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青春校园 > 荒草 > 2、Chapter2
    数十只羊挤在狭窄的土路,打着滚向下涌,领头的野小子兜着风往下冲,烟尘四起。


    李家淙老远就看见了,山包冒灰,按照李家淙的判断,下一秒,他就应该看见这野小子车把断了,整个人甩出来,磕满嘴血。但很快,对方喊的那一句,狠狠“羞辱”了他,李家淙一整个火了,他“操”了一声,站起身来。


    极短的时间,狂飙的二八大杠飞驰,已经到他眼前,两人对视上——一个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


    然而对方在看到他的瞬间,表情闪过了一丝错愕。李家淙脏话刚到嘴边,没等骂,那人竟然没刹闸,反而猛蹬两下,一溜烟地骑跑了!


    李家淙磕绊着爬上地垄,撵了几步,结果刚走到路上去,就被失去领头人的羊群包围了。


    羊都他妈的不要了吗?


    李家淙:“擦,你别让我逮着!”


    他发完狠话,才发现自己被羊群包围了。一股恐惧感涌上心头。羊在印象里是很温顺的动物,但一群肥胖肮脏的羊发出“咩咩”叫,这声音过于原始、陌生。张开嘴,下颚齐刷刷的一排牙,个别不良少羊还咬住了他的衣角。


    李家淙慌了,他用大腿在羊群拨开一条缝,慌忙跑回去。


    院门口,李家淙他奶掐着腰正四下张望,看见他狼狈地从房后钻出来,问他:“你干什么去啦?怎么啦这是?”


    “去后面转了一圈,”他难掩愠色,“谁家放的羊?”


    羊群扑腾腾的从后面上来,朝着挨着大地的小道里拐进去。她哈哈一笑:“那是李老五家的,你小时候见过那家人吧,是另一支老李家,跟咱家关系远,但按村里的辈分,你管叫五爷,还记得不?”


    李家淙不耐烦:“不记得!我哪记那么多没用的人,羊也不好好看着。”


    他奶垫了垫脚看:“应该是他家小盛子放羊下山了,人不在么?”


    李家淙皱眉:“小剩子?”剩?狗剩?李家淙觉得这名挺适合对方的。


    “大名叫李盛,正常来说,你们这一辈泛字,他应该叫李家盛,”他奶边说边拉着他进屋,“但现在谁讲究那么多,族谱都糊窗户了,他家就他和他爷,盛子这孩子命苦呢……”


    李家淙:“……够了奶。”


    他奶还是滔滔不绝:“你是不知道,他呀,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够了,够了秀英。”李家淙打断她。


    “小犊子!叫谁秀英呢!秀英是你叫的吗!”


    李家淙搂住他奶的肩膀,摆手不让她继续说。他由衷地觉得秀英是个好奶奶,但受不了拉开话匣子,能指着一个人跟他普及一百件家长里短——他现在突然有点理解他爷为什么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了。


    回屋,饭菜都做好了,白菜炖猪肉粉条,外加菜花炒肉。看上去卖相很差,灰黄灰黄的,味闻着却香,他接过奶奶递过来的筷子和饭,坐在他不得不蜷腿的小桌子面前,一横心,伸了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吃。


    李盛一个漂移刹在了家门口,骑车兜那么大的风,他身上的本来早就散干了,但刚刚看到那人的脸让他窜了一后脖颈的汗。他站了一会儿,看到羊都上了路,没再看见那人,又走回去,把羊都轰进圈里,才推车进家门。


    李盛家是个不大的小院子,两边是地,种了葱,中间搭着葡萄架,爬满了藤,挡出一片绿荫。


    他走到院子旁边的大水缸前面,舀了一瓢清水冲了冲自己的头发,水流滴滴答答的把那些浮汗冲走。盯着脚下流淌进水沟的细流,回想刚才那一幕,李盛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个人不应该会在那儿出吧,可能看错了?


    “盛啊,你回来了。”从西面的一间小房里传出来他爷颤巍的声音。


    李盛回过神:“回来了!”


    “上地里摘两颗大葱来。”


    “哎。”李盛一脚跨过矮墙,迈进了院子里的菜地,蹲下身拔了两颗葱下来。


    屋里头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声,李盛从门里进来,径直走到最里头。厨房在屋后头,一长条,没窗户,很黑,点着昏黄的灯,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头在做饭。


    “今天有肉?”李盛看到菜板上有一块肉,有点兴奋。


    “帮修房顶给的,”他爷笑着看他一眼,“馋吧?”


    “爬房顶太危险,以后叫我去,”李盛回来把葱扔到了案板旁边,不经意地一提,“咱家大地那边,是李骏爷家吧?”


    “李骏?是啊,咋了?”他爷“笃笃笃”地剁菜。


    “他……他家,那个,”李盛犹豫,“好像回来人了,我刚下山的时候看见了。”


    “现在也没过节啊,”他爷把锅香了下,“你还记得人家都长什么样?”


    李盛说:“大概记得。”


    “那可能就是回来了吧,他们一家在城里住,羡了多少人哟。”


    呲啦一声,他爷把肉倒入黢黑的锅里。一旁李盛欲言又止,他想说点什么,愣着站了片刻,咽下去了。


    “刚卖冰棍儿的来了,我买了两串大白糖。”他爷说,“在我那屋里桌上呢,去吃吧。”


    李盛家只有一个屋,却用隔板分出来两处空间,一大一小,南面大,放一张炕,一张桌,和矮矮的木柜,北面只将将放了一张木床,小窗高高的。


    他拿起大屋桌上的冰棍,一摸已经化得水涝涝的:“爷!俩呢,不吃要化了。”


    李盛捏着那简陋的包装袋,撕开一角,含过嘴去嘬里面淌出来的甜水,真化了,但还凉,顺着唇角淌,没等他擦,突然“碰”地一声,厨房里传出来的动静。


    “咋啦!”李盛慌忙地喊了一嗓子。


    没人回答。


    李盛飞箭似的冲进去厨房,看见他爷躺在地上,“爷!”他不敢动,他爷一直在抽,像是要倒出一口上不来的气,他掐住他爷的人中,“爷——!”


    …


    猪肉炖粉条。李家淙今天对这道菜有了改观。他餍足地躺在屋里,看着棚顶,听见“咚咚”的声音,应该是有耗子在跑。


    还有蛐蛐儿叫,在房前后,吵个没完,还有狗叫,这狗叫声是一层荡一层,像是从远处有人挨家挨户惊动了狗,此起彼伏。李家淙捏了捏眉心,评价道:“很好,交响乐。”


    李家淙从炕上坐起来。饭后馋烟,何况刚刚那根儿还被打断了。这会儿天黢黑,估计没人能看见他,他走出去,坐在家里大门口的石凳子上,又点了根。


    他家院门前的道另一边是堵墙,红砖砌的,上面爬了个蜘蛛一头连着墙沿,一头连着树丛,角度曲折的织网。


    李家淙视力很好,看得清楚蛛丝,他无聊地盯着,猩红的点在唇间,久了就变白灰掉落在大腿上。


    他低头大剌剌地拍裤子,忽然听到一个搓沙子踢踏而来的脚步声,等他一抬头,面前突然多了个人,下一秒,那人跪下了!


    “我操!!!”李家淙眼神惊恐,何必行此大礼?他认了认,发现这是刚才那放羊的小子。


    对方抬起头,前院漏出的灯照打在他脸上,左侧眼尾上一道斜长地疤,抿着唇角,克制着情绪。


    李家淙怔了怔。


    缓缓地,面前的人朝他磕了个头,说:“我爷,我爷走了………”后面的话音憋着哽咽声。


    “………”李家淙又没抽完的半支烟被扔到地上,他站起身大喊:“爷!奶!快出来!”


    报丧讲究进别人家门之前必须磕头,李家淙才知道有这样的习俗,而且对方还要回给一块糕点。他奶立刻盛出来,用盘子端着给李盛。但李盛拿糕饼的手在抖得厉害,甚至几下他都没能捏准。


    李家淙看得都着急,直接帮他拿了起来,送到嘴边,李盛先后仰了下,反应片刻,才张嘴,轻轻咬了口。


    秀英指挥道:“吃完扔了!”


    李家淙随手扔出去老远。


    “盛,叫没叫神父?”


    李家淙纳闷:“神父?”


    没人理他,李盛木然着,脸上挂着透明的泪痕,在灯光下,群虫中,反着哀伤的光。他回答秀英:“还没。”


    “不怕啊不怕,”秀英安慰着,“我跟你李骏爷去你家,帮你顾着,报完丧,去叫神父。”


    李盛点头,沿着道去找下一家认识的亲戚。


    李家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李盛。他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画面:两侧斑驳歪扭的矮墙,对比之下,是少年笔直的背,他跪在灯火凋零的铁门外,声音不大地重复那些话。李家淙感觉到,那纤瘦的骨骼下,隐藏着的声嘶力竭。


    “你早点睡,今晚可得折腾了。”秀英回去换好了衣服又出来,他爷手里也扯了白布预备着。


    李家淙回过神,随意问道:“奶,这儿有教堂,在哪啊?”


    他奶抬手一指东侧,李家淙看过去,半空中,一个瘦削而高耸的十字尖顶,向上,仿佛指示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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