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张小鲤独坐小宅的前厅之内,听着外头传来的呼啸风声。
这两日没怎么休息,她托着下巴,盯着面前那点摇曳的烛火,倦意阵阵涌上,风声之中,依稀能辨别出外头侍卫的巡逻脚步声,还有虫鸣之声。
等待的感觉,实在太糟糕,尤其是,只能等待。
外头冯乐安不在,张小鲤回来时,其他鹰卫说冯乐安下午突然被三皇子急急忙忙地召回,似有要事吩咐冯乐安去办。
多么奇怪,都到了眼下,还有比看守住她更要紧的事?
张小鲤虽困惑,却也没心思去细问,焦躁不安地等了又等,等到太阳落了山。
张小鲤疲倦地把头埋进手肘里,额头抵着手臂上的布料,还是没忍住合上眼睛,但刚闭上眼,她又猛地坐直,外头传来了马车的声音,不会错。
张小鲤起身,那马车在小院外停了下来,张小鲤思索着怎么同冯乐安解释自己大晚上要去惊鹊门,不过莫天觉派来的人或许本身就能成为理由,张小鲤正想着,外面传来一个侍卫极其惊讶的声音:“参见殿下……”
张小鲤登时愣在原地,这时候,三皇子怎么会来?!
外头当真传来三皇子的声音,他嗯了一声,新人成婚前夜见面实在不合规矩,但他要来,哪里有人敢说什么。
小院的门被推开,张小鲤也从前厅里探了个头出来,道:“殿下?”
三皇子穿着一身劲装,身上披着玄色薄披风,发丝凌乱,似是长途奔袭后从外归来,身后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冯乐安。
看见张小鲤,三皇子一怔,道:“你怎么在前厅?我还以为你会在房间里歇着。”
张小鲤张了张嘴,三皇子却似乎很着急,摆摆手道:“先不要在此耽搁,你随我上马车,趁着宫门关之前赶紧入宫。”
他脸上泛着一点红晕,张嘴还有酒气,张小鲤眉头一皱,顿生警惕,道:“明早我自会随迎亲队伍入——”
“——还迎什么亲。”三皇子摆摆手,果断地说,“这婚不成了。”
他这话说出来,不但张小鲤,一旁的侍卫也面露惊愕,三皇子看起来当真十分焦急,抓着张小鲤的手就往外走,张小鲤道:“殿下可是喝醉了?”
“是喝酒了,但清醒着。”三皇子道,“放心,这是你最想要的结果——既可以不同我成亲,还可以安然无恙地留在京城内。”
走到屋外,只见停着两辆马车,两辆马车外观相似,都极尽低调,看着几乎和民间最普通的马车毫无区别,张小鲤一怔,三皇子却只扯着她往第一辆马车上走,一边道:“上马车,我会同你细说。”
张小鲤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犹豫片刻,道:“可否留下两人,我托莫大人查询阿姐之事,他今晚或许会派人来送消息。留下两人告知莫大人,说我同殿下入宫了。”
三皇子点点头,冯乐安便回头安排了两个人守在此地。
马车内点着一点烛火,三皇子幽幽地看向张小鲤,离得近了,三皇子的酒气便显得更浓,他低声道:“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有个喜欢的人,但没办法同那人在一起?”
张小鲤一怔,点点头,三皇子突然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道:“可,是我想岔了。就算我不能同那人成亲,其实若能生活在一处,又与在一起有何分别?反正,就算那人成亲了,也未必就……”
他突然一顿,笑得更奇怪了,张小鲤听得心惊——没错,莫天觉的确要同昭华成亲了,两人也的确没有感情。
而三皇子和昭华素来走得近,莫非三皇子是突发奇想,觉得自己可以通过昭华,和莫天觉以另一种方式在一起?
这也忒……
张小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三皇子又道:“一会儿,你同我去面见父皇,要说什么我已替你准备好——就说,经太医诊断,你才发现你无法生育。”
“啊?”张小鲤登时有几分傻眼,“这也能算是个法子?皇上又不傻!”
三皇子哼笑一声:“父皇自然不傻,听闻你这样说,定勃然大怒,或许会要其他太医来为你诊脉,不过……在你说完之后,我会立刻向父皇说明一件事,待说明后,父皇的心思,就不会在婚事之上了。”
张小鲤有几分明白了,道:“我以不能生育为由请求退婚,只是个引子,你之后要说、要做的,才真正能让皇上取消婚事?”
“不错。”三皇子满意道,“你这般聪明,一会儿见了父皇,定不会出岔子。总之,声泪俱下,表示你自己也没想到。无法开枝散叶的女人,怎配为皇妃?如此,父皇对你就算有责罚,一定也轻之又轻,何况……待我开口,父皇恐怕心思都不在你身上了,我会让人带你离宫,等父皇再问起,恐怕都是多日后了,届时,再说你羞愧难当,离了京城便是。”
这计划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能有什么事,会让皇上连三皇子的婚事都顾不上了?张小鲤迟疑片刻,到底是没问,若能说,三皇子定然会主动说,他不说,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三皇子瞥见张小鲤的表情,又是一笑:“你放心,我要同父皇说的事,和你、和你阿姐,都毫无关系,不告诉你,也只是不想再次牵连你。”
张小鲤立刻摆手,道:“殿下放心,我也半点不好奇。若能得皇上首肯,免了这段亲事,我定尽早离开京城。”
“无论如何,摆你一道,我心里是有愧的。”三皇子叹了口气,往车背上一靠,“可,身不由己,你要体谅。”
张小鲤没有说话,只听着身后传来的车轱辘声,知那是另一辆马车牢牢地跟在后头,显然这辆车也会跟着入皇宫,甚至……面圣?
马车中人定然与三皇子说的那桩事有关,但张小鲤也相信,此事和自己无关。
既是和自己无关,那么马车里的人是谁都没有关系。
也不知入了皇宫,何时能离开,更不知今夜,莫天觉那边设下的引君入瓮的计谋能否在吕尘身上奏效……
张小鲤脑子里乱的很,身边的三皇子似也有些疲倦,将腰间的酒袋解下,酒袋被撞得发出轻响,张小鲤回神,思及这事关自己,还是道:“即将面圣,殿下还要饮酒?”
去找皇上晦气,他还敢这样,本就一身酒气,现在居然还要喝。
三皇子居然有几分爽朗地一笑,道:“下午派冯乐安出去找人时,没想到今夜就能找到,我在鹰卫所等消息,顺道同他们找你阿姐,毫无头绪,便闲聊起来……噢对,铁侍卫也来了。”
吕尘?!
张小鲤心头一凛,尽量不露声色地问:“铁大人去鹰卫所做什么?是查我阿姐的事么?”
“不完全是。”三皇子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他毕竟算我半个师父,知我明日要成亲,所以来祝贺我。还特意温了一坛珍藏的陈年佳酿。”
三皇子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酒袋,露出个陶醉的神色:“当真是好酒,我们一群人,争着喝酒,那些人无法无天惯了,醉起来也不当我是个皇子,还是铁侍卫拦着,把剩下的倒进我酒袋,装了满满一袋——”
张小鲤下意识伸手掂了一下那酒袋,酒袋还是温的,不过里面已经没多少酒了,张小鲤咂舌道:“这都快被您喝空了……您确定一会儿咱们能顺利让皇上同意么?”
三皇子摆摆手,辩解道:“这酒袋里的并非我喝的,是铁侍卫自己也馋了,没料到一下倒空了酒,便又自己饮了一口,见他饮了,其他人也不客气,起哄讨要,又一人饮了口,铁侍卫虽自己也偷饮了,但还是帮我抢了回来……”
吕尘倒的确一直嗜酒,不过不怎么让张小鲤喝,说是喝酒碍事,所以两人同行呢,只许一人被酒所碍。
张小鲤记事起,就很多次从酒馆里把醉得四仰八叉的吕尘给拖回去的经历,吕尘那么雄壮一个人,醉起来就跟死尸一样,半点不会出力,张小鲤最初每次拖两步就气喘吁吁,后来倒是能面不改色拖着他走过三条街。
对此,吕尘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故意为之,就为了让张小鲤更好地锻炼臂力。
想到吕尘醉酒的可恶模样,张小鲤有些想笑,更多的仍是悲哀,那时还小,她什么都不懂,觉得吕尘也和自己没什么区别,她拖着醉酒的吕尘,行过初春花蕊初绽的大街、夏日树影斑驳的小巷、秋日落叶层叠的木桥、冬日白雪皑皑的石板路……
走着走着,就彻底散了,散着散着,连人都看不清了。
那样无防备、惹人厌的师父,为何到了长安,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张小鲤无数次地在心底肯定——她讨厌长安。
三皇子晃了晃酒袋,语调含着些醉意,:“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不会大醉。我要同父皇说的事,于他而言是桩悲事,我饮酒,父皇不会怪我,只会怜我。恐怕还恨不得同我一起饮酒呢……”
张小鲤奇道:“悲事?可殿下看着心情很好。”
三皇子轻声一笑,并不否认。
张小鲤心里愁绪万千,也懒得再多问,只把脑袋重新抵回车窗边沿,天色已暗,街上的铺子都逐渐在打烊,四下静悄悄的,唯有车轮在道路上滚动的声音,很富节奏,张小鲤实在倦得厉害,想着到皇宫这条路上小憩一下也好,便合上了眼。
方合上眼,困意便一阵一阵袭来,这令张小鲤警觉了点——怕是车内有迷药一类的东西。
但她用力嗅了嗅,什么味道也没有,眼下不是冬天,马车内也并未点熏香,张小鲤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太累了,不光是□□,还有精神。
她终于放松了一点,放任自己缓缓睡去,依稀听见身后三皇子解了酒袋,畅饮了一口,张小鲤也懒得管,反正他说了,他心里有数……
噔。
马车骤然停下,张小鲤也猛地睁眼,马车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灭了,一片漆黑,张小鲤心头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识掀开车帘一看,见已到了九道廊桥前,几个侍卫拦住了马车,显是在排查,冯乐安的声音从车辕上传来:“是三殿下与未来的三皇妃……无事,我明白,开帘检查便是。”
话一刚落,冯乐安便主动掀开了车帘——反正车内的确只有三皇子和张小鲤,配合宫卫检查实在平常不过。
一道有些刺眼的光照了进来,是宫卫手里的大灯笼,张小鲤眯了眯眼,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见冯乐安和两个宫卫的神色突然变得极其惊恐,冯乐安惊呼道:“殿下?!”
张小鲤一怔,突然意识到从她醒来便觉得不舒服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马车内,并无第二个人的呼吸之声!
张小鲤瞪大了眼睛,转头一看,三皇子仍好好地“坐”在张小鲤身侧不远处,后脑勺抵着车背,双目紧闭,脸色煞白,白中透黑,嘴角、鼻下皆有紫黑色血迹,他的手摊在两侧,酒袋失去支撑地耷在椅子上,里面的酒把椅上厚实的软垫浸湿了。
而三皇子那带着紫黑血迹的嘴角,竟还微微上扬着,显得他的死状分外恬静,像是死前仍在想着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在这个瞬间,阿奴的脸奇异地与三皇子的脸重叠了,张小鲤的脑袋里浮现出那张嘴角流着黑血,脸颊上却挂着满足笑容的女子,这一刻突然变得很长,长到张小鲤还能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三皇子,也正是在阿奴死的那个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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