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归家


    黎应晨站在金门前,面前的圣女墓,已经被淹成了一片汪洋。


    源源不断的水从洞口冲出。来时的洞口已经完全被水淹没,伴随着汹涌的水声,涛涛水浪在脚下翻滚。星辰复位,【情绪】消失,尸山血海被水潮卷裹,沉浮翻滚。


    一个激动地声音响起:“黎小姐出来了!”


    黎应晨抬头,撞进一片喜悦的目光里。所有人都站在藤蔓编制的网子上,高高地挂在墙壁上,躲开了水流冲刷。梁绛扒着藤蔓,激动地向这边挥手:“黎小姐!”


    “哎。”黎应晨松了口气,笑起来,“还好你们聪明。”


    吊树影现在不需要凭吊就可以悬在空中。他飞过来,抱起黎应晨,和大家汇合。洛阳士兵自然也是被救在藤网上。秦长卿血战久了,体力不济,靠在墙面上,看着飞起的吊树影和这藤蔓,眼神多少露出一点欣羡之色。


    洛阳士兵都是普通凡人,每一场战斗都是血肉之躯填山海。羡慕也是正常的。


    但是羡慕也没用。秦长卿抹了把脸,算是整了衣冠,拱手道:“看圣女面有喜色,想已得偿所愿,恭喜。”


    黎应晨笑道:“同喜。此次收获颇丰,回头叫来小周,一并细讲。”


    小周……他们陛下又降辈儿了。秦长卿哭笑不得。他道:“您进金门之后,外面突然开始涨水。很快就浸没来时墓道,成了这样。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暴雨裂隙,已经在人间展开了。地下洞穴自然首当其冲遭了


    殃。


    黎应晨深深地叹息。


    好在秋季存水量不大,等到暴雨发展成洪涝,估计还要三五天。


    “出去倒不是问题。”


    星辰不再作妖,这里的限制自然也没了。黎应晨随手扯开一个入昆仑的空间裂缝,对大家招手:“走吧。”


    黑凤村众人如释重负地欢呼。洛阳士兵眼都看直了。众人纷纷涌入昆仑,离开了这片地方。


    黎应晨走在末尾,最后看了一眼圣女墓。


    在墓道深处,许多黑影堆堆叠叠,平静地注视着她。当首就是那梳着发髻的女帝残魂。他们是这墓中本来的原住民,本来是万钟殿英灵留下来引导黎应晨的。后来被星辰污染,变成邪祟。现如今污染解除,也无法离开这里。


    黎应晨笑笑:“再忍一忍。我很快就会给你们找到栖身之地。”


    等【天宫】【鬼蜮】建成。就再也不用在这守墓了。


    他们就这样回到了昆仑。


    白衣军的姑娘们已经在等他们了。她们冲上前来,从战士们的手中接过一个个伤者,带回无光海去,进行抢救与治疗。


    秦长卿治愈后,无光海的医疗价值便被验证了。现在那里成了白衣军的据点,有点医院的雏形。据说林济海和史木匠一同谋划着,要在无光海中修筑建筑,让大家轮值待在那里。工程已经开始了。


    得益于众人不放弃伤员的精神,和吊树影晋升后的全体辅助效果,他们的伤亡并不算惨重。血剑君和络腮胡都还活着,手拉着手被抬进了无光海。洛阳的伤员没有落下,梁绛也被白凝春押了进去——哪怕梁绛自己强烈抗议,多次声称自己完全没事,她还是在躺下之后迅速地泄去了浑身力气,爬也爬不起来了。


    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谭星也在等黎应晨。他需要一直为黎应晨限制百辟峰,能分神去不在人间的万钟殿,却没法彻底离开昆仑去人间。他还是穿着那身拟态的黑袍,守在裂隙洞口最近的地方。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但触须却在见到黎应晨的一瞬间挥舞起来,嘴唇也微微抿起,就好像一下子活过来了一样。


    黎应晨笑着摸摸他的头,用额头蹭蹭乱挥的触手:“帮大忙啦,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嗯。”谭星闷闷道。黎应晨好像能看到祂头顶冒出来的小花。


    星辰单纯,没有杂念,满心满眼都是她,只喜欢她。


    怪可爱的。黎应晨抱着触手笑,没有压抑自己的笑容。


    真是她两辈子养过最可爱最有用的一个宠物。


    她将谭星带回了道箓峰的家。


    处理完各种事务,天已经黑了。星星点点的光再一次亮起。是生活在昆仑的人们,点亮的万家灯火。黎应晨靠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谭星。谭星不畏凉,跪趴在她脚边,将头颈搭在她的身上。


    白衣营需要使用无光海。而作为无光海入口的谭星,自然也时常需要和大家交流。但所有人对谭星都是战战兢兢的。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偶尔需要改变入口形态来找,也是极其谦卑恭敬地讲话,每一个字都如履薄冰。如果谭星那鲜红色的眼睛往前一凑,直接把白凝春吓哭也是正常的。


    也不难理解。一个面无表情的非人生物,当祂一个眼神就能让你灰飞烟灭的时候,你实在是很难对他亲近起来。


    所以谭星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朋友。祂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坐在广场的雕像上,静静地看着大家,等黎应晨回来。


    黎应晨抚摸着谭星柔软的触肢,微微垂下眼睛。


    她近些日子很忙,亏待祂了。


    “等万事落定,新的人间建设完毕,我们就不需要百辟峰了。我们放它回到九霄星外,然后我带着你出去,我们一起走遍人间。”


    黎应晨轻笑着,近乎喟叹地亲吻那透明的触须。它柔软而温柔,但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你来人世一遭……应当走进去,感受爱与快活,悲欢离合。这是我欠你的。”


    谭星把脸埋在黎应晨柔软的腹部,舌尖轻轻**她的肌肤。冰凉柔软,无关情欲,是无限喜欢,带来克制的舔舐。让黎应晨想到了前世养的大型犬。


    祂闷闷地说:“我现在就很快活。”


    “只要能见到你,我就快活。”


    黎应晨心口一暖。却笑着摇摇头,低头摸摸祂的头发:“不一样的。还会有更多有趣的东西呢。”


    谭星蹭着她的裙,轻轻“嗯”一声。不知祂有没有听懂,又能懂了多少。


    “你会期待吗?”黎应晨低下头,指尖绕着谭星的黑发。


    “嗯。”谭星轻声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们的每一个约定,我都不会忘。”


    “我会很期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些日子,谭星已经能很好的模拟人类的嗓音了。他的声音低沉磁性,非常好听。这句话又轻又认真,撞在黎应晨的心坎里,莫名的软。


    全心全意信任她,依赖她,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当做最重要的东西,认真地期待着。


    黎应晨对这样的家伙没什么抵抗力。


    都是傻瓜。黎应晨眉眼微垂,唇角微微勾起。


    睡一觉吧。


    第二天,暴雨还在下。好在黑凤山地势较高,而洛阳有田恕己相护,短期内没什么问题。


    秦长卿心系洛阳,来找黎应晨请了辞,带着没有受伤的士兵们回到洛阳和周乾归身边。


    黎应晨在昆仑广场为牺牲者们立碑,举行了一次简单的祭拜仪式。但这一次,再也没有负罪感来干扰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坚定的东西。有关于他们共同的理想,人族和世界的延续,以及她身上所担负的责任。


    三拜而起,黎应晨回过头,看见吊树影在身侧对她微笑。黑凤村的幸存者布满了广场,目光炯炯,无人后退。


    肉体凡胎,终有无能为力时。不过没关系,一个人死去,更多人会顶上来。


    这一次,提升最大的,还是要数吊树影。


    吊树影看见众生来援,彻底认可黎应晨为天下之主。他以月阙碎片为进化契机,以骄阳身侧的谋士之月自比,变成了全新的形态:【NL级邪祟-鸣钟月】


    明月借骄阳之光,亘久长悬,为世人鸣钟,照亮前行的路。


    其主要功能有两种形态。


    第一种就是在金门前的悬月之光。


    只要吊树影悬在空中,以他为圆心,周遭五百米的生物就会生出源源不断的力量,绝不会力竭。


    他是个无尽的生物能源。


    至于副作用,就是梁绛那样了。通过这种方式透支体力的人,一旦脱离吊树影的影响,就会立即力竭,休息两三天才能缓过来。不过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损伤,也没有任何危险。


    第二种,则是饲神形态。


    吊树影牺牲自己的血肉灵魂发动月蚀饲神,提升周边所有生物的【能量】。具体的提升幅度以他牺牲的灵魂多少为准。这种能量的定义非常广泛,比如昆仑剑君和普通人的能量是锋锐的攻击,而血婴的能量却是再生和复活。


    这东西的程度着实吓了黎应晨一跳。名副其实的最强辅助,简直是逆转胜负生死的大杀器。


    碰巧吊树影自己还很喜欢在天上挂着,眯着眼睛看世人。那就如他所愿,在战场上吊着去吧。


    只不过吊树影还是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从有绳的沙袋变成了没绳的靶子。如果真要带他去战场,一定要安排人保护好他。一旦他不能专注,这种辅助能力就会中断。


    除此之外,万钟殿也给了不少好东西。


    首先就是,那把半自动手枪被填满了子弹。


    黎应晨在昆仑演武场浅浅尝试了一下,发现这东西真的很难掌握。自己十发子弹里面有九发是脱靶的。她练完枪,叹息着回过头去,却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郁青蹲在亭子的攒尖顶上,看完了她练枪的全过程。


    这小子从圣女墓回来之后第二天就恢复了意识。除了精神萎靡


    一点,好像没什么太大损伤,实乃万幸。鉴于他蹲在地上嚎了好几刻钟对不起黎小姐,可能是“身为向导却第一个扑街”的精神伤害更大一些。


    “你能不能往脖子上拴个铃铛啊?走路没声吓人。”黎应晨翻了个白眼。


    “那可不敢,那可不敢。您饶了我。”郁青连忙大笑讨饶。


    然后郁青跳下屋檐,却是接过了黎应晨手里的枪。他一席黑衣劲装,熟练地上膛持枪,两脚开列,身体半侧,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抬起瞄准,砰的一声,正中靶心。


    “您看,要这样。”郁青把枪还给黎应晨,比划一下,“您的眼,上面那个凹槽,要持平呈线,重心放在中间,手臂完全伸直,但不能伸平,要略往上抬一些。”


    郁青笑道:“当年古墓壁画里,画了黑玉琉璃灯的用法,我看两眼就记住了。这些年黑玉琉璃灯一直由我使用。您不嫌弃的话,再点两次灯,我给您看看。”


    黎应晨:“……”


    夭寿了,本穿越者在被一个古人教射击。


    第102章 暴雨-众生志


    虽然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茬,但是郁青在这方面的悟性确实是一等一的。不仅会用,而且善教,讲解风趣幽默,深入浅出,黎应晨很快就基本掌握了单手射击的技巧。


    黎应晨看着他握着抢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如果这人再晚生个几千年,说不定是一等一的神枪手。


    除了半自动手枪之外,圣女墓中出现的CCD相机也产生了新的变化。


    首先就是,它的所有旧有储存卡融合成了一张,原本的圣女墓就像是一个大型的新手教学关卡,将储存卡分成那么多份,是存了引导心思在的。现如今新手教程(地狱版)已过,自然也不需要了。


    黎应晨得以翻看所有圣女曾经拍摄过的旧照片。这些旧照片约莫一百多张,除了那些来到此世之后记录生活的底片之外,它还有许多圣女在现代留下的影像。


    所摄内容,大多是一些绑跪着的尸体,不明的植物,一些模糊的大型机械装置等等。经常出现一些肮脏的河海。最和善的内容,也不过一把沾血的工兵铲。黎应晨越看越汗颜,很难想象阿良到底是做什么出身的。


    她一边汗颜着,一边没有退出相册,随手按下了快门。


    闪光灯一闪而过。


    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一把工兵铲从空中坠落,啷当落地。


    黎应晨的眼神都直了。捡起工兵铲,它上面还沾着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血,混着泥土流淌下来。


    照片里的东西被具现化了!


    黎应晨试探性地挥了一下。它入手有些分量,但不是很沉,通体是漆黑色的合金。一边开刃,另一边缘有细密的锯齿。把手是三角流线,可折叠。同时可以做铲、镐、撬棍、刺、锯和刀。


    工兵铲由淬过火的高碳钢制作而成,已经半旧了,但上面的涂层还完好无损。这意味着这东西依旧耐磨损,耐高温和腐蚀。


    黎应晨深吸一口气。她再度拿起相机,维持着这个相册的画面,再一次按下快门。


    咔嚓。第二把工兵铲落下来。


    这可真是大礼。


    经过试验,黎应晨基本摸清楚了相机现如今的规则。


    如果直接看着旧照片按下快门,则可以将旧照片里的【旧主体物品】拉入现实。


    【旧主体物品】需要对焦清楚,通身都在照片的拍摄范围内。一张照片最多只能认定一个主体物,由相机自主认证,无法更改。


    每具现化一个【旧主体物品】,会扣掉相机2%的电量。


    相机会在每天日出时分回到最开始的状态,电量也会回满。


    加上日常运行需要用掉一部分电量,一天最多可以具现化四十九个主体物品。


    黎应晨都试验了一遍,发现在这叠照片里,能够成功显示的主体物大约有以下几个——许多捆束好的尸体,一把工兵铲,一罐可乐,一筐碎石,一只海鸥,一张尼龙渔网,一大片报废的机械,一盘沙嗲鸡肉串配炸洋葱卷饼长米饭。


    ……可见阿良的拍照水平也就那样。


    除此之外,CCD相机还可以自行拍摄新的照片。


    每一张新照片,也会识别一个【新主体物品】。


    但是要具现化新照片中的【新主体物品】,则需要高达90%的电量。


    当第二天的日出时分,相机回溯,电量充满,新照的照片便会消失,新的主体物品也会消失。


    也就是说,与旧照片可以无限产出的物品不同,新照片复制的主体物品,是一次性的,只能存在于当天。


    黎应晨第一反应,就是尝试着通过镜子,再复制出一个相机来。只可惜它好像并不认同镜面,对镜拍摄的照片无法识别主体物。只得遗憾放弃了这个卡BUG的想法。


    除此之外,圣女的斜挎包里还有以下东西:


    一盒阿司匹林,一卷消毒绷带,一本只剩半本的空白便签本和布满灰尘的圆珠笔,一只薄壳破片手雷。


    破片手雷……黎应晨拿着那个通体漆黑的疙瘩,觉得手心发烫,冷汗都快下来了。


    阿良未曾死过,没有特殊能力和系统,能从乱世里一路崛起救世,可真是一枪一弹杀出来的……


    只不过这手雷只有一只,直接用了便没有了。最好的方式还是,留着本体,一直使用相机的一次性复制品。


    除此之外,那些能够无限复制的旧照片主体物,也很有说法。


    工兵铲自不用提,这种程度的便携碳钢武器,在冷兵器时代根本没有替代品,人手一个是最好的,需要加紧开始生产。这第一天的四十九个名额,黎应晨就全部安排给了工兵铲。至少先给所有黑凤村的士兵装配上。


    另一个格外吸引黎应晨目光的东西,便是那个报废的大型机械。


    那似乎曾经是某个水泵,机械结构复杂腐朽,已经没什么参考价值。但它还有另一重身份——它是一大团,高强度的废弃金属。其中虽然有些杂质,但是其冶炼配比和强度,仍然远超现在原始的铜铁制品。如果用这样的金属锻造成武器和用具,一定是超越时代的。


    如果他们需要“修补”什么,这种金属必不可少。


    只是这东西的纯度太高,寻常的火炉甚至不好烧灼它。


    黎应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解决方法:百辟峰。


    昆仑用封印的恒星锻造仙器,而他们将用封印的恒星,来锻造人类智慧的结晶。


    只是,到了这时候,另一个问题就彻底显露出来了。


    黑凤村规模太小,根本没有几个工匠。战士可以走精英路线,但是生产,还是需要回到广大人民之中。


    是时候去见见周乾归了。


    此时的洛阳城,积水已有几寸了。


    雨才下了一天时间,河海尚未开始泛滥。但是洛阳地处河洛平地,地势低矮,周边的山雨都会向此处汇集。


    因为这反季节的暴雨,城中人心惶惶。但周乾归控场的本事很好,禁卫军在大街小巷穿行,洛阳仍然维持着应有的秩序。


    黎应晨来时,周乾归正在开会商讨排水和抢险的预案。见到黎应晨,这位君主立马丢下了一切手头的活,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道:“圣女殿下万安!”又道,“您可知这水是从何处来的,会持续多久?”


    黎应晨道:“说来话长,走,细讲。”


    黎应晨也不废话,寥寥几句,简要描述了这个世界目前的处境。周乾归与一众朝臣震惊而凝重,努力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人人面色沉凝,针落可闻。


    最终,还是周乾归深呼吸着,向前一步,俯首而拜:“这些年来,唯有圣女殿下胸怀大义,护佑苍生。此以至危急存亡之秋,只要您有需要,洛阳莫敢不从,必将倾力支持!”


    黎应晨突然想到女帝要她带的话。她说:“对了,周元奕让我给您带一句。你做的不错,她在万钟殿,为你留了一杯酒。”


    话讲出来,周围的大臣却齐齐


    脸色一变。黎应晨见势不对,突然回过味儿来——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认可,而是一张诺亚方舟的入场券。


    哪怕人间覆灭,周乾归也可入万钟殿!


    【你做得很好】是个已成的评价。只要这大宇天子愿意,之后的世事艰险,其实已经与他无关了。


    周乾归却面不改色。他抬起头,目光坚定:“人族已然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朕身为天子,当死守社稷万民。若洛阳城破,不过一亡国之君,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列宗?等人族渡过难关,朕百年之后,再去奉酒不迟。”


    他的话音即落,南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是周氏祖陵的方向。


    黎应晨彻底明白过来,大笑起来。


    “合着你们祖孙拿我当考试题呢?”


    他们赶到祖陵的时候,只见暴雨如瀑之中,一条金龙腾空,悬于九天之上。金光刺破重叠的云翳,在昏沉的天空中坚守。龙爪上密密的扯着金线,联通到四面八方,天南海北,每一个幸存者身上。


    那金龙的眉心正中央,点着一滴赤红的眉间血。


    【众生德泽】


    你获得了祖脉的认可。


    并非是周家与大宇的祖脉,而是人类历史的祖脉。


    自有人以来,众生代代繁衍不息,


    万钟殿内,祖先向你投来许可的目光。


    万乘之龙,四海齐心,众生德泽。


    当有着同样愿望的人数达到300以上时,信念经天子之躯凝聚,可以开启[众生志]。


    [众生志]开启时,群体所有为达成共同目标而做的活动,均可以获得七成的额外效率增益。


    当[众生志]连续持续超过三十天,其中部分成员有概率获得[祖灵附身]效果。


    这是我们最后能给予的帮助了。


    活下去。


    周乾归热泪盈眶,携群臣万民,再拜叩首。


    黎应晨没有拜,她站在旁边,轻叹一声。


    想也知道,这【众生德泽】若是易得,前些年早就拿出来了。藏着掖着这么久,多半是这样的增益会对万钟殿造成极大的损耗,甚至于不可逆的伤害。


    这是最后的背水一战。


    无论战后如何,至少现在,不需要经由星辰,人类也能有自己的力量了。


    接下来,就要开始修补暴雨裂隙了。


    黎应晨打开【世界修补系统v.3.25】,查看了暴雨裂隙的坐标。


    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第一个暴雨裂隙的坐标,正好就在洛阳城外不远处,近郊山脉的上空。


    黎应晨带着人,找到了精确的坐标。


    这座山中央的盆地,几乎已经被水完全淹没了。涛涛洪水从山的隘口冲出,泼洒向河洛平原。黎应晨被吊树影抓着,浮在雨中,几乎要堵住耳朵,才能躲避那震耳欲聋的水声。


    她在这水声中仰望天空,在云层上,有一个巨大的裂隙。从南到北,几乎贯穿了整个山脉。裂隙之外是磅礴乌云,裂隙之内,唯有充满水汽的云翳阴影,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暴雨也是从这周边开始,逐步扩散开去。暴雨和飓风会在一个月之内,逐渐辐射整个世界,引起巨大的洪灾。在裂隙被修补之前,它绝不会停下来。


    这场战役,主要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补天。


    第二,位于盆地,地势低矮的洛阳城,自己要从这场暴雨中幸存下来。


    “这要怎么补?!”吊树影在雨中嘶吼,只有嘶吼能让黎应晨听见他的声音,“群星有说什么吗?!总不能扯块布缝上去吧!”


    黎应晨打开系统。


    在系统中,多出了三个功能。是为星辰的帮助,以及一些“个人小补偿”。


    其中,第一个功能,名为【群星所言】。每天一次,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叩问繁星,群星会不遗余力地给出自己的指导。


    其实相当于一次夜卜。


    黎应晨点开这个功能,问出了吊树影的问题。


    群星的指引很快就回来了。


    祂们说:【进去看看。】


    第103章 暴雨-补天


    黎应晨迅速下定了决心:“走,去看看!”


    吊树影带着黎应晨,飞进了天上的巨大裂缝中。


    轰——


    冲过那层细雨水汽,一声暴雷的巨响震得黎应晨浑身一麻。


    远看不过一道裂隙,到了近处,却能发现,这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窟窿。雨帘黑云遮蔽洞口,而内里漆黑宽广,就像山洞一般,俨然一个小世界。


    在这裂隙内部,狂风暴雨好像更加猛烈了。


    “噗哈!”


    黎应晨浑身早已湿透,顶着风雨抹了把脸,落在地上,登时脚下一软。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陷入了膝盖深的淤泥里。


    洞穴的深处是一片扭曲而斑斓的屏障。而这些淤泥正是从那屏障里涌出的。


    不远处,一个小泡泡微微鼓起。


    黎应晨本就警惕,毫不犹豫,手柄一推,荒水直冲而出,刚好撞向那个泡泡。


    那泡泡却“啵”的一下绽裂,让荒水冲进淤泥里,搅和一通,没什么发现。


    黎应晨面色凝重:“这淤泥里,藏着什么?”


    她闭上眼睛,打开了【辰星之脑】。


    在凡人看不到的世界里,天地间的灵体纷纷显现。一颗颗团子一样的透明光点,跳跃着,翻滚着,涌到了黎应晨的身上。


    这也是群星带给她的第二个致歉礼物。谭星被困在昆仑,无法时刻护持,但天地中弥散的幼年灵体,会尽所能的支持她。在她打开【辰星之脑】时,祂们会涌上来,成为她与谭星沟通的桥梁,也承担星辰视野带给她的损伤。


    她使用辰星之脑时,再也不会头痛了。可以无限开启。


    在全知的视角里,黎应晨看到了真相。


    无数鲜红色的,细小的,密密麻麻的东西。它们互相堆叠着,蠕动着,铺满了整个洞穴。


    黎应晨登时头皮一麻,立马向上跃起,抓挂在吊树影身上。


    “怎么了?”吊树影连忙搂住她,问道。


    “这根本不是淤泥里藏着东西!”黎应晨脸色难看,“这些所谓的淤泥本身……就是密密麻麻的活物!”


    轰隆——


    一道闪电打下,将两人的面容映的惨白。


    【噔噔咚~!】


    耳边传来熟悉的塑料提示音。暴雨声太吵,黎应晨低头,捂住耳朵,听清楚一些。


    【[主线任务第一幕:修复暴雨裂隙]细则更新!】


    【任务分解(一):清除剩余【淤泥】】


    【任务分解(二):选择你能找到最硬的量产材料,填满天穹窟窿。】


    那些【淤泥】蠕动着平息下去。看上去与来时无异。


    吊树影绕着穹隆飞了一圈。好在,这裂隙的深处并没有外表看来的大。但也不小,约莫有五六公顷,两三人高。【淤泥】深的地方有半人高,浅的地方也能没过小腿。


    吊树影缓缓说:“看来,不管要干什么,我们都得先把这些家伙’请‘出去。”


    黎应晨试探着再攻击了几下【淤泥】。【淤泥】好像不会受伤,攻击打进去都石沉大海。反倒是掬一捧起来,【淤泥】不会从她的指缝间流出去。用铲锹搬运而走,应当是可以的。


    吊树影道:“小主公须得想想,要把这些东西请去哪里?直接扔进人间,恐怕后患无穷。”


    黎应晨闭目沉思一会儿,睁开眼:“我知道了。”


    她一伸手,拉开了空间裂隙。昆仑的如画风云登时出现在眼前。黎应晨却轻挥手指,裂隙中的景物开始飞速移动,最终停留在了【百辟峰】上。


    一颗缠着铁索的巨大火球,赫然出现在眼前。


    被束缚的恒星!


    黎应晨掬起一捧【淤泥】,向裂隙里一扬。那些【淤泥】便径直浇在了滚热的百辟峰表面。


    刺啦一声巨响,白烟滚起。一阵刺耳的尖叫突然贯穿了黎应晨的耳朵。尖叫和蠕动之后,【淤泥】尽数蒸发了,灰也没留下来。


    “有用!”黎应晨拍拍手,松了口气。


    吊树影点点头,也高兴了些。


    他皱眉看着淤泥,总觉得这东西不那么简单。


    只见这淤泥微微翻滚蠕动,好像在吞吃一般。


    吊树影心念微动,掏出一柄金铁长刀,插进淤泥中,铲了一刀。


    拔出来时,铁已经软化不少。


    吊树影叫黎应晨来看:“这淤泥有一定腐蚀性。寻常器具怕是撑不住多久。”


    黎应晨凝重地看着这凡铁。她动动脚,也发觉鞋袜与裤腿布料有些破烂。好在肌体并没有痛感,应当是对活物没有伤害。


    但是,这么一来,在洞穴中作业就成了难题。总不能让大家都用手来捧。


    黎应晨思考一下,一把抽出工兵铲。


    工兵铲由淬火的高碳钢制作而成,上面有精密的防腐蚀涂层。


    她抄起工兵铲,铲了一铲【淤泥】,果然完好无损。


    吊树影一愣:“这东西看着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竟然有此神通?”


    黎应晨笑笑:“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吊树影没听太懂,啧啧称奇。不过也不纠结,当即道:“如此甚好。我去叫人,让林济海组织村里壮劳力。小主公也需和大宇天子说明,让他从洛阳调壮丁来此。有铲的用铲,没有铲的用手。加紧行动。”


    黎应晨当即应下,将昆仑裂缝转移到安全地点,和吊树影各自踏入昆仑,自去做事。


    她找到大宇天子时,周乾归正在洛河河畔。


    洛阳不仅地处低矮,而且临水极近。母河的分支洛河,在洛阳旁边不过几里,几乎穿城而过。洛阳几朝古都,都曾有泛水的记录,有时甚至会水至玄宫。此刻人们无法出城躲避,一旦洪水泛滥,对洛阳便是灭顶之灾。


    好在洛河水患一直都是历朝水治之重,河堤与水坝建设都很完全,能够抵御一定的洪涝。及至周乾归继位,洛河已有近七十年未泛滥过了。


    但此刻,在这世界末日般的暴雨之下,谁也不敢保证,洛河堤坝仍然是可靠的。


    在风暴大雨中,周乾归带着一众臣子,正在巡视河堤。一大批壮劳力身在河道之中,正在如火如荼地赶着活儿。


    这群人金尊玉贵,自有天子华盖与蓑衣,但是在这种风雨之下,任何避雨措施都是无效的。周乾归和众臣早已浑身湿透,黑发浸水。他面不改色,随手擦拭一下脸上的雨珠,继续指挥。秦长卿和秦长荣陪侍左右,还有一干黎应晨不认识的文官。


    “小周!”黎应晨从无光海裂缝中跳下,落在他们眼前。


    “圣女殿下。”周乾归赶忙迎上来,“天裂的情况如何?”


    黎应晨简要交代了一下,周乾归立马道:“没有问题。”


    他从随行的人中点出一位文官,要求他随侍黎应晨,协调需要。黎应晨这才知道,洛阳的劳役征召与编组,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黎应晨也不客气,当即将那位文官请进昆仑,与吊树影、林济海对接。这些事情,由专业的人来干,比她自己瞎指挥要好。


    至于黎应晨自己,办完了事情,随着河口张望一下,却是吓了一跳,道:“河堤已经漏了?”


    只见一座堤坝树立在洛河中央,上游邻水面正在上涨,距离没过堤坝还有些时候。但是堤坝背后的水面,却也仍然水流滚滚,向外涌着。


    周乾归示意一下。却是小将秦长荣走了出来,一礼道:“没关系的,圣女殿下,这是正常情况。”


    黎应晨见说来话长,便道:“不必为我停下,你们该干什么,继续就是。”


    于是,他们他们沿着堤坝,一路行走巡视。


    秦长荣边走边解释道:“洛河堤坝由多层砂砾、石块等为基底,土石填筑建成。土石之间不可能风雨不透,必有缝隙。所以堤坝本身就是渗水的。在邻水面,堤坝直面洪涝,水位线叫做’邻水线‘。河水浸润堤坝,在背水面,则会有定量的河水渗出,比邻水线低上许多,水位线则叫做’出逸线‘。”


    “只要出逸线还在安全线之下,堤坝的强度就没有问题。”


    黎应晨的印象中,现代堤坝都是钢筋混凝土浇筑,水闸一合密不透风,没怎么听过这种东西。此刻方知个中细节,赶紧点头。


    心里叹息一声,毕竟是这样的生产力。


    连个钢筋混凝土也没有,他们要怎么应对这么大的洪涝呢?


    说话间已到了河道中央。却见堤坝的背水面热火朝天,许多民夫赤着膀子,淌在水里,高声吆喝着,手持铁铲。那臂膀挥舞,一下一下,竟然是在堤坝背面挖掘着!


    黎应晨指着他们,颇为新奇,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在做什么?”


    看起来像是破坏堤坝一样。


    旁边一个监工的小头目赶上来,行礼道:“陛下,秦将军,渗沟进度已达七成,两个时辰内便能完工了。”


    秦长荣告了个罪,离开几人,赶上前去,检查一番,回来对天子复命道:“可靠。起作用了。”


    周乾归颔首示意,承诺了一些嘉奖,又道:“辛苦你了。”


    秦长荣连忙道岂敢,辞谢一番。随即便回头便对黎应晨腼腆一笑,继续解释:“现在在挖的东西,名为’导渗沟‘”。


    “堤坝渗水时,便要在堤坝背水面挖出人字形的枝丫壕沟,引导渗透。让水沿着沟渠渗出,防止渗水将堤坝的结构冲垮。这些壕沟随挖随填,用碎石料,木块等填补,以免破坏堤坝承重。”


    黎应晨定睛一看,果然如此。那些挖开的壕沟里,都填着一些碎料与麻袋。


    后方,也有许多人在清理着河道淤泥,往河道中填入碎石填料,加固堤坝地基。


    “其实难免会对堤坝结构造成破坏。等冲击力大了,须得再填起来也未可知。”秦长荣道,“人是活的,及时反应,多方权衡,有效果就是好的。”


    “大水无情,我们必须全力应对。”


    黎应晨由衷道:“真厉害。”


    她看向洛河河道,只见风雨如晦,水浪拍击着堤坝。浪声震耳。


    天地之威,何其可怖。


    劳夫们行伍成列,行走在这滂沱大雨中。精壮的上半身赤着,雨水浇在身上,蒸腾出一股生生不息的热气。他们齐声嘶喊着口令,数声震天,竟然隐隐有盖过水声的意思。


    耳畔的频道里,也传来了吊树影的回应声。


    他带着那位文官,在洛阳城内调足了四百劳力,加上黑风村内调动的二百青壮,已经通过无光海,赶往了天穹裂隙处。


    黎应晨额外复制了今天的四十九把工兵铲,交给吊树影使用。加上第一天复制的四十把工兵铲,共计有八十九把铲可用。


    八十九人用铲,五百一十一人用手,他们挽起裤腿,踏入了那横亘九天的裂隙。


    身为邪祟的吊树影悬在空中,鸣钟月将为他们带来永不止歇的体力。


    有人走时,家中老母年事已高,不解其意,拖着花白的头发,昏昏问儿道:“这是要去做什么?”


    小子回头,洒然一笑:“跟着圣女殿下,去补天!”


    老人吓道:“补天,我儿,只凭你么?”


    小子道:“不错,就凭你我双手。补青天,救人世!”


    说罢,背着包裹,汇入洪流之中。


    老母在门口踌躇盘桓,却见邻家妯娌也三五结伴,背着大包小包出发,连忙赶上去问:“张妹子,你们又去做什么?”


    那妇人说:“这么多人出去补天,吃什么,喝什么?女子力气弱些,去炊饭烧水,也是一把好手。”


    老妪忙道:“带我一个!老妇眼花力衰,也能烧火拿柴。”


    门户,街道,坊市之间,乃至于整个洛阳城与黑凤村。


    许多个门口上演着相似的一幕。她们的背影融入人海。


    男女老少,箪食壶浆,无数各异的面容交映在一起,汇成了不尽的滔滔人潮。


    第104章 暴雨-信徒


    暴雨中,洛阳城内。


    一处精致的院宅中,一个小厮步履匆匆地行过连廊。如瀑般的雨丝从廊檐上飞流直下。小厮拐了两个弯,便行进花园之中,身边顿时爆发出一阵恶味。那小厮扭头一看,正是一片菜地。农家施肥养土,弄得乌烟瘴气。小厮不由得面露嫌恶之色,挥了挥手,快步向前。


    走过了这段土地,匆匆地推开一扇雕花牡丹门,急道:“老爷!”


    “怎样!”


    堂屋内,一个衣着华贵、体态胖圆的老人迎出来。看其反应速度,明显已经焦灼多时了。


    小厮喘匀了一口气,忙道:“找到了,还在那儿呢。”


    “还好,还好。”老人长舒一口气。


    八仙桌旁,一个挽发插花的娉婷女子举了茶杯,起身走来。其身段窈窕,老人随意撇了一眼,目光便挪不开了。女子泰然自若,低眉轻撩了一缕发丝,朱唇微碰茶杯檐口,小口啜饮一下,又原样儿的比着奉上那老人的口边,笑道:“大雨天的,什么事情,值得老爷这般费心?”


    王大人内心舒快,就着这美人儿的手低头一饮,手就自然搂上了那水蛇细腰:“兹事体大,莫要多问。”


    女子掩口轻笑:“还能有多大?想是与补天相关的吧?”


    王大人笑一声,摇摇头:“比不得那宏图伟志。”


    女子仰头道:“老爷又唬我。”说着,眼中泪光就泛起来了。


    王大人顿了顿,瞅了眼这自己新纳的姨娘,半点秋水眸子,一派不谙世事的样子。转念一看外面,如此大雨,娇生惯养的锦楼花魁,出了门怕是路都走不了两步,便会被拍倒在地下。又思及这小丫头闹别扭害醋时,搅得后宅上下不得安宁的样子,便摇摇头,最终还是道:“可是你我身家性命悠关的。”


    小姨娘起了性子:“哦?”


    “算得侥幸。灾难爆发之前,我刚好分家卖业,换了许多金银财宝。存在洛河下水两艘画舫里,一直未曾花用。”


    王大人半叹道,


    “这大水无情,若是冲走了,那可什么都没了。”


    姨娘不知事理,紧张道:“那…那还不快从船上拉回府里?”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王大人大笑着摸摸姨娘的头,道:“你当金银很轻么,那么容易?金子比铁还重,快番了两三番!那许多金银,千斤不止,哪那么好拉?你去拉么?”


    知道金银没事,大家也就放下心来。老爷与少爷笑作一团,嘲弄姨娘的不晓事理,小厮们也微笑起来。正堂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唯有那最下九流的花魁姨娘,表情空白了半晌,小声道:“就…就地取用些也好吧,那上游堤坝上…还有勇士们在治水呢。”


    王大人笑道:“管他的,当今圣上与圣女大人雄才伟略,大宇之舟不沉,少不了我们好处。若是沉了,大家左右死做一处,也不亏了。”说罢便搂了那小姨娘的肩膀,继续寻欢作乐起来。


    小姨娘脸上陪着笑,口中唱着曲儿,细葱似的指尖悄无声息掐紧了裙角。


    *


    暴雨连日直下,乌云遮天蔽月,连日夜的分别也没有了。


    直到相机的电量回满,黎应晨才从水边抬起头,意识到第二天的日出已至。


    洛河中的抢险,已然过了一天一夜。在这一天,黎应晨带着她的队伍,一直游走在水边。


    天灾无情,然而野生的邪祟却不知善恶。若没有她们支援,治水队伍也会被攻击。


    期间,田恕己曾经试过,将洛河堤坝换做活体建筑。可是刚一放上去,便心神俱创,迅速地撤了下来。


    洛水巨大的冲击力远胜任何邪祟,他根本没办法在堤坝内待稳。


    最终,黎应晨用沙堡系统在周围堆垒了一圈副墙,让田恕己和洛阳禁卫军驻守。算是保住堤坝上的正常作业。若是真的水系泛滥了,或也可稍作阻拦。


    “辛苦您了,圣女大人。”周乾归的声音沙哑。他咳嗽两声,接过侍从手里的手帕,擦干净手脸。


    “无碍。”黎应晨放下手柄,“主要是荒水在干活,我就当游戏。”


    黎应晨通宵一夜,多少累了,便甩甩手。侍从赶忙也递上一块手帕来。她接过,竟然是烫过的,几层堆叠布料描着金龙暗纹,干净柔软。


    黎应晨双手捧住手帕,把脸埋进去,只觉得微烫的巾帕敷在脸上,毛孔舒开,温热解乏。不由得全身软化,发出一阵猫似的咕哝声。


    周乾归哑然失笑。他再次清点一遍沙堡城头的洛阳军力,确定已经集结完毕,便对黎应晨道:“圣女殿下先歇息歇息去罢。现在的情况,我们顶一阵,问题不大。”


    黎应晨瞥见他随手扔了他自己那块帕子,交在近侍手里,随手就去处理了。天子用度奢靡,哪怕是再精致的衣物,也没有穿第二次的道理,更遑论巾帕。而供天子用的东西,别人自然不能再用,就得毁掉。


    有点浪费。黎应晨微微蹙眉,方想起这位爷才是真正养尊处优的封建统治者。


    便道:“你呢?”


    周乾归平静笑笑:“朕享天下供奉,自当担起天下。尚不到休息的时候。”


    自洛水泛滥以来,大宇天子一直都在水边留驻,不管近侍怎么劝说,寸步未退过。他玄金色的华盖仪仗立在这里,就是一面昭彰的旗帜。


    黎应晨顿了半晌,心情复杂地笑笑。把那金龙帕子塞进口袋里,道了别,留下一具尸体做传令官,便回到了昆仑。


    她栽倒在柔软的床铺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只是,黎应晨没来得及昏黑多久。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就有人来摇醒她,喊着:“出事了!”


    黎应晨一个激灵坐起来:“怎么了?”


    *


    黎应晨撕开裂缝,赶到天穹裂隙时,现场正在苦战。


    在清淤作业进行到一半时,那些组成泥浆的小东西,突然翻涌起来,一团团凝结,变成泥团似的怪物,冲起来就糊在了人脸上!


    许多劳工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吸入了这些淤泥。十几息之内,便窒息晕死,咚的一声砸进泥里。


    头脸埋进去,更是没有活路了。


    黎应晨刚一下脚,就意识到,淤泥已经减少了一半多。


    ——随着补天进程推进,这些东西开始变得活跃了。


    她四处张望着,很快找到了幸存的劳工。就在裂隙口处。


    吊树影将所有人聚在一起,用银白色的纱幔牢牢裹着,尽可能护住每一个人。可是猝不及防,还是有不少人就这么倒下了。


    他们被逼在裂隙边缘,退一步就是万丈高空。


    在他们的面前,一百余个壮年男子,挽着裤腿,手持巨剑或者徒手,正在挥舞着藤蔓,拼命抵挡着那些淤泥。其中打头的面容坚毅,正是个熟面孔,白成峰。


    在异变爆发时,百目信徒们站了出来,保护了他们的凡人兄弟。


    只是,这些淤泥显然不是那么好惹的。你要如何应对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敌人?他们且战且退,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黎应晨一推手柄,荒水立马加入战团。


    白成峰压力骤减,立马高声感谢黎应晨。可是包括她自己在内,所有人脸上都没有松一口气的样子。


    黎应晨能击退一个敌人,可是这么多无孔不入的东西,要怎么办?


    她能贴身保护一个人,如何贴身保护六百人?


    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永远没法继续补天。


    有人没让黎应晨担忧太久。


    随着黎应晨的空间裂缝,一阵清风刮过,截断了这晦暗的暴雨。


    雪白的祥云层层叠绕,无数枝叶藤蔓破泥而出,一根一根的穿过【淤泥】,竟是生生地从这一片泥地里,绽开了一朵朵千回百转的绿色。


    【百目星君赐予信徒神力,信徒的神力也回馈于他。】


    【只要还有一个百目星君的信徒存在于世,百目星君便不会消失。】


    正是百目星君,顾潮平!


    祥云破雨而出,奉道仙藤冲碎泥泞的淤泥。顾潮平一人一剑,旋身滞空而来,他的剑招凡人根本看不清,一剑落下,淤泥团块尽碎!


    明明是如此锋利的剑光,在身后之人看,却充满了春风化雨的温和,丝毫没有攻击性。


    “星君!”白成峰等人热泪盈眶。


    “我在这里。”顾潮平回头微微一笑。小仙人生的丰神俊朗,白衣立于淤泥之上,片污不沾身。


    时过境迁,他的眼神依然柔和慈悲,一如当年在黑凤山顶的监牢里,他看着那救下来的一小队攀登


    者。


    幸存的劳工们站在背后,讷讷地盯着这位小仙人,一时间不少都痴了。


    顾潮平悬臂一挥,无数藤蔓破土而出,温和地缠上每一个劳工的臂膀。


    “请大家相信我。”他恳切地说,“不需要多么深的信仰,只要你们信任我,我的奉道藤便可以在你们身上生存。请相信,我能护你们周全!”


    还用嘴说么?


    “是!!”


    众劳工群青激荡,呼声震天。


    “走啊,有仙人来给咱们开道了!”


    “娘的,仙人都能来帮忙,这事必成!必成!”


    他们裹着奉道之藤,冲出吊树影白纱的庇护,再一次冲向了那些淤泥。


    仍有团块不时跃起,手腕上的仙藤疏地一下窜出去,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叼住那淤泥,就咬散了。


    仙藤咂咂嘴,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喜欢吃,不过能忍。


    仙藤看起来很是邪性,不过被救了命的劳工们,显然是不在意这点的。他们经过短暂的惊吓,注视顾潮平和仙藤的目光充满感激。


    看来今天过去,百目星君的信徒又会多上一大堆了。


    …哪怕黎应晨站的这么老远,也能看见吊树影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但他随即开始对传令官说话,黎应晨听出来,他是在知会那洛阳文官,再调一批人来。


    就这样,补天工程继续如火如荼的推进。


    幸存者从淤泥中捡起遇难者留下的工兵铲,继承了他们的遗志。


    再过一会,新的劳动力便会补充进来。


    一些人死去,更多的,千千万万的人会涌上来。


    黎应晨深呼吸,压下去那胸中不明的情绪。她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她与吊树影隔空对视,彼此都意识到了一件事。


    看这些淤泥的表现,这座裂隙,很可能是有生命的。


    它一开始没有将他们当回事。


    但是,随着补天的进度越来越多,情况恐怕会变得越来越险恶。


    为了避免再出现这样的意外导致大批减员,黎应晨索性留在了裂隙里。她闭着眼睛,开始思考一会儿淤泥清空之后的填补计划,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想法。


    黎应晨刻意留着今天的相机复制名额没有用。只需要再加上另一个群星给予的福利功能,她就能凑够一批补天的材料。


    只是有一个必要条件:洛阳,一定要撑住。


    *


    与此同时,洛河河畔。


    暴雨中,秦长荣站在岸边,一身泥泞与水渍,死死的盯着堤坝前后的水流。


    突然,他看到了一股冲劲的浊水,像是管子一般,噗地从背水面的水底翻涌而出。这股浊水似乎混了不少泥沙,一看就澄黄显眼,污浊弥散。


    “不好,果然!”秦长荣脸色大变。他拉住旁边的兵士,失声道:“快去通知陛下!”


    “水太大了,洛河堤坝,出现漏洞了!”


    第105章 暴雨-金海


    滚滚的黄水顷刻间扩成了一片。


    秦长荣来不及说别的,抄起铲子就跳进了背水面里。水流浸没半身,冰的彻骨,他打了个寒战。水坝顶端的劳工已经固定好了一捆软垫,齐声呼和着扔下来,就铺满了堤坝的一条,软垫尾端让他在脚下钉好,一整个盖住漏水口。


    周乾归等人已经疾奔赶到了。


    秦长卿蹲下身,查看一下脚下铺陈的软垫,发现这软垫根本不闭水,竟是半漏的,心中顿时一紧,扬声对弟弟喊道:


    “怎么样!能堵住吗?”


    “堵不得!”秦长荣高声吼道,在这样的风雨与水声中,他每一个字都得声嘶力竭,堤坝上才能能听见一点点。


    堤坝穿孔漏水时,背水面是堵不得的!


    背后的空洞堵住了,前方的空洞却还在漏水。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水在堤坝内部改道,再从另一处钻孔,冒出来。对坝体造成更大的伤害。


    背水面只能引导水流,防止孔洞扩大。


    要想真正堵住它,必须要有个水性好的人,潜进泛滥的洛河,找到临水的漏洞,从临水面的水下堵!


    轰隆——


    雷电交加,大雨如注。


    更多人向这边赶来,带来疏松的土袋,覆盖在背水面的孔洞周围。秦长荣很快就继续忙这些事了。在临水面的漏洞堵上之前,必须全力控制背水面的坝体缺口,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向临水面看去。洛河水浪滔天,波涛滚滚,黄浊的水同云翳连在一处,有开山倒海之势。若是有人掉下去,恐怕瞬息间就没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轻佻的笑声。


    “哎呦,我说哥几个一脸苦大仇深的干什么。”


    众人回头看去,皆是一惊。一个黑衣劲装的身影赫然蹲在堤坝沿口。离天子尊驾就十几步远,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是郁青。


    郁青带着一顶斗笠,叼着半根芦苇草,手撑在膝盖上,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身体。


    “若说水性,小爷领第二,有人敢称第一么?”


    “去,榆木脑袋,帮我问问你弟,怎么堵?”


    他说的倒是轻巧,但风雨本就晦暗,郁青身形修长瘦削,面颊苍白无血色,眨眼间就要融化在这暴雨中一样。


    他讲话没尊没卑,周乾归也不生气,深深地看着郁青,就要开口。身旁的秦长卿却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怒道:“胡闹!你重伤才愈多久?!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还不退下!”


    郁青稀罕道:“这么些年血尸围城,你几次从城墙上往下跳,我拦你时,你理过我没有?”


    秦长卿一下哑火。


    周乾归拍了拍郁青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来自君王的拥抱。短而有力,重重一顿。身后自有治水部官员带着堵漏的东西迎上来,交给郁青。


    “交给你了。”周乾归说。


    郁青一抱拳,收起脸上笑意,沉声道:“定不负所托。”


    说罢,转身领了东西,听完官员的交代,重复确认几次,便一甩斗笠,面冲着滚滚江水,一跃而下。


    漆黑身影如同雨燕一般,顷刻间消失在了滔天的浪潮里。


    *


    “差不多了!”


    黎应晨猛地睁开眼睛,半坐起身体。


    此刻的天穹裂隙之内,众人正在苦战。随着【淤泥】愈少,攻势也越来越锋利。顾潮平已然苦战许久,白衣剑光横亘于裂隙各地。源源不断的人倒下,也有源源不断的人填上来。


    终于,吊树影扶着黎应晨的座椅,喊出了这句话。


    “差不多了!”吊树影重复一遍,擦掉自己脸上飞溅的血泥。此刻,脚下的淤泥已经只有半寸厚了,清淤基本宣告完成。


    黎应晨闭目养神已久,保存体力,就是为了这一刻:“好。”


    说完,站起身来,踏出天穹裂隙,一步之间到了百辟峰。


    百辟峰前,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了。一百来条头扎绑巾的汉子分布在走廊两端,严阵以待。百辟峰高热,他们赤着上身,能看出各个或者身材精壮,或者膘实体健,都有一把子力气,是常年干重活儿的。正是洛阳城与黑凤村倾力调来的一百二十名铁匠。


    他们算是教官。在不远处,还有近千名勇士严阵以待。


    “黎小姐!”


    “黎小姐,到时候了吗?”


    众


    人纷纷围上来。领头的人精瘦有力,正是黑凤村的铁匠鲁望。


    “到时候了。”黎应晨说,抹一把汗,“回各自位置去,就位。”


    众人一哄而散,洋洋几千人各就各位。黎应晨站在百辟峰中央的大厅上,几百人手戴皮革手套,围在她身边严阵以待,更多人则站在了冶炼炉口。每个炉口都放着一辆小车。


    百辟峰内的冶炼炉口,就是人行大厅的缺口。外面一层阵法之隔,就是高热的星体。


    黎应晨掏出相机,调转到【一大片报废机械】的那一张老照片。


    她深呼吸一下,把目光投向了系统中的第二个福利功能——【不尽繁星】


    【不尽繁星】


    以你为支点,选定那些与你有身魂牵连的人们。


    每一个和你血脉灵魂相连的人,经过本人亲口同意,便能够成为候选者。


    透支候选者99天的生命力,为你当前进行的行动进行加成。


    可以选择以下几个加成方向:


    [速度+10%*n]


    [强度+10%*n]


    [数量*n]


    [使此行为进行一次未知的星辰异变]


    n为候选者的人数。


    该效果需要时间生效,行动需要候选者同意。冷却时间:45天。


    “世界之灵聚集在一起,能够组成星辰。


    人族聚集在一起,能够组成什么?”


    ——能够补青天,造地狱,行天上天下所有可行之事。


    黎应晨睁开眼睛,扣下快门键。


    乍一看,这个效果似乎只是普通的一次性加成。加成幅度与家庭成员的人数有关系,利好世家大族。冷却时间也很长。不是什么重要之物。


    但是,黎应晨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针对她的一份特殊大礼。


    与黎应晨血脉相连的人有多少?


    ——十万人!


    洛阳城曾经为黎应晨举行过血祭。她金色的右眼里,流淌着十万洛阳百姓的鲜血。每一个曾经向她伸出援手的洛阳人,都与她血脉相连,都能成为她的候选者。


    只要洛阳还在,n的最大数量,就是十万!


    这是繁星为她拿出来的,最大的诚意。


    黎应晨选中[数量*n]的加成。与此同时,一个塑料机制的声音,同时在十万洛阳人的耳边响起——


    【你是否愿意为了[黎应晨]的当前行动支付自己的九十九天生命力?】


    【[黎应晨]当前行动备注:制备补天材料。】


    如此重要的事情,周乾归当然早就交代过,两天前便由禁军通传全城。所有四十岁以下、又未在补天抗洪一线的洛阳百姓,同一时间给出了回答——


    “同意!”


    “我愿意。”


    “中中中。”


    “我…咳咳咳,我就……”


    “好了。夫君你身体差,莫要逞强。我们来便好。妾愿意!”


    “妾也愿意。”


    “中嘞。中嘞。”


    “当然愿意!他娘的,老子腿瘸了,帮不了忙,总也要有点用吧!”


    “天补不上,我们哪来的仨月可活,要这条命又有什么用?”


    “加油啊,陛下,圣女大人!”


    无数错综纷杂的声音,在这一刻交汇到一起,一同回应了星辰的疑问。


    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不过没关系。一个人退缩了,总有别人前来顶上。


    不知不觉间,黎应晨金色的右眼已然光芒大盛。灼热的沸腾感烧灼着她。她不得不捂住眼睛,竭力对抗这股蚀进骨髓的疼痛。


    一点小代价,没问题的。


    在她的面前,许多坨巨大的报废机器源源不断地显现,轰然坠落。


    旁边的铁匠早已等候多时。他们一拥而上,抬起那些坠落的钢铁,扔进百辟峰炉中。法阵之上金光流转,百辟峰的冶炼口经过几代昆仑弟子的设计改进,早已经有了完善的热度控制系统。很快,他们就探索出了最合适的温度。


    无数坠落的钢铁融化成铁水,从炉口流出,流入小车之中。


    很快,第一批小车就装满了铁水。


    “来了,走!”


    鲁望大喝一声,推起小车,筋肉绷起,向裂缝疾奔而去。劳工们一个接一个,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所用的小车上法阵金光流转,也是昆仑弟子留下来的遗物。小车之中温度恒定,使得铁水不会在运输途中冷却。


    哗——!


    第一批合金钢水,浇灌在了天穹裂隙中。


    滚滚白烟腾起,钢水流淌,严丝合缝,填满了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选择你能找到最硬的量产材料,填满天穹窟窿】?


    跨越时代的精炼合金钢,严丝合缝的填上,够不够硬!


    在队伍末尾,新一批小车也推上了炉口,时刻不停地接着新的铁水。第一批钢水完成,第二批钢水紧随其后。


    运输铁水的小车宛如一条不知疲惫的流水线,无数铁水源源不断地涌进巨大的裂隙中。


    百辟峰中的热度极高,铁水滚烫四溢,非常人所能忍受。所有人汗如雨下,能撑一会是一会。


    这批人先行,等他们受不了了就整体撤下换人。下一批人和下下批人,早已守在昆仑广场,等待着接替他们,轮流上阵。


    与此同时,在稍远的位置,清淤作业还在继续。五彩障壁中源源不断流淌出新的淤泥。吊树影将大部分劳工撤下,只留了一百余人,持续清理新生成的淤泥。他们被吊树影的白纱围拢保护着,免受钢水的烫伤。


    撤下去的劳工们,在离开【鸣钟月】效果的第一时间,就东倒西歪栽了一地。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劳作两天一夜,实在是累的脱力,鼾声四起。


    撤离的路径早已设计好,他们晕倒在无光海里,白衣军早已等候多时。白衣女子们倾巢而出,为勇士们检查身体。有后遗症的就地转移治疗,身体无碍的,则被抬往昆仑广场,那里搭建了大批的临时营帐,供他们休息。


    此时的昆仑广场上,弥漫着浓郁的饭香。


    一个个青年妇女,能动的老人,裙角挽起,忙碌着切菜炊饭,烧水盛汤。昆仑没有锅,人人的锅都是自带的,火灶自不用愁,有雅舞帮忙。


    场面热火朝天,乱中有序。林济海站在首位,能主事的太太管家们各自分包一个小中队,指挥着大家分批次包好水饭。或者送入天穹裂隙,或者送入百辟峰中,或者送往洛河河畔,再或者为无光海和临时营帐中的白衣、伤员们提供补给……一切运转的井井有条。


    在无人能见的地下,陈清歌的金血流淌在昆仑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支持着一切。


    *


    洛阳河堤,众人的注视之下,黄水渐渐地灭了。


    气泡翻滚两下,在背水面的漏洞口中,不再有新水溢出。


    “临水面的漏洞堵上了!郁青成功了!”秦长荣激动道。


    众人欢呼雀跃,如释重负的欢呼声在暴雨中交错四起。


    秦长卿冲向临水堤岸。过了不久,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色身影,被巨大的水浪拍在坝体之上,艰难地攀住了土。


    堤坝高伟,看不见他的表情和具体状况,只能看见那小子四肢摊开,躺在水岸上,得意地挥着手。有隐隐的笑声从暴雨中传来。


    “无赖东西!”秦长卿被他气笑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喑哑的咕哝声。


    众人并不熟悉这个声音,却根本忘不了它是什么,此刻纷纷一个激灵,连忙回头。那是一具尸体,双目浑浊发白,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声音。


    ——正是黎应晨留下来的传令官,一具没有神智的复读尸体。


    他忠实地念出了频道内黎应晨的通告:


    【裂隙开始反抗了。】


    【我们将尽己所能。你们那边情况也会越来越严重,请做好准备。】


    第106章 暴雨-溃堤


    长空裂隙中。


    顾潮平斜里向外滚撤一步,一坨巨大的淤泥擦着他的脸前半寸不到狠狠地砸进地里,溅起一片淋漓的泥点。巨大的团块开始膨胀,顾潮平却没再继续闪避,猛地一挥手,无数藤蔓倏然窜出来,卷裹住那些淤泥,想要甩到裂隙里去,却被淤泥坠了一下,险些跪在地上。


    “别找死行吗!”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吊树影的白纱一把卷过顾潮平的肩膀,往后一拽,将他整个人拉离了淤泥的攻击范围。下一秒,那些淤泥轰然炸开,将他原本所站的地方吞没。


    “咳咳…”顾潮平还是被飞溅


    ?


    的淤泥呛到了一点点,挣扎道,“刚才大伙好不容易清出来的地方!”


    吊树影竖起白纱,帮他挡住追击的淤泥:“又不是给你清坟地,你就那么想埋那儿?”


    此刻的天穹裂隙中,已经变得狭窄了许多。融化的钢水,已经填满了一半空隙。


    照这样下去,只要再过一天左右的时间,整个裂隙就会被完全填满。


    初生的裂隙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


    五彩屏障中,无数淤泥一般的细小活物,像是开了闸一般喷涌而出。这一次吐出的,再也不是淤泥那样无害的样子。他们翻滚着,有的沸腾,有的凝结,生物汇聚之处,就是人族的死地。没有一寸淤泥会安分地被铲走。


    裂隙中的情况一下变得极其凶险。


    吊树影当机立断,撤离了所有的凡人劳工。让多余的人力加入了搬运铁水的队伍。


    不要和淤泥纠缠,加快进度!


    至于这里,由他们这些邪祟来解决。


    现在的天穹裂隙里,藤蔓、淤泥与白纱齐飞,已经是凡人难以插足的战场了。


    顾潮平喘息着擦干净脸上的淤泥,拉开距离,却没生气,反而看一眼吊树影,笑道:“别担心,余先生,我心里有数。”


    吊树影表情都扭曲了:“谁担心了?说什么呢?君有疾否?”


    哗啦!


    那边,更多的铁水还在从裂隙涌进来,马上就要蔓延到淤泥占领的位置了。


    顾潮平说:“走,上了!我们再开一点空间。”


    “少指挥我。”吊树影嘴上骂着,白纱一展,跟上了顾潮平的脚步。


    *


    雨越来越大了。


    狂风骤雨已经达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雨滴砸在人身上,宛如针刺石凿,顷刻就能将小孩子拍在地上。


    所有留在洛阳城中的百姓,能动的倾巢出动,扶老携幼一同上阵,将蔓延的水从街道家宅中一盆一盆地铲出去,收集沙土堆袋,在街道口建立简易的防汛措施。年纪太小太大,不能动的,经由街道司组织,调度安排在一些塔楼的二层,或者架高的中空地方。


    一处聚集点内,两个女子将一个病弱的书生扶进了雕梁画栋的院阁上。这里已经密密麻麻聚集了几百老弱了。


    “夫君,你且先在这里歇着,好生养病。”女子说。


    那书生拉住女子:“咳咳咳……咳咳…那夫人呢?”


    那夫人笑着摸摸书生的脸颊:“下面还有用到我们的地方。”


    说罢拎起扫盆,挽起钗裙,与姊妹携手加入了队伍。


    一旁的角落里,街道司的官员向一名挽裙插花的女子深深一礼:


    “今日情势危急,多谢秦夫人出手相助。”


    插花的秦夫人眨眨眼睛,眸如秋水,惹人怜惜。赫然是那王大人府中的小姨娘。


    此刻,王大人已经率领府中正经女眷,仆役老小,一同撤离到了后宅半高处。唯有花魁出身的秦姨娘,不避男女大防,留在前厅,命贴身侍女去找街道司的刘昭刘总司。


    告诉他,王府愿意敞开大门。只要不往后宅去,前厅庭院,亭台楼阁,皆可用来给附近百姓避难。


    刘昭中层摸爬滚打许多年,如何不晓得王大人的脾性。他心如明镜,这定是秦姨娘自己的主意。此刻这一拜,心悦诚服。


    秦夫人温婉一笑,眉宇间忧色不展,叫人心都拧在一起。


    刘昭不敢抬头,低头继续道:“等日后王大人发问起来,夫人只说是刘昭携街道司趁乱闹事,强冲大门。”


    秦夫人失笑:“这怎么行?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刘昭坚持:“观夫人眉间有忧色,下官不可叫夫人寒心。当今圣上清明,不会害了下官性命。”


    秦夫人默默看他通红的耳根,残破的衣领半旧,沾满污泥,料子尚不如自己的侍女。心中五味杂陈,半晌,微微一叹。


    “我……我不是在忧心那个。”


    “不知夫人还有何烦扰?”刘昭抬头。


    雨太大了。秦夫人裸着纤细白嫩的颈子,在栏杆边坐了一会儿,望着茫茫雨幕。良久,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回过头来。


    “刘大人,请听我一言……”


    轰隆——


    雷鸣电闪,飞光如白幕一般,将堤坝上的所有人洗了个透彻。


    此刻的洛河,浪花已经高出堤坝顶端两人多高了。堤坝顶上再也不能站人,每一个站在上面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被水浪拍下去。


    秦长荣正在冒死抢修近岸一处沙环。那是水压太高时,堤坝下层河底渗水的表现。冲进地下深处的水,会在远处的干岸上冒出来,在地上积累成一个沙环。他带着人,将沙环挖成一口井,加固井壁,以卸去地下水水流压力,防止缺口扩大,影响堤坝地基。


    远处,观察手的声音遥遥喊起来:


    “不好了!又有地方漏了!!”


    这已经是第三个漏洞了!


    秦长荣死死地咬着牙。长时间的劳动使他肩膀发抖,浑身极度酸痛。


    浑身湿透的军士道:“秦统领,怎么办?!”


    秦长荣说:“郁校尉会处理。我们干我们的。”


    军士:“可是……咱们究竟能行吗?这样的水浪,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不觉间,周围所有人都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这边看来。人人脸上都有忐忑。


    众所周知,秦家四世将门,长子秦长卿十二岁从军北征,屡立战功,而立之年直领禁军,和当今圣上感情甚笃,为一段君臣佳话。在邪祟末日降临之后,秦长卿一手收编重组了洛阳附近军队。他威望极高,雷厉风行,很快把所有人压得服服帖帖,为洛阳而战。实乃千古将星。


    而秦家次子秦长荣,从来都是不如兄长的。


    他自小反应慢,只知道专心做事。无论多么勤学苦练,也赶不上兄长。他日日跟在兄长身后,唯兄长马首是瞻。性格也优柔寡断,过分和善。战功没有几个,晋升全靠长辈提携。兄长重伤身退,他也压不住场面。秦长荣统领的禁军逼得来援的梁绛都抱怨连连。人人都说秦长荣是个废物世家子,不是当将军的料子。


    正如此刻。如果是秦长卿在此处,军士根本不敢有二言。秦长荣却被大家团团围住了。


    秦长荣唯一的优点,就是认真。


    认真,仔细,谨慎。别人说一句话,他能记一辈子。圣上曾经下调他到都水监历练,不过是看在他长兄的份上,帮他积累功绩,时候到了便调回来升任。秦长卿却干得无比认真,将老都水使者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倒背如流。


    直到天下剧变,两位都水使者年事已高,都没有挺过来。而今天穹危急,是秦长荣站出来,作为禁军、劳役与都水监的中转站,统领整个治水工作。


    就连治水工作,他都很难说服所有人。


    情况危急,但是秦长荣不恼。他一抹脸,抬头认真道:“当然有问题。水浪愈大,越要担心。漏洞处理不及时,坝体结构被破坏,随时有可能发展成塌陷,进而溃堤。”


    军士面色复杂:“这……”


    秦长荣指着近处他们补好的漏洞:“来看。这一处有就可能溃堤,那一处也有可能。若我们刚刚导漏慢一点,现在堤坝已经溃了。”


    军士本来是想要个主心骨,却听到了比自己还丧的回答,简直面如土色了,反而下意识地辩驳起来:“可是…可是也不一定……”


    秦长荣点点头:“对。因为我们把它堵上了。”


    军士愣住。


    秦长荣说:“我不诓你。谁也没办法保证我们一定能赢。我们知道危险在哪,然后针


    对性地解决它们。有漏洞就补漏洞,有缺口就填缺口。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解决一个危险,洛阳就能安全一点。”


    “现在让你躺着等死,你甘心吗?不甘心就别想太多。”秦长荣低头继续铲土,“专心做事。”


    “我们是普通人。英雄豪杰有英雄豪杰的战场,我们有我们的。”


    不过是尽己所能,专心做事。


    没有热血的山呼海啸,秦长荣弯腰补堤的身影就像是一根定海针,牢牢地钉在每个工兵的心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回到岗位上,手中一铲铲继续下土。


    一场可能致命的炸营,就这样消没在了无声无息间。


    越来越多的漏洞开始出现。


    出现一个,就补一个。郁青自己一个人已经不够了。他和他的摸金校尉们沉在水里,又征招了许多水性好的渔民,一群人像白条一样翻滚,疲于奔命。在暴雨中潜水比想象的更加耗费体力,不少人都被水浪卷走,潜下去就再也没上来过。


    越来越多的溢水开始漫出江岸。


    风雨太大,几乎能把人掀翻。秦长荣指挥着每一个溢水处的处理。或填或挖,均有节度。经常有劳夫和军士力竭,一个不稳摔倒在路边,被大家搭把手抬下去,放到避雨处待着,醒了继续干。所有人都咬着牙,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场面越来越凶险。


    周围城墙之上,弓兵们坚守岗位,一轮轮齐射,阻拦靠近的所有邪祟,为身后的兄弟们开辟安全的空间。后勤则由昆仑广场的裂缝承包,热水羹汤顿顿涌来。周乾归站在风雨中,帝王华盖风雨不动安如山,在暴雨中散发着淡淡的玄金之光。


    到最后,秦长荣甚至不得不放弃一些漏洞,只去补最要紧的,努力试图将堤坝的塌损控制在预计的范围内。


    堤坝越来越千疮百孔,可是如同奇迹一般,没有一个人再萌生一点退意。


    只是,所有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压着一个事实:


    他们正在做的,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终于。终于。


    郁青补完第四个漏洞,爬上堤坝,再也没有力气潜下去。他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再往水里浸,就没有半分活路了。


    有一个漏洞,附近水流实在太急,他们试了三四次,都没能成功。


    人力所不能及之处,要出大事了。


    近岸水流湍急处,一股隆隆声隐隐传来。地面开始震动。


    秦长荣浑身打了个激灵。他拼命地直起身子,不顾自己还在危险之地,大吼着向前走,要求河道中的所有人撤离,声音却淹没在狂风暴雨中,没几个人听见。


    伴随着一声巨响,土石崩碎,一股黄浊的巨浪喷涌而出。


    洛阳河堤,塌陷了一个宽大的缺口。


    第107章 暴雨-活路


    洛河溃堤了!


    这一个缺口来的意料之中,又猝不及防。身在堤坝后面的秦长荣等人根本没来得及撤走,就看得洪水滔天,遮天蔽日的涌过来,赫然溃到了眼前。


    完了!


    秦长荣脑袋里的这根弦猛地一弹。


    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画面。平常的晴朗的午后,平常的阳光,窗棂旁放着的蝴蝶兰花,在阳光下微微晃动着叶子。他自小无趣,不通文墨,武艺也稀松平常,唯独喜欢侍弄侍弄花草。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株。


    可惜了,见不到来年它开了。


    哗——


    滔天的水猛地砸在他身上,将秦长荣整个人拍倒在地上。终日劳作的右膝狠狠磕在一处石头上,钻心的疼了一秒,立马没了知觉。


    旁边的军士赶忙上来扶他。几人在暴雨中抱成一团。


    “快走,秦小将军,快走!”


    那来救他的军士,赫然就是刚才质疑他的那个。


    来不及了!秦长荣紧紧抓着军士的衣袖,等待着冰冷的水浸没头颅的那一刻。


    但是,没有没过人几尺高的深水,也没有人被卷走。


    水浪才到人腰左右,水流固然湍急,但是对于一场泛滥的洪涝来说,这漫水简直是超乎想象的慢。以至于他们甚至还可以爬起来,后面的人也有撤离时间。


    “噗!咳咳……咳咳咳……怎么,怎么回……”


    秦长荣吐出一口布满污泥的水,眼睛被刺得生疼。右膝以下全无知觉,站都站不起来。跪坐在波荡的水中,努力地睁开眼,去看那溃堤的口子。


    晦暗的风雨中,远处传来淡淡金光。


    洛河堤确实溃了,土石被暴雨冲垮,露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残破断面。但是,在溃堤的口子那里,有一群什么东西蠕动着,团成一团,堵住了那个缺口。在滔天的大水面前,那些东西渺小又细碎,时不时有个体被卷走,每一秒钟都濒临崩溃。但最终,它们还是没有溃散,聚成一堆,在暴风雨中艰难地稳定下来了。


    什么堵住了溃口?事至如今,他们还有什么东西能用来堵水?


    秦长荣瞪大眼睛,拼命想要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


    终于,他看清了。


    ——那是人。


    是一个个,身上系着长绳,绑着牛皮袋的……人。


    他们手挽着手,身贴着身,紧紧地靠在一起,一群人围成一团,脚下死死地扎进剩余的土质里。滔天的水浪泼在他们身上,激流冲荡,把他们打的漂浮不定。却终究……被拦在了他们身前。


    在他们浸透冷水的身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刺破长夜般晦暗的风雨。


    最危险的堤岸上,帝王华盖依旧竖立在风雨里,至死不退。


    【众生志】!


    万乘之龙,四海齐心,众生德泽。


    当有着同样愿望的人数达到300以上时,信念经天子之躯凝聚,可以开启[众生志]。


    [众生志]开启时,群体所有为达成共同目标而做的活动,均可以获得七成的额外效率增益。


    风雨的彼端,隐隐传来声嘶力竭的惨叫和呼号。


    在那之中,秦长荣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盈满了他的眼眶,和风雨江河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秦长卿被人架着涉水往外走,颤抖起来,声音已经变得哽咽:“兄长……”


    轰隆——


    雷电照亮洛河水中的人墙。


    洪流澎湃翻滚,劈头盖脸地冲过每个人的身体。


    秦长卿就在缺口中央。千金之子,禁军统领,当缺口需要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跳进河里的。


    在他的身后,一队一队的洛阳禁卫军抱着沙袋,泥牛入海一般坠入滚滚长河。


    “洛阳禁卫军听令!”秦长卿吼道,“手抱紧,核心收,运功,撑住!!不论如何,不可放开同袍的手!!”


    “是!”


    他的身后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要堵住堤口,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办到的。成百上千,乃至上万的军士,身上系着长绳,举身奔赴洛河。他们挣扎着,嘶吼着,抱在一起,组成了一层一层的人墙。军士们摩肩接踵,死死地勾着彼此的臂膀,生生地抗向了这铺天盖日的水潮。


    如同蚂蚁抱团,这一层一层的人墙,竟然真的堵住了堤坝的溃口。


    秦长卿的旧伤并未痊愈,还剩了点尾巴,此刻身上已经透出了淡淡的血色,淹没在滚滚黄河中,眨眼间就散尽了。他死死地咬着牙,漆黑的瞳孔带着厚重的血丝,尝到口腔里浓重的血腥味。


    体温在流逝。秦长卿知道,自己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他不是情况最糟的。


    有的战士没有真气,被浪一打,下盘不稳,便摔倒在了水里。水浪一刮,同袍拉不住,一眨眼就消失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身后的背水面,已经不能站人了。


    源源不断的战士摔倒,滚落在洪水中。


    源源不断的战士从河堤上跳下,补充他们的位置。


    周乾归还站在堤岸上,就在水浪最猛的位置。两个近侍宦官护着他,无人敢退。淡淡的金光萦绕在每个人的身上。帝王,将军,百夫长,士兵,女子……此刻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每一个还活着的个体,都能成为这堵墙的一部分。


    众生之志,四海齐心。


    透过朦胧发红的视野,秦长卿看到秦长荣被一个军士背起来,游到了岸边。他的心突然地放下了一点,呛咳的嘴角也带上了微笑。


    他的主君在他的身旁。


    他的弟弟在他的身后。


    他的妻子,女儿,也在洛阳城里,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这里多坚持一息,他们就多安全一息。


    秦长卿已经感觉不到寒冷,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真气还在他失控的身体里流转,将他的脚死死地固定在河堤里。在漫天满眼的金光里,他只是觉得……高兴。


    为他还能站在这里,而感到高兴。


    “秦长卿…”周乾归闭上眼睛,轻叹一声,“你啊……”


    微小的叹息消失在暴雨洪流中。


    如同血尸围城的那天一样,君王不会勒令他最得力的将军回来。


    每一个军士都身披泥泞,每一个军士都在洪流中挣扎。秦长卿也是其中一员。不如说,正是因为秦将军会身先士卒的跳下城墙,跳下河堤,他才能拉起这支舍生忘死的队伍。


    那洛河中央的身影死死地钉在那里,头颅高扬,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们还能撑多久?


    圣女又还需要多久?


    周乾归不知道。但他会一直站在这里,天子与洛阳同生死。


    “驾!!驾!!!”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了泥泞的雨幕。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暴雨中疾驰而来,又被滔天的水浪所惊,扬起前蹄。周乾归回过头去,刚好看见一个男人从军马上滚落下来。


    那男人披着毫无用处的蓑衣,全身早已经被雨浸透了。这一下摔得有点狠,趴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口中哀道:“陛下!”


    旁边的近侍连忙上前,周乾归一挥手挥退近侍,半蹲下身体,亲自扶起那人。那人满脸是血,趴在帝王的玄袖上喘匀了一口气,顾不得尊卑礼仪,急急抬头道:


    “陛下,臣乃街道司清化总司刘昭,有要事来奏!”


    =


    “闪开!!”


    这一次,是顾潮平的藤蔓扯开了吊树影。


    沸腾的淤泥翻滚着淹没了前方。


    铁水已经填满了四分之三的裂隙,余下的空间已经相对较小了。但是就是在这一小片空间里,填满了海量沸腾的淤泥。


    吊树影浑身都是淋漓的血。这位好不容易有了点真人相的军师,此刻再一次浑身泥泞与伤痕。他深呼吸着,摇摇欲坠。


    一轮巨大的缺月浮在他的背后。


    鸣钟月第二能力——【饲神】!


    吊树影牺牲自己的血肉灵魂发动月蚀饲神,提升周边所有生物的能量。


    若不是【饲神】的辅助,顾潮平等邪祟早已命丧于此。饶是如此,顾潮平身上也已经被开了许多口子,鲜血把白衣浸的斑驳。


    “还不够……”吊树影拼命压抑着颤抖的指尖,身形已然半透明了,声音近乎魔怔,“还不够…淤泥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不行……”


    淤泥翻滚着溢出来。这些淤泥没去管顾潮平,反而再一次冲吊树影袭来——就好像它们有意识,知道谁最关键又好欺负一样。


    一堆铜铁尖刺噗的刺出,替吊树影遮开沸腾的淤泥。


    田恕己也在这里。每一寸填满缝隙的合金都是他的力量。他人小,飞在空中,也浑身是伤,抓着吊树影的衣袖急道:“不能了!吊树影,你不能再给更多了!”


    “你的形态已经不稳了!再这样下去,你会魂飞魄散的!”


    吊树影咬咬牙,黑眼球逐渐消失,瞳仁泛白,是他加深【饲神】的征兆:“你当那群洛阳人能撑多久?乾坤尽毁,我要这魂魄有何用,不如统归了山河……”


    “吊树影!”田恕己和顾潮平急道,却根本没法反驳他,只能含泪扭过头去。


    正在此时,一声轻柔的怒叱声传来:“找死也不挑个好日头!”


    吊树影浑身一震,黑瞳仁倏地回来了。一块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他的头脸上,把他砸的痛叫一声,差点仰倒。


    轰!轰!轰!轰!


    无数颗巨大的星石陨落而下,重重地砸进淤泥中。在淤泥反应过来之前,一裹一卷,尽数扔进了裂隙里,在百辟峰上浇出一片非人的惨叫。


    裂隙之处,一个白衣的纤细身影款款落下。


    与此同时,一扇巨大的铁片也突然出世,被几根铁针提着,狠狠一推淤泥,许多淤泥就掉落了裂隙。


    红衣女子缩在藤蔓上,伸出手,如墨长发无风自动。


    “连苦!姜堰!”顾潮平捂着流血的胳膊,急道,“你们怎的来了?村子怎样了?”


    红衣女子正是姜堰。她身上也诸多泥泞残缺,一看就已经经历过一番苦战。她解释道:“黑凤山中,暴雨带着泥石流滚落。我们撑了一会儿,想法子转移了村人。林济海又让许多人临阵受测成了新的昆仑剑君,和余下的昆仑剑君结成了剑阵,几番尝试演练,终于抗住了泥石流。我们腾出手来,来帮你们。”


    寥寥几语概括,不知多少辛酸艰苦。众人心神巨震,一时无言。


    连苦则“哼”了一声,对吊树影说:“往后的每年今天都是补天胜利纪念日,我可不想跟你的忌日一起过。”


    吊树影龇牙咧嘴:“我也不想啊!”


    “多说无益!”连苦毫不客气,雪白水袖往吊树影脸上一甩。她身上诸多伤痕残缺,鏖战已久,气力衰歇,却半点没弱了气势。此刻抱起手来,一字一顿道:“黎小姐带我们来补天,是给大家求活路的,又不是让你找死的!”


    女鬼低掩的眉目锋锐,她的身后,流星闪现。


    “区区天漏之缺,几点淤泥,我们一起解决它!”


    众邪祟大笑起来,看着那沸腾的泥潭,齐声应道:“是!”


    “走!开活路!”


    =


    百辟峰深处,劳工已经换过了好几轮。时不时有人脱水被抬下去,又有人顶上来。鲁望下去休了一轮,此刻已经第二次上阵。人员在更替,铁水和小车一刻未停。人人都卯着一股劲儿,时不时抬头看看那浮在空中的,一切的希望。


    黎应晨的衣袖在炽热的滚风中飘扬。


    终于,她睁开眼睛,直视着这刺眼熔炉和万人汗水,金瞳光芒大盛。


    快了……


    不差多少了。


    第108章 暴雨-核心


    “噗啊!”


    李铁从汹涌的水中挣扎出来,拼命仰起头,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周围的同袍死死地挽着他的手,他也挽着他们。前后的身体挤在一起,才勉强维持住了他的重心。饶是这样,也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前后漂浮不定,宛如风中浮萍。李铁在水中拼命蹬着腿,让自己的口鼻浮出水面。


    他站不稳,腿上一定漏了太多水了。李铁在心里懊恼。不过好在有一大片金光笼罩着他,替他们将那些水隔绝了一部分。


    李铁小时候家里穷,没钱烧炭,遭了一场高烧,脑子不太好使。打小就没人爱跟他玩,只有村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姑娘待见他。俩人从小玩到大。等长大了,要提亲了,哑姑娘的家里要他出五斗小米,还要有个屋头,有三分地,才肯把女儿嫁给他。


    李铁就为了挣这一个屋头三分地从了军,远赴边塞。秦将军治军赏罚分明,只要能打肯拼,大家都有出头的机会。他脑子不好使,也想不到太多,闲时有钱有小玩意儿,一股脑地全都寄回家乡,让爹娘给哑姑娘家里送过去。让哑姑娘等着他。


    李铁人傻,又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也不知道哪天就没了。但哑姑娘抱着他寄回来的虎头扣,哭得肝肠寸断,宁死不嫁,一定要等着他。姑娘爹娘心疼女儿,拗不过她,又拿人手短,也就允了。


    这一等,就是七年。


    七年之后,李铁因为作战英勇,有一把子力气,在部队里升了什长,衣锦还乡。


    他回村的那天,锣鼓喧天。哑姑娘穿着家里最好看的粉红裙子,扑进他的怀里。那是他寄回来的布料做的。


    后来哑姑娘就成了他的哑老婆。哑老婆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个个虎头虎脑,可爱的紧。再后来部队建制合并,李铁被调进禁军,在洛阳买了屋头,带着他的哑老婆一起搬进了洛阳城。哑老婆比他聪明,做得一手好菜,就在街头支了个卖馄饨的小摊子,让孩子帮忙吆喝。一家人踏实肯干,孩子一天天长大,钱也越来越多。


    队伍里人人都知道,李铁脑袋不好使,认死理。为了他开馄饨摊的哑老婆和他的儿女,他什么事都能做得。


    就如同刚才,秦将军说需要人肉来给洛阳挡洪水,李铁腰上栓了绳子,毫不犹豫地就跳下来了。


    李铁想不太明白复杂的事情,但他知道,他老婆和孩子在城里呢。


    大水冲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水越来越大了。


    李铁拼命游着,浮着,死死地抱着同袍。但他水性不好,越来越难以维持了。


    哗啦!


    前面一个瘦高的士兵被一个浪潮打过来,一下子没站稳,冲开了挽着的手,扑倒在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不好!李铁连忙用肩膀去抗。但是水流这么湍急,哪里是他扛得住的呢?那瘦高的兄弟噗的一下穿过了李铁和同僚中间,被水卷进下游去了。


    他再也浮不上来了。


    他们和李铁没什么不同,谁没有老婆孩子,老爹老娘?


    李铁却没心思悲春伤秋,他努力浮出水面,扯着嗓子大喊:“二行!!二行少人了!!”


    噗通!


    一个新的身影跳了下来,顺着绳子挤进了几人中间。


    李铁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女娃。梳着发髻,口上还点着快掉完的胭脂。应该是天子随架的宫女。他不认识,赶忙道:“错啦!二行应该是刘陆队里管的,怎么下了个女娃?”


    那小宫女死死地扯着别人的胳膊,小脸煞白,喊道:“刘大人早就被水冲走了!已经没人了!”


    “当兵的,你别小看我!我…我可是给圣女大人端过水的!…呜噗!”


    李铁肃然起敬:“厉害!”


    很快,李铁就没有余力去管那姑娘了。


    越来越多的人被拍进河里,越来越多的人跳进来。洛阳禁卫军已经快打没了,剩下的人有什么算什么,都上来了——宫女,太监,伙夫,马匹……


    不停地有人死去,也不停地有人活着被冲走,在水面上留下一声刺耳的尖叫。李铁拼命用肩膀顶住了两个人,更多的也无能为力。他翻滚在水中,还能活着就是一种极致的幸运。


    “将军!将军!”


    身边传来嘶吼的声音。


    秦长卿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眼前耳边都是一片朦胧的血色。巨大的水浪声掩过了一切。


    直至最后,他的脚仍然死死地钉在堤坝上,他的头颅仍然高昂。


    那是一员虎将至死不屈的傲骨。


    “坚持住!坚持住,再撑一会儿!”


    泛滥的洛河中央,洛阳的军士在水浪中翻滚。


    “圣女大人他们,一定会把天补上的!”


    =


    “你没事吧?”


    天穹裂隙中,剩余的空间已经无比狭小了。姜堰打了个滚,从连苦身上爬下来,狠狠一擦脸颊:“我没事!”


    连苦说:“我们现在花费的每一秒…都是别人拿命撑出来的。”


    “吊树影,你的计划可靠吗?这样的方式…真的可行?”


    吊树影说:“人事已尽。”


    “不必再说了,小黎相信我们能办到,我们就必须办到。”


    姜堰说着,手中银针穿着铁板推出,狠狠地刮掉最后一层淤泥。


    “就是现在!”


    “终于……终于!”


    连苦的身形透明到肉眼难以捕捉,飘忽不定。


    她顾不得受伤严重的身躯,高喝一声:


    “来了!”


    依仗着鸣钟月的能力,连苦拼上所有,调动了全身的怨力。


    一颗巨大的,扁平的流星,在她的头顶逐渐成型。


    “闪开!!”


    顾潮平高喝一声。


    姜堰一把扯过脱力的连苦,一起滚出缝隙。


    更多的淤泥试图喷涌而出,顾潮平却不闪不避,剑光一舞,还没等淤泥落地,就被他打散了。藤蔓在他背后扯住那片流星,和他一起,径直冲向那五彩斑斓的屏障。


    最后撤离的是吊树影。他深深地看着顾潮平,作了一揖,悄无声息地退开。


    轰!!


    巨石带着顾潮平一起,撞向了那片屏障。


    一片亮白色的光辉涌起,那些藤蔓裹着流星巨石,同着顾潮平的血肉一起,将屏障牢牢堵住,生生地将淤泥堵回了屏障里。


    【百目星君-泥木偶像】


    仅仅将站在你面前的表象击溃,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只要还有一个百目星君的信徒存在于世,百目星君便不会消失。


    换言之,他的**……可以成为任何东西的基石!


    只要百目星君的故事仍然流传,他就是永恒不灭的,最好的填料。


    顾潮平在一片耀眼的白光里闭上眼睛。


    师父,弟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您泉下有知,会为我感到欣慰吗?


    昆仑空间里,发出一声清远的嗡鸣。像是剑鸣,也像是这片山海长空的致意。


    广场上的人们井井有条的忙碌着,一如当年川流不息的昆仑子弟。他们从锅灶与草药间抬起头,懵懂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裂隙中的淤泥,终于清尽了!


    黎应晨缓缓抬起头。


    百辟峰里,金光大盛。


    她复制出了最后一个所需的部件,停下了手。


    旁边的工人们一拥而上,将最后一个大机械分解,送入熔炉。


    短短三天里,黎应晨感受到了无数澎湃的情感。洛阳也好,黑凤山和邪祟也罢。众生之志充盈在她的胸腔里,每一个人心中的声音她都能听到。


    她是枢纽,是旁观者,也是最大的引领者。


    黎应晨只知道一件事情——她不想辜负人们的决心,这一点异常坚定。


    寻路的人融化在九天之上的决心,爱她的人因她所起的力量,守护者们众志成城的希望……它们经由星辰的力量,凝聚在她的身体中。它们支持她造出源源不断的复制品,溢出的力量又逐渐汇聚盘旋,最终在心脏处,凝结成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团块。散发着熔融的暖意。


    黎应晨缓缓落在地上,捂住滚烫的胸腔。不知不觉间,她的眼中已经充斥着金光,就连猩红色的左眼也弥漫着淡淡的亮色。有奇怪的暖意在她的血管中流淌。


    黎应晨低着头,捧住身上的金光,发动了【群星所言】。


    “告诉我,这是什么?”


    群星的回答很快回来了。


    【它是成为高维生物的核心。】


    【世界之灵万众一心,凝聚在一起,会成为星辰。每一颗星辰都有自己的核心。星辰的能量对比世界之灵,有着质的飞跃。让我们有机会触及多元宇宙,干涉世界存亡。】


    【我们也很惊讶。明明经常自相残杀,但是当人族凝聚在一起时,竟然也出现了类似的东西。】


    【按你们的语言习惯,也许可以称为……】


    【神格。】


    黎应晨瞪大眼睛。饶是她这样机敏的人,脑子也卡壳了一瞬间:“神……”


    【它还在成长之中,尚未成熟,也没有多少力量。不过毕竟是你的东西。也算是个好事吧。】


    黎应晨突然笑起来。


    她捂住脸,笑得乱七八糟,心中五脏翻滚,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最终只是缓慢地说:“这不是我的东西,而是大家的东西。”


    神是由众生制造出来的。


    黎应晨慢慢地弯下腰,尝试着调动自己胸腔中的神格。


    它动了。


    尚未成熟的神格也有它自己的力量。它带着黎应晨的意识浮在虚空中,看见每一个为她而战、为自己而战的人。


    黎应晨感受那股力量的强度,她知道自己能做一件事情。只有一件事,用来干涉这个世界。


    谁最需要她?


    苍穹裂隙之中,已再也没有一点淤泥了。空荡荡的裂隙无能的怒吼,只能任由滚烫的铁水流淌,等待它们填满最后的空隙。


    洛阳城深处,秦夫人坐在亭台楼阁边,为不能动的小孩撑着一把伞。一个哑女带着她十来岁的一对儿女,抱着沙袋填着泛滥的街道。王大人还在寻欢作乐。小姨娘走了,他还有别的歌女。


    洛河堤坝已经缺漏了,无数青壮男女如同蚂蚁抱团一般,拼命在暴雨洪涝中支撑着。时不时有人摔倒,在水中失去重心,一下子就消失了。


    更重要的是,黎应晨浮在空中,看的清楚:他们已经没有那么多人来继续填河了。


    这些人再死一死,洛阳就真的完了!


    黎应晨立马把意识降下去。


    哪怕天穹裂隙马上就要补好了,洪涝也不会立刻停止。洛河的情况仍然十分危险。


    只是,黎应晨也不知道该如何填上这个堤坝。她感受一下自己的力量,也许能破坏,能搬起什么重物,但是还不能创造东西。黎应晨也有点着急了。


    周乾归还在堤岸上。他弯腰合袖,在暴风雨中鞠躬,正在对那具传令官尸体喊着什么。


    ……咦?他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黎应晨一愣,赶紧打开频道。


    周乾归在风雨中,喊的是:“圣女殿下,如果您能腾出手,洛河下游旁支处,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黎应晨立马把意识挪过去。


    在暴风雨中,泛滥的洛河下游,她看到了一大群……呼喝着号子的人们。


    “一!二!一!二!”


    许多许多士兵走在洛河岸上,拖着两艘庞大的轮舫,在泥泞中,逆流而上。


    湿透的纤绳深重地勒进肉里,他们死死地咬着牙,将那两艘船向上拖。他们身上分布着淡淡的金光,是【众生志】的效果。


    这船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吃水巨深,明明是雕花画舫,体量竟然不下于两艘大战船。在这样波涛汹涌的河里,还没有翻船,就只是上下起伏不定。


    正因如此,士兵们其实也很难拖走它。更何况是逆流。单单维持着它不被冲走,就已经很困难了。


    黎应晨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搞到的这两艘大船,却一下子就认出了它的用途。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109章 暴雨-天晴


    【预警:请10.26以前,从这里开始看的朋友,重温一下108章,10.26凌晨108章有重要修文,带来不便深表歉意QAQ】


    黎应晨伸出手,尝试调动身体里那股莫名的暖流。


    眨眼之间,黎应晨已经浮在了洛河上空。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神格】便是肢体的延伸。黎应晨试探性地伸出手,好像有许多人一起拖着她,她们一起……拿起了那两艘巨轮。


    纤夫们横七竖八地摔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那巨轮缓缓上升,哗啦一声,离开了水面。


    不知是谁无意间抬起头,指着天空大喊一声:“快看!”


    天空之上,黎应晨浮在一片金光里,注意到大家的视线,低头冲他们挥挥手。


    金光辉煌闪耀,却没有灼伤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泥泞中的人们已经看呆了。


    明明是奇诡的未知场景,却莫名的一点也不叫人害怕,胸腔里反而滚着发胀的崇敬和亲切。


    黎应晨拖着那两艘巨轮,冲向上游堤坝。


    “圣女大人……”


    已经有人热泪盈眶,乍一松劲,脚下虚软,跪在地上,盯着黎应晨离去的背影。


    圣女大人,交给您了!


    黎应晨突然感觉手中一轻,那些帮助自己托起轮船的力量,似乎又多了些许。


    是这样吗…她在风雨中飞行,若有所思。


    虔心崇敬信任她的人越多,【神格】的力量就会越强。这就是顾潮平的感受吗?


    凡人尽己之力,虔心敬神,却不知,神本身就是人们托举创造而出的。


    黎应晨手握开山裂石之力,此刻却非常明白,自己只是一个载体。


    ——天助自助者!


    洛河堤岸上,李铁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


    太冷了。秋冬的大水太冷了。他被浪打得沉沉浮浮,已经快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了。


    前头给圣女端过水的小宫女,刚刚差一点就被水淹了,李铁拼死冲上去搭了把手,帮她站稳。小姑娘救下来了,李铁自己却也被水里的石头砸了一下,半边身子都麻了。


    但他还活着,活着就很幸运。


    现在的堤口,已经不满了。


    越来越多的人消失在翻滚的水浪里,而能继续跳进水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李铁现在已经快勾不住同袍的手了,每两个人之间都有空隙,潮水汹涌拍过,向下游泄去的越来越多。好在圣上还在残破的堤岸上站着,那层金光还在撑着……


    在水里泡的太久,实在是太累了。李铁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比全身酸痛更可怕的,是他已经快感受不到痛了。这很危险,当年带他的老伍长就是这么死在冰川的。


    “傻铁蛋子!傻铁蛋子!”


    同乡拼命喊他。


    好吵。李铁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已经灌了一嘴的水。恰逢一个大浪打来,浇透了全身透心的凉。浪大的叫人想死。


    “不许这么叫俺…”他嘟囔。


    他喊不出大声音,但那同乡也听见了。他拼命地挽着李铁的胳膊,说:“你要不上去吧?!”


    “俺上去了,我这不就漏了?”


    “不会的,上面有新人下来!”


    “胡说。咱们已经没人了。”李铁说,“头排的桩子被水冲走了,上头一直都没下来新人,他那一直漏水。”


    同乡几乎在哀叹了:“你向来傻的可以,这时候怎么这么清楚了?”


    “别想蒙俺。”李铁说,声音已经越来越低了,“兰芳和孩子还在城里呢……”


    李铁昏沉的视野里,前排的小宫女还在水浪里上下滚浮着。早已经湿透了,小丫头的肩膀细瘦,吃不住冷,在大浪里瑟瑟发抖。


    她是个厉害的人,还给圣女殿下端过水,李铁就没好意思说。她其实梳了个和他家小闺女儿一模一样的头,两颗发包一左一右盘着,说不出的俏皮可爱。身量、高矮,连声音都那么像,从背后看着,和他家闺女一模一样。


    兰芳是个能干的女人,他家闺女也早学会了帮哑娘叫卖馄饨。每逢清晨晌午,跳颠颠地跑在路上,小肩膀韧韧地顶着篦子,一蹦一蹦的,喊都喊不住。


    李铁看着这小宫女,就想起自家丫头来。看着小宫女在水里滚着,就好像活脱脱地看见自家丫头在水里滚着一样。那肩膀太窄了,叫他的心都在跟着发抖,舌根发苦,话都说不出来。


    他多放过去一滴水,兰芳她们在城里,就多一滴水!


    想到这里,无穷无尽的力量就涌了上来。水也不冷了,浪也不叫人想死了。李铁死死地把着同乡的手,被河水浸得冰凉的手,却越来越热。


    “俺不走…俺不走……俺不走!”


    俺不走!


    随着这一声爆喝,李铁身上的金光,骤然一亮。


    【当[众生志]连续持续超过三十天,其中部分成员有概率获得[祖灵附身]效果。】


    万钟殿里,梵音盛大。女帝抬起头,眼中升起复杂的感叹之色。


    当这股精神之力过于精纯,有可能,也不需要三十天那么久?


    李铁本人还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他站在大水之中,只觉得自己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甚至有能力一手捞住一个滚落的同袍,在风雨中咆哮。


    一阵灿烂而柔和的光,自半空中洒落。


    风浪中的人们抬起头,看到一个少女衣袂飘飘,快活地降临。


    这个身影,很多洛阳人都熟悉。


    李铁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圣女殿下!!”


    圣女黎应晨拼命地挥着手,似乎在喊着什么。


    堤坝边缘的周乾归也一下站起来了,他和仅剩的一个近卫似乎都在喊着什么,向这边冲来。


    但是风雨太大了,声音被淹没,根本听不清。


    “圣女殿下!是圣女殿下!!”


    “圣女殿下,天补完了吗?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殿下,您是来帮我们的吗?”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咦,圣女殿下好像在说什么?”


    李铁挠挠头。


    随着黎应晨越来越近,终于,李铁从那磅礴的风雨中,捕捉到了少女清脆的嗓音。


    她在喊:“让开!!快让开!!!”


    巨大的阴影遮天蔽日,从身后缓缓挪来,停在了他们头上。


    “咿!!!”李铁差点魂飞魄散。


    看来圣女找到了堵堤的材料!


    现在,他们需要赶紧撤开上岸了。


    可是这一句’让开‘,哪有这么容易?大家没有被水冲散,全靠绳子从左到右一股劲儿的穿着绑着,手挽着手,才能勉强在大水里生存。若是放开上岸,水流这么大,一下就都倒了。


    下来的时候没想着这事儿,只想着把水堵住,到要走的时候,问题大了!


    “太好了…圣女大人来了,我们就安全了……我们…能走了吧?”


    摇摇欲坠的小宫女,此刻心神一松,终于撑不住了。


    她本就是强行坚持着的,泄了那口气,顿时没稳住身子,被回浪一卷,结结实实地扑倒在水里。


    噗通!


    小宫女此时才知道厉害,再开始挣扎自救,却已经太晚了。


    情急之下,李铁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来的,胸中就涌起一股牛劲。他大喝一声,迎着激浪向前一步,身上金光暴起。堤坝河浪之中,所有人的身上都升起了一股奶白色的银光。这些光像是泡泡一样,裹住了每一个人。


    万钟殿里,一个年轻的白发女祭祀举起手中的权杖,口里念念有词。


    李铁手一挥,卷!


    堤坝上手拉手的,河里摔倒的,还在这附近的,所有人都被银光裹住了。李铁宛如定海针一样钉在水里,手中银光风狂卷,将所有人送到了岸上。


    “我草!这也行?”


    “哎呦!”


    “冻死俺了…哆哆哆…”


    小宫女浑身湿透,缩在泡泡里,惊疑不定地喘息。


    同乡敲着泡泡,大惊失色:“天杀的泼才,你什么时候长得这本事?!”


    “俺也不知道啊。”李铁挠头。


    黎应晨浮在空中,却是比他们清楚。她很快想到了众生志的附加效果,喃喃着摸下巴:“这就是祖灵的效果吗?”


    “哎!下头的那个大哥!”黎应晨挥挥手,手扩成喇叭,大声喊道,“帮个忙!”


    “什么?!”李铁连忙抬头,“圣女殿下,您吩咐!”


    黎应晨把船挪来:“这个,这个!帮忙把船底戳俩洞,要能漏水那种!”


    虽然她用荒水凿也可以,但是这种铁木强度很高,荒水不以破坏力见长,会花费很多的时间。


    “啊?”李铁愣道,“俺能行吗?”


    “试试。”黎应晨撺掇道。


    万钟殿里,那杀气腾腾的苏丹睁开眼睛,大笑起来:“这小子最大的执念是想保护同袍,第一个显化名额,你小丫头当之无愧。现在他次要的执念是破木,这最后一个显化名额,可得归我了!”


    “随你。”女祭司淡淡道。


    李铁自己也乘着银光降落到岸边,抄起一个同袍扔在地上的佩刀,沉气提腕,试探性地劈出一刀。


    锃!


    陌生的真气暴烈四溢,一下子打通了李铁四肢百骸的经脉,痛得他大叫一声,刀气直冲而去!


    空空!两声巨大的碰撞声,两艘船底都漏了许多口子。


    透过缺口,金银财宝的光绽露而出。


    首饰,宝石,一块一块的,沉甸甸的黄金。


    周乾归仰头看着天空。


    王家世代名门望族,这些金银,哪怕在盛世都是一比巨大的财富,何况现在呢。


    这些世家大族,嘴上说着什么祖业积累,耕读传家,实际从没有事过一天的生产,也从来不管百姓死活。不知多少捐苛杂税,只顾盘剥。危难之时,让他们在洛阳宅邸内种植粮蔬,都废了无数的心思。天灾临几年就开始年景不好了,还能积累这么多金银,这都是多少的民脂民膏,实在不能细想。


    新的世界即将到来,而这些蛀虫……也该被好好地,清洗一下了。


    周乾归眯起眼睛,背手不语。滂沱大雨里,天子早已全身湿透。他一句话也没说,身旁唯一剩下的侍卫却轻轻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一定有人要死了。


    黎应晨大笑起来。她调用神格的力量,对准将那两艘大船,并排向下降去。


    哗啦!!


    一声巨响,滔天的水浪溅起,宛如一场纷杂白幕,扑在每个人的身上。


    正如王大人所言,这两艘船与船上的财富,实在是太沉了。


    沉重到一放进缺口,就重重地坠进土地里,纹丝不动。


    这无数沉甸甸的金银,就这样,沉进了洛河水底。


    堤坝中央的缺口,被堵上了。


    背水面湍急的水流,渐渐变小。


    老百姓的汗水和血泪,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用在了保护老百姓上。


    与此同时,百辟峰内,一个铁匠鼓着筋肉,冲向裂缝,将最后一车铁水,也倾倒入了那苍穹裂隙中。


    哗啦——


    随着最后一点空隙被填满,天地震动。


    那是一个未成形的、混沌的新世界,毁灭的悲鸣。


    随着裂缝填满,暴雨的云后继无力,逐渐停止了翻滚。


    远处的天际线,重叠多日的云层,渐渐散去。


    雨停了。


    金线般的阳光刺破云层的缝隙,洒落大地。


    黎应晨使用完了神格的力量,慢慢地落在地上。她低头感受了一下,距离神格下一次累积起相同的力量,至少还有一两个月。


    她的裙摆触地的同时,阳光也洒下来了。


    黎应晨全身湿透,在雨里站了多时,此刻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宛如泡在温水里一般,暖融融的,就这样把每个人裹满。


    看着眼前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们,黎应晨擦一擦脸上的薄水,展颜一笑。


    面对着诸多期待的眼睛,她宣布:“天漏之缺,已经被填满了。”


    “我们,把天补上了!”


    第110章 水后


    众人怔怔地看着黎应晨天神一般翻飞的裙角,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李铁讷讷道:“我们…我们补上了?”


    黎应晨点点头:“对,补上了。我们赢了。”


    下一秒,欢声雷动,在洛河沿岸炸开。


    无数筋疲力竭的人喜极而泣,瘫倒在湿润的河堤上,滚烫的泪水流进土地里。他们声嘶力竭地跳着,吼着,冲天的响声直入九重云霄。


    这里有军士,有徒役,也有天子近侍,王侯将相。但是没关系。此刻任何的身份都不再重要。近侍宦官和士兵紧紧相拥蹦跳,宫女在渔夫和校尉的簇拥下喜极而泣。


    他们只是一群,并肩奋战,舍生忘死,共同保卫了家乡的洛阳人。仅此而已。


    黎应晨大笑着加入了欢呼。她趴在荒水上,和每个人击掌。人们把她高高地托举起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秦长荣在哭。他跪在地上,抱着这片湿润的土地,一下一下的亲吻。雨后泥土清新的水汽填满了他的整个口鼻。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对这片土地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在这一刻,他完全理解了兄长的举动。曾经兄弟的隔阂,那些他未曾出口的疑虑,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当秦长荣抬起头时,曾经质疑过他的军士们都围在他的身边。他们或站或坐,或者已经躺卧在地,眼里都是一样的亲切和敬意。


    在这漫长的庆贺里,周乾归也在扬天嘶吼,他的声音已哑,泪水从脸颊上滚落,唯有额间的心头血依旧鲜艳。周乾归少年天子,继位以来,从未有过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


    吼得久了,嗓音就干涩嘶哑,岔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旁边有人立马递过来一杯净水。


    周乾归回头一看,正是来送信的街道司刘昭。他在暴雨中坚守岗位,组织百姓撤离,又在获知消息后顶着暴雨飞马十几里,驰援洛河。正是因为他,周乾归才知道下游有


    船可以堵水。刘昭因从马上摔下而没有下水,此刻全身是伤,仍然忠心耿耿,为国为民。


    “你多大了?”周乾归问。


    刘昭道:“臣今年三十有二,宣鼎初年入仕,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周乾归颔首。


    帝王几个心绪转念间,不知多少人的命运悄然发生了改变。


    事后,就到了搜救幸存者,处理伤员的时候。


    说是搜救,洛河浪潮翻涌,根本没有什么找寻的余地。李铁暴发之时,还在百米附近的人们,不管是生是死,皆已经救在了河岸上。剩下的,就无能为力了。


    没有人找得到秦长卿。


    在有人注意到的时候,秦将军已经消失在了滚滚浪涛中。


    他身旁的亲卫并不意外。在更早的时候,叫将军的名字,他就已经不会回了。浪潮翻天之后,失去意识的人是决计留不下来的。


    逝去的生命滚落在滔滔江水里,他们的灵魂会融进山河,流归百川。


    有人在为他们失声痛哭,周乾归没有。他凝视着这片他们共同守护的山河,遥遥望一眼洛阳的方向。叫人取来半杯清酒,拂袖一撒,入江河。


    “敬你一杯。”周乾归说,“来生再来见我。”


    不是“朕”,而是“我”。


    黎应晨和秦长卿并不熟悉。她只是凝视着如常流淌的滚滚江水,想到那些天白凝春熬过的夜,他们一起通宵制定的治疗方案。秦长卿是第一个住进无光海的伤患,现如今无光海已经人山人海。


    单个个体来看,人类真的很脆弱。白衣军花了那么大心思才救回来的生命,想要杀掉,只需要短短的几个瞬间。


    但是看着天边已然填补修复的裂隙,黎应晨又很难继续这么想。


    洛河浪潮涛涛,堤坝与船舶依旧如山矗立。如同人类的传承一般,永恒不朽。


    黎应晨歪着脑袋思考了半晌,最终微微叹息一声。


    大抵这就是人类吧。


    渺小又伟大的人类。


    莫名其妙地,黎应晨能感觉到,秦长卿还在这里,在江河湖海的每一个角落。


    她有种预感。等待天宫建好的时候,她还能再看见他。


    回城的路上,秦长荣接替了秦长卿的位置。秦长卿本来受了些伤,难以上马,还是那个曾经质疑过他的军士,蹲下身当脚垫,将他送上马。他就这样握着缰绳走在最前方,带着一群洋溢着喜气的人们。没有一个人会超过他。


    他会成长为一个和秦长卿完全不同的将领,一样能担起洛阳禁卫军的未来。


    =


    洛阳城里,苦苦支撑的人们,终于等到了雨停。


    人们走出藏匿点,走上大街小巷,蹚在水中,一边搜寻着幸存的物资,一边欢庆着大家的胜利。


    昆仑广场的队伍宣告解散。休息得当的劳工们,经由昆仑裂隙的传送,一一回到了自己家里。老妇人和邻居妯娌一起回家,人人脸上充满疲惫,却又荣光满面,挺直腰杆。在昆仑广场上,她烧了也不知道几百上千锅水,这些水都送上了洛河堤岸,送上了百辟峰,成为了抗洪勇士的生命之源。


    老妇人回到家中,刚好碰到迎出来的儿子。小伙子满脸惊恐担忧,差点和老母撞个满怀。他一直在天穹裂隙里清除淤泥,肩上被淤泥灼伤一块,并不严重。回到家里不见母亲,吓得魂飞魄散。他一把保住母亲,喜极泣道:“娘,你到哪里去了!”


    老妇大笑起来。


    昆仑广场上组织庞大而事态频出,她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就像她去补天的儿子一样。


    她们不是被保护的累赘,而是一起奋战的斗士。


    李铁也回到了家中。他家住在青化街区,已经被水淹了。但当他蹚着水推开门,却发现家里的床被架高了。所有的财物细软都被妥善藏好。一切容易湿,怕水泡的东西,都收拾在高处的架子上。就连木头打的馄饨摊子,都拆散了件儿,能搬走的,都放在了阁楼上。


    不用问,一定是他最能干的哑老婆。


    “啊啊!”


    身后传来一声有些激动的,沙沙的呕哑声。


    李铁猛地回过头去,正是哑老婆兰芳,带着他们的儿女,回到了家门口。兰芳的儿子长得很健壮,半大的小伙子已经比母亲要高,也能搬得动重物了,背着许多沉重的细软包裹。


    “兰芳!”


    李铁冲上去,和哑老婆紧紧相拥。两个人都把对方抱得死死的,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一如当年,李铁从冰川剿匪前线回来,兰芳穿着粉衣服,站在村口等他。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两个平凡残缺的灵魂,还是劫后余生,永远相守。


    只是这一次多了两个新的家人。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在身旁抱上来,一家人又哭又笑,在大水里拥作一团。


    女儿抱着父亲,笑得见牙不见眼,细瘦的小肩膀上披着蓑衣,挂着小小的包,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利于生活的好东西。


    在新的世界里,他们还会有很长的人生。


    女儿说:“爹,都说洛河凶险,好在你没事!”


    “俺没事,俺好着呢!水这么大,你们娘仨都可全乎,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这就说来话长了。”儿子擦擦眼角的泪,破涕为笑道,“咱们整个街区都没死人,还要多谢一位好心的夫人……”


    ……


    一模一样的图景,在许多户人家中上演着。


    水势得到控制,大家就要离开王府,回往家中了。秦姨娘谢绝了第一百四十七个想要帮她的年轻人——也是最执着的一个,那个青楼姑娘自身也难保,却与她拉扯了好几刻钟,执意要带善人姐姐离开——合上了王府的大门。


    说什么天大的善人,我养你也好。


    秦莺莺自嘲地一笑。


    她自小学着手艺,钿头银篦击节碎,一曲红绡不知数。她已经过惯了这种锦衣玉食,华服美酒的生活。她爱喝的玫瑰香露有价无市,一小瓶足以买下一处田产,还是王大人巴巴找来讨她欢喜的。要她逃出王府,跌落街头巷尾,做个民妇逃奴,她却是过不得那种日子的。养她?小丫头呀,你养不起的。


    更何况,王大人也不可能放过她。她去谁那儿,就是害谁。


    秦莺莺很有自觉,她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她不介意侍奉男人,甚至还很享受。她爱唱曲儿,爱弹琵琶,也爱享受美酒美食,清闲富贵。


    她只是自小就见不得别人受苦。她自己有一盘九转海棠鸡吃时,街边的小狸奴也会有些骨头啃。


    秦莺莺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她就是爱看小狸奴吃饭而已。若是挠她,也就不喂了。可惜那小狸奴毛茸茸圆滚滚,撒着欢儿的给她翻肚皮,还用脑袋蹭她的手。她这心肠,也就一直软下去了。


    一念之差,有此苦果,也是她咎由自取。不能牵连别人。


    留在这里,王大人一向喜欢她,说不得有糊弄过去的余地呢。


    身后传来激烈的风。刚刚暴雨用人防汛之时,王府的人都躲在暗处。此刻雨停了,却有许多健壮的人,步履匆匆,踏着积水大步走来。


    秦莺莺闭上眼睛。


    一阵剧痛猛地从头顶传来。有人狠狠地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扯过来,掷在水里。哗啦一声。秦莺莺一下破了功,惨叫一声。


    大红的插花撒在水面上,娇生惯养的黑发全都浸在了脏水里。


    王大人带着几十家丁赶来,肥硕的脸上,胡须剧烈颤抖着。他目眦欲裂,揪着秦莺莺的头发,怒吼道:“贱蹄子!你干了什么!”


    秦莺莺全身湿透,坐在脏水里,吓得手都


    在抖,好容易才睁开秋水可怜的大眼睛,努力摆起惯常的表情:“妾,妾对您一片真心…只是让几个亭子楼阁给那些老弱避水罢了,圣上也会记您的善名的……”


    “仔细撕烂你的嘴!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王大人啪啪两个大耳光甩在秦莺莺脸上,抽得她眼前嗡一下黑下去,


    “你跟那街道司的泥腿子说了什么?!”


    坏了!他知道!


    秦莺莺哭得梨花带雨,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太年轻了,也太天真,经历过最严重的挫折也只是阿姨的叱骂。做了再多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刻,没顶的恐惧仍然淹没了她。


    说个什么夫人,小姨娘吃青春饭,今年也才十八罢了。


    王大人剧烈喘息着,思及自己多年祖业,大脑一片空白,无论如何解不了这口恶气。旁边的小厮自然极有眼力见,递过一根木棒来。这棒子沉甸甸的,垫实了一下,能要人命。秦莺莺紧紧闭住眼睛。王大人狠狠地扬起手来,手中棍棒就要打下——


    哗啦!


    秦莺莺没等到命定的死。却听到一个重物溅落在眼前的水里,耳畔炸响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秦莺莺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箭,白羽没入地下二尺,将王大人的手,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


    咣!!


    在杀猪般的嚎叫声中,眼前王府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