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离四月十一三皇子下葬,还有六天。
敬法房内,莫天觉端坐上方,底下乌泱泱站了一排鹰卫,共有六个人。
汲勤和另外两个惊鹊门文官正奋笔疾书地记录着。
何顾正满脸惶恐与悲伤,说道:“……之后,我们都醉了,直接睡在了鹰卫所……待再被喊醒,就听闻三殿下……”
汲勤记了几笔,暗暗叹气:“同样的话,一人说了一遍一模一样的……”
这群人已经一个接一个的被审问,而他们的答案都大同小异。
莫天觉听着倒是神色如常,并不见任何疲乏或不耐,他道:“何顾,你是最后饮酒之人,是吗?”
何顾道:“是。莫大人,我虽是最后一个饮酒的,但手绝对没有触碰酒袋口……这些,兄弟们都是会注意的。不止我,所有人都不会碰酒袋口,不光是三殿下的我们不会碰,彼此之间,也十分注意。”
他这样说,其他鹰卫也纷纷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莫天觉道:“你喝完之后,也是如同他们一般,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吗?”
何顾点点头:“是。”
莫天觉颔首,思索片刻,总结道:“所以,于你们而言,就是如往常一般,同三殿下争了酒喝,喝完之后便醉倒了,就这么简单。在饮酒之后,也没有不适,一如寻常,是吗?”
所有人都点头,何顾却有些迟疑,道:“莫大人,属下倒觉得不是完全一如寻常……”
莫天觉微讶,道:“哪里不对?”
何顾道:“我平日酒量极佳,大家都知道。那日其实我饮得不算多,却也和大家一样醉倒了,醒来之后,脑袋还十分昏沉,这对我来说,是极少见的。”
何顾赶紧点头,道:“是。”
“如此说来,我也觉得有些。”一旁另一个鹰卫回忆道,“我也醉得很厉害,被喊醒时都睁不开眼,还是其他兄弟用冷水浇我我才勉强醒的。”
莫天觉不动声色道:“其他人呢?”
“我也觉得醉得有些厉害……”
“我平日酒量就不佳,容易大醉……”
“说来也是,我平日醉酒后醒来头不疼,这次醒来头却格外地疼……”
另外五个人议论纷纷,大致也都是觉得醉得格外厉害,又有一人疑惑道:“不过,铁大人说这是陈酿佳酿,酒味也的确醇厚远胜于其他酒,你们平日难道喝过这么好的酒?”
听他这样说,其他人又愣住了,那何顾想了想,道:“这倒也是。我平日喝的酒没这般醇厚的,否则也不会喝了又喝了。”
莫天觉颔首:“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其余人都茫然摇头,那柳莫神色有些奇怪,似欲言又止,莫天觉等了一会儿,他最终也没有开口。
莫天觉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的汲勤和另外两人:“都记好了吗?”
三人正好收笔,道:“回大人,已记录好了。”
莫天觉道:“你们按照喝酒的顺序排好,依次审阅他们所记录的方才你们所说的话,每一句细节都要确认,若无问题,便以朱笔画圈。”
众人依次上前,汲勤面前摆着方才他们记录的文书,和一支朱笔、一支普通暗色的毛笔,那朱笔笔尖一片朱红,和一旁的暗色毛笔截然不同。
前五个人都非常自然地拿起朱笔画了圈。
最后一个自然是何顾,他站在柳莫身后,有些不安地探头探脑地看着,确认柳莫是拿了左边那支笔后,莫天觉道:“何顾。”
何顾吓了一跳,侧头看向莫天觉,而这时柳莫已确认无误,以朱笔画了押。
“莫大人?”何顾茫然地看着莫天觉。
莫天觉蹙眉盯着何顾,这令何顾更加心慌,所有人也都不由得看着莫天觉和何顾,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汲勤悄然将方才众人签字用的朱笔和另一支笔悄悄换了。
“没什么,你这两天,身体可有不适之感?”莫天觉随口问道。
何顾摇头:“暂、暂时没有。”
“嗯,若感觉有何不对,随时告诉我。”莫天觉淡淡地说。
何顾赶紧点头,又上前一步,拿起摆放在左边的那支笔,他盯着那笔,顿了一下,但也没有多想,画了个圈,又神色自然地放下笔转身离开了。
全程汲勤也没多说什么,看起来一切顺利,莫天觉便让他们先行离开,由其他鹰卫再带回鹰卫所关着——无他,惊鹊门擅武的守卫并不多,一下关六个鹰卫,且都还是三殿下极为亲近、武功超然的鹰卫,压力委实太大。
何况,惊鹊门和鹰卫所之间,一直以来都有一种默契,尽量不插手彼此之间的事,就算真有牵扯,也尽量给对方一分面子。
所以自然是可以将他们关回鹰卫所的。
不但如此,莫天觉也让汲勤等人离开,去整理今日问话。
众人转身次第要离开,莫天觉突道:“柳莫,你且暂留片刻。”
其他人一怔,都觉有些疑惑,但也不敢多问,柳莫有些为难地留下,莫天觉道:“你方才是否有话想说?为何不说?”
柳莫怔忪片刻,极为佩服地道:“莫大人不愧是惊鹊门少卿……属下的确有一事觉得蹊跷,但不知该不该说……因为其他人似乎没觉得不对。既是莫大人问了,那属下便斗胆说了——那夜,铁大人的到来,本就让我们很意外,但铁大人和三殿下寒暄后,我们才知铁大人竟是三殿下的启蒙师父,当即佩服万分,聊了起来,才推杯换盏。”
莫天觉颔首:“然后?”
“酒喝得差不多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鸟鸣。那声音很古怪。”
“古怪?”
“因为属下以前曾在林中打鸟,对很多鸟的声音都很熟悉,那鸟鸣不像真的鸟,倒像是人为模仿。不过当时脑子昏昏沉沉的,我便也没多想。那鸟鸣后,铁大人说要如厕,便起身离开了,可他去的时间有些长,而且……回来的方向,不太对。”
莫天觉“哦”了一声,道:“如何不对?”
柳莫想了想,索性在地上比划了一下:“那日我们是在后院饮酒,茅房就在禁恶房那一排靠东边,铁大人也的确是往东边走的,但过了好一会儿,他却从西边回来了。”
莫天觉挑眉,柳莫道:“我当时担心铁大人是不是不知茅房在哪却不便开口问,以至于绕了一圈没能如厕,还问他是不是不知,他却说自己已如厕完毕,只是有些醉了,走错了路。”
莫天觉道:“他回来后,做了什么?”
“回来说……说我们怎么喝了这么多,不许我们再喝了,让三殿下亲自把酒都装入了酒袋中。”柳莫挠挠头,“不过剩下的酒比酒袋中的酒多了一点,吕大人便自己拿酒袋喝了一口,再往里装了剩下的酒。见吕大人偷喝,又有两个兄弟抢去各饮了一口,吕大人见这么下去没完没了,复又抢了回来,递还给了三殿下。”
莫天觉没有说话,盯着柳莫方才比划的地砖,柳莫有些不安,道:“不、不过,若是醉了,的确会有这般的情况,所以我总觉得,应当是我想多了……”
“没有,多谢你。”莫天觉和气地说,“你的观察能力不错,怎么没进惊鹊门,进了鹰卫所?”
柳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大字不识几个,功夫其实也不好,多亏三殿下赏识,说我做饭好吃,会点功夫,出行任务能带上我……我恐怕,至今还在酒楼当个厨子呢。”
“是多亏三殿下赏识,还是多亏林存善赏识啊?”
一旁暗色的地牢甬道内,突然传来一道毫不客气的女声,下一秒,张小鲤的身影已出现在地牢之外。
听张小鲤这样说,柳莫一脸意外地道:“属下不明白……”
“装。”张小鲤没好气地箭步上前,一把用手里的匕首抵住柳莫的脖子,“你再装,我现在就杀了你。你猜,你忠心耿耿对待的林存善,能不能替你寻仇?”
柳莫自是半点打不过张小鲤,他无助地站在原地,看向莫天觉,满脸哀求,莫天觉却咳了一声,低头整理着那堆画押纸。
柳莫登时绝望了。
张小鲤冷哼一声,道:“怎么,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非要把你戳破,你才肯老实交代?何顾,是个不辩红绿之人吧?”
柳莫再次瞪大了眼,莫天觉也从高台上走下,拿着一张画押纸,道:“嗯,虽已猜到了,不过这可是铁证如山——”
莫天觉轻轻挥了挥手里的纸,那是方才何顾画押的纸,毫无疑问,上头是个暗绿色的圈,和其他人朱红色的圈格格不入。
“听闻,不辩红绿之人,看红色绿色,都很接近同一种暗色。”莫天觉道,“你便是利用他不辩红绿,调换了看守的钥匙,从而可以轻松开锁,对吗?”
柳莫脸色煞白,没有说话。
莫天觉却看向张小鲤,道:“不过,你为何会说他是知白的人?按理说,他不该是吕大人安插在鹰卫之内的吗?莫非,是因为方才他说出了吕大人的可疑之处?”
张小鲤眯眼道:“嗯,这是最可疑的地方,他若是吕大人的人,绝没必要多言,这样一想,怪异之处便多了——至少,他不该再度被卷入这次三殿下的案子里,莫大人明察秋毫,迟早会注意到次次都有他,吕大人定然不敢冒险。其次,我突然想起,这家伙是厨子,之前我阿姐和林存善来往,靠的就是假过敏,而能光明正大往我阿姐屋子送东西,还能通过守卫检查的,只有食物。”
柳莫神色沉沉,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着。
莫天觉道:“方才,我也觉得十分奇怪,他连吕大人是鸟鸣后起身说要如厕都注意到了,可见说是饮酒,实际上一直盯着吕大人的一举一动。柳莫,你想暗示我,那鸟鸣是给吕大人的暗号,所以他听到暗号后,便假借要如厕,实则去做了某些事……对吗?可惜,你暗示的太明显了。”
柳莫神色有几分懊恼,抿着唇,面色纠结。
莫天觉盯着柳莫看了片刻:“不过,我没想明白的是,若柳莫是知白的人,吕大人那天究竟打算如何救出蕊娘?难道是和知白的人合作?但以知白的谨慎,如何可能会让吕大人轻易知晓柳莫便是自己的内应?还有,那个隋贺……”
“两位大人不必猜了。”柳莫叹了口气,一脸放弃挣扎的表情,作揖道,“不敢再让二位费神,何况两位大人实在神智,即便属下不说,二位也总会猜出来。属下……的确与林大人相识,但说内应,却是不妥。”
莫天觉与张小鲤对视一眼,张小鲤将信将疑,突道:“你进鹰卫,与林存善有没有关系?不必骗我——我能猜到,你进鹰卫,多少有他出力。”
柳莫神色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属下出身并州,家境贫寒,曾身陷囹圄,多亏林大人相助,便欠了林大人一份人情,他知我厨艺高超,花钱打点,让我一年前入了京,进了三皇子爱去的一家酒楼,又设计了一场……小小的意外。”
“什么意外?”张小鲤追问道。
柳莫道:“无非是让我与掌柜起了争执,这争执中,透露了我的身世,我为父母花钱治病、债台高筑,不得不舍弃了入鹰卫的梦想……”
张小鲤冷笑一声,道:“林存善人编故事还真是有一套。”
柳莫道:“这……也不能完全算编的,属下出身卑寒,自是希望能谋得公职……”
这完全是偷换概念,张小鲤懒得与他争辩,道:“你进了鹰卫,林存善要你做过什么?”
柳莫认真地道:“什么也没有。”
张小鲤眉头一挑,极为怀疑地看着柳莫,柳莫看出张小鲤的不信,拱手道:“入鹰卫后,林大人只让我专心为三皇子做事,不要出了差错。他帮我入鹰卫,虽有私心,但并非一定图报,甚至他说,若无极紧要之事,他绝不会联络我,免得落人话柄。”
顿了一会儿,柳莫道:“入鹰卫这一年多,林大人便似销声匿迹,从未联络过我。甚至林大人入京为官后与我打过照面,也似不认识一般,直到前些日子,他难得约见了我,想要我为蕊娘之事出力。”
张小鲤一怔,柳莫回忆道:“属下虽不知蕊娘到底是何身份,但观三皇子对其重视程度,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有些犹豫。但毕竟欠林大人许多人情,又知他谋算缜密,故而还是答应下来。”
莫天觉询问道:“那,你知不知道知白安排的其他人是谁?”
柳莫摇头:“林大人说过,解救蕊娘,有几环,而这几环之中的人,互相不知。这样,就算实在不幸有人被捕,也不至于牵连其他人。”
果然。
莫天觉颔首,继续问道:“那隋贺,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林大人为保护属下,设的一个障眼法。”柳莫道,“林大人说,知何顾不辩红绿的,未必只有属下,万一有人识破了换钥匙的诡计,那属下就危险了。所以,怂恿何顾主动在四月初一留在后院保管钥匙后,我故意调开了日子,冯大人便安排了隋贺。之后,我再故意数次私下在隋贺面前表示庆幸四月一日不必留在后院,可以去吕大人面前表现……隋贺好抢功,果然主动要求调换,甚至若我不同意便要动手,我便一副被迫答应的模样,得以在四月一日保管钥匙。”
说到这里,柳莫心有余悸,道:“当时我还觉得林大人多此一举,如今隋贺莫名失踪,我才知此举有多么重要。若非如此,恐怕如今失踪的就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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