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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叫他“哥”是十多年前的事。李家淙清楚,李盛当然不会叫,听李盛开口,声音一如往常沉静:“好久不见。”
李家淙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李盛,像是逮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李盛穿得脏,模样变化却不多,浓眉直鼻,浅淡的双眼,嘴巴放松的时候也闭得实,他一遍遍描摹着这张脸,片刻后,他说:“出来。”
两个人在所有人的目光里走出去。门外,汽笛声喧闹。李家淙靠着墙站,点了根烟,等到李盛:“找你很费劲啊。”
李盛僵硬地笑了笑。
“小艾要结婚了,知道么?”
李盛停顿了好久才说:“真快,小丫头都结婚了。”
李家淙在自己吐出的烟雾里看他,眼神琢磨:“她想找你当伴郎,去么?”
李盛冷淡回答:“去吧。”
李家淙递来请柬,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不让手上的油污蹭上。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李家淙问。
“没多久。”
“这些年你都在哪?”
“很多地方。”
李家淙没再说话,他们再次陷入沉寂。砖地的台阶走出去就是马路,车水马龙,仿佛离他们很远。李家淙的眼里只能看见、听见李盛。可却好像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隔绝着,十多年不见,陌生太应该。可叙旧?他不知道如何开端。
李盛率先开口,语气异样冰冷:“还有事吗?”
那双透亮的眸子盯着他,李家淙恍然有种错觉,仿佛一切还在昨天——十多年前的最后一面,李盛狠狠咬了他的嘴唇,咬得两个人满嘴血腥,对他说,“我们再做一次。”那时候他就这么看着他。
李家淙说:“没了。”
喧哗的蝉鸣回到他耳朵,这次,他终于在李盛面前,顺利抽完了一支烟,那个人捏着请柬转过身:“我回去上班儿了。”
李家淙想挽留,吐出来的话仍然近似嘲讽:“就这么着急走?”
李盛没有反应:“老板看不到我人,要扣钱。”
李家淙笑了:“好,”他望着他的背,“婚礼前一天,两点,伴郎要到蓝洲酒店试衣服,布置新房,别忘去了。”
李盛点了点头。回到汽修厂,李盛找了抹布擦干净手,旁边一起干活儿的工友凑过来:“谁啊?有客诉啊?”
李盛:“不是,是小时候同村朋友。”
“干什么?”
“送请柬。”
“他结婚啊,这么讲究,请柬还亲自送到手?”
不是他结婚,他有没有结婚他也不知道。李盛看着请柬,他知道李家淙那样的人是不会帮忙跑腿的——他是特地来找他的。
“轰——”一声,门外有车启动,李盛抬头看过去,上升的车窗逐渐掩盖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工友也看到了:“你跟他……一个……村?他这一个车轮子怎么也得是我们一年工资吧,鸡窝飞出金凤凰?”
李盛没说话,他知道李家淙并不来自鸡窝,他从小生活富裕,本就是凤凰,那个村子也不是他的故乡。只不过,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体面地形容他和李家淙关系的说法。
李盛低头,展开手中请柬,看上面的字,婚礼时间在十天后。
新娘名字:李艾。
***2002
还没亮的清晨,菜田地里的软皮的水管,软塌塌地趴在地上,像是传闻中成精的巨蟒。
李盛早上把羊赶回圈里,就去葱地里浇水,捧着那条蟒到垄前,看干涩的土地淌过水。头顶微微一暗,他回头,看见了李家淙。
“你怎么来了……”
“没啥事,就来了。”
李家淙不是被按头来的,只是闲来无事,而且他发现他不讨厌李盛,这可能是这个村子里他唯一不反感的人,李盛话少,不啰嗦,而且很会保持距离。这很招他的喜欢。
李盛皱着眉:“你咋就穿这些?”
“啊?怎么了?”
“晒。”李盛说。
李家淙只穿了一件白半袖,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没事儿吧。”
李盛把自己头顶的草帽摘下来,给他:“你带。”说完,他转头朝地里头走。
李家淙叫他:“哎,我干点什么?”
“上午没什么活儿,”李盛在太阳下眯起眼,甩一下水管子,“我浇水,浇完就好了。”
李家淙听他这么说,就杵在地头没动,站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想说话,扯着嗓子问李盛:“这都是你家的地啊?”
是句顶顶没用的废话,不成想李盛没听清,还折腾地走过来问:“什么?”
李家淙只能尴尬地继续问下去:“这儿的地,都是你家的吗?”
李盛:“不是,地是按人头算的,就一亩多,那边是别人家的。”
李家淙点点头,李盛又返身回去,扯那条长水管到下一个垄。
他弓着腰,汗细密的排布在后颈,实在挂不住了就往下淌,在喉结的地方向土地坠落。李家淙皱了下眉,捏了捏头顶的草帽,出于某种礼貌,走过去说:“剩下的我来吧。”
李家淙真诚了一把,他不想跟李盛虚伪地推来推去,直接抢下了他手里的水管,抱着往下一个垄走,这东西比他想象中沉,也不好拿。地不平坦,他磕磕绊绊的前进,忽然,他感觉手里的东西一轻,回头看见李盛抱起后半截管子,不多言地陪他拎着。
李家淙没说什么,抱着那脏水管开始浇地。李家淙自己都很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干农活。
浇完最后一垄,李家淙感觉手酸,到了终点,他随意地扔下水管,接过落地的瞬间溅出了一滩泥。李家淙低头啧了一声,李盛看过去,看见他脚上那双深蓝色运动鞋有几个显眼的泥点,鞋边也踩脏了。
李家淙蹲下身,用手指揩了下,嘴里发出脏话,他最讨厌鞋脏,但现在也只能继续忍耐。看面前清澈的水滚过干涸的地,李家淙问:“要每天浇水吗?”
李盛摇头:“隔几天浇一回就行。”
李家淙扒拉着还嫩的葱叶:“这东西什么时候收?”
“秋天,”李盛说,“十月份,到时候收了,可以卖。”
李家淙又问:“你不念书啊?”
李盛眉头一蹙,不过很快展开:“不念。”
“哦,”李家淙毫无察觉自己问过重复的问题,自顾地说,“中午,还去我家吃饭,还是那些菜,那鸡肉太结实,我奶和我爷嚼不动,我也吃不了多少。”
李盛说:“好。”
上午的任务很快结束,赶在最热的太阳光之前,两个人走了回去。乡路两面都是田野地,视线辽阔,有路过的不少村民会都会多看他们几眼,感到分外新奇,其中主要是对李家淙,大家会停下来问一些答案显而易见的废话。
“是大领导的儿子吧?咋回来了?”特别粗旷的嗓音。
李家淙不认识对方,但他爸打人疼,他不敢也不能败坏他爸的“名声”,有问必答:“过暑假。”
“你爸你妈呢?”
“在家。”
“你俩怎么走到一起去了?”
“有什么问题?”
抛头露面地走下来一趟,李家淙发现这里的人似乎对李盛关注不多,比起他出现的显眼程度,李盛像是透明的。他察觉的一丝异样,应该被嘘寒问暖的,不应该是这个刚刚有家人离世的孩子吗?
为什么?
走到家,他已经被七八个人提问过相同的问题了,脸色也已经十分难看,他去房间换了双鞋,把脏的那双扔在了水缸边。
等出来的时候,李家淙发现李盛还站在院子里,他皱眉说:“进啊。”
李盛点了点头,还是不动。
李家淙有点纳闷:“怎么没人领你,你不进啊?”
李盛尴尬地笑了笑,算是承认。
怪人,李家淙心想,但嘴上评价道:“你挺客气。”
他带着李盛进他奶那间房,一进去,发现地中间的饭桌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脸圆圆的,扎着麻花辫,嘴里吵吵着:“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怎么还不可以吃!”
李家淙对她颇有印象,这是他爷亲弟弟家的孙女,他的堂妹,家庭聚会见过几次,住在后面两条街,与八竿子打不着的李盛相比,李艾是他真正的亲戚。
“我把艾孩儿也叫来了,他家大人今天不在家,”秀英端上最后的笨鸡炖蘑菇,“你们吃吧,我跟你爷吃完了。”
两个人蜷腿坐在桌边,李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指着李盛的鼻子说:“你咋也来!鸡肉香!你闻味儿来的哈哈哈哈!狗鼻子狗鼻子!”
李盛淡淡地说:“老奶叫我来的。”
李艾:“这是你家的鸡吗?这是我家的!不给你吃!”
李盛的手指蜷起,没有说话。
李艾调皮地把大拇指顶在自己鼻子上,做鬼脸,对着李盛吐舌头:“略略略略——”
“哎,干嘛那样,撅鼻子以后看丑啦!”家淙她奶说,“别弄!快吃吧!”
这时,李艾目光转移,她把手拿下来,歪头看看李家淙,李家淙毫不遮掩地回看她。
李艾嘬了嘬拇指,指着他:“我见过你!叫啥来着!哎呀!”
秀英刚想开口告诉她,李家淙突然把她指人的手打开,也没有谦让与大方,瞪着她说:
“鸡腿,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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