做到呢?
若是骗她——呵呵,早就说了,她只有一条不值钱的命,有什么好骗的?
芷兰是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第四只纸鹤的。
而那只散发着极淡香气的纸鹤也如约而至。
……
秋蘅再一次潜入小楼,在芷兰闺房的窗边看到一只折得不是很熟练的纸鹤,便知道多日谋划的事往前又进了一步。
这一次她没有留下纸鹤,而是带走了芷兰折的纸鹤,回到冷香居才打开了看,得到了一个日期。
日期是芷兰传递的关键讯息,至于地点,则是她选的。
她需要芷兰做的就是让韩子恒去到那个地方,从而完成她的计划。
芷兰——对于浩瀚历史来说太过微不足道的一个女妓,因为刺杀韩子恒失败惨烈而死,从而在故纸堆中留下了一丝痕迹。
她来到京城后的许多夜晚溜出伯府,熟悉大街小巷,勾栏瓦舍,终于找到了她。
那日很快就到了。
秋蘅把芳洲叫到跟前,平静告诉她:“芳洲啊,我要去为爹爹报仇了。”
每日认认真真做美食,看大家开开心心享用点心的芳洲没有流露一丝惊讶。
她抬手擦了擦眼尾沁出的泪,问秋蘅:“姑娘,那我能做什么呢?”
第25章 猎物
芳洲早就知道有这一日。
没有人比她和姑娘更亲近,更熟悉。
每一次姑娘夜里离开冷香居,不知何时才归来,都是她为姑娘打掩护的。
她再迟钝,也知道姑娘夜里出门不可能是去逛街。
那去做什么呢?
她早猜到了答案。
而她能做的,就是听姑娘的话行事,豁出这条命在所不惜。
她也想为待她如女儿的陈叔报仇。
“姑娘,我能做什么呢?”芳洲拉着秋蘅的手问。
她抓得很紧,把秋蘅的手都抓疼了。
“听我说,如果我今日没回来,明日一早你就带着青萝去大福寺上香,去大福寺的路上……”
秋蘅仔细交代,芳洲不时点头。
“都记住了吧?”
“记下了。”
“那我走啦。”
“姑娘——”芳洲忍不住喊了一声,眼圈红了。
她想说你一定要回来啊,却怕给秋蘅压力。
秋蘅握了一下芳洲的手:“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我们一起做。”
秋蘅离开后,芳洲才无声哭了。
采芳洲兮杜若。
姑娘给她取名字时说,这是新学来的诗赋中的一句,杜若便是杜蘅。
以后阿蘅和芳洲会一直在一起。
携妓出游是文人雅士、风流纨绔都热衷的事。西城外的黛山平缓阔朗,有大片的蔷薇与杜鹃盛开,是这个时节游玩的好去处。
韩子恒在大牢中根本没受苦,可对他来说却是天大的苦和委屈,要去晦气,要发泄,于是约了三五好友去黛山散心。
仆从护卫,女妓俏婢,又搭棚帐又摆桌案,浩浩荡荡一群人占了不小的地方。
“子恒以前都带含芳,这是换人了?”一人端着酒杯,眼神轻飘飘扫过依偎在韩子恒身边的美人。
韩子恒一笑,捏了捏美人的脸:“总是那么一个多没趣,还是新人新鲜,是不是?”
“确实确实。”
一群人哈哈大笑。
芷兰任由韩子恒捏脸摸腰,见他的酒杯空了就默默添上酒水。
她牢牢记着纸鹤上的话,不需要她多做什么,只要让韩子恒尽可能多喝下酒水。
难道说折纸鹤的人就在这些人中,想灌醉了韩子恒找机会动手?
芷兰不动声色一一打量,总觉得不像。
还是在来玩的游人中?
偶尔有游人从不远处走过,芷兰忍不住投去目光,也觉得没可能。
别看韩子恒几人放松随意,实际上跟来的家丁护卫站了一圈,等闲人靠近不得。
芷兰心中百般猜测,面上不露异样,一杯接一杯酒水添得勤快。
不知不觉,韩子恒就比旁人多喝了不少。
灌了一肚子酒水,他站了起来:“你们喝着,我去方便方便。”
几人没有在意,随口道:“早点回来。”
韩子恒向着灌木茂盛的地方走去,一名护卫默默跟上。
选好了地方,韩子恒冲护卫摆摆手:“就在这儿等着吧。”
护卫停下来。
韩子恒走到那丛灌木后,伸手解开裤带。
放水的时候,能听到笑闹声传来,还有鸟雀因他的动静被惊得飞走,飞向高高的树木或天空。
韩子恒系好腰带,刚要转身,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口鼻。
一切太突然了,那捂住口鼻的帕子又有着古怪气味,韩子恒连喊叫都没机会,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护卫等了一会儿不见韩子恒出来,试探喊了一声:“公子——”
没有人回应。
护卫眼神一紧,立刻大步走过去。
灌木后空无一人,只有地上一滩水渍,证明着韩子恒之前确实在这里。
“公子出事了!”护卫高喊一声。
听到喊声的韩府护卫都冲过来。
“公子呢?”
护卫伸手一指:“公子在这里方便,好一会儿没出来。我不放心喊了一声没回应,过来一看公子不见了……”
“快去找!”
这时韩子恒的几个好友也过来了,一听韩子恒不见了,忙吩咐家丁一起去找人。
“怎么会好好不见了呢?”
“难不成遇到歹徒了?”
“可韩兄就是方便一下的工夫,还有护卫跟着,歹徒就得手了?”
几人越说越费解。
带来的几名女妓早已无人关注,芷兰站在其中,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掐着掌心,才克制住急促的心跳。
韩子恒不见了!
一定是纸鹤的主人把他带走了!
这么说,纸鹤的主人早就藏在这里的某一处,耐心等着韩子恒一个人的机会。
难怪要她让韩子恒多饮下酒水,他真是胆大又聪明啊。
在芷兰心中,纸鹤的主人是位机智沉稳,武艺高超的神秘男子,甚至她直觉一定很年轻。
这个秘密,她会死死烂在肚子里。
而当众人分成几队四处寻找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爬到离灌木丛不远处的大树上,静静蛰伏。
约摸一个时辰后,寻人的陆续回来,个个脸色难看。
“不行,要把公子失踪的事报给老爷!”
原本一群人还心存幻想,能及时把韩子恒找回来。可山这么大,黛山之外还有群山,再耽误下去恐怕更难了。
派出两个人回城报信,剩下的继续寻找。
几个纨绔养尊处优惯了,靠两条腿满山找人受不了,却也不好离开,各自打发人回家传话。
殿前都指挥使韩悟接到儿子游玩失踪的消息,立刻带上一群禁兵出城,直奔黛山。
“韩殿帅来了!”等在原处的人,不知谁喊了一声。
很快韩悟就带着人到了近前,厉目扫过众人,问道:“怎么回事儿?”
一名纨绔道:“我们一起饮酒,子恒要去方便……”
“陪子恒一起去的护卫呢?”韩悟厉声问。
另一名纨绔忐忑道:“去找子恒兄了,还没回……”
“子恒在哪儿方便的?”
韩子恒方便的地方大家早都知道了,立刻给韩悟带路。
绕过茂密的灌木丛,地上那片水渍干得差不多了,但准确位置被大家牢牢记着。
“殿帅,就是这里。”
韩悟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看一看有没有留下其他痕迹。
不远处枝叶繁茂的大树上,粗壮枝杈稳稳托着一人。
那人弯弓搭箭,就在韩悟上前的瞬间,松开了弓弦。
她一直等待的真正猎物啊,终于出现了。
第26章 孤月明
羽箭携着开天辟地之势,穿过茂密枝叶的间隙,准准没入了殿前都指挥使韩悟的颈间。
鲜血飞溅,注意力全在检查现场痕迹上面的韩悟晃了晃身体,扑通倒地。
“殿帅!”
那些禁军第一时间围过去,呼喊韩悟。至于在场的普通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懵了,一瞬的安静后或是惊呼,或是凑过去,或是吓得往远处躲。
藏身树上的秋蘅利用这短短瞬间下了树,避到粗壮的树干后。
这时有禁军反应过来,指着羽箭飞来的方向喊:“那边!”
一部分禁军向大树这边冲来,趁着他们四顾,躲在树后的身影悄无声息融入了这群人中。
这些禁军皆是一样穿戴,内里着甲,外罩宽袖短衫,而秋蘅外罩的赫然是一样的短衫。
这宽袖短衫是禁兵军服,秋蘅夜探香沙河畔那些小楼时,偶然瞧见了顺回来的。
那禁兵逛青楼丢了军服自是不敢声张,便宜了她今日行事。
其实若是细看,还有不同。秋蘅短衫之下着的是普通衣袍,而非甲衣。但在这种人心慌乱的时候,繁枝茂林遮挡了光线与视线,足以蒙混过去。
秋蘅跟着这些禁兵往密林深处跑,不着痕迹落在最后,悄悄换了方向。先是慢慢退走,等拉开距离后拔腿狂奔。
路线是早就规划好的,耳边的风声,树枝荆棘刮在身上的刺痛,什么都影响不了山林间奔跑的少女。
她一路跑到悬崖边,停了下来。
按照正常的路,要到达她与芳洲约定好的地方需要很长时间,也躲不过那些禁兵的搜查,而这里就是捷径。
从崖顶到崖底,再到约定之处,她已走过一遍。有难度,有危险,却是她必须要走的路。
稍稍休整了一下,秋蘅直接跳了下去。
数丈往下有一株横向生长的树,下坠的时间很短,一双手紧紧抓住了树杈。更多的树枝刮过少女的手臂与身体,刮破了衣衫与肌肤。
再往下有凸出的怪石,有仅容一脚踩立的台面,等到完全没有借力之处,下落的过程中秋蘅取出匕首往石壁上用力一刺,发出令人难受的刺啦声,借此稍稍减缓坠落之势找到新的借力处,终于到达了崖底。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则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对秋蘅来说,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耗尽了她的体力。
她就这么躺在冷硬的乱石上,仰面望着天空。
天色暗下来了,并不圆满的月亮静静挂在苍穹,显得冷冷清清。
秋蘅却不觉得冷。
她能感到疼痛带来的热。用热血换来了成功,便连那飘入鼻端的血腥味都变得芬芳起来,比她调制的那些香还要美妙。
这是第一个。
殿前都指挥使韩悟。
刮伤无数的少女冲着天上孤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此时的韩悟正被紧急送往城中救治,大半的禁军都随之回了城。至于韩子恒的几个狐朋狗友也不敢再讲什么义气,灰溜溜跟着回去了。
不敢不回,连韩殿帅都被刺杀了啊!
这样一来,留在黛山寻找韩子恒和歹徒的人就不多了。而天黑后山间寻人风险太大,这些人只能寻了避风处休息一晚,等天明再说。
韩悟还没支撑到进城就咽了气,等回到韩府太医一番检查,连连摇头。
他是大夫,不是仵作。
这话当然不敢说出口,只能道一声“节哀”。
韩府上下哭作一团,虽然宫门落了锁,消息还是递了进去。
落锁后的宫中,正是载歌载舞之时。
熏香袅袅,舞姬妖娆,听了急报后的靖平帝豁然起身,往外而去。
陪在帝王身侧的虞贵妃脸上露出惊讶来:殿前都指挥使韩悟死了?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难眠。
翌日一批批禁兵衙役出现在街上,管控了城门,奔波于城外,惹得百姓人心惶惶,各种猜测。
永清伯府,一辆马车停在垂花门外,车夫老张见芳洲扶着头戴帷帽的六姑娘来了,忙从车上跳下来问好。
头戴帷帽的少女颔首回应,由芳洲扶着上了马车。
王妈妈把一包红豆糕塞给车夫,挡住上下车处:“最近总是麻烦你,快尝尝芳洲做的红豆糕。”
车夫笑容满面:“太客气了,为主子们做事不是应该的嘛。别的不说,芳洲做的点心是真好吃……”
二人说着话,芳洲喊了一句:“青萝你快点儿。”
王妈妈等车夫吃完一块红豆糕,笑道:“那我也上车了。”
车夫把剩下的红豆糕往怀中一塞,扬起马鞭。
车厢中,静得令人窒息。
芳洲掀起车窗帘一角,悄悄往外看,看到那些气势汹汹的官兵,一颗心跳得飞快。
这时候,韩悟遇刺身亡的事还没有大范围传开。
芳洲捏了捏手心的汗,各种乱想:姑娘杀了韩子恒吗?姑娘成功躲过了搜查吗?姑娘会如约出现在定好的地方吗?
好在出城是顺利的,守城门的官兵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进城的车马行人上。
这就是姑娘叫她今日去大福寺的原因啊——恍悟后,芳洲突然有了信心。
马车离城越来越远,离约好的地方越来越近。
“张伯,停一下,姑娘想透透气。”
“好嘞。”车夫把马车停在路边。
芳洲扶着少女下车,王妈妈又拉着车夫聊起来,不让他留意到下车的究竟几人。
山林幽静,树木参天,芳洲二人来到一棵树冠如盖的大树旁。
如这样的树在这山林中不算什么,但它旁边却生了一株京城地界不太常见的半年红。
到了约定的地方,芳洲不敢喊,拉着少女的手左右张望。
上方传来动静,二人齐齐抬头,就见一人顺着树干滑下来。
芳洲先是一惊,待看清那人的脸,面露喜色。
是姑娘!
秋蘅示意二人不要出声,上手就开始脱衣裳。
芳洲身边的少女把帷帽取下来,车夫眼中的六姑娘原来是青萝。
青萝与秋蘅身形相似,冷香居的丫鬟们眼热姑娘对青萝的亲近,以为是青萝的性子讨了姑娘的喜,却不知这才是真正原因。
青萝也把外面的衣裳脱下,里面直接穿着与芳洲类似的侍女服。因为出门就带着帷帽,发髻就是自己常梳的样式无需换。
车夫与王妈妈聊了会儿,觉得时间有些久了,下意识往芳洲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看。
姑娘家说去透透气,其实就是委婉说要去方便,但这深山老林离开久了还是有些担心的。
“芳洲和青萝都陪着呢——”王妈妈伸手一指,露出笑脸,“那不是回来了。”
头戴帷帽的秋蘅走到近前,对嘴唇微颤的王妈妈点了点头,由芳洲和青萝一左一右扶着进了车厢。
第27章 全身而退
车厢中,芳洲、王妈妈,乃至青萝,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真的面对秋蘅,反而开不了口了。
姑娘昨夜为何不在冷香居?为何出现在城郊?是怎么离开伯府的?
到现在,王妈妈与青萝还觉得像在梦里。
秋蘅把帷帽一摘,神色平静:“青萝,帮我梳梳头发吧。”
随着她这一开口,车厢内凝固的气氛才活了过来。
青萝慌忙应一声,从靠车壁放的箱笼里取出木梳,为秋蘅梳头。
少女的头发浓密黑亮,长至腰际,随着一下一下梳顺,青萝忐忑的心也安稳下来。
她只是一个小婢女,被大太太随便安排进冷香居,当时在伯府下人眼中与被发配了无异,也是她这样没后台的小丫鬟正常的去处。
谁知在冷香居的短短日子成了她最开心的日子,到现在甚至越来越多的人羡慕她天天能吃到芳洲做的点心。
她不知道姑娘做什么去了,但她知道她的好坏已与姑娘分不开。
青萝手巧,很快为秋蘅绾好发髻,戴上珠钗。
王妈妈则拿打湿的帕子为秋蘅擦脸净手,一眼瞥见衣袖滑落后手臂上的细细伤痕,手不由一顿,动作越发轻了。
“今日不在大福寺久留,上了香我们就回。”
秋蘅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令王妈妈与青萝生出了一种她们是一起从伯府出发的错觉。
王妈妈抬手,“啪”打了自己一下,对看向她的三人尴尬笑笑:“有个蚊子。”
疼,不是癔症。
芳洲拿出了栗糕:“姑娘,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秋蘅接过栗糕,慢慢吃起来。
王妈妈和青萝吃到栗糕的香甜,紧绷的心也渐渐放松了。
大福寺到了。
秋蘅带上帷帽下了马车,知客僧迎上来。
几次来大福寺,知客僧对这位秋六姑娘很有印象了,劝道:“今日一早有官兵来寺中寻人,女施主不如改日再来,免得被惊扰了。”
“这样吗?”掀起遮面轻纱的少女露出为难神色,“可来都来了……那我上了香便走。”
随着知客僧来到宝殿,秋蘅取香三支,在心中默念:佛祖慈悲,助我心想事成。
她不信佛。
她谢这位置刚刚好的大福寺,助她得偿所愿,全身而退。
回城的路上,能看到一队队官兵策马而过,风声鹤唳。
快到城门时,马车就难往前移动了。前方排起长长的队伍,接受入城检查。
人们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在这样的氛围下无端紧张着。
突然呼喝声由后方传来:“让开,让开,韩公子要进城!”
秋蘅听到声音,掀起青色的帘子往外看,就见一队禁兵护着一人往城门口而去。
那人形容狼狈,一副还没回魂的模样,正是韩子恒。
城门吏急忙放行,目睹这一切的行人议论纷纷。
“韩公子是谁啊?怎么直接就进去了?”
“今日进城这么严,该不会与他有关吧?”
……
秋蘅听够了,扶着青布帘的玉白手指轻轻松开,车厢中的光线瞬间暗了暗。
韩公子啊,是殿前都指挥使韩悟的独子,韩子恒韩衙内——坐于车中的少女在心中给出答案。
队伍缓缓上前,城门如不知餍足的兽口,把世人吞入其中。
终于轮到了永清伯府的马车,车夫禀明身份:“我们姑娘去大福寺上香回城。”
“车里的人都下来。”
从一大早城门打开就是宽出严入,城门吏不知遇到多少富贵人家的车马,完全没有通融的意思。
韩都指挥使遇刺,可是今上亲自盯着的事,谁来了都不怕。真要发现行刺的歹徒,那是天大的功劳。
“差爷,我们姑娘还小——”
“别废话!”
随着城门吏的斥声,素青的车门帘掀开,圆脸的婢女脆生生道:“这就下来了。”
她说完先下了马车,接着又一个婢女打扮的小丫头下来,二人伸手扶头戴帷帽的少女下了车,最后是王妈妈跟出来。
“嚯,人还坐了不少。”城门吏探头往车厢内看了看。
车厢中空无一人,案几、箱笼等皆是小巧玲珑,不可能有藏人之处。
城门吏本来也没想过能从一位贵女的马车中发现歹人,看过后视线转向秋家一行人,最后落在头戴帷帽的少女面上。
少女穿着青色裙衫,素净深沉的颜色无端让人觉得沉静稳重。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与矮一些的男子相比。
城门吏一抬手:“麻烦姑娘把帷帽取下。”
这样的严格,他简直为自己的负责而自豪了。
“差爷,这是不是有些过了?”
是轻柔悦耳的女声。
“职责所在,还请姑娘配合,不要耽搁了后边进城的人。”城门吏一脸凛然。
大家贵女呢,平日出个门遮遮掩掩的,今日正好光明正大看个过瘾。
少女以沉默表达了小小不满,终于抬手把垂下的纱巾往上一掀,露出一张素净清丽的面庞。
十五岁的少女,不涂脂粉也是美丽的。
城门吏眼神直了直。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纷纷问好声:“薛大人。”
一身绯衣的少年腰间别刀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数名下属。
城门吏也赶紧见礼:“薛大人。”
“检查如何了?”薛寒问。
本来发生重臣遇刺这样的事,皇城司才是调查的主力。但薛全与韩悟不和多年,皇城司在此事上就有些微妙了,于是成了多方协力之事。
“还没有发现异常。”
少年语气转为冷厉:“那还不继续。”
“是,是。”城门吏挥手放行。
秋蘅不好装作不识,走过去打了招呼:“薛大人。”
“秋六姑娘今日出城了?”
“嗯,去大福寺上香。”秋蘅穿过城门,映入眼帘的是热闹烟火气。
虽然位高权重、深受帝宠二十余载的殿前都指挥使韩悟死了,虽然街上官兵来往不断,可百姓们为了生计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薛寒走在少女身边,陪她进了城,突然问:“秋六姑娘受伤了吗?”
那血腥味再淡,他还是闻到了。
秋蘅静静看着问话的少年。
是了,薛全曾安排薛寒去战场历练了两年,有了这层资历,才稳稳坐上了皇城使的位子。
对血腥味,他肯定是熟悉的。
可那么淡的血腥味,他都能闻到么?
少女不觉皱了皱鼻子,暗暗腹诽:狗鼻子真讨厌啊。
第28章 红豆糕
薛寒皇城使的身份令秋蘅不得不警惕。
但她神色是自如的,弯唇道:“没有受伤啊,薛大人怎么会这么问?”
“我……”薛寒看着气定神闲的少女,没有说他闻到了血腥气。
他们又不熟,说出来显得他不大正常——虽然很多人觉得他不正常。
“薛大人没事的话,我上车了。”
“哦,秋六姑娘慢走。”
秋蘅上了马车,车轮滚动向前,车窗帘被掀开。
“薛大人。”她喊住薛寒。
薛寒快步走过来:“秋六姑娘还有事吗?”
一个油纸包从车窗口递出:“薛大人屡次相助,我量小力微,没什么能回报,请你吃红豆糕。”
芳洲会做的点心很多,最常做的就是栗糕和红豆糕,原因很简单:她爱吃。
薛寒目光在那包点心上凝滞一瞬,伸手接过来:“多谢秋六姑娘。”
他收起红豆糕,冲秋蘅一颔首,头也不回就走了。
速度之快令秋蘅忍不住琢磨:莫不是怕人看到他收受贿赂?
一包红豆糕而已。
车窗帘放下来,随风晃了晃,秋蘅靠着车壁闭上眼睛,真正感到了放松。
进了城,就彻底脱身了。
至于韩子恒会被询问,芷兰等人会被盘问,都与她无关了。
韩子恒的命是她特意留下的。
视人命如草芥的贵公子不尝尝失去权力的滋味就死去,岂不可惜。
马车汇入人流,渐渐远去。
薛寒倚着城墙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的红豆糕。
不是那种造型精美令人不知如何下口的,而是样子普普通通的点心。
少年垂眸盯了糕点许久,才拿起一块慢慢送入口中。
香甜,软糯,出自芳洲之手的红豆糕无疑是好吃的,可闭着眼吃点心的少年紧皱着眉,吃出了苦大仇深的感觉。
“大人——”一眼瞧见薛寒手中的点心,走过来的年轻人眼睛都直了,“您,您吃红豆糕!”
见鬼了,有一次他们一起执行任务,他带了红豆糕充饥,分给大人时大人宁可饿着都不吃。
薛寒嫌弃看一眼大呼小叫的下属,敷衍道:“爱吃。”
年轻人一脸不可置信。
当时他给大人红豆糕,大人怎么说的来着?
不吃,反胃。
“莫非这红豆糕特别好吃?”年轻人太好奇了,伸手想摸一块吃。
薛寒把油纸包一收:“做事了。”
年轻人的手晾在半空。
秋蘅回到永清伯府沐浴更衣后,就被老夫人叫过去了。
“回来了?”见秋蘅进来,老夫人抬了抬眼皮,语气不冷不热。
许是事情顺利,秋蘅瞧着老夫人的黑脸都有几分慈祥了,轻盈行了个礼:“祖母。”
老夫人滞了滞。
她怎么还听出了几分撒娇的意思?
在老夫人看来,这个孙女行事鲁莽,不懂礼数,胆大包天,还特别邪性。
突然像个正经孙女似的,让她有些不踏实。
沉默了一瞬,老夫人才开口:“虽然你祖父说你是个有分寸的,不要太拘着你,可你也不能见天往外跑。别的不说,你状告韩子恒,可是把韩都指挥使狠狠得罪了,那韩子恒更是京中无法无天的纨绔,你在外边要是被算计了哭都没处哭去……”
秋蘅乖巧听着,一句反驳都没有。
老夫人说累了,孙女的态度也让她颇满意,端起茶喝了两口正准备放人走,永清伯就进来了。
“伯爷回来了。”老夫人把茶杯一放,站起身来。
永清伯眼里却只有秋蘅:“蘅儿也在啊。”
他说这话时眼睛都不眨,让老夫人心中又泛起了嘀咕:真的像中邪啊,或许该请个仙姑来。再不济准备一碗狗血泼老东西身上试试,就是事后不好解释……
面对永清伯,秋蘅态度有些冷淡:“嗯,来陪祖母。”
永清伯这才看向老夫人。
“六丫头一早出门才回来,我嘱咐她几句。”老夫人察觉秋蘅在她面前比在永清伯面前乖巧,心情微妙好起来。
“蘅儿,你先回冷香居吧。”老夫人把秋蘅打发走,见永清伯还盯着门口处,随口抱怨起来,“伯爷你也不要太纵着六丫头,她三天两头往外跑,要是遇上韩家人——”
见老伯爷脸色古怪,老夫人止住话,投以疑惑的眼神。
永清伯长呼一口气,说出了令他匆匆回家的消息:“韩悟死了!”
“谁?”老夫人怀疑听错了,“那位韩,韩殿帅?”
永清伯重重点头:“就是那位韩殿帅!”
老夫人犹不敢相信:“这不能吧?怎么死的?”
“被人刺杀的!昨日他儿子与几个朋友去郊外游玩,不料失踪了……”
老夫人听完,倒抽一口气:“天子脚下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歹人!”
“谁说不是呢。”永清伯往椅子上一坐,心里毛毛的。
那可是从二品高官,三帅之一,就这么被杀了?
据说很可能是北齐细作干的!
嘶——若是细作盯上他怎么办?
永清伯正胡思乱想,老夫人神色复杂开口了:“这么说,咱们伯府从此不必担心韩家报复了?”
“是啊!”老婆子总算发现了关键,永清伯哈哈大笑起来。
他本来还担心遭韩悟报复,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韩悟人都凉了,而他却与大太监薛全搭上了关系。
只有好处没了隐患,这是怎样的运气啊!
老夫人听着这聒噪的笑声有些难忍:“伯爷也别这么笑吧——”
“你不懂。”永清伯灌了一杯茶,神清气爽。
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哪知道,六丫头去状告韩悟之子韩子恒是他的安排呢。
嗯,要奖赏一下六丫头。
“六丫头才回来,底子薄。夫人给她打上几套首饰头面,省得出门见人让人觉得咱们伯府寒酸。”
老夫人听愣了。
六丫头底子薄?没记错的话她刚得了一千两银票,而几个孙女的月钱不过二两,更别说老三那傻子把买酒钱都送到冷香居去了。
“几套?”老夫人从牙缝挤出这两个字。
“十套八套即可。”
十套八套,即可——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等永清伯出去,立刻吩咐心腹婆子:“速去寻一条纯正黑狗来。”
这狗血是非泼不可了!
第29章 调查无果
在韩子恒被寻回来之前,与他一同出游的几个好友,以及带的家丁护卫、女妓侍女等人,都被盘问过。
结果几个好友都说,去黛山游玩是韩子恒的提议。
这就无法怀疑到几个好友身上去了。而侍女家丁那些人都是身家性命系在主人身上的,更是问不出疑点。
这样一来,几个女妓成了被审问的重点,而陪着韩子恒的芷兰更是重中之重。
芷兰不怕被问。
她什么都没有做啊,只是做一朵解语花,及时为韩子恒添酒而已。
至于去黛山游玩,确实是她引导韩子恒的选择,但她可没有明确说出来。韩子恒那样自大的人,也不会觉得自己被人影响了。
而那些改变了她命运的纸鹤,早就被她一点点撕碎,毁尸灭迹。
其实她舍不得,但她不会犯傻留下做纪念,牢牢记在心里就够了。
调查陷入停滞之际,韩子恒找到了。
说是找到,实际上是他自己惊惶狼狈跑在林子里,遇上了寻他的人。
“我爹呢?快去和他说,有人要害我!”
说这话时,韩子恒咬牙切齿,一脸狰狞,一副要把害他的人生啖的模样。
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官员没有把韩悟遇刺身亡的事说出,温声道:“韩公子仔细说说当时的事。”
“当时我喝多了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方便,正准备转身回去,突然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口鼻,很快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用手捂的?”
“对——等等,是帕子,有一股味道,是迷香!”
韩子恒喊得激动,大理寺官员一脸平静。
这不是废话,一捂就昏迷了,不是迷香还能是什么。
“然后呢?”
“然后——我醒来发现在一处黑黢黢的地方,就摸黑到处走,摸到了石壁……我猜是在山洞里,摸索了好久摸到洞口,把挡着的石头推开才出来……”
后面的事就不用问了,一直寻找韩子恒和歹徒的人发现了跌跌撞撞奔跑的韩子恒。
“韩公子手脚没有被捆绑吗?”
“没有。”
大理寺官员与御史台、刑部官员互看一眼。
“这么说来,歹人没打算要韩公子性命。”
不然若是捆住手脚,没有及时发现的话韩子恒就饿死在山洞中了。
这话刺激了韩子恒。
“怎么没打算要我的命?不想害我把我迷昏了丢进山洞里干什么?那歹人不仅用石头堵了洞口,外面还有藤蔓遮掩,就是不想让我被找到!”韩子恒越说越怒,“你们这样说,是想为那歹人开脱不成?我爹呢?我要见我爹!”
这般不客气的态度,若是以往也就忍了,但没了位高权重的父亲,自然没人会忍耐这种嚣张跋扈的纨绔子。
“令尊听闻你失踪,去黛山找你时遇刺身亡。”御史台官员开口道。
他比其他衙署知道的还多些,已经有御史准备弹劾韩悟玩忽职守,追究其生前之过。
韩悟掌握禁军多年,却在其位不谋其政,眼看着禁兵能力一年不如一年,不是没有官员忧心。曾有一些将领表达不满,被他排挤到了边线去。
如今有为国事考虑的,也有想谋私利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总之有不少人磨刀霍霍了。
韩家这棵参天大树的倒下,可以预见。
“我爹死了?”韩子恒一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爹,我要见我爹,我爹在哪儿?”韩子恒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刺激到,发疯般向外跑去。
一时没有人拦。
现在的韩子恒又不是犯人,知道父亲出事了,要去看看也是应当。
“这样看来,韩子恒只是诱饵,歹人是奔着韩悟来的。”
“那对方是细作的可能就很大了……”
几名官员讨论着,不由看向一言不发的少年。
这些年来,北齐、西姜等国没少往大夏安插细作,当然大夏也礼尚往来。
而皇城司的一大职责就是揪出细作。
薛寒这才开口:“皇城司会加大力度搜查。”
就韩悟那占着茅坑不拉屎,把禁军搞得乌烟瘴气、不堪一击的人,敌国细作是脑袋被驴踢了么,要除掉他?
这哪是细作,明明是热爱大夏的自己人。
对韩悟的死,薛寒只想拍手称快,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干脆连衙门都不去了,整日在街上巡视。
韩子恒因父亲的死发疯时,秋蘅一觉睡到下午,喝上了芳洲刚做好不久的甜羹。
累过痛过,甜食无疑是最抚慰人心的。
“都处理好了吗?”秋蘅喝了几口甜羹问。
芳洲点点头:“处理好了。”
处理的是那宽袖短衫的军服。
伯府各房都有自己的厨房,三房的厨房芳洲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趁着午后无人,做上一锅甜羹,衣裳往灶膛一塞。
甜羹做好了,衣裳也烧成灰了。
“辛苦啦。”
“姑娘才辛苦。”芳洲眼里有着心疼。
只有她看到,姑娘沐浴时身上那些交错细痕。虽然伤口都不深,可这么多该多疼啊。
姑娘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么能忍,姑娘走失那十日不知受了多少罪。
“能把事情做好,辛苦些也不怕。”吃过甜羹,秋蘅又困了。
一日一夜的消耗,午睡还不够。
转日韩悟被刺杀,韩子恒被找回来的消息才彻底传开。
秋蘅走在府中,听下人们议论着京城当前最热闹的事,微微一笑。
韩悟一死,那些对他不满的人终于不用忍了,想必会有更多消息陆续出来。
对她来说的佳音,对韩子恒的噩讯。
再过一日,秋蘅身上大半刮伤都好了,正在侍弄香料之时,突然感到了熟悉的灼痛。
“芳洲,今日是不是十五?”秋蘅知道日子,却忍不住向芳洲确认。
“是十五啊,姑娘你怎么了?”
秋蘅脸色发白,催促芳洲:“给我打盆冷水来。”
芳洲忙端来一盆水。
秋蘅把手浸入水中,灼痛感没有丝毫缓解。
果然不行。
没了侥幸心理,秋蘅立刻起身往外走。
“姑娘,你去哪儿?”
“我有事出门一趟,不用跟着。”
芳洲只得忍着担心停下脚步。
第30章 跳湖
秋蘅一口气跑到角门处,对门人说一声要上街买东西,门人就开了门。
听说老夫人给六姑娘打了十套首饰呢,还裁了八身衣裳,听说老伯爷满口夸六姑娘乖巧呢。
府上身份最高的两个主子都这样,他一个小小门人当然不会不长眼。
不过六姑娘去买什么啊,那么急?
被门人猜测的秋蘅直奔青莲湖。
那是离永清伯府最近的湖,夏日莲花盛开,秋日就能收获清甜的莲子。
秋蘅不知道行不行,但只能试试。
在三十年后的那个大夏,她本不该在的地方,受伤流血,时间流逝,最终都不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也是这样,她对先生说她终会回去的话坚信不疑。
可留在不属于她的地方,不是没有代价。每逢十五,月圆之日,灼痛感便会席卷全身,泡在鹊湖里才能缓解。
每当那时,她就在想,是在排斥她这个异客吧。
好在等了十年,终于回来了。
三月十五,四月十五,皆无事发生,可五月十五,熟悉的痛苦又回来了。
顾不得想为什么,秋蘅赶向青莲湖。
街上绯衣少年望着胡同尽头出口处一闪而过的身影,吩咐手下继续巡视,独自跟了过去。
穿过胡同就是另一条街,左右一看,就看到了疾走的少女。
从背影能看出她的急切。
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薛寒带着疑惑快步跟上。
秋蘅眼里只有青莲湖。
若不是深深知道有着秋六姑娘身份的她可以会制香,会蹴鞠,会读书,独独不能暴露会武艺,她早就飞奔起来了。
青莲湖到了,运气不错的是此时无人。
秋蘅提裙冲入了湖中。
薛寒远远跟在后边,看到这一幕脸色骤变,拔腿冲过去。
冷冷的湖水浸没身体,秋蘅舒了口气:还好不是非那个时空的湖泊不可。
到这时,她才有余力思索为何前两个月都无事,这个月却发作了。
那被她认为是身为异客遭到的排斥,或者说惩罚。
这个月,和前两个月有什么不同么?
秋蘅灵光一闪:难道是因为——
还没等她想清楚,身后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拖着往岸边而去。
“放开!”看清是薛寒,秋蘅克制着力气去推他。
对这位听闻伯府寻回丢失的姑娘就立刻上门来查是不是细作的皇城使,秋蘅更不敢暴露会武的事实。
本来薛寒还不确定,秋蘅这么一推搡挣扎,立刻就确认了:秋六姑娘要投湖自尽!
少年一只手紧紧禁锢着抗拒的少女,单手划水,费劲把人弄到了岸上。
秋蘅一手撑地,又疼又窝火:但凡她能暴露会武……
薛寒气喘吁吁,又累又庆幸:还好被他碰见了!
二人皆浑身湿透,颇为狼狈。
“秋六姑娘为何想不开?”
秋蘅咬牙:“我没有。”
薛寒皱眉:“若是受了委屈,我去对令祖父说,你不要做傻事。”
“我没有。”秋蘅知道对方是好意,不该怪罪,可死灰复燃的灼痛感令她无法心平气和。
薛寒看着冷着脸的少女,也有些生气。
他不气她态度不佳,气她不珍惜自己性命。
“若是没有,你为何跳湖?”
面对少年的追问,秋蘅哑口无言。
为了乘凉?这显然糊弄不过去。
“我……我难受。”迎着薛寒不解的眼神,秋蘅默默逼出一口血。
薛寒整个人都傻了,想碰触她又不合适,一时手足无措。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不是受伤。”秋蘅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我……我患了怪病,你先送我到湖里去再说。”
薛寒不是拖拉性子,见她这么说,抱起人就跳进了湖里。
湖水荡漾,惊走了野鸭。
秋蘅登时舒服了,神色舒展开来。
薛寒见此沉默了。
好像是真的。
秋蘅有力气胡说八道了,脑子恢复了灵光:“我曾挨过雷劈。”
薛寒:?
秋蘅不管这话带给对方的冲击,接着道:“没死,但落下了怪病。平时看不出异常,偶尔会有雷击灼痛感,需要浸在湖水中缓解。”
薛寒继续沉默着。
怎么办呢,闹出这样的误会。
“这隐疾,伯府的人都不知道,薛大人会为我保密吧?”
少年重重点头。
他当然会保密,问题是他知道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那薛大人自去忙吧。”秋蘅勉强扬起唇角,“毕竟让人瞧见我们一起泡湖里也不大好。”
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殉情了!
薛寒忙松开手,用严肃掩饰尴尬:“需要在湖中多久?”
“一个时辰。”
“好。”
想想不放心,准备游向岸边的少年转头:“秋六姑娘务必等我。”
又想了想,游到碧绿接连之处,折下一枝荷叶回到秋蘅身边,把荷叶扣在她头顶。
“遮一遮,免得旁人看见了跳下来。”
秋蘅举着荷叶,目送少年上了岸,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心道:旁人瞧见了可能不会跳下来,会吓着。
所以荷叶确实是需要的。
她终于能不受干扰好好琢磨,有了个猜测:韩悟在史上死于南逃之时,而非现在。
是因为她改变了关键人物的命运,而被她本该在的这方天地排斥吗?
秋蘅想到她问回来后如何与先生相认,先生说的话。
不必强求,有缘自会遇见。透露多了对她不好,回去后谨慎与他人提起将来,以免被天地不容。
原来,她真的做不回普普通通的乡间丫头阿蘅了。
无论在三十年后的大夏,还是此时的大夏,她都成了异客。
一滴泪坠入湖中,激起小小涟漪。
听到脚步声的少女向岸边望去,就见薛寒提着包袱走来。
他的视线投向湖面,一眼找到秋蘅所在,挥了挥手随意坐下来。
秋蘅游到岸边。
“好了吗?”薛寒问。
“好了。”
薛寒指指一旁的包袱:“里面有衣裳和巾帕,秋六姑娘换过衣裳再回去吧。”
秋蘅看着包袱怔了怔,轻声道谢:“多谢薛大人。”
薛寒起身:“我去那边帮你看着。”
芦苇随风轻轻摇摆,不多时里外换上新衣的少女走出来。
“多谢薛大人准备的衣物,我——”
“红豆糕。”少年打断秋蘅的道谢,“秋六姑娘想谢我,再送我一些红豆糕就好。”
秋蘅讶然:“薛大人喜欢吃红豆糕?”
薛寒颔首:“对,很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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