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的哥特教堂与乡村土砖房融为一体,腐朽中带着神圣,本该飞落白鸽的尖顶长满荒草。在夜色里,它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甚至可以形容成瑰丽。
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在受着这座教堂的熏陶。不论是孩子出生、结婚,走向死亡,都会有神父来见证:受洗,祝颂,祷告……
李盛在向教堂跑去。可他意识混乱,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竟然失去了方向。
一切对他来说发生得太快了——做着饭,爷爷突然倒地,他掐人中急救,可都没反应,疯狂地跑去卫生所去喊人,等大夫来了,告诉他人已经没了。是什么病,不知道,去探究到底是什么病,再没必要,人已经走了。
他的脚步逐渐变慢,背塌了下来,周遭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他用手捂着眼睛,哭出了声,声音仍然很低,像是某种幼兽垂死一般的喘息。他知道今晚失去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家人。
突然,李盛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栽去。片刻之间,他失去意识,等睁开眼,他才察觉,自己摔进了地沟里,被草掩盖了,却又深又窄的地沟里。他侧身被夹在里面。他撑着手想起,却使不上力气——被捕兽夹夹住了。
胸口被石头挤压着,求救的声音拼命从喉咙里逃跑,却泡沫一样碎在半空。
他往夹着他的矮墙上看,那上面画着圣父圣像,“独一、全能”的父,全能的父却悲伤地凝视他。他已经走到了教堂门外,却只差一步。
李盛终于崩溃了,如果上帝嘲弄他活着的命运,他任祂嘲弄,如果死亡在挥手召唤,他跟随他去。他的哭声从压抑变宁静。
忽然,李盛听见教堂大门有声响,有人从里面出来了,他没等出声,面前的草丛瞬间被拨开来——
一张精致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那一刻对他而言,像是神明显现,从视线从高处降落在他身上,看他难堪的一幕,却面无表情,向他伸过一只手。
“起来。”
李家淙冷淡地说。
他把李盛从地沟里拽了出来。他原本是出于好奇,来教堂参观参观,教堂的大门没锁,进去转了一圈,家里那边的教堂他曾路过,比这里大了三倍,装修精致,这里比破烂就差一步,显然没什么好看的,转了几分钟,他就出来了。
他想到过可能会遇到李盛,但没想到是在地沟里遇到。
漆黑的角落,一丛挣扎的起伏的草。李家淙以为会是什么动物,结果一扒开,不是野猫野狗,是那个左眼角一道长疤的李盛,夹在缝隙里,露出半张脸,看向他的眼睛碎着泪,他又哭了。
被拉出来的李盛神色晦暗,站在风里摇晃,说不出来话,嘴上都是灰土。李家淙愁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教堂,帮李盛叫出了神父。
“谢谢。”李盛低着头说,李家淙摆了摆手。
李盛带着神父离开,他则一个人继续慢慢地在村里转悠,直到快到家的地方,路过了一个挂着白布小院,里面缓缓传来肃穆的颂声。
李家淙站住脚聆听。
“免堕地狱,获升天堂,享主圣容。”
“阿门。”
“——阿门。”
…
“以后他家里就他一个人,这可咋过呀?这可咋过呀!唉——”
李盛家办完丧事后,秀英同志成天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农村有丧事的话,有的家人会搭棚子,摆流水筵席,吃完一桌撤一桌,再有请人唱戏表演,村里的脏小孩儿们就来凑热闹,在戏台子地下坐一排,指着台上扮丑扮傻的人哈哈大笑。
但李盛家没有这些,很安静,哭声都没听到,把李盛他爷埋在山上之后,那间院子也慢慢撤下白布,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家淙这几天没出屋,坐在炕头看他妈给他买的外国名著小说——实在是闲得没事干。
他奶拿抹布来他的小屋打扫,擦一圈,说了五遍“李盛可怜”。
李家淙看着书,干巴巴地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他奶瞪他一眼:“小犊子心咋那硬。你小时候跟他一起玩得不挺好么?你不记得了?”
“记不得。”李家淙捏了捏眉心,“都多少年前了,我来这里才几次。”
他奶帮他回忆:“当时啊!你爸给你一毛钱,你就带着他去村口卖店,买了糖,还分他呢,回来让爸好顿夸呢。”
李家淙竖起大拇指:“您老记性真好。”他抬起头,突然问,“李盛他是孤儿么?”
他奶犹豫了一下说:“也不是。”
“不是?不是就等他爸他妈来管呗,”李家淙说,“他爸他妈呢?”
他奶没等回答,有人敲窗户,转过头,看见他爷举起一只鸡晃了晃。他奶在屋里大喊:“行!晚上吃!”她指挥李家淙,“去,你上盛儿家院里,你去找他玩,完了晚上,让他上咱家吃饭,今晚你爷要杀鸡,整点好吃的。”
李家淙眉头一蹙:“我都这老大了,去找人家玩啥?”
“玩啥不行?实在没事你帮他干干活也行,他家那地,他得围拢,咱家地都租出去了。”
“我不去,我还学习呢,叫他吃饭行,我到点叫去。”
他奶嗨呀了一声:“你说你来这边放松放松,你自己能放松吗?”
李家淙没说话。
“你这小身板也需要锻炼,瞅你抬不动二十斤大米………”
“李盛啊,真是可怜呐——”
第六遍了。
“你就是命好,不然呐,我瞅你真没那孩子板整带劲,老五那人其实也不错的,李盛是个好孩子,从来不胡闹,特别懂事,就是啊——”
“好好!秀英啊,你可放过我吧,”李家淙实在受不了了,下炕穿鞋,“我去!我去行了吧!”
纵横交错的小土道,墙根下有马蹄莲和几朵粉红色的小野花。没有一分钟,李家淙就到了李盛家门口,农村就是方便。他看着面前那黢黑的大铁门合得严严实实,轻轻敲了三下,那声儿跟风刮门似的。
李盛耳朵似乎挺好,隔着院门问:“谁来了?”
听着有些哑,李家淙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就“嗯”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等着里面的人来开门。
李盛拖鞋出去,划开门闩,看见了李家淙,有些意外。
“我是……那大地里头那李二波儿……”李家淙停了,在心里骂这该死却洗脑的外号,改口直接说,“我,李家淙。”
“我知道。”李盛说。
李家淙也清楚,在苞米地,家门口,教堂前,他们以难堪到没法重提的方式见过了三次面,早不用互通姓名。
“我奶叫你去吃饭。”李家淙不跟李盛对视,语调并不友善,不像请人吃饭,反而像是追债的。
“现、现在?”李盛有点懵。
“不是现在,晚饭。”李家淙后悔答应了他奶过来,没有逗留的借口,和人家怎么说?我奶让我找你玩,和稀泥还是过家家?
还是算了,李家淙正想转身,李盛突然叫住他,说:“进屋待会儿吧。”
…
李盛家院子不大,门前搭了葡萄架,葡萄也结了,一串串又小又干瘪,紫得发黑。房门上挂着绿塑料珠门帘,一撩开,哗哗地响,李家淙跟着李盛迈进了这间房子。
很小,比他那西屋还要窄,甚至拥挤得让他觉得压抑,闻起来有股旧木头和青草味,李家淙意外觉得竟然没有很难闻。李盛身上也是这种味道,昨晚他跪下来那一刻,扑面而来的气息,独特,不难闻。
“坐。”李盛指着大屋的炕。李家淙走过去,往地上一扫,看见凹凸不平的地上有烟灰。
李盛上厨柜里掏了个盆,一舀子清水,一盆西红柿,他端到了屋里的桌子上:“吃。”
李家淙点头,手上盆里涝了一把,潮乎乎地攥在手里,问:“你抽烟?”
“是帮忙的人来抽得,掉地上了,我没来得及收拾,”李盛看着他,“你要抽烟么?我给你找烟灰缸。”
“不用不用!”李家淙摆手。
李盛没再说话,缓缓地走过来,也坐在炕沿边。
气氛尴尬。李家淙咬了口西红柿,酸甜味充满口腔,他有些做作的回过头,透过窗户看院子里。
李盛跟着瞭了眼,啥也没看见:“咋了?”
“你羊呢?”李家淙问。
李盛面色一窘,磕巴地说:“羊、羊在羊圈,不在这边。”
李家淙:“哦。”
李盛岔开话题:“你高中毕业?”
李家淙愣了一下说道:“我还没,开学高三。”
李盛低了下眼:“记错了,我以为你毕业了。”
“你记得?”李家淙看着他。
“以前见过你,听我爷说过,咱俩应该是一年上的学,”李盛坐在炕沿儿,撑在膝盖上的手掌搓了搓,“我没念高中,记错了。”
这看来小时候真玩过,但李家淙还是没想起来:“哦,那你现在是什么工作?”
“什么也没干,初中毕业,我爷怕我学坏,让我在家里陪着他干活,他教我手艺。”
李盛的口音很重,说“学”,都是发的“淆”的音,这是农村老一辈人才说的土话,听爷爷奶奶说还正常,听李盛这么年轻的人说,特别扭。
李家淙想纠正,忍下没开口,目前来看,李盛情绪很稳定,没他奶说的那么可怜。李家淙尝试沟通,跟他说游戏,结果开口就失败,但李盛连《魂斗罗》都不知道,转念想提议两个人看点什么,结果发现这也没有电视和vcd,唯一娱乐是窗台上一把晶莹的玻璃球,但他们都过了玩它的年纪。
李家淙就这么跟李盛耗,吃了大半盆西红柿,看得李盛觉得他吃多了该酸胃了,默默给西红柿端下去,换了几根洗好的黄瓜来。
李家淙摸着肚子,心说再吃一会儿鸡就吃不下了。直到听见了一阵吆喝,李家淙如蒙大赦,这是亲切的秀英在呼喊:“盛孩儿啊,家淙在你那没?你俩来啊,吃饭啊。”李家淙立刻应了一嗓子。
秀英整了一桌子菜,李家淙进来看见菜,还是猪肉炖粉条,几天了,都是一个菜系,今天只是多了一个笨鸡,瞬间食欲锐减。他爷还没回来,他和李盛坐在一排,捡起筷子就开始吃。
在他动筷后,李盛也没动,直到他奶入座上桌动筷子后,他才在自己碗里夹了一口白饭。
“你地里是不是有活,”他奶闲聊地问李盛,“你一个人忙不完吧?”
李盛咽下饭,口齿干净地说:“能忙完。”
“叫家淙跟你一起,你教他。他没啥事干。”
李盛摇头:“真不用。”
“以前都你爷俩弄,咋不用?明天就让他跟你一块儿去!”
李家淙一直吃饭没说话,也不搭茬,反正他不应下来,自然就不会去。
“他爸都跟我说了,不让他一天闷屋里……你来这儿就是养身体,城里好,但没有我们这的空气清新,是不是?那边全是汽车嘀嘀嗒嗒……”
他奶一通嘟囔完,又闲不住地要出去找老头子回来吃饭。人一走,李家淙的脸色瞬间难看,他不喜欢被指挥,但是他又必须给他奶点敬重,心里正烦,余光忽然瞄到李盛一直没动筷子,扭头看了他一眼。
李盛好像在等他的目光,等来了,对他笑了下。李家淙愣了,是个很淡的笑容,没有引发李家淙任何不适的笑——或者说是一个让人清心的笑容。
“不用来。”李盛语气很平和,甚至带着歉意与无奈,仿佛一瞬间,他们距离拉近,划成了同一个阵线。李家淙被这个笑化解了刚刚要被激起的焦躁脾气。
他奶找回来他爷时,他们俩已经吃完了。李盛把自己的碗捡去水槽,李家淙也拿碗筷跟在后面,李盛想接过来,却一直等不到李家淙抬头的视线,没法跟他说话。
他奶在里屋看了这俩人一眼,两个人个头儿差不多的高,头顶都高过了门框,挤在小水槽前,忽然问道:“哎,我记着你俩同岁,谁大来着?”
天啊!李家淙用惊恐的表情看向他奶,希望她别往下说。
可惜,秀英眼神不济。
“好像是家淙大吧,他年头生的,我记得是开春了,李盛你生日小吧,冬天?”
李盛:“嗯。”
家淙他奶说:“咱近,你以后就拿家淙当哥,他家里就他一个,你也是,多孤单呢,有个伴。要我当年也劝家淙他妈多生一个,俩人在一起,打仗都有人帮。”
李家淙无语地闭上眼睛,老太太说什么呢?
然而耳边,李盛忽然叫一声:“淙哥。”
李家淙倏地睁眼看他,李盛规矩地把手伸过来说:“碗给我吧,我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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