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此发出邀约后,凤渊似乎在等待太子的答复,只是宽袖舒展,也不说话。
而慕寒江对凤渊也不太爱搭理的样子,二人互相凝看,仿若前世里有什么难解的积债纠缠,一时有些微妙尴尬。
闫小萤听闻他俩小时也是在慕家一起玩过的,又曾跟葛先生一起读了几日书,乃是正宗的同窗。
可是二人相顾无言的态度,有种说不出的疏远,毫无儿时玩伴的情谊,彼此的眼神有些不善……
慕寒江顿了顿,率先察觉出自己态度不恭敬,便施礼开口示好:“方才太子说想去臣的别院小住,不知大殿下是否愿意前往?”
凤渊冷冷道:“病情未稳,恐怕吓到慕公子的家人。”
慕寒江听了大殿下硬邦邦的回绝后,又瞥着凤渊不说话了。
而凤渊却嘴角噙着挑衅的一抹冷笑,回瞪着慕寒江。
此时,小萤夹在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中间,仰着脖子好奇看他们俩。
还真别说,这二位都称得上京城独挑的美男子,一个文雅如松,一个俊美邪魅,立在中间,环顾慕郎凤君,眼睛都有些不够看呢!
小萤流转目光占着男色便宜,心里一时感慨: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昨日还在愁着怎么出城,今日却争抢着邀她出城。
也是为难她了,究竟是从了哪边更方便行事。
不过慕寒江倒先替她做了决定。
他最近事忙,实在抽不开身,若是太子真去了他家别院,少不得要抽时间细细陪着这位皇家小祖宗。
慕寒江一时想着,让殿下跟诸位皇子们一起去军营,总比去秦楼楚馆浪荡要正经……
看太子尴尬眨巴大眼,不知该应哪边的约,慕寒江适时解围:“既然叶将军已经准备妥当,殿下不妨后日跟皇子们先去军营骑射,容空再去臣的别院小住,到时臣定会洒扫以待,让殿下多住几日,住得舒服些。”
对于小萤来说,只要有个正经名目能出京城的大门,那么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只是凤渊这般行事,为何不事先跟她商量好?
就在慕寒江告退离开后,小萤跟凤渊便又同走了一段。
身材颀长的男人长腿迈开,走得不急不缓,可是身上似乎裹着冷意,整个人有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小萤让身后的尽忠离得远些,然后小跑到凤渊的跟前:“走得慢些,我腿可没你的长!”
凤渊放缓了脚步,等着短腿四弟跟上。
“你这是闹的哪一出?不是不愿跟叶将军有联系吗?”
听小萤问起,凤渊低头看着她,淡淡道:“殿下不是说想去吗?”
说到这,他难得多说些话解释:“殿下告诉我,要喜怒不形于色,忍常人之不能忍。我觉得有些道理,便想去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忍。”
嗯,这么听话?
他倒是一如在荒殿,对她这个师父的话言听计从。
不过凤渊既然要练忍功,方才跟慕寒江怎么那么嗔怒于色?
她忍不住好奇:“你跟慕公子有什么宿怨?”
凤渊似乎不太想回答,只是问:“殿下没去成别院,不高兴了?”
这是什么怪话?
凤渊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无聊,大步下了台阶,头也不回道:“准备好弓箭,后日一起出宫。”
然后他便甩下小萤,径自走人了。
小萤倒是习惯了他的冷脸,转身去找了海叔。
昨晚海叔收集恭桶时,依着她的吩咐早早将那巫蛊娃娃埋在了西宫墙外。
如今皇后癫狂,连着亲信宋媪一起被陛下幽禁,也算是放开了绑住小萤的枷锁。
她如今在宫里行事更方便些,可以找海叔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今日构陷皇后的计策虽然粗陋。却正好对了上位者的心思。
对陛下而言,他应该一早等着这样的时机了。
汤氏包庇庶兄犯错在先,又因为整治内宫不力受罚,现在又因妇人嫉妒,搞出了巫蛊腌臜。
就算汤家的家主汤鸿升来,都没法开口替女儿求情。淳德帝压根不会在乎这次皇后是不是被冤枉的,若她料想不错,接下来陛下要做的便是废后,也算是给汤家敲一敲警钟。
汤氏穷极半辈子的心力,就是为了巩固她的后位,甚至不惜为此夺人之子,双手沾满鲜血。
既然如此,小萤就要让汤氏好好看看,她那用人血尸骨堆砌的后位是如何不保。
用人命换来的尊荣,就该要加倍偿还回去!
不过在亲手取了皇后的狗命前,她得先安置好阿兄。
后日去军营时,她会想办法让阿兄和她的部下混入车队,趁机出城。
当小萤溜达了一圈,优哉回转东宫的时候,鉴湖抢在尽忠的前面,似离弦之箭飞奔而来。
鉴湖忐忑一夜未睡,两只眼都熬红了。
这一夜,小宫女的思绪起伏,悔恨交织,觉得自己不该鬼迷心窍,相信了那假太子的忽悠。
她是吃错了酒吗?那么个小女郎可怎么斗得过皇后娘娘?
所以清晨浑噩行事后,鉴湖便躲在屋子里,抽了腰带,想要上吊结束一切。
可站到凳子上时,又没了胆气,只在被窝里哭成一团,等着那姑母宋媪端着毒酒送自己一程。
可万万没想到,左等右等,没有等来皇后娘娘赐的毒酒,却听到消息灵通的宫人说,皇后娘娘突发癔症,被皇上下令回宫闭门修养。
至于那位假太子,好像并未受牵连,也没有什么东窗事发的迹象。
如此峰回路转,就算鉴湖是局中人也看不清楚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假太子平安回来,鉴湖自然心急扑去,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可在刚刚回转东宫的太监尽忠看来,却十分碍眼。
死丫头想跟他争宠!
这鉴湖仗着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平日都是松散惫懒的德行,在太子跟前比主子还像主子!
怎么今日却开窍了,竟然比他跑得都快,上赶着第一个去巴结逢迎?
尽忠昨日刚被撵到大皇子那里,今日清晨好不容易才回来,自然要加倍努力当差,不能让鉴湖比衬下去。
一时间,小萤被两位忠仆环绕,当真找到了几分做主子的感觉。
她找借口支开尽忠,让鉴湖跟着入了内室,一边换衣服一边吩咐道:“你虽然是宋媪的亲戚,可被派到我这,就免了凤鸣殿的牵连。如今皇后被幽禁,大约得好好将养,不能见人。你一切如常,不必惶恐,我自会替你安排妥当。”
鉴湖若是以前听这话,只会觉得这小女郎不知天高地厚地吹嘘。
可经过昨夜惊魂,再有今日宫变,这小女郎居然轻而易举扭转颓势,将一副死局给盘活了!
她当真个有本事的!在鉴湖看来,小萤给的这份前程,竟然比宋媪的威逼利诱更牢靠些。
如今别无他法,也只能依附这女郎,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萤安抚了小宫女的魂窍,简单吩咐了之后,便让鉴湖给她准备骑射猎装。
等拿了猎装来,小萤试穿了一下,在镜子前照了照。
鉴湖一脸谨慎跟在身后,小声问她:“你……你还要在宫里多久,难道要这么天长日久地当太子,将来……还要当皇帝?”
小萤笑了笑,摆了个亮相冲着她吟唱道:“待得登基之时,便奉娇娇做那锦衣玉食的娘娘可好?”
若是以前,鉴湖早就翻出白眼了。
可昨夜这女郎干净利落杀人时,也是这般笑嘻嘻的。
所以鉴湖只缩着脖,讷讷点头,引得小萤再次哈哈大笑。
待得第二天,小萤起了个大早,估算一下守卫换岗的时间,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鉴湖说:“去准备个食盒子。随便摆些小菜。”
鉴湖不放心地问:“你要干嘛?”
小萤系着腰带,冷冷一笑道:“自然是要尽孝道探病,看望我那得了疯症的母后!”
……
昔日尊荣六宫的凤鸣殿堂皇依旧,只是因为陛下有令削减用度,宫人散去大半,莫名增添了清冷气息。
陛下有令,所有人等一律不可去见皇后,皇后的房门也上了锁。
小萤压根就不打算走门,算准了侍卫换岗的空档,仗着身形纤瘦,就这么踩着点,小萤一人提着食盒子,从一侧的高窗跃入,施施然入了内殿。
汤皇后的情况十分糟糕。
因为被装鬼的闫小萤惊吓的变故,将汤氏本就混乱的思绪打得乱七八糟,加之西宫巫蛊之变,更是让她措手不及。
待回宫与宋媪细细复盘,汤皇后也是终于想到了关窍所在——那箱子里的尸体,压根就不是闫小萤!
宋媪也想起了自昨夜起,就再没看见送药去的宫女,更不见鉴湖回来复命。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二人终于醒悟到定然是闫小萤做了什么手脚,才造成今日无法斡旋的局面。
想到昨日自己的失态,汤皇后气得将内室的摆设砸得稀烂,只恨自己一时心急,竟不知从宫外引入了个什么妖怪来!
就在她气郁难平时,那妖怪竟突然从一人多高的窗户外跳了进来,满脸笑意道:“娘娘安好啊,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宋媪先是冲了过去,打算拽住这小女郎的衣领扭问,她对娘娘都施了什么阴险招数。
可是手还没有挨上,也不知这小女郎用了什么巧劲,抬手间就将宋媪的胳膊扭转,一下子就让她趴服在了地上。
汤皇后走过来要扯小萤的嘴,这次小萤懒得掩饰,只一抬脚,就将皇后狠狠踹在了地上。
汤氏生平哪里遭受过这等窝心脚?
“啊”的一声,她便倒在地上疼得缩起了身子:“你……你到底是何人?”
听汤皇后这么一问,小萤却是笑了,捡了个位置坐下,泰然看着她:“娘娘怎么不认人了?我是戏子楼官的女儿啊!”
汤皇后惊疑不定地看着闫小萤:“你……你是受了何人指使来害本宫?”
眼前的女郎还是那羸弱稚嫩的模样,可是眉目之间却是平添了几许叫人发渗的戾气。
这绝不是个普通戏子能将养出来的女郎。
汤皇后觉得她必定是受了什么人唆使,前来谋害自己的。
小萤冷笑瞥着地上趴伏的两个老妇,淡淡道:“若说是谁派的,那便是红玉的差使了!”
红玉?皇后听得发蒙,一时想不起来。
小萤却是渐渐散去笑意,语调冰冷道:“贵人多忘事,您当年可是最爱听名伶红玉唱的‘苏娘二嫁’啊!”
汤氏听了,牙齿微微打战,她想起来了,凤栖原和这丫头的娘……便是那个被沉入河中的戏子红玉!
她……原来一直都知道她的娘亲是为自己所害,却从未表露出半分,这……这是何等深沉心机!
汤氏后知后觉,终于想明白了:“你……你是来给你阿母报仇的?”
小萤笑了笑,若是阿兄此时已经顺利出城,她还真能手起刀落,就此结果了这恶毒婆娘。
不过可惜,时机还未成熟,汤氏若此时死因不明,只怕那早就起了疑心的暗卫头子慕寒江就会咬死不放,阿兄也再难脱身。
恶人高居后位,夺取他人之子,枕着亡者的血肉,安睡了这么多年。
小萤总要让这皇后清楚记起,自己手上沾染过的鲜血。还要让她在仅有的余生里,战战兢兢,时时不得安宁!
果然那汤氏听了,似乎也被自己引狼入室的行为蠢钝得懊丧不已,只又惊又惧地瞪着闫小萤,嘴里喃喃道:“只你一个人?本宫不信,你个小小女郎有这等能耐,你……你的背后定有高人!会是谁……难道会是她?”
汤氏一时似乎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又陷入了癫狂咒骂。
小萤突然察觉有人似乎在殿外远处说话,走到门边顺着缝隙一看,那慕寒江又是阴魂不散出现在了凤鸣殿外。
他在远处跟侍卫打过招呼后,便信步走到了殿门前。
不过他乃外臣,又碍于陛下禁令,不可入殿来见,只是走到殿外大门处,隔着门向皇后娘娘问安。
皇后听到了慕寒江说话,犹如捞到救命稻草,挣扎往门那爬,高声呼喊:“慕大人!太子……太子是假的!她是个女郎,她……她想杀我!”
闫小萤不慌不忙,任着皇后呼号,却走到宋媪身边,蹲下对她低语道:“皇后疯了,可你没疯,应该知道她说的话若有人信了,你的罪过便是株连九族,你在宫外的兄弟亲眷子侄一个都不能活!”
扰乱皇嗣血统,岂是一颗人头就能了事的罪过?
宋媪当然清楚,所以听皇后这么喊,她也是吓得面如蜡纸,不知该如何堵皇后的嘴。
就在这时,就听那闫小萤一声呜咽悲鸣,哭着拎提食盒子,踩着桌子从那高窗跳了出来。
慕寒江似乎没想到闫小萤会从窗户里出来,眉头微微一皱。
而这少年太子似乎受了天大委屈,抹着泪道:“慕大人……我母后,不认我了!”
慕寒江今日前来,是想要隔着门,细细询问一下那失踪宫女的。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皇后这一场闹剧,跟宫里那无故失踪的宫女有些关联。
事关后宫安危,为了剪除隐患,他身为龙鳞暗卫不能不搞清楚。
却不曾想,这太子居然违背圣意,偷偷跳窗来见皇后,而皇后却突然暴怒,情绪失控地笃定这个是……假太子?
不过太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似被皇后的话彻底伤到了,只是无措看着慕寒江道:“慕公子,孤实在放心不下母后,想给她送些可口的吃食,可她……她一直打骂着孤,不肯要孤带的东西。还说孤不是她的孩儿……难道母后真的疯了?”
慕寒江瞥着她手里的食盒,那里面倒是真有几样精致点心小菜。
而皇后则仿佛见鬼了一般,歇斯底里拍门,要出来扯扯太子满口谎话的嘴。
幸好殿内似乎有宫女拦住了皇后,似乎捂着她的嘴,带着哭音劝阻:“娘娘,莫要这般胡说,你要保重凤体!”
接下来,人似乎被拖入了内室,殿门内终于清净些。
慕寒江再次皱了皱眉,年轻郎君的眉间都要挤出川字了。
皇后如此癫狂情形,看来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和太子来此,多少都有些抗旨,彼此也得兜着点,谁也不好去告状。
于是慕寒江挥手道:“陛下自会请名医诊治皇后娘娘,还请殿下移步,莫要打扰娘娘清净了。”
小萤也不管慕寒江探究的眼神,只仿佛被彻底打碎了的瓷娃娃般,晃了晃身子,干脆走到慕寒江的面前,抖着嘴唇,故意凑近道:“慕公子,为什么连母后也这么羞辱我,你看看,我真的像女郎吗?”
慕寒江僵直着脊背,低头看着泪眼摩挲的少年,有些不适地转头看向别处,有礼道:“太子乃皇家子嗣,自然有陛下的英武之风。”
小萤听了,好似宽慰了些,慢慢直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幸好她今日心血来潮,跟皇后示威,不然这慕寒江单独见皇后,不知那毒蠢皇后要被这厮套问出多少。
想到这,小萤便问:“公子来此,是得了父皇的令?”
慕寒江垂眸:“不曾……”
小萤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来跟孤一样,都违抗了父皇的令,既是如此,你我二人彼此守口,谁都别说出去成吗?只是以后慕卿若无事,也莫要来打扰母后清修,她的病,似乎又重了……”
慕寒江没有回答,只是随着太子沿着宫墙走了一段,突然想起了什么般,不经意地问:“那日看大皇子主动与殿下寒暄,倒是不见生分多年的样子。”
小萤笑了,慕寒江真是有个多疑的狗鼻子,难道他嗅到了自己和凤渊有些复杂的交情渊源?
第32章
慕寒江今日一问,还真是难得起了善心:“殿下……您平日里,还是……”
做事雷
厉风行的慕公子很少有这般欲言又止的情状,小萤也起了好奇,笑着问:“慕公子缘何吞吞吐吐?有什么不能跟孤直言的?”
慕寒江笑了一下,然后提醒道:“平日若无事,还是与大皇子不必太过亲近,兄友弟恭些好。”
小萤好奇歪着脖子:“你为何这般说,对了,孤看大皇兄似乎对你也不假颜色,你们之前难道不好吗?”
慕寒江知道太子那时还小,大约不记得她这位大皇兄犯病时的狰狞了,而且那人就算不犯病,其人的品性也……
若不是当年他跟在母亲身边,亲眼见过凤渊将羸弱的凤栖原按在水中的情形,他也不会多嘴提醒起太子。
毕竟这少年纤弱,就算有些鬼主意,也抵不过凤渊突如其来的狂躁蛮力。
听太子问起他和凤渊的关系,慕寒江只是简短道:“臣对大皇子并无偏见,只是怕他伤了殿下,是臣僭越多嘴了。”
小萤暗想:慕寒江和凤渊关系不睦,看来是事实了。
只是不知他二人之间是怎么样的陈年官司。
“孤跟大皇兄多年不见,兄弟情谊的确生疏了,不过大皇兄看起来病好很多,倒是我母后怎么也……”
说到这,少年太子又是泪眼婆娑。
慕寒江看太子伤心,便转移话题道:“对了,陛下听太子您要去叶将军的军营,便吩咐臣有空帮殿下温习一下箭术功课,不知殿下现下能随臣去靶场练练吗?”
淳德帝这番吩咐也不奇怪,毕竟前往叶将军的军营,太子便代表了皇室威仪。
凤栖原荒废了四年箭术,恐怕现在更不成样子,总要练出个架子来,别让三军将士看了笑话。
而淳德帝让慕寒江来指导太子,却也有缓和慕寒江与太子关系的深意。
凤栖原虽不争气,但也是皇室的脸面,总不能老顶着喜好男色的恶名。
若是能跟慕卿缓和关系,谣言不攻自破。
父爱难却,小萤吸了吸鼻子,顺水推舟道:“好啊,只是孤实在不通箭术,又要让慕卿见笑了。”
慕寒江笑了笑,挥手示意太子先行。
于是二人一路来到了靶场。
今日天色略阴沉,一会看上去要下雨。
来外宫附设的靶场练箭的人并不多,只有雷打不动的三皇子,慕寒江的妹妹慕嫣嫣,还有几个相陪的郎君女眷。
看见兄长来了,慕嫣嫣如欢脱的燕儿,翩然飞来。
不过在看向兄长身旁的太子时,慕嫣嫣没有好气,冷冷哼了一声。
换作别的时候,闫小萤肯定要撩逗一下小女郎。不过三皇子拧着浓眉立在一旁瞪她,小萤决定还是别逗了,不然惹恼了蛮牛,不好收场。
闲聊几句后,众人便各自分开,慕寒江将太子请到一边,指导他拉弓射箭。
这个凤栖原,虽然有个过目不忘的好脑子,但是却不是练武的材料,这般稀松拖垮的样子,若不好好练习一番,的确是让人捡了笑话。
碍着四年前那次丑闻,慕寒江其实不太想与少年亲近。
慕寒江的模样出挑,从小到大,与他示好的贵胄女郎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一两个胆大包天的郎君。
只是慕寒江的手段利落,不与人搞那些拖泥带水的勾当,皆是敬而避之,遇到那等不开眼的龌龊男子,更是直接断了手脚。
所以凤栖原当年在宫宴前,当着众人坏他名声,他碍着储君身份没有直接断了太子手脚已是仁慈。
不过那日凤栖原说自己在四年前乃是中了腌臜迷药,才会那么失状。
慕寒江也算略放下心结,站在了闫小萤的身后,打算环住少年指导他拉弓射箭的姿势。
只是挨上之后,慕寒江却先不适了。
倒不是说太子趁机行了什么下流,而是悄然入了鼻息的皂角淡香略有些撩人,而太子的脸颊也太粉嫩些,就如皇后所言,太子……还真像个女郎!
就在慕寒江走神的功夫,太子似乎没有拉住弓,不待慕寒江示意,手里的箭已经飞脱了靶子,斜飞了出去。
伴着太子的一声惊呼,那箭竟然直直飞向走来的一人。
比太子的惊呼声音更大的,却是慕嫣嫣,只见她脸色煞白地扔掉手里的弓,朝着那人飞跑而去。
不过那位身材高大的郎君倒是身手敏捷,居然抬手就握住了那箭,总算虚惊一场。
小萤借着这变故,不动声色拉开与慕寒江的距离,同时不甚诚心地冲着那男子喊道:“大皇兄,实在对不住,孤一时紧张,箭脱靶了!”
原来接箭之人正是凤渊。
他一如往常,形单影只,身后的侍从也离他甚远,自然无人挡箭。
慕嫣嫣急了,跑过来查看凤渊有没有碍,同时回头朝着小萤怒骂道:“长没长眼!往哪射呢!”
这女郎的彪悍一如往常,压根不管储君不储君,张嘴就开始放炮仗。
慕寒江皱眉呵斥:“嫣嫣,不得无礼!岂能如此同太子说话?还不请罪?”
嫣嫣梗着脖子,似乎不太想听阿兄的话,可慕寒江瞪过来时,还是不情不愿地施礼道歉。
小萤一脸羞愧嘴里道:“慕家女郎说得对,是孤太不小心了。大皇兄你没事吧?”
凤渊的脸色不太好看,瞥了一眼手里的箭,又看了看小萤身后的慕寒江,平静道:“看来是我打扰你们练箭了……”
小萤假装担心皇兄,小跑过去,伸手搀扶着凤渊往一旁的凉棚里走,回头对慕寒江他们道:“你们先玩,我陪大皇兄坐坐,跟他赔个不是……”
等二人入了凉棚,小萤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大大咧咧道:“意思一下就行了,别跟我阴阳怪气个没完啊!你就算不伸手接,那箭也射不到你,顶多就是擦身而过。”
她的箭术承袭义父,十三岁时就能十箭连中,打穿靶子。
方才故意斜射,也是心里有数,绝射不到他身上。
再说了,若不是为了甩脱慕寒江,又恰好看到凤渊过来,小萤也不会招惹这疯子。
不过他刚才眼神不善,小萤得费心解释一下,免得这人起颠,又琢磨出什么幺蛾子算计自己。
凤渊似乎心情还有些不畅,淡淡问:“听闻你曾害得慕寒江坐了几年轮车,怎的关系变得如此好?”
小萤又替大皇子倒了一杯茶:“赶巧碰上,加上父皇让他指导我箭术,就来这耍一会……怎么我跟他关系好,你不高兴了?”
凤渊喝了一口茶,冷笑道:“执掌暗卫之人……会有什么好的?平日若无事,还是莫要跟他太亲近……”
小萤噗嗤一声笑出来了,看凤渊探究瞥她,便笑着解释:“你是今日第二个跟我说这话的,看来你跟慕卿英雄所见略同啊!”
说完之后,小萤倒是更加好奇,凤渊和慕寒江到底有什么陈年旧账了。
可惜这两位都是闷嘴的葫芦,谁都不想说。
不过看那慕嫣嫣方才急切的样子却不似作假,真真切切关心着凤渊呢。
就连现在她和凤渊在凉棚里说话,那慕嫣嫣都在时不时往这边瞟看。
小萤可不会自作多情,认为嫣嫣惦记着太子。
想起那日陛下宴请故旧的宴会上,好像也有嫣嫣,当时她看向大皇子的眼神也是眼中含泪。
听闻大皇子幼时跟葛先生也去慕家待过,算起来凤渊跟慕家兄妹也算有青梅竹马的交情。
看来……蛮牛三皇兄是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小萤一时起了好奇,便伸手捅了捅凤渊:“哎,你跟慕家女郎是怎么回事?”
凤渊这次都懒得说话了,面无表情地伸手拉起了小萤便往靶场走。
“干嘛啊!”
他手劲甚大,闫小萤一时挣脱不开,只能被他牵着往前走。
“不是要练
习箭术吗?我教你,免得你再随便射人!”
当初的荒殿小子如今倒是起了势,反过来要当她的师父了!
不过跟他厮混,倒是好过跟慕寒江切磋。
慕公子文雅有礼,可每一句都是试探,每个眼神都带着探究,相处久了怪心累的。
而这凤渊虽然也满肚子坏水好不到哪里去,好在话少,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耳根子能清净些。
如此择优而选,大皇子便顶了慕公子的差,堂而皇之成了太子临时的箭射师父。
不过这位师父可比方才的慕公子严苛多了,一双长臂牢牢环住小萤,将她整个身子拢住,然后双手扶着她的,拉弓朝着靶子瞄准。
小萤耐着性子任着他帮扶放了两箭,便忍不住道:“差不多就行了,你是多闲,非要在这消磨?”
他最近下午都要跟葛先生学功课,顺便好像还要去孙师娘那里吃饭,怎的有这等闲情逸致教她学射?
凤渊敛眉淡定道:“也清闲不了太久,不过陪四弟的时间,总是能挤出来的。”
小萤虽然不拘小节,可是被个高大郎君这般亲密环拢,还是会有些不自在的。
她后悔了,还不如让慕寒江来,最起码,慕公子清雅端正,不会这般没有分寸感。
所以又射了一箭后,小萤忍不住用手肘偷袭凤渊的肋骨,却被他洞察先机,先一步闪开。
小萤不及收力,往后一个趔趄,还是凤渊伸手,及时将她扶住。
这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他的近身闪避,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小萤真是有些恼了,转身便想离开,可是大皇子却拉着她的手臂,低声道:“知道你在藏拙,我不用力了,你自己射,好歹过过瘾。”
这次大皇子再次环住了小萤,却手臂不再发力,只装样子,任着小萤自己发挥。
这还像点话!凤渊见过她的武功底子,小萤也懒得装。看着靶子就手痒痒,是每个擅射者都懂的。
接下来的几箭,箭箭正中靶心。小萤不忘假装惊呼,大皇兄教得好,真厉害!
就这样,借着凤渊的掩护,小萤痛快放出箭矢,算是过瘾一场。
高大的男子怀着纤柳少年对着箭靶,洋溢着兄友弟恭的慈爱。
此时乌云渐散,阳光从云缝投下,靶场上的郎君女郎们被绿树环映,当真养眼。
慕寒江早已入凉棚闲坐,一袭白衫清冷,默默看着那兄弟二人。
太子似乎很不耐大皇子,时不时偷偷白眼瞪他,倒是很不怕死的样子。
高崎在一旁看着,低声提醒慕寒江:“公子,你不是有要紧公务吗?”
慕寒江点了点头,他的确忙得很,可是心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还没理顺。
那太子凤栖原虽然有些小聪明,却有些玩世不恭的懒散。应该不会主动接近大皇子。
而凤渊就算不疯,平日也是生人勿近的德行。
他三番五次主动接近太子的目的为何?这不能不叫人深思。
听了高崎提醒,慕寒江终于站起身,与诸位皇子告辞后,便朝马厩而去。
不过上马之后,慕寒江冷着眉梢,忍不住回头再望着那嘻嘻而笑的纤柳少年,不由得又浮想起皇后的疯话:“太子是个女的……”
……
待到巡营那日,闫小萤终于可以跟着诸位皇子们顺利出城了,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阿兄他们顺利送出。
同样期盼着出城的,还有一众皇子们。
能入军营骑射的机会并不多,听说叶将军的营里,还有罕见的飞石大弩呢!
三皇子还以此邀约了慕家嫣嫣和几个与她交好的女郎同往,至于其他皇子,也都邀了要好的子弟一起去军营见世面。
待准备出城的时候,往日肃穆雄伟的宫门前车队熙攘,人欢马沸,甚是热闹。
小萤一早就吩咐了鉴湖,多准备几套侍卫的衣服。
鉴湖如今宫中无人可依,对小萤言听计从,一早就备置妥当了。
而小萤则在出宫前就将衣服交给了海叔。
自从皇后被幽禁之后,皇宫的禁行令便自动解除了,海叔拿回了腰牌,每日清晨又可以押送夜香车出宫了。
当皇子们的车队经过小萤部下开设的饼店时,在一阵熙攘热闹里,几个侍卫悄然混入了太子的车队。
凤栖原被人推上马车时,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
这几日的经历于他来说,恍如一个不知生死的噩梦。
虽然有人跟他说了所谓的真相,说他原本是个名伶戏子的孩子,是被皇后加害,被抢去的。
可这真相实在太过震撼,让凤栖原实在难以接受。
待他再见这与他长得肖似的小女郎时,飘忽许久的魂灵仿佛才刚刚归位,忍不住眼中蓄泪,颤抖嘴唇瞪着闫小萤。
眼前这个女郎,一身猎装,英姿飒爽,比他更像少年郎君……
她……当真是自己的同胞妹妹?
小萤先一步将惶恐的少年拥入怀中,用力地抱住。
她第一次见阿兄时,就想这么做了。如今真切抱在一起,感受着少年的体温和心跳。那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激动一下子在胸里炸裂开来。
他们曾经就是这般互相依偎在母亲腹中足足十月,却在降生之后,遭遇人祸,就此分离不再相见。
也许真是双胞子血脉相连的灵犀,还在惶恐的凤栖原在挨着女郎的那一刻,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加之这几日的忐忑不适,也忍不住抱住了闫小萤,跟小萤一起流出了哽咽热泪。
小萤情绪难得失控,却知此时不适合倾述。
她努力深吸气,扶住阿兄,替他抹掉脸颊的泪,轻声道:“阿兄,你都知道了,也该知我这番涉险,就是为了救你出宫。”
凤栖原恍惚回神,有些急切道:“会不会搞错了,我若走了……那我母后……”
“她不是你母后,是你杀母的仇人!”小萤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可看阿兄愣神惶恐的样子,小萤又默默叹气,语调变得柔和些道:“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那些恩怨……也全跟你没有关系。陛下已经存了废太子的心思,你若留下,再被幽禁怡园都是最好的下场。宫里想害你的人太多,你防不住的。所以你……愿不愿意出宫,过上也许没有那么富贵,却自由自在的日子?”
凤栖原当然知道自己不受父皇的欢喜,对于所谓储君的职责也倍感压力,厌倦得反胃。
要他去当太子,堪比受刑。
可是听妹妹的意思,她是跟母后有血海深仇的,难道她还要杀了母后?
就算知道了汤氏可能不是他的生母,十七年的情感,也难一刀切断。
凤栖原只觉得这是一场恨不得马上醒来的梦魇,呼吸急道:“你……你不能害了我母后……”
小萤没有说话,自是有些无奈仰头苦笑。
阿兄为人至纯,一心给那毒妇求情,只因为他认为汤氏才是他母亲。
岂不知他这样,却叫小萤更恨汤氏当年犯下的罪孽!
不过眼下,她需要让阿兄了无牵挂地离开,所以只能跟阿兄承诺:“你放心,我不会亲自‘动手’害她。”
不过她有所保留的却是因果报应,若“天”要惩罚毒妇,她也没有办法!
凤栖原得了保证,长舒一口气,可出宫而去,对他来说也不太能接受。
小萤摸了摸阿兄的脸颊,柔声道:“我六岁之前都是跟阿爹在路边乞讨,后来阿爹病重,眼看不行了。我便在自己背后插着干草,跪在街市中央准备卖身救父,幸运遇到了义父和义母,总算不至于沦落风尘。可我也知,衣食不可尽等人之施舍,所以我跟阿爹后来也都有自己的营生积蓄,也许对于宫中皇子而言,这点钱花销不得几日。若素食三餐,平淡过日子,却也足够一生……”
说着,她将委托部下代管的木匣子拿来,递交给了阿兄。
第33章
这里面的几张银票,是闫小萤和阿爹多年攒下的家当。
为了让阿兄安心,便全都交给了凤栖原。
凤栖原有些不知所措地接
过,又是因为小萤的话,而眼角泛酸。
小萤明白笼中囚惯了的鸟,让之试着飞出囚笼该是何等忐忑。
她替阿兄抹了抹眼泪,轻声道:“人这一辈子,掐头去尾,也就是短短几十年,你甘心困在无一亲人的皇宫任人摆布生死?皇宫之外山水重重,我也不敢保证每处都是坦途顺境,却知每一处都有不一样的柳暗花明。人的活法就如登台献唱,武生花旦,也尽有各自门道精彩,可一旦选择,便再难更改。你比那些戏伶幸运,总还能多个选择,既然如此,为何不去试试?”
凤栖原听了,心中酸涩极了。
妹妹说得轻描淡写,可一个六岁的孩子需得跪在街头,如猫狗般任人摘选,那短短数语,蕴含着怎样凄楚无助的童年?而这一切,都是母后造成的……
跟自己一样大的小女郎,为了救自己不顾一切入宫冒险,这是凤栖原想象不出又十分羡慕的勇敢。
他有自己的亲阿爹,正在远方等着他呢……
捧着千金般重的木匣子,凤栖原看着那张于他肖似的脸,犹豫了半晌,终于含泪点头接受了小萤的安排。
说服了阿兄,小萤又挥手召来了蛰伏京城的部下。
他叫冯毅,是义父孟准的老部下,看见小萤便紧声道:“小将军有要紧事,便一直没告诉你,将军早就有令,让小将军救下公子后务必随我马上回去!”
小萤蹙眉,一下子猜到:“义父那边难道有什么状况了?”
冯毅面色凝重,小声道:“孟将军劫掠了贪官克扣准备转移的粮草,赈济分发给了百姓,引来官兵围剿落入陷阱被抓。幸好小将军你解救他出来。可是从宜城回去之后,原本打算带人转移,却被人发现踪迹,困在鼎山,那里地形复杂,官兵一时搜寻不到,便撤出来围山。将军他们带着的粮草还能顶些时日,可若过两个月挨到入冬,再这么封锁下去,兄弟们迟早是要被饿死的!”
小萤蹙眉,心知自己不可再因私仇耽搁宫中,心念微动间问,“你久居京城,可知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说着,她在冯毅耳旁低语几句。
冯毅点了头,附在小萤耳边小声说了起来……
就这样,待车队浩荡顺利出城以后,趁着拐着山脚的便利,冯毅和两个部下带着凤栖原先离开了车队,顺着山麓,消失在了密林里。
小萤撩起车窗帘布,看着阿兄他们消失的背影,心里微微舒展一口气。
阿兄终于彻底获救,她在京城的牵挂也可以断一断了。
原本她还打算折返回去,细算下毒后的恩怨。
可是义父和他的义军遇险,拖延不得。她在京城逗留太久,今日出宫的机会难得,必须利用好,尽快回去解了鼎山困局。
就在这时,马车渐渐停下,他们已经到了叶将军驻扎在城外的大营。
小萤被鉴湖搀扶下了马车,转头看了看跟来的郎君们。
那二皇子最高调,穿了一身狻猊纹路的薄甲猎装,再搭配上红底黑面的披风,架着长剑显得分外英姿飒爽。
他带来的玩伴不少,一个个都围在二皇子身旁恭维着。
三皇子那边,除了慕家嫣嫣外,还另有几个看起来是武将世家的子弟。
只是凤栖原这个太子看起来形单影只,身边竟无人环绕。
皇后被陛下幽禁凤鸣殿的事情,早就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汤家的人得了景国公汤鸿升之令,此番汤家族人都没有露头替皇后求情。
这是汤家要与皇后切割的意思。毕竟人人都知皇后乃景国公的庶女,自幼就不得父亲的欢喜。
人们都在盛传,陛下废了皇后,接下来应该就是要废掉太子了。
而接替汤家母子的人,除了西宫母子,再无其他人选。
是以二皇子的热度再次升温,被众星捧月,俨然下一代国储。
至于其他皇子,也是各有各的玩伴。
跟凤栖原的门庭冷落有一拼的,便是刚刚从荒殿归来的大皇子了。他身旁清冷异常,无人肯挨近,就连侍卫也躲得有些远。
不过倒是有几个跟兄长同来的贵女有意无意地将目光飘向大皇子。
这传闻中的有隐疾的大皇子终于在人前露面了。这传闻中的疯子,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那等剑眉俊目,带着凤家而来的天然贵气,高大的身材跃下马时,动作飒爽利落。
凤渊头顶没有束冠,只吊着高高马尾,在空中轻甩显得随意潇洒,一身寻常玄色猎装,简单的式样加上同色腰带,更显出了他的宽肩窄腰。
阴郁俊美的郎君用厚实胸膛撑起猎装,看上去比全副武装的二皇子更有英武之气。
只可惜那么俊帅的样貌,竟是个疯的!时不时会发作,以前甚至差点掐死过人!
虽说大皇子现在看上去大好了些,可难保再有犯病的时候。
若是嫁给他,说不定何时就要被掐死在床榻上。想到这,适龄的女郎们都变了脸色,生怕自己被这疯子看中,去充了他的玄青殿。
所以这等危险毒花,虽则昳丽,只远远偷看两眼便好。
当大皇子经过人群时,有些胆小的女郎忙不迭往旁边躲,他的周遭如同船行冲浪,自动划出水线……
小萤心中存着事情,下了马车后,不动声色地跟着大家三五成群地往军营走去。
她身旁突然传来深深叹气声,低头一看,却是六皇子这个跟屁虫。
自从汤皇后被幽禁,小六凤栖若便如无根飘萍,也没有人管顾了。
这等场合,他也只能拎提着小弓跟在太子的身后如影随形。
小萤摸了摸他的脑袋,提点他:“去,跟三皇子和慕家姐姐玩去。”
小六觉得有理,现在他贴不上二皇子的热灶,太子的冷灶又太冰,还是三皇子比较好贴些。
于是听了太子吩咐,他便拿着小弓去慕家姐姐那卖弄孩童乖巧去了。
储君之位还没有被废,众人也识礼节,到了军营门口,自然得等太子凤栖原先入,便纷纷停下脚步,等待储君先入军营。
叶重将军一早便等在了军营门口,看到太子便远远抱拳施礼。
偏二皇子这时突然往前抢了几步,赶在太子之前同叶将军打起了招呼。
叶重将军虽然出身不好,却跟陛下是结拜义兄,还算是前任国舅,在这朝野上下,也是独特一份。他军功赫赫,可宫里却没有能扶持的皇子,若能拉拢叶重,好处多多。
二皇子长袖善舞,惯会做这样爱出风头的事情。
若是平日,小萤自当让二皇子浪去。
可今日,她却似乎忍耐不住,看着二皇子如此逾矩,也抢了两步,用力将二皇子撞向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叶将军寒暄,让将军免礼。
二皇子万万没想到,一向怯懦的老四,居然在人前给他下面子!
可是众人都在看,他也不好太放肆,只能忍着恶气,等太子寒暄几句,适时抢话主动迎上,对叶将军的丰功伟绩一顿夸赞,不露痕迹地抢太子的风头。
小萤被二皇子挤到一旁,转头看向凤渊,他似乎没有过去跟亲舅舅寒暄的意思,只是立在一旁略带冷漠地摩挲着马鞭,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当叶将军将这些贵胄子弟引入专门为他们开辟的教场后,便让副将作陪,而他则对凤渊道:“大殿下,请随臣入营一叙。”
小萤看到凤渊很不耐自己的亲舅舅,微微捏了捏拳,似乎在提醒自己要忍,终于没有人前发疯,沉默随叶将军而去。
这教场可比皇宫里大多了,而且靶子也五花八门,甚至有用绳子牵引的活靶,叫这些郎君女郎们大开眼界。
至此,众人各有各的营生,教场一片欢声笑语。
二皇子有些春风得意,故意邀请太子跟他一起比射。
方才跟叶将军打
招呼时,两兄弟暗流涌动,互相比别苗头,便是有些杠上了。
只是太子一向不善御弓,如往常一般借口拒绝,遭到二皇子那些跟班的冷嘲热讽。
这些人一向看二殿下的眼色行事,如今窥见风头,立刻摇旗呐喊,大兴风浪。
待闫小萤举起纤瘦胳膊,晃晃悠悠连射三箭全都脱靶的时候,满场人再次哄堂大笑。
甚至有人还小声嘲讽,说若不是因为汤皇后,就这等熊货怎堪为储君?
扭捏女气的样子,就是给二殿下提鞋都不配!
那声音太大,惹红了太子的眼圈,一向斯文的太子居然冲过去推那聒噪的郎君,高呼让那无礼小子再说一遍。
可气势虽凶,却一不小心被那人闪躲开,太子来不及收劲儿,重重摔在地上。
倒是三皇子有些看不过眼,怎么着老四也是凤家儿郎啊!
他虽然平日里也骂老四娘娘腔,可也轮不到外人来教训他的弟弟。
于是蛮牛皇子撇下慕嫣嫣,气呼呼地冲过来要来教训那浪荡郎君。
尽忠忙不迭冲过去扶起太子,露胳膊挽袖子,跃跃欲试要跟三皇子下场跟那人比量一番。
可两人却被二皇子拦下。这老二凤栖庭方才一直含笑作壁上观。眼看太子摔了个狗啃屎,蛮牛老三又要入场,自己人恐怕要吃亏,他这才假惺惺下场调和,不轻不重地敷衍过去。
太子受了委屈,一时气郁难平,便被尽忠扶入了凉棚。
凤栖原一向不善骑射,如今受了奚落委屈,再不下场是很正常的,是以那些玩得尽兴的郎君女郎们没有特别留意着太子。
等太子坐在软椅上默默抽泣了一会,便叫尽忠去准备些瓜果饭食。
待四下无人,小萤擦了擦眼泪,挥手叫来了鉴湖,示意她附耳过来:“姐姐,告诉你个好消息……”
那鉴湖原本如萎靡蒜苗,待听了小萤接下来的打算,整个人都鲜亮起来。
“真的,你要走了,再不回来……”她还没说完,就急急掩住了口,一脸急切低声问,“此话当真?”
待小萤点头,鉴湖长舒一口气。
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保佑!可算等到恭送瘟神上天的一日了!
若真像这女郎说的这般,那从此以后,宫里便再无太子其人,她也终于可以将心放回肚子里,在宫中安心赚月例钱了。
所以小萤吩咐事情,她也异常积极,赶紧跑回马车给小萤拿了纸笔墨砚,还拿了件斗篷递给了小萤。
小萤先是奋笔疾书,快速写了一封诉说满腹委屈的信,又在信中为自己的宫人恳父皇免责后,将信压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再用披风遮住了软椅,还在下面塞了垫子。
远远看似乎有人萎靡在椅子上,盖着披风打盹一样。
待弄好后,她仔细吩咐了鉴湖一番后,悄无声息地一人离开了教场。
她听冯毅说了,这军营附近有一处山崖,而山崖下则是湍急的水流——那里便是太子“升天”的好去处。
母后被陛下厌弃,少年心性的太子又刚在教场受人欺凌奚落,若是一遭想不开跳崖下去,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小萤归心似箭,仗着身材瘦小,从军营栅栏缝隙钻出后,辨别了下方向,便朝着那山崖疾驰而去。
当她来到山崖之后,脱了外衫,挂在了山崖一旁的树杈上,又脱了鞋子,摆在了山崖的一侧。
刚布置这一切,她便想下山崖,顺着山路追撵冯毅他们。
可就在这时,只就听身后传来诧异声音:“太子,你要做什么?”
小萤回头一看,暗卫头子慕寒江不知从哪里冒出,正带着几个侍卫诧异立在她的身后。
这位还真他娘的神出鬼没!
不是听嫣嫣说,她阿兄去了临县公务去了?怎么又跟着她来这了?
只是此时小萤有些骑虎难下,鉴湖应该把太子遗书拿给人看了。
这样绝佳的,不会留下尸身的死法不容易碰——被慕寒江撞见了也好,正好让他做个人证!
想到这,原本打算留下衣服悄然离开的闫小萤,只能假戏真做,深吸一口气,冲着慕寒江大喊一声:“替我给父皇带话,我下辈子绝不做皇子!”
她喊完便转身飞跃,朝着崖下而去。
冯毅说了,这下面的水流只要不是雨季,就不会太湍急,是以下游平缓。
她下去之后便可潜水岸边,趁机溜之大吉。
至此以后,凤栖原这个名字就可以安然躺在皇室早夭皇子的名册上,她和阿兄也无后顾之忧了。
山崖很高,飞跃下去的时候耳旁呼啸生风,仿佛都是自由的呼喊。
可那自由的呼喊只呼啸了一半,便止住了。
小萤的一只脚踝被人拽住,整个人在空中一顿,又狠狠摔向崖壁。
当身体撞向坚实的山崖,真他娘的疼!
小萤狼狈倒挂,奋力抬头回望,却看见黑色猎装的高大男人正单手挂在崖壁,死死拽住了她的脚踝。
凤渊?他又是何时跑来捣乱的?
只是崖壁单薄,显然支撑不起二人的重量,眼看着二人要一起滑落,小萤只能大喊:“松手!不然我们两个人要一起掉下去的!”
可她忘了,凤渊是个疯子,很敢赌命。听她这么喊,那握住脚踝的手劲都加重了很多,疼得小萤忍不住哎呦。
就在关键一刻,慕寒江已经上前牢牢握住了凤渊的手,跟高崎等侍卫一起合力往上拽。
小萤绝望地感受着身体一点点上移,无语翻着白眼。
苍天在上!她闫小萤谢过凤渊和慕寒江的祖宗十八代!
她不死心,试着挣脱,奋力抽脚。奈何那握住她脚踝的手似铁钳,就算被她脚踹也不撒手。
在高崎和其他侍卫帮衬下,不多时,纤柳少年就被那两个男人合力拉拽上来了。
而这山崖上的人也开始越聚越多。
这场面,可真够他娘的热闹。
太子想不开跳崖,叶将军惊闻变故,带着大队人马也陆续赶到。
尽忠跑得气喘吁吁,看太子无恙,刚刚放心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身边的鉴湖一声凄厉绝望悲鸣:“不——”
然后那鉴湖如脱水般瘫软在地,捶地放声大哭!
尽忠傻眼了,在太子忠仆这个赛道上何时加了这么强劲的对手?
他有些落了下乘,赶紧狠狠拧一把大腿根,也跟着鉴湖一起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嘴里则高呼主子万万莫要丢下他独去,他尽忠就是在黄泉路上,也要陪在太子左右。
在两位忠仆呼天抢地的呼号声里,慕寒江简单查看了太子伤势。
少年应该是拉拽时挣扎,在崖壁剐蹭了胳膊和脸蛋,略微有些划痕。
此时瘫在地上少年看上去发丝凌乱,软嫩脸蛋激动得微鼓,神色愤然——怎么形容呢?就仿佛装满熔浆,马上快要爆裂溢出的精致瓷娃……
他想伸手将少年抱下山去。可是一旁的大皇子却早一步抱起少年。
凤渊沉声道:“我来吧,此事不宜张扬,你将那些人遣散。”
太子想不开跳崖,并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不必众人围观。
慕寒江起身,跟叶将军一起让侍卫疏导那些跑过来的郎君们尽早散去,并且告诫他们事关皇家颜面,务必莫要乱语,跟人说今日的事情。
待他转身时,看见大殿下抱在怀里的少年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眼圈含泪,表情恨恨,正搂着大殿下的脖子窃窃耳语,似乎跟长兄抱怨着自己的委屈……
小萤的确是在抱怨,不过嘴中的内容是风清月雅的慕公子无法想象的脏!
她骂足了凤家满门半本族谱后,才勉强压住火气问:“你怎么跟来的?”
第34章
凤渊被小萤骂得狗血喷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听到小萤问为何会出现山上,他低声道:“是你的宫女太心急,没算好时间,早早拿了遗书给人。”
原来今日之
事,大半坏在鉴湖身上。
虽然小萤很贴心地在遗书里求告父皇,万万莫要迁怒降罪他的宫人,以免他增添罪孽,九泉下难以安歇。
可是鉴湖却觉得若察觉太子失踪过久,她身为贴身侍女还是难逃失职之罪。
于是心急之下也顾不得掐算着时间,还是提早将遗书呈递给了叶将军。
哪知道叶将军还没读完,同在帅营里的凤渊却一把抢过来,一目十行看完,突然如离弦之箭般几步窜了出去,骑马飞奔上山。
结果正好撞见了闫小萤飞身跃起的一幕,凤渊飞身而下,然后跟慕寒江一起“救”下了太子殿下。
小萤无语地看着凤渊身后,那因为绝望而哭得走不动路的鉴湖,不由得无奈瞪她一眼。
还知道哭!该!早干嘛去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显得略长。
凤渊稳稳抱着小萤,在快要到山脚下时,才附在她耳畔幽幽来了一句:“看你骂人的中气,不像寻死的。所以……你究竟是想干嘛?”
小萤真累了,这半日白忙也是让人颓唐。
她懒得说话,只假装虚弱,闭眼靠在男人宽阔厚实的胸膛上,趁机养养精神,想想接下来的出路。
凤渊低头看着紧闭眼眸装睡的少年,虽然没有等到回答,还是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借着胸膛震到了小萤的脸上。
小萤半掀开眼皮,冷声问:“笑什么?”
若不是他和慕寒江这两块臭膏药,她早就顺利脱困,赶着回去给义父他们解围了。
待到了马车边,凤渊将她放在了马车上,然后转身对慕寒江道:“太子情绪未稳,我跟他一车同回,免得殿下一人乱想,再做傻事。”
慕寒江有些迟疑,因为在他看来,凤渊才是情绪更不稳定的人。
若他发病,太子倒不必费力爬山跳崖,只嘎嘣一下就能被凤渊掐死过去。
毕竟十年前就有过这般情形,他当时跟在母亲身边,亲眼目睹了凤渊将凤栖原按在水中的狂躁。
不过太子却在马车上有气无力道:“孤不懂事,方才骂了大皇兄,一同坐车回去也好,正好跟大皇兄赔不是……”
既然太子不怕,慕寒江自然不好叨扰凤家亲兄弟情谊。
待车帘放下,小萤也懒得装相,伸着腿儿靠在软垫上,打量着对面的凤渊。
凤渊的兄长情谊似乎耗尽了,无意开解寻死的四弟,只是打开方才侍从递过来的书袋,掏出一本折了页的书,默不作声地看起来。
小萤伸着脖子看了看,书上面满是葛先生的标注,看起来像是论政一类的。
帝师葛大年与这个凤渊乃是亦父亦师的关系。那老头儿以前的避忌到了大皇子身上,似乎成了百无禁忌。
这几日甚至不大管她这太子的功课,恨不得月余的功夫就补足大皇子多年的亏欠。
这么用功?难道回宫葛帝师要考试?既然如此,干嘛跟她同乘!
看他拼死跃下崖的样子,还以为多心疼弟弟,害得她还略微感动,觉得皇室里到底有些温脉亲情。
小萤如今消了火气,整个人又能稳重起来,便笑嘻嘻冲着凤渊道:“哎,皇兄还有没有门路,让我再出趟城?”
凤渊听她语调平和,不再骂人,倒是抬起了头,放下书本,看了看她,然后拿起巾帕替小萤擦拭她脸上的蹭伤。
“若是还想这般寻死,我不会替你安排。”
虽然他的动作很轻柔,可语调冰冷,毫无斡旋余地。
小萤懒得跟他迂回废话:“你应该猜到,我不是想寻死,我……就是厌倦了储君之位,想自由自在出去走走……再说我走了,也碍不着你什么事情,对不对?”
凤渊又要替她擦拭脖子,却被小萤扭头躲闪掉了。
她虽然不太讲究男女大防,而凤渊也没看破她是女子,但这般也未免太亲密。
所以她伸手接巾帕,自己照着一旁抽屉上的小铜镜擦擦便好。
凤渊将巾帕交到了小萤手上,垂下眼眸,淡淡道:“棋局未过一半,不是想停便能停的……”
放屁,她又不是他盘上的棋子,各自谋划,她的死活,干他什么事?
可还没等她开口,凤渊便一句话定住了她的身:“你救完了人,不代表了结宫中事。这个凤栖原……你还得继续当下去!”
小萤顿住了,慢慢转头紧盯着凤渊:“你这话……什么意思?”
凤渊看着她的眼睛,道:“今天夜里若是有空,去我那坐坐,想吃什么,我叫人给殿下准备。”
事已至此,不必无谓狡辩,小萤迅速冷静,挂着笑道:“好啊,我最爱去大皇兄的宫里坐坐了。”
正说话的功夫,忽然有马蹄声接近,只听慕寒江的声音在车窗外传来:“太子殿下,是否要饮些水?”
主子用水,都有宫人伺候。
可慕公子却主动行了下人差事,并非献殷勤,应该是不放心太子与大皇子独处吧。
护送太子回宫时,若太子因为疯皇子死在马车上就不妙了。
慕寒江不愿担责,自然要费心留意一下。
小萤听了慕寒江的话,如获救命稻草,扒拉开凤渊将头探出了车窗,对骑在马上的慕寒江道:“车里闷,孤想骑马透透气。”
慕寒江抬眼不动声色看了看她,嗯,神色正常,应该是没有被大皇子胁迫殴打的样子。
不过太子刚跳崖,若一会又不小心从马上跌下,陪侍之人都推脱不得责任。
所以他想了想道:“殿下若实在想骑,可愿与臣同骑一马?”
有他护着,就不怕这不善骑射的储君发生意外了。
闫小萤还想说些什么,纤细的腰儿被人钳住,整个人被往后拽离了车窗。
大皇子在车内替他的四弟回绝道:“四弟受伤,需回宫静养,他现在心绪未稳,还望慕大人莫要听他任性。”
这话说得甚有兄长担当。
慕寒江不好反驳,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二位殿下有事便吩咐臣,臣就在马车后面不远处。”
马车里的太子却没法回答,她被凤渊用大掌捂住了嘴,又挣脱不开,便用肘去击他的腰。
凤渊闷哼了一声,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小萤不想跟疯子比气力,便不再挣扎,老实窝在凤渊宽阔的怀里,用一双大眼瞪他。
她的眼睛很灵气,尤其是现在因为气愤染上一层水雾,看过去时,会被明眸波光漾得微微闪神。
就在凤渊愣神的功夫,他的手被四弟狠狠咬住了,牙印深得立刻见血。
凤渊拧眉终于缓缓松手,小萤也松了嘴。
凤渊垂眸打量着手上的伤,点破了小萤的打算:“四周都是侍卫,你就算有马也逃不走太远……”
顿了顿,他又道:“今晚邀约依然有效,来不来,你随意……”
说完,凤渊便拎着书袋子下了马车,管侍卫要了匹马,翻身上去一路先自回宫去了。
慕寒江一直随侍车马,方才也听到马车里似乎有太子呜呜的声音,车壁又咚咚作响,车里的两人似乎在打斗。
皇室兄弟打架,外人不好插手,可又不能任着里面出事。
他估算着时间,准备捏着关卡打断,替凤栖原解围。待正要出声干预时,凤渊却先下了马车。
不过慕寒江眼尖,看到凤渊手掌上有个血淋淋的牙印,看样子羸弱太子居然没落下风……
只是这大皇子究竟是如何欺负那羸弱少年的?竟迫得凤栖原咬人?
慕寒江的眉头微皱,一时猜不破凤家兄弟的官司迷局。
再说小萤独自留在马车里,终于可以缓一缓气。
现在仔细回想,自己一定在凤渊面前露了太多的破绽,没想到凤渊看破了,也能忍这么久不说。
这就是寡言之人的可怕,你永远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小萤吸了口气,靠在马车一侧脑子飞快运转复盘。
看凤渊的样子,被她咬了都忍着不叫,应该又在她身上掂量到了筹码,并不急着掀赌桌。
只要他不到陛下那揭
老底,小萤就不怕。
想到这,小萤迅速镇定下来,待入夜时赶赴凤渊的约。
只是回宫之后,又是风波一场。
这一次骑射,以太子受辱,寻死觅活未果而告终。
兹事体大,慕寒江护送太子回宫后自然要呈报给淳德帝。
也是赶巧,今日慕寒江公务结束得早,便想顺路来军营接妹妹一同回府。
还没走到军营大门,正好看见太子一人上山,他在好奇心驱使下偷偷跟了过去,这才免了一场皇家之丧。
淳德帝眯眼看了看慕卿呈上的太子遗书。
葛帝师费心了,教出的学生果真不错,这遗书的文采胜过从前不少。
那信中情真意切地与父皇认罪,他明知母后为人跋扈,见识浅薄,任人唯亲,却因为“孝”字无力阻止,又无法与母后切割,愧对父皇的信任。
而遭二皇子纵容之人奚落,更让他感到自己文武不能,无以服众。
至此了无生趣,唯有以死谢罪,自证血性,免得污浊凤家儿郎名头。
这样的信,若是平日俨然就是胡说八道地告歪状。
这种小儿郎口角,鸡毛蒜皮哪里能入陛下的眼?
可是凤栖原跳崖是众人眼见的,抬回来的差一点就是少年冰冷的尸体了。
凤栖原再不堪,那也是堂堂大奉储君,他凤启殊的儿子!
岂容京城那帮纵犬架鹰的子弟欺辱?
如此不成体统,若传出去,岂不是君非君,臣不臣?
于是,陛下口谕下达,二皇子连同今日一起奚落太子的子弟在夕阳渐落的殿前跪了足足一排。
淳德帝早就看出二皇子短少手足情谊,对待兄弟不善。
以前他勾搭老四去宫外看戏,败坏储君德行就算了,今日眼见着太子被奚落,他还一味纵容手下。
这就是将凤家皇室兄弟的不和摆在外人面前,不顾皇家脸面,简直是混蛋至极!
淳德帝有心借着这事,好好教训一下老二,改改他的品行,是以再不留情,跪着的一干人等,各自领十军鞭!
那军鞭可不是宫里的板子,都是挂着倒钩钢丝的!十鞭子下去,体无完肤啊!
西宫的商贵妃听,心疼得站不住脚,连忙跑去跟陛下认罪求情。
至于那些被罚子弟的族老家长,跪在殿外一排,为自家不肖子弟请罪。
不过今天天王老子来求情也不行。
陛下立意整顿下宫内风气,提振家风,十鞭子都是实打实的,最后到底都抽在了领罚人的身上。
据说二殿下是被抬回宫的,都叫不出声来了,一路上那血都是滴答往下淌。
这一场变故,叫那些在汤氏倒台后便急着投向二殿下的人摸不着头脑,更觉圣心难测。
一时站队的急切也得缓缓,最起码,要辨别好方向再说。
至于太子,陛下也亲自过去申斥了一通。
堂堂昂扬男子,又不是什么闺阁女郎,心眼怎的这么窄?
难道身处低谷,或者别人奚落几句,就得跳崖觅死?
如此闹得满城风雨,混账透了!
太子垂泪听着父皇训话,最后爬下床哽咽抱住了淳德帝的腿:“父皇,儿臣愚钝,差点不能给您尽孝,儿臣错了,以后再不做傻事!自当好好活着,不叫父皇挂心!”
往常淳德帝最厌烦这老四哭哭啼啼,可今日他却知儿子实在受足了委屈,便问他要不要老二来给他赔个不是。
凤栖原却没有顺着这话说,反而给他二哥求情,只说他当时很气,可回宫冷静下来,便想明白了。
二哥为人好交际,并非不维护自家兄弟,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当面驳斥那些纨绔子弟罢了。
淳德帝不喜这种“愚善”,板着脸问:“你可知这般软弱,只会助长他人欺你的威风?”
小萤婆娑着泪眼,哭得正浓,听到这话,却抬头望向淳德帝,略带困惑地说:“可他是二哥啊!我若为难他,不是在为难父皇?”
这句话,正说在了淳德帝的心坎里。
他乃不受宠的冷门宗亲子弟,自小在乡野封地的王府宅院里,对于兄弟倾轧的感悟,自然比旁人多些。
不过毕竟是偏门宗亲的宅院,哪有皇宫里的明争暗斗那么厉害?想来这小四受的气,比他知道的还要多些。
淳德帝自问家教清正,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彼此多亲近,不要总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荒芜了亲情。
只是这个愿望,放在天下第一等人家里,显得有些异想天开了。
汤氏为人浅薄跋扈,却养出这么个单纯赤诚的孩子来,也是让淳德帝感叹。
环顾太子东宫,里面的摆设清冷,跟那老二的奢靡宫宇反差太大。
淳德帝摇了摇头,让身后的李泉明日去内务司传话,太子的吃穿用度当有储君的度量,其余皇子不可逾矩。
李泉听着这话头,便知陛下又要敲打了西宫那位了,便忙不迭去传话了。
淳德帝关怀了备受冷落的太子后,便回去后宫妃嫔那去歇息了。
小萤却不能休息,因为她入夜还有个重要的约。
如今,东宫里原本皇后的耳目,除了鉴湖以外,都被小萤借口惫懒懈怠,剔除干净了。
鉴湖因为白日里没能助太子“升天”,有些一蹶不振,饮了些老酒浇愁,早早就睡了。
小萤入夜时,便起身溜去见凤渊。
大皇子的宫宇虽然新近添置了些家私,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他在荒殿久住,也不习惯有人在身边随侍,那些宫人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所以内殿除了他。依旧空无一人。
小萤一看桌子上摆着的蜜枣果子,还真都是她爱吃的,甚至还有两三样她见都没见过的果子。
“这南梨是三爷爷送的,他老家的特产,肉软清甜,你尝尝。”
凤渊好似忘了白日手掌被咬的不痛快,神态自若递给小萤梨子。
小萤闻了闻梨的清香,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吮着梨汁问:“你叫我来,不是只尝尝鲜吧。说说,准备怎么着?”
凤渊看着小萤吃得香甜,只是嘴角勾起不太真切的笑,却没说话。
小萤最讨厌他不说话样子,便挑衅似的将梨核扔到他身上,泰然瞪着他。
来时的路上,小萤也稍微理了理章程,猜到应该是自己用了那包疯药,露出了马脚。
别人也许联想不到皇后癫狂与自己有关,可是给她药的凤渊却一清二楚。
难道他就此认定了自己并非皇后的亲儿?可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救了人?
凤渊终于开了葫芦嘴,缓缓解释道:“那日荒殿隔壁来搬人时,我看见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那个……才是真正的凤栖原吧。”
原来如此,她的手下乔装工匠进去时,凤渊居然隐在墙上看到了。
可她特意在他喝了一半的糖水里下药了,怎么没有迷翻他?难道被他察觉了?
凤渊不待她问,便面无表情道:“那水味道不对,虽然你放了糖,想用甜味掩盖,可一入口还是会被察觉。”
小萤无奈摇头,他竟有这般舌头,倒是漏算了这点。
可她依旧不死心地辩驳:“你怎么知那个才是真的,而我不是凤栖原?”
凤渊看着嘴硬的少年,薄唇扯出一抹笑,只是笑意未及眼底。
“在你的人来前,我翻过院子,在床下看到了他。凤栖原的脖颈右侧从小便有颗痣,而那个被藏在床下人,正好有这一颗。你——没有!”
小萤挑了挑眉,她一向穿高领衣服,凤渊什么时候看过她的脖颈?
可是稍微细想,小萤的眉毛一拧,突然想到那次深夜同眠,这龟儿子被哭坟的淳德帝气得积郁难消时,曾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
第35章
小萤忍不住失笑。在那等关头,还以为凤渊沉浸在自己的身世坎坷里,满怀着对父皇的恨而自怨自艾。
难为她也共情安慰,贡献了满满一袋子秘制甜枣。
谁想着这竖子心机深
沉,居然借着机会试探,查看自己的颈窝?
她以后但凡对这竖子动一动恻隐之心,便改成他的姓!
说到这时,凤渊居然还敢示意她拉低领子,展示一下颈窝,验明真身。
小萤如今没有掣肘在宫中,无所顾忌。
既然被凤渊看破,小萤便大方承认:“不必看了,我的确不是,不过你为何不揭发我?又或者你今日袖手旁观,我这个假货自然会消失在悬崖之下,绝不会搅乱你们凤家血脉。”
凤渊将一杯倒好的茶递到了小萤眼前,探身压过来,盯着她的眼道:“你的真假不重要,只是东宫太子……现在还不是易主的时候。”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透着暗沉,似乎有什么东西蛰伏在那晦暗难明的阴霾里。
小萤心念微动,似乎明白了凤渊这么说的原因。
皇后被幽禁,而太子若此时坠崖下落不明,那么空闲下来的东宫之位该是由谁来填?
凤渊最不可能,就算他没有关于血脉的流言蜚语,却无朝臣帮衬。
世人认为他有疯癫癔症的隐疾,实在难堪大统。
那么淳德帝剩下的儿子里,也只有二皇子胜算最大了。
凤渊这番话直白说出,他不愿西宫得势,二皇子问鼎储君,所以需小萤这个假货暂占其位。
他当年被人下毒迫害,按时间算跟汤氏无关,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当时还是侧妃的商氏了!
凤渊其人,看似冷静自持,可骨子却酿着疯魔般的睚眦必报。
害他幽禁十年之人,一旦锁定,岂能善罢甘休?
闫小萤琢磨出凤渊的意思,轻笑一声:“你倒是会选角儿,可惜大殿下忘了问,这出戏我愿不愿继续唱下去!”
凤渊抬眼看看她:“这么急着跳崖,在别处有急事?”
“宫里都是人精,相处有些累!想早点出去乐呵乐呵。”小萤的底子太黑,不必跟皇帝的儿子说得太细。
凤渊淡淡道:“若是急着跟阿原回江浙,暂且缓一缓,你我结盟的事情未了,你怎好独往……”
他的话音未落,小萤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凤渊的咽喉上。
他知道自己假扮太子倒也罢了,为何会突然提到江浙?
此事干系义父至亲,小萤终于急了!
凤渊被匕首抵住,微微往后仰着,淡定道:“城西永祥饼铺今日歇业了。若是跟着今日的队伍出城,算一算,应该是到了卧龙镇。你这一刀下去,卧龙镇的乡路上也会血溅五步,尸横沟渠。”
城西的永祥饼铺正是她的部下冯毅的据点。
凤渊竟然这般心机,听他的意思,他还派人跟踪着阿兄他们?
他是如何做到对阿兄凤栖原的踪迹了如指掌的?
似乎看出了小萤的疑问,凤渊继续解释着:“从荒殿出来那晚,我托三爷爷帮忙,他的门人有在内廷刑房当差,我去亲自审了那侍卫长……”
小萤记得那殴打了凤渊的侍卫长,第二日便横死在内廷刑房。
她原以为是皇后为了自保灭口,却想不到是凤渊亲自去的……
怪不得他回宫的第一夜,小萤去寻凤渊,却在玄青殿扑了个空!
也是,那侍卫长打得那么狠,将凤渊的后背都要抽烂了。
依着凤渊睚眦必报的性子,岂能放过这节?
也难怪凤渊知道她假冒太子的来龙去脉,他从那侍卫长嘴巴里能掏出来的,一定全都掏干净了……
不过侍卫长只知道她是个草民,被宋媪找来替补太子,掩饰腿瘸的隐情,更不知道她是男是女,以及来路。
城西饼铺的机密,又是如何泄露的?
凤渊这次倒知无不言,解释道:“你的人在搬运凤栖原时,我在那车轴间塞了装有鼠血和矾石粉的皮袋……”
混了矾石粉的鼠血不会凝固,被刺破了小眼的皮袋可以一路滴答流淌,将他们的行踪卖得干净。
至于铺子主人的底子,萧天养在廷尉府的门人倒是花费了几许时间,却什么都没探到,显然他的身份是假的。
一路跟踪,他们前往的赶船的方向,只能是江浙一带。
凤渊听了行踪,推敲了目的地,这才出言试探。如今看,他的直觉倒是准的。
闫小萤听到他说出阿兄行踪,便主动撤了匕首,朝着凤渊拱手:“是我托大了,输你一棋,甘拜下风!”
萧天养的武功超群,他的门人遍布天下,不容小觑。若是一路跟踪阿兄,那么阿兄和冯毅他们便是握在了凤渊手中,根本甩脱不得。
小萤自知被这厮捏住了命门,自然要识趣些,不可再跟大皇子舞刀弄枪。
凤渊问:“你跟阿原长得这么像,跟他是什么关系?”
侍卫长只说了闫小萤李代桃僵,替太子隐瞒腿瘸的隐秘,却也不知道皇后当年狸猫换太子的隐情。
小萤知道,这凤渊一直防备着自己,而她下的那一杯迷药,显然触犯了凤渊的忌讳。
依着他的小心眼,二人的信任问题有些岌岌可危。
她若再说谎,想必这大皇子也能琢磨出破绽,所以干脆开诚布公,说了皇后当年狸猫换太子,谋害她全家,换走了阿兄的隐秘。
凤渊默默听着,那双眸子却始终盯看着闫小萤,似乎在检验她话中的真假。
小萤略略述说了陈年往事,却省去了自己的来时出处,对于江浙事情更是一概不提。
义父孟准乃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前这位大皇子将来若真有问鼎皇权的一日,也绝对容不下义父这样的逆臣,所以她不能连累出义父。
凤渊似乎不想跟她搞得太僵,听了她半真半假言辞,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竟然不再问了。
他那极为看重血统的父皇,居然册封戏子的儿子做储君,的确讽刺。
小萤等他笑够,才说:“阿原为人至纯,跟宫里的污烂事情都挨不上,还请大皇子念在我们一家可怜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阿原吧!”
凤渊渐渐收了笑,却话锋一转道:“我生平最恨别人给我下药!”
得了,果然要翻她下迷药的旧账!
小萤向来敢作敢当,便响快道:“你若不痛快,只管划出道来,看看需怎样解气,只是给你下药的是我,与我阿兄无关,还请大皇子莫要牵连无辜!”
她不小心得罪了这疯子,别的都不怕,就怕他捏住了阿兄,报复在阿兄身上。
凤渊再次冷笑:“你对你阿兄,当真很好……”
说到这,他缓缓开口:“三次!”
小萤有些不明白,眨了眨眼睛。
“我只给你三次机会,下迷药便算一次,望君珍惜……”
小萤懂了,这龟儿子还挺讲究的。他的意思是,自己毕竟对他有送吃食,教授擒拿的恩情。
所以上次下迷药暗算的事情,他可以放下,但是背刺他的事情再一再二不再三。
小萤若不知教训,总触他的霉头,就莫怪他睚眦必报,不念旧情了。
说到这,凤渊又解释道:“派人跟着,不是要对他们不利。听葛先生说,现在江浙一带乱得很,你那点人护不住阿原周全,行走江湖,还是三爷爷的人可靠些。”
小萤可不相信他这般好心,不过是将满腹算计修饰得好些罢了。
她越过这节道:“你要我继续做这个太子,可以!不过我也要提个条件。”
她凑近了些,很认真地对凤渊说:“我实在放心不下我阿兄,既然你要我继续当这个太子,那我要以储君的名义前往江浙巡查,护着他平安回家。”
凤渊挑了挑眉,也凑近了些,跟小萤挺翘的鼻尖挨得甚近:“你这么做……跟去陛下那自白有何区别?难道会死得
更好看些?”
如今汤氏被废,凤栖原的储君地位本就摇摇欲坠。
这个节骨眼,江浙的军政皆告急,贪腐案没有肃清,江浙的叛军也未剿灭,去那巡查就是要亲自去捅马蜂窝。
她若以储君身份去那里,沾染的就都是麻烦,只怕要被淳德帝和汤家两股力量夹击,绞杀得尸骨无存。
稍有差池,只怕离赏赐鸩酒的日子都不远了。
小萤当然知道,可这就是她最想做的事情。
凤渊若以阿兄和冯毅的安危要挟自己,让自己继续假扮太子的话,那她就不得不用太子的身份亲临江浙,想法子解除鼎山的围困。
原以为凤渊会冷声申斥她,让她不要异想天开。
没想到他又想了想,手指在桌面摩挲了片刻道:“民政,你顶着的草包太子身份碰不到,军权更不是太子可以碰的,以何种名头前往需谨慎。我会帮你想想其他法子,你看怎样?”
小萤眯眼看着他,有些吃不透眼前这个城府甚深的男人。
他已经识破了自己,并且拿捏住了,只要她老实假扮太子就够了。怎么会连她提出下江浙这么离谱的事情都答应?他真不怕自己借着太子身份兴风作浪,危害大奉皇权吗?
大奉第一的疯子,舍他其谁?也难怪慕寒江提醒她,要远离这人。
不管怎样,二人说开了之后,甭管彼此打的是什么算盘,二人的盟约一切照旧。
小萤在起身准备出殿的时候,突然转身问凤渊:“你知不知道我……为何那日还要跟我同床?”
那个侍卫长并不知道皇后胆大包天,用个小女郎假充太子,更不可能跟凤渊讲出自己的女儿身。
凤渊跟宫里其他人不一样,并不是跟凤栖原一起长大的,自然没有四弟就应该是娘娘腔的误区。
他有没有可能,已经认出了她的女儿身?
若真是如此,他不说破却依旧跟她同床一宿,着实可恨了!所以小萤再次出口试探。
可是凤渊却并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镇定抬头看着小萤道:“我的床,为何不能睡?”
深论起来,那次还是她先试探,主动上了这厮的床。
难道他没看破?也对,毕竟只是利用,也许对凤渊来说,棋子是男是女都无关紧要。
但……他得有那个能耐,能握稳了她这枚棋!
小萤笑了笑,不再纠结此点,在迈出大殿的一刻,却突然甩手回身,隐在袖中的一枚袖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向了凤渊。
这次距离太近,凤渊来不及闪避,那箭堪堪划过他的脸,蹭出一道血痕。
小萤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好意思啊,不小心扣了袖箭的弦子,浪费了大殿下给的第二次机会呢!不过我为人吝啬,只能给君一次机会,下次——你可别想再用阿兄相胁!”
凤渊弯腰捡起地上的袖箭,袖箭上有叶重军营的标,很显然,这位假殿下去军营时贼不走空,还顺走了袖箭筒。
这位今日来自己的宫中坐坐,从上到下不知武装了多少。
那个假货总是嘲讽他睚眦必报,却不知,他俩其实……是同一种人。
……
关于太子跳崖的事情,宫里人众说纷纭,但明显是二皇子闯出的祸事。
所以闹出这事儿之后,西宫明降了调门,不再似以往那么张扬。
商贵妃也申斥了二殿下,让他以后不可再呼朋引伴,满宫招摇。
不过皇后突然疯魔,太子想不开跳崖,都是发生在大皇子回宫之后。
起初是那愚昧迷信之人说嘴,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到了掌管宫中祭祀的卜司那里。
一桶金卦摇晃下去,居然占卜出了煞星冲三宫的卦象。
这话从宫里妃嫔那传到陛下耳中时,已经是愈演愈烈。
这金卦中的煞星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归宫的大殿下。却不说八字相克一类的命理,单是他回宫之后,汤皇后邪祟上身得了癔症,便让人联想。
而太子因为忧思母后跳崖,这种种件件,都往这卜卦上靠,让人不能不信。
如今,这命硬的大殿下已经连冲了两宫,不由得让人疑心,他接下来要克的会不会是陛下。
这起初不过是没影的卜辞,可不知怎么,被有心人传得越发邪乎,隐隐前朝那边都有人闻风而动,向陛下请奏,要不要给大皇子挪宫。
大皇子毕竟是有宿疾在身,呆在内宫里久了,不大方便。
小萤听了这些传闻,也是笑了。她稍微动动脑子,就知这是何人手笔了。
想来那位挨了军鞭的二哥,趴在榻上无事可做,居然想出了这么个妙计。
这样的话,太子跳崖就可以推诿给邪祟冲撞作怪,怪不到二殿下刻薄兄弟了。
如此甩锅,还真是有些厉害!
只是人言可畏,这些怪话传久了总会入人之心,但愿淳德帝最近不要有头疼脑热,不然一律会被有心人归到大皇子的命硬上的。
以前总觉得这位二皇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想到多少还能掀起些风浪。就不知那疯子准备如何接招。
小萤没事偷跑到凤渊宫里串门时,顺带探探他的口风。
不过凤渊似乎并没有将邪祟之说放在眼里,那话茬连接都未接。小萤又问他,关于去江浙的门路可否安排妥当了。
凤渊却只道:“应该快了。”
大皇子也许觉得理亏,默默剥起小萤带来的五香花生。
小萤吃着凤渊给她剥的花生,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到底行不行?若是没招,就别硬撑,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凤渊很不爱听她这话,一边剥花生一边清冷挑眉,看上去心里应该在骂人。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道:“明日的秋狝,不要去晚了。”
小萤扬了扬眉,突然有种预感,明日的秋狝一定会很热闹……
既然如此,她便拍了拍手里的花生皮,准备打道回府。
凤渊却在她要离开时问了个问题:“你与你那阿兄……自从生就未见一面,你为何愿意以身涉险,不顾一切地救他?”
他原以为这狡黠胆大的是要借太子的身份,搅乱朝纲,做出什么惊天大事。
可最后却是发现,如此大费周折,冒着凌迟重罪的风险,真的就只是为了救下隔壁那不男不女的窝囊小子,甚至还没有手刃汤氏,便急不可耐地放弃太子的身份,准备假死离开。
这在凤渊看来,远远不够!
他难得生出好奇,今日倒是开口问了出来。
小萤觉得他问的可真怪,自己的阿兄,自己不救,难道还能等到旁人?
可回头看着凤渊时,在阴沉晦暗的大殿里,他就只那么一个,孤零零地被烛光暗影笼罩着。
指望一个从出生就不被期待,又孤身离世十年,生在尔虞我诈皇家里的人理解,何谓那种血脉相连的牵绊?
这题目有些大了。
小萤挥了挥手,潇洒道:“世间多恩仇,苦甜各一半,愿吾之心悦,有一日君能同赏!”
说完,她也懒管凤渊能不能听懂她话里的真意,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空寂寥寥的玄青殿。
今年的秋狝不同往年,跟随陛下扬鞭策马同猎的少年郎君骤然少了许多。
没有办法,太子一时想不开要跳崖,害得跟二殿下交好的一众儿郎都被抽了鞭子,到现在伤还未好,压根上不得马,只能坐着马车同来随侍,应一应景。
反而是那寻死寻活的太子好端端坐在马背上,可以从容陪王伴驾,狩猎引弓。
不过说从容也不太准确,毕竟太子不善骑乘弓射是人尽皆知的。
于是别人都是高头大马,
而太子骑乘的马儿像是个未成年,愣是比别人矮了许多,让人忍不住想笑。
这应该也是下面懂事人的故意安排。二皇子的鞭伤未愈,若太子狩猎时再有闪失跌落马下,岂不是又要有人遭殃?
第36章
想着太子往年的不佳战绩,准备马匹的侍从们也不知从哪里找来这匹矮脚马。
只是骑着这样的马儿。便显不出贵胄威风,太子样子滑稽,别人想笑,又不敢笑。
淳德帝看不过眼,冷哼一声,径自问太子,干嘛不直接骑头驴打猎?
太子听出皇帝老子的话音不对,立刻翻身下马,让人再寻个正常的马来。
可太子看见牵来的高头大马,却有些害怕,迟迟不敢上马。
慕寒江一身白色绣金线的猎装,难得去了儒雅,添了抹英武立在马背上,引来不少陪同狩猎女眷的目光。
不过慕家郎君的目光却跳过熙攘说笑的人群,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看着凤栖原瑟缩马前的样子,慕寒江不禁有些失笑。
四年前,他就见过凤栖原跌落下马的狼狈。
原也该是如往常一般袖手旁观,可看着太子为难地咬着嘴唇,慕寒江鬼使神差地下马走过去,准备扶着太子上马一程。
他甚至在想,若是有空,不妨跟葛先生说说,让他找个军中旧识,好好教教太子骑射。
这个少年聪慧,只可惜身子骨太羸弱,能练练,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可他刚想往太子的身边走走,那羸弱少年的身边就站过来一人,长臂托举,将少年扶将上马。
慕寒江定睛一看,原来是大皇子凤渊。
看来大皇子与四皇子的兄弟情义在坠崖事件后修补了不少。
扶着太子上马后,凤渊还执握马缰绳,抬头跟马背上的少年细细嘱咐着什么。
如此围场秋意半浓,树丛掩映,纤柳少年端坐马上,显得贵气逼人。
不过少年似乎不爱听兄长啰嗦,觉得有些丢人,便幽幽瞪着马下高大英俊的兄长,带着几分与男子不相宜的娇嗔。
此情此景,俨然是可以入画的优美写意。
淳德帝看着兄弟和睦的情形,满意捻了捻胡须。
而凉棚之下,随王伴驾而来的商贵妃恨铁不成钢地戳着靠在软垫上的二皇子。
“看看,跟那大皇子学学!你呀,可真是犯糊涂,居然不如个得癔症的会来事!那东宫眼看塌台,你何必在人前给太子下脸子!白惹了你父皇一顿脾气!”
凤栖庭从小到大都没受过皮肉之苦,现在伤还没养好,被母妃戳了一下,立刻疼得倒吸冷气。
说起来,他还得感谢大皇兄。那日若不是他跟慕寒江一起将凤栖原救下,那凤栖原必定摔得粉身碎骨。
那他要遭的罚,岂不是比那十军鞭还甚!
想到这,二皇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再看向那凤栖原时,眼里的恨意更甚!
这个娘娘腔临死都能拉着他垫背!怎么就摔不死他!
而那大皇子…凤栖庭嘿嘿冷笑了一声,方才刚刚涌起的感激之情也未持续太久。
父皇最近宠爱这疯子尤甚,往日赏赐给他的好东西,像不要钱似的全往玄青殿里送。
母妃说过,凤渊的阿母跟父皇才是结发夫妻。
若凤渊出生时血统没有存疑,又没得疯病,这凤家的太子之位,原该是凤渊的。
这个疯子自回宫以来,好像没有再犯病。
若他真好起来,岂不是个比窝囊废凤栖原还膈应人的存在?
想到这,二皇子一声冷笑:如今,那金卦传得宫内外到处都是,端看这位命硬的大皇子,又要给宫里贵人带来什么灾祸浩劫!
……
再说太子凤栖原跟他的大皇兄之间,并无外人臆想的那般敦睦和谐。
被凤渊搀扶上马后,小萤借着抚摸马的鬃毛的功夫,低头跟献殷勤的皇兄抱怨:“干嘛啊?我可不想骑马,不然一会还要演绎摔马桥段,多此一举!”
她的身份虽然被凤渊看破,可万一别人发现就不是好玩的了。
凤渊替小萤整理着马镫:“一会不必跟他们驰骋,你看到右侧的几个老臣了吗?往他们那边凑凑,对了,那个长得干瘦的便是腾阁老,力保太子出怡园,就是他之功劳。”
小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看到有了干瘦的老臣被人扶持,颤巍巍地往一匹马上爬。
没办法,这陪王伴驾的秋猎乃是殊荣,就算老臣已无力拉弓,也要舍老命去马背上颠簸几圈,走一走过场。
这些体力不支的臣子大都不会搏命,掉在队伍后面,一路聊天应景罢了。
小萤忍不住斜眼瞪着大皇子,小声阴阳道:“行啊,这才从天禄宫里出来几日,已经洞察时局了……葛先生可真偏心,跟我上课就是一壶老酒难得糊涂,跟你倒是倾囊相授,无所顾忌了!”
凤渊养好了伤后,在葛先生的再三请求下,陛下开口恩准凤渊跟着太子一起,与葛先生继续修习了。
葛先生以大皇子底子太薄没法跟上,怕耽误储君功课为借口,分了上下午不同时段分别给两人授课。
她的课上依旧是师徒二人下棋逗趣,消磨光阴。
可是到了大皇子那里时,却是隔三差五被帝师直接带回到家中去修习。
当然,葛先生这么做也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只说孙师娘想念大皇子,要烧菜给大皇子吃。
这么堂而皇之地吃小灶,连淳德帝都挑不出毛病来。他甚至对葛先生偏爱凤渊乐见其成。
凤渊有疯症,这种天然的缺憾可不是智谋能弥补的。
就算凤渊跟葛先生再亲密,淳德帝都不会设防,还希望葛先生有本事将凤渊教得人情通达些。
在膝下无子的葛氏夫妻那里,只怕大皇子不再是皇子,而是故人叶氏的遗孤,乃自己教养的半个儿子,旁人难比。
小萤能理解帝师偏心,却不肯放过得了偏爱的同窗,逮了机会,嘲一下解闷。
凤渊任着小萤阴阳,将马鞭交到她的手,又顺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衫下摆,轻声嘱咐:“腾阁老的老家就在江浙云山,颇为熟悉当地人事,所以这次复查江浙钱款,好像是他领命带着门生前往,他颇好为人师,你可以跟他多聊聊乡土……”
小萤挑了挑眉,立刻明白了凤渊的用意。
她顺势伸手,替大皇兄整理了一下衣领子,将他的披风系带狠狠地勒一勒,脸上带笑咬牙窃语:“不是说好了你来帮我打点安排吗?怎的到头来,还得我自己费力啊?”
凤渊任着这假货四弟泄愤,抬头盯着她那双晶亮的眼,被勒住脖子也只闷哼一声,然后伸手拍了拍马屁股。
那马儿溜达前行,小萤也不得不松手去扶缰绳。
再回头时,那男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小萤拿眼瞪着凤渊的背影,心里再次暗骂:真不是个好东西!
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身边传来声音:“大皇子说了什么,惹得太子殿下如此不开心?”
说话的自然是神出鬼没的暗卫头子了。
看来闫小萤和凤渊的那点小动作,也被这心思如发的慕公子看在眼里。
自从上次,她私探皇后被慕公子撞见之后,隔三差五,就总能看到慕公子在她身边晃荡。
小萤微微红了眼圈,一脸委屈地冲着慕公子抱怨:“孤今日这一身不够英武?大皇兄居然眼巴巴过来问孤,平日是站着撒尿还是蹲着……他什么意思,是不是骂孤是个女的?”
慕寒江被问得一滞,不由自主看向太子那张水嫩鲜活的脸儿。
不同于平日的狡黠灵动,此时的太子顶着泛红的眼圈,漾着几许水光,还真有些女郎般的纤弱……
若说实话,有人是会跳崖的!
慕寒江忍不住放低语调,宽慰一下最近心思脆弱
的储君,只说一会猎场狩猎,太子若能多捉猎物,必定能彰显男儿气概!
小萤的眼泪向来收放自如,见糊弄过去,便伸脖子嘱咐慕寒江:“慕大人,行个方便,一会猎到野兔一类的,分些给孤,孤若颗粒无收,脸上怪不好看的。”
清雅持重惯了的慕公子用一种不好形容的眼神瞪着闫小萤。
他可是执掌暗卫,替陛下监督百官徇私贪腐的铁面判官。
可这位储君却如此大大咧咧,拜托他在皇家猎场为之作弊?
小萤才不管,又补充一句:“你若不应,孤觉得丢脸,可能又要想不开,也不知附近山崖够不够高……”
这次慕寒江都懒得跟储君说话了,紧紧抿了抿嘴,便策马朝着太子远些的地方而去。
待鼓声响起,旗帜挥舞,在牛角声里,陛下率领一众多骑射儿郎,策马奔腾,一路呼啸前行。
只是众人都有分寸,全都减速跟在淳德帝的身后,不去抢占国君风头。
举凡打猎,跑在前头的才能发现更多的猎物,群臣自然得让陛下尽兴。
可偏偏有一匹马儿,仿佛不懂规矩,离弦之箭般越过陛下,冲去了前面的猎场。
那速度之快,看得陛下身后的群臣侍卫面面相觑,有些反应不过来。
闫小萤看得分明,出风头的那位正是大皇子凤渊。
也不知疯子今日准备唱哪一出戏,如此招摇!
不过小萤的猎物可不在前面的密林树丛中,她将目光调向那些慢悠悠的老臣,策动身下的马儿,便朝那些老臣而去……
腾阁老正跟一群老伙伴寒暄,结果在一片头发花白的老臣里,愣是挤进了个黑溜溜的脑袋。
腾阁老愣了一下,不禁问:“太子殿下,您是不是辨错方向了?猎场在西侧,我们几个可是要去东边的凉亭坐坐的。”
闫小萤眨巴了一下大眼,有些无辜道:“阁老,孤前些日子受了些伤,不禁颠簸的,可是又怕父皇责怪,便想着过来陪陪阁老,与诸位清谈,长了见识,就不算白来一遭。”
关于太子在军营边跳崖的事情,诸位老大人也有耳闻。
一听太子这么说,都不敢往那边聊了,连忙应承下来,邀太子一起去凉亭里坐坐。
原以为有少年太子夹杂其中,诸位大人聊起天来就放不开了,可没想到不一会的功夫,老的少的就聊成一片。
腾阁老对储君的记忆其实还停留在四年前,如今再接触清谈之下,发现少年太子为人清澈单纯,并非谣传得那么私德亏损,秽乱不堪!
阁老其人守旧,认为皇家传承不可乱了纲常。凤栖原被陛下严惩之后,腾阁老一直跟陛下据理力争,总算保下了皇室正统的血脉。
但是在阁老的心里,也觉得太子的内涵欠缺,虽然不至于成为无道昏君,但也需贤臣辅佐,方可成正道。
他原是想自荐成为太子授课的恩师,可惜陛下却选了葛大年那等鬼谋之人,据说那厮日日饮酒,也不知会将太子教成什么样子。
今日闲聊,阁老也不大抱着什么希望。
可没想到,眼前的少年虽然羸弱纤瘦,可才思敏捷却叫人大感意外。
无论老臣提起什么话题,甚至农田耕种,这少年居然都能接续上,而且见解独到,叫人略有些刮目相看。
腾阁老也是越聊越舒心,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执着保全大奉正统嫡子是对的。
凤栖原,真乃大奉贤德储君,对于百姓民生,敏怀慈心。并非那些高高在上,何不食肉糜的纨绔之辈!
好奇之下,阁老难免问询太子,为何身居宫宇,也能了解几多民生?
小萤再不好拿冷宫怡园的那些太监说嘴,便脸不红心不跳地祭出了葛先生。
“葛先生教了孤很多,他还说江浙安,而天下安。孤在少府当差的时候,也没少梳理江浙账本,奈何身不在那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想我父皇十七岁时,已经替皇祖父巡查封地,惩处贪官。哎,孤生不逢时,若是也能像父皇那般该有多好,如今竟是觉得自己见识到底浅薄了些,若不接触民生,如何能了解百姓疾苦?”
说者无意,听者却上了心。
腾阁老觉得太子的感慨有些道理。
先皇是从郊野出来的,是以体察民情,而当今陛下更是辅佐先帝登基的得力帮衬,结交过三教九流,行走过江湖之上,处理政务更是通透。
可到了太子这一代,几位皇子都是养在深宫之中,养尊处优,不是唱曲,就是擎苍牵黄。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若承袭大统,岂不是要再重蹈前面几朝天子不贤的覆辙?
想到这,腾阁老有些急了,就在这时太子又幽幽感慨:“听闻阁老要带着门生同往江浙,真是心生向往,若孤能与阁老同去,虽然只是相陪在阁老左右,也定然能修习许多!”
腾阁老眼睛一亮:“太子所言甚有道理,太子若真想体察民生,这倒是个绝佳机会,不知殿下可愿随臣同往?”
小萤正等着这机会,却一路作难:“若能陪着腾阁老巡查民间,便是拜得名师啊,定能学得不少宫内学不到的国计民生……只是怕父皇不能答应……”
腾阁老却不在意地一挥手:“殿下不必顾虑这些,交给臣等来办就是!”
小萤自然放心,这位腾阁老可是满朝上下闻名的缠牙老妖精。
每次与陛下叫板的时候,那是上引天文,下用地理,一通引经据典,将行伍出身的陛下怼得哑口无言。
若不是有这般功力,他当初也不能说动陛下放了凤栖原出怡园冷宫。
搞定了腾阁老这边,小萤总算能松一口气,可以骑马回凉棚,好好地吃糕饼饮茶了。
此时凉棚里只剩下受鞭伤的二皇子趴在垫子上,而商贵妃已经入了一旁的帐子休息去了。
看到太子回来,凤栖庭皮笑肉不笑:“太子殿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要知道一会父皇可要清点猎物,论功行赏的,你身为堂堂皇储,岂能空手而归?”
小萤咬着蜂糖核桃仁,笑嘻嘻地看着二哥,难得有闲心逗弄:“你连马都上不去,孤若大显神威,岂不是凸显二哥无能?”
“你……”
正在斗嘴的功夫,有个宫人走过来给二殿下施礼。
小萤眼尖,发现二皇子看到那宫人时,似乎使了眼色,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然后笑着对小萤道:“殿下,你真要一直这么坐着,颗粒无收,不怕父皇责备?”
小萤倒也识趣,知道这二皇子要支开她,便笑着起身离开了。
不过……她倒是有些好奇,她那位二哥在这狩猎之时,在鼓捣些什么,那位宫人是传了什么好消息给他吗?
想到这,小萤不动声色,绕了一大圈,穿过树林,从后面的水渠淌过,偷偷绕到了凉棚后面,打算听听墙角。
“你叫人看准时机,离得近些再放!”
那宫人谄媚低语道:“小的就是这般吩咐下去的,也依了您的吩咐,将那狼崽的血偷偷抹在了万岁的红枣马身上,到时候母狼嗅闻味道,自然会……”
二皇子瘫软在软榻上,哼笑了一声,挥手便让那人下去准备去了。
小萤拧眉听完,一时有些错愕,搞不懂二殿下这又是要犯哪门子的蠢。
可她灵光一闪,突然想明白了。
二皇子弄来母狼和幼崽之血,分明是想淳德帝发生点意外。
若真被猛兽冲撞了圣驾,实在不详,岂不是正应上了“煞星冲三宫”的卦象?
原来二皇子这一招,是要算计凤渊啊!
第37章
也许在二皇子看来,太子被废已成定局。
为了避免变数,所以大皇子这个嫡子也要除掉才更稳妥,免得有人妨碍了他这老二的上位之路。
小萤微微皱眉,心知这局做成,只怕三里地外的西猎场要出乱子了。
母狼虽然凶狠,可陛下有侍卫保护,对付一头狼,绰绰
有余,并不会有大奉江山易主的危险。
但是这样一来,恶狼不避人,反而主动袭击,正对应了卦象,搞不好凤渊又要被打回原型,回荒殿度日。
他若回去倒也无妨,可阿兄还在他的人手中掌控,若他有意外,阿兄的去留就很难说了。
想到这,小萤飞身上马,牵动缰绳朝着西猎场而去。
少年策马扬鞭的利落,一时看花了侍者的眼,太子殿下何时上马这般利落?
就在他们疑心自己看错的时候,少年太子连侍从都没有带,转眼功夫就跑得没了踪影。
尽忠张着嘴,结巴问鉴湖:“我……我是不是眼花,怎么好似看见太子骑马走了?”
鉴湖了无生趣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若她能像这小太监一般无知,该是多么安逸!
再说闫小萤骑马赶到西侧猎场时,前方正是淳德帝的队伍。
只是那队伍突然停滞不前,然后有人传来惊叫的声音。
小萤猜测,应该是二皇子的人放狼了。
她心说不好,翻身下马,眼看着左右无人,便抓住一棵高树攀爬了上去,待爬上高高树杈时,不远处的情形也能尽收眼底。
只是看清了之后,闫小萤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有凶兽冲撞了陛下的队伍,只是那猛兽,并非二皇子所说的狼,而是……一头身高九尺的大熊!
……
原来方才陛下一行人前行许久,却颗粒无收。
那率先入了猎场的大皇子,并未与人同行,而是在陛下的前面一路猎杀,毫不懂规矩的。
那等弑杀成瘾的样子,全然不顾及身后之人,害得陛下几乎无猎物可杀,完全夺了淳德帝的彩头。
虽然陛下没说什么,可旁人却忍不住微微皱眉,再次想起卜司卦象。
都说这大皇子的八字不利陛下,看起来也是有迹可循了!
若不是疯傻,哪有人这般行事?这大皇子到底在荒殿关废了,不能依照常理论道!
而跟在陛下身旁的叶重也是拧眉叹气,小声跟陛下道歉,直说他这个当舅舅的,没有教好外甥。
就在众人暗暗腹诽时,不懂规矩的大皇子打草惊蛇,竟然惊扰出了一头大熊。
那熊甚是罕见的,站起来时足有两人高,而且性情暴躁,听见马蹄声也不躲,径自朝着人扑过来。
打猎的人都知,宁可打虎,不去惹熊。
现在有头凶悍的熊入了围栏,这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这自然不是猎场事先的安排,也不知是哪里围栏有了缺口,让这凶物混了进来。
只是那熊最先扑向的并非淳德帝,而是冲在最前面的凤渊!
毕竟是他的马蹄声惊扰到了熊,让它早早蹦了出来。
就在其他侍卫纷纷拉起了弓,想要射那熊时,那庞然大物,已经带着一股子腥风扑向了凤渊。
这下子,那些侍卫有些投鼠忌器,生怕自己的箭射在了大皇子的身上。
而那在荒殿被困十年的大皇子,不愧是女将军的独子,就算荒废了多年,骑射功夫却如他阿娘一般带着天赋。
只见他从马上飞身跃起,一剑直刺大熊心脏。
如此一击命中,换成其他猛兽,早就倒下。
可是熊这等蛮物却是越痛越勇,就算吊着一口气也要搏杀得两败俱伤。
这垂死之际,以命相搏,就在凤渊刺中熊的心脏时,那熊掌也挨上他的背,一下子便将他拍飞了出去。然后胸口带着剑,张嘴就要往上扑。
凤渊倒是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匕首,看准熊的喉咙,只待它挨近,便来个见血封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短箭,正射在了那熊的喉咙处,因为打的位置太准,喉骨碎裂,那熊顿时窒息,终于顿住身形,晃了几下轰然倒地。
只是这过程太快,那熊又背对众人,无人发现射来的那一箭。
凤渊吸了一口气,扶着树干起身,来到熊前,拔下封喉的那枚袖箭。
这箭上有叶家军的标,曾有支一模一样,从他的脸庞划过……
凤渊不动声色将短箭收入袖子,在赶来侍卫的簇拥下倒在了担架上,而他的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高树上,有个敏捷的身影正在快速下树……
总之大皇子拥有天生神力,奋力击杀了大熊,救下了陛下,可他也不小心挨了一熊掌抓挠。
事后众人回想,若不是凤渊率先进场,这熊就该是一马当先的陛下碰到了。
出了这等事情,猎场的人都吓破了胆子,立刻派人搜索猎场,看还有无其他凶物隐藏?
结果这一搜不打紧,还真在前方的茂密丛林里看到了一个大铁笼,里面还关着头淌着口水的恶狼。
除了铁笼外,搜查的人还扣住了两个想要逃跑的宫人,显然是他们带了铁笼进来,想要趁着狩猎时私放猛兽,谋害陛下!
至于关熊的铁笼子,也被人找到了,虽然跟狼不是摆在一处,显然也是他们的手笔!
只是那两个人忙不迭叫屈,只说从未放过熊,而这狼也是怕贵人不尽兴,留作备用。
不过这样的借口,显然不足以抚慰被恶熊惊吓的帝王之心。
当回到休憩凉棚时,淳德帝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冷声问他们受了何人差遣。
那两个人哪里敢说啊!却忍不住用余光瞟着一旁的二殿下。
二皇子此时恨不得手里有剑,直接将那两个成事不足的家伙串成一串!
不是说备下的是狼吗?毕竟这围场里偶尔冒出头狼,也是发生过的。
而且若是狼,只侍卫就能射杀了,何至于闹出这般弑君一样的阵仗来?
淳德帝阴沉看着那二人的目光往凤栖庭的身上瞟,不由得缓缓移动目光,看向了二皇子。
凤栖庭被父皇这么一瞪,吓得后背的伤口都快挣开了。
偏偏这个时候,他早早安排下的帮衬们却纷纷登场,按着早先串好的词,说着陛下最近流年不利,猎场出现凶兽,便是不详,倒是与金卦上“冲撞三宫”的卦辞不谋而合!
是以还请陛下三思,需得请高人破相,移克星出宫……
二皇子都要听哭了。
他是花了钱银养出些什么废物来?难道他们都看不出,这跟原先的安排大是不同吗!
凤渊如今可是救驾有功,父皇岂能容他被人污蔑?
果然,淳德帝的脸越听越黑。
看着被人抬来的凤渊那血淋淋的后背。再看着这些臣子的一唱一和,淳德帝伸手便抓起果盘,狠狠砸向领头进言的那位。
什么阿渊八字碍着皇室,煞星冲三宫!
简直是一派胡言!阿渊就跟他母亲叶展雪一般,从来都是为凤家抗灾挡煞的!
前半生的污言秽语够多了,他的儿,后半生岂能容奸佞巫术之人构陷?
而且故意放凶兽进来,这哪里是他被克?就是有人用心险恶!意欲弑君!
于是陛下大手一挥,命人将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拖下慎刑司严刑拷打,务必审出背后主谋,严惩不贷!
而凤渊为救父皇,身受重伤,惹得陛下当众垂泪,又大肆褒奖一番。
那天回宫,又有蠢昧看不出眼色的妃子想着先前的谣传,不怕死地提醒陛下,最近流年不顺,连在猎场都能遇到那般凶物,要不要找卜司看看。
陛下倒是真唤来了卜司,可待卜司说出类似宫中有人与陛下相克,若不移出恐有大患的话时,淳德帝勃然大怒,问那卜司有没有占出今日是他的死期?
说完,便挥手命人将卜司拖下去杖毙!同时严令后宫妃嫔,不许再谣传神鬼之说。
需知上一个摆弄鬼神的,还关在凤鸣殿里发疯呢,若是有人想陪,那就去作伴吧!
从猎场回来之后,小萤入夜时去看了看凤渊。
“啧啧,真是舍得下血本!不就是要破了命盘谣言吗?至于这么拼命吗?”
小萤皱眉看了看凤渊的后背,忍不住嘲讽道。
凤渊趴在床榻上,看了看小萤带来的小食盒子,让她打开,喂给自己吃。
没有办法,他的手上也有伤,缠着绷带不得动弹。
小萤依着习惯,咬了一口蜜枣酥试毒后,便投喂给了趴在床上的那位。
“那熊是哪来的,肯定不是二皇子备下的吧?陛下若此时驾崩,他可就全没指望了啊?”
凤渊却笑了笑,那笑有些意味深长。
小萤顿时明白,这里面应该也有他做的手脚,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早了二皇子一步,让这恶熊先进场了。
结果二皇子却背了凤渊的锅。
只怕西宫现在焦头烂额,正想着找人入慎刑司,杀了那两个奴才灭口呢!
不过弄来那么大的熊来破命盘,凤渊是不要命了?真是个疯子!
凤渊老实回道:“三爷爷选的,他老人家说,男子大丈夫,杀熊才够威风,别的猛兽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
小萤忍不住翻白眼,萧天养还真当人人都有他的本事啊?依着这位萧老侠客看,估计杀条龙才能过瘾呢!
这凤渊幸好三岁前没落到萧天养的手里,不然能不能将养长大都难说呢!
凤渊一直看着他的这位假四弟,青春正好的少年,顶着略显稚嫩的脸庞,翻着白眼都显得别样灵动。
他缓缓吐了口气,问道:“今日为何出手助我?”
小萤笑了一下:“不是说好了结盟的吗?你看我是丢弃盟友不顾的人吗?”
说完,她特意眨了眨大眼,就好像之前给凤渊下迷药,又诈死逃跑的人不是她一般。
凤渊看着她笑了笑,抬眸问:“跟腾阁老聊得如何?”
小萤想了想:“估计没问题,我这次并不兼差,只是随着阁老去江浙游玩,顺便学习庶务,接触民生,沾染不到那些要务,你老子应该会给腾阁老这面子。”
小萤又问:“我阿兄他们顺利到达江浙了吗?”
大皇子派了萧天养的门人跟着,那些门人传信用的都是域外名种信鸽,传信的速度似乎很快。
所以小萤想知道阿兄的行踪,问凤渊更灵通些。
凤渊道:“到了江浙的游马镇,最近四周总有祸乱,有几个村子被贼人屠戮,为了安全,我的人让他们原地停留,在那小住一段时间。
小萤听到屠村,皱了皱眉,一时有些走神。
凤渊一直在看她,直到眉头不见舒展,才问:“怎么了?”
小萤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制住突然涌上的回忆,微微一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小时候也遇到过一群很坏的人,听到了屠村,便……”
小萤没有再说下去,她竟忘了,这男子与自己可不是知己。关于她的出身往事,可不能再在凤渊的面前泄露半点。
至于阿兄他们,呆在游马镇也不错。因为再往前,就是鼎山,有重兵围山,把守要道。
他们想要往前也过不去。
想到这,小萤还是深有遗憾,可惜了,储君不可碰兵马……
葛先生老早就讲了其中的道理。若她能亲掌兵马,岂不是立刻就能解了鼎山围困?
不过想到这次能跟着腾阁老出去,小萤的心情也为之一缓,不管怎样,总算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出宫去了。
到时候,天高任鸟飞,等她到了江浙地界,找到了阿兄,再帮他们摆脱了那萧三爷的爪牙,甭管跟这疯子定了什么盟,老娘就要撂挑子走人了!
想到这,小萤的心情就特别好,还贴心地帮凤渊吹了吹伤口,嘘寒问暖的样子,跟自家兄弟一样。
只是凤渊不大领情,有些不适地挪了一下身子。
上次说破了隐情时,凤渊看起来很是记恨小萤给他下迷药的事情。小萤少不得要溜须拍马,修补一下破裂关系。
凤渊这人有一点好,虽然记仇,但是能装。
所以她虽然得罪了他,给他下了迷药在先,但因为彼此都有利用价值,也能勉强维持表面情谊。
喂了蜜枣酥后,小萤又给大皇子倒了一杯香茶。
凤渊就着小萤的手喝了一口,不经意地问:“我看那慕寒江今天抓了许多兔子,还分了一些给你。他对你倒是很好……”
他被人抬走的时候,慕寒江正好跟着一群公子从另一侧回来,马背上挂满了兔子,倒是用心了。
小萤笑了一下:“跟你一样,慕公子与我有些合作买卖,所谓买卖在,人情在嘛!”
说着她又将茶送到凤渊的嘴边,可他却不再饮,只是冷冷地瞪着小萤。
小萤可不怕他冷脸,放下茶杯,捏了块糕塞入自己口里,语气含糊道:“你跟慕寒江有梁子,是你们俩的事情,甭跟三岁小孩般,弄些哥俩好,就不能理旁人的那一套啊!”
慕寒江是何人?暗卫头子!若是没有必要,小萤也不想跟那多疑的家伙打交道。
人情世故,在所难免啊!
凤渊垂眸淡淡解释:“并无什么梁子,只是小时不睦,总是打架罢了……”
小萤听得挑了挑眉。因为她让尽忠这个“包打听”去问过在陛下潜邸时的宫人了。
这二位的渊源,可不似凤渊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凤渊小时就是个没人管的讨人嫌,在辅佐陛下的几位贤臣家里都住过,几乎吃百家饭长大。有段时间葛帝师忙,便将他寄放在慕家。
结果凤渊无意救下了偷跑到后山游玩,却落入陷阱的慕家兄妹。
慕嫣嫣当时五岁,还好些,就是累得走不动路,而慕寒江却崴了脚。
那时凤渊不过十一岁,却天生气力大,就这么背着一个小的,抱着一个大的,愣是将这兄妹俩给弄回了别院。
从此以后,慕寒江就成了凤渊的跟屁虫。
凤渊从小到大,因为出身受到质疑,又不爱言语,也无甚同龄玩伴。有人愿意与他亲近,自然也是对这友谊十分珍重。
若有人嘲讽凤渊,慕寒江总是首当其冲,替凤渊出头,两个人好得如亲兄弟般。
可惜小儿的友谊,都是猫一天狗一日的。后来也不知凤渊是不是突然疯病发作,居然持刀意欲行刺定国公慕甚。
当时若不是慕寒江舍命护住父亲,让那一刀刺在了慕寒江的胳膊上,也许定国公就要一命呜呼了。
定国公宽仁,只是跟陛下说是小孩子乱发脾气,多教养便好,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再然后便是凤渊发疯意欲谋害太子,这才被囚禁了十年。
如今小萤知道凤渊并非有癔症,当年行刺的隐情是什么,怕是只有凤渊自己知道。
凤渊和慕寒江差点结下杀父之仇,这便真是无解了。可惜了小时一段友谊,就此搁浅。
现在这两人能维系各自一份体面,虚伪客套几句,已是不易!
小萤懒管这二位陈年旧事,一心等着腾阁老磨下自己的那一份差。
腾阁老的缠牙功夫比小萤想象得厉害。
他提议要带太子体察民情时,景国公汤鸿升正好在旁,听得眉头一皱。
这个节骨眼,江浙就是个臭水沟。他汤家好不容易舍了汤氏和她的兄长汤振,才跟那里的贪腐案切割了关系,如何能让个草包太子再入江浙的乱局?
再说,他那个庶出的女儿不中用,汤家早就决定再送个汤家女入宫。
他那嫡出的孙女汤觅,芳龄正好,眼界学识兼备,所以这秀女帖子已经送到了陛下桌下。
只等陛下点头,让汤觅入宫顶了姑姑的缺。
若是汤觅入宫,还需得凤栖原帮衬,太子坐镇东宫,才是正经。
腾阁老刚说要带太子巡查地方,汤鸿升就在一旁提出了反对。
第38章
可惜景国公对阵之人乃是缠牙老妖,几番唇枪舌战下来,竟然有些词穷。
淳德帝原先也觉得凤栖原那个草包跟着腾阁老这样的重臣下江浙巡查,有些荒唐可笑。
那小儿在少府虽担着差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时不时偷跑出去听曲玩乐,全没正经样子。
可汤鸿升不愿意太子远行,却让淳德帝有了些逆反心思。
如今皇后还没有彻底被废,汤家便急着往宫里塞人,
看那意思,是要逼太子表态站位。
淳德帝想起那孩子跳崖后,抱着他腿哭得脆弱,也是心里一软,不希望阿原懵懂入了暗斗浑水。
于是淳德帝高高在上,优哉观战,纵容着腾阁老撅着山羊胡,与国丈大战了几轮。
那腾阁老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指着景国公的鼻子大骂,说太子若有不贤,全是汤家给耽误的。
如此短视,能将养出什么好儿女?可惜凤家英武珍贵的龙脉,被迫混入庸俗,真是短嘴家雀续了尾巴,恬不知耻充凤凰!
这简直就是骂汤家养的女儿不贤德,不配为后。
敢跟汤家族长当面叫板的,普天下就没几个。
老缠牙精频出轰天大招,骂得景国公瞠目瞪眼,差一点撸袖子去拽腾阁老的胡子。
等两个老臣骂劈了嗓,听得过瘾的皇帝最后下场和稀泥。
陛下表示:景国公虽然心疼外孙太子,但是他毕竟是储君。腾阁老说得对,是该让少年郎君下去历练历练了。
随后皇帝下旨,让太子挂个巡行监察的虚职,跟腾阁老同去江浙,替陛下巡查一番。
景国公御书房内骂不过腾阁老,气得胸口发闷。
等出了书房,便气哼哼去寻太子了。
其实景国公对于女儿汤氏,还有她所生的凤栖原,曾也是寄予厚望。
就连太子启蒙的恩师,都是汤鸿升精心挑选举荐的。
可惜那孩子太不成器,长得男生女相不说,性子太软弱,那脑子是塞不进半点有用的东西。
若是陛下软弱,任凭汤家拿捏,那么这样的太子最适合被外戚掌控,生不出乱子。
可偏偏淳德帝是马背上成长的帝王,当年能在一众兄弟里厮杀出来,岂是能被人拿捏的?
那凤栖原就算倾尽汤家心力,在陛下盛年时,也走不了太远。
自从皇后出事,汤鸿升当机立断,与这庶出女儿做了切割,不叫她连累汤家。
只是原本以为,凤栖原会因为他母后连带,被陛下顺势废掉。
没想到陛下却因为这个草包震怒重重惩罚了二皇子。
再加上陛下居然恩准让凤栖原巡查地方,这再次让景国公心里头一次有些没底。
帝王心思深沉似海,汤鸿升也摸不准脉门,不知道太子到底是不是废棋。
他便去东宫见一见自己这外孙太子,为这个草包指点迷津。
小萤半躺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听着这位外祖绷着脸低声训诫自己惫懒,在猎场时不知陪王伴驾。
另外他听腾阁老的口气,这次竟是太子想长见识,主动提出的,也是将景国公气得够呛。
“太子殿下也有十七了,该是懂眼色,会看局势了。那江浙是朝中重臣的避之不及的地方,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何会派个牙快掉光的老匹夫去那。可你倒好,居然主动请缨!你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景国公没骂过腾阁老,便将怒气全撒到了外孙的身上。
那等嚣张口气,跟他往日训斥汤氏倒是如出一辙。
可惜他现在骂的却是个假的,而这假的恰好不怎么爱听人骂。
于是她闲适打断:“外祖没去母后那看看?听闻母后病重,孤不得去看她,若是您去跟陛下求情,父皇应该能给您些薄面……”
汤鸿升冷声告诫:“若还想得你父皇的圣心,休要再提她。过段时间,你的表妹汤觅将入宫侍寝,你宫里无可用之人。要多照拂她些,以后她若得宠,也是你的帮衬依靠。”
听到汤鸿升这么说,闫小萤就放心了。那毒后被母家厌弃,便再无汤家助力。
阿兄临行时,为毒后求情,小萤碍于允了阿兄的诺,不能亲自动手。
不过那汤氏接下来的日子,绝对要比死还难受。
至于那位汤觅表妹,小萤玩味地想了想。
她倒是在父皇宫宴时见过那位汤家大房的嫡出表妹,不愧是有着京城第一美人的美名,无论模样做派都让人有眼前一亮之感,绝对不是汤茹那等子小家子气。
这等美人,却并没有出现在太子选秀之上,便说明汤家这个最小的嫡女,是太子这根废材触碰不得的。
现在倒是明白了,原来汤家这个才学兼备的嫡出孙女是用来补皇后的缺位的。
小萤早就看出这些帝王将相的人家,儿女之情都甚是凉薄。
可亲眼看见皇后的阿父对失势女儿如此冷漠绝情,毫不犹豫地将另一个鲜活的女郎塞入冰冷宫中,她还是不适地叹了口气,挥挥手,借口耳朵疼,毫不客气让尽忠将景国公“请”出了东宫。
景国公出宫时,心里不快到了极点,再次觉得这凤栖原终究是扶不起的烂泥,竟不知外祖师是他最后靠山。
只盼着嫡孙女争气,早日生出个合格的王位继承人。
……
出发的那日,一出城门,小萤就有些归心似箭,干脆都不坐马车了,而是要了匹马,骑在马背上策马扬鞭,跑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据太子说,那日他似乎感应父皇遇险,情急下策马去追赶父皇,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竟然领悟了骑马诀窍。
可是纤柳少年在马背颠簸的样子,也是让人心悬,害得腾阁老担心地从马车里探出头喊:“太子殿下,这又不是猎场,你跑那么快干嘛啊!”
在马背上的少年笑着回头,高喊:“在宫里憋闷得慌,好不容易出来,阁老,允孤先撒个欢啊!”
说着她也不管身后的队伍,继续策马前行。
迎面拂风的感觉甚好。
将身后的人甩开之后,小萤终于可以痛快地呼吸。
此番出行,都是阁老的幕僚,个个都是实干持重之臣,心思都扑在政务上,压根不会关注她这个闲人太子。
好不容易甩脱了凤渊和慕寒江两个烦人精,竟然有如释重负之感。
如此一来,她也不必再时时警醒,莫要被人看出破绽。
待骑马来到一处高坡上时,小萤回头眺望远处车队,然后走到一棵树下。
看着那茂密枝干,小萤起了玩心,伸手跳跃,几下子爬上了树,居高临下靠坐在树杈上,想要休息一会再想想接下来的行程。
可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袭来一物。
小萤来不及闪躲,只能挥袖遮挡,没想到砸来的却是颗半熟的山果。
她诧异低头,却发现一身黑色劲装的高大男子,正挎着宝剑,眉目英挺立在树下。
“凤渊?你……怎么跑这来了?”
凤渊伸展长臂,单手使劲,几下就跃上了树,坐在了小萤旁边,很是淡然:“忘了跟你说,陛下命我为卫将军,前往鼎山附近军营助阵,所以正好可以跟你一路。”
什么?小萤渐渐瞪大了眼,突然明白他当初安排那头壮熊冲击猎场的目的。
也许他破除卜卦谣言只是顺带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向淳德帝彰显他这个大奉皇长子的本事!
只是领兵并非儿戏,虽然卫将军官职不高,淳德帝为何轻易允诺给这么一个疯子?
凤渊倒是答疑解了惑:“我跟父皇说,前些日子异常烦闷,去猎场时杀了些猎物才快活些。尤其是杀死那头熊时,见了血,整个人都舒服极了。或许我患的是弑杀之症,既然如此,不如将我派往个能任意厮杀的地方。”
淳德帝如今对凤渊满怀愧疚,就算他真的发疯在宫里杀个人,应该都能谅解抹平。
既然武艺高超,拥有神力的儿子开口说出隐疾,要求去前线泄一泄邪火,为国效力平叛,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小萤可真是有些佩服凤渊了。
他说得轻松,可这种抹黑自己的行径绝非普通人能做出的。
佩服之余,她忍不住问:“你这么做,值得吗?”
他若如此,分明是要走悍将皇子“李元霸”的路数。
这等心智有缺的悍将,对于上位者来说固然勇猛无害,安心可用,但也
从此彻底自绝了问鼎皇权之路。
聪慧如他,不会想不到这点吧?
最让小萤闹心的却是,牵引阿兄的绳索就在这疯子手里。
本以为他会留在京城皇宫,自己正好去江浙行事。
不曾想,他早就布好棋局,精准判定每一步,居然就这么如影随形地跟来,自己压根甩脱不得……
想到这,小萤的眼里隐隐冒火,看着凤渊的眼神也有些不善。
凤渊似乎也觉察到了四弟的不爽快,倒是宽慰了她:“除了应允过我的,你想做什么自去做,我不太管闲事的。”
小萤如今对这位说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信。
虽然不知他要打什么算盘,但表面功夫总要做做,便是言不由衷地谢过大皇兄的体贴,顺便将他方才扔过来的果在衣服上擦擦,便咬了一口。
我去!真酸!他是从哪里摘的野山果?
小萤酸得眼睛都睁不开,顺手将果子扔了出去,却被凤渊伸手接住,然后坦然自若地吃起来。
看他大口咀嚼的样子,小萤忍不住酸得皱眉。
“喂,你自己摘的果,也需要人给你试毒?再说这么酸,你也吃得下?”
凤渊几口就将那果子连核吃完,然后闭目靠在身后的枝丫上,似乎惬意地感受着拂面清风。
郎君侧脸俊美如雕,此时被树冠斑驳的光阴笼罩,挺直的鼻梁,剑眉斜飞,长而弯翘的睫毛微微跳动,竟然莫名有些岁月静好的安懒。
小萤一时想,这果于别人可能是不堪酸涩,可对他而言却是十年里不曾碰触的滋味,又何必嘲讽他呢?
想到这,她习惯性地搂住凤渊的肩膀,拍了拍道:“等到了江浙,我带你吃些真正的好吃的,民间滋味才最真,你们宫里的那些,除了食材稀罕点,都是糊弄傻子的!”
待她说完,才想起自己的举动不妥。
眼前这位可不是被她能唬住的皇兄,这么大大咧咧就不太妥了。
可还没来得及撒手,凤渊已经睁眼转头看她,表情有些微妙。
小萤讪讪而笑,赶紧撤手起身跳下了大树:“走吧,大皇兄,一会后面的人就要撵上来了。”
凤渊看了一会小萤纤细的背影,这才起身大步跟上。
慕寒江策马来到山下时,看到的正好是一高一矮,有说有笑下山的情形。
小萤看到慕家郎君一身白衣立在马上,脸都要笑僵了:“慕公子……你怎么也‘路过’这里了?”
慕寒江下马向两位皇子问安后,淡定道:“孟贼叛军被困鼎山,陛下命臣前往支援,去陈将军麾下做个督军祭酒……顺带替陛下照拂好大殿下。”
小萤听明白了,这位又要去剿匪的帐下当军师冒坏水去了,顺带还要当奶妈子帮着陛下看住疯魔弑杀的大皇子。
慕公子的差事还挺冗杂繁重的。
想到这,闫小萤同情地拍了拍慕卿肩膀,正待说话,一个野果正砸手背。
小萤扭头怒瞪凤渊:“你干嘛!”
凤渊面色如常道:“手脏,别污了别人的衣。”
小萤一看,哎呦抱歉,她刚刚爬完树的手印子还真的印在了慕公子雪白的肩膀上。
于是小萤笑嘻嘻提醒慕公子,这出门在外赶路,可不兴清风明月那一套,还是让小厮寻些深色衣服穿。
慕寒江有些无奈地看着肩头手印,谢过太子殿下的提醒。
待腾阁老的马车赶到,老头急得不用人扶,自己颤颤巍巍跳下车去劝谏太子:“殿下,你可不能如此撒欢,此处不比宫内,你总是撇下侍从这么一人偷跑,若是真出了差池,老朽全家都垫赔不起啊!”
慕寒江伸手扶起了腾阁老,笑着宽慰,只说他既然来了,便有暗卫随护左右,不会让二位殿下出危险的。
闫小萤听得又想叹气,自觉身旁哼哈二将,虾兵蟹将全都凑齐,自此彻底绝了到江浙去找阿兄的心思。
凤渊还是不太爱跟慕寒江说话的样子,见他来了,便翻身骑马先行一步了。
小萤并不想当着慕寒江的面上马,将马缰绳甩给了赶过来的尽忠,想要回马车上坐坐。
慕寒江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不动声色打量着。小萤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正好与慕寒江的目光相撞。
慕卿想要调开目光却也来不及了,索性坦然看着太子,微微一笑,再恭谨低下头来。
小萤也笑着上了马车,随即收住了笑。
那慕寒江探究的目光也太过意味深长了,他难道也跟凤渊一样,察觉出了自己的破绽?
想到这,她挥手叫来尽忠:“这几日,有没有人再去皇后宫中探望?”
因为淳德帝终于体恤太子,给了太子应有的排场。
闫小萤的手头也宽裕了很多,第一件事,就是派尽忠使银子,收买了凤鸣殿的一个侍卫。
若是慕寒江或者什么人再去刺探汤氏,她也不至于被动。
尽忠小声道:“小的问过了,这几日并无旁人去看,不过……不过慕府的安庆公主曾托人给皇后娘娘送去了一本经。”
小萤微微皱眉:“什么经?”
尽忠摇了摇头:“那侍卫也不知,只是皇后娘娘只用了一晚就看完了。第二日,安庆公主又着人将经取走了。”
闫小萤重新坐回马车,无奈叹了口气。
当初在军营外的死遁失败,竟是有这么多的无穷后患。
她敢笃定,那本经,绝对是慕寒江以他母亲的名义送去的。
汤氏如今被陛下厌弃,又被汤家摒弃,俨然是逼入穷巷的疯狗。就是不知她会不会视昔日的仇敌慕寒江为救命稻草?
小萤向来有着随遇而安的心大,就此想了一遭后,便开始闭眼,准备狠狠睡上一觉。
一路马车摇晃,甚是催眠,就这般走了两日,待陆路走尽,便转了水路。
小萤自从上了船,便开始脸色发白,有些坐立不安。
鉴湖也有些着急,这位假太子到底是个女郎,平日倒是装得毫无瑕疵。
可女郎家每月要来的那次却避无可避。
结果这次,偏巧在船上到了日子。
虽然鉴湖贴心,事先给小萤准备了草木灰布袋子,可入夜停泊之处,都是洲汀上的荒野营帐,空间有限,需得两三人共住。
如此就难为了闫小萤,该是如何遮掩不便?万一漏了红,岂不是让人看出端倪?
小萤也怕这个,她小时受过寒凉,每次来时都会疼得要命。
结果这夜因为算错路程,加上起雾的天气,错过了歇宿地,只能停在洲上歇宿,此地靠水,寒气更甚。
所以分帐篷的时候,她一直捂着肚子蔫蔫的,不客气道:“孤想独睡一间帐。”
腾阁老无奈道:“殿下,出门在外,讲究不得太多。您看那些侍卫,侍女都无帐可睡,需得幕天席地,要不您跟大殿下挤一挤?若是能挤得下,慕公子也可同住。”
他们三个是年轻的郎君,自然不愿意跟老头幕僚们一起挤。
出门在外,顾不得身份,三个小的分在一处,也是合情合理。
慕寒江瞟了凤渊一眼,轻笑拒绝,表示不敢与二位殿下同寝,他跟诸位大人挤一挤就是。
小萤也望向凤渊,希望他识大体,将帐子让给储君。
可惜这位苦日子过够了,对于吃食主行一类从来不让。
小萤无奈,只能点头应了这帐子的安排,心想实在不行,自己半夜溜出去,带着枕被寻个僻静地方独睡就好。
不然这么特殊的节骨眼,跟郎君同住还真是十分不方便。
趁着侍者们搭帐子的时候,小萤选了个地儿坐下。
凤渊走过来时,瞥到了她苍白的脸颊,问道:“怎么了?”
小萤难得萎靡,再无往常的轻松惬意,只有气无力道:“可能吃坏了东西,肚子有些疼。”
第39章
凤渊听
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见热后问:“要不要我叫随队的郎中来给你看看?”
小萤连连摆手强笑着表示不必。
若让郎中诊出太子来癸水,大家这一宿就都不用睡了!
这里的郎中可不是宫里被皇后安排过的御医,瞧不得!
等牛皮小帐搭好,小萤懒洋洋起身要进帐先避避寒,却被旁边凤渊从后面一把拉住了胳膊,不让她再继续前行。
小萤一惊,拧眉瞪他:“干嘛?”
凤渊迟疑了一下道:“你身后……有血……”
小萤扭头,扯过袍子后摆一看,再大大咧咧也困窘得涨红了脸,瞪着凤渊不说话。
糟糕,因为披风方才溅水,她脱下来让鉴湖拿去晾,衣服箱在船上,一时拿不过来,这下连遮挡都没有。
凤渊起初直觉她受伤了,迅速上下查看,蹙眉道:“哪受伤了?”
小萤尴尬一笑,想要从他的大掌挣脱,并想着:现在划破手指,还来得及吗?
可就在这时,凤渊突然定定看着她,仿佛缓过神来,快步走到一边,取了自己的披风替小萤披上,然后转身拦住了正走过来的慕寒江,说:“去江边走走,我有些话想跟你聊聊。”
说完,慕公子似乎有些抗拒,不想私下跟凤渊相处,却还是被凤渊拽走,朝着江边走去。
小萤有种不好的直觉,总觉得凤渊是明白了,才会一语不发地替她解围。
若是如此,他……岂不是早知道她是女郎?
知道凤渊是故意支开慕寒江,给自己行些方便,于是她赶紧进帐洗漱换了中衣,又让鉴湖拿了一套新衣。
等凤渊裹着一身寒气回帐篷的时候,小萤已经裹好被子,不知不觉睡了一觉。
帐子里就这么小,避无可避,凤渊并没有躺下,而是曲着一条长腿,靠坐在了小萤身旁。
被他夹带的寒气袭来,小萤不适半睁着眼,瞥着他。
帐篷外的篝火跳动,透着帐篷衬得凤渊侧脸暗影重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神色,仿佛山崖压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凤渊,就好似荒殿那一夜,他将她按倒在地的情形一样,满溢着让人不适的莫测高深……
小萤慢慢坐了起来,轻笑着问:“大殿下,干嘛这样看着我?”
凤渊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水袋,扔给小萤。
小萤一摸,居然热烫烫的,这么烫并不能立刻饮用,应该是特意灌的热水。
“烫一烫肚子,会舒服些,里面是我命人熬的姜糖水,稍微凉些,你便可以喝了。”
凤渊的声音清冷,似帐篷外吹入的寒夜江风,并不温暖人心。
小萤听得有些想叹气,笃定凤渊都知道了。
她抿了抿嘴,不知该不该捅破那一层纸,最后还是试探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被囚十年,也没有侍女一类,该不是院里的老鼠来癸水,被他一一照拂过吧?
凤渊似乎听到了她腹诽,抬眼深看着她道:“葛先生教的。”
小萤都要笑了:“不是,帝师给你讲这些?”
她不是跟凤渊在鸡同鸭讲吧?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凤渊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扯皮,言简意赅道:“寻本医书,便可通男女大意,不光有字,还有图,怎么,你没学过?要不要我教你?”
小萤无语一笑,凤渊又补充道:“葛先生以前每个月固定的日子都会给孙师娘熬姜糖水,不让她碰冷水,还会给她按摩穴位,时间久了,也能琢磨出为何……还疼吗?要不要我替你按按穴位?
小萤的脸被帐外的篝火映得有些微红,睡得蓬乱的鬓发有些散落下来,衬得她此刻终于有了些女郎的娇羞。
他还知道这是夫君照顾妻子的手段,居然大言不惭提这个?
人家葛先生和孙师娘是夫妻,而他的爪子能摸得上她哪个穴位?真是不懂得男女大防!
不过她还是领情地将水袋拽进了被窝,放在腹部暖融融的,很快就缓解了不适。
她刻意压低声音问:“你何时知道我是女郎的……”
凤渊怪异看她一眼,觉得这个问题简直不值得一问。
“第一次见你时,不过回宫之后,倒是再三确定了一下。”
“确认什么?”
凤渊这次笑得有些真切,却带着十足嘲讽:“证明是满宫的人眼瞎,而不是我一个在凭空发疯……”
小萤笑了,也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院子里时,在打斗中散乱头发,被他看出来也很正常。
这时凤渊冰冷的话再次传来:“让个女郎入宫救阿兄……你阿爹还真疼你!”
闫小萤诚实回答:“我阿爹不知我的主意,他又不是你,明知是女的,还敢硬留下!”
凤渊这似乎被怼了七寸,看着小萤的眼神渐渐不善,最后冷冷道:“天底下,像你胆子这么大的不多,得用即可。”
也对,反正他是皇帝的儿子,就算自己东窗事发,又与他何干?
最让小萤介怀的,是另一件:“你既然早就知道。干嘛那夜还抱我求慰藉?又跟我同睡一床?凤渊,你堂堂皇子也太没品了吧?”
凤渊靠坐着合眸养神,云淡风轻道:“不是说,再三确定了一下吗?”
哦,那大皇子真是讲究人,确认得挺仔细的呢!
小萤伸手在他脖子处比量了一下,突然有种不管不顾,先一把掐死这厮的冲动。
“那你现在还赖在帐子里不走,是准备再确认什么?”
她虽然这么说,可对凤渊能让出帐篷的事情并不抱希望。
此处寒凉,睡在帐篷外终究辛苦些,不论怎么算,也该是她这个充皇族的假货去睡外面。
凤渊今日却转了性,很是干脆起身道:“睡吧,一会水袋凉了,我给你换。”
说完,他便出了帐子。
小萤躺了一会,伸手撩开帐篷看着凤渊,他并没有走得太远,而是在篝火旁打了个铺子,然后盖着披风和衣而眠。
此时夜冷风大,那些没帐子睡的侍卫们,也大都回到船上休息了。
闫小萤看了一会,便放下了帘子,秉承着天塌地陷,也是先死大个子的宽心,合眼休息了。
不过这般小日子,到底睡不太踏实。半梦半醒间,她知道凤渊还真进帐帮她换了两次热水袋,滚烫的水袋还裹了一层帕子,驱散夜的寒凉。
这厮虽然心思深沉,偶尔略显冷漠,但幸而跟葛先生学习了几年人情,倒是学会了恩师照顾人的手段。
最后一次时,小萤闭着眼对他说:“下半夜更冷了,你还是在帐篷里睡吧。”
说着,她主动往旁边挪了挪,给凤渊让出地方来。凤渊也没客气,沉默了一下,出去将褥子和披风取回,就在小萤的身边躺了下来。
郊外水边这一宿,小萤倒是睡得暖融融的。
晨起时,她发现自己挨着大皇子略近了些,整个人都挤在他的身侧取暖。
而凤渊跟同床的那一夜一样,躺得板直,并未有任何逾矩。小萤这一夜承蒙照顾,真心实意地对大皇子道了声谢,然后便毫无羞涩感地起身背对着他问:“你帮我看看,身后有没有弄脏?”
既然他都见过自己尴尬一刻,图省事问一嘴,也无不妥。
凤渊似乎被她不拿自己当外男的大大咧咧震慑了一下,瞪了她一会,突然一把将她拉扯坐下,然后贴耳道:“你若不愿拿自己当女郎,以后就不要怪我对你不拘小节!”
他挨得太近,小萤并没有躲,也故意贴耳道:“一时拿你做了知心姐妹,多有得罪!大皇兄!”
凤渊抿了抿嘴,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继续倒下补觉。
小萤扭身自己检查了一番,这才放心披起了斗篷沿江走了走。
此处晨雾未散,江面被雾霭笼罩,走在江边迎面的寒气倒是提神。
小萤看过了地图,今晨起来,再赶上半日的路程,就能到江浙临界比较热闹的永阳镇了。
因为有腾阁老的缘故,赶路大锅做饭的时候,也就了老人家的胃口,小萤连续喝了半月的稀粥了。
她打定了主意,待到
了永阳镇,一定要大吃特吃,补了这一路的亏欠。
正想着,身边走过一人,小萤侧头一看,原来是慕家郎君。
他最近似乎学乖了,不再穿得白衣胜雪,而是听她之言,换了件深色的衣服。
“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稳?”
闫小萤漫不经心点了点头,便听慕寒江又问:“昨晚起夜时,见大皇子独坐篝火旁,似乎很晚才进帐休息……”
“哦,我睡觉打呼噜,可能吵着大皇兄了。”小萤的谎话张嘴就来。
慕寒江没有再说话,不动声色地看着太子的侧脸。
最近他看太子的时间略长了些,因为脑子里总有一句话横在那,始终过不去。
在凤鸣殿前,皇后歇斯底里地哭喊,说太子是假的,他……是个女郎。
虽然皇后癫狂,可她为何会这么说?
事后,慕寒江以母亲的名义给汤氏送了一本经书,里面附了纸笔。
皇后若有隐情,大可如此写下告知于他。
可是经书送出来时,那附着的白纸一页,却被人扯下,根部依稀见了墨迹,似乎是皇后身边的宫女阻止了皇后。
慕寒江并没有再去试,答案就在身边,不必去皇后那缘木求鱼了。
所以他看了看少年太子,突然提议道:“船再走一会,就到了永阳镇,那里很热闹,到时候,臣陪殿下走一走?”
小萤笑着点头:“听闻江浙小吃很多,到时候也好给阁老他们买些。”
说完,她便转身回去,入帐篷去叫大皇兄启程了。
等船到了永阳镇,小萤换了一身男子便装之后,便带着鉴湖,跟慕公子一起去街上走一走。
腾阁老见有慕公子跟随,便也乐得将这金贵包袱暂时给慕公子担一担。
至于凤渊,因为一夜未睡,到了驿馆就回房中补觉去了,一直未见出来。
待小萤走在永阳镇的街头时,看着来往熙攘人人群,还有扑鼻而来的各种小食味道,当真有种从天上重回人间,全身血液通络,打完了一套健体拳脚的舒畅感。
当然,若她的身边没有跟个暗卫头子,那就更完美了。
不过小萤也知道,自己如今担着太子的名头,慕寒江不会任由着自己到处跑。
若她猜得不错,自己的四周大概也安插了不少龙鳞暗卫。
所以她只一门心思吃吃喝喝就好,反正身后有花钱的大爷,她也不必吝啬。
慕寒江起初只是态度平和地掏银子,看着太子吃吃喝喝,可待他看清太子买的都是什么的时候,那眉头便微微皱起,忍不住提醒:“殿下,你……买的好像是肥肠……”
小萤故作不知,捧着一瓷碗喷香的卤肥肠,便吃便问:“哦,原来叫这个名字,慕公子,你吃不吃,我分你一碗。”
慕公子似乎不耐肥肠的味道,微微往后撤了撤,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太子可知何谓肥肠?”
小萤将脸埋在碗里,故作无知地瞪大眼睛,准备在慕寒江说出扫兴的解释前,尽量多吃几口。
也对,像他这种出身王侯世家的贵胄骄子,如何能吃这些穷苦百姓才会吃的下水余料?
慕寒江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会扫兴,况且太子已经食了大半,便及时收口,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忍耐卤煮异味,喝着高崎送来的茶。
待小萤吃得尽兴时,慕寒江突然指了指一旁的巷子,缓声道:“殿下,要不要到那边走走?”
小萤起身往那边看了看,那边人流涌动,很是热闹的样子。
待跟着慕寒江往前走了几步,入了那巷子时,小萤察觉到有些不对,怎么巷子里挂着都是红灯,还有许多涂脂抹粉的女郎倚着门边迎客?
她顿住了脚步,笑问身边的男子:“这里是当地有名的酒楼?都有哪些好吃的?”
慕寒江看了看前面,面色如常道:“殿下不是曾说,想去秦楼楚馆游历吗?若是在京城耳目繁杂,难保会传到陛下耳中,不过此处远离京城,殿下若想去见识一番,倒也无妨。”
说这话时,慕寒江紧盯着面前羸弱少年,似乎在探究着她的反应。
闫小萤不动声色,一脸惊喜笑开,看着前面道:“原来这里便是秦楼楚馆,若不是跟着慕公子,都见识不到这等香艳!”
这厮向来清高自傲,如何肯屈尊来这污秽之处,陪着一国储君胡闹?
小萤清楚,来秦楼楚馆消磨是假,慕寒江对她起了疑,想要借助魁首歌姬,试探她的真身才是真!
可现在开口回绝,会让慕寒江更生疑心,若是他怀疑达到了某种程度,就不会顾忌君臣之礼,只需制住自己,扯开衣服可验明正身了!
她抬眼看了看那巷子里,心里琢磨着这几档买卖里,该是如何最快找个熟人通络一下……
就在她心思回转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肩膀。
“殿下,怎么来了这种地方?”
小萤回头一看,顿时惊喜笑开:“大皇兄,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慕寒江一看,原该在驿馆补觉的凤渊,带着两个侍卫正站在他们身后。
凤渊朝巷子里望了望,便冷脸低头问她:“你知道巷子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带慕公子来这里?”
少年太子一脸天真道:“是慕公子说,要让我长长见识。京城的花柳巷子不好逛,这里没人认识他,他可以不用假正经,放下包袱好好地玩了。大皇兄,你应该也没见过这等世面,要不要一起去玩一玩?”
听了这话,凤渊不动声色地看露出困窘的慕寒江,语气嘲讽道:“慕公子还真会挑地方,就是不知君会带自家的兄弟来这等地方见世面吗?”
言下之意,你带坏慕家子弟便好,为何要拐我凤家子弟来这腌臜地方?
慕寒江也没料到,原该在驿馆补觉的凤渊会出现在此。
他的心思没法宣告于人,可这拐带储君逛秦楼楚馆的罪名实在是太大。
慕寒江不急不缓往回扯:“方才不过跟太子开了个玩笑,二位殿下莫要当真。”
小萤心内冷笑,这厮想要验明正身的念头只怕不是一时玩笑。
今次若不能让他遂了心愿,只怕以后要时时验考,着实烦人。
就在这时,凤渊指着另一个方向道:“若要放松,也得个干净之处。我听腾阁老说,此地温泉盛行,连城中都有木车运水的汤池。舟车劳顿,想必也是累了,就不必做些太费精气的事情,还是温泡汤泉,才好解一解乏累……”
慕寒江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前面不远处有个“热汤”字正在迎风招展。
此地引入温泉,是以有别处没有的汤池子。
慕寒江和缓笑开,觉得自己这次的确思虑不周。
早知道本地特产是温泉,那么寻一个池子温泡,就可光明正大验身,比逛秦楼楚馆文雅多了。
小萤默默转身调整方向,看向凤渊,用力朝着他挤眼色。
凤渊伸手拉着她的胳膊略往前带了带,开口道:“殿下也该松松筋骨了,温泡得舒服些。”
他说这话,表情略微耐人寻味,小萤就这么被他一路拽进了汤池子里。
第40章
这几位贵客出手阔绰,足锭的银子将整个热汤池包了下来。
遣散了其他客人之后,两位皇子和慕公子就可以更衣入汤池了。
在热腾腾的蒸汽里,可以看到更衣间都是一个个木隔间。
当慕寒江和凤渊要进去时,小萤捂着肚子说要去行个方便。
她心知若再不走,等一会入了汤池,就可以被拖到暗卫的刑房里,让慕寒江这酷吏消磨一夜了。
死疯子,难道因为她昨夜没让他睡帐篷,便弄出这么一出报复自己?
她正抬头打量四周,确定龙鳞暗卫的站桩时,突然有一只手将她拉拽到了一旁供客人休憩的偏房。
拉她的人正是凤
渊,待他关上门,小萤不客气地问:“说吧,摆的什么阵法?”
凤渊淡定道:“慕寒江对你起疑了。”
小萤倒也不意外,只是挑眉道:“又不是头一天起疑,要不你抬抬手,让我走吧,不然我挨不住他的刑,第一个准供出你来。”
不能怪她不仗义,明明她今早还曾跟凤渊叮嘱,等到了永阳镇跟一起过来,若有不妥,便由凤渊出面打断,解围一下。
可他倒好,先是失约,入屋睡觉便不露头,现在又将自己拉进了汤池子里。
现在好了,大家都一起入锅清炖了吧!
听了她的威胁,凤渊居然还心平气和道:“昨夜我与慕寒江在江边走了走,他问我有没有觉得太子跟以前不太一样。”
小萤微微蹙眉:“你是怎么回答的?”
凤渊笑了笑,老实道:“我说太子不够阳刚……怎么看都是个娇弱女郎。”
说着,他伸手去解小萤腰带。
闫小萤啪地拍了他的手,都要气笑了,圆瞪眼问:“干嘛?把我剥干净,呈给那暗卫头子?”
凤渊低头噙着意味不明的笑,低沉催促道:“脱衣服吧,时间不太够用,我们得快些!”
……
闫小萤斜视着上下打量他,一时好奇他到底有多快……
再说慕寒江,入了更衣的内阁,却并不急着脱衣,而是挥手叫来了窗外的暗卫。
“守在外面,封住汤池的各处门窗,没有我的命令,不可放人出去。”
说完,慕寒江挥了挥手,示意着暗卫下去部署。
他今日立意要闹个明白,不再让太子的疑云占据思绪。
若皇后之言确凿,凤栖原是个假的,真是女郎所扮,待会入了汤池,便会真相大白。
若凤栖原有诈,大约也不会甘心露出马脚,必定会想法子偷溜。
他叫来暗卫包围汤池,就是断了凤栖原偷跑的念想。
想起那个少年居高临下,睥睨一切轻浮朝着他甩鞋的样子,慕寒江忍不住冷笑。
就是不知当真相大白时,那个总是漫不经心轻笑的太子殿下,会如何应对?
是死鸭子嘴硬,还是匍匐在地,泪眼滂沱地哀求着他……
不知为何,慕寒江竟有些期待。
思绪流转间,慕寒江已经换好了衣服,围着浴巾,先一步入了汤池。
温热的水却舒缓不了他的神经,睁开眼睛时,胳膊上的一道疤也正入眼帘。
慕寒江皱眉摩挲着疤痕,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凤渊和太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只是他们还没有换衣,慕寒江不动声色地看着凤渊身后的凤栖原。
他似乎受了些打击,有些蔫蔫的,低垂着头,腰肢也不似往常纤拔挺直,走路慢吞吞的,还有些发跛。
据凤渊说,太子是方才被地上的水滑了一下,崴到脚了。
慕寒江伸手撩拨了一下水面,淡淡催促道:“水温正好,二位殿下快些更衣吧。”
不大一会,凤渊也如慕寒江一般,赤膊上身,露出健硕肌肉,在腰间围着浴巾下了浴池。
只有那凤栖原长发披散,磨蹭半响才出来。
只是他似乎不习惯这种坦诚相见的水池,身上还穿着里衣,并没有脱光衣服,就这样长衣长袖地入了汤池,那长发遮面的扭捏样子,愈加像个女郎。
加了草药的白汤淹没了少年的肩膀,隔着蒸腾水汽,都能看到他低垂脸颊的红润。
慕寒江往凤栖原的身边靠了过去,低头关切地问道:“殿下,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凤栖原瑟缩了一下,隐在长发下的脸低垂下来,有些怯懦含糊了一声:“头疼……”
慕寒江今日平易近人了许多,听闻凤栖原说头疼,居然伸手要帮殿下揉揉头。
凤栖原似乎被慕寒江吓到,下意思地站起躲闪,嘴里嘟囔着水热喘不上气,要上去缓缓。
就在少年起身的功夫,水声哗啦,长裤里衣湿透,有些贴身,慕寒江想探查的事实,差点就撞到他的脸上。
这次,换成慕公子脸色黑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
待太子抓起一旁的浴巾裹身,转身去了更衣间时,慕寒江还没缓过神来,向来从容淡定的脸竟然出现莫名的僵直愣神……
凤渊慢慢拿下覆盖在脸上的湿巾,静静欣赏了一会慕公子的失神。
目光触及到他胳膊的伤疤时,凤渊又不露痕迹拨转目光,终于和缓开口道:“殿下好像不怎么喜欢泡温泉。他刚才跟我说,他还没吃够街上的小食,我正好也有些饿,便随他去街上再吃吃,慕公子要不要跟我们同去?”
慕寒江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汽,勉强恢复镇定道:“不了,二位殿下自便,臣……想多温泡一会。”
凤渊也不勉强他,起身换衣去了。
然后,他便领着凤栖原去了斜对面的偏房,饮一杯茶,消消热汗再走。
等入了房间,赫然还有个披头散发的“凤栖原”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床榻边。
一看他们二人进来,闫小萤神情终于松缓,她方才被凤渊胁迫着,将自己的衣服从里到外都给了阿兄,两个人的身形相仿,倒是无碍。
她并没有去穿阿兄的衣服,还是图了省事,穿着汤池的雪白宽袍,那发冠拆下后,便任由长发披散,仿佛刚刚沐浴过一般。
当她小萤提着宽大的浴袍下摆,灵活跳下了床时,乌黑的及腰长发在脸侧掀起微微波浪,少女的轻盈体态,看得人心里也是微微一漾。
凤渊的眸光紧随着小萤,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长发少女一把抱住了她的阿兄。
“怎么样,他察觉到你了没有?”
凤栖原以为妹妹在问验明正身的事情,有些腼腆地说:“应该是看清了,慕公子当时眼睛瞪得很大,然后就不搭理我了。”
听到这,小萤替阿兄缓松了一口气,同时瞥向一旁静立着的凤渊,声音微冷:“你是何时做了这局,又是何时让我阿兄来的?”
凤渊一直盯看着她长发披散,脸蛋明净的样子,直到她开口,才垂眸道:“原也是想让你们见一面的,凑巧正赶上。我的人一早就带阿原来了这里,今早过来时,我去找阿原,跟他提了提,让他替你解解围。”
说着,他示意闫家兄妹赶紧调换衣服:“四周现在都布着暗卫,只有我俩和慕寒江都走了,他们才会撤。一会你跟我先走,慕寒江大约也呆不了太久,等他们都走了,阿原再跟我的人离开……”
小萤也知道要避开慕寒江那厮,相处的时间短暂,便抓紧时间跟阿兄说了些话,又叮嘱了他几句。
凤栖原看上去像是快哭了的样子,拉着妹妹的手低声道:“小萤,你不怕?他……他是大皇兄……”
说完便怯怯瞟了凤渊一眼。
小萤知道他被凤渊差点溺死,对这疯子连提都不敢提,于是宽慰道:“他病好了,莫怕。”
可是凤栖原的脸色依旧不见好:“你还招惹了慕寒江的怀疑,他比大皇兄还……还……”
凤栖原想说他俩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阎罗,可看着一旁高大男子晦暗幽深的眼神,所有的话有全都吞了回去。
最后凤栖原只能哭丧脸摇着妹妹的手臂道:“我都已经出宫了,你为何还不跟我们一起走?”
凤渊冷冷开口打断:“她不走,才能换来你的安康日子,不然你这般废,如何能顺利脱险?”
小萤再也忍不住,凌厉瞪着凤渊:“你住口!”
要是再恐吓她阿兄,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之前为了劝服阿原,凤渊的耐心都快用光了。
跟小萤为了阿兄的舍生忘死相比,她这个阿兄只不过要跟慕寒江见一见,却吓得踌躇不前。
最后还是他抽剑抵住了阿原脖子,这软弱少年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起些许勇气。
凤渊不喜欢凤栖原,就跟讨厌他舅舅一样,勉强可以维持个体面,终究却无法粉饰得亲和可乐!
小萤与凤栖原又交代叮咛了几句后,换回了衣服,束好发冠后,才与他依依不舍地告别。
从汤池馆里出来时,闫小萤和凤渊的关系还不见缓和。
只是一前一后地走在闹市,彼此僵着脸,谁也不先说话。
直到入了无人的巷子,小萤回身朝着凤渊的脸上挥了一拳。
凤渊本来能格挡住的,却抬手之际迟疑了一下,最后直直站在那,生生接了这拳。
这女郎毫不收力,凤渊的俊脸被打偏了,嘴角绽开个口子,一抹血丝晕了出来。
小萤瞪着他,磨着牙道:“你以为就你机灵,能想出这种李代桃僵的法子?我若想用,早就安排了,还需得你?”
凤渊冷笑:“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你却弃之不用。就这么舍不得他?是怕他再入险境,辜负了你之前的辛苦?”
“对!区区一个慕寒江罢了,我总能应付。阿原最怕他,你何必拖他来受这一遭?”
凤渊冷冷道:“你心疼他,我没这个义务!他若是个男人,维护帮衬自己的妹妹便是天经地义的。说好没我同意前,你不能撤局,更不能出纰漏。你要跟他演绎兄妹情深,与我何干?”
小萤冷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多次一举。
这个男人,只是空长了人样子,活脱就是荒殿废墟里滋养出来的冷血怪物。
他应该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利用周遭能利用的一切活下去,再无所不用其极地筹谋,报复!
卑微棋子的喜乐,与他这个贵胄皇子何干?
想通了这点,闫小萤摇头自嘲一笑,率先顺过气来,便问:“怎么着?明明能躲,却生受着,是准备讹人?方才那一拳,算第三次?”
凤渊并没有看她,眼眸阴沉,面无表情地看着巷子墙壁上斑驳的痕迹,冷冷道:“今日是我自找的没趣,不算!”
小萤缓缓压住了气,试着翻篇,便若无其事抱拳道:“谢大殿下宽仁,不是饿了吗?去吃东西吧。”
走到卤煮摊子前,小萤要了两碗肥肠,然后寻了木桌坐下,将碗递过去:“喏,这个你应该没吃过,要不要尝尝?”
可凤渊只看不吃,她按着惯例,先尝一口试毒,再递给凤渊。
凤渊似乎平息了怒火,一脸淡然将碗拽过来,先是浅尝一口,便大口吃了起来。
小萤也在吃,美味的食物入口,果然能让人心情转好。
等他吃到一半,小萤起了戏谑心思,学了慕寒江讨人嫌的样子问他:“大殿下,知道你吃的叫什么吗?是猪身上的哪个部位?”
凤渊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等她卖关子说出答案,凤渊的筷子也没停过,依旧吃得大口香甜。
小萤觉得无趣——都是忘了,凤渊跟慕寒江那种从小娇生惯养的贵胄子弟略不同,一副猪大肠,吓不到他的。
待一碗见了底,他才抬头看着小萤,难得话多道:“我不光知道,还曾帮孙师娘洗过!以后摊子上这类东西少吃,总归不如家中整治得干净。若是摊主偷懒,少洗了几遍,里面还会有夹带……比如你碗里的这块,就没洗干净!”
说着,他伸筷子一指小萤碗里的一块,那块里面果然夹着好大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小萤一个没忍住呕了一下,就在她恶心反胃的时候,凤渊突然抬手在她的额头弹了个脑嘣:“骗你的,那是卤煮腌料!”
小萤用筷子一扒拉,果然如此!凤渊!狗东西!真是锱铢必较!这是回敬她那一拳吗?
最讨厌的是,他竟偷师了自己的弹脑嘣!
看着小萤气得面颊绯红的样子,凤渊终于畅快笑了起来。
俊美郎君的脸上整日挂着寒冰,看惯了他冷脸持重的样子,却不知凤渊开怀大笑时,竟莫名增添了些明朗少年的气息。
小萤不得不承认,男色有时迷人眼,趁着花儿正烂漫时,能赏当赏。
如此气氛正好,可水过无痕掩盖方才的冲突,可是小萤却搅动着碗,突然问:“你为何对我阿兄那么不客气?是有什么仇怨未解?”
不是她不肯过这道坎,凤渊若对凤栖原怀有敌意,她就不能让这厮扣着凤栖原,先前的盟约也不再作数。
凤渊渐渐收了笑,放下筷子,清冷道:“并无仇怨,就是单纯的讨厌。”
在闫小萤立起眉毛前,他继续解释:“一个男人手无缚鸡之力,等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妹妹来救,还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无辜样子,看着……就讨厌!”
小萤有些无语,凤渊当谁都能像他一般,蛰伏荒殿谋算一切数年,再安然脱身吗?
被皇后养废了的阿兄,能在这满宫的污秽里保存着一份天真至纯就已是万幸,怎么奢求他谋算千里?
他这么编排自己的阿兄,也着实讨厌!
小萤不想跟他再逛下去了,打算给腾阁老他们买些软烂吃食便回去。
凤渊应该察觉了自己的一番坦言又惹恼了护兄的小萤,但也不想解释什么。
他清楚着这女郎不可触的逆鳞所在,自然也知该如何说哄人开心。
可到底不屑虚以为蛇,便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买东西,再默默伸手帮她拎提。
待走了一段,他才清冷道:“放心,我……以后不会这么说阿原了,也不会再让他身涉险境。”
小萤挑选着甑糕,若无其事道:“不管怎么,你今日出手替我解了围。虽则是为了护住你的棋局。可这份情我得领,总是欠了你一次。这个红枣甑糕要不要吃?我也给你买一块。”
凤渊看了看她,点了一下头。
小萤知道凤渊爱吃甜食,还特意让老板在他的那份上多撒白糖。
然后两个人上了马车,便折返回了驿馆。
因为两个人的吃吃喝喝,耽误了些时间,回来时,慕寒江已经先他们一步折返了。
慕公子的汤浴似乎温泡得不甚愉快,解了心里困惑之后,不但没有放松,整个人较之往常变得沉默了些。
温润如玉的公子,偶尔有片刻晃神,仿佛魂灵缺失,被温池泡化了一部分。
看到太子归来分发地方小食,慕寒江也是远远站着,并不凑前。
如今小萤知他消除了疑心,倒是乐得逗一逗,便拎着一盒果子递给他。
“今天实在嘴馋,都没好好陪着慕公子温泡,要不哪天咱俩再约一次,到时候孤帮慕卿搓背可好?”
少年还似平常那般轻佻讨嫌,面颊如羊脂美玉,衬得一双大眼晶亮。
慕寒江迅速看了她一眼,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居然少了些平日的文雅客套,硬邦邦说了声:“谢太子,不必了!”
小萤满脸遗憾,一步步凑过去:“可惜,今日温泡时,看了几眼慕公子的臂膀宽肩,当真厚实饱满,若是以后无缘再赏,也是遗憾!”
慕寒江不再似前几日那样,总是上下审视太子。
在太子步步进逼下,身材高大的男人很克己守礼地垂眸回避,甚至微微后退。
看那架势,若此处有高台,温雅慕卿,宁可断腿也会再跳一次。
还没等她调戏够,凤渊适时走了过来,挡在了两人中间,问太子若没有泡够,要不要一会再跟他出去消磨几许。
到时候,他这个做兄长的一定会帮太子开背搓肩,让储君泡得尽兴。
慕寒江如释重负,居然感激地看了凤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