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修真界day11


    “见本君何事?”


    沈盈息神情淡漠。


    纪和致掐子午诀,微微躬身,行完礼温声道:“仙君宽宥,纪某方才失礼了。”


    “当日对仙君多有失态,回宗后心中愧望,欲去贵宗赔礼之际,听闻您已离开,来迟数日,仙君见谅。”


    数日……其实不过短短五日。


    用了短短五日,能在她刻意隐匿行踪的情况下找过来,绝不轻易。


    方才在府外,还欲用两个守卫的性命引起府内注意——


    这般行径,真是熟悉。


    他当日在洞府前,对那合欢宗修士也是下的死手。


    沈盈息望着纪和致,迎上她的目光,药修的黑眸弯得更深,温和且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一副雅致如玉的姿容。


    而他正是用这幅如玉皮囊,做着冷漠不仁的事情。


    “你应向我赔礼么?”


    沈盈息侧身,将身后两个修士的身影让出,她抬眸乜他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


    纪和致从善如流,隔着距离对二修士浅浅拱手道,“纪某一时情急,惊吓二位,赔礼了。”


    那修士中的一位冷哼道:“别以为我们是仗着仙君在这才敢放言挑衅。而正因看仙君在这,我才好言劝一句,你这恶徒要再不改了动辄打杀的恶性,今日就不死我手里,哪日也一定死在旁人手里!”


    纪和致缓缓走近了一步,正站在沈盈息身侧,但也离二修士更近了些。


    他方抬起手腕,那两个修士立刻绷紧身子,靴子往后蹭了半步,面露惊疑防备。


    “你要干什么?!”其中一修士暴喝道,眼中露出惧色。


    纪和致微笑,面对着两人的惊惧,抬起手腕,逗鼠似的抬起手腕,却不说话。


    那两修士见其意味不明的笑,俱是大惊,“你要在仙君面前逞勇么!”


    纪和致缓缓抬起手,不为所动地,宽袖从手臂上垂落,两只深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的两个修士,目的愈发不明。


    “纪和致。”


    沈盈息语气平淡地唤了句。


    “……”


    方才还逗鼠一样缓慢动作的药修,闻言抬起手,向那两位修士做了个正式的揖礼。


    “多谢二位道兄赠言。”


    他说完,侧身站到沈盈息身后半步,垂眸浅笑道:“我自不敢在仙君面前逞能的。”


    两个修士脸上的惊惧之色尚未褪去,便见沈盈息一声轻唤,唤回了那白衣恶徒的凶性,惊疑之余,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


    仙君没看见,他们二人可是瞧得真真的!


    白衣恶徒即便是笑着,看向他们的眼中却分明有杀意,这哪里是悔改、哪里是不敢的样子!


    仙君虽然将其唤过去,但在他们眼里,这白衣恶徒依然可怕得像恶兽,只不过是被仙君拴住了而已。


    没有仙君的有如神临,二人毫不怀疑自己会像蚂蚁一样死在对方掌下。


    沈盈息抬眸,清楚地看见了纪和致浅笑双眸中,还浮掠着一丝杀意。


    这杀意显然不是对她的。


    只是他故意露出来给她看,像是在说:“你走了,我还会继续杀了他们。”


    这是一头不安分的野兽,披着温和假面的、微笑的凶兽。


    “仙君?”


    纪和致垂眸望着她,柔声唤道,“纪某今日特意拜见,乞愿仙君……给纪某一个弥补的机会。”


    沈盈息瞥他一眼,“你想知道的,我解答不能。”


    纪和致愣了下,反应过来笑道:“纪某无所求,今日来当真是为赔礼的。”


    他说罢,余光瞥过那两个修士,转而收回余光,面露歉意,“方式的确不妥,和致现欠仙君两次赔礼。”


    到这种问候交流环节,他将这幅冠玉美貌发挥到极致,黑眸清和,神情端正。


    再温和美好不过的样子。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五日前的所作所为,在她面前对一个修士狠下杀手,脸上露出完全漠然的表情。


    这种表情,他半刻钟前才再次展现过。


    纪和致该是这种人吗?


    沈盈息眼中浮现出一缕怪异。


    该是?


    她似乎真的认识他。


    他从前可能没有现在这么……失控?


    但她已经忘记了他的从前。


    “随我——”


    沈盈息的话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冰凉动听的声音,带着永恒的淡漠,“谁在我府前放肆?”


    话音未落,纪和致忽然聚起防御灵罩。


    一道黑影急速闪过,如刀裁纸般,迅速割开了纪和致的灵罩。


    “嘭!”


    沉闷至极的声响,某种重物砸在地上,黑影和白衣一同扬起,而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纪和致撑臂起身,但不及抬头,一口鲜血噗地从唇角涌出。


    雪白衣襟立刻被染红了一大块,那之前发出的黑影仍在他胸前高速旋转着,似乎不给他胸膛钻出一个洞不罢休。


    “啪!”


    一束白光闪过,冲上黑影并将其包裹住,二者同时升上半空,彼此绞作一团后,黑影终于失势下坠,掉在地上,转了两圈方彻底躺下。


    这时才看清黑影的真面目,是一副漆黑的阴阳环。


    两只浑圆乌黑的环身,材质似木非木、似玉非玉,但颜色漆黑浓郁,几能照见毫发。


    绝对不俗的一柄阴阳环,正是了身城城主的本命武器。


    沈盈息用剑光绞下他的阴阳环,而后便走上前两步,蹲在倒地的纪和致身侧。


    “多谢仙君……”


    纪和致一脸虚弱,脸色苍白,唇边一道红血,胸前凹进一道深重环痕,显然伤得不轻。


    沈盈息没说话,执起他的手,掌心相抵将灵力输给他。


    纪和致不言伤痛,在沈盈息给他输送灵力的时候,一双黑眸专注柔和地望着她,眼睛里除了她的侧影便再无其他。


    沈盈息放下手,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个白瓷瓶。


    她递给他,“固灵丹,即刻服下。”


    “又随便救人,”


    身后的随其常静静地观望了半晌。


    沈盈息绞下阴阳环时,他都没出声,但看见她拿出固灵丹,有救人救到底的模样之际,他淡声道,“你忘了雪缙了,还没被恩将仇报够?”


    沈盈息做事随心,救人和结仇,对她都是一回事。


    没有概念的事。


    没人打得过她后,报恩和报仇,就是一回事。


    她没理随其常,将固灵丹给了纪和致,便起了身。


    沈盈息转过身,收起了还压在阴阳环上的剑光。


    阴阳环有灵,立即抖了一下飞回了主人的袖中。


    随其常抚了抚袖口,阴阳环上似乎还遗留着剑光的温度,他用修长的手指按了按阴阳环,垂着眸道:“沈盈息,你又不在乎。”


    沈盈息终于肯抬起脸,看他一眼。


    随其常感觉到她的目光,轻飘飘的一记目光,很快又被她收了回去。


    他抚在袖口的手指顿住,听见她说,“你继续修禁言咒为好。”


    为好……?


    随其常放下手,转身走进了城主府。


    清冷的嗓音从前面传来:“城主府不招待凶徒。”


    纪和致业已起身,他将一整瓶固灵丹仔细地收进芥子空间内,几下银针点住了自己的灵府,止住溢出的灵气。


    他宛若没有受过伤,走到沈盈息身侧,轻声道:“多谢仙君解围。和致欠您良多。”


    沈盈息回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自己的寻的麻烦,与我何干?”


    几近冷漠的话语,刺人心酸。


    纪和致挽起唇角,温良地颔首,“是,是和致之错。”


    他紧接着捂着胸膛,面色苍白了几分,但维持着笑貌道:“还望仙君给和致补报的机会。”


    沈盈息望着他这幅虚弱强撑的样子,眼神依旧浅淡。


    “随其常惯来凶戾,你有与我赔罪的功夫,不若先去医治你受损的灵台。”


    纪和致笑了下,“和致便是医者,如何不知伤势轻重。只是此行终在见您,我若因区区伤势而延误此机,纵是伤好,又能如何抵过错失良机的愧恨呢?”


    “……”


    灵台受损是区区伤势么?


    足够毁掉一个修士一生的灵台伤缺,于他口中只是区区。


    对弱于自己的人,沈盈息素来没多大情绪。


    虽然不是心善之辈,但看见受伤的猫狗用尾巴招她,她多数情况下会随其所愿。


    “你住哪儿?”


    沈盈息问道。


    纪和致黑眸亮了亮,他克制着唇边笑意,道:“和致在了身城内有处私宅,仙君如若不嫌寒舍鄙陋,愿为同往。”


    沈盈息颔首,“具体方位。”


    纪和致便道了位置,他紧接着要运用灵力,准备前往。


    小臂上忽搭上一只温凉的手掌,他怔忪垂眸,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


    “不便动用灵台便不要用。”


    她说罢,侧过头聚起剑光,携带着尚未回神的纪和致,一忽儿到了地方。


    落地之后,沈盈息便松开了手,转而看向身前的宅院。


    这便是他所谓的寒舍。


    只前面的一栋宅便有三层楼高,雕楼画栋,木材是生长百余年的乌沉木,一两木值千颗上品灵石,就这一栋木宅,价值约等于一个小宗门十年开销。


    身边这位药修,似乎富有得有些异常。


    纪和致喉结攒动,心绪还停留在小臂上。


    终于……息息……


    触碰到息息了,息息触碰他了。


    待沈盈息回首,便见这白衣药修温润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似乎有些气色了。


    应是固元丹起了效用。


    她不多说,看出宅前的禁制,眼神示意他打开。


    纪和致对上她的目光,一弯眸子,眼底浮现愉悦的光色,“仙君久等。”


    说罢,打开了禁制,并令宅子的禁制认沈盈息为了主。


    沈盈息踏步进入宅中,纪和致跟随其后,无声中调用灵力,将自己处于修真界各地的宅产矿脉的禁制都输入了沈盈息的道息。


    如此,她日后再不会被他的属地所拦了。


    她可以畅行无阻地进入他所有的属地。


    ……


    随其常冷笑了一声。


    他听见了沈盈息临走前的话。


    “惯凶戾?”


    只不过伤了一个逞凶的药修,她便将这顶凶戾的帽子戴到他头上了?


    也不知是谁……也不知是谁!


    曾经道他冷淡,如今怪责起他的凶戾了?


    沈盈息……


    第92章 修真界day12


    穿过一间天井,天光明亮,照清一幢四角柱皆饰有明珠的楼宇。


    “仙君稍等。”


    纪和致上前,拨开门前垂下的乌藤,他回身含笑道:“请。”


    沈盈息抬眸,纪和致拨开的乌藤生了灵,已成藤妖,大致一看概有五百年功力,已属极厉害的妖类了。


    她不由多看了纪和致一眼。


    此人居然能让一只老妖为他守楼,颇有实力。


    不过这与她一概无关。


    沈盈息抬起步子,踏入楼内。


    进入楼中,方觉外间的陈设已算是普通。


    楼内陈设样样华贵至极,从云母屏风至装饰墙壁的鹿瑞锦幛,处处华丽,色若霞焕。


    这里比望天楼还奢华。


    纪和致行至沈盈息身侧,微笑道:“和致些年以来游走四方,随走随商,也积累了点薄产。此楼便为其一,仙君日后有需,可随时来往此处。”


    沈盈息收回打量四周的目光,语气浅淡:“这些外物于我无益。”


    修道之人本该断绝这些凡念绮思,专心修道才是。


    只不过当今修真界各道衰气兴迷,修道者的空明道心早已不纯。


    沈盈息见惯修真界奢靡之风,不批评但也不参与。


    纪和致闻言,并不意外她的拒绝,依然笑道:“本欲将此楼赠予仙君,但也预料得到仙君一心向道不喜外物,早知会有一番曲折。”


    “为了免仙君的烦,和致斗胆直言罢,您再如何拒绝,和致也欲将此楼赠送与您,总之地契持主的更名过程精简,极易操作。”


    一长串的言辞说罢,纪和致望着沈盈息,不再言语。


    他似乎有些期待,间接地有点紧张。


    只不过沈盈息视线扫过去,纪和致依旧表情沉稳,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她顿了下,“你要借此说什么?”


    赠楼为表,他分明想借赠楼的行为向她表明什么。


    所以是什么?


    “……我,”


    纪和致难得有些哑涩,他攥了攥手,道:“仙君于我有庇佑之恩。”


    沈盈息摇了摇头,“凡尘既逝,你我之间的所有关系便都一笔勾销,你不必如此。”


    “可我想与仙君继续有关系!”


    纪和致说完,抿了抿唇,“我忘不了。”


    沈盈息有瞬间蹙起了眉头。


    “你我以前是何关系?”


    她语气平缓,甚至带着点冷漠,“你与那合欢宗修士也是旧相识?”


    纪和致望着她,沈盈息的五官与凡间的并无不同,只是气质大为迥异。


    记忆中总是放肆明丽的少女,如今被一层厚而透明的屏障包裹着,浑身上下散发着疏离的气息。


    但总有那么一时两刻,能从这结实的屏障里看出一丝曾经的端倪。


    寻常的无情道修士会避免问及凡尘,他们的无情道让他们总是在屏蔽一切有情。


    她不一样。


    不仅毫不忌惮,反而主动相问。


    这是属于沈盈息特有的秉性。


    心似澄空,永远清明,一尘不染得让人绝望。


    无望,但无望也要从自己心底找出期望,便是自欺欺人的期望,但只要把自己骗到死,又怎么不能将自欺当成真相。


    纪和致弯起眸子,神态安然温和,他先答道:“以无情道的道念,我应属于仙君的一段情缘。”


    一般而言,是说情劫。


    但无论是他,还是谁,现在看来,都没有成为她的劫。


    她一视同仁地忘记了所有人。


    便是当初爱到生死相随的上官慜之,如今再见,她也不过轻言两语,以“那合欢宗修士”代称。


    名字都没有。


    哈。


    纪和致面容温润端秀,谁都不知道他心底有丝阴暗扭曲的快意。


    他当然知道这种快意很低劣,但既然高雅得不到她的注目,不择手段地争抢又何妨。


    像凡间那样自持端正,错过之后又后悔,那才是真的下贱。


    沈盈息没说话,平静地等着纪和致的下一个回答。


    他挽起唇,对沈盈息有礼颔首,语气里有份强调的漫不经心,“上官慜之吗?”


    他笑了,“他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只不过是一个被仙君最先忘记的人而已。”


    “是么。”


    沈盈息无情无绪,便是知道纪和致有所隐瞒,但也没有盘问到底。


    好像问及过往只是她的随心之举,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问题出了口,答案已经不重要。


    见其如此,纪和致眸底掠过一丝晦暗的愉悦。


    果然,果然。


    息息也不在乎旁人。


    那么,他是第一个和她保持联系的人了。


    总算没有再错过。


    “仙君稍坐。”


    此时,二人到了一处秘境。


    楼中竟有个秘境入口,看来已归于纪和致私有。


    家财万贯,产业遍地,还有私有秘境,这位药修似乎富有到,一人便能自成宗门了。


    秘境内有一棵参天巨树,树是中空的,里面修出三层的内室。


    第一层内室里以锦绣铺就软地,壁上挂着许多墨宝,篆楷行草皆有,每一幅都极具观赏性,在锦绣华光中自显出一类格格不入的冷清雅致。


    纪和致延请沈盈息先进,他伴在她身后,和她始终保持着一个不冒犯,但转头一定能和他双眸对上的距离。


    见沈盈息目光在墙上顿了下,他抬眸向那些墨字看了眼,黑眸笑意微敛,情绪沉静了瞬间,好似揭开了假面的一角,“仙君以为这些字如何?”


    沈盈息对这些字没有多少看法。


    只不过纪和致问,她便又掀起眼帘略微扫了一圈。


    “一些信。”她说。


    纪和致:“是,悼亡……”


    他忽而顿了下,敛容道:“是些信。”


    沈盈息粗略一扫,看见所有信的开头似乎都是一句话:息息吾妻。


    息息——


    她多看了纪和致一眼,但没说什么。


    纪和致所说的赔礼,便是要将所有产业转让给她,言道,“您做大老板。”


    却是个闲差,不必她做什么,单收入账的灵石即可。


    说这话时,纪和致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微笑。


    沈盈息不需要灵石,她如今也不知道自己还需要什么。


    自与守琅同修后,她似乎无师自通了某些本领。


    譬如纪和致遮掩得再好,她也能看清他眼底的情意。


    照图索骥,她大抵知道其他名额选谁。


    譬如选眼前的纪和致。


    符合爱欲之争要求的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点。


    他们见到她时,无论外表伪装如何,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一种矛盾的气质。


    扭曲的、又纯洁的,狂热的、又小心翼翼的。


    沈盈息望向对面的纪和致,他身上正弥漫着这种矛盾的气质。


    他自己或许不知道,见她望去,仍旧微微笑道:“仙君不需要,但贵宗门想必有需。纪某可以先将一半产业归于剑宗下,有一半,仍为您留着。”


    “……”


    沈盈息忽地道:“你们为什么要记得我,很多年过去了罢,为什么要记得我?”


    纪和致一怔。


    他而后认识到,沈盈息是真的茫然。


    她不理解他的行为,纪和致将那个们字自动剔除掉后,对她道:“你对我有期望,你救了我。”


    没有唤仙君,他和她现在可以是平等的。


    平等地交换地着彼此的感受。


    沈盈息千年修行,从来没有和人交换过感受。


    这是突破。


    比修为更深刻的一种进阶。


    只是没有天雷作陪,因为天道看得透她的修为,看不透她的内心。


    沈盈息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你的理解。于我,做这些事只是简单的修炼,并无特殊意义。”


    纪和致笑,“我想,我还有坚持自我理解的权利,仙君。”


    沈盈息一怔,“这是自然。”


    “但是于你无益。”


    “益处……我已得的够多了,”


    纪和致微微倾身,靠近她些许距离,黑眸里酝酿着极纯粹的满足,“息息现在与我谈心,还能这般面对面地谈谈心,像当初那样,足够了。”


    沈盈息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此话时,眼中没有半分虚假。


    沉淀了几百年的思念和追望,化成了极真极重的情意,轻易地从他眼里淌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


    沈盈息也只能貌似悲悯地垂下眼睫。


    她的内心一片平静。


    只是又多了一种茫然。


    “……我没有这些,”


    沈盈息说,“你,还是谁……恨我的,爱我的,对我都没有区别。”


    闻言,纪和致眼中几乎浮出一丝哀和,但是极干净的哀和。


    他不是心善之辈,也有丑恶的嫉妒和怨毒,但那些都不会沾染到沈盈息身上。


    他永远不会让这些阴暗的情绪污了她的眼。


    这是他那颗漆黑的心里最后的净土。


    纪大夫轻柔的声音响起,“所以息息能修成大道。”


    “道……”


    沈盈息皱了下眉。


    道是个模糊而广大的概念。


    她定义不了怎么样才算修成道。


    她修道一生,眼见便能飞升,她的认真和专注都能得到回报之际,她心底浮现出一丝怪异。


    飞升之后,是去另外的小世界继续修行,还是待在此界,成为一位天道规则之下,修士之上——所谓的“仙”?


    终点触手可及,沈盈息望着纪和致,他、守琅,还是其他什么人,他们只是铺就她终点的一道阶。


    她从来不遮掩自己的漠然。


    他们依旧灰蛾扑火似的要靠近她。


    人人都有坚守。


    沈盈息漫无目的地想,她的坚守是成就大道?


    天道的道,似乎没有好坚守的。


    沈盈息忽然间看清了,“系统,此界天道太虚弱了。”


    识海里死寂了好一会儿,才响起系统略显得僵硬的答声:“天道在努力了。”


    沈盈息但落索地笑了下。


    什么东西从心底逝去似的,心底很快什么都不剩,又是空明明一片澄净。


    系统见她如此,很是忐忑,“宿主,您想干什么?您是天命者,您可是天道振兴大道的唯一希望,您不能、不能抛弃天道。”


    沈盈息平静地道,“我知道。”


    系统声线终于颤了起来,它发觉自己在恐惧她,但这是不应该出现的情绪。


    似乎在她面前,它总是自行惭秽。


    它是虚弱的,“宿主,仙、仙君,您不要抛弃天道,您不能的……”


    沈盈息没说话。


    既然城主府不容人,沈盈息后两日便直接住在了纪和致的楼中。


    待二日后,十年一度的了身城测灵大典终于开始。


    修真界的四方八宗来人上万,泱泱地涌入了了身城中。


    但了身城包容良好,城内秩序井然,气氛和谐中又带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兴奋。


    ——终于、终于能见到小息仙君了!


    天啊。


    无论修为强弱和入道早晚,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天啊。


    能见到小息仙君了。


    神坛之上、涅槃重生的小息仙君,永远的、大道标杆一样的仙君!


    修真界人人道心低迷,不报飞升的希望,但是小息仙君的存在却如一束明光般亮在众修士心中。


    比起天道,仙君二字更能引领他们。


    沈盈息出现时,了身城各大酒楼内空无一人,平日里繁盛至极的街道更是空空荡荡杳无人影。


    所有人都涌向了天灵台。


    天灵台上新筑了一栋极高的白玉楼,这楼专为一人开设,沈盈息的道息一出现,修士们自发地将目光投向白玉楼的最高处。


    沈盈息穿着简单的宽袖道袍,白锦缎红腰带,她垂眸望去,入目是一片汪洋似的热烈目光。


    攒动的人影中,有几个尤为突出的存在。


    身负一柄无鞘白剑的炼器宗修士,眸光颤抖,几近失神地望着她。


    ……竟然还有两个修真界外的。


    一个魔修,腰缠金鞭,左眼覆着一顶轻薄银面具,神色阴鸷。


    一个鬼修,穿着身极其繁复的桃粉锦裳,眼角泛红,病态而痴迷地望着她。


    真是热闹。


    第93章 修真界day13


    沈盈息甫一出现,万人台场霎时寂静。


    阵纹静静散发着金光,从高处往下看,繁复光亮的阵纹将所有人淹没成模糊的色团影子,各色宗服的影子。


    这些影子方才还是涌动的、向上挣动的,一经她出现,这些不安急躁的影子便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在这种时候,无论沈盈息说什么,这些影子们都会安静而谦抑地听着。


    因为她做成过所有人没做过的事情,因为只有她还在追求着所有人不再希望的希望。


    她的地位在她陨落的那一刻得到神化,在她回来的这一日得以彻底奉上神坛。


    沈盈息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清晰地俯瞰着修真界。


    从前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修道是一人之事,众人之昏昏并不能影响她。


    时至今日,修真界依旧没变。


    不过是她的角度变了。


    不再以一个修道者的视角,而是以一种更俯瞰的角度。


    她一人站在岸边,才能发现水中众人沉默的挣扎。


    此界自诞生之日起便没有过飞升者,天道的信力在修士们成千上万年的反复失望中,终于快被磨灭干净。


    沈盈息似乎代替了天道,成为了修士们新的仰望和信服。


    这些四方八宗的修士今日来此,也只为了两件事,一是见她,二是收弟子。


    道不道的,又有谁在意。


    各宗各派都已不知真道是什么,他们依旧在修炼,但修行已经沦为了一种因循守旧,沦为了将他们和凡人区别开来的工具而已。


    五大宗主除了剑宗没来,其余四人站在天灵台的上座旁,神情各异,但同时看着她。


    沈盈息最终没有论什么道,她只是给四大宗主传音入耳,“开始测灵吧。”


    随其常顿了下,率先回身,坐回上座之中。


    守琅仰起眸,定定地看着沈盈息许久,待其他宗主都落座之后,他方对白玉楼的方向温柔笑了笑,而后转过身坐下。


    沈盈息袖角轻摆,隐匿下道息。


    于是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了,只能转过身开始测灵。


    这批测灵的修士都是新入道不久的,有的是修真世家里的子弟,有的是从凡间历过生死渡上来的凡人。


    前者对沈盈息早是慕名在心,而后者刚才只能排在最外侧,有些茫然地望着白玉楼上那抹纤韧而又岿然不动的身影。


    白玉楼太高了,他们这些凡间上来,还没有十分好眼力的新修士,仰起头望着白玉楼时,只觉得它是如此巍峨,而立在白玉楼最顶端的那道身影是如此纤细。


    天上的罡风似乎随时能将她刮走,让人不由得跟着心惊胆跳。


    可是这样的景象永远不会发生。


    罡风只不过吹得动她的衣衫而已。


    这批凡人修士里,有个身量极高的男人,在众人前去测灵之际,他仍旧望着空荡荡的白玉楼,望着那位仙君站过的地方。


    仙君——小息仙君?


    他听认得她的人这样唤。


    小息……息?


    好熟悉的名字。


    只是听见旁人唤起这个字,他的心神便要为之一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溢出来,满真满溢,他光低声跟着唤,冷硬的脸也不由得柔和下来。


    “家主……”


    “阿仓,到你了!”


    名唤阿仓的修士猛地回神,再次看了眼白玉楼,而后才折身前往测量台。


    沈盈息的余光瞥过一抹黑衣身影。


    那是个穿黑色劲装、二十岁上下的男修,看他的根基不厚,想必是从凡间上来的。


    还是个刚入道的修士。


    他方才看着白玉楼良久,比周围的凡人修士都要久,沈盈息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恰逢他测灵,便停留了会儿。


    灵柱亮起,直亮了半刻钟才熄灭。


    周围已经传出不小的惊叹声。


    连那群修真世家的子弟们都不由得回头来看,阿仓神色平静,收回了手。


    是极不错的天赋。


    放入哪个宗都能被收为嫡系徒弟。


    各宗长老已经闻风赶来,希望阿仓拜入他们宗门。


    沈盈息收回目光,离开了测灵台。


    她走后不到一息,阿仓便如有所觉,看向她离开的地方,但只能见到一片陌生的人海,哪里可能见得到她。


    冷沉的眸子顿了顿,而后将一丝莫名的失望和惘然压在眼底。


    ……


    沈盈息离开了了身城。


    身后缀着好几道身影。


    她知道,但没有管他们。


    直到离了身城很远,她方放下剑光,落下地。


    随之有三道身影落地。


    “盈息?”


    “沈盈息——”


    “阿姊!”


    三道不同音色的声音同时响起。


    她冷然看去。


    那魔修和鬼修也迅速地朝身侧看去,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个炼器宗的修士,而他们竟然没有察觉。


    ——实力强劲的一个修士。


    炼器宗的男修见二邪修回首,冷冷地回视,身后长剑流光凛冽。


    “邪修。”


    即便魔修和鬼修伪装得再好,也躲不过炼器宗弟子独有的辨邪判魔的能力。


    长剑立即被握在手中,面容端丰的修士且进了两步,阻断了两个邪修看向沈盈息的视线。


    见状,魔修本就阴鸷的神情更是阴森起来。


    “滚开。”,他说,一张昳丽面庞冷色如冰。


    腰间的金鞭自动坠下鞭尾,鞭尾在魔修劲瘦的腰间躁动地颤着,似是随时能游出攻击。


    他身侧的鬼修却态度迥异,一袭浮光流动的桃粉锦裳,衬得他面白如雪,是泛着半透明的白,让他看起来无害而美丽。


    精致而清澈的瑞凤眸弯着,对炼器宗修士露出笑来:“这位道兄好眼力,令人佩服呀。”


    “……”


    明穆没说话,一双暗红双眸冷得像冻起来的赤石。


    他手中的长剑感应到主人的杀意,细长的剑脊里一道血红的暗光像线一样浮现了。


    不论是正道邪道,一入道感知杀意的能力就会变得尤其卓越。


    明穆的杀意如火在燃,忽视都难。


    魔修卸下腰间金鞭,沁着红的鞭身反射出冷锐的金红光芒,映在他阴冷的眸底,显得他那只右眼危险而诡异。


    粉裳鬼修还笑着,却不说话,退了两步,狡猾地退出了两方对峙的局面。


    而后,沈盈息便见这只鬼修离她的距离更近了。


    她清眸一瞥,对上鬼修笑吟吟的凤眸。


    他见到她看过去,瞳孔兴奋地缩小了瞬间,而后又恢复正常,脸上的笑容已经大得有些扭曲。


    鬼修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神情痴迷,口中呢喃着:“姊姊……”


    沈盈息一顿。


    虽然不认识这个鬼修,但他的眼神让她很熟悉。


    脑中莫名浮现出一张少年面庞,阴冷的腻白脸庞,泛红的眼角……赤红的肚兜……


    是那个合欢宗修士的少年模样。


    “姊姊在想谁?”


    不经意间,鬼修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华丽的声线,蕴含着永不会停息的心潮似的,粘稠、甜蜜。


    沈盈息一道剑光划过,将鬼修惨白的面孔划出一道艳红的血线。


    他瞳孔放大了几分,竟然更兴奋了几分。


    脸上带着病态而黏腻的笑容,红唇张启,吐息灼热,“阿姊,果然是阿姊,阿姊,我是试玉啊,我如今不咳血了,我陪你玩,阿姊——”


    “嘭!”


    鬼修尚未来得及说更多,桃粉的身影便飞了出去。


    魔修阴冷黑沉的身影在一阵灰雾中慢慢显现出来,那柄金鞭在他冷白修长的手中垂着,时不时流转着一点洇着红的暗金光芒。


    那点光色在未散的灰雾里极其明显,连带着执着鞭子的手也白得快散发出光晕来。


    “沈盈息……”


    魔修低低地唤道,声音低哑,语调缓慢,声色极冷,像一柄冷而重的刀,慢慢地割在自己的脖子上。


    魔气萦绕在魔修修长高大的身体旁,昳丽的面庞在浓郁的黑色魔气重白得发青。


    沈盈息视线穿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炼器宗弟子。


    那炼器宗的弟子被灰雾死死包围着,从外面看连他的身影都看不见,只能瞧见剑光时不时亮起。


    ——他被魔修的阵法困住了。


    而这个炼器宗弟子正在跟阵法里虚拟出来的敌人战斗。


    不过能施展出困住渡劫大能的阵法,这对这魔修而言也不是轻易之事。


    沈盈息收回视线,看向魔修青白的脸庞。


    他唯一露出的右眼眼角泛着不正常的猩红色,脸色青白,唇瓣颜色也很淡,脸上色彩的严重失衡,让他看起来半鬼半魔,气质阴郁可怖到令人根本注意不到他堪称绝色的皮囊。


    看来,他们都认识她。


    沈盈息望着魔修,这是她最看不懂的一个“故人”。


    他似乎很恨她。


    但这些恨意里还夹杂的什么,便超出了她的理解。


    “修真界不容邪修入内。”


    任魔修眼中阴沉的情绪翻涌不住,沈盈息只是平静地祭出剑意,宣判着对他的驱逐。


    “立即消失。”她说,面无表情,身侧的罡风宛若柔软的刀刃,绞得空气都成了七零八碎的碎片,锋利得骇人。


    但那魔修似乎误会了什么。


    望着她凌厉的剑意,阴冷地扯了下唇,“最不耐烦守规矩的沈盈息,今天跟我谈规矩了。”


    他讽笑着,质疑她的目的,“就这么着急护着他?”


    沈盈息蹙眉,但她没有解释的义务。


    她一句话没说,剑意陡然化成锐光,游蛇般直奔魔修而去。


    “……”


    一声沉闷的哼声。


    沈盈息收回剑意,她只用了五分力,意在驱逐,而非灭杀。


    那魔修满可以闪身躲开,而后离开修真界。


    但是他竟硬生生接下了她的剑光。


    受了极重的伤,血不断从唇角溢出,颜色浅淡的薄唇也被血染得红艳艳的,脸上的颜色终于协调许多。


    那张皮囊陡然间艳光四射,青白的脸不再鬼气森森,而透着两分脆弱的透明。


    沈盈息蹙眉。


    魔修手掌按着胸口,那儿正有一道被穿透的血洞,粉红的骨与肉在那洞口里明晃晃的。


    见她在看自己的伤口,他冷笑一声,用手捂住狰狞丑陋的血洞,阴冷道:“你的命,还你了。”


    沈盈息尚不知其意,魔修已抬起猩红的右眸,死死地盯着她,“下一次就到我讨要了。”


    话音未落,灰雾乍起,待雾散尽,已无魔修的身影。


    再回头看,粉衣的鬼修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了,地上犹存着混乱的血迹,看痕迹形状似乎是被人拖拽离开的。


    想来是魔修将鬼修拖走了。


    那鬼修却不愿意离开,在地上挣扎出许多凌乱的血痕。


    原地只剩沈盈息和仍在迷阵里厮杀的明穆。


    不待沈盈息挥袖将那片灰雾解开,天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要多管闲事。”


    冰蓝光色落地,露出随其常清冷如仙的姿容。


    “师尊!”


    紧随而来的,是守琅温柔的声音。


    第94章 修真界day14


    雪白的剑光静静地躺在掌心,像一枚通透的晶石。


    沈盈息将剑光定住,抬眸看向落地的二人。


    随其常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看向她身后的地面,冷声道:“待此人灵力耗尽,自然出困。”


    守琅柔声解释:“仙君闭关多年有所不知,此阵唤作噬灵,专以阵中人的灵力为供养,一旦阵中人灵力耗尽,阵法自然可解。但若从外部破开,只能伤了阵中人。”


    沈盈息收起剑光,“嗯。”


    她说罢转身欲走。


    随其常看着她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眸光微动,月白剑靴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顿了下,却又收了回来。


    他岿然不动,垂着眸不再看她,但也没走。


    余光里有一道紫衣掠上前去。


    守琅清润悦耳的声音从她的方向传来,“仙君是要回剑宗了吗?”


    随其常的眼帘又撩了起来,冷冷地盯着守琅。


    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移动身形,以一个近似亲密的距离靠近了沈盈息。


    随其常的眸光更冷了。


    守琅唇边的笑却越发温柔。


    “仙君若是要回剑宗,守琅厚颜,企望仙君携我一道。日前灵府受损,至今仍未恢复,灵舟太慢,恐误了要事。”


    沈盈息没有多言,她伸出手,“无碍。”


    守琅宽大的手掌轻轻握拢住她纤细的腕骨,克制中又带着一丝亲昵,“多谢师尊。”


    一声师尊,将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从而达成了将在场其他人都排在外的目的。


    背后的眼神已经冷到凌厉,守琅恍似无所察觉,微微俯身向着沈盈息,笑道:“仙君几次向守琅施以援手,实是无以为报。此次同伴回宗,一则与守端宗主商讨除祟一事,二则愿为仙君府前洒扫小童,侍奉仙君左右。”


    沈盈息微微蹙眉,“合欢宗没有事情做了?”


    守琅含笑,“做了七百年有余的宗主,守琅早有卸任之心。待此次除祟完毕,便要做闲云野鹤,游历四海了。”


    闻言,沈盈息不置可否。


    她反手牵住守琅的手,剑光一闪,二人身影业已消失。


    随其常望着空荡荡的前方,忽地用力阖起眸子。


    沈盈息残留下的道息在四周浮动着,他对此最熟悉不过,便是想屏蔽也屏蔽不了。


    在修真界内,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沈盈息的道息。


    他曾用自己的一半寿命,结合她的道息向天三问,一问她生死,二问她归途,三问,“她现在开心吗?”


    天道答他。


    “生。”


    “天命所归。”


    “。”


    天道不知道她的心情。


    好像就算是天道,也不能完全了解沈盈息。


    下凡历劫时,沈盈息是否开心已成往事,连她自己都不在意了。


    但是方才守琅和她谈话的时候,她一定没有不开心。


    随其常缓缓睁眸。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作茧自缚什么。


    明明想靠近……曾经拼命压抑疯魔一般的思念,在终于等到她之后,本以为会喷薄而出的索求……


    在真的看见她那双淡漠澄明的黑眸时,所有狂念忽然间冻结了起来,冰碴一样刺着血肉之心,进一步,进一步就会有贯穿胸膛的死亡威胁。


    卦修对各人命运有一种直觉似的感知。


    作为千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卦修,随其常对自己命运的感知为,“无望。”


    无望。


    她永远不可能回应他。


    他愈求便愈求不得。


    无望至甚,便是再淡漠的避世卦修,也避免不了内结疯魔,行事再光风霁月的世外仙,也会阴暗嫉恨她以外的所有人。


    那不是他。


    也不是她会喜欢的模样。


    “盈息……?”


    身后传来一道惘然的声音。


    随其常敛起所有神色,他转过身去,姿态清冷。


    明穆灵力耗尽,撑剑直起身,红眸怔怔地望着四周,早已没有那道令人思念惘极的身影了。


    先走了……又一次。


    随其常望着他茫然到有些失措的神情,紫眸里露出一丝极深的嘲讽。


    他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他甚至比沈盈息更清楚她的凡间情劫。


    凡间再泣血铭心的恨海情天,到了这修真界,到了她这位无情道魁首前,已都成枉然了。


    明穆在修真界素来以冷漠著称,如今却也有失措的时候。


    罕见,但不难理解。


    随其常不同情,眼神冰冷地看了明穆一眼,这些人因为恰逢其时的弱小,便能得到沈盈息的拯救,不过是有份好运气在身上而已。


    在他们之前,明明和沈盈息厮守相伴的是他……就算是宣立和她更亲近点,但毕竟也有自己……


    随其常心绪潮涌,他忽地闭了闭眸,而后在自己生出更阴暗的嫉恨之前,先行离去。


    ……


    明穆确信他看见了沈盈息。


    盈息……盈息,永远的唯一的盈息。


    “你的剑没取走。”


    “盈息,你的剑没取走。”


    ……


    沈盈息回到剑宗,恰巧看见守端站在山门。


    本欲直接回蓝玉/洞府,但守端已经抬起眸看来,他看见了她的剑光。


    沈盈息便落下去。


    “师尊。”她微微行礼。


    守端:“嗯。”


    “师祖。”守琅从沈盈息身后走出,向守端行了个很实在的礼。


    “……”


    守端眸光掠过他,看向其身侧的沈盈息,“先回洞府。”


    沈盈息颔首,生起剑光离开。


    待其离去,守端方看向守琅。


    剑宗宗主的眸色极冷,“既非剑宗中人,有何资格自称弟子。”


    守琅含笑,不羞不恼,“仙君怜我挂念旧情,未曾计较。但既然守端宗主这么说,在下也不好厚颜坚持,日后不唤师祖便罢。”


    “装模作样,”守端冷声,“不必借她讥我,我与她师徒情分远比你重。”


    银发剑修转身,高大的身影威严得不近人情,丢下的一句话更是冰冷,“在本尊面前,收起你争风吃醋的把戏。”


    守琅温柔的面容忽地沉了片刻。


    在沈盈息面前始终干净柔和的绿眸,这一瞬间竟生出阴暗的怨毒,但只有这瞬间,他很快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温和面貌。


    “情分重……又怎么样呢……”


    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她亲昵。


    这世间所有人都能和他守琅争风吃醋,独独你不能,不是吗?


    情分重?


    这么多年过去,还在自欺欺人,师祖。


    ……


    无论修真界修士如何沉迷安逸,但修士除魔卫道的基本素养还是没有丢。


    连月的妖魔窜乱已严重影响到修真界安宁,正道各宗正赶来剑宗,聚首商谈对策,并将此次行动命名为除祟。


    本次除祟的规模很大,除了五大宗门外,还有许多中小宗门前来参与。


    近千年来,能让正道如此兴师动众的事不多,往前看,只有万宗吊唁陨落仙君那回。


    再来,便是这回了。


    而掀起此次除祟之动的真凶,竟只有一魔一鬼。


    一魔,便是魔界近百年来横空出世的一位名唤“季九世子”的魔头,其人左眼覆银具,面容昳丽,皮囊艳美,但心肠极黑,以折磨人为乐。


    听闻这个魔头是从凡间上来的锦绣子弟,最初入魔的时候因此来历受尽万魔的白眼。


    本来他在魔界作恶,也干不到修真界的事情,就算有修士闲来无事前去讨伐,也是自负成败,上升不到率众报仇的地步。


    只不过自这位季九世子之后,鬼界又出了位惯爱穿粉裳的鬼修,生得一副琉璃好貌,时人称之为“桃花瘴”,这位桃花瘴鬼偏生和季九世子狼狈为奸,五十年来在妖魔界兴风作浪。


    一魔一鬼将妖魔界搅得腥风血雨不断,秩序混乱不休,以至于许多妖魔鬼从妖魔界逃窜,四散入修真界。


    如此一来,修真界秩序也有失衡倾向。


    而因流窜入界的妖魔鬼太多,各宗弟子死伤不止,五大宗方要聚首商谈,来一次大规模除祟活动。


    剑宗向来是正道行事的风向标,此次聚首地点,当然还是首选了剑宗。


    剑宗副宗主负责管理这些俗务,为各宗来的代表安排起居,幸而剑宗占地大但弟子少,寝居安排倒不难。


    难得是管理秩序。


    测灵大典之后,各宗进了许多新弟子,能参与此次除祟活动必是这些新弟子中的天骄。


    天骄便代表着地位高,而新弟子代表的是年轻气盛。


    两者一结合,势必会闹出许多额外的乱子。


    作为剑宗专管秩序惩戒的长老,守清出了孤过崖,整日一袭漆**袍,御一柄青剑在各顶山峰巡视监察。


    外宗的年轻修士们很怵守清,私底下都唤他为黑袍阎王。


    守清照例巡察,将十四座峰首都巡视完毕,他终于到了最后一座山峰。


    沈盈息的山峰,名唤蓝玉峰。


    各宗来人已十几日,每日由各宗长老率领一些弟子前往各界查看妖魔窜动详情,待将整个修真界的妖魔情况查出大概,便是各宗齐出之日。


    此次除祟为了清缴,清缴便该剿灭干净,绝不容留漏网之鱼。


    淹留在剑宗的其余弟子结伴出游,在剑宗附近游逛修炼,成日里吵吵闹闹,但他们似乎都默守着一条铁规,绝不来打扰沈盈息。


    仙君是仙君,是再年少轻狂的天骄也打心底里钦佩的仙君。


    没人打破这个平衡。


    守清的剑在蓝玉/洞府上停留了一会儿。


    哪处的峰都有许多外宗弟子的吵闹,只有这里清清静静,好似世外之地。


    蓝玉峰里外的禁制经过多重加强,如今固若金汤,便是半步飞升的大能也不能轻易窥得。


    守清知道,这都是他的好师兄守端的手法。


    自发现蓝玉/洞府闯入个合欢宗修士和药修之后,守端便日日来加固蓝玉峰,直将此界打造成个修真界最牢固的山峰。


    守端认为他做得远远不够。


    自沈盈息陨落,这位冰冷无情的剑道仙尊便陷入了一种深渊自缚的怪圈里。


    似乎弟子的陨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应该要背负所有罪过。


    沈盈息回来后,这种负罪深渊并没有消失,守清仍然能从守端的眼里,看见他因沈盈息而生出的压抑和挣扎。


    守清是守端最小的师弟,曾经的同门早在泱泱岁月里兵解的兵解,自毁的自毁。


    见过守端少年时的,现在只剩下他这个小师弟。


    他算不上了解自己的这位师兄,但作为见证过守端少年的同门,他大概是比其他人了解守端的。


    所以守端到底在挣扎什么,在压抑什么,他心里是有猜测的。


    守清不会说。


    至少在沈盈息注意到她师尊的痛苦之前,他不会说。


    “守清师叔。”


    一道清悦的女音从身后传来。


    守清冷肃的眉眼一顿。


    他转过身去,看向沈盈息,她今日着一身绣锦的紫红法袍,浓秀眉眼在过于华丽的衣饰衬托下更显得光彩夺目。


    她甚少穿得这般华盛,今天是在四宗长老的联名请求下,才穿了身华丽法袍,前去为新进的天骄们授道。


    守清看了沈盈息一眼,漆黑的眸珠都要被她身上的丽色点亮了起来。


    他垂下眸子,黑袍肃穆,“小辈们很闹罢?”


    沈盈息摇摇头,“我一进去,便都静了下来。”


    “……”


    守清抿了抿唇,他因为例行的巡视任务,并不能前去观看。


    “讲了些什么?”


    “一套剑法而已,”


    沈盈息望着身侧浮云,天风微寒,虽然修士寒热不侵,但御剑在空中的交谈实是不合时宜,她道:“先落到我府中吧,师叔。”


    守清负在腰后的手微紧,他默了下,终于还是道:“不了,我得回孤过崖。”


    沈盈息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自告辞,便收了剑光回了洞府。


    守清先御剑离开蓝玉峰,而后才慢慢缓下速度,面上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是剑宗执掌刑罚的长老,但也是剑宗受羁押最久的剑修。


    早在他和守端的师尊在世时,他便被定下了孤过崖修炼一生的处罚。


    他是要受尽一生孤寂处罚的剑修,在沈盈息入宗之前,他甚至是被两根囚仙铁链束在崖前的。


    她入宗后,黑暗孤寂的罪人生涯里,方响起了一道明亮的、利落的挥剑声。


    她在孤过崖外挥剑修炼,日日不停,那道道凌厉的剑声是他那孤寂中唯一能依托的外界讯音。


    第95章 修真界day15


    关于沈盈息的记忆,由于她的出现如此巧妙,巧妙到守清一生也忘不了。


    暗无天日的受罚时光里,孤过崖的风声似乎都能被听出上千种不同的音调,一柄长剑破空的声音混入其中,实是清越出彩得过分。


    沈盈息的好奇是与生俱来的。


    刚入宗门还不是无情道魁首的她,整个人虽然初具后来的漠然空灵,但彼时的小息修士还只是像一盏透明的琉璃像,清澄而透明,能直白而干净地表露出各种情绪。


    最重要的是,她还保持着对万事万物的好奇,有着一股不寻见真相便誓不罢休的意气与认真。


    在孤过崖外挥剑了一年,她终于发现原来隔着一丛矮竹林,还有另外一条隐秘的小道,直通剑宗内无人谈及的孤过崖。


    她收剑进去,毫无畏惧,脸上带着赤诚的探索欲。


    “咦?好强的禁制。”


    她停在孤过崖的崖口,那是处洞穴,垂蔓森森,禁制森严。


    守清被锁缚在崖底,离崖口约有十丈远,她的低声疑惑不远不近,他正好听得见。


    领地被冒犯,守清眼中划过一丝厌恶,抬起一双冷眸,朝崖口看去。


    会进来吗?


    应该不会。


    这些弱小的后辈弟子,见到如此森严禁制后,一般都会胆怯谨慎,观察一会儿便自离开了。


    守清重新垂下了眸子。


    “……”


    “原来是处断崖。”


    禁制波动,女子的声音近了几分,守清陡然抬起双眸,向洞口看去。


    她看不见他,她现在的实力只能打开最外面的禁制。


    而他能看见她,很清晰地看见。


    晦暗阴沉的洞口,垂蔓在阴暗里生着比阴暗更深的阴影,像千万条张扬的鬼爪一样扑在洞口山壁上。


    身着蓝白剑袍的女子进来后,这些阴漆漆的鬼爪便捉住了她,在她干净的剑袍上张牙舞爪地晃动。


    她那双清透的黑眸在晃动的阴影里,显得如此平静。


    居然没有害怕。


    守清紧紧盯着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待她走后,关于她的所有记忆都将被他咀嚼很长一段时间,以度寂寥和乏味的罪人生涯。


    “……”


    “啪嗒。”


    轻微短促的一道声响,似乎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她向前迈了一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但也仅限这一步了,下一刻,她便被第二层禁制阻拦了去路。


    “可是有前辈在此清修?”


    她被拦在禁制外,还不知所谓地往内探看,脸上生出的是更明显的探究欲。


    守清在她往内进一步时,眼中冷色顿了下。


    这是个胆大包天的小辈。


    在修真界里,一味地谨慎确实会和很多机缘擦肩而过,但小心谨慎到底是保命的要诀。


    而她,而这个小辈,循着她自己的好奇心做事,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自保,她终将要为她的好奇心付出代价。


    唇角缓缓抿紧,守清喑哑低冷地道:“无知小辈,要活命,现在就滚出去。”


    他的声音里裹挟着两分刻意为之的威压,剑意若有似无地跟随之,其中蕴含的冷冽杀意足以够任何一个渡劫期以下的修士胆怯。


    他看得很清楚,闯进来的沈盈息只有金丹中期的修为。


    她根骨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这么年轻便结了丹,完全担待起一声绝世天才。


    但天才不好好保护好自己,死了之后照样会被人忘个干净。


    沈盈息顿了下,她眼中微光闪过,表情有些迟疑。


    守清看见她这幅神情,垂下眸子,看来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


    一阵岑寂。


    “前辈?”


    守清抬眸,语气有些莫名,“还没走?”


    “前辈,我想再看看您的剑意。”


    她毫无所惧,浓秀的眉眼甚至露出了笑意。


    守清一怔。


    剑宗修士尽修无情道,凡入道者便需修断情绝欲的本事。


    眼睛反映内心,无情道剑修的眼睛,可不该有笑影。


    这个弟子……没有师尊教导她怎么做个无情道修士吗?


    如果换他是她的师尊,他一定要将她这个会笑的陋习掰正过来。


    “盈息。”


    不待守清回应,洞口忽而传进一道冰冷低沉的嗓音。


    一身银白道袍突兀地出现。


    守清的眸光一滞。


    方才受到剑意威胁都没有轻言离开的少女,看见这袭银白道袍后,耸了下肩,“好吧,师尊。”


    原来她有师尊。


    她的师尊是他的师兄。


    他还是这么神姿高砌不可一世的模样,冷冰冰的面孔,标准的无情道修士的表情。


    师徒二人离去。


    离去前一秒,守端停下脚步,微微偏过脸,对身后的他传了道冷漠的讯音:“安分点。”


    ……


    只可惜,不安分的不是他。


    她一定是背着守端来的,日日进来,日日要他展示他的剑意。


    守清没有理会。


    她只要一看完,必定不再来了。


    这种背着师长的会面,带着隐秘的性质的两人会面,似乎可以称之为私会。


    如若被发现,她会受罚罢。


    守端不近人情,她不会是他心慈手软的例外。


    过不了几日,守清便开始驱逐起她。


    但她实是固执,怎么赶也赶不走。


    于是守清例行驱逐,到了第二日还是会等待她的出现。


    她总是在崖外挥完剑才进来。


    虽然好奇心太重,但她的勤奋无可指摘。


    所以短短两年后便突破了元婴期,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自那以后,她不再来了。


    最后一次见她,她身上有剑意的道息。


    原来,是也修出了剑意,所以不再对他的感到好奇了。


    ……


    面无表情了几十年的他,头一次生出想要勾起唇角的冲动。


    但因为久已不笑,已不知笑该如何做。


    守清的罪罚本该罚满一千年,他身上的囚仙铁索才能消失,他方能离开孤过崖。


    但他提前了近一百年出来。


    功在崖壁上的罪己书。


    将灵力灌注剑中,在崖壁上一字一字刻着罪己书,从崖底至崖顶,他耗费了十多年。


    终于出来的那日,守端亲自到来,打开了他身上的铁索。


    “师兄。”


    时隔千年,守清重新唤他。


    守端顿了下,冰冷的眸光投向他。


    守清依旧面无表情,他问道:“沈盈息在哪儿?”


    他话声将落,守端眼底便生出了一丝探究和防备。


    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


    守清面目冷肃,不为所动,“我要见她。”


    还是见到了她。


    她已经突破渡劫期了。


    模样没变,是十七岁少女的面容。


    只是变得不再那么好奇了,看见他,知道他是多年前孤过崖的前辈后,拱手对他施礼,“守清师叔。”


    她终于有了无情道修士该有的模样。


    情绪淡漠,无喜无怒。


    但是和其他无情道修士的冰冷相比,她这种神情可以称得上平和。


    最大的不同是,她没有畏惧,不似众修士一样,将人生而具有的情欲困境,视为不可跨越的天堑。


    她无惧情欲会毁坏她的道行。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什么都不可能阻止她的修行。


    沈盈息有一种近乎恐怖的能力,她做事极认真,事未成,其余事务永远不能干扰到她。


    所以未至飞升,她永远不会为情欲所累。


    从小息修士到小息宗主,再到人人敬重的仙君。


    沈盈息一路走来,遇到过数不胜数的劫难。


    只不过她从来都是平静处之,从不示于人前,所以才显得她如此顺遂。


    便是天才,也没有真正的一帆风顺的道途。


    守清仍旧记得那个在孤过崖外挥剑的少女,她每次收剑进崖,虽然鬓角被汗濡湿,但她从无倦色。


    眼睛很亮,里面闪动着风发的意气和好奇的欲动,整个人耀眼得不可思议。


    除了孤过崖,守清不知用何种面容和她相处。


    渐渐地,不知是谁传出他不喜沈盈息的谣言。


    连她都相信了。


    可她到底是与众不同的。


    见到他的时候,对着他冷漠严肃的神情,仍旧能弯弯唇,道一声守清师叔。


    与众不同的人,最终的结局不是毁灭便是飞升。


    沈盈息陨落之际,守清并不相信她如此草率地被毁灭了。


    他执拗地寻找她。


    剑宗弟子们说他怎么这么讨厌她。


    ……


    守清不讨厌沈盈息。


    万众沉迷的修真界,她是唯一坚守本心的修士,没人会讨厌这样一位修士。


    “是黑袍阎王!”


    “嘘,小声点。”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中,又是那群年轻气盛的外宗弟子,在做些幼稚的顽闹。


    守清冷冷地下瞥,那几个外宗弟子碰上他的目光,俱是一震,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嗫嚅不动了。


    “守清长老好。”


    张扬得像刚出笼的幼兽一样的天骄们,乖乖地垂着头,低声招呼。


    守清:“前殿各宗都在点名,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几个弟子磨磨蹭蹭,不肯说。


    守清御剑下落,身上寒冷的剑息冰雾一样罩过来。


    他没说什么话,几个弟子已经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守清长老,我我们就是想……想逛逛。”


    守清眯起眸,“在蓝玉峰前逛?”


    弟子们惊了下,脸立刻红了,“您能别告诉……仙君吗?”


    他们只是想来偶遇下仙君。


    就算见不到她,但是只要能靠近点,也好啊……


    守清冷声,“还不回去!”


    几个弟子怏怏不乐地调转脚步,往各自的住处走去。


    “看来,我又不受师叔的欢迎了。”


    未曾想到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冷肃如守清,眼中也不免闪过一丝错愕。


    他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沈盈息,“怎么……”


    她淡淡地笑了下,“怎么又出现了?”


    沈盈息已换上了日常的素色道袍,身上唯一的艳色在腰间的一条红丝绦,她半束着发,整个人如雨后清荷。


    “勿要胡说。”守清抿唇,“没有不欢迎。”


    沈盈息略微笑笑,也不似在意。


    “师叔是要回孤过崖了?”


    这是守清本来的打算,但是被她一说,他又抿紧唇线,沉声道:“暂未打算回去。”


    “嗯?”沈盈息多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过多询问,向他颔首道,“那师叔先忙,师尊唤我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径直离去。


    守清顿在原地,修长的手指慢慢屈起。


    “师尊唤便走。”


    师叔唤,便不搭理。


    ……


    沈盈息来到守端府前。


    银蓝长发的剑修早已在此等候。


    山眉山眼,姿容如雪的剑修抬起长睫,宛若结着寒霜的面容在看见她时,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许。


    但是积了千万年霜雪的冷松只有顶端的雪融了融,整体上看来,和往常并无不同。


    “师尊。”


    沈盈息打了声招呼,便在寒玉桌前坐下。


    守端落座于她对面,望着她的眉眼,静了会儿,道:“见守清了?”


    沈盈息低头,捏了捏袖子,从中发现了几分冷冽的剑息。


    ——是守清师叔的。


    她嗯了声,“来的时候遇见了。”


    不止遇见了,还交谈了一会儿罢,他的剑息都染到身上去了。


    守端沉静地想到,交谈的时候,想到的是先来他这儿,还是无论如何,也该先和她的师叔把话说完?


    “师尊?”


    守端垂下眉睫,喉结微微攒动,“有件事,要你去做。”


    沈盈息:“除祟吗?”


    “嗯。”守端语气顿了下,“你若不愿,也可以拒却。”


    沈盈息抬起眸,看向守端,“分内之责。”


    “但师尊似乎……不愿我去?”


    守端掀起眼睫,金眸里落着碎金似的阳光,“你才回来一年多,身毁道消的痛,已全然忘了?”


    沈盈息视线微顿。


    “师尊,这不算什么。”


    她犹疑了下,道:“师尊不必为弟子担忧。”


    守端沉默了一会儿。


    “盈息初入宗时,便是如此。”


    他缓缓抬起手,卸下腰间玉牌,将玉牌放至桌上,道:“吾道修士奉行言多必失,从前你我便甚少交流。”


    “直至你陨落,五百年间,你我师徒二人,见面竟只有寥寥百次。”


    守端口吻平淡,玉白的手指微抬,他面前的玉牌便落至她面前。


    沈盈息看向那枚玉牌。


    里面蕴含着半步飞升后期大能的精纯灵力,能挡下至少十道天雷。


    而炼就这枚玉牌,少说需要二年时间,外加众多天材地宝的堆砌。


    剑修并不精通炼器,这枚玉牌上有守端浓厚的剑意,一瞧便知是他亲手炼成的,便是对他这种半步飞升的大能,也是极其不易的。


    这枚玉牌花费了守端的极大心血,为的是给她挡下以后可能再有的天雷。


    “多谢师尊。”


    沈盈息不再多说,她接过玉牌,站起身郑重地对守端行礼。


    守端抬手,用灵力阻止了沈盈息的礼节。


    “……师尊?”


    沈盈息抬眸,目露疑惑,手还掐着子午诀。


    守端低眸,避开她过于干净的目光。


    “无碍。”他低声说,“你不必如此。”


    若非错觉,沈盈息应当是从守端脸上看见了一丝愧意。


    她愣了下,直起腰身。


    守端抬眸时,沈盈息已经走至他身侧。


    她素袍的下摆擦过他的腿侧,守端一怔,尚在椅中端坐。


    “师尊,你是在对我……”


    守端喉间一滞,抚着椅子扶手的手略微收紧,“什么?”


    沈盈息俯身,眼神清明,她研究着他脸上的表情,静静地看着他。


    守端金眸微凝,和她对视了两秒,忽而眼睫轻颤,偏过脸避开了她的视线。


    “盈息,勿要胡闹。”


    沈盈息起身,“师尊,我不是在胡闹。”


    她顿了下,说道:“我只是想看清您。”


    守端薄唇紧抿,“我有何好看的。”


    “师尊是对弟子愧疚么?”她问,手指抚了抚温润的玉牌,“师尊比弟子还关心我的殒身之痛,您是在心疼弟子吗?”


    心疼……多含义模糊的词。


    一心光明的话,作为师尊的他随时可以坦荡回复她,“是。”


    但事实并非如此。


    守端闭了闭眸,哑声道:“尽一尽为师之责。”


    身前的暖香在逐渐撤离。


    是沈盈息走开了。


    “师尊待弟子很好了。”


    沈盈息谢过,“除祟之事,弟子也会尽责。”


    守端睁眸,他视线微凝,望着她,“玉牌和此次除祟无关。”


    “这不是交换。”


    沈盈息笑了下,“我知道。”


    她坐了回去,“是师尊关心我。”


    又一阵滞涩。


    守端默了会儿,视线偶然触及她空落落的腰间,方道:“怎么久也不佩新剑?”


    “没有合眼缘的,”沈盈息不大在意,“剑修佩剑便与配道侣一样,急求不得。”


    言及道侣,沈盈息微微垂眸,“我宗弟子只有弃道弃剑方能谈情,师尊可记得因此规则,我宗近百年来失去了多少弟子?”


    守端:“他们不适合无情道。”


    沈盈息:“师尊以为我如何?”


    “……”


    守端看向她,沈盈息仍旧垂着眸,似乎在自己沉思中。


    这个问题不仅是抛给他的,也是留给她自己的。


    “盈息是天命者,”他道,“承继大道者,自然适合。”


    沈盈息扯了扯唇角,“那师尊认为弟子作为无情道天命者,有情有欲是罪过吗?”


    守端:“当年我立无情道,整个修真界也责我是罪人。”


    他声调缓慢,“可是无用。此事既成,毁誉最是无用。”


    沈盈息黑眸微亮,上身前倾,脸上露出刚入宗时才有的好奇,“那师尊,我如果不做天命者了,我有罪吗?”


    “轰隆!”


    晴空一道响雷,好大一声的警告。


    守端仰眸,淡淡地看了眼天际,紫雷的雷光尤未消散。


    他也做过天命者,知道这雷声的含义。


    他挥袖一道灵力溢出,沈盈息闻到师尊身上冷香从鼻端拂过,又远去。


    她眨了下眼,坐起身看向四周已经变换了的场景。


    “师尊也觉得那天雷很讨厌?”


    流水潺潺,一脉清溪从不远处流过,溪边石桌冰凉,她与守端同坐两侧。


    用幻境屏蔽了外界,任外面雷声轰轰,师徒二人也听不见半点声响。


    “不算。”


    守端道,“盈息是知道了些什么?”


    沈盈息往后倚进椅中,露出个浅淡的笑容,“师尊应当比我早些知晓,天道太弱了,是吗?”


    守端神情淡漠,“究竟是天道。”


    沈盈息唔了声,忽而向守端露出个明媚的笑。


    “也可以不是。”


    她那种笑容,守端从未见过。


    他淡漠的神情怔了下来,金眸凝在她面庞上,薄唇微启。


    他尚未说话,沈盈息再次挥袖,将幻境撤掉,而后起了身,“师尊,我先走了。”


    守端:“……好。”


    她于是便离开了。


    没有御剑光直接回去,而是缓缓步行,似乎想透了什么,离去的时候能看见她含笑的眉眼。


    沈盈息离去很久,守端眼前还浮现着她那抹明丽的笑容。


    ……


    不似她了。


    又就是她。


    是未曾入道之前的模样么。


    原来也会有这般烂漫肆意的模样。


    守端怔惘了起来。


    他未立道之前,一柄剑走天下,也曾有过意气风华的模样。


    在天道降谕的启示中,他开辟了无情道,年少时的风华便被森严的道规压抑成了虚无的记忆。


    他是第一位无情道修士。


    也是最早的无情道囚徒。


    ……


    沈盈息回了蓝玉峰,还没坐下,系统便跳出了识海,气愤道:“仙君方才是何意?天道弱小,便不是天道了?天道不是天道,还有谁是吗?”


    沈盈息没有理会它,自顾拿起一本空白的绢册,拿起沾着特殊墨水的毛笔,缓缓题字。


    狼崽子猛地跃上桌子,踢翻了那一小盒的墨,墨汁淋漓撒上沈盈息的素袍,墨痕狼藉。


    见状,系统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强自镇定,抬起脖子道:“仙君便是不敬天道,也不该如此轻视它。天道让你做天命者,把飞升的机会留给你,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


    “恩德?”


    沈盈息垂眸,扫过衣摆上的墨痕,神情冷淡,“我近来有些疑惑,可否能让天道为我解答一二?”


    系统愣了愣,而后眼中闪过一丝喜意。


    “仙君终于要向天道求问了吗?”


    沈盈息淡淡瞥了它一眼。


    被她的眼神凉得一抖,系统蹲踞垂尾,咳了声,道:“仙君请问。”


    掐了个净尘诀,墨迹消失无踪,沈盈息坐下,盯着系统的眼睛,静了会儿,方道:“我陨落之后,以游魂之身在修真界游荡了四百多年,此时我已没有灵力,哪里能分出魂息。没有灵力支撑,这缕魂息还能在凡间生活十五年?”


    系统悚然一惊,“仙仙仙君,您别乱想,魂息就是……就是……”


    它就是不下去。


    因为规则就是规则,没有本尊灵力供养,魂息确实下不了凡,更不提没有意识地过上十五年。


    系统顿时蔫了两分,“其实仙君知道也没关系。”


    “你早就怀疑了吧?”


    它郁气道,口吻里似乎还夹带着一丝不甘,“没错,凡间的那个家主根本就是您的本身,是您的游魂下凡投生的。”


    “……”


    沈盈息半笑了声,听不出喜怒。


    系统听见她笑,摸不准她的心思,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它佯作镇定道:“这有什么的,你反正四处游荡也是无益,不如下凡重新体验一番凡情。”


    “重新?”


    “唔!”


    说漏嘴了!


    狼崽子瞪大双眸,紧紧缩着尾巴,眼睛抬都不敢抬。


    它的声线有些颤抖,“是、是这样的……”


    世上从没有毫无过往的修士。


    沈盈息十七岁入道前,是纵情肆意的沈府家主。


    那下凡时所谓的传给她的记忆,本来就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许是为了转移话题,系统慌了一阵,忽而大声道,“仙君,天道说您最近的任务进度很慢。那个剑修,就是您的师尊,您也可以拿他充个名额的。”


    “为、为了督促你尽快飞升,天道现在强制性要求你在三十日内完成。要、要是你不完成,就要降下三百道劫雷……”


    说到最后,系统的声音越来越低。


    劫雷的字音一落,它再受不了沈盈息平静的注视,它大怒起身,“就是这样!这个天命者你不做也得做,别以为规则看好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你得听天道的!”


    第96章 修真界day16


    系统激烈说完,心中陡然生出惶恐和后悔。


    它偷偷觑向沈盈息,却不想正和她的黑眸对上。


    狼崽子瞳珠一缩,身子也跟着缩了缩,“你、你……仙君,任务已经发下来了,你要是不答应也没……”


    “可以。”


    平静至极的女声。


    系统一愣,眼睛慢慢睁大,“真的,您说真的?”


    沈盈息眸光浅淡,“有个条件。”


    “您说。”狼崽子重新蹲踞下去,仰视着她。


    “将我的过往还给我。”她道,“我原本该活成何种模样,都告诉我。”


    系统眼中露出些微的纠结。


    但它不说话,沈盈息也就沉默着,气氛压抑,压得它开始受不了。


    “其实、其实和现在也没多少不一样。”


    沈盈息照常出生,降生当天,被一个卦修卜言活不过十七岁,然后十七岁的时候沈盈息入道,再慢慢成为一道魁首。


    “只不过……您最初没修无情道,修的是卜筮一道。”


    若非沈盈息在卜筮上天赋异禀,那名为宣立的卦修也不会冒天罚下凡去。


    “宣立?”


    沈盈息蹙起眉,“是那位前卦宗宗主吗?”


    系统点点头,“就是她。”


    “本来您该入她门下,成为她的弟子的。”


    “但是——”


    沈盈息垂眸,望着它。


    系统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嗫嚅道:“但是您要是成为卦修,以后会和规则走得越来越近。天道想让您……让您和它更亲近点。”


    所以干涉了她的决定。


    用一种当时刚入道两年的她绝不可能察觉到的,识海入侵方式。


    沈盈息敛眸,眉眼中没有额外的情绪。


    系统一直在偷偷望着她,看见她没有露出很激烈的厌恶,松了口气。


    它的语气有些轻松起来,“仙君属于做什么成什么的人,修无情道也修得很好啊。本来是你师尊做的魁首和天命者,现在都被你拿走啦,你就是天生的主角嘛。”


    沈盈息莫名笑了声。


    “主角?”


    系统一惊,“怎、么了?”


    沈盈息声音低缓,“被阻拦飞升的主角么?”


    系统露出一丝尴尬。


    四百多年前的回旋镖终于扎到了它身上。


    “是考验、考验……”


    沈盈息态度不明,“绑定亡妻系统,也是考验?”


    系统咳了声,“倒不是,就是物尽其用——”


    话音刚落,系统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它惊恐地瞪大了双眸,心底生出深深的恐惧和恐怖。


    沈盈息——


    沈盈息很镇静,她甚而抬起手,抚了抚狼崽子额前的白毛。


    “别怕。”她声音柔和。


    但不知为何,系统只感到脊背生着凉意,皮毛有些炸开。


    “仙君,我的意思是、是说,您很厉害,天道只能倚靠您去……去拯救它。”


    无论如何解释,言辞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只温凉的手掌落在幼狼光滑的脊背上,指骨微微抚动着它突出的脊椎,“无碍。”


    系统身上的毛陡然全部炸开,它喉咙里止不住地发出威胁的呜呜声,背脊高耸,抗拒着背上的那只手。


    沈盈息叹息了声,“二七,你从前不会怕我。”


    狼崽子一愣,眼中闪过一丝防备,但还是慢慢地俯下身子,抑制着自己的颤动。


    “仙君,我没在怕您。”


    它欲盖弥彰道。


    沈盈息低笑一声,收起手。


    “天道现在还没用完我吗?”


    她似乎并不生气,甚至能自谑地反问它。


    系统已经有些不敢言语。


    它犹犹豫豫的,试探性地回道:“不是利用,是考验,就剩这最后一关了,您通过后便能成功飞升。”


    沈盈息:“只是过几段风月情,便能飞升,天道的飞升条件放松不少。”


    系统噎了下,它忍不住小声反驳道:“也不简单啊。和您过风月情的都是些疯子恶兽啊。”


    沈盈息思及守琅,他本身的确是妖兽。


    一条腾蛇,冷血的蛇妖。


    “听你的口吻,似乎你知道接下来的任务对象是哪几位。”


    系统苦恼地摔了下尾巴,“对您有爱欲的那几位呗。爱欲之争不就是这么回事,疯疯癫癫的一群人,算计杀人的时候毫不手软,一想到要见你先红了脸,疯子。”


    沈盈息拎起狼崽子,将它扔进了识海里。


    系统显然也被自己三番五次的愚蠢给气到了,不用她赶,自己很愤怒地蜷到了识海深处。


    沈盈息不为所动,她望着洞府前的绿荫,眸光淡漠又深邃。


    临渊的琉璃,本身再透明,也早被照得深不见底了。


    ……


    沈盈息敛下剑光,落在地上。


    “仙君,这便是那噬魂妖最后出没的小宗门。”


    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身处深林幽涧之中,依山傍水,人迹罕至。


    宗门的护山阵法已经破碎,地上还残留着些许凌乱的阵纹,没有灵力保养,法莹已经极淡。


    “此地没有灵脉,灵气很稀薄,噬魂妖只能以修士为食。短短三日,从接到此宗宗主求救那日起,宗门里一百多个修士已经折了三十多位了。”


    一道略微熟悉的男声在身侧响起。


    沈盈息侧眸,那人穿着炼器宗的暗红宗服,身姿瑰伟英武。


    他立刻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神微动,眼底似乎翻涌着什么,但很快冷静下来,掐着子午诀对她行礼道:“在下炼器宗明穆,仙君,幸会。”


    沈盈息颔首。


    而后便不再看他,放开神识观察着前方不远的小宗门。


    此次出逃的妖鬼,大多修为不高,可供各宗弟子练手累经验。


    唯有此处的噬魂妖,因其出现时能与周围花草融为一体,行踪极其隐蔽,常常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便将修士魂魄吞吃入腹。


    每只噬魂妖的杀伤力和隐蔽力都堪比元婴后期修士,更遑论它们喜好成群觅食,成百上千只噬魂妖,不动声息地将所有修士包围起来绞杀,也是常有的事。


    无论是魔界还是修真界,噬魂妖都不受欢迎。


    它们贪婪暴食,狰狞可怖,饿了便大肆噬魂,困了便住进被噬空的修士或魔怪体内,待无魂的尸身腐烂,它方醒来,从内里钻出,寻找下一顿魂魄饱腹。


    连渡劫期大能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噬魂妖,万般无奈,只能恳求沈盈息出山解难。


    沈盈息将神识无声笼盖住了宗门前的半座山。


    她细细搜查着,脸上的神情冷淡而专注。


    从山门往内,是顺着山势往上凿伸的石阶,整座山头静谧中只听得见鸟啾虫鸣,气息祥和中又透着一丝诡异。


    小宗门的山门是由没灵力的石柱组成,左右两根高数十丈的石柱,上面雕刻着花鸟虫兽,甚是精美。


    这两根门柱还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青天之下,门柱后延山而凿的石阶也完整干净。


    搜查完半座山头不过是片刻钟的时间,沈盈息收回神识,对身后跟随的几个修士道,“暂作休憩。”


    此行人数不多,连沈盈息在内不过八人。


    五大宗各出一个渡劫期修士,其余三位来自下宗门。


    山门处留了两个修士值守,沈盈息给他们身上留了层剑意所结的灵罩,确保这二人性命无虞。


    “多谢仙君!”


    两个修士目露尊崇和激动,忙不迭抱拳行礼。


    沈盈息面容淡然,“辛苦。”


    她转而离去,自进行下半座山头的搜查。


    那二修士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咧开嘴傻笑了下。


    左侧的修士道:“修道当修成仙君这般。”


    右侧的道:“对啊,多厉害啊,仙君一来,就算天塌了,有她在也就心安了。”


    ……


    沈盈息无声处理了一只小妖,不是噬魂妖,但应是噬魂妖放出来的诱饵。


    这计谋虽然拙劣,但也证明了这群噬魂妖中至少有一只已经生了灵智。


    生了灵智的噬魂妖,所噬魂魄一定成千上万了。


    至少有渡劫期修为。


    连这种大妖都能被逼逃出来,可想而知那季九世子和桃花瘴鬼如何凶残狠毒。


    后山业已检查完毕。


    小宗门一共两座山头,另外一座山和前面这座隔着一道深涧,涧面宽长,纵穿两山之间。


    沈盈息立于前山山顶,垂眸往下看去,只见此涧深不见底,稀薄的白云在水面上幽幽地漂浮着,深蓝发黑的水面无波无澜。


    深山大泽,多生龙蛇。


    初至山前时,沈盈息感知到一丝冰冷的龙息。


    往山中深入查勘,这丝龙息最终消失在深涧之中。


    聚起剑光,沈盈息正欲御剑下去,忽闻身后一声阻拦:“小心!”


    她顿了顿,回身望去。


    薄暮之下,一袭暗红劲装的明穆负剑在立,身后过分明锐的剑光照亮了他丰瑞俊美的面庞。


    红眸银睫下,薄唇紧抿,更显端秀。


    “明道友。”


    沈盈息收起剑意,眉眼浅淡,“有何指教?”


    明穆启了启唇,望着她冷淡的面庞,眼睛发着怔,没说话,先哑然了半晌。


    “若无事,便先回去吧,这里危险。”


    话音刚落,沈盈息转过身,重新凝起剑光。


    那凌冽的剑光陡然划开将暗的天光,雪亮的剑光在眼前一闪,明穆陡然回神。


    “小心,水底有龙。”


    明穆哑声道,“是一条吃了整座芙蓉秘境的雪龙,沉睡三百多年了。”


    他敛眸,神情沉稳,“这龙被拔走了一枚逆鳞,醒来定要大开杀戒,仙君当心。”


    “……”


    沈盈息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深不见底的深蓝水面。


    “此宗地处荒僻,离大宗甚远,又无灵脉,根基浅薄,若无此龙把手,早为妖魔所占。”


    明穆慢慢走上前几步,和沈盈息一同望向水面。


    闻言,沈盈息并不强求,收起剑光回身。


    “明道友要一同回去吗?”


    明穆一愣,暗红的长眸里闪出一丝微光,他负剑转身,望着女子不染纤尘的衣衫,眸色压抑浓郁,“仙君……可还记得我?”


    沈盈息视线轻移,“你可认得纪和致?”


    明穆沉默片刻,“他先和你相认了。”


    “相认……”沈盈息抬眸,“像你们这样的人,我该认得几位?”


    时至此时,明穆已然明白过来。


    其实是早有猜测,不过今日得到了证实。


    心下不知是何情绪,单以复杂概括似乎又显得浅薄,几百年无望搜寻单单用一个原来如此慨叹,显得太微不足道。


    可那么长的年月都过去了,现在望着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似乎也就一个微不足道可以了结。


    明穆眼前闪过许多泛了灰白的场景,一幕幕地从脑海里闪过去,拖着时久日深的阴翳,欺压在他识海之中,让他过去的几百年的念头都压缩成一个:找到她。


    渐渐地,一切灰蒙蒙的回忆又被一张鲜活而冷漠的脸庞代替。


    “仙君前尘尽忘,是好事。”


    明穆说,语气里有想掩饰但掩饰不住的低沉,“没有该认得和不该认得,仙君再遇上,只无视便好。”


    沈盈息没说话。


    她眉间生着些许疏懒。


    明穆,一位符合天道要求的任务对象。


    他比纪和致又更深沉些,但身上终归还藏着种压制至深的狂念。


    “姊姊——”


    幽魅的少年音突兀响起。


    沈盈息神色一定。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明穆,他似乎没听到这声音。


    “明道友先回去。”她说,并将这座山头用阵法封锁起来。


    明穆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再说其他,转身离开。


    沈盈息收回注意力,“出来。”


    那幽魅的少年音叹息了声,“姊姊,试玉来了。”


    话音将落,一道桃粉色身影凭空出现。


    第97章 修真界day17


    沈试玉从泛起波动的空气里出现,他甫一出现,身上浓郁的香气便侵满了四周,馥郁芬芳,像半透明粉色的水般淹没了过来。


    少年微微一笑,雪肤红唇,凤眸高鼻,桃花瘴鬼,名副其实。


    沈盈息一身素袍,白绸起着暗色银纹,颜色不张扬,月光底下,整个人空灵干净得像月下仙灵。


    沈试玉眸底闪过痴迷,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姊姊,晚上好。”


    崖底深涧忽然云散,水底雾汽升腾,略微沾湿了沈盈息面庞,雪白的脸颊在昏昧的光线中散发着莹白的光晕。


    “桃花瘴鬼?”


    沈盈息神情淡漠,确认来者的身份,同时打量着他的实力。


    沈试玉对她疏离的目光视若无睹,红唇弯弯,“姊姊从前都唤我名字的。”


    沈盈息眼中露出一丝陌生。


    “真的忘了吗……”


    沈试玉失落,但很快重新扯起笑容,眉开眼笑的一朵桃花鬼,“忘了才叫好。我们就重新认识下,我叫沈试玉,是姊姊从前的改命符,因为我这张符太没用,就烧了。但我们终于又再见了,阿姊。”


    沈盈息耳边响起那些修士们对桃花瘴鬼的讨论。


    凡间上来的怨鬼,死的方式极其惨烈,活生生自焚而死。


    怨鬼不会说自己怎么死的,但眼前这只显然是例外。


    沈试玉说起自己的死亡语气轻松,比起自焚的怨气,他更在意她忘了他多少。


    “阿姊以前很喜欢试玉的,经常和试玉玩。阿姊记得吗?不过试玉身子不好,阿姊心疼我,就渐渐不和试玉玩了……”


    沈盈息抬手止住他,“一刻钟内离开,我不杀你。”


    沈试玉一愣,紧接着从凤眸里透出甜蜜的笑意,“姊姊是在关心试玉吗?”


    沈盈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指尖抬起,一道剑光裹挟风雷之声,贴着沈试玉的面颊而过。


    沈试玉眨了眨眼,回眸看了看,看见十多只幼体噬魂妖的尸体。


    他转过头,对沈盈息笑得更是黏腻,“阿姊果然爱试玉,会为试玉——”


    下一道剑光直接擦着他的脸颊绕了一圈,将他的两边脸颊都割出了细小的剑痕。


    白腻的皮肤上沁着滴滴血珠,鬼的血是暗红发黑的,像是鲜血微干涸的状态,很渗人。


    沈试玉屈起指节,从脸颊上撷下一点血珠,他把沾着血的手指放到月光下看,表情空了一瞬,又被粘稠的笑意慢慢填满。


    他放下手指,抬起眸看着沈盈息,她一脸漠然,像一块坚冷的冰。


    “……何劳姊姊亲自动手,这里又没有灵脉,你们修士灵力用光了得不到补充,会很危险的。”


    沈盈息不说话,又一道剑意擦着沈试玉的颈侧飞过。


    血痕像红丝线一般缠绕上少年玉白长颈,红白鲜明,靡艳又危险。


    沈试玉拨了拨脖子上的伤口,垂着眸勾了勾唇,而后撩起眼皮叹息了声,“姊姊嫌弃试玉吗,连这点小事都不要试玉为您做。”


    他话音未落,抚着胸膛的手忽而收起成爪,只听见一阵刺耳而悠长的咕唧声后,沈试玉从破开的胸膛里掏出一滩模糊的血肉。


    “姊姊请看,我做得不错吧?”


    沈试玉朝她讨好地笑,同时伸出手掌,向她摊开手心,邀功似地给她看他的血肉。


    “死的时候先要剖心祭祀,以后就没心了。不过这也是心口旁边的肉,想来都一样罢。阿姊要试玉难过,试玉自己来动手,姊姊喜欢么?”


    沈盈息蹙起眉,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她以一种不带目的的视线打量着他。


    沈试玉显然察觉到了她目光的变化,很是欣喜,露出干净的笑容,“阿姊是喜欢的,阿姊还是喜欢的。”


    “……”


    沈盈息眉梢微抬。


    系统在识海里不合时宜地道:“仙君不必怀疑,眼前这位也符合任务要求。”


    它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对她说:“您看他连自己都敢捅,说不准下一个就捅你了。”


    系统真的与以往大不同了。


    它现在竟然期待她的失败。


    系统代表着天道,那么是天道在期待她的失败了。


    望着沈试玉讨好又乖巧的笑,沈盈息黑眸深处漫出一丝波澜,极其轻微但很深的,似兴味又似讽笑。


    这讽笑不像对着沈试玉,更似对着天道。


    强制性任务是个幌子,天道借这个幌子引她进入爱欲之争的漩涡之中。


    它笃定她出不来。


    沈盈息修道近千年,她从不做修道以外的事情。


    所有修士妖魔,现在也将天道囊括进来,所有认识她沈盈息的存在,都认定她是以大道为信仰的修士。


    没有任何外物可以动摇得了她的信仰。


    天罡倒反,她沈盈息也是天地间最后坚守的修道者。


    没有人会永远无欲无求。


    以前能坚守,是因为没有人拖她进入深渊。


    现在有了。


    不止一个。


    天道从来不相信她。


    但又不得不忌惮她。


    啊……


    “原来如此。”


    沈盈息温和地对沈试玉颔首,“你过来。”


    沈试玉愣了下,看见她的温和,他反而有些羞敛。


    “我还以为姊姊会讨厌我,”


    他小声嗫嚅了一句,脸颊微红,“但是没有呢。”


    如桃花般的少年低着头,将鲜血淋漓的手往身上擦了擦,不过一垂眼就又看见了满是血渍的衣裳,抿了抿唇,有些不大好意思。


    只有修士会用净尘诀。


    他们鬼怪没有。


    沈盈息望见他的动作,嗓音平和:“无碍,你过来,我给你处理。”


    沈试玉眨了眨眼。


    他愈发无所适从起来。


    如果沈盈息的态度是冷冰冰的话,他反而可以表现出一副扭曲和疯狂的迷恋来。


    她多冷都没关系,她多静默都可以,他笃定了要跟着她,痴迷地跟着她,他可以做疯狂的那位。


    但是她竟然很包容。


    她露出比平静更超然的包容。


    沈试玉脸红了彻底,眸光潋滟又无措。


    原来对付一个疯子的方法是包容。


    是这样吗


    沈试玉茫然地走到了沈盈息面前。


    他们姊弟二人,在凡间的时候都没靠这么近过。


    或者说,没真正平和地亲近过。


    沈盈息执起少年的手掌。


    他的手骨节分明,每根手指都像一管玉一样白皙干净,手背上青紫色的经脉蜿蜒地没进袖口,桃粉色的衣袖上沾着刺目暗红的血渍。


    沈盈息温凉的指腹轻轻抚过沈试玉的手背。


    他手指一蜷,手背上轻微的痒意让他心生异样和更深的茫然。


    “你不疼吗?”


    她的指尖顿在他指缝里的血污上。


    沈试玉启了启唇,眸光涟涟,“不、不疼。”


    但真是奇了怪了。


    剜心自焚都不曾感受过的疼痛,在阿姊轻微的抚摸下,竟然有些返潮似的,没有心的心口钝钝麻麻的,酸胀无比。


    似乎有种叫疼痛的感觉从胸膛处蔓延开来,渐渐地向上延伸,进了喉道,沈试玉的声音哑涩,“阿姊,你……你怎么了”


    他关心她。


    她的异常让他得到优待,但比起这份来之不易的优待,他更关心她的异常会不会伤害到她本身。


    但是不会。


    “没事。”沈盈息笑了笑。


    她对沈试玉施了个净尘诀,小桃花就又恢复了光鲜亮丽的漂亮。


    沈盈息摸了摸沈试玉干干净净的袖角,抚着他袖角上精致的金绣,眉眼低垂,清冷的神情被他身上的昳丽照亮,有些放肆的错觉。


    沈试玉垂眸望着她,沉默了片刻,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摸了下沈盈息的发顶。


    这在凡间时,实在算得上是个大逆不道的动作。


    她在凡间时,也一定会一脚踢过来,再嫌恶地甩他一巴掌。


    但现在,沈盈息只是怔了下,而后抬起眼睛看着他。


    眼神很宁静,“做什么?”


    沈试玉收回手,手掌有些僵硬,他哑了会儿,说:“我、我也不知道,阿姊。”


    他刚才看着她,像是在看着天地独绝的、象征着什么崇高的存在。


    但是沈盈息就是沈盈息。


    她不是代表什么的存在。


    她就是沈盈息。


    正因如此,她总是独来独往,她不觉得孤寂,但是所有靠近她的人都能感受得到这种深邃的孤寂。


    她自己又不在乎所谓的孤独寂寞。


    所以多的是人为她在乎。


    个个都想着,就算要剖心剖肺,就算让自己的血溅了她一身,只要有一滴血能温热她身上的孤寂,那就值了。


    沈试玉又有种扭曲的冲动,他想让阿姊看见他的心,他想让她看见自己对她的在乎。


    这种宣之于口又不知从何开始的感情,让他焦灼无比。


    他几乎想哀恳地低下头,急切地想和她靠近,用自己脸颊或者唇瓣感受她,就算她再冷漠也没关系,就算在他低头的那瞬间她一剑刺穿他也没关系。


    他就是——就是想确认她,确认她真的存在。


    真的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眼前。


    “阿姊,阿姊,阿姊你怎么了……”


    沈盈息听着沈试玉可怜巴巴的询问,怪异地抬了下眼,他可怜的样子也漂亮。


    她顿了下,松开捏着他袖角的手,侧过身,让出断崖下的深涧。


    深涧下不知何时散开了雾,湿冷的水汽幽幽地浮上来,湿润着崖边的斜枝旁出的松柏,松针小叶被水汽一浸,更绿得森森然了。


    她先掠了眼沈试玉脸上的表情,又看了下他身上华贵艳美的粉裳,没有犹豫,视线看向深涧,“水下有龙,你见过龙吗?”


    沈试玉愣了下,默默地看向她的脸颊。


    沈盈息察觉到他的目光,回眸,和他对视。


    沈试玉歪了下头,对她笑了笑。


    “我没见过。”他说,而后从她身边跳了下去。


    崖面离水面落差极大,凡人从上面跳进水,浑身的骨头都能给水波砸碎。


    沈试玉跳下去,身子的确诡异地扭曲了一瞬,皮肉迸裂又愈合,在深黑色的水面演绎了一出诡异的复活。


    沈盈息垂眸。


    她的面孔隔着这么高的距离,一定是看不清的。


    但她能看得见他。


    沈试玉仰着头,脸色苍白,不过对她的方向活艳艳地笑着。


    “阿姊。”


    他唤了一声,沈盈息看见他眼底纯粹的喜悦和满足。


    好像为她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


    沈盈息勾起唇,脸上的笑淡得像深涧上散开的雾。


    她撤下所有灵力,脚步一迈,剧烈的罡风陡然从身旁两侧撕开,她踏空之后,在汹涌的风潮里看见沈试玉惊慌的目光。


    “阿姊!”


    他是鬼,他早没有凡身,所以可以死了又活,只要魂魄不灭,死多少回都没关系。


    但是她不是。


    沈试玉望着从崖上像蹁跹的蝶一样坠下的身影,心中的恐惧快要滔天,他猛地提起身,想往上接住他的阿姊。


    但忽然间不得动弹,刚才平静柔和的水面现在像胶水一样黏着他的腰际,狠狠咬着他的身子,让他怎么也拔不出来。


    沈试玉恐惧,他连拨开水面都做不到,剧烈的痛苦再次涌上心头,阿姊——阿姊——阿姊不能死——


    “嘭!”


    水面砸出一个巨大的水花。


    雪白的水花溅到脸上,碎石一样剧痛。


    沈试玉勉强睁开眼,他仿徨地向四周望着,“阿姊——?”


    没有回应。


    水面渐渐平息。


    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就在此时,沈试玉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兀然狠厉地拍了下身侧的水波,而后猛地扎进水底,在浓郁到泛着黑的水底,他及时捕捉到一点耀眼的亮银色。


    什么东西?


    像尾巴……?


    有鳞片的尾巴?


    沈试玉眼神狠厉到泛起猩红色,水底下并不平静,汹涌的暗流不断地将他绞进去。


    在昏沉滚动的暗流里,他看见那点银亮色在远远的地方时不时闪现着,他咬牙挣开暗流,又跟了上去。


    ……


    沈盈息在坠下一半时,察觉到腰间有缕冰冷的龙息,慢慢地缠绕住她的腰腹,并且为她减缓着下降的速度。


    没有灵力保护,她知道自己落水后会发生什么事。


    ——鲜血四溅,身受重伤。


    沈盈息敛眸,指尖生出剑意,迅速而无情地割开了腰间的龙息。


    “嘭!”


    她如愿坠水。


    那龙息似乎愣了下,而后疯狂地扩大,直至把她彻底包裹住,龙息比深涧本身更冷,冷到像一块整冰似地抱住了她。


    沈盈息察觉到身上的伤在愈合。


    看似虚无缥缈但确实存在的龙息将她抱得密不透风,带她沉下水中。


    沈盈息在水中,感到腰间慢慢围上了一圈冰冷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上冷冽银白的鳞片在深暗的水底发着光,像一片片绝世的宝物般耀眼而尊贵。


    ——龙尾。


    第98章 修真界day18


    水越深越黑,几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约有半刻钟的时间见不到任何一点光亮,黑暗之中,水流像冰凉的风一样包裹着身子,一种习惯了便再也感受不到的包裹。


    晃然之间,身处好似不是水底,而是和平常一样御剑飞在半空之中。


    但腰间冰冷坚硬的鳞片提醒了沈盈息,她正处于深水之下,龙尾在不动声色地圈紧她的腰身。


    她四肢被迫束缚在龙尾之中,隔着轻薄的衣裳,龙鳞剐蹭着她细嫩的皮肤,片片像刀背一样挤压着她的手臂,钝痛、冰冷。


    没有经过世俗规训的雪龙,总也这么不知分寸。


    沈盈息挣了挣,龙尾倏地收紧了几分,透着急躁。


    她抬起眸,停下动作,腰间的龙尾便顿了顿,然后松开了点束缚。


    紧接着,龙尾垂下,轻轻地蹭了下她的大腿,好似安慰。


    下一秒,有隐隐的龙吟从不远处传来,隔着一层深厚的水幕,声音已近低沉。


    沈盈息眯起眸,身上的伤口在龙息作用下已全部被治愈。


    她能感受到自己对龙息的熟悉。


    毫无疑问,这只见尾不见首的这只雪龙,便是她当初解开魂契放走的那只。


    雪缙。


    “雪缙。”


    黑暗像潮水一样从两侧退去,因为本身就在水中,光明到来的流动感不强,雪亮的光霎那间照彻天地,像一整块白布一样罩过来。


    在这块雪亮的白布中间,一双冰蓝色巨眸缓缓睁开,静静地望着只有它眼睛大的女子。


    有力而修长的龙尾还圈在沈盈息的纤腰上,有光之后,才看见连一片龙鳞都有她一半的腰宽。


    鳞片银白,泛着冷冽的光。


    这华美而冰冷的光直从龙尾延伸到巨大的龙首上,而后被那双冰蓝色的双眸收束,什么光都没有这双眸子里的亮。


    它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她的身影在它巨大的龙身前,显得如此弱小纤薄。


    沈盈息只唤了一声,没有得到雪缙的回应。


    她垂下眸,手掌摁着腿侧的龙尾。


    凉滑的、坚硬的鳞片,在她的手心轻轻翕张着。


    雪龙流银似的长睫微垂,定定地看着沈盈息。


    “松开。”


    沈盈息并不打算爱抚阔别良久的契约兽,她指尖的剑意比雪龙的鳞片还冷,正若即若离地欠着它小幅度翕张的鳞片缝隙里。


    命令声漠然平直,听不出一点温情和怀念。


    “啪!”


    龙尾倏地收紧,用力之大直接拍上了沈盈息的腰侧,打出了一道分外干脆的声响。


    沈盈息兀然被拖向前方。


    她冷冷抬眸,剑意直刺进龙鳞细隙之中,鳞下的肉坚韧,但没有她的剑意尖利。


    刺破,深入,毫不留情。


    黑色的血珠从鳞隙间溢了出来。


    雪龙的血是黑色的,和鳞片的雪白相比,浓郁的黑血似乎透着不尽的邪恶气息。


    但龙血能活死人,黑血濡湿了沈盈息腰际的衣裳,被龙尾拍红的皮肤无声间恢复了原初的细白。


    只是沈盈息的剑意仍未停止深入。


    直到龙尾拖着她到龙首下,沈盈息剑意所化成的利刃几乎已经穿透了整根龙尾。


    同时,她也近距离看见了龙首上两根崎岖的龙角。


    那一双冰蓝巨眸之下,奇长的龙须漂浮着逸在龙吻两侧,像两根光滑淬银的细鞭,流光惑人。


    龙角俯低,巨龙微微启吻,口吐人言:“主人。”


    沈盈息让自己的刃穿透了龙尾,剑意没有消失,而是慢慢地拔了出来。


    从始至终,雪龙除了那声主人,都是一声不吭。


    黑色的龙血雾一般散开,渐渐地也被水稀释干净,再无痕迹。


    只有豁开的龙鳞下暗红的血肉,昭示着残缺。


    沈盈息缓缓道,“松开我。”


    雪缙将她拖得更近,将她的脸拖向它眼睛前。


    因为体型的巨大差异,她身子靠近它的脸后,已经看不清它的面容。


    两根龙须缓慢地在身侧飘逸着,散发着华美的银光。


    沈盈息不必看清那双巨眸,也清楚雪缙在执拗而沉默地盯着她。


    像盯着她,又像透过她看很多东西。


    有关于这条龙,她的记忆不算稀缺。


    或许因为她和他从生死角斗开始的初遇,再到后面生死决斗结束的永别,从聚到别,都被一个斗字贯穿。


    修真界从没有任何一人,比雪缙陪伴她的时间更长。


    作为她的坐骑,雪缙实是失责。


    但作为她的敌人,雪缙又出彩得过分。


    天地间最后一只雪龙,象征着反叛和逆天的血脉,连天道都不服的神物,如此成了她沈盈息的契约兽,实是可恨。


    一主一龙,从相遇开始就打,一直打到沈盈息雷劫前夕,她主动解开了魂契。


    当天晚上雪缙还化出龙形和她打了一架。


    惊天动地的一战,天地风云为之变色,各宗各派的守山大阵在恢弘的战意里震颤不止。


    沈盈息还是赢了雪缙,正如最初时。


    ——险胜。


    所以雪缙必须得听她的。


    这头凶光凛凛、残忍高贵的雪地巨龙,对她发出了震天动地的一声怒吼,彼时他的龙须上下翻动,冰蓝的眸子里能看出血红的怒意。


    “驯服吾,又抛弃吾!”


    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雪龙,头一回露出那种暴戾而失控的神情。


    只不过当年的再暴戾,过了四百九十二——似乎已经是四百九十三年了,过了这近五百年的时间,已经都沉寂了。


    沉寂成一汪平静。


    巨龙静静地望着她。


    沈盈息面无表情。


    她现在并不想和雪缙再打上一架。


    她不准备重新驯服它。


    “主人。”


    和沈盈息相伴近三百年,又在回忆里和她度过了五百年,作为最了解她的敌人,雪缙知道沈盈息眼神的含义。


    她收起剑意的刹那,它俯下龙首,庞大的龙首缓缓贴近,冰蓝色的眸子近到了一种恐怖的距离。


    它盯着她,两只眼像两汪湖泊似的,寂寥而澄澈。


    “吾是雪缙,”


    雪龙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唤吾,你赐的名。”


    雪龙一般没有姓名,正如它们一般没有主人一样。


    沈盈息未陨落前,它从不应此名。


    方才竟肯主动承认。


    真正的驯服不在败仗后的鲜血淋漓里发生,而在这一声平静的自称里。


    但沈盈息此刻并不需要坐骑。


    即便现在的雪龙和五百年前的比,是如此顺和,她不需要就是不要。


    “噗呲——”


    没人能束缚得住沈盈息。


    她有修真界最凌厉的剑意,有存世最高的修为,她不受任何羁押。


    只是她不喜暴戾,但有必要之时,她又能平静地施展血腥。


    巨大的龙尾断开深邃的豁口。


    平整至极的切口,表现出施刑者动作的干净利落。


    雪缙冰蓝色的眸子猛地颤了下。


    但是比起快要断开的龙尾,龙吟低落,雪龙的血急速间溢满四周,光色重新陷入黑暗。


    沈盈息灵力挥开血雾,撕开空间,径直离开了深涧。


    “主人——”


    几乎是破水而出的刹那,一道冰冷威严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背后。


    雪龙的人身挺拔俊美,一身银甲,威风凛凛。


    记忆中总是不甘冷漠的脸,此刻苍白了两分,但不减威冷,他一出现,沈盈息便感受到了山中所有灵兽的臣服。


    “仙君,您刚才应该杀了他。”


    系统冷不丁出声。


    沈盈息正要出手的剑意由此顿下。


    系统似乎也看见了她手中的剑意,语气雀跃了几分,“对,就是这样,仙君快动手,这只逆天的贼龙早该死了。”


    “……”


    沈盈息放下了手。


    系统愣了下,“仙君您怎么……”


    “雪缙,过来。”


    苍白俊美的兽之霸主闻言轻怔,迈开结实修长的长腿,依言走近。


    雪缙比她高出许多,他垂下头看沈盈息,头顶的两只龙角凌厉冲天,此时因她而微微俯低。


    “跟我走?”


    沈盈息道,言辞简截。


    雪缙单膝下跪,执起她的手,将自己于水下斩下的龙尾化成流光,顺着沈盈息的指尖浸入她灵脉之中。


    神龙之血,反叛与逆天的血脉。


    世间最后一条雪龙,将他所有对抗天道的力量交予了他唯一的主人。


    沈盈息伸手,若即若离地抚了抚雪缙又冷又硬的龙角。


    雪缙垂头,龙角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


    在她温凉的触碰下,他垂下眸子,冰蓝色的眸色加深,眸底溢出轻微的银光。


    “……这、这样也行,”


    系统的声音抑制不住的恐惧,它感到窒息,好不容易才咬出几个字眼,“仙君反正、是和天道同心。”


    沈盈息低眸,平淡地看着单膝跪地的雪缙,目光在他锐利的五官上扫了一圈。


    曾几何时,这张脸冰冷而愤怒,那双蓝眸里总含着对她的杀意。


    不甘的、昂扬的,永远在反叛中的雪龙。


    如今也臣服了。


    “还差一点。”


    沈盈息低声道。


    雪龙眼睫一颤,而后偏过脸颊,将冰凉柔滑的侧脸放进她掌心,“雪缙助您。”


    沈盈息轻笑了声。


    “稍候。”


    稍候,即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雪龙用威压逼出了所有噬魂妖。


    明穆等人来到现场时,噬魂妖们的尸体已经累成了一个小山。


    在血腥的山尖尖上,那袭素袍干净如初,微风拂过,袍角晃动,半透明的剑身压住了晃动的衣摆。


    握着剑的手纤长白皙,手指屈动,那一堆妖尸便在白亮的法莹里消失不见。


    “来了。”


    平直到近乎冷淡的女声,和声音一致的冷淡面庞。


    沈盈息淡漠地望着神色各异的修士们,她不曾收起凛冽的剑意对众修士而言,并不友好,他们已经感到压力和不解。


    但她视若无睹,无情道修士的冷漠在她身上尤其伤人。


    明穆最先出声,他很温和,甚至有些乐见其成。


    “仙君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其他修士没说话,观察着沈盈息。


    他们都觉得她有些变了。


    似乎变得——更富有攻击性了。


    沈盈息瞥了眼明穆。


    他在投诚。


    忠诚却只是见她的敲门砖。


    “送各位回去。”她说完,转过身,巨大的银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


    银龙俯身,迎他的主人立上他的颈后。


    除了明穆外,所有修士都一脸惊恐地看着银龙。


    龙乃神兽,其身上的威压给人极大的威胁感。


    “是。”


    明穆垂眸,“我又该去何处寻仙君?”


    沈盈息回眸,“魔界。”


    声落,巨龙消失,连带着龙身上的仙影一同离开。


    修真界不能平静了。


    ——众修士回了剑宗,四方八宗同时得出这个结论。


    第99章 天罚者day1


    魔界和修真界间隔着一条深渊。


    修真界在渊左,一片莽莽的巨森无声伫立,林涛阵阵,隐隐听见林中的百鸟啁啾。


    魔界在渊右,没有任何遮挡物的荒寂地带,空气里漂浮着灰黑色的灰烬,像是大火将歇后的惨像。


    从空中往下看,那条割开两条地带的裂缝深而无底,没有任何结界的痕迹,似乎只是一口普通的地面巨缝。


    一只鲜羽翠鸟从林中飞出,拍打着艳丽的羽翅,亮红的小眼珠忽而转动,看向了魔界处不断飘飞的灰烬。


    “……”


    它调转了头,艳丽长羽带起一阵轻风,羽毛在空中曳起一道鲜红的残影。


    残影飘向了渊口,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或者魔力的威胁。


    翠鸟展开双翅,尾羽升起,扫过渊侧的灰土。


    这只艳丽而无知的生灵拍打着双翅,飞向对面,尾羽还没来得及翩飞之际,身子陡然下坠,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翠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之中。


    雪龙在渊侧落下,沈盈息跃下龙背,站在翠鸟站过的地方,望向对面的魔界。


    化成人身的雪缙走到她身侧,银甲闪着冷冽的光,“主人,吾可破此结界。”


    沈盈息侧眸,看了他一眼,“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只有破坏一种。”


    雪缙蹙了蹙眉,沈盈息不似指责的指责让他不解。


    雪龙一族,行事的准则就是破坏。


    但现在他有了主,主人的命令不能破坏,所以他选择破坏本性。


    “是。”


    沈盈息重新看向深渊。


    看似寻常的一条裂缝,实则蕴含着两界最精深的阵法,修真界的灵力被魔界排斥,御剑过去不到半途便会被深渊吞噬。


    魔界的魔气又被修真界敌对,妖魔过来只会被罡风撕碎。


    只有非灵非魔的存在才能畅通此渊。


    譬如噬魂妖,将修士和妖魔魂魄化作自身杂糅修为的存在。


    跃过深渊进入修真界的,只有噬魂妖。


    其他妖魔都是绕到鬼界去的。


    鬼界素来无序,是比魔界还混乱的地方。


    沈盈息可以绕到鬼界去,但是那样就太明显了。


    现在已经够明显。


    “仙君,您来这儿干什么?”系统的声音罕见地有些冰冷。


    沈盈息眸光浅淡,“做我现在想做的事。”


    系统忽然跳出识海,第一次不顾其他人在场,激烈地干扰着她的注意力。


    它眸子里燃着怒火,“你现在应该该做的事情是尽快飞升,还剩不到二十日了,你一直在消极怠工,是想再尝尝雷劫的滋味吗?”


    面对狼崽子燃烧的眼睛,沈盈息还是那副溺死人的平静。


    她说:“魔界最近波动很大,我去看看。”


    系统喉中发出威胁的呜呜声,“你去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你还想用这二十天做救世主吗!”


    沈盈息笑了下,“我不能吗?天命者的责任不是这个吗?”


    “管好你自己的无情道!”系统有些抓狂,“你现在举什么大义的旗子,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赶快飞升!”


    “你很急。”


    沈盈息淡声道。


    系统狂躁地立起四肢绕着它的尾巴转了两圈,终于它停下,但是眼中的烦躁还在增多。


    “我急?我就是急了!你早知道了吧沈盈息。好,那我们今天就把话说开了,我就是要急着赶你滚蛋,飞升!滚蛋!可以了吧”


    “……”


    沈盈息露出个堪称温和的微笑。


    她抚了抚狼崽子额前的一缕白毛,不管这种动作在看不见系统的雪缙那里多莫名。


    她轻声说,“急什么呢,天道?”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四周一下寂静了个彻底。


    狼崽子呆愣在半空中,尾巴不动眼睛不眨,喉咙下意识堵塞,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浸漫过脖颈。


    “这……你也……你也知道?”


    沈盈息微笑,眉眼间竟耀发着少女英气和风华,“请问,还有什么我不该知道的吗?”


    她笑着说了下去,“天道怕我,但也需要利用我制衡几个疯子。但终于还是畏惧多过了利用,迫不及待地把我赶出去。”


    “赶出去之后呢?扶持一个新的天命者,做你的刽子手和秩序的守护者。”


    “因为什么?你的弱小么?”


    在极度的恐慌之后,天道占据着系统的灵体,用系统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素袍剑修。


    她笑靥略微加深,不算灿烂的笑容,但对比起她往昔的淡漠,这笑容便足够动人,且令人受宠若惊。


    天道本来准备大怒,但是一抬头,看见沈盈息异常却动人的笑,一时间滞了下。


    它的尾巴几乎是下意识摆动了几下。


    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道立刻难堪地垂下眼睛,并且迅速地打量了下自己鸠占鹊巢的身体。


    这具灵体的形象还是原系统征求了沈盈息意见选下的。


    一头狼崽子,浑身光滑的灰毛,只有额中间一缕雪白的毛发,她时常会抚着这缕额发,轻柔地和它说些话。


    在她出关之后,天道便强硬地征用了系统的身体。


    系统从前所有的待遇,便完整地转嫁到了它身上。


    ——抚摸、轻柔的对话,只有两个人可以分享的天道私密。


    这些都让他们之间亲密不少,比前一千年加起来都亲密。


    亲密到天道不想粗暴杀了她,而是说,“飞升。”


    她虽然被规则认定为下一代天道的继承者,对自己的地位很有威胁,但是她本人毕竟没有这些心思。


    规则是规则,沈盈息是沈盈息。


    沈盈息适合做天道,但她要是不愿意呢?


    让她飞升吧,天道说,让她上来和自己见一面,再客客气气地请她到其他小世界去,就别在此间刺激和威胁祂了。


    可是直接让她飞升也太便宜,她再好,也是威胁。


    无情道修士都要断情绝欲,她从入道始就是个无情道异类,旁的修士都对情欲避之不及,就她不卑不亢不悲不喜,这一定不太对。


    那些疯子都是她救过一次的,就是没有亡妻系统的参与,这些人也终将和她相遇,成为她大道上的一级台阶。


    既然如此,不如让这些台阶更崎岖点,并且垒在一起,一齐朝她脚下塞过去。


    爱欲之争,爱让人镇静,欲望却令人炙热。


    能砍伐天道的疯子们,他们的爱愈静愈疯狂,欲愈炽愈深邃。


    就这么一个两个地累一起,将接受疯子的爱欲作为她的飞升条件,便是神仙也该绊一跤了吧。


    只不过沈盈息还不知道祂的打算,祂这在最后的打算和算计。


    天道抬起眸,眼睛里闪烁着不定的眸光,“沈盈息,你也不像表面那样没城府。”


    “你以前是死认真,当然这是我以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沈盈息不置可否,“弱小该被承认,而不是遮掩。”


    她说,“你遮掩了很多年,让事情变得很糟。”


    “那又怎么样,”狼崽子不屑,甩了下尾巴,“谁也不能取代我。天道是小世界的力量之本,你们离开我就得死。”


    沈盈息启唇,温和的眸光落在狼崽子刻薄的眼睛上。


    它瞟了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像被蜇了一下似的,再不去看她。


    “你以为我想吗?我也努力改制了。”


    天道以为祂会继续得到沈盈息的职责,在这位剑修面前,祂莫名的底气不足。


    或许是因为祂对她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或许是因为没有祂,她就是下一任天道。


    总之,无论什么原因,祂都做好了承接她指责的准备,并且在心中拟好了激烈的反驳。


    “辛苦了。”


    “……”


    “啊?”


    天道茫然,抬起眼帘看着沈盈息。


    后者的目光澄澈而淡漠,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辛苦。”


    天道听清楚了。


    它忍不住撇了下嘴,抱怨道:“搞不懂你,你也太让人不懂了。”


    祂不知不觉带上了系统的语气,那种因为和她亲密的、而略微带着点撒娇的口吻。


    只不过沈盈息的下一句话打破了祂的幻想,祂关于他们之间还能亲密共处的幻想。


    “但是弱小不值得原谅。”


    她说,“我做我该做的任何事,但前提是自愿。你的弱小,不该让我负责,我不愿意负责。”


    如果有张人脸,天道现在应该是惨白了一整张脸。


    它微微克制了,但还是没忍住说话时的颤抖,“你、你什么意思?沈盈息,你什么意思?”


    沈盈息目光平静,“你不明白,那请看吧——”


    话音将落,天色大变,灰暗的乌云几乎是刹那间席卷而来的,汹涌地堆积在了沈盈息头顶的那片天空。


    紫色雷电“轰隆”一声巨响,阴云被撕开了一条白缝,斗大雨滴伴随着隆隆雷声,密集地打将下来,激得尘地上陡然生出一阵半透明的雨雾。


    大雨泄落,雪缙身上的银甲沾着雨水,在雨雾里散发着雪亮的银光。


    沈盈息站在他身侧,一尘不染一滴不沾,干净而体面。


    体面的剑修祭出她的剑意,剑意雪光直通天地,而只有天道看得见的视野里,那贯通天地的剑光里还游走着一条鲜红的血丝。


    ——是雪龙之血。


    反叛的、逆天的血脉。


    剑光和血光照亮了狼崽子的黑眸,它眸底却有什么死去了,暗得让人心惊。


    沈盈息剑指苍穹,剑意通晓天地。


    作为天地的一部分,天道晃了晃身子,祂从沈盈息的剑意里感知到了什么。


    感知到的刹那,失去焦点的黑眸涣散着,声音涣散着,有太多情绪,以至于表现得毫无情绪起来。


    “天罚——天罚者——”


    沈盈息仰眸,第一次将劫雷完整地纳入眼底。


    她望着那些咆哮而狰狞的紫雷,凝视着,而后微笑了起来。


    紫雷在阴暗的云层里疯狂地四处乱窜,却始终不降下一道来。


    ——劫雷无权惩罚她。


    因为天道无权惩罚天罚者。


    沈盈息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双含笑狐狸眼。


    狐狸眼在自戕前,对她说,“去感谢你。”


    那一句话后的拥抱,随之的对视,属于天命者和天罚者的默契。


    而现在,是两个天罚者的默契。


    默契延续至今,沈盈息不由笑叹了口气,“留微理,你有意思。”


    “在念我吗乖乖。”


    一道含笑的低音从角落传出。


    第100章 天罚者day2


    留微理长腿一迈,跃出了隐蔽阵法。


    阵纹消散,青年男人修长身形显现出来,宽大的道袍在雷电风雨中飘飞,他拂开长发,姿态潇洒,“乖乖还记得贫道呐。”


    他径直走向沈盈息,一边走一边笑着张开拥抱的双臂。


    他的拥抱被一道凌厉龙息打了回去。


    “哟。”


    留微理狐狸眼眯了起来,缓缓放下手,笑眯眯地看了眼打他的银甲男人,又转回眸子看向沈盈息。


    “乖乖有了小宠物啊。”


    留微理的出现,无疑让沈盈息怔了怔。


    望着他的笑眼,她顿了下,而后也挽起一抹微笑。


    沈盈息侧过头,雪缙护卫在她身侧,一身防备,她抬手按了下他紧绷的手臂,“不得无礼。”


    雪缙敛眸,迅速地扫了眼臂上的手,又收回视线,沉声道:“是。”


    凌厉的龙息安静了下来,沈盈息看向留微理,“这时候回来?不怕我杀了你?”


    “我倒更信这只大虫要杀我。”


    留微理勾起唇角,“不过就是乖乖要我死,又有何不可呢?”


    他对她伸出双臂,隔着一臂距离,垂眸对她含笑道:“狗就是会在找到过骨头的地方来回转,踹也踹不走。当然,我不是狗,但也确实被你拴上了链子,死也逃不脱咯。”


    沈盈息也轻笑两声,上前两步,伸臂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留微理放下手臂,拥住女子纤薄的腰背,俯下身埋在她颈后,闻着她身上的暖香,深深地叹了口气,“乖乖,抱你一下真不容易啊。”


    语气既埋怨,却又带着不尽的满足。


    死前都没得到的拥抱,几百年后终于因为彼此身份的相同,而得到弥补。


    留微理餍足地勾起红唇。


    “主人?”


    雪缙清寒的声音响起。


    天道冰凉的嗓音紧随其后,“仙君,留微理不是死了吗?”


    沈盈息离开留微理的怀抱,回眸看去。


    狼崽子正浮在雪缙的身前,黑眸像两粒燃烧的黑火,烧灼着不尽的怨愤和怒意。


    “所以,你一直在骗我。”


    沈盈息看着天道,祂一脸被背叛的表情。


    她有些想笑,笑中带着一点疑惑的目光,“你不是都看得见?”


    她含笑的疑惑落在天道眼中,与嘲讽无异。


    狼崽子剧烈地颤抖了下,它猛地扑上来,咬住沈盈息的衣襟,一边撕咬一边低吼道:“沈盈息你!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让你飞升了,你怎么能不飞升,你怎么能背叛天道!这不公平,不公平!”


    沈盈息忽地敛下笑容,她伸手拧住狼崽子的长吻,倾身靠近,平和地望着它怨愤的眸子,道:“如你愿便是公平,为你的弱小做遮羞布便是公平么?”


    她轻柔地揉了揉它额前的白毛,又笑了下,“你只是个依赖我的孩子,给你公平,便是要求我偏爱你。”


    “可惜。”


    沈盈息叹了口气,温柔的目光倾注在狼崽子身上,她望着它,轻声道,“无情道,没有偏爱。”


    她纤白漂亮的手拧断了狼崽子的脖子。


    灵体死亡,变成光点消散,在这些逐渐湮灭的光点里,天道不可置信又委屈的眸子留在了最后。


    沈盈息对着那双黑眸微微一笑,“你为我选的无情道,今日如此,也是你的选择。永远别忘了你的选择。”


    素袍剑修手指轻抬,只有她看得见的黑眸终于消失在空中。


    天道在凡间消失之际,阴云密布的天空里紫雷猛地膨胀数倍,几乎要撑裂天空的亮紫雷光,照彻天地。


    异象之下,森林中万灵哀嚎,魔界里众魔长啸,天生怒云,地现怨缝。


    若有修士御剑于万丈高空,俯瞰天地,便可见到无论是狂卷的乌云云尖,还是纵横千里的地缝缝向,最终指向的都是同一地方。


    而在这众异象所指的方寸之地,正立着位素袍清冷的剑修。


    沈盈息化剑意为长剑,手执一柄雪亮银剑,黑眸抬起,深不见底。


    剑光照亮了她的面庞,平静无波的一张面庞,比剑光还冷,比任何一柄剑都耀人眼目。


    “天罚者不受天道所羁。”


    话语将落,翻涌的云海和延伸的地缝都止住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雷声再大地震再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紫雷咆哮,发出不甘的怒吼。


    地缝猛地合起,碰撞出巨大的声响。


    不过一息,阴云消散,月光四澈,空气里浮动着微冷的水汽,清润而透明。


    沈盈息抬起手指,撷下颊面上的一点水珠,湿润而冰凉的一滴水,从退散的乌云里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她脸上。


    无害的一滴水,似雨似泪,沈盈息指尖摩挲了下,而后用灵力抹去水润。


    “天道气疯了啊。”


    留微理虽看不见方才和沈盈息对话的人,但他也经历过天罚异象,猜得出真相。


    抱臂抬头,对着万里无云的夜幕,他又笑又叹,“乖乖,你修不了道了,后悔吗?”


    沈盈息看了他一眼,留微理无端感伤起来,还是为她感伤。


    她转过身,负剑望着对面的魔界,静默良久,方道:“道是走出来的。”


    “……”


    留微理折身,支起一只手臂轻抚额心,他望着沈盈息,静静地望着,半晌后慢慢笑了起来。


    “沈盈息,你不需要同类。”


    沈盈息看向他,“你也一样。”


    留微理的狐狸眼里露出一丝愉悦,“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他抬起脚,走向她。


    胸前却横过一道刺目白光。


    “?”


    留微理撩起眼皮,望了眼拦在身前的银甲青年,他似笑非笑,“你这长虫好没眼力,看不出我是你家主人的好朋友吗?又拦什么呢。”


    雪缙面容冰冷,背对着沈盈息,他竖瞳直立,露出雪龙的残忍戾气,“滚开。”


    留微理笑,“造反了,宠物要做主子的主了。”


    他背着手歪头,看向沈盈息,“乖乖,快来救救我呀。”


    雪缙望着留微理脸上的笑容,只觉那笑容刺眼无比,银甲下的身子似生灼热,脸上无声浮现出龙鳞的轮廓。


    “雪缙?”


    平静清澈的女声忽地唤回了雪缙的意志,他攥紧双手,竖瞳微闪,隐下了眸底的杀意。


    “主人。”


    转过身,雪缙面无表情,已无暴戾的影子。


    沈盈息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在她的目光下,雪缙无声地滚了滚喉咙,正要抬起眼睫回望,却见她已收回了视线。


    沈盈息移开视线,朝留微理走去,“你当初的眼神颇有深意,我便知晓你不会轻易死去。”


    雪缙不知她和那个矫揉造作的猫妖有何当初。


    但他知道,那是他也触及不到的记忆。


    为什么不看他,为什么要看那只低劣的猫?


    他才是她的契约兽,他也有和她的当初。


    凭什么现在被排在外的是他?


    雪缙转过身,看着沈盈息。


    她站在留微理面前,素来平静的面容竟露出微微笑意,“留微理,我们也算殊途同归。”


    那只猫妖俯下身,低笑,启唇回话之前抬起眼睛,似无意地瞥了眼他,然后才重新低头,笑意更深地,对他的主人柔声说:“荣幸之至。”


    荣幸之至……


    他当然得感到荣幸。


    他这种血脉低劣的妖族,能和他雪龙一族共争一主,当然是荣耀。


    但是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他雪龙一族生来就是为反抗天道存在的,他的血液里也流淌着不安和反叛的因子,他这么和她相伴了几百年,她都没有对他说过殊途同归!


    雪缙站在沈盈息背后,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她对面的留微理能看见。


    “你的小宠物不太乖啊,”狐狸眼道士哑声笑道,“有反骨,很危险呢。”


    闻言,沈盈息回首。


    雪缙脸上的凶戾来不及隐藏,便被她看了个正着。


    锐气俊美的面容陡然怔了下,而后变得慌乱。


    “主人,我对你没有、绝无反骨!”


    沈盈息望着他,尚未启唇出声,留微理俯下腰身,勾起的唇瓣贴近她的面颊,吐息暧昧,“乖乖,你的宠物是雪龙罢……雪龙一族,惯以弑主逆天为称,你当真,相信他?”


    “……”沈盈息侧过脸,唇瓣擦过留微理的浓眉,她乜了他一眼,后者歪过头笑视着他,她便见他耳根悄无声息地红了。


    “你还改不了这看戏的性子。”


    她淡声道,视线点了下他的耳根,“自顾不暇,却有心挑拨离间。”


    顺着她的视线,留微理抬起手臂,冰凉的手指捏了捏自己耳廓,摸到了红热的异样感觉。


    他一怔,眉间柔嫩的触感犹在,他又摸了下脸颊,还是正常温度,想来只有耳根红了。


    留微理反应过来,低低笑了直起身,“好,是我急于求成了。”


    现在看来,大长虫在她那里还有不轻的分量。


    他是不能取而代之了。


    但见主人和自己所厌恶的猫妖亲近,雪缙心中又酸又涨,冰蓝双眸里透出阴暗和暴戾之色,冷白细致的颊面再次浮现出龙鳞的轮廓。


    为什么不是他。


    雪缙蓝色的眸子生出些微的猩红,为什么不是他,他和她曾经那样亲近,白天打得昏天黑地,夜里亦然能于洞府内平安无事。


    她不是惯爱他那根龙尾吗?


    用剑挑起鳞片,剑意化水细细地作弄他鳞甲下的血肉。


    这也是当初,独属于他和她的当初。


    银甲铮铮然响动,高大俊美的男人眸生红光,两根崎岖龙角从额顶生出,眉眼间戾气锐利。


    天地暗了一瞬。


    “呀,”


    留微理抬眸,望着眼红面狠的雪缙,狐狸眼闪过一丝恶毒得逞的笑意,但一低头,对沈盈息温柔又担忧地道:“怎么刚才还好好的,我不过提醒你一句,他就失控了呢?”


    沈盈息拧了拧眉,“雪龙天性暴戾,受不得激。”


    留微理低眸,望着她的发顶,声音轻柔,“那现在就……”


    扔掉他吧。


    “雪缙。”


    沈盈息跨步上前,声气冷厉,“你要做什么?!”


    “主人……”


    雪龙微垂眉眼,望着她神情莫名,“求你,别离开吾。”


    沈盈息一怔。


    她第一次听见雪缙的恳求。


    就算是已经被收服,魂契都结了几百年了,雪缙作为雪龙的傲慢也是深刻在骨髓里的,他于言辞上从不示弱。


    遑论用这种可怜的口吻。


    沈盈息初初脱离天道束缚,心眼清明,记起许多和雪缙的从前,不由得怔然之后生出些许怜惜。


    到底是打了几百年的老伙伴。


    “雪缙,不会了。”


    素袍黑发的剑修走上前,抬起一只玉雕似的手,轻轻抚过雪龙的龙角。


    方才还令人不寒而栗的神龙垂头,将龙角朝女子柔嫩的掌心蹭了下,轻声道:“主人。”


    沈盈息指腹微捻,龙角的触感很好,又凉又滑,像一块形状奇特的冷玉。


    她顺着龙角往下,指腹停在龙角底部,这儿却是温热的,沈盈息摁了摁。


    雪缙倏然隐忍地颤了下眼睫。


    龙角根部高度敏感,地位相当于逆鳞,是尊严,也是弱点。


    但是因为是主人——


    雪缙阖起眸,冷白的面颊上泛起红,薄唇湿红,抿了几抿,方压下喉中的干渴。


    ……


    预想中的主子弃仆没有发生。


    还叫那长虫讨到了便宜。


    留微理望着闭眸隐忍的雪缙,就是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也敏感地看见了雪龙脸上的红晕。


    狐狸眼道士无声地冷笑了下。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表面装成什么似的,她一招手,就都跟闻见肉味的狗一样,叼起狗链子就跑过去了。


    都是……下贱呐。


    “乖乖真厉害,出手便是不凡。”


    留微理笑眯眯地靠近,大袖下伸出手,“我也没摸过龙角呢,我来试——”


    “嘭!”


    暴烈的龙息陡然炸开,巧妙地避开了沈盈息,但精准地击中了留微理的身体。


    剧烈的疼痛从小腹传来的刹那,留微理勾起眼尾,眼里闪过一丝恶意的笑意。


    毫无防备,他毫无防备,被龙息击出甚远。


    落地之时,一口鲜血从唇中吐出,受伤极重,连人身都维持不住,脑袋上突兀地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抖动了两下。


    “……乖乖……”


    留微理虚弱地唤了声,撑起上身,一脸苍白,望着沈盈息的眸子头一次失却笑意,而泪盈盈的,“好痛。”


    沈盈息回身,露出猫耳的男人衣襟微敞,玉白的长颈在月色下皎洁惑人,他的神情没有刻意的魅意,只剩下单纯的虚弱和疼痛。


    这幅异于平常的模样,倒比他笑眯眯奸诈的样子顺眼许多。


    沈盈息看不出他有何装腔作势的影子,他当真是受了极重的伤,连原形都显现了出来,头顶的猫耳不住地颤抖着。


    她方觉,猫和龙,是何等对比鲜明的物种。


    一觉出此等大小对比,她看向雪缙的眸光便冷厉起来,“很喜欢恃强凌弱?”


    雪缙被她斥得心神乱了下,他指着不远处的猫妖,道:“他不弱,他修为与吾相当!”


    沈盈息瞥了他一眼,不言语,径直朝留微理走去。


    雪缙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竖瞳又立了起来,面上露出烦躁之意。


    眼见沈盈息越走越远,他不甚通人性,急于证明留微理不弱的事实,竟再次打出了一道龙息,那龙息去势凌厉,若是击在身上,可当致命。


    雪缙盯着自己的龙息,冰蓝色柳叶状的光正直直射向留微理。


    只要这条猫妖怕死,他就一定会躲。


    他躲过去,就能说明刚才都是在假装不敌自己。


    猫妖狡诈,在骗主人!


    雪缙冰冷的眸底生出一丝隐隐的期待。


    “乖乖小心!”


    沈盈息回身,那枚蓝光尚未近身,便被一道灰白身影以身拦之。


    身形修长的男人从半空中坠落,宽袍大袖于风凌乱跑动,耳边隐隐听见一声闷哼,而后脸颊上便落了一滴温热的液体。


    “嘭。”


    沉闷的砸地声,留微理掉落在地,身影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瞬,而后便无力地躺倒了回去。


    沈盈息指腹从颊侧一抹,拿开手指一看,鲜红的血浸湿了指腹。


    是血。


    留微理的血。


    “乖乖……”


    留微理细若游丝的呼唤传来。


    沈盈息正色,大跨步前去,边走去边接下芥子囊,一股从中拿出众多灵丹妙药,而后单膝跪在留微理身侧,扶起他,让他枕在自己臂中,顺利将丹药塞入他唇中。


    “好疼……”留微理咽下丹药,抬起眼角上勾的狐狸眼,长睫颤悠悠地眨着,望着她,唇色苍白,“好疼啊,乖乖,我好疼啊。”


    沈盈息抿唇,不甚熟练地摸了下他的脸颊。


    他仍旧重复着疼,但把脸颊往她手心里蹭了蹭。


    很依恋的表情。


    沈盈息垂眸看着留微理的神情,掌心一蜷,留微理的脸又软又凉,似乎比龙角的触感还好。


    她抬眸向不远处看去。


    雪缙的龙角尚未收回,他的脸上有不甘和意外,独独没有后悔。


    雪龙从不在破坏规则一事上后悔。


    因为她斥他恃强凌弱,便心有怨怼,要对她背后下手吗?


    沈盈息眸光冰冷,但也没出手回击。


    方才复苏起来的可怜温情,在雪缙这记龙息下也荡然无存。


    雪缙眸底深处洇着茫然,他望着重伤倒地的留微理,清楚地从这只猫妖的脸上看见了挑衅的笑。


    他立即红了双眸,利爪一展,便要飞身上前撕碎这只下贱猫妖。


    “雪缙!”


    冰冷的女声拦住了他。


    雪缙眨了眨眼,撞进一双冷漠的黑眸。


    “主人……”


    沈盈息漠然地看了眼他,不顾他的失魂模样,只确定了他不会再次进攻后,重新低头看向怀中的道士。


    留微理神情哀柔,“乖乖,你的宠物是真的要杀了我。”


    沈盈息抿唇,“不会。有我在。”


    留微理唇侧的笑意一闪而逝,喉中乖顺地应了声,“好,我如今也全倚靠乖乖了。”


    她道,“先别说话。”


    她将手抽出,在留微理失落的眼神里聚起灵力。


    沈盈息握住他的手,垂眸专注地凝起灵力,没看见留微理霎时间得逞和亮起的灰眸。


    她和他掌心相抵,灵力细润无声地进入了他的灵府,没有受到一点排斥,破碎的灵府便渐渐重铸起来。


    虽然不是医修,但是弥补灵府这种事不需要任何技巧。


    沈盈息自己的灵府碎过很多次,那种痛她比任何人都熟悉。


    所以在为留微理修补灵府时,她用手臂托着他的后颈,绕出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了作抚慰。


    留微理似乎愣了良久。


    他再次出声,声音轻而又哑,“这就太可怕了。”


    “没事,灵府的伤会好的。”


    她平静道,以为他说的是伤势可怕。


    留微理抬眸,望着沈盈息平和的面庞,长眉攒起又松展,他笑了起来,“乖乖真温柔啊。”


    沈盈息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专心地为他疗伤。


    后者比她疗伤还专心,专心地盯着她,忽叹了口气,低喃道:“真是……分明修无情道,竟然还有这样一颗心。”


    澄澈的、金灿灿的好心。


    这很危险啊。


    狂蜂浪蝶不断罢,乖乖。


    “应付得很辛苦罢,乖乖?”


    沈盈息一顿,她思量了下,摇了摇头,“无碍。多服几颗养灵丹就能恢复了。”


    留微理便笑,又咳又笑,还不住往她怀里贴,“你这种人真是……你这种人……”


    沈盈息收了手,“不痛了?”


    留微理笑容加深,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媚笑道:“痛,那怎么不痛呢,只是因为乖乖在这儿,痛也成蜜似的甜了。”


    见他还有余力扯淡,便知灵府好全了,外伤不可避免,只能好好养着,这就是医修该做的事了。


    沈盈息不是医修,于事无补,便道:“能站起来吗?”


    留微理笑吟吟地,“得乖乖搀着。”


    这是小事。


    沈盈息没有拒绝,扶着留微理的小臂。


    他却反手一拉,捉住她的手掌握着,她起眼询问,他便作虚弱和抱歉状,“哎呀,牵着手更方便使力气嘛。”


    沈盈息便随了他。


    二人手握着手站起,沈盈息面容冷淡,留微理倒眉开眼笑,张扬如花地笑着。


    看得雪缙目露嫉恨,怨毒又冰冷的神色快从眸底溢出来了。


    狡诈低贱的猫妖,敢这般算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