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我就想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明明, 他不想和小信徒有什么的。


    一个下来收尸的神,能对即将入土的凡人,产生什么感情呢?


    就算不论这些,他们之间也是不可能的。


    他和她实在是没什么缘分。


    硬说的话, 也就是互相帮对方收尸的交情。


    他的前世, 她帮他收尸, 她的现世, 他给她送终。


    如此,便两不相欠了吧。


    虽然他的确不想她再回到贺平安身边,但,但那并不是出于前夫的考量。


    只是因为不想她再回去受人折磨。


    无关情爱。


    他不喜欢宋礼遇这个老混蛋, 这样喊自己的小信徒,也不是出于对她的占有欲。


    而是,而是知道老混蛋心怀不轨。


    换做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遭遇这种事,他都会对老混蛋有厌恶感。


    小信徒不应该在他这里如此独特。


    况且, 她也从未想过,要跟他怎么样。


    他们之间的前缘,好像只要她一离世, 就彻底断得干干净净了。


    毕竟, 是她在强求, 不是他。她死后, 对他的念想也就消散了。


    他就能回到天上,继续原来的生活。


    这是他一直希望的。


    若说舍不得,自然是有的。


    怎么说, 她也供奉了他三十年,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


    但感动归感动,这辈子已经过完了。缘尽就是缘尽, 谁也不能再过多地牵扯些什么。


    况且,这三十年他在天上,也一直内心不安。


    因为她在人间是这样痴愚地拜祭他。


    他只能逃避着她的情感,也不知道拿什么去还。


    她的离世,或许对两个人来说都是解脱。


    该了结的,终于能了结了。


    他万万不能做出那种,强行将小信徒,留在自己身边的事。


    这在仙界,从未有人做过。他哪能开这个先例?


    只有魔才干得出来。


    他不会坠魔的。


    小信徒就跟他曾经为了修道,所丢弃的七情六欲一样。


    已经丢弃的东西,绝不会再捡回来。


    人也是一样。


    丢了就是丢了,没有再续前缘一说。


    尽管衡羿在院子里,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


    终于说服了自己的内心,此番下来,为何会跟贺平安一样暴躁发疯。


    可是听到管家只让小信徒进去,还是在院子里不管不顾地大闹了起来。


    一秒道心破碎。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我们明明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怎么只让花大娘一个人进去?”


    花祝年突然觉得好丢脸,这深宅大院的,哪儿哪儿都这么安静,他在这里吼什么吼?


    她像教训儿子一样,对他训斥道:“让你等,你就等。吼这么大声,像什么样子?”


    “为什么不能吼?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谁不是大老远赶来的?再者说,你自己进去,能做什么?”


    “我们来了这么久,他一直闭门不开,非要让人等!花大娘,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人不见了,我们走!”


    衡羿在这里胡乱地发泄一通后,就牵起花祝年的手,要带着她往外走。


    他并不是出于私情,只是,只是感觉不到尊重!


    对,就是对方不尊重导致的。


    才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让她独自去见一个老混蛋。


    花祝年这有正事儿要做,哪能跟着他一起胡闹。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你还能不能消停了,走这么大老远,不就是来见贵人的么?要走你自己走,拉着我干嘛?”


    “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贵人?你到底看不看得清楚,你的贵人到底是谁?是谁一路陪着你来到这里的?又是谁一路护着你,免你受到灾民的惊扰?”


    他们这一路上,看到的并不是繁华景象。


    饿死的,穷死的,耍狠被人弄死的,街上到处都是。


    说是满目疮痍,也并不夸张。


    有些地方受了灾,是直接见人就抢的。


    花祝年也很同情那些人,可是她得去京城。


    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


    那些灾民,如果住她家附近的话,她应该会给他们宣传她的信仰,谁信将军,她就给他们饭吃,这样应该能拉来不少信徒。


    衡羿想到,她连那种时候,都在想给他攒供奉,就觉得她真是个奇女子。


    有这份儿毅力,干什么干不成呢?别说他早已经回归神位了,就算没回归,以魂灵的姿态存于人世间,恐怕有她这个小信徒在,也会被她硬生生地抬去封神。


    在路上的时候,两个人还不小心住过黑店,不留活口只留银钱的那种。


    衡羿趁她睡熟后,施法将她转移走的。


    她一向大大咧咧,睡醒后,都没发现换了家客栈。


    只是一个劲儿地催着他赶路。


    这一路,都是他在护着她。


    他也不是在邀功,只是若真的要说得上贵人,那怎么看,都是他更像一些吧。


    衡羿真的会很在意这些讲话的细节,他才不管那是不是小信徒,对老混蛋的恭维之词。


    花祝年觉得衡羿真是随时随地大小疯。


    她对他暗暗威胁道:“别逼我在最开心的时候扇你!”


    “你就是扇我,我说的也是事实!我一路护送你到京城,好吃好喝地伺候你,不肯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不是让你去见一个糟老头子的。”


    刚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花祝年揪着衡羿的衣领,将他拎到一旁小声道:“我来京城不就是见他的吗?你是被鬼附身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现在对我来说,是最为关键的时刻。人我马上就能见到了,你别在这里给我瞎添乱。”


    衡羿被打之后,并没有清醒多少,反而更难受了。


    “我添什么乱了?这种老混蛋,有什么好见的?他只让你进去,他什么心思,你不清楚吗?”


    花祝年被衡羿说愣了,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就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


    “我都五十岁的人了,他还能有什么心思?我又不是没有男人!况且,他已经纳了三十多房妾室了,还能再把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大娘给纳了?”


    衡羿小声嘟囔道:“也、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踹了他一脚:“有个球的可能!”


    花祝年转身的时候,衡羿喊住她道:“花大娘,你如今可是要高就了。”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这是在讽刺她,气得她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可能是力道太大的缘故,直接将衡羿打得摔倒在地上。


    花祝年蹲下又锤了他几拳,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找他做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这种奇怪的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她,明明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一路护送她,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也的确早就知道,她要来见这个人。


    可心里就是不痛快。


    比他在天上看着她跟贺平安过日子,还要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的来源很复杂,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通俗来讲,他是她死去的白月光前夫,好不容易熬到她的现任被抓了。


    结果,他这个前夫,要一路护送她到京城,再亲手把她交给一个心怀不轨的老混蛋。


    怎么总干这种把她送给别人的事?


    是个人都干不出来。


    他一个执掌三界的神,居然还干了两次……


    上一世,是他的错,他无暇顾及她。


    一门心思只想着做自己的事,才导致她委身于贺平安。


    可现在他有时间了,他是为她而来的,怎么还是要眼睁睁地看她走向别人?


    送的人若是好便罢了,偏偏是个老混蛋。


    虽然衡羿之前想过,如果换做他是小信徒,当初可能也会选宋礼遇。


    但那是他不在的时候!


    是他已经没办法再陪伴她,她一个人穷困潦倒,流离失所,求助无门的至暗时刻。


    可现在他已经出现了,她也跟着贺平安苦熬了三十年。


    宋礼遇的作用不那么大了。


    她今后的时间,应该尽数给他。就不要再选宋礼遇了,也别去救贺平安了。


    既然她是他的小信徒,那他就有权力管她。


    衡羿无法向她解释自己内心的别扭。


    毕竟他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她也从未把他当回事儿过。


    气呼呼地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我后悔了,我不想让你去见他。”


    他说完还低下了头,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突如其来的娇羞。


    关键是人还趴在地上呢,都没人扶他起来。


    他自己也不起,就等着她扶他。


    其实,有时候,真不能怪花祝年打衡羿。


    对花祝年而言,村子里一大堆男人,都等着自己去救。


    只要救成了,那村子里的女人就不用守寡,被老光棍儿们欺负。


    她这一路上,虽然衡羿没让她受什么苦,可毕竟是年纪大了,赶了一个多月的路,说是身心俱疲也不为过。


    眼看着,人都要见到了,就差这么一哆嗦了。


    这后生突然对她发大疯,又是言语讥讽,又是阴阳怪气,一个劲儿地拦着她见宋礼遇。


    非要让她功亏一篑,不揍他揍谁?


    花祝年都快被衡羿气炸了。


    她原地转着圈儿地暴躁道:“谁问你了?啊?我就想知道,到底是谁问你了?没人管你后不后悔!”


    气得她现在胸闷气短的,不得不倒了好几口气,才扶着腰稳住自己的身体,不甘心地又冲过去,猛地踹了他一脚。


    因为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脚上的水肿始终消不下去,一时踹得劲儿大了,直接把脚上的鞋子给踹爆开了。


    她的袜子是豹纹的。


    那是在路过集市的时候,她主动问他要钱买的。


    他不记得她喜欢豹纹袜。


    可她说,是为了走路虎虎生风。


    衡羿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这豹纹袜子,跟虎虎生风有什么关系。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哪怕是气得鞋子都踹爆了,露出的大豹纹袜,也能震慑住他人。


    唉,真是又心疼,又好笑。


    花祝年丝毫不理自己踹爆开的鞋子,继续弯着腰对着地上的人咆哮道:“你的意见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我就没在乎过任何人,你又算什么东西?谁管你怎么想的?啊?死一边儿去!”


    衡羿在她转身之际,从地上爬了起来。


    之后,勇中带怂,怂中带勇地将她扛到了肩上。


    准备带她离开。


    宋礼遇在里面看了半天好戏,哪儿能让人走呢?


    在一旁的管家着急忙慌地去拦人。


    他要是连这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那就不能当天下第一权臣的管家了。


    什么时候该让两个人闹,什么时候该平息事端,如何让屋子里的老爷心情舒畅,这才是他要考虑的第一要事。


    花祝年骂骂咧咧地锤打着衡羿的后背。


    她感觉再被他这么扛下去,自己的老腰就要断了。


    痛得要死。


    宋礼遇终于忍不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自己朝思夜想的人,被这后生扛在肩上,活像一只生猛有力的豹子。


    感觉只要放下她,就能生吞人一样。


    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衡羿不敢放小信徒下来。


    其实,他并不害怕被她打骂,而且无论被她如何打骂,也并不会真跟她生气。


    可是,她不能当着老混蛋的面,打他这个前夫!


    按照人间的婚姻制度,他要是小信徒逝去的白月光大房的话,那贺平安勉强算个不做人的二房,可宋礼遇那个老混蛋连三房都算不上。


    丢什么也不能丢了面子。


    小信徒在院子里打他,那是夫妻之间的小把戏。


    闹得再大,还不是被他带走了?


    可宋礼遇出来后,她要是当着小三房的面打他,那他这个大房今后还怎么树立威严?


    虽然可能也没机会树立,但他就是不想她当着别的男人的面打他。


    显得他对她来说,好像一点都不重要一样。


    正因如此,衡羿才死不放手,任凭她打骂,也要把她稳稳地扛在肩上。


    宋礼遇先是着急地走到花祝年面前,一脸关切的样子。


    “花小姐,我们,好多年,不见了。”


    花祝年整个人倒悬下来,脸憋得涨红,对着宋礼遇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意:“是啊。宋大人,你快点让他把我放下来,他要是不放,你就找人揍他。”


    这声“宋大人”算是喊到了宋礼遇的心坎儿里,他多少年都没这么舒服过了。


    曾经不肯向他低头的人,当初看透了他爹一通虚伪操作的清高少女,今日也会在难堪至极的时刻,喊他一声宋大人。


    心里别提多开心了,能听她喊自己这么一声,那真是给个皇位都不换。


    宋礼遇美滋滋地绕到衡羿面前,居然对着他行了个礼。


    见惯了自家老爷一副威严相的下人,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和蔼的样子。


    衡羿没理宋礼遇,懒得跟对方行礼。再者说,他一个大房,对着小三房行什么礼?


    他摆出大房的威严说道:“让开。”


    宋礼遇并不知晓这两个人的前缘。况且,就算知晓又如何?


    呵,像他这样的人,哪儿管什么大房不大房的?


    他可是在明知道,花祝年都跟贺平安成亲了,甚至流过一个孩子后。


    还能颠儿颠儿地找上门去,要她今后跟着他过的男人。


    世俗间的伦理道德,宋礼遇从来就没有当回事儿过。


    况且,太讲道德的人,也当不了权臣。


    宋礼遇如今到底是个沉稳老练的人,哪怕是在府里的下人看来,自己被这个后生如此冷漠的对待,也丝毫没有甩脸色给他看。


    脸上始终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衡羿其实在天上见过年轻时候的宋礼遇。


    一个阴暗又清秀的少年。


    说他阴暗吧,是受家庭影响,怎么也阳光不起来,不然也不可能因为花祝年冷冷讥讽了他一句,就被他给看上了,还要娶她。


    可抛去家庭因素外,宋礼遇不算长得难看的男子。听说,他妈妈之前就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儿。


    所以,当时衡羿才不理解,花祝年为什么没看上他。


    即便是现在,宋礼遇看起来也跟寻常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员,有着本质的区别。


    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丝毫没有发胖,目光中,年轻的时候是畏缩和羞怯,现在却是沉稳和老练。


    身上还带着浓重的书卷气,跟衡羿所想象的奸猾权臣很不一样。


    衡羿觉得但凡喜欢小信徒的男人,似乎都是很惧怕岁月所带来的痕迹。


    贺平安那个山野糙汉,明明一把年纪了,却锻炼得一身腱子肉。


    每次做的时候,都要强行让他的小信徒摸他的腰腹。


    村子里的女人,在闲聊时,调侃他的小信徒吃得好。


    可他知道,小信徒根本不想摸。


    每当被调侃时,花祝年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那种事对她来说,好似在应付差事一般。


    别人都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也无动于衷。


    现在这个老年权臣,也是竭力保持着身材,三十年过去,不仅没有变油腻,还沉淀出了一身的书卷气。


    真是闲得他们蛋疼!


    一天天地卷来卷去,不知道在卷些什么东西。


    卷半天他的小信徒会看他们一眼吗?


    不,并不会。


    她的心里,只有小泥人儿,也就是前世的他。


    再看他的小信徒,活得面目全非,半点都没有要保持容貌和体态的意思。


    当然,也可能是没有保持的机会。


    她一直,被贺平安有意无意地摧残着。


    好像只要把她摧残成一个体态臃肿,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就没人再跟他抢了一样。


    他看不得她身上有一点光。生怕那点光,招惹来什么别的野男人。


    宋礼遇用宽厚长者的姿态,对衡羿殷切劝说道:?*? “年轻人,快把花小姐放下来吧。我看她脸都涨红了,身体已经产生不适了。你若是真的关心她,就不要做这种让她有苦说不出的事。”


    被扛在肩上的花祝年,疯狂点头。


    她现在的确很难受。


    可她一心只想着下来,哪儿知道这两个男人之间,那些暗戳戳的小心思?


    她甚至至今都没搞懂,这后生为什么总是间歇性发大疯?


    可男人总是最懂男人的。


    衡羿气得冷笑一声,他今天就光冷笑了。


    一脚踹到宋礼遇的心口上,将他踹飞出去老远。


    小三房现在对他使的招数,是当初他在贺平安面前用过的。


    无非是想在小信徒面前,表现得自己体贴又善解人意,跟那些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发疯的男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可这些都是他玩儿剩下的!


    飞奔过去的管家和下人,都没来得及接,就见他们那个让朝中人人闻风丧胆的老爷,跺一脚都要让半个官场地动山摇的权臣……


    砰地一声,重重地摔砸到地上。


    飞扬的尘土,升腾而起又缓慢落下,覆在了他的锦绣华服之上。


    第052章 喝得整晚整晚地想她


    经常踹人的朋友都知道, 在踹出去的刹那,腰腹和肩膀也会连带着拧一下。


    衡羿踹小三房的时候,是气得狠了,所以用了很大的力气。


    结果, 肩膀的动作幅度过大, 导致被他扛在肩上的小信徒硌到了肚子, 直接吐了出来。


    不仅吐脏了宋礼遇的院子, 还吐了衡羿一后背。


    但这两个人都没空计较。


    衡羿连忙将小信徒放下来,花祝年晕乎乎地直接坐到了地上。


    府里的管家和下人,此刻都聚集在宋礼遇那里,要扶他起来。


    宋礼遇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还要强装没事。


    他趴在地上,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就先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道:“不用扶我!快去看看花小姐怎么样了。”


    花祝年的身边瞬间聚集起了很多人。


    她挺难堪的, 嘴边还有呕吐物。


    可能是家丁一下子过来得太多了,让她的呼吸有些不畅,又扭过头吐了一地。


    衡羿原本是将小信徒抱在怀里的, 看她往外侧吐个不停, 只能轻拍着她的背。


    脾胃是身体之本, 主谷物的运化, 运化得好,就能将气血输送全身。


    运化不好,就会显得病恹恹的。


    因此, 人在病重之际, 大多是吃不下什么东西的,就算吃了也会吐出来。


    这就是表示脾胃的运化能力, 已经很弱很弱了。


    油尽灯枯,大抵如此。


    花祝年吐了一通后,觉得浑身都没什么力气。


    她下意识地枕在了他的臂弯中。


    衡羿知道他的小信徒,一向很爱干净,刚想用衣袖轻蹭去她嘴角的污渍,宋礼遇就踉踉跄跄地,从家丁中间挤了过来。


    宋礼遇使出阴损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将衡羿的手扒拉开,拿出一方锦帕来替花祝年擦嘴。


    哪怕他自己浑身疼得要命。


    锦帕上绣了两只栩栩如生的锦鲤,一只红色,一只金色。


    这是上好的苏绣。


    两只鱼儿传神地宛若在水中游荡一般。


    连荡漾的波光,都绣得出来。


    宋礼遇一边轻柔地替她擦着,一边跟她说道:“这帕子,用得还熟悉吗?”


    花祝年家道未曾中落时,是用惯了好东西的。


    虽然已经几十年不用了,可只要再一触碰,仍旧感知得出来。


    她微微地点了下头。


    宋礼遇继续说道:“这是三十年前,你家从江南进的那批。花世伯的眼光一向很好,当时可是卖得都脱销了。后来,几经乱世,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江南的绣娘们流离失所,如今即便圣上有意重建织造厂,可是再也看不到这样精湛的刺绣工艺了。”


    宋礼遇逮住机会,就叙旧套近乎。


    衡羿冷笑道:“如此珍贵的东西,你就这么糟蹋,还真是轻贱他人的辛苦。你知道,我的花大娘一向讨厌铺张浪费的。”


    宋礼遇当然听得出来,这后生的话里暗带锋芒。


    他老练地回击道:“花小姐本来在家里,也是用苏绣来擦拭的。再者说,像这样的绣帕,我家当年买了五箱。三十年来,搬了无数次的家,别的都丢了,唯独这五箱绣帕没丢。我既然有这个条件,何必要让她降级生存?”


    虽然宋礼遇一向巧言令色,可是这次话的确是真的。


    他当年不只买了五箱绣帕,几乎是花家进什么,他就买什么。


    也不是在睹物思人,就是纯纯地赌气。


    或者说,哪怕被她拒绝,他也还是希望她能注意到他。


    而这三十年,从花家买的那些东西,也一直留存在他的身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所在。


    就像花祝年觉得小泥人儿,是自己在乱世的支柱一样,宋礼遇的支柱就是从花家买来的那些东西。


    官场的生活,并不好混。


    宋礼遇也并非从未遭受过打压,他也有被欺压到底的时刻。


    可是,每次只要一看到花家的东西,他就又重新充满了干劲儿。


    从花家买来的物件,他明知道可能花祝年碰都没碰过,可只要多少跟她有点关系,就能给他足够的慰藉。


    总有一天,他要权倾朝野。他的威名,会长久地存于世间。


    他要让她后悔,就这么简单。


    管家将晾好的黄山毛峰端了过来。


    宋礼遇接过,喂到花祝年嘴边,让她漱漱口。


    这毛峰茶也是有讲究的,取得是最尖端的那一小截。


    当初,花老爷刚进了一批茶,别的卖得都很好。


    唯独这黄山毛峰,喝的人少,买得人也少。


    甚至,有买走还退回去的。


    毛峰的香气清冽醇厚,本来是个新奇玩意儿。


    可唯独不好的是,加水冲泡时,不似其他茶叶,会舒展开来。


    毛峰仍旧是卷曲的细长小芽。


    若单单是细长小芽也没什么,那些喝惯了徽茶的南方人,是见怪不怪的。


    每种茶都有各自的形态,这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偏偏花家的商行,大多开在北边,再加上花老爷又是最先引进毛峰的人,没人敢第一个吃螃蟹。


    没人尝试倒也罢了,还偏偏遇上了商业竞争,其他几个茶行的老板,开始往外散播消息。


    到处说,花家新进的黄山毛峰,里面有弯弯曲曲的茶虫。


    这南方都扔大街的玩意儿,却被他花家弄了来,低价买入,高价卖出。


    这种传言,按理说,不该有人信的。


    可偏偏,信的人不少。


    大家都把冲泡在茶碗里,没舒展开的毛峰嫩芽,当成了一只只褐黄色的虫子。


    黄山毛峰本来是往宫里送的好东西。


    好东西卖不出去就算了,还被人造这种谣言。


    花老爷是个气性大的人,说是要把毛峰烧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卖了。


    可是花夫人,也就是花祝年的娘亲不同意。


    卖不掉的东西就毁掉,那是人干的事儿?


    既然卖不掉,花夫人索性在自家那些商行的外面,让人支起了一个个茶摊。


    主供黄山毛峰,路上的行人若是渴了,随意来拿。


    街上飘荡着毛峰雅致而独特的香气。


    可即便是这样,因为毛峰的名声已经坏掉了,仍旧没有人敢来尝试。


    就这样摆了五天,愣是没送出去一碗,这对花老爷而言,又是一记重击。


    自己辛辛苦苦挑选来的茶叶,没有同好赏鉴就算了,白给都没人喝。


    跟个老小孩儿一样,气得天天在家嗷嗷哭。


    花夫人听得烦了,脱下鞋底子来,给了他两巴掌,扇老实了。


    改成了小声呜咽。


    第七天的时候,天气格外的热,一个工人热得都走不回家去了。


    直接倒在了花家支的茶摊上。


    伙计们当即给他灌了几口毛峰凉茶。


    黄山毛峰在热的时候,是回味甘甜,可等放凉了,甘中又带了一丝微苦。


    夏天特别清火气。


    那个干苦工的人醒来后,又喝了几大碗,那叫一个身心舒畅。


    之后还叫了一帮子工人来喝。


    本来以为能将毛峰生意盘活,结果其他几个茶行的老板,又开始往外放消息。


    下贱人才喝毛峰那种虫虫茶,上等人都不喝。


    花老爷气得想找上门去闹,要是一起干毛峰生意,他也不是不能分利益,但是别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真没见过手段这么脏的。


    生意人骂生意人就好,骂死了也不冤枉,干嘛骂他的顾客?


    可是被花夫人劝住了。


    花夫人说,公道自在人心。


    没有人永远是上等人,也没有人永远是下贱人。


    给人分三六九等的,本来心就是不正的,何必跟那样的人置气?


    其实,就算再傻的人,这时候也看出来,这是商战了。


    强行的以茶叶分级的路子,并不能真的让所谓的上等人有优越感。


    反而让人反感。


    人多少都是有些沽名钓誉的。


    拥有的资源越多,越是要表现得与民同乐。


    首当其冲的,就是当时的县令,也是宋礼遇的爹。


    他是个极会作秀之人。


    特地选了个大热天,还是干苦工的人,都聚集在茶摊的时候,去喝花家的毛峰凉茶。


    自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众人口中所谓的虫虫茶。


    以前是只有下贱人才喝。


    现在是不去喝一口,仿佛就不是上等人了一样。


    花家的毛峰生意就此盘活。


    从前那些没拿到货,排挤花家的茶行老板,也纷纷登门拜访。


    生意人是没有长久树敌的。一起赚钱,对大家都好。


    花老爷也并没有多计较,毕竟,谁活着不是为了口吃食呢?


    但他之前也确实嗷嗷哭了几天,还被自家夫人抽了几鞋底子。


    因此,他跟那些茶行老板商定完价格后,还有个附加条件。


    让他们也在各家铺子外头,支起一个茶摊子,让大家喝半个月再说。


    花老爷这么做也有自己的道理。


    那些干苦工的人,是给刘财主家里修别院的。


    平日里又苦又累,也没个休息的地方。


    工期还有半个月,反正自己也支了这么长时间茶摊了,索性,就支到大家完工。


    其他的茶行也一起支,这样人人都有茶喝。


    所谓的争端,往往因资源稀缺而起。


    真想有一个世道,让大家都可以快快乐乐地赚钱。


    不用为了养家糊口,下作到面目全非。


    花祝年爹娘,没有等来那样的世道。


    但他们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在构建让人人都能吃肉喝汤的生意秩序。


    其中辛酸泪水是有的,止泪的鞋底子也是有的。


    花家看似是花老爷在做主,可精神内核全靠花夫人支撑着。


    无论是不许销毁茶叶,还是坚持支茶摊,三天不行就五天,五天不行就七天,七天不行就九天,九天再不行……就一直支撑到茶叶煮完为止。


    就算没有路人喝一口,毛峰清透的香气,也要在街上铺散开来。


    世上人都说生意人,大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实则是没什么气节的。


    可是,花夫人不同。


    她不是那些寻常的生意人,但凡经她的手,精挑细选的货,就算是没一个人买,她也要将货的作用发挥到极限。


    不会随意对待。


    这是对自己品味的尊重。


    别人说她花家,弄南方没人喝的虫虫茶来卖,她就偏要方圆十里的人,都能闻到黄山毛峰的香气!


    那不是虫虫茶。


    它有名字,是花家不远万里,从徽州的黄山上,花大价钱选来的黄山毛峰。


    这么看,花祝年的偏执,其实是受娘亲的影响。


    认准了的事,就是认准了。


    她觉得好,那就是好!管别人说好不好干嘛?


    而正是出于如此固执的性情,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明明已经被定罪行刑的薛尘,收碎尸、塑泥像、藏于柜间、日夜供奉……


    薛尘被行刑那天,天下人皆唾弃他。


    虽然不明所以,也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的那些罪证,但就是要遵从刑场的基本礼仪唾一口。


    恨不得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死后无法安宁。


    只有她,怕他孤魂无依,要给他封神。


    她是那样不惧世俗的言论,坚定地站在他这边。


    哪怕在他死后的三十年,都不曾抛弃于他。


    这种对自己所认定之事,认定之人的偏爱,真是像极了她的娘亲。


    花夫人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花家的茶叶,就是好!没问题!


    明珠从来不会因为蒙上尘埃,就丧失光彩,尘埃就是尘埃,怎么掩盖得住明珠的光彩?珍馐也不会因为无人品尝,就失去食物原本的味道。


    物件的价值,由它本身而定,只是显露得早晚而已。


    世人不识货,那是世人的事。


    连这点底气都没有,还做什么生意?


    自己对自己的品味都不自信,是没办法筛选出好的商品的。


    当日,别说是有宋县令做带头者,第一个去品鉴茶摊上的毛峰茶。


    就算是一直不被人所接受,只能白送给做苦工的人,她花家进来的毛峰,价值也丝毫不会有所贬损!


    这个地方的人听信流言不识货,下次她就卖去更远的地方。


    总能在这世间的某一处,既寻得品茶的知己,又能打开销量。


    毛峰的口感,不似茉莉般浓烈,也不似铁观音般清淡。


    可以说,味道刚刚好。


    别的茶喝几杯就腻了,毛峰却每一泡都有每一泡的味道。


    而宋礼遇知道,花祝年是喜欢喝毛峰的。


    尤其是泡过几次的毛峰。


    这是,他从花家的下人那里,所打听到的事。


    此后的三十年,他喝的,也一直是黄山的毛峰。


    宋礼遇每次喝的时候,都会想象,花祝年拈着茶杯,闲适喝茶的样子。


    他当初没少喝她家的茶,喝得整晚整晚地想她,想得睡不着觉。


    如今,她也终于能喝一口,他家的茶了。


    宋礼遇颤抖着手,将茶水喂了进去。


    一来,是想她念起,当初是他爹宋县令,拯救了她花家的毛峰生意,为毛峰打开了上等人的销量。二来,为的就是想听她一句夸赞。


    他这也是上好的黄山毛峰。


    花祝年是能尝出来,这是黄山毛峰的。


    花家败落后,她就再也没喝过。


    可是,她也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


    那是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许多人可能觉得,老年人自从到了一定年纪之后,眼里和心里就只有自己的儿孙小辈了。


    极少再想起自己逝去的爹娘,显得自己还未长大一样。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就算是年纪再大的人,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在最为无助的时刻,也是会想起自己的爹娘。


    哪怕,他们已经不在了。


    爹娘相继离世后,这世间的风雨,自此,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担着。


    爹爹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娘亲是整个花家的精神支撑。


    他们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唯独她,在乱世混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既没能改变行业的秩序,也没能照顾好自己。


    爹娘离世前曾说过,他们在这世上最宝贵,最珍惜的,不是家中的万贯钱财,而是她。


    钱没了,他们一点儿也不心疼,本来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可唯独她,掉一滴眼泪,他们都恨不得宰了那个让她流泪的人。


    爹娘要她务必好好活着,哪怕随波逐流,昧着良心也要往上走!千万不要受一点苦。


    否则,就是对不起爹娘,也是在剜逝去爹娘的心。


    花老爷和花夫人,对自己女儿的担忧不是白来的。


    他们就怕她太过坚守内心,忘却了在世上生存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道德,不是义气,不是清高,是彻底地屈服。


    可如今,她都一把年纪了,三十年的时光,都在山野间度过,在厨房和家务中消磨。


    甚至还要远上京城,来向故人求情。


    想想就觉得愧对他们。


    毛峰凉茶入口后,激起了过往的回忆。


    内心兀地涌起一股疼痛,急火攻心,花祝年又偏过头去吐个不停。


    茶水吐了出来,胆汁也吐了出来,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泪水淌了下来。


    她不想哭,只是呕吐的连带反应。


    宋礼遇看起来有些无措,他没想到会给她喝吐。


    衡羿一把将他手中的茶碗摔了出去:“你给她喝的什么东西?”


    宋礼遇还没来得及开口,花祝年自己抹了把嘴后,回过头揪了一下衡羿的衣领,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是我爱喝的黄山毛峰。”


    衡羿要将她抱走,她死也不肯,哭着骂他:“你这个脑子坏了的后生,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快跟宋大人赔礼道歉。”


    花祝年不想再让两个人产生什么争端。她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打人的!


    方才,宋礼遇听花祝年喊自己宋大人,觉得身心舒畅。


    可现在却觉得莫名地讽刺。


    别看宋礼遇娶了这么多房妾室,可他实际上,是从没跟女人真正谈过任何一场感情的。


    以至于,他在官场上老练,可是面对心上人,却不知道该怎么润物细无声地讨好。


    只知道财大气粗地展示自己的实力。


    他的确想要她后悔,也确实想引诱她。


    可是并没有想过伤害她。


    他再怎么坏,也只伤害官场上的男人,从来不会伤害女人。况且,还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不敢去想,从未得到的女人。


    其实,他留下的那家商铺,早在他们二人离开后,就急匆匆地过来跟他通过气了。


    说他等了三十年的人,终于肯来见他了。


    宋礼遇在府里好一通准备,特地好言遣散了一堆在外院等候的官员。


    那群人大多都是辗转托了几层关系,就为了见他一面,每个都备了厚礼。


    可他今天,只想见她。


    宋礼遇内心酸涩到了极点。


    仿佛又回到当年在街上,被她冷冷讥讽的场景中,而他一如当初那般欣赏她,情不自禁地颤声说道:“花小姐,我们是旧相识,别喊我宋大人了,你喊我礼遇就好。”


    第053章 但可能表述得有些奇怪


    宋礼遇对花祝年的感情, 同贺平安一样,也是极为复杂的。


    或者说,比贺平安还要复杂许多。


    贺平安对花祝年是又爱又恨,爱到极致, 也恨到了极致。


    纯粹, 但窒息。


    可宋礼遇内心对她的情感, 并不似那般浓烈和极致, 反而在无数杂乱的态度中反复横跳。


    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初见时,听到她讥讽自己, 他觉得无比震惊。


    按理说,商贾之家出来的子女,理应比官宦之家更为圆滑才是。


    别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那些商贾之家的子女, 就已经算盘打得溜响了。


    什么样的人适合攀附,什么样的人要远离,家里不出意外都会教。


    世间最难寻得却也最为珍贵的钱脉, 就是人脉。


    别看他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 可是,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那跟土皇帝也没什么区别。


    权力大得出奇,能调动的资源,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况且, 宋家世代为官, 不仅他爹是官,他家的所有亲戚都是。


    远赴京城做官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县令的官职, 是他爹特意选的。


    因为这里有矿。


    那些皇亲国戚,谁不想分一杯羹?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搞矿的生意人是他爹的狗,他爹是皇亲国戚的狗。


    吃得苦中苦,方为狗上狗。


    宋礼遇从小就看到家中,有各行各业的生意人进进出出。


    其中,自然包括花祝年的爹爹,他的花世伯。


    他见惯了他们柔顺处下,卑微讨好的样子,那些可都是富甲一方的生意人,可到了他爹面前,谁不是把话说得软和又棉当?


    他爹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只有借光使用到权力的人才知道。


    可在借不到光的人眼中,也就是个小县令。


    有一道看不见的厚壁。


    宋礼遇觉得花祝年应该懂,她没理由不知道她爹是如何巴结自己的爹。


    也没理由不清楚,他爹是能决定他们这些生意人生死的关键。


    可怎么,怎么会从她嘴里,听到那种话?


    偏偏她还不是说与他听的,只是为了提醒自己的小丫鬟不要受骗。


    而他分外敏感,刚好听到了而已。


    她怎么敢的震惊、十分难解的疑惑、被她说中的愤怒、无法反击的胆怯……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


    可他偏偏除去这些情感之外,还生出一丝欣赏和倾慕。


    他一边觉得,就连你爹都在我爹面前,上赶着攀附送钱,一副谄媚至极的狗样。


    你一个靠家里养的千金小姐,却公然在大街上跟丫鬟,这样出言嘲讽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活腻歪了?花家还想不想在这个地界上混?


    你爹的商行会长头衔,到底是谁暗中支持的,为什么每次有商铺出事,都是你爹出钱去摆平的,一个低贱的生意人,哪儿来那么大的面子,心里就真没点儿数?


    可一边又忍不住去想,不是,你这个小姑娘,到底想干嘛啊?


    连我都不敢忤逆我爹,不敢质疑我爹的权威。他让我出来搬书,明知是作秀,我也得照做,可你就这么又冷又直地说出来了?


    啊?


    天神降世,也不过如此吧。


    花祝年是宋礼遇看见的第一个,不把他当回事儿,不把他爹当回事儿的人。


    甚至,也不是不当回事儿,他能觉察到,这已经是厌恶的状态了。


    宋礼遇一直以来的家庭环境,是相当压抑和沉重的。


    这也是他变得阴暗的原因。


    爹对他的要求很严格,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根本不敢。


    他所有的荣光,都跟爹有关。一旦反抗,就什么都没了。


    就这么说吧,宋家的高宅大院,看起来风光。


    可实际上,里面就跟热带雨林中的腐臭沼泽地没什么两样。


    每个人都躺平享受那份温软和舒适,只微微仰着头,留着两个鼻孔出气。


    从不肯睁眼看世间。


    睁开眼也没用,又能看得到什么呢?


    天空都被古老而粗壮的树木枝叶遮蔽了,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最远的可蔓延万里。


    久处在遮天蔽日的环境下,浸泡在里面的人,身上爬满了沼泽地中特有的蛆虫。


    宋家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感知到,蛆虫蠕动在身体的每一处。


    却毫无办法。


    他们走不出沼泽地,也没人想走出去,更不想掸落满身蛆虫,周身的血肉逐渐被浸得软烂,仿佛已经跟腐臭沼泽融为一体。


    那天在街上见到花祝年,就像潮湿阴暗的沼泽地中,穿破遮天蔽日的厚重枝叶,突然照过来一束强光一样。


    晃得他失了神。


    他想把她娶回家,想她在泥泞之地,救赎他。


    就算娶回来后,她每天跟他吵架,激烈而暴躁地打骂他,他也开心。


    那天,她言语刻薄又犀利,让他意识到,原来这世间,是有人敢反抗的。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陷在沼泽地里,忍受蛆虫漫爬。


    他把她当成救他出沼泽的唯一希望。


    清秀少年好像又记起了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


    他本不用跟爹一样冷血阴暗的。


    可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没去救他。


    她根本看不上他,越是看不上他,他就越是欢喜,甚至是狂喜。


    狂喜到变态的那种。


    又痛又畅快,像是把伤疤撕开,任由蛆虫啃噬一般。


    因为,她离他越远,就是离沼泽越远。他想看看,没有活在沼泽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理念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


    他就那样阴暗地看着她,幽深的目光几乎将她吞噬。


    可她,连跟他目光的碰触都没有。


    宋礼遇在夜里嚎啕大哭过无数次,每次哭到没了气力后,都会趴着桌子狂笑。


    好啊!真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半点都不喜欢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今,世人皆知她不过是一个山野村妇,是最不起眼的那种女人。


    况且,她已经老了,丧失了唯一的生育价值后,于庸碌的世俗规则而言,是再没什么用处了。


    整日里,也就伺候男人,洗衣做饭,才勉强看到一点儿她的价值。


    而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攀附者如同过江之鲤。


    无论是权力还是资源,他都已经到了所积聚的巅峰时刻。


    无数的世家大族,想把女儿送给他,可他只要自己挑选的,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在场的人除了管家,没有人知道花祝年对宋礼遇的重要性。


    她是穿透那遮天蔽日,枝叶脉络的强光,是他清澈美好,有力跳动的心脏。


    在山野间,遗失了三十年。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熟悉她如同熟悉自己的心脏。


    每当从过往那些老物件中,寻得几分对她的念想,都会让他觉得胸腔那处空荡荡的地方,有什么在隐隐跳动,越跳越快。


    于虚无的幻想中,做一场极致的迷离之梦。


    不过,宋礼遇和一般的痴情男子所不同的是,他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傲气。


    她的确是他的心脏,可若是她不愿意跟他,不肯向他低头,那这颗心脏,他也不是不能剜出来。


    一个对自己狠到极致的人,是没什么事情做不成的。


    他找过她一次,可绝不会找她第二次。


    并非碍于世俗伦理。


    而是,他在等她向自己低头。


    宋礼遇想,他应该恨她。


    就因为她当时没有救他,让他终日浸泡于泥沼中,血肉剥离,蛆虫满身。


    她是那样吝啬,连一道目光,都不肯给他。


    现在,他终于等来了他的心脏。


    这颗心脏,饱经风霜,却还是那么鲜活有力。


    他爱她的一切。


    心脏已经纡尊降贵地回来找他了,他怎么肯再放她离开?


    这三十年,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依循着父辈所教他的那些东西,带领着自己的庞大家族,翻过尸山,趟过血海,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阴暗潮湿,腐成一堆蛆虫烂肉的宋礼遇,已经三十年没被阳光照耀了。


    不过,没关系。


    不晚,不晚。她什么时候来找他,都不算晚。


    那不肯妥协的三十年虽然遗憾,可他还会跟她有很多个三十年。


    他要求得长生,同她一起长生。


    天下间的财宝都尽收他囊中,想来长生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终于,要带着她,共赴沼泽了。


    天上的那群神仙,自从衡羿下凡后,没事儿就在背后蛐蛐他。


    大家都觉得他这次遇到的坎儿,极为难过。


    甚至都有点儿同情他了。


    真不能怪他放不下……


    别说他在天上看了自己的小信徒三十年,但凡在人间跟花祝年有过牵扯的男人,谁不是想了她三十年呢?


    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权臣,极致冷血的政治机器一个,早就连半点儿人性都没了,却还空洞地记着她的每一份喜好。


    就连明明已经得到她的贺平安,这三十年也从未松过一口气。


    大晚上睡着觉,都怕她跑了。


    还要下意识地摸摸她的耳垂,看看她在不在,然后再一把抱进怀里。


    这三十年,怎么看,衡羿都是最克制的那个。


    至少没直截了当地找上门,明目张胆地抢夺人家的妻子。


    让她以后跟他过。


    但现在来看,估计也快了,难说。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姿势,目前来看,很难启齿。


    花祝年被衡羿怜惜地抱在怀里,宋礼遇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想要伸手接过来,衡羿又不肯放手。


    两个男人含情脉脉,你争我夺……只有花祝年屏蔽一切,独自无望又暴躁。


    她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揪着衡羿的耳朵,一个劲儿地逼着他跟宋礼遇道歉。


    衡羿嘴就跟缝上了一样。


    没有说道歉,也没有说不道歉。他好像还挺享受被她揪着耳朵训的。


    或许,在花祝年看来,这是母亲在教训儿子的姿态。


    可衡羿并不这样认为。


    他不过是在逗她,看谁犟得过谁。


    就犟。


    两个人之间,有种别人怎么也挤不进去的氛围。


    就连宋礼遇方才的那句饱含情意的话,让花祝年改改称呼,她也无暇回应。


    他这次并没有跟她客套,她却当成了一句客套话。


    三十年过去了,她对他,仍旧有很重的疏离感。


    况且,对花祝年而言,逼这后生道歉才是正经事。


    宋礼遇跟他爹一样,有点儿权?*? 力,就非要用上,还要往死里磋磨人。不上供就做不成生意。


    更何况,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有点儿权力了。


    这后生若是将宋礼遇得罪得狠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哪有一上来就得罪人的?


    她也是服了。


    其实,花祝年跟宋礼遇没成,宋礼遇的爹要占很大一部分责任。


    但凡他爹不那么向下压榨,她不会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可这也不能全怪宋礼遇的爹。因为当时的王朝气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大家都是忙着向下压榨的。能捞多捞,大捞特捞。


    花祝年改变不了天下大势,并且当时由于人生阅历的不足,行事也异常偏激。


    将对当下形势的厌恶,全然加剧在那个一县之主身上。


    所以才显得她的拒绝,尤为不正常。


    别人都上赶着,想要登上这艘船,偏偏她转身就走。


    关键这船还是特意去接她的。


    许多人都猜测,她到底为什么不上宋家的船。


    猜了无数个可能,连她喜好女色都传出来了……就是没人猜她是看不上宋家的家门。


    若是传出去,都要笑死了。


    商贾之家还有什么资格,去挑人家官宦之家?


    可她就是看不上。


    不仅看不上,当时已经愤怒到,但凡她有把剑,会点功夫,就将那群倚势欺人的狗官都给砍了。


    可是,她即便拿得动剑,也进不去那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


    但那种骨子里的反叛,终究是难以磨灭的。


    她并不是不想过好日子。


    只是,靠着鱼肉百姓换来的日子,那算什么好日子?


    不过是,为非作歹,逞恶行凶而已。


    然而,拒绝宋礼遇的花祝年,当初在家里的日子,虽然照样过,可在外面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她几乎沦为众人的谈资和笑柄。


    没什么人理解她。


    嫁过去,就能一世无忧了。


    还能保花家在生意场上,过得顺风顺水。


    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她甚至被当成了反面教材,被那些待字闺中的长辈反复讲述。


    千万不要像她一样。


    而与此同时,在较为遥远的某一处村落里,也有一例反面教材出现了。


    有一个少年,家里在被连番欺辱后,在屡次求助无门时,连杀了跟案件相关的八十几个官员,杀得头发丝上都是血。


    乱世用重典,越是压不住的时候,就越要狠压。


    于是,他被送上了断头台。


    那个人,是薛尘。


    他像是她某种意志的化身,捡起她提不动的剑,杀尽一切的蝇营狗苟。


    可她是在他死去的很多很多年后,才知晓这件事的。


    或许,真的有冥冥之中的缘分吧,他们连骨子里的反叛都那么像。


    两个反面教材,竟然是这个乱世,最把百姓当人的人。


    可惜,下场都不太好。


    一个早早离世,污名满身,一个嫁为人妇,半生煎熬。


    对于仍旧活在世上的花祝年来说,没有人能代替薛尘的位置。


    就是他本人,衡羿仙君来了,都不行。


    那种于无望绝境之中,靠着为人的信念,杀出一条血路的极致生猛,不是被阉割掉七情六欲的神所能比拟的。


    她此生再也不会遇到像他那种,明明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看到对方做的事,就已经能了解彼此全部意图的人了。


    作为一个杀了八十几口,鱼肉百姓官员的“嗜血好杀”之徒,他自然理解她为什么拒婚。


    而拒婚的她,在很多年后,自然也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会杀那么多人。


    从来都无关情爱。


    他们是彼此反抗意志的继承者和实现者。


    哪怕两个人并不熟,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月老当初给他们写下的姻缘,就是一起起义造反的兄弟,亦师亦友的同僚,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默契战友,最后,才是至亲至疏的夫妻。


    但可能是天不遂人愿,上一世的薛尘,从第一步就选错了。


    自此,一步错步步错。


    后来,受刑的薛尘,倒是提前回归了神位,放下人间的一切,重新成为执掌三界的神。


    却苦了花祝年,自此却再也找不到精神高度共鸣者,又被贺平安囚困占有了三十年。


    无边的锐气被岁月消磨,每磨去一分,都是挫骨的疼。


    她的反骨,终于快被磨没了。不然,也不会前来求人。


    花祝年跟宋礼遇,从三十年前的想法就不一样,没有一刻同频过。


    到现在依然不同。


    宋礼遇知道花祝年来找自己后,满脑子想的都是孤傲者低头,捡起破碎的白月光那类……


    他觉得她是来跟他,破镜重圆的。


    花祝年想的是清汤大老爷,能不能给小民条活路?


    甚至是一心想着,到时候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帮着她把人给救了。


    至于别的,再没什么了。


    她在他面前,始终是非常谨慎的。


    除了,吐脏了他家的里院,还狼狈地躺在院子中间。


    其他的,做的应该也还算妥当……吧。


    花祝年见衡羿这个不懂事的后生,死也不肯道歉。


    只能主动代他,向宋礼遇道歉。


    可她刚说出一句:“宋大人,这后生,你看着他是个正常人,实则他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衡羿就忙不迭地接话道:“是啊。当初我就说不来,你非要来。现在好了吧,被人晾在外面这样久,吐得——”


    花祝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想要伸出手打他,可她吐了半天,体力跟不上。


    如果不是被他扛吐了,她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等她恢复好了的,对他拳打脚踢一顿。


    被小信徒眼神警告的衡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在强撑。


    宋礼遇此刻也注意到了她脸色的变化。


    之前还张牙舞爪地像一只暴躁的豹子,现在像可怜的小病猫。


    “不妨事的,我没往心里去。”


    虽说这是场面话,可花祝年隐约觉得宋礼遇给自己的感觉,似乎跟之前有些不一样。


    但她又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变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更让她捉摸不透,更可怕了。


    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这都给他踹成那样了,她听声音就觉得疼。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次跟他赔礼道歉的时候,宋礼遇突然岔开话题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喝不惯毛峰了。”


    宋礼遇其实本质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是个很小气的人。


    小气到,不想跟花祝年聊别的男子,这后生算什么东西?也配参与到他跟她的谈话中?


    他们已经三十年不见了,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


    比如,她求他娶她。


    或者,哪怕是不直白地求他,只要稍稍暗示一下,他都会遣散妾室,娶她进门。


    若是她脸皮薄,说不出口,实在不行,他主动讲也是可以的!


    他们都错过了三十年了,就不要再磨磨蹭蹭了。


    其实,宋礼遇也挺可怜的。


    他所谓的彼此错过,实则是花祝年的不闻不理。


    如果说他算是一个翻身机会的话,那她是连考虑都没考虑过的。


    对他而言是错过,对她来说,是拒绝了一个大麻烦。


    花祝年字字斟酌着说道:“我喝得惯,只是,只是,被这后生硌得难受劲儿还没下去,不舒服才吐了出来。”


    衡羿本想拆穿她,可是一想到,她正努力地跟故人建立起联系。


    就只好忍了下来。


    不过,忍得好辛苦啊。原来人间的男人,亲眼见证自己的妻子,跟觊觎她的男人说话,会是这么不舒服……


    宋礼遇的管家是人精。


    总是能适时地帮宋礼遇表现,并且理由找得恰到好处。


    宋礼遇没真正地谈过感情,可管家是谈过的。


    他端了三双鞋子出来,不动声色地凑到了宋礼遇身旁。


    宋礼遇之前是看到花祝年的鞋子坏掉的。


    只是,一直没什么勇气帮她换。


    这下有了管家的推动,他小心地跪到她旁边,从托盘里拿出了最左侧的鞋子。


    花祝年在衡羿怀里吓得一激灵,连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宋大人,这可使不得。我自己来就行。”


    但可能是起来得有些猛了,搞得她又想吐了。


    下意识地偏过头吐了一下。


    衡羿将她抱进怀里后,还将她的腿圈了回来。


    他冷声道:“不穿你这里的鞋,我们自己有带。”


    花祝年可能对穿鞋这件事不太敏感,可衡羿是敏感的。


    只有丈夫才会给自己的妻子穿鞋。他觉得这小三房,肯定是在要名分。


    可他这样说着,宋礼遇还是不管不顾地,将花祝年那双踹爆开的鞋子脱了下来。


    她身体不舒服,需要一个支撑,衡羿要先顾她,只能稳稳地让她靠着,不好再有太大的动作,因此没能阻止宋礼遇手上的动作。


    她的脚因为水肿,看起来比一般人的脚要大。


    袜子上的豹纹,都被撑得很开。


    宋礼遇看着手边的豹纹,仿佛在握一只豹子的脚。


    他笑着对她说道:“你喜欢豹子?明天我让你打一只给你,剥了皮给你,你喜欢什么,就让人给你做。”


    花祝年摆了摆手:“不用!我就是看便宜才买的。”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没怎么求过人,担心见了他发怵,所以买双豹纹袜,想穿着提提气。


    本来是穿在里面的,没想到鞋子会爆开。


    提气没提成,倒是先让豹纹袜透气了。


    花祝年看起来挺彪悍,但没有了爹娘的保护,贺平安也被抓走了,如今只有她自己,她当然是害怕的。


    至于那个后生,她没把他当成什么依靠。


    非亲非故的,谁给你依靠呢?


    衡羿看着宋礼遇,一直握着小信徒的脚不松手,他觉得这个人好怪啊。


    这跟自己看贺平安那时的感觉还不一样。


    贺平安至少有个名分,是跟小信徒成过亲的。


    可以说,是他默许她选的二房。


    这个宋礼遇,什么名分都没有,在这里表现得如此殷切做什么?


    他厉声斥责道:“你要是没想帮她穿,就放开。那么长时间,在那里愣着做什么?”


    哪料宋礼遇握着花祝年的脚,完全把衡羿当成了透明人,丝毫不理会他的话。


    反而突然坦荡地对花祝年说道:“我喜欢看你踹人,以后,你也可以踹我。”


    “啊?”


    花祝年接二连三地受到了惊吓,她知道求人很难,但没想到会这么难。


    还要满足对方如此变态的需求……


    宋礼遇继续坦诚道:“还有,我刚刚看你打他,我也很喜欢!以后,你也要打我,像打他那样打我。”


    他的意思是,以后他们生活在一起,他是任打任骂的。


    但可能表述得有些奇怪,导致花祝年有点儿怂了。


    贺平安,要不就,不救了吧。


    太吓人了。


    她用力踹了他一脚,才将脚从他手中挣脱开。


    之后,连滚带爬地从衡羿怀里蹿了出来。


    刚想跑,又被人拽了回去。


    她以为是宋礼遇,没想到是衡羿。


    “你想走,我抱你。”


    “抱你个头啊!两个人跑不是更快吗?”


    两个人大声密谋,在宋礼遇七进七出的宅院里,逃出去的事。


    宋礼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明明是在哄她,让她以后放心地跟着他。


    她为什么要跑?这次,不就是来投奔他的吗?


    还是老管家上前对她安抚道:“花小姐,你别怕,我家老爷的意思是,让你把这里当成家,怎么对别人,就怎么对他。”


    花祝年慌张地点了点头。


    本想说,自己没事了,要走了,结果管家又对她提醒道:“你们二人,大老远来一趟,应该是有事要找老爷的吧。”


    犹豫之下,她又一屁股坐回到地上。


    衡羿生硬地抢过宋礼遇手中的鞋子:“我给花大娘穿。这一路上,她弯不下腰,都是我给她穿的。”


    然后,尴尬的事,发生了。


    她的脚水肿得厉害,哪怕码数是对的,也还是穿不进去。


    管家就是看见她脚有些肿胀,才拿了三双鞋子出来,看看哪双比较合适。


    宋礼遇又拿了另外一双,想要给她试,花祝年接了过来:“我自己来。”


    还是穿不进去。


    衡羿看最后只剩下一双,其实他不想给她穿宋礼遇送的鞋子。


    可是,又怕宋礼遇抢先拿给她试穿,只好抢过来给她穿。


    没想到这次的倒是很合适。


    管家在一旁提醒道:“老爷,这本来是进贡给皇后的,被您给扣了下来,特意留给花小姐穿。这些年,您看见什么好的东西,都会想着花小姐。”


    声音不大不小,不仅宋礼遇听得到,花祝年和衡羿也听得到。


    宋礼遇仍旧跪在地上,望着她脚上的那双鞋子出神。


    确实好看。


    以前没觉得这鞋子有什么,但穿在她的脚上,好像找到了原本的位置一样。


    他双手撑着地,恍然间抬起头看着她,神情激动地说道:“花小姐,宫里那位皇后配不上这样好的东西,只有你才配。以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给你弄来。”


    贪这么多,终于找到了归属感。


    宋礼遇有种第一天,才当人的真实感。


    之前让那些妾室肆意挥霍,看她们脸上明媚的笑,可不知怎地,他心里始终高兴不起来。


    原来是没找对人。


    花祝年想脱下这鞋子,她不喜欢穿本来是别人的东西。


    可就在她用手去脱的时候,宋礼遇忽地按住了她的脚:“别、别脱。再穿一会儿,我想看。你若是不喜欢这双,我让人带你去库房挑。”


    “不用了。”


    幸好当初没嫁过去。


    不然,之后,应该过得也是这种日子。


    心里堵得要命。


    他家抢百姓的钱财来供给她,她用着不舒服,他抢皇后的鞋子给她穿,她穿着也不舒服。


    花祝年试探地问宋礼遇:“你刚刚说,我要什么,你都能弄来,是不是真的?”


    宋礼遇点了点头,等待着她开口。


    “就是,我——”


    她还没说出来,宋礼遇对她建议道:“不如我们先进去说?你刚刚吐了他一身,让这后生也换身衣服。”


    花祝年点了点头。


    衡羿死抱着不肯松手让她走。


    “花大娘,你可别听他的话。看起来,他好像在为我着想一样,但他就是想找机会,跟你独处。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本以为自己说完,又会挨打的。可突然听小信徒说道:“我没多少气力,再被你消耗了。你听话,不想换衣服,就在外面等。”


    宋礼遇不是好东西,是花祝年在三十年前就知道的事。


    他不是坏了一天两天了。


    村子里的柳春人好,吴凝人也好,王寡妇也好,村医两口子更是活菩萨……


    可是他们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村子里生活。


    贺平安和那些男人被抓,光是靠着他们这些人好,是不会感动上天,撤销处死令的。


    可见,人好没用,得有权。


    第054章 你没错


    她在村子里的家, 不远处有座山。


    自乱世起,山上就埋了很多欺负百姓的流兵,各个镇子上往那儿埋的都有,大家都是趁天黑偷摸儿去。


    林子里有一种黝黑细长的尖头毒蛇。


    原本细得跟筷子一样, 既长不长, 也长不壮。


    那是以前生态环境还好的时候。


    不过, 自从山里埋的尸体越来越多, 这些尖头蛇可算是找到了吃食。


    每当有新的尸体埋进去,那些蛇在林子里游荡个几天,就能长碗口般粗壮,跟人的脖子粗细差不多。


    三角的脑袋也被滋润得油光锃亮, 张开大嘴对着人哈气的时候,嘴边黑色褶皱都撑成了近乎透明的薄膜。


    村民们说,那蛇吃了埋下的腐尸后,身上附着了流兵的怨气, 所以才会迅速长大。


    也就是说,流兵借蛇还魂了。


    一时间,那种对于祸害死后, 还要作乱人间的恐惧, 弥漫在整个村子里。


    可贺平安不信邪。


    他自己就是个很邪性的人, 心想, 别说是没还魂这一说,就是真的有,他再弄死他们一次, 也不是不行。


    以至于村民都说, 贺平安那种人,魔嚼了硌牙, 鬼见了害怕。


    每次看见一条,他就戳死一条。


    照着七寸处,一铁锹猛戳下去,肉哧硌黏的。


    毒蛇连死都是张着嘴的,仿佛要吞下这世间的一切一样。


    有对百姓的不屑,对被杀的屈辱,还有无尽的贪婪……


    无论是欺负百姓的流兵,还是如今身居高位的宋礼遇。


    他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一个仗着手里有刀,一个仗着手里有权,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傲气,从来不曾面对权势者出现过,而是独独对着底层特供。


    他们心里的想法就一个,我弄你可以,你弄我,就是以下犯上。


    但山野糙汉贺平安不管这些,他妈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不让我过安稳日子,我也得跟你大干一场。


    在家里的时候,贺平安没从让花祝年遇见过那种尖头蛇。


    哪怕他家离后山很近。


    甚至,林子里的尖头蛇被杀得都有了灵性,一看见贺平安就躲,看见花祝年也躲。


    宋礼遇就跟变异的尖头粗蛇一样,贪婪又高傲,不容别人触犯威严。


    让人看一眼,就从心底涌起一股恶寒。


    本来,花祝年待在山野之间,是一辈子都不用见他的。


    躲他都来不及。


    可她没办法,这不是,遇上事儿了么?


    贺平安跟那些男人不能冤死,村子里的女人也不能被老光棍儿欺辱。


    活在乱世的人,已经过得很苦了,她不能让各家的情况变得更糟。


    她当然很早就看清了宋礼遇的真面目,怎么可能会被他的一点小恩小惠感动?


    况且,她对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极度的厌恶。


    和当年一样。


    可正如爹不得不跟宋县令打交道一样,她如今,也要走上爹的老路了。


    但心里,还是很怕的。


    比山林间突然窜出来一条,碗口粗的尖头毒蛇还怕。


    所以,她让这后生在外面等,希望待会儿,他能给她收尸。


    她会尽最大能力去求情,但如果还是救不下来。


    那就不救了,她就弄死宋礼遇!


    好像,也不亏。


    其实,花祝年和宋礼遇,是没什么私人恩怨的。


    宋礼遇甚至深爱了她三十年。


    可惜,她根本不在乎。


    在磋磨人的乱世她也活够了,没有在大街上逮住达官贵人就杀,已经算很仁慈了。


    宋礼遇是百官之首,既然接了百官欺压百姓后所供奉的福,那就要接来自最底层百姓的怒!


    但他并不知道她这样恨她。


    也更未料到,已经成为百官之首的他,会比之前那个县令之子,还要让她看不上。


    宋礼遇仍做着跟花祝年破镜重圆的梦。


    这天下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如今不能得到的。


    更不要说,是一个山野村妇的心。


    他自认能彻底驯服她。


    他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


    让她见证他的权势,见证他的辉煌。


    跟她共享,他的一切。


    他是真心的爱,她也是真心的恨。这怎么不算某种程度的真心换真心呢?


    衡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信徒,被小三房请了进去。


    不知道对方要使什么狐媚招数来引诱她。


    他跟个门神一样,在门外气呼呼地等着。


    可是,越站就越觉得气不过,甚至有种很屈辱的感觉。


    他想起自己曾轮转的某一世。


    当时,也是乱世。


    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只有镇压百姓的人能活。


    又是赶上荒年,颗粒无收。


    那一世,他投生为一个苦命的女人,而他的丈夫,就站在门外,等他跟里面的男人做。


    做完了,男人出来,会给丈夫一些钱。


    他们就能用钱买些小米,熬些米糊糊,给家里的孩子吃。


    那时,衡羿满心都是对门口丈夫的恨。


    恨他的无能,恨他卖妻子,恨他养不起孩子还要生!


    可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角色,好像跟那一世的丈夫也没什么区别。


    无论是方才的喧闹,还是此刻的寂静,大家都忽略了一个人。


    那个坐在秋千架上的小姑娘。


    她始终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从容地像个局外人。


    不过,她到底是宋礼遇的妾室。


    是宋礼遇在天下女子中,所挑选出来的。


    他挑剩下的,才会往宫里送。


    若是没有过人之处,也不会被宋礼遇留在身边。


    况且,还这样年轻。


    小姑娘对他人情绪的感知极为敏锐,她知道站在门口的这个男人生气了。


    可能,下一秒就会不顾家丁的阻拦,冲闯进去。


    她微荡着秋千,对着后生招了招手道:“薛公子,你过来。”


    衡羿不理她。


    不过,他倒觉得好奇,他在人间的化名是薛凡,就连小信徒都没喊过几次。


    这个女子是怎么知晓的?


    思来想去,只有进京城的路上登记过两人的名字。


    原来,从那时候,就被人盯上了么?


    宋礼遇还真是怪恶心的,要把小信徒身边的每个男人都查个遍。


    小姑娘见对方不理自己,索性换了个方向坐秋千。


    “我叫囡吉。这名字是家人算过的,说是只要把我送去一个四四方方的地方,就能保一家吉祥。小的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去哪里,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这里。所以,薛公子,你不必觉得我是老爷的妾,就对我怀有敌意,我也是身不由己。”


    衡羿蓦地冷笑一声道:“谁问你了?”


    他也是跟着小信徒学会了。


    遇到不想理的搭话者,就说一句谁问你了?


    根本没人在乎囡吉是怎么来的这里。


    就像,小信徒,根本不在乎,他后不后悔一样。


    囡吉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平时,她也被送去陪过别的王公贵族,老爷的妾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基本上,她说两句,对面的男人,就会露出真面目,一边怜惜,一边上她。


    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今日,老爷见这么重要的客人,她不是平白被留在这里的。


    可能是看她跟薛凡的年纪相仿,再加上又比较善解人意,所以才会独独挑了她过来,让她拿下他。


    老爷不想那位花小姐身边,再出现别的男人。


    囡吉见薛凡如此回应,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索性颇为直白地说道:“你就放心吧,我家老爷从来不强迫女人,他只让女人心甘情愿地跟他。”


    衡羿不喜欢听这样露骨的话:“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又没问你。”


    “你虽然没问我,但我看得出来,你很担心她。所以就想劝劝你,那位花小姐没事,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没紧张。”


    囡吉脚尖轻点着地,一下又一下,秋千上晃动的铃铛,声音清脆,很好听。


    “其实,我家老爷,挺好的。他是,我们家的大贵人。家里人说,贵人是不常有的。只会在某一刻,短暂地出现,所以要用尽全力,让贵人多陪我们久一些。只要我能长久地把贵人留住,我家就会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


    衡羿看了囡吉一眼,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还是算了。


    不是什么人都会听他的话。


    况且,每个人的路,应该怎么走,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世间有无数的道理在规劝世人,又何需他苦口婆心地去劝?


    囡吉笑吟吟地说道:“我知道你没问我,但我就是看你投缘,想告诉你这些。可能在你眼里,我家老爷是抢走花小姐的坏人,但他在我眼里,就是贵人。”


    衡羿终于忍不住说道:“他贵什么?如果没有他的推波助澜,这个世道本不应该这么乱。你家人在良好的晋升机制下,也未必需要他的提携。他不过是把资源全都掠夺了,指缝间露出一点,还要你家人拿最宝贵的女儿来交换,这就是贵人了?这是禽兽!”


    囡吉是一直活在梦里的人,她不是很想清醒过来。


    醒过来有种痛感,而她很怕疼。


    她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反驳衡羿:“就算如此,又怎么样呢?现在朝政还不是老爷把持着。弄不过人家,就要跪下来叩拜。我只是,选了一种比较轻松的生活方式而已,又有什么错?”


    “你没错,但你不要劝我卖妻子!”


    衡羿一不小心说了真心话。


    她本来就是他的小妻子,只是他没办法陪伴她,也,也救不了她。


    现在,更不能推她进火坑。况且,她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乱世的人,需要共担业力,没有一个是过得好的。


    当初犯错的人虽然是少数,但因为大多数人的默许,所以天道降下了惩罚。


    不然,众生还以为,截了天道降下的气运会没事呢。


    可怎么会没事呢?


    江山不断地易主,于百姓而言,不过是换了一拨人欺负他们。


    当初天道选定的帝王,被人间做法斩了。这是因。


    后来,一直没选出合适的帝王,导致谁都想上去捞一把,造成了三十年的乱世。这是果。


    当初,他被斩过一次,上天降下天雷,结果让当时的帝王知道了他有气运在。


    为了破他身上的气运,保留老旧的规制,他们聚集天下的术士,借助歪门邪道,大摆风水局,来跟上天对抗。


    就是想再捞几年钱。


    五马分尸的马,是薛尘带兵打仗时,跟将士们亲手养的战马。


    行刑那天,马被喂了剧毒,吃下去后,会狂躁异常。


    当时的环境,之所以天阴地沉……是钦天监特地选的遮天蔽日之期,意图躲过上苍的监管。而善用奇门遁甲的术士,在刑场布了“剥困风水局”,将刑场挖地三尺,让百姓站在上面观看,对他进行一场极致的唾骂。


    操纵人心的恶,让他见证世人的痴愚,来灭他对人间的悲悯,令他心死。


    为了剥夺他的气运,困住他的灵魂让他不得上天告状,永世不得超生,这些人可唯是煞费苦心。


    如果他不是下凡历劫,被这般做局,即便有气运加身,最终也是会魂飞魄散的。


    偏偏,这不过他千万转世中,体察人间的一世而已。


    但他的小信徒并不知道。


    她以为他真的会无法投胎,努力地收集他的碎肢,生怕他魂魄散去,紧急让人塑了泥像。


    还跟他的尸体,成了亲,妄图用自己的念想留住他。


    她是这个世间唯一跟他有关系的人了。这份关系,还是在他死后,她强求来的。


    她为他做了很多事。


    哪怕,他们生前只是说了几句话。


    可她就是相信他,永远都相信他。别人想推他下万丈深渊,她偏要送他去九重天。


    真是固执又狂热的小信徒啊。


    神是永远不会和凡人计较的。


    回归神位的他,对人间也并无怨怼。


    他不跟傻子较劲。况且,早点回去,他也乐得轻松。人间太苦了,根本救不过来。


    那群人只庆幸于砍了他的气运,哪里看得到将来三十年的乱世?


    他死后不久,那个王朝就覆灭了。之后,就都是短命的王朝。


    当日那些被忽悠着唾骂他的无知百姓,根本不会知晓他们对他的怨,成了乱世的帮凶。


    正如没人在乎他的生死一样,百姓也成为了没人在乎的人。


    那些设局的江湖术士是很阴毒的。


    之所以,聚集百姓去那里唾弃他,就是为了迷惑上天,防止上天将灾难单单降与他们这些参与者。


    他们设这个局,就是利用百姓想过安稳日子的心理,将天下人拉扯了进来。


    这不是帝王薄情要杀你。


    是百姓要杀你,是民心要杀你,是天下大势要杀你。


    你是反臣,虽然有平外乱的功勋加身,可你犯上作乱,想让百姓再度陷入战乱之中,为了一己私欲意图谋反,不惜让天下人都流离失所。


    这难道不该被人唾弃吗?


    不该杀吗?


    当然该杀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杀他实在是一件大好事。


    可偏偏他没想过反。


    要反早趁乱反了,还需要平外乱之后再反?


    图什么!


    天下间的百姓,虽然可怜,但毕竟参与其中,因此没有人是无辜者,除了他的小信徒。


    可小信徒还是不得不跟这群人共担业力。


    她本来就来自人间,不像他有神的背景,无法像他一样逃脱。


    如果有魔来为害人间,人间的力量无法制止,那是衡羿要管的事。


    可现在,是人间自己在互害。


    他没办法插手。


    就连,像囡吉这般苦命的女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这怎么管?


    人心都跟?*? 着世道一起乱了,乱成一锅粥了。


    趁热喝了吧。


    他只想陪小妻子到人生终点,当她儿子给她养老送终。


    至于乱世怎么平定,人间自己瞎折腾吧,他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就连天道都没选出人来,人间的百姓只能自己选,这就导致百姓一次次,被上去的帝王背叛。


    起义时说得好好的,跟他干,相信他,上去如何如何。


    等上去了,还是老一套。


    以至于,百姓对起义这件事,都已经不那么兴奋了,疲了,只想过自己的日子。


    囡吉听到薛凡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


    她笑了笑道:“真有意思啊,还真是让老爷猜对了。”


    衡羿一时失言后,耳尖有些发红。


    “我不是说她是我的妻子。我是说,这种行为,就跟卖妻子一样。你明知道,她家里有男人。她跟他一起过了三十年,没理由要破坏人家的家庭。”


    他现在就是疯狂往贺平安身上推。


    不过没多大用处,宋礼遇根本不在乎花祝年有没有男人。


    宋礼遇的妾更不在乎。


    有男人怎么了?男人算什么东西?她见过主动把妻子送给老爷的男人也不少。


    那些男人从来没把家里女人当回事儿,女人又干嘛把家里男人当根葱?


    况且,薛凡就这么待在花小姐身边,不也是一种变相地破坏人家庭?


    真可笑。


    都是明知花小姐有家庭,却觊觎花小姐的野男人,谁又比谁内心干净?装什么良家男人?


    囡吉荡着秋千说道:“我家老爷跟我说,能大老远陪着花小姐来京城的男人,不是得失心疯了,就是暗暗爱慕她的人。我问老爷,为什么是暗暗爱慕?”


    她说到这里,刻意卖了个关子,没有再说下去。


    衡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囡吉低头一笑:“你这不还是问我了?不过,为什么你问我,我就要说呢?”


    衡羿不再说话,他现在心乱如麻,不适合跟这里的人有过多的交流。


    囡吉见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便也不好再逗弄他。


    “老爷说,你若是明确表示心意,花小姐是断然不肯让你跟着的。她应该是把你当儿子,对你压根没那种想法。”


    “也不一定。”


    “一定的。花小姐此次是来找老爷的,见过老爷这样权倾朝野的男人,哪里还看得上你这个后生呢?任你再年轻又怎么样?天下间年轻的男子多了,可是权势滔天的人只有老爷一个。”


    “薛凡,我不怕告诉你,老爷安排我在这里,就是为了说服你。其实呢,我并不知道,花小姐明明都是一个小老太了,到底为什么还会让老爷那般执着,但我想她应该是有很独特的地方,才让人难以忘怀。可她毕竟是老爷的人,你就不要和老爷争了。”


    “再者说,十六岁和五十岁,你应该懂得怎么选的。选我的话,保你仕途一路风顺。而且,你放心,跟了你,我就再也不跟别人了。我家也是官宦之家,又做过老爷的妾,今后在官场上,老爷势必对你诸多照应,说起来,还是你赚了。”


    衡羿淡漠道:“你说得我都心动了。”


    “是吧。我家老爷就是这样的好人,从来不夺人妻子,只会交换。”


    他垂眸看着她:“你也觉得这样很好么?”


    “当然很好啦。这样我就只陪你一个人,不用再流转于其他男人之间。”


    “可惜,我拒绝。”


    “拒绝?你为什么要拒绝?难道你嫌弃我?我告诉你,我没嫌弃你就是好的,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就算我跟过别的男人又怎么样?花小姐不也是被人睡了大半辈子吗?”


    “你误会了。我从来不觉得,被送来送去,或者被迫跟各种男人睡的女人,是应该被人嫌弃的存在。”


    衡羿轮回转世时,曾当过那样的女人,所以深知其中苦楚。


    囡吉不解地问他:“那,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跟她,是姻缘天定。”


    囡吉本来心里挺难受的,一听这句话,突然破涕为笑。


    “什么姻缘天定?她都跟别人过了三十年,还跟你姻缘天定?”


    是的,即便他俩没过过一天日子,那也是姻缘天定。


    世间的女子那么多,什么样性情的都有,可也只有一个花祝年。


    哪怕她如今变得市侩又暴躁,可也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


    他还是那么喜欢。


    况且,他不觉得如今的她有什么不好。


    五十岁的小老太怎么了?


    人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吃任何人的大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不欺凌弱小,看见欺负人的就去骂,骂得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不能幸免,这不是很好吗?


    至少,懂得保护自己。


    小信徒还是老姐妹儿的精神支柱。


    干事儿稳准狠。


    光他,就被她安排人强上了两次。谁有她能耐呢?


    他现在想起来,确实觉得气,但也不得不服。哪怕她炸裂之语频出,说他不是男人,是一块儿肉。


    衡羿虽然是执掌三界的神,但并没有道德方面的洁癖。


    他觉得,为非作歹的人那么多,偏偏还受到了世人的奉承和肯定。


    还不是因为对方有权势。


    那不如公平一些,他的小信徒给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抢个男人来上,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就是下次,选别的男人就更好了。


    别逮着他一个人薅了。


    说出去,怪丢人的。天上的神都看着,他快没脸见神了。


    屋子里的两个人,本来谈的还是好好的。


    只是花祝年没怎么讲话,大部分都是由宋礼遇来说。


    突然,从里面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隐约听得出来有激动难抑的哭腔。


    被花祝年气哭的宋礼遇,终于卸下全部的伪装,变成了当年那个自卑又不甘的傻小子。


    他可真是太气了。


    没想到她一把年纪,还是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


    “你给我看他?你还敢给我看他?你说你把他拿出来干嘛?啊?”


    “你竟然敢带着他来找我?你知不知道,当初我去找你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怎么说你跟他的事?”


    “人们都说,你是个十足的疯子!跟死人成亲,在现任丈夫的房子里,供奉前夫。打着信仰的名义,夜夜跟鬼私通。就因为这个,你丈夫总是打骂你。”


    “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你为了生计嫁人几次,但你心里不能有人,你明白吗?我这辈子,他妈最想弄死的人就是他!可惜他死的太早了,我都没机会弄!”


    第055章 刚刚她骂他的时候


    一个绝望而痴愚的山野村妇, 另一个不过是一滩烂泥。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会客厅。


    是他太纵了她。


    宋礼遇话语间,满是对花祝年和小泥人儿的鄙夷。


    当然,还有发疯的嫉妒。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比不过一个小泥人儿?


    这三十年, 她不肯来找他, 居然一直都把小泥人儿带在身边。


    她该不会以为, 在这个乱世, 一个破泥人儿,真的能救她吧?


    真是荒唐!太荒唐了!


    不能怪宋礼遇发火,贺平安也因为小泥人儿发了三十年的火。


    其实,就连衡羿刚下来的时候, 也是为小泥人儿发过火的。


    她只喜欢前世的他,让他嫉妒得发狂。


    花祝年活了五十年,倒也不是没听别人对自己发过火。


    不过,她是个很拿自己当回事儿的人。


    听出别人对自己和薛尘的鄙夷后, 她就忍不住要反驳。


    她看着气得满脸涨红的宋礼遇,指腹无意识地轻捏着包裹着泥像的红布,沉静地对他问道:“宋大人, 你掰过苞米吗?”


    宋礼遇气归气, 可他毕竟是爱的。


    只是生气, 又不是不爱了。


    此刻听到她问自己苞米的事, 再一想到她刚刚吐过,就以为她是饿了。


    他弯下腰关切地对她问道:“你想吃苞米吗?我现在就让人去煮。”


    平心而论,他对她算是很好的。如果不是她那样固执的话, 两个人应该是能好好生活的。


    可偏偏她比谁都固执。


    宋礼遇的真心, 再一次被狠狠践踏。


    “我在家里的时候,丑时一到, 就去掰苞米。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


    宋礼遇滔天的怒火,瞬间熄灭。


    他其实,一直都很心疼她。


    “丑时,那是大半夜啊。”


    “就是在夜里才好掰,田地里凉风阵阵,一点儿也不热。白天掰的话,日头太毒了。大半夜能掰三亩地呢!而且,苞米不好放,多放一天,就变得不那么甜。夜里摘好,清晨商贩收了去卖,苞米叶上都带着露珠,次次都能卖个好价钱。”


    宋礼遇误会了花祝年的意思,他以为她是想吃新鲜的苞米。


    “我这就让人给你掰新鲜的去。”


    说着就要出去吩咐人。


    花祝年在后面喊住他:“我不想吃苞米,也没有那么饿。”


    宋礼遇又像只急躁的狗子一样,冲回到她面前:“那你跟我说苞米干嘛?”


    “宋大人,你是百官之首,百官的首级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在你看来,你当然有瞧不起我一个山野村妇的权力。可在我看来,你砍官员,跟我掰苞米,也没什么不同。况且,你砍的官员,也未必有我掰的苞米多。”


    宋礼遇讶然道:“这,这怎么能一样呢?”


    花祝年低头冷笑:“怎么不一样?官员吸百姓的血,苞米吸土壤的养分,官员跟苞米一样没什么思想,唯一的价值,就是斩了之后,成为另一个人的政绩。你们在朝堂上糊弄来糊弄去,你方唱罢我登场,甜头也不会给百姓半分。我掰个苞米,至少几天的家用就出来了。不干人事儿的官员,用处还没我家的苞米大。”


    花祝年的话很砸人。


    我是靠自己的双手活着的,不是靠你们这些吸百姓血的官员活的。


    你没资格瞧不起我。


    庄稼人不瞧不起你们这些,受人供养的狗官就是好的。


    宋礼遇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耐着性子说道:“花小姐,我没有瞧不起你,刚刚发火是我失态了。我只是,不想看见这个小泥人儿。”


    话是这么说,但他刚刚,确乎是有瞧不起她的。


    倘若今日将小泥人儿拿出来的,是王公贵族,宋礼遇势必要吹捧一番。


    就算是一滩烂泥,也会吹捧到天上去,而不是发火。


    花祝年理直气壮道:“明明是你跟我诉苦,说自己这三十年来在朝中的不易,无力改变现状的窘困,我才给你拜将军的,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当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足够强大的时候,她说什么都是有所依循的。


    花祝年是薛尘最为狂热的小信徒,无时无刻不在跟人宣传他,甚至是为他正名。


    但宋礼遇想要的,从始至终都不是这个!


    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哪用得着拜什么小泥人儿?


    跟花祝年说自己的不易,实际上,是为了洗白,让她不要那样排斥自己。


    方才,宋礼遇原话是这么说的。


    “这三十年,我也几经浮沉。想过改变,但终究毫无办法。我也不喜欢那些手段,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花祝年知道宋礼遇一向虚伪,可是见他所说的话,又觉得似乎有几分真心。


    她认真地劝他道:“如今,你已经是百官之首了,说是权力的顶端也不为过。如果从你这里开始变法,还是能有所改变的。”


    宋礼遇本来也只是随便说说,他从来就没想真正地改变过什么。


    哪知道她竟然当真了,一时语塞。


    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把小泥人儿取了出来。


    从包袱里取出来的时候,一柄扇子掉落,宋礼遇弯腰从地上捡起。


    打开一看,扇子上,画了两条锦鲤。


    一条红色,一条金色。跟他之前拿的苏绣手帕上面,所绣的图案是一样的。


    他理所当然地误会了她对他有情。礼遇,鲤鱼……她果然一直念着他。


    宋礼遇刚刚就在自己爱意最浓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花祝年,把他捡起的扇子放进包袱里,然后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小泥人儿。


    大有一种从云端陡然坠落的失重之感。


    他当然会暴跳如雷,大发脾气。


    “你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如你拜拜我的将军?他有求必应,每次都很灵。只要内心坚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花祝年是认真在宣传的。


    她一视同仁,不分场合地给人传……


    管你是跟她一样的山野村妇,还是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她都有十足地底气,让你了解一下她的将军。


    顺便劝你也信。


    心诚则灵。


    她觉得,只要宋礼遇愿意就此改变,那这世道就一定能改。


    当然,拜拜她的将军就更好了。


    薛尘是很好很好的人,定会保佑他变法成功的。


    但她忽略了,宋礼遇不过是在假意哄她,甚至带了点纡尊降贵。


    宋礼遇看不起她的一切。


    看不起她此时的身份,看不起她所坚守的东西,看不起她自甘堕落……


    最看不起的,就是她疯疯癫癫地,到处带着个小泥人儿跟人宣传。


    他再次翻脸道:“我为什么要拜他?我为什么要靠他保佑我?况且,我为什么要变法改革?这个混沌的世道对我来说,很好,大好特好!你混不好,是你没本事。更重要的,是你没有眼光!当初,你要是跟我走,哪里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花祝年拍着桌子一怒而起:“我这样怎么了?我吃的每一粒米,都干干净净。我没有吃别人的血泪,我吃的是自己的血泪。从来没有对不起人过,至少晚上睡得安稳。”


    她只会因为自己受苦,觉得辜负了爹娘的期望。


    但从来没有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


    因为,这是她在当时的处境下,所能选择的唯一出路了。


    况且,她就算是当山野村妇,也有在好好照拂着身边的人。


    不让大家轻易掉一颗眼泪。


    她踩的是日月朗照的地,头顶的是浩气长存的天。


    不像他们这些摆威弄权的官员,踩的是下级的头,顶的是贵人的跨。


    花祝年只是觉得农妇的身份,所照拂到的人太少。


    但从来没有因为农妇自卑过。


    她反而觉得自己很骄傲,在家的时候,她从来没种过地,没收过麦子。


    也算是,学会了简单地生活技能。人来这个世间,本就是要体验的。她体验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生活。


    宋礼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反复维护自己的正确性:“就是因为如此,你过得才这么惨!没人帮你,你才天天抱着个破泥人儿当救赎,当宝贝。三十年的时间,我在上天,你在下地。”


    “一个破泥人儿有什么好在乎的?他连自己都保不住,更不可能保护你。你从来都不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永远是那么偏执。但凡你当初不那么讨厌我,现在一品诰命夫人就是你。你也不用在山野间待三十年!”


    宋礼遇痛恨花祝年的痴愚,也为她感到惋惜。


    可他终究是爱她的。


    怎么可能不爱呢?年少时没有得到的人,到老心里都会惦记着。


    况且,他知道她当日并非是讨厌自己,而是看不上他家里的做派。


    他们之间的姻缘,完完全全是被家里人耽误的!


    明明是他爹做下的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怎么就不能分开来看?讨厌他,讨厌到,连见一面都不肯?


    “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你?那个镇子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们家里人。看见我爹在那里点头哈腰地献金,看见你爹手底下的人到处打着法令的名义作恶,我恨不得你们这些人死!”


    她果然,还是这样地厌恶他。三十年过去了,居然一点都没变过。


    宋礼遇像是为自己辩诉一样,心痛难忍地说道:“当时又不单单我一家这么做。自上而下,皆是如此!这是世道的问题,你怎么能把所有的仇恨,都放在我家人的身上呢?谁不是为了活着?你不喜欢你爹在我爹面前点头哈腰,难道我爹在那些皇亲国戚面前,就能腰杆儿挺直了吗?大家不都这样活着吗?就不能相互理解吗?当初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嫁给我,你爹不就不用点头哈腰了吗?”


    花祝年气得胸腔都在颤动,她扶着桌子同他对峙:“我理解你祖宗十八代!我嫁你老祖宗,当你老祖奶奶!非逼我骂街!你愿意让你爹当狗,我不愿意!虽然我没办法改变,但我不像你,我从没觉得这样做对。我也不是独独针对你们家,我是说,所有欺凌百姓,不让人安稳过日子的狗官,都该死!”


    “不知道你天天在那深宅大院里,到底出去看过没有?夏天容易走水,上边下令,每间铺子备上存水的缸,一个缸不过几文钱,为了百姓的安全,本来是好意,可你们下边儿他妈的怎么执行的?啊?你敢说吗?让商铺里的生意人,去买你爹指定的花纹儿水缸,一个水缸五十两银子,小生意人赚一个月,都他妈逼的赚不回来!利用上头的生产条文,为你自家捞钱,你们家可是捞几把够了!”


    “我爹为什么在你爹面前点头哈腰,你心里就真他妈的没点儿逼数?他总要为那些小生意人寻出路,好谈歹谈,才把水缸的价格降到三十两,就这还是我家今后水路上的生意,得让你家分一杯羹,才勉强给那些小生意人求换来的恩典。”


    “还有,你爹手底下的人,天天在大街上溜达,就看哪家店铺干不下去,哪家店铺新开张。你知道那是在做什么吗?旧店铺开不下去,要摘牌子,新店铺开张,要换新牌子。摘牌子得交摘牌费,人家都生存不下去,准备回家种地了,哪有那个闲钱,给你家交摘牌费?新换的牌子,要交上牌费,人家刚做生意,哪有钱呢?你们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百姓怎么活?这都是你爹弄出来的黑令!”


    “若是不交,就百般找茬儿。什么牌子上的字儿不协调,牌子的位置要么太高要么太低,影响街上的市容,影响你爹个烂几把,影响你妈个老逼!我再说一次,我不是针对你爹妈,我是说,所有跟你家有关系的人,都是有点儿权力,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杂交种!你们家里的每一个人,仗势欺人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天你们一家人吃得肥头大耳的,养出来一群草菅百姓的猪狗。”


    “还有仗着你爹声势的闲散官差,每当他们逢年过节,去让小生意人上供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把他们的头砍下来,高挂在铺子门口,挂到风干,以儆效尤!看这些人还敢不敢再进门要私供!”


    “凭什么只能你们,动不动就用砍头来吓唬老百姓,老百姓为了生存就不能反制?小商贩们又不是不交税,交完税,本来就没剩几个钱,还要再给你们上私人供奉。他妈的,活在这个逼世道真是屈辱至极!你们这群老狗逼日出来的烂玩意儿,能不能去粪坑里淹死啊?也让这天下人痛快痛快!”


    花祝年好一通痛骂,骂得自己胸都不闷了。


    本来她一进这会客厅,就觉得一阵胸闷气短,怎么待怎么不舒服。


    抬头一看,原来是房顶故意弄低了。


    她之前在花家的时候,听过爹趴在娘怀里嗷嗷哭。


    每次只要从宋县令家里回来,都委屈得嗷嗷哭,爹当时都是她这般年纪了。


    说是觉得压抑,头上的房顶子,能把人给压死。


    再也不想去宋县令家里了。


    那时候,养在深闺的花祝年,不懂爹的屈辱。


    她不懂房顶子,不是一般高吗?为什么宋县令家里的,会让人觉得压抑。


    直到来到宋礼遇的会客厅,她才终于切身体会到这份压抑。


    压抑的不是房顶子,是对方滔天的权势。


    压得人透不过气,压得人痛不欲生,压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偏偏他们还觉得自己特别有理。


    花祝年用水肿的脚,踩下宋礼遇送她的鞋子,用脚尖勾着往上一挑,将鞋子挑上了他的房顶。


    宋礼遇知道她一向无礼,这可是当初在他爹只手遮天的镇子上,都敢对他出言不逊的女人。


    可他没想到,她居然还敢在他这里,这样撒野。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花祝年鬓边的发丝泛着冷冷银光:“我不喜欢你这房顶子,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给拆了。原来不能啊,看来你这鞋也没那么好,连房顶子都戳不破。”


    宋礼遇气得差点吐血:“你把鞋给我穿上!”


    “我为什么要穿?光脚又不是走不了路?”


    况且,她也不是光脚,她穿了豹纹袜的。


    花祝年一气之下,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就往外走。


    全然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是来求人的。


    有时候脾气上来了,怎么压都压不住。


    宋礼遇在她身后急得跳脚。


    “你给我站住!我让你站住!”


    花祝年才不站住,撒了野就要走,反正她骂痛快了。


    三十年都没这么痛快过。


    这群狗娘养的狗官,还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宋礼遇看着花祝年的背影。


    明明,她都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他一种野豹子的感觉。


    不是因为她穿豹纹袜,刚刚她骂他的时候,他都怕她一口吞了他。


    那种来自最底层最生猛的愤怒,他知道,自己根本承受不住。


    可,可是,他还是爱她。


    特别是,看见她一点儿都没变,他觉得自己要爱死了。


    他终于知道,她不仅仅是讨厌他,厌恶他,还恨不得他死。


    还骂他是老狗日的……


    真难听,但他也是真喜欢。


    这臭老娘们儿也太猛了。


    在山野间待了三十年,都没磨平内心的不甘。


    妥妥地一个反贼!


    爱上反贼,是权臣的宿命。


    宋礼遇理不直气不壮地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处。


    他沉声对她恐吓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刚的那些话,我就能在你出门后,定你的死罪。我让你比薛尘死得还惨!除非,你——”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脸上就猛地挨了一巴掌。


    花祝年个子小小的,还是跳起来打的。


    宋礼遇这一生,除了被爹打过,就没再挨过打了。


    这回花祝年不白来啊,真是不白来。


    可算是满足他挨打的心愿了。


    经年的爱,遇上经年的恨。


    总有一个要低头。


    哪怕他们势同水火,总有一方,冒着堙灭的风险,竭尽全力地想再靠近一点。


    在朝中呼风唤雨的老年权臣,头一次被年少挚爱逼得红了眼睛。


    他癫笑着低头凑过去,死不要脸地说道:“来来来,你再打几下,让我也好好感受感受你的痛快!”


    她可以骂他贪,骂他狠,骂他迂腐,骂他势力,但他捧给她的爱是真的,被她弃如敝履也是真的。


    他的心被她的话,刀得血肉模糊。


    偏偏,他理解她的愤怒,因为当初他爹那些人,就是那么做的。


    他爹所犯下的罪孽,百姓求助无门的苦难,全被她活生生地看在眼里,她应该也同那些人一起挣扎过。


    花祝年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时的人都以嫁给他为荣宠,甚至觉得攀上了他爹,就能跟着他爹一起为非作歹了。


    只有她,认真地想过,那么做,是不是不对的。


    他看到了她的独特和桀骜。


    从此,就记在了心里。


    如果是大街上,听到随便一个泼妇骂大街,那他可能会微皱着眉头远离。


    可那个人,如果是花祝年,他就会张开怀抱,对她说,快来我怀里。


    宋礼遇低了很久的头,都没再等来花祝年的第二巴掌。


    她对他,又恶心,又害怕。特别是,他凑过来的时候,就像一只碗口粗的尖头毒蛇,压在她身上一样。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让开。”


    “走什么?你不是心里不痛快吗?给你机会痛快,你还不要?”


    推搡之间,花祝年的小泥人儿差点掉落。她连忙当宝贝似地抱住。


    宋礼遇一直都很小心眼儿,刚才就是为小泥人儿跟她吵起来的。


    现在看到这个,更觉得气了!


    他一把抢夺过她的小泥人儿:“你带着他有什么用?他都死了三十年了!除了给你满脸沧桑和白发,他还能给你什么?只要我在一天,像他这样的人,就永无出头之日。他们永远是工具,用了就扔的工具!”


    花祝年见薛尘在他手里,一时慌了神,踮起脚要夺过来。


    宋礼遇见她这样在乎这个破泥人儿,一气之下,给她摔了个粉碎。


    花祝年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


    她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可以说最后一口气,就是靠小泥人儿吊着的。


    宋礼遇刚想得意地说些什么,心口处就一阵剧痛。


    他低头一看,那柄画着锦鲤的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戳进了他的心口。


    进来时,是检查过有没有带兵器的,毕竟他惜命。


    可他没想到,她改造了那柄扇子。


    那扇子上,画着两条鲤鱼。


    他还以为,她是爱慕他,在向他示好。


    原来这扇子,是用来杀他的。


    痛快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过了。


    宋礼遇猛地往前凑了凑,让她扎得更深了一些,他狞笑着看着她:“你想这一天很久了吧。没杀成我爹,杀我也好啊!”


    此刻的花祝年已经摇摇欲坠了,再加上他猛地往前顶了一下,她连扇柄都快拿不住了。


    下一秒,直接晕倒在地上。


    第056章 你想认谁当夫君


    小泥人儿是不能摔碎的。


    一碎, 花祝年就醒不过来,处于濒死的状态。


    不是因为年老的缘故,而是在她刚嫁给贺平安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


    她又做梦了。


    这次, 是真的有人给她托梦。


    是她的爹娘。


    他们哪怕去世了这么多年, 可仍旧没有投胎。


    因为累世积累的功德, 这两口子生于盛世之中, 死于乱世之初。


    算是没受过多少苦的。


    而之后的几十年,也是大乱世。福德深厚之人不生乱世,除非是去救世的。


    可他们身上,又没有救世的任务在, 就一直在地府里待着。


    花老爷找了个记账的活儿,每天就是记功德,扣功德。


    分毫不能有所偏差。


    有人功德扣完了,就该死了, 有人功德记够了,就该成仙了。


    虽说他目前是地府的小官儿,不能有所偏私。


    前世事, 已经不应再理。可他有时候, 也忍不住翻看女儿的命簿子。


    一直在扣功德, 连她喝口水都扣……


    为此, 花夫人还去问过地府里管事儿的。


    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错了?绝世大恶人也没这么扣功德的啊!


    结果人家说,像这种降世就有任务在身的人,一旦人生轨迹跟天命所背离, 肯定是比寻常人扣得要多的。


    就算你什么都没做, 也是照样哐哐扣。


    上天安排的最大,没完成上天的任务, 只顾着过自己的小日子,那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才会连她喘气都扣……


    真是痛苦啊。


    花夫人也在地府里有所任职,她是去接婴灵的。


    也就是接一些,没能生下来的小婴儿,抱着它们来地府。


    花祝年流掉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她夜里含泪去接的。


    按理说,不应该再惦念前尘往事。


    可她毕竟养了她二十年,怎么可能不惦念呢?


    每次想女儿了,花夫人就骂花老爷。


    不过,她也骂不了别人,别人也不给她骂,谁像花老爷这么纵着她?


    花老爷每次一被骂就嗷嗷哭,边哭边拿着笔给世人增减功德。


    一边哭一边干活儿,用工作来逃避打骂。


    地府里的同事都说,花夫人比那鬼差还厉害,不让花老爷偷一点懒。


    看见女儿受委屈,就打骂丈夫的习惯,花夫人从阳间一直带到了阴间。


    可毕竟阴阳两隔,他们是没办法再给女儿些什么的。


    就连托梦,也?*? 是有限额的。


    这次终于能两个人一起了。


    托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能说阴间的事,只能讲前世未了之事。


    花老爷和花夫人坐在花祝年的床头,无限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花老爷靠在花夫人肩上,小声地说道:“我家姑娘,连皱纹都长得这么好看。”


    花夫人自豪道:“那是,你不说是谁生的!”


    花祝年经常因为自己没能达到爹娘的期望而愧疚,但在花夫人和花老爷心里,只要她过得开心快乐就好。


    他们甚至一度很佩服自己的女儿。


    因为这老两口,都是向世道屈服了一辈子的。


    虽然赚了不少钱,可是想起在世时那些憋屈事,就觉得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永远不会怪女儿不肯妥协,哪怕他们确实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


    但,她若是实在不肯,他们也不会逼她。


    那宋礼遇的确是个厉害人物,但也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花老爷当初的确想过攀附,后来被花夫人骂了一通,骂改了。


    他也渐渐地意识到,有些事,自己能忍,女儿就也能忍受。


    可实际上,人生阅历不一样,承受程度也是有所不同的。


    花老爷做生意的路上,见了很多人,坦白讲,宋县令还是他所遇到的人里比较好的。


    宋县令只是想分一杯羹,但人家也不是不办事儿。


    有些贵人是想夺你家产,随便定个罪,就把你弄进去了,连反手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在那般的世道下,也不能怪宋礼遇觉得委屈。


    他认为花祝年只是没有遇到更坏的,所以才觉得他爹是个绝世大坏蛋。


    等她接触到更远的人,那才是真正黑不见底。


    他始终认为,从上到下一脉相承,她不应该对一个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好的官宦之家,如此嫉恶如仇。


    宋礼遇知道自己的爹,有时候,也是给别人办事的。


    不听话,就没命,不办事,就被拉下马。官场上的事,怎么能单单以好坏来论呢?


    花祝年还是太浅薄了,不过没关系,他宽恕她。


    宋礼遇一直觉得花祝年对自己有所偏见。


    可他对她,又何尝没有呢?


    内心截然相反的观念,才是两个人无法在一起的根源。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再怎么爱,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尊重,始终是针锋相对的鄙夷。


    她鄙夷他家倚权欺人,他鄙夷她有福不享。


    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如果宋礼遇是寻常清白人家的男子,那或许花祝年会多看两眼。


    毕竟,他少时的模样,是连衡羿都承认的清秀。


    可偏偏他出身官宦之家,那她是一眼也不会看的。


    花老爷生前并不知道,她是这样地看不上宋家。


    以至于死后,花夫人天天打骂他,说他一天天地,就知道哭哭哭,哭得女儿不想嫁人。


    花夫人觉得是花老爷受了委屈,还喊出来,才导致女儿对宋家的成见那么大。


    可实际上,花祝年平日里也是见识过,宋礼遇一家欺负人的。


    不单单是听见花老爷趴花夫人怀里嗷嗷哭。


    但不管怎么说,花老爷内心终究是愧疚的,花夫人也觉得愧疚。


    他们觉得自己只教给她如何做一个人,却没教给她如何好好活下去。


    一边感叹于她的倔强和固执,一边又心疼她为此所付出的代价。


    没有爹妈是不疼孩子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甚至想永远将她护于羽翼之下。


    哪怕一辈子不嫁人,就跟个小泥人儿过日子,也没什么。


    花家养得起她,也护得住她。


    可偏偏赶上了乱世,家道中落后,他们夫妻二人又双双离世。


    孤女在乱世漂泊,多半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唉。


    花夫人和花老爷,是知道花祝年喜欢小泥人儿的。


    可能世人都觉得她疯了,但他们不这样认为。


    女儿精神有个寄托也好啊。


    喜欢谁都好,他们是不介意的。


    只要她喜欢的那个人,正直又善良,管他是人还是鬼,是金身还是泥身。


    他们已经没办法再陪着她了,让小泥人儿陪着她,哄她开心也好啊。


    贺平安虽然是他们名义上的女婿,可老两口从来没承认过。


    他们也更喜欢小泥人儿。喜欢薛尘,但不喜欢衡羿。


    花祝年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爹娘守在床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他们了。


    身子感觉轻飘飘的,一晃就起来了,自己不是快要死了吧……


    “爹,娘,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们来接我了么?”


    花夫人连忙将她抱进怀里:“没有,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


    花祝年依偎在娘的怀里,同她说笑道:“娘,我现在,看起来,比你还要老了。”


    “老了也好看,我姑娘是最好看的。刚刚,你爹跟我还说,连每一丝皱纹都长得那么好看。这是谁家的姑娘啊,怎么那么会长呢?”


    花祝年埋头在花夫人的怀里,哭笑不得。


    花老爷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们托梦的时间不能太长,不然对女儿的身体有影响。


    女儿身体已经很差了,他们把该说的说完,就得快点儿走了。


    花老爷只能不断地扯花夫人的袖子,暗示她,让他也说两句。


    好不容易来看女儿一次,不能她一个劲儿地说。


    花夫人给了他一胳膊肘子,给他杵老实了。


    花老爷一边委屈,一边在花夫人的后面,探出个头小声说道:“女儿啊,爹这回来,是想跟你说个事儿。”


    花祝年抹了把眼泪,从娘的怀里起身:“什么事啊?”


    她以为爹会说,让她不要再碰小泥人儿的事。


    正心惊胆战的时候,突然听爹说道:“女儿啊,那小泥人儿很好,爹挺喜欢的。你别管别人怎么说,你想认谁当夫君,就认谁当夫君。”


    花祝年看了娘亲一眼,花夫人摸摸她的头:“你爹是真喜欢。他在下边儿,到处说那是他女婿。那个贺平安,他不认的。”


    花祝年一时觉得贺平安有些可怜。


    她一直觉得村子里的人,暗暗嘲笑贺平安,是因为他们不懂她对小泥人儿的感情,跟男女情爱没有关系。


    但没想到,连爹娘也觉得,她在婚后还是心属薛尘。


    “贺平安,也很好。我们……”


    她本来还想再为贺平安辩解些什么,可是一想到过日子的事,很难说得那么清楚。


    所以,就咽下了要说的话。


    花老爷继续说道:“嗐,别管他好不好的吧,我跟你娘这是不在你身边,若是在你身边,让你跟宋礼遇一样,招他几十个俊美的男子来入赘,也不是难事。你想喜欢几个,就喜欢几个。”


    这老两口一向开明,不然也不会在生前,始终支持女儿的选择。


    她不想成亲,他们就好好地在家里养着。


    可有朝一日,若是她同时喜欢上了很多人,那也不用有心理负担。


    他们一直是很宠很宠她的,也希望她享受男色,被男人伺候。


    不怎么正经的老两口,把自家女儿给说得脸红了。


    花祝年好长时间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夫人轻捧起她的脸:“女儿啊,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吧。”


    花祝年看着娘温柔的眼睛:“我现在,也很轻松。我,我很好。”


    花老爷忍不住说道:“我跟你娘,是希望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背负我们的不易和委屈。那对我们而言,都是前世的事情了,你是可以忘记的。”


    “况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做生意就是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官吃商,官吃民……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镇子上的那些小生意人,他们现在都不一定活着了,也有开几天铺子,就关门了的。你不用把他们的辛酸,记在心里。就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记住呢。”


    “人若是总记着所受过的苦,是没办法好好活下去的。大家都是一边受,一边忘,永远不要回头想。”


    花祝年坚毅的目光中,露出浓重的悲悯之色:“就是因为没人记住,我才要替人记住。因为他们处于弱势,又开门做着生意,总是被人看作有点小钱,所以就理应被官差索要供奉吗?当差的跟匪徒有什么区别?宋礼遇他爹做的就是不对,他就是在欺负人,我为什么不能记住?”


    “你不是也经常回家跟娘哭吗?在别人手底下乞讨食物的滋味好受吗?乞讨半天,只是为了他爹不从中作梗,可本来,生意上的事,他爹就不该参与,不是吗?”


    花老爷叹气道:“话是这么说,但人家就是天,是镇子上所有人的天。我们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好吗?这并不是很好的世道,没有良好的规则去制约,只能想办法在当时的环境下生存。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就连那些小生意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是我们都已经习惯的事。”


    “年年,爹娘希望你活得轻松快乐,而不是背负着别人的因果生活。我们受再多的苦,那是我们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他们很心疼自己的女儿,根本不想让她记太多过去的事。


    执念除了给人徒增烦恼,几乎是没什么用处的。


    有时候,忘记,真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


    花夫人知道花祝年的心结在哪里,她劝她道:“你别觉得你爹哭唧唧的,就觉得他好像如何受委屈了一样。他本身就是个爱哭的人,跟旁人没什么关系的。”


    说完又给了花老爷一肘子,花老爷在后面连连称是。


    “姑娘啊,爹从小就爱哭,做生意后,赚钱也哭,不赚钱也哭。跟你娘成亲当天,我也是哭得嗷嗷的。因为我是被她强迫成亲的,当时我根本不喜欢她,谁都知道她家在江南,有暴打自家男人的传统。我哪儿愿意天天挨打?可没办法,她看上我了,非要跟我成亲。我还逃过婚呢。后来被抓了回来,成亲那天晚上,她揍了我一宿!”


    花夫人回头就是一巴掌:“你跟孩子说这干嘛?你爱哭就爱哭,关我打你什么事儿?我不打你,你就不爱哭了?让你跟孩子解释,跟宋县令的事儿呢,老是扯我干嘛?”


    花老爷捂着脸委屈道:“我这不是还没说到呢么,你看看你,着什么急啊?”


    花夫人往他大腿根儿上猛掐了一把,提醒他想着点时间。


    他们不能留太久。


    花老爷的心蓦地痛了一下。


    其实,他们总是提醒女儿不要总是记着之前的事,可自己又何曾忘记过呢?


    就是轮回多少世,她也是他们的女儿呀。


    其实,花夫人和花老爷,从来没指望过自己的委屈被人在意,或者说被人记住过。


    可女儿都记住了。


    不止她被他们好好地爱着,她也有在好好地爱他们。


    这老两口甚至觉得,今后就算是再度转世,再有多少个孩子……


    可能都不会遇到这么爱自己的女儿了。


    花祝年的爱,永远赤诚热烈,气势如虹。


    不会因为岁月和世道而有所消减。


    给爹娘的爱是这样,给薛尘的爱也是如此。


    被她爱过的人,真是有难了。


    只要是被她这么痴愚地爱一次,今后就很难再接受别人的爱了。


    那些掺杂着自保、利益还有无限算计的爱,也太肤浅,太平凡了。


    被如此执着的人,不计代价地强制爱着,就算有一天她不强制爱了,人生也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无论是花祝年的爹娘,还是如今的衡羿,都是吃过这种苦头的。


    怕她爱得太过,又怕她突然不爱了。


    花祝年在爱的方面,拥有着绝对主动的权利。


    哪怕是贺平安天天发大疯,她也是没办法再给他一星半点的。


    不是他不好,而是,爱不起来了。


    花老爷无奈地为宋县令辩解道:“你看,你娘天天把我打哭,也不能说你娘是个坏人不是?宋县令有他自己的处世方式,他、他人真不能算坏的。而且,也不能全怪他。其实,宋礼遇说得没错,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们家,算好的了。”


    其实,宋县令好与不好,已经不重要了。


    他主要是不想女儿背负着这些仇怨,再同宋礼遇相处下去。


    没必要的事。


    为了他们这些故去的人,哪里值得呢?


    花祝年冷冷一笑:“所以,那个王朝才会完。”


    花夫人轻摸着她的白发道:“是啊,那都是前前前前……朝的事情了。你就不要记在心里了,也别替我们委屈什么,更别替当时的百姓难过。已经,没什么人计较了。”


    花祝年看着娘亲和蔼的面容:“你们来看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花老爷点了点头:“之前只知道你不喜欢宋礼遇,不知道你心里这么恨他。爹娘想你过点好日子,别为了我们,委屈了自己。”


    花祝年不禁苦笑道:“你们在下面,还是这么担心我啊?看来我真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


    花夫人心疼道:“你要是会照顾自己,我们也不会这么放心不下。年年,别为别人活,要为自己活呀。”


    他们老两口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女儿。


    当初,要是不教她那么多明理的东西就好了。


    人不明不白地活,也不是活不下去,干嘛一切都要想那么清楚呢?


    花祝年拿下娘亲的手,小心地捂在手中:“娘,你的手,好凉啊。”


    花夫人笑了笑:“毕竟,不是人了嘛。你娘我在下边,也是个厉害人物呢。”


    花老爷碰了碰她:“不让说下边的事儿,你怎么老记不住?”


    花祝年用力地攥了攥娘的手:“你们好好在下面过你们的吧。以后,不用来看我了。也,也别担心我,别心疼我。我不想,你们在下边还为我这么操心。”


    花老爷又忍不住哭了。


    “你这话说的,爹娘就你一个孩子,不担心你担心谁?人活着,不就活个念想吗?我们老两口在下边也没什么事儿干。”


    阴阳两隔的人,在劝彼此,不要惦念自己。


    可是,每一句劝告,都是惦念。


    他们都希望对方迎接新的生活,可实际上,没有人能真正放得下些什么。


    花祝年叹了口气:“我不是因为你们,才讨厌宋礼遇一家的。”


    “爹知道,所以爹劝你,不仅别在意爹娘,也别太在意当时跟我们在同一处境的人。那些都尘归尘,土归土了。没什么用的。活下来的人,好好活着,才是正理啊。爹娘不想你累,不想你哭,不想你跟这个世道过不去。”


    花祝年执拗道:“可是,就算什么都不为,单单为我自己,我也不喜欢宋礼遇,就是不喜欢宋礼遇!我不喜欢所有像宋礼遇一样的人。这个世道就是让他们这些人败坏的。你们知不知道,我捅了他一刀?不知道他死了没有,若是没死,那真是便宜他了。”


    守在一旁的宋礼遇,躺了五天才醒,刚醒就被人扶着过来,关心花祝年醒了没有。


    没想到听见了她的这番梦话……她怎么就这么恨他?


    气得他捂着渗血的心口大骂:“反贼!你倒是醒过来,再捅老夫一刀啊!老夫敞开了心窝子让你捅,捅得死才算你好本事!”


    衡羿在一旁悠悠地说道:“别白费力气激她了,我说过,你不给她捏好小泥人儿,她是不会醒过来的。”


    当初他刚下来就吃过这个亏,结果被贺平安手把手教着捏小泥人儿。


    非要捏好了,她才醒。


    所有不信这个邪的人,都会遭到小泥人儿的制裁。


    以至于,他都怀疑,小泥人儿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邪祟存在。


    怎么会跟她的生命联系得那样紧密?


    可他不只一次地偷偷检查过那个小泥人儿。


    并没有什么异常。


    就是很普通的粘土制作的。


    每个害她昏迷不醒的男人,最后都得捏好小泥人儿来哄她。


    不得不承认她信仰的存在。


    就连他这个真神也不例外,薛尘甚至还是他的前世。


    他连否定自己的前世,否定她对自己的执着,都不行。


    但凡想亲自破除她痴愚的人,摔一回小泥人儿就老实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


    任你是天天狠着劲发大疯的人,还是已经历劫归位的神,都得把亲手摔碎的东西,再亲手给她捏起来。


    别看宋礼遇现在不信邪,他看他这绝望心碎的样子,也快了。


    很快就会求他,教他捏小泥人儿了。


    第057章 他要是都不怪你


    小信徒痴愚归痴愚, 但是他们这几个男人,硬生生地摔碎人家所珍爱的东西,实在是非常非常不尊重人的行为。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心理,都不应该那样强势地对待, 一个可怜而无所寄托的女人。


    衡羿也是在看见小信徒的爹娘, 对待小泥人儿的态度后, 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错得有多离谱。


    不能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 去伤对方的心。


    况且,他们这几个人,摔她小泥人的目的,并不纯粹。


    说起来是为了她好, 实际上,更多的是嫉妒。


    怎么会不嫉妒呢?


    一个陪了她三十年,都没能被她这样珍惜,一个看了她三十年, 还是小泥人儿的原身,一个等了她三十年,也换不来她一点目光。


    见过小泥人儿的每一个人, 都快嫉妒疯了。


    其他两个是凡人, 嫉妒好像也正常。


    衡羿自知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绪,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一边感念于她对小泥人儿的供奉, 一边又为自己已经不再是薛尘而生气。


    花老爷看到宋礼遇在女儿床前发疯,血呼呼地往外冒。


    他无奈地说道:“可、可不管他对我们如何,对你总是好的。你们这小一辈, 不要背负老一辈的因果。若是能好好相处, 就该好好相处才是啊。”


    花老爷其实相对于把女儿交给衡羿,他还是更放心宋礼遇。


    衡羿作为神明, 是没有什么人味儿的。不然,也不会无动于衷了三十年,等到女儿快死的时候才下来。


    老两口都不喜欢衡羿。


    哪怕他现在的位置,已经很高很高了。


    他们是生意人,还是更喜欢能给自己带来实惠的人。


    不是他们目光短浅,而是,他们知道,那个冷情冷性的衡羿,只会温和地看着女儿死,然后说一句这是她的命数。


    至于其他的,实在是指不上他。


    宋礼遇虽说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只要他对女儿好,那就是让人放心的。


    老两口对衡羿这个老神仙,多少心里是有些怨气的。


    但他们从来不明说,还是保持了生前不跟任何人树敌的生意人本性。


    可一旦有所选择的话,那是绝对不会让女儿选衡羿的。


    三十年都过去了,他早干嘛去了?


    宋礼遇这三十年跟女儿闹成这样,至少情有可原,那是女儿不愿低头,不是宋礼遇没去找。


    可他衡羿,从凡间弄个人上天,就那么难吗?


    就算不把女儿弄上天,他下来陪她三十年,照顾她三十年,又有损他什么道行了?


    单单是在上面看着,等女儿把一辈子都过完了,他再下来给她收尸,那还有个屁用啊!


    这一生不就这么错过了?


    真是修道把脑子都修坏了,没人味儿的坏东西!


    花老爷和花夫人,终究没有神性,他们也不想有。


    他们就想痛痛快快地吃肉喝酒,把人间的日子过美了就行。


    女儿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可能是出于对衡羿的嫌弃,他们并不想他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花夫人跟花老爷想的是一样的,都是急于将衡羿这个老神仙,驱离自己女儿身边。


    可人家毕竟是神,他们这两个地府的小官儿,也不好跟女儿明说什么。


    谁知道衡羿是不是小心眼儿,到时候再随便找个理由,送他们去乱世投胎。


    只好暗戳戳地提醒女儿,宋礼遇虽然做人不太行,但只要对她好就行。


    花夫人认真地对女儿劝道:“你怎么跟贺平安处,就怎么跟宋礼遇处。贺平安难道还不如宋礼遇?而且,你捅他一刀,他要是都不怪你,不如你就嫁了呢?”


    别管真嫁假嫁,总之离衡羿越远越好。


    老两口现在看见这个老神仙,死皮赖脸地跟在女儿身边就生气。


    他又不是前世的薛尘,一个高高在上不理世事的神,下来追着濒死的凡人伺候,有什么意思?贱不贱?


    孩子快死了,你知道来奶了。


    年年才不要你呢。


    老两口也是有点骨气,但不多的人。


    他们就是宁愿选一个无恶不作的宋礼遇,也不想选不愿意破坏一点儿规则的衡羿。


    规则之内的爱,算什么爱呢?


    不过是,有所取舍,而他们最宝贝的女儿,是被舍弃的那个。


    他就在天上好好履行神职吧,不必突然良心发现一样,陪在女儿身边。


    看起来,好像是临终关怀。


    把女儿托付给谁,也不托付给他。


    这老神仙就是个大神经。


    可是花祝年听到爹娘劝嫁的话,突然一口气梗了上来。


    她本来好久好久不见他们了。


    但没想到,到头来,居然,还是为了劝她嫁宋礼遇。


    她又是委屈,又是生气。


    “贺平安怎么可能和宋礼遇一样?贺平安就是没什么文化,行事稍微粗鲁了些,可他比宋礼遇好太多太多了。宋礼遇就不是人!”


    “我不可能跟他好好相处的,我一天也处不下去。我半点都不喜欢他,就是搭伙过日子都过不成!他仗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就知道欺负人。他从来没有把不如他的人,当成人过。我都已经五十岁了,怎么还是要面对你们的说亲?”


    花夫人见女儿的情绪有些激动,连忙顺着她的心口说道:“不是劝你嫁人,就是不嫁他,你跟着他生活,也比你回去好呀。人活着,不就是要尽量让自己活得舒适吗?”


    “我在山野间待三十年,就是跟他这种人生活不下去!如果在最后妥协了,我这三十年就像个错误,像个笑话!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坚守了一辈子,到老还要在他手底下讨食吃?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我去哄着他?”


    “不,我绝不!”


    花老爷见怎么劝都没用,索性也就不再劝了。


    他们还是跟三十年前一样,尽最大的努力,想说成她跟宋礼遇这段姻缘。


    但她若死也不愿意,那,那就只能算了。


    就老一辈看女婿,跟女儿看女婿,角度总是不同的。


    他们是喜欢薛尘,但薛尘已经死了。


    衡羿这个老神仙,他们又看不上,就宋礼遇还顺眼些。


    至少,知根知底的。


    最起码,今后没有人再欺负她了。


    老两口煞费苦心,也是统统白费,真是没什么办法。


    把女儿惹哭了还要哄。


    花夫人将花祝年抱进怀里:“好了,别哭了。爹娘不劝你这些了,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呀。”


    “我一直,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花夫人想到女儿身上的那些伤口,心疼得要命。


    但凡贺平安是个做人的,他们也不会让她改嫁宋礼遇。


    花老爷见女儿一直哭,只能找了个由头来哄她:“那个,我们在下面,见过薛尘的。”


    花祝年一听到薛尘两个字,便止住了哭声:“他没有去投胎吧?”


    “没有没有。我们也就见了一下,他就被召唤走了。平时呢,他就待在小泥人儿里。”


    花祝年突然又忍不住痛哭出声:“我就知道他在那里面,可是小泥人儿被宋礼遇那个王八蛋摔坏了!”


    花夫人连忙安慰她:“没事的,薛尘现在已经很厉害了,他有时候在那里面,有时候也在别的地方。不只你给他攒功德,他自己也有在攒呢。”


    花祝年哭着问道:“那,那他,快要封神了吗?我觉得他应该封神的。人间不容他活着,我要为他找个能容他的地方。”


    花老爷和花夫人,不禁和站在一旁的衡羿对视了一眼。


    他们是真的不喜欢他,不过保持着生意人的圆滑性子,还是点头示意了一下。


    花老爷轻抚去女儿脸上的泪水:“他啊,就快了,还差一点点,你要再坚持一下啊。你应该能见证他封神的,等他封神后,第一个来见的人,肯定是你。他一定很感谢你,这么多年还记得他。”


    花祝年抹了把泪:“不用他感谢,只要他好就行。我真的特别想看他封神!我不能让那些人,那么欺负一个好人,用残忍的方式弄死他不够,还要让他连胎都投不成。我一定,会送他封神的。”


    她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那些欺负过薛尘的人。


    哪怕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他了。


    可只要她记得,他就不那么孤单。


    花夫人忍不住问她道:“薛尘最后是封神了,你呢?你怎么办呢?”


    花祝年思索了一下,低下头笑了笑:“我,我那时候,应该不在人世了吧。”


    花夫人心疼道:“你就没想过,给自己也封个神吗?人间这么苦,别再投胎了。你,你要不到时候,跟薛尘说说,看他能不能带带你呢?”


    哪个爹娘不想看孩子过好日子?


    在人间的时候,他们想女儿跟宋礼遇,好歹宋礼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在人间的时候,他们想衡羿能捞她一把,把她接到天上去,哪怕,他们不太喜欢那个老神仙。


    花祝年摇了摇头:“不用了,他封神是他的事,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花老爷急声道:“这怎么没有关系呢?如果不是你这么几十年如一日地供奉他,他怎么可能封神?就算不念别的,总得念你供奉他的情意吧。”


    这话是说给那个老神仙听的。


    花夫人看得出来,女儿脸上有些不自在,就捏了花老爷一把,让他别再说下去了。


    “没关系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想跟他提这件事,那就不提了。只要你,心里不委屈就行。”


    花祝年重新钻进娘的怀里:“我不委屈。送他封神,是我的心愿。心愿达成后,我也就该走了。坦白讲,这个世间,并没有如何负于我,我也不曾守护过何人。”


    “我只是和芸芸众生一样,努力地活着而已。如果我封神的话,这是不公平的。我不能维护了一辈子的公平,最后到我自己身上,突然钻了封神的空子。那我和宋礼遇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说,花祝年是薛尘未曾谋过几次面的知己的话,那她现在已经是衡羿的知己了。


    只有她理解他,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包括,对她人生的漠视。


    衡羿是真的很喜欢他的小信徒啊。


    可喜欢归喜欢,他也的确没办法帮她什么。


    好像就,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稍微做点别的事,就会有所偏颇。他不能带头坏了规矩。


    花夫人和花老爷托梦的时间到了,渐渐地消失在花祝年的梦里。


    花祝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了枕头上。


    明明上一刻,她还在娘亲的怀里。之后,就是一片黑暗。


    她大部分时间的梦境,总是如此。所以,才会期盼薛尘能给她托梦。但如果他太忙的话,也没关系。


    她也可以独自面对黑暗。


    宋礼遇几乎听完了花祝年讲的所有梦话。


    给自己听得又气又急。


    哪怕是大夫在一旁给他包扎着伤口,他都不带消停半分的。


    宋礼遇跟管家吩咐道:“给我把全国最好的名医都搜罗过来,我就不信弄不醒她!”


    衡羿坐在小信徒的床前,替她轻抚去眼角的泪水。


    他爱怜地看着她,希望她醒过来,也希望她睡下去,一直睡到他去接她。


    其实,花老爷和花夫人说的话,他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他找不到那样做的理由。


    在人间受苦的人,不只有小信徒一个,他不能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就给她什么特殊的待遇。


    他有提点过她,让她下一世去修道。


    世世修,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可是,他看她似乎兴趣不大,并且,连投胎的意愿都没了。


    三天过去了,全国的名医,都被加急的马车,带着往这边赶。


    可是对于花祝年的病症,大家都束手无策。


    甚至,碍于宋礼遇的权势,都没有人敢对他说真话。


    大家都装作不知道花祝年时日无多,生怕这个起死回生的重任落自己身上。


    瞒着花祝年的病情,宋礼遇顶多给他们的任务,是让她醒过来。


    可一旦让他知道,床上的人没几天可活了,那他们这些大夫就要遭老罪喽。


    宋礼遇身上的伤口,用的是最好的疗伤药,兵营里重伤的将士都用不到的那种。


    愈合得很快,没几天就好利索了。


    他还准备再给她捅几下子呢。


    左等她不醒,右等她也不醒,最后实在没办法了。


    只得跟衡羿一起,坐?*? 在大太阳底下,捏小泥人儿。


    捏到一半,宋礼遇看着薛尘的面容,碰了衡羿一下:“后生,你说,我就真不如这玩意儿好看吗?”


    衡羿笑了笑:“花大娘不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你就是长得好看,她该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


    宋礼遇皱着眉头:“她就是不喜欢我,也不会喜欢你!你都能当她儿子了,图什么啊?跟狗屁膏药似的待在她身边,也不嫌丢人。”


    衡羿捏着小泥人儿说道:“宋大人不也是娶了三十多房妾室吗?其中,还有年纪跟我相仿的。怎么,只许你找小的,不许我花大娘找小的了?”


    宋礼遇气道:“我没说不让她找小的啊。我说的是你,恬不知耻!喜欢一个都能当你娘的人,我要是你啊,我都臊得慌。”


    衡羿不急不躁道:“可惜,你不是我。我至少能陪花大娘走这一路,你呢?你只会挨她一刀。”


    宋礼遇不甘示弱道:“挨她一刀怎么了?老夫乐意!这是老夫的荣幸!老夫感到非常开心!想这一刀,想了大半辈子了,终于来了,可舒服死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捏得小泥人儿更起劲儿了。


    花祝年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张讨厌的脸。


    手边刚想摸个什么东西打他,就感觉自己怀里抱着一尊小泥人儿。


    宋礼遇谄媚道:“花小姐啊,这小泥人儿,我给你捏好了,你莫要生我的气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叨扰了薛尘哥哥。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儿,给他嗑几个赔罪!”


    衡羿在一旁冷声道:“你可别拜了,受不起。搞不好,还损薛尘的功德呢。人家只接受虔诚的供奉,不接受虚情假意地跪拜。”


    花祝年一听,可能会影响薛尘封神,转头对衡羿说道:“后生,你快把他赶出去,别让他脏了我这地。”


    宋礼遇委屈巴巴地说道:“花、花小姐,这里,是我家啊。”


    花祝年挣扎着从床上起身:“是,这是你的地界。我马上走。”


    她没准备再跟他说救人的事。


    毕竟,她刚捅了他一刀,他不杀那些人就是好的,怎么可能帮她救呢?


    宋礼遇连忙上前扶着她躺下:“你现在刚醒,身体还虚着,我怎么能让你这个时候走呢?”


    花祝年不想他碰自己,打了他的手一下。


    宋礼遇收回手后,又变了一副嘴脸:“况且,你现在是反贼!为了百姓着想,我也不能放你离开。万一,你起义了怎么办?这会儿起义的可不少,朝廷天天在抓人,我现在先把你给抓了,到时候,就不用再抓了。”


    “我反你八辈儿祖宗!宋礼遇,你这个老不死的,又开始乱拿权压人了。看不惯你欺负人,就是反贼了?那当初到处作恶,欺压百姓,把王朝作完了的人,是什么?你说啊!”


    宋礼遇说不出话来。


    花祝年冷笑:“你不说,我替你说。他们是权势的守护者。跟你一样,是败类!”


    他也不想跟她吵,可他也是有尊严的,哪容得下她这么讽刺他。


    “是!我是败类!可我这个败类,比你混得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你现在遇到难处了,还不是要来求我?来求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败类!你不求我,他们就得死!”


    在等她醒来的这些天,衡羿已经告知了宋礼遇,花祝年的来由。


    不是来求他收留,而是有事相求,有人要求他救。


    宋礼遇听完,心里虽然难受,可终究她还是来找他了。别管为了什么吧,只要来了,他就不能让她走。


    在他说出这些话后,花祝年忽地看向了衡羿。因为她并未对宋礼遇讲过具体是什么事。


    没来得及。


    可他此刻却已然知道了,那必定是他告诉他的。


    衡羿倒也没有遮掩,直接承认了。


    “花大娘,是我告诉宋大人的。我们此行,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不然,他还以为你要嫁给他呢。”


    第058章 别人五十而知天命


    衡羿知道在小信徒捅完宋礼遇后, 再跟他说这些,他是势必不会救贺平安他们的。


    本来,他也没准备让那些人得救。


    衡羿不喜欢杀戮,任何名义上的杀戮, 包括他当年的那些……


    可他也知道, 贺平安那些人, 当时是没有办法才杀人的。


    正如他当时没办法一样。


    于人间的角度而言, 那是快意恩仇,是被逼至绝境后的反抗。


    但是从天的视角看,是在无止境的资源争夺中,用尽手段的自相残杀。


    人间本就是如此。


    众生都在激烈的对抗中, 被无望磋磨着。


    这也是衡羿始终不想小信徒,去救那些人的原因。


    他不想她到死,都在绝境中对抗。


    正如她爹娘所希望的那般,过得轻松一些不好吗?


    她已经离开那个困了她三十年的村子了。


    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可以永远不再去见贺平安和那些人。


    至于她的那些老姐妹儿,当初他蒸好馒头来找她时,已经把她们凑到的钱, 放回到柳春那里了。


    他的小信徒, 不欠任何人的。


    她是可以放下一切, 快快乐乐地, 跟他一起生活下去的。


    花祝年在被宋礼遇训了一通后,突然间变得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一般。


    她的心,从来没有这般慌乱过。


    如果她是个光棍儿就好了,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没有要救的人,也没有要求他的事。


    那样的话, 她不只能捅他一刀,还能捅他千千万万刀。


    人在没有念想,没有寄托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是很硬气的。


    可偏偏,偏偏她有。


    花祝年这个怼天怼地的小老太,头一次被宋礼遇压得说不出话。


    她甚至,开始害怕。


    害怕宋礼遇会因为她捅了他一刀,不仅不去救贺平安那些人,反而彻底断了他们的活路。


    花祝年害怕别人因她而死。


    她,她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宋礼遇本来也只是想压制花祝年一下,但半分都没有要折磨她的意思。


    她是他此生未曾得到过的挚爱,是阴暗沟渠中倒映的冷冷明月,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越的存在。


    他哪里舍得折磨她呢?


    宋礼遇轻握住她的手说道:“花小姐,我不是个小气的人。那些人,我救。”


    这下,不仅花祝年震惊,连衡羿也震惊起来了。


    向来小气的人,居然说自己不小气。


    宋礼遇的指腹轻揉着花祝年手心的硬茧,却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感觉自己像被蛇咬住了。


    她想逃。


    可是,却不能。


    宋礼遇认真地说道:“兵营里都是咱自家人。我有个侄子,是骠骑大将军,救人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为了不引起花祝年的反感,他特意解释道:“我那侄子,也是立过赫赫战功的。不是我找关系安排的,他是自己打上去的。”


    衡羿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别往远了说,就说近十几年吧,哪里打过什么胜仗?他上哪儿立的战功?”


    宋礼遇转过头,看向衡羿,阴沉地说道:“年轻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那就不要说!若是让人都看出来,你做人还差点火候,最后闹笑话的也是你。”


    宋礼遇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被各种长辈教训过来的。


    如今他终于也到了教训年轻人的年纪,可以大大方方地当人野爹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衡羿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不年轻了。


    若是论起厚脸皮来,宋礼遇还真不一定比得过。


    衡羿直接将小信徒的手,从宋礼遇手中争抢过来。


    他紧抱在怀里:“花大娘,我们不求他。求人一次,就要时时念着对方的恩。你同他对抗了一辈子,万不能在最后妥协。可别真让他等到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呢?”


    衡羿此刻,特别想带着自己的小信徒离开这里。


    她现在内心是没什么支撑的,他很害怕她为了那些人就此妥协。


    宋礼遇那种人,哪里会白帮人呢?


    可不等花祝年回应,宋礼遇就继续说道:“花小姐,你捅我一刀的事,咱们可以了,毕竟,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别人。但是,这人我不白救。”


    花祝年声音干涩地说道:“这后生家里有钱,你问他要。多少他都出得起,你先把人救了再说。”


    衡羿看小信徒就这么把自己卖了,他真的要闹了。


    把他卖给鲁绒绒就算了,毕竟那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可她居然要把他卖给宋礼遇,就为了救贺平安那些人。


    衡羿不禁恼怒道:“我没钱,有也不给他。这人,他爱救救,不救拉倒。我的钱,只给你花。若是为了旁的人,一个子儿我也不出!”


    宋礼遇阴渗渗地笑了一下,他凑到她床边,谄媚道:“花小姐,我不要钱,我要人。老夫虽然娶了三十几房妾,但还从未有过正妻。”


    不只花祝年在坚持对一个人的爱,宋礼遇也在坚持着。


    他觉得自己配得上她,甚至,他觉得她会感动。


    当初,在他还往上爬的时候,有过很多次机会,做那些位高权重者的乘龙快婿。


    可是,他都拒绝了。


    就是为了今天,亲口告诉她,他一直给她留着位置。


    花祝年重重地捏了衡羿的手一下:“后生,扶我起来。”


    衡羿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仍旧老老实实地照做。


    他托着她的腰,将她扶坐了起来。


    宋礼遇以为花祝年要抱自己,他的怀抱已经向她敞开了。


    哪料花祝年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抽了宋礼遇一巴掌。


    他本来在床边坐着,她一巴掌下去,直接给他抽到了床下。


    挨打的那半张脸,瞬间肿胀了起来。


    花祝年在床上气得发抖,指着宋礼遇的鼻子骂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我都五十岁的人了,你在这里羞辱一个老太太?”


    是的,她觉得是羞辱。


    哪怕宋礼遇问她要钱,她都不会愤怒至此。


    可偏偏,他要的是她。


    虽说一把年纪改嫁,倒也不是多有悖伦理。


    但她根本不想嫁他!


    别人五十而知天命,她五十被迫改嫁老王八。


    哪有这么折腾老太太的?


    啊?


    真是丧心病狂!


    宋礼遇轻撩起衣袍,跪着走到了花祝年的床前。


    他恳切道:“我不是在羞辱你,我确实,想娶你。我有多爱慕你,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本来就错过了三十年,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家里,你怎么可能对我有那么大的偏见?倘若,倘若你救我一次,这官儿我不做都行,我愿意跟你归隐田园。花小姐,我愿意的。”


    花祝年又给了他一巴掌:“你愿意你大爷!做什么要我救你?你自己不知道对错,执迷不悟到现在,非要拉着我做什么?你想归隐就归隐,不想就不想,说得好像你有今天,全是拜我所赐一样。”


    宋礼遇被打爽了。


    他是真觉得爽,多少年没人这么打过他。


    “花小姐,你说的对。我有今天,是我自己堕落,跟你没关系。可我心里,一直念着你。”


    衡羿气得想捂住小信徒的耳朵,他的暴躁小豹子可听不了这种话。


    花祝年确实听不了。


    她扬起巴掌又想打他,却被宋礼遇一把抱住手。


    他微扬起脸,凑了过去,拿着她的手猛烈地往自己脸上抽打着。


    一边挨打,一边教她道:“花小姐,你得用力。”


    花祝年瞬间抽回了自己的手,猛地踹了他一脚。


    宋礼遇痴痴地又想抱她的脚,吓得她连滚带爬地蹿到衡羿背上:“快快快,背我走。这老东西疯了!”


    衡羿感觉小信徒软趴趴的,突然蹿上来特别可爱。


    只是刚想背着她离开,跪在地上的宋礼遇,突然低着头沉声说道:“你敢走,他们必死!”


    衡羿冷淡道:“死就死,反正砍得也不是我花大娘的头。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花祝年却出溜一下,从他的背上滑落下来。


    他没能背住她,连忙回过头去看,却只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宋礼遇起身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对花祝年说道:“你好好养病,我去挑个黄道吉日,用最高规格的仪仗迎娶你过门。”


    之后的几天,宋礼遇没再来找过花祝年。


    听说是遵循成亲习俗,婚前男女不能见面。


    当然,更多的可能,是怕花祝年抽他,也怕再把她气哭。


    花祝年虽是醒过来了,可身体仍旧不太好。


    越来越爱晒太阳了。


    不晒太阳,她身上的旧伤容易疼。


    花祝年靠在宋礼遇给她打造的藤椅上,衡羿蹲在她一旁,像只懒洋洋的小狗,陪她一起晒太阳。


    眼看着成婚的日期就要到了,衡羿忍不住问她道:“花大娘,你真的要嫁给宋礼遇么?”


    “嗯。”


    “那你心里愿意吗?”


    “愿意。”


    “可为什么,我觉得你不愿意呢?”


    “我愿意不愿意,有什么打紧的?这世界上的事,从来都由不得我愿不愿意,就这么忽地一下子罩过来了,让人难以挣脱。”


    衡羿小声道:“花大娘,我带你私奔吧。我有的是钱,够我们花好一阵子了。”


    花祝年从藤椅上起来,垂眸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衡羿:“别在这里发癫。你跟我私什么奔?等我完婚后,他肯放人了,我就带你回家,让你跟绒绒成亲。”


    衡羿抬起头问道:“他会放我们回家吗?”


    “都完婚了,干嘛不放?再说了,他不放,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救人?我肯定是要回家看看的。”


    衡羿蓦地想到了什么,他试探地问她道:“那回去后,我们,还回来吗?”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和小信徒想到一起去了。


    借回家的理由开遛。


    才不要和宋礼遇那个人过日子。


    花祝年又躺回到藤椅上,说了几个字——


    落叶归根。


    她已经老了,又是病痛加身,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几天了。


    等他们回到村子里的家,应该也就到了她死的时候了吧。


    还回来干什么呢?


    她嫁宋礼遇,是为了救人,又不是真的要当他的夫人。


    年少时没有做的事,老年更加不会做。


    花祝年住的地方,是宋礼遇单独辟出来的院子。


    本来只有他们两个人住。


    可是,却突然听到了哭喊声。


    声音凄厉又绝望,她听得很揪心:“扶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衡羿搭了把手过来,像个小太监一样。


    两个人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宋礼遇给了一个女子一巴掌。


    还往她嘴上猛地踢了一脚。


    “谁让你穿这袜子的?你跟她学什么?还敢来这里闹,你闹个什么劲?”


    衡羿看眼前这位女子,穿得的确跟他的小信徒刚来的时候差不多。


    一身邋遢的乞丐服,外加一双豹纹袜,还有开了口的鞋子。


    花祝年心里憋了口气,转过身在院子里东走走,西走走,衡羿都快跟不上了。


    “花大娘,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花祝年最后,从园子里,硬生生地拔了根竹子出来。


    她扛着竹子出去了。


    竹叶在她的身后轻晃,斑驳的影子,映在了墙上。


    衡羿紧跟在她的身后,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若是扭了腰,他可不想让宋礼遇帮她揉。


    宋礼遇看见花祝年过来,下意识地以为她是要打自己的妾。


    半点儿都没护着。


    “她扰了你的清净,你打她是应该的。她学你,是东施效颦,我最看不上这样的!”


    哪料花祝年强撑着一口气,举起竹子来就照着宋礼遇的头上砸去。


    竹子虽细,却非常有韧劲儿,打起人来很疼。


    宋礼遇的脸上瞬间起了一道红印。


    这若是去上朝,可有的被人关心了,他还能怎么说,被自家夫人打的,哪能真生气。


    宋礼遇捂着自己的脑袋阴笑道:“好好好,打得好。没累着吧!要不我找个人替你打?”


    其实,他就是喜欢逗她。


    他想这样的日子,想了三十年了。


    花祝年举着竹子就开始追着他打,从巷子这头打到那头,从里院打到外院……


    宋礼遇边跑边笑,衡羿在小信徒身后跟着。


    他想劝她别打了,宋礼遇就是故意在激怒她,可是她越是打不到她,就越是生气。


    最后花祝年体力不支,一下摔倒在门槛处。


    宋礼遇心疼了,连忙回过头去扶。


    可算是让她逮住他了,花祝年爬起来就拿竹子打他。


    力气大到连竹子都给打劈了。


    宋礼遇被打得满地乱爬,边爬边笑。


    他是喜欢她的,被她打也喜欢。


    可花祝年对他,只有厌恶。她恨不得打死他。


    没有人会喜欢强迫自己的人。


    那种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强迫,最是让人感到磋磨。


    他永远胸有成竹,气定神闲,觉得你会答应他开出的一切条件。


    偏偏,结果也如他所料。他像是她人生的掌控者,这是花祝年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失控。


    宋礼遇挨打是乐意的,可他也不光总是挨打,也要讨回些什么来。


    他将竹子猛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拽,花祝年瞬间被他拽倒在怀里。


    宋礼遇翻了个身:“花小姐,别打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去摸她脚上的鞋子。


    “你还是穿上了我送你的鞋。”


    花祝年踹了他一脚,他不为所动,反倒逼得更近了些。


    “等成亲后,我就把妾都遣散了,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好不好啊?”


    衡羿气呼呼地跟过去后,随手抓了条蛇,把蛇往宋礼遇的脖子上一缠,就将他从小信徒身上拎了起来。


    一把年纪了,还在这里欺负人。


    宋礼遇也不知道自家的院子里哪儿来的蛇,倒是花祝年被蛇吓得不轻。


    她亲眼看着那条蛇缠住了他的颈,离自己还那样近。


    衡羿在她身后解决着宋礼遇,花祝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


    她不想再回头看一眼,觉得心里不舒服。


    那位被打的女子,仍旧趴在她院外里巷的地上。


    她上前抱着对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像扶起当日被贺平安打的自己一样。


    女子看着约莫三十岁的年纪,头发凌乱,哭得梨花带雨。


    “你这个老妖婆!现在跟我充什么好人?如果不是你,我们这些姐妹们,也不会没有去处。抢了人的吃食,还来这里装好人,呸!恶心!”


    花祝年看着对方的目光,饱含了对未来的惧怕。


    她知道,她跟她一样,是不把男人当回事的,只是当做吃饭的工具。


    看她的年纪,应该挺早就跟了宋礼遇,没怎么吃过苦。


    花祝年主动搭话道:“你也喜欢这样袜子吗?我那儿还有双虎纹的,我没穿过,送给你。”


    “谁要你送?我自己会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你对老爷勾勾丢丢的,就是为了自己霸占他!到底是你有本事,五十岁的老妖精了,还这么不消停!来别人家里勾引男人。”


    “你也不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大肥屁股水桶腰,脸上的皱纹都能夹死蚊子,皮肤松弛得像沙漠,头发上的色儿跟乌鸡一个样,真是不知羞耻!自己还挺有本事,勾着个后生不撒手,让两个男人为你争风吃醋,你现在很得意是么?”


    第059章 是我们的大姐


    夜里, 烛火摇曳,衡羿乖巧地坐在小信徒身边,让她给自己涂药。


    他跟宋礼遇从晌午打到傍晚。


    宋礼遇这个老东西使诈,起初还不让下人掺和, 后来发现打不过他, 喊了一帮下人过来打他。


    他这才跟那些人打了个平手。


    衡羿是不会为小信徒打架的, 所以那时候, 他更像是前世那个直直愣愣的薛尘。


    他才是真正地同她错过了三十年。


    两个人都觉得遗憾的事,才是遗憾。只有一个人觉得遗憾,那是自作多情。


    其实,他们之间相隔的, 又岂止是时间呢?


    仙凡有别的界限,浩渺遥远的九重天,他是天上人,她是地上仙。


    此世了结后, 她再也不会记得他,下一世,她的执着就会给别人了。


    衡羿在小信徒给自己涂药的时候, 环顾着房间里这大大小小的礼品, 大多都是女人用的东西。


    除去珠宝首饰之外, 还有一些补品之类的。


    “花大娘, 你是怎么让宋大人的妾室们送你这些的?”


    他记得,晌午的时候,那个女人还在跟她闹。


    无所不用其极地贬低她, 仿佛真的不要命了一样。


    想必其他妾室, 对她也是有恨的。


    花祝年一边涂药,一边随口说道:“我说不会让宋礼遇遣散她们, 除此之外,还私下让宋礼遇在原有的家用上,再给她们每人每个月多加一百两银子。”


    人只有在很愤怒的情况下,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因此,听到对方说她的那些话时,她并不会觉得生气,反倒能感知到对方的走投无路和癫狂。


    她也有过很多那样的时刻。


    特别是在见到宋礼遇之后,总是被他逼得发疯。


    这不是她的情绪不稳定,只是太委屈了。


    宋礼遇的那个妾,想必也是这样吧。


    没招谁没惹谁,突然家里来了个老太太,自己和小姐妹们就要被赶出去了。


    都没地说理去。


    既然没地说理,似乎只能发疯。


    衡羿以为他的小信徒,被人那样辱骂会生气的。


    他知道她性子一向暴躁,没想到这次会处理得这样妥帖。


    他轻喃道:“这样真好,大家都不用走。”


    “是啊。这是我爹教我的。有时候,看到别人对自己态度不好,不一定是对方做错了,要看看是不是自己吃多占多,把别人逼至绝境了,能退则退,当让则让。况且,花的也是宋礼遇的钱,放着河水干嘛不洗船呢?”


    衡羿忍不住笑道:“花老爷,还真是窝囊了一辈子呢。”


    别人都说在这世上混,要不择手段,要无所不用其极,宁愿弄死对方,也要让自己有口吃食。


    只有花老爷在那里认真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占得多了,让别人没得赚,所以才会受到攻击。


    家业是在一次次知进退的圆滑中,壮大起来的。


    他也不是懦弱,就是比较了解人性。


    并且,加以利用。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窝囊,不过,对上是很憋屈的窝囊,可对下却是很温和的窝囊。他不像宋礼遇,媚上欺下,我爹是既哄上边儿,又哄下边儿,平等地对每一个人窝囊。”


    花祝年说着说着,把自己也给说笑了。


    她也是没见过那么窝囊的人,受了委屈就只能趴在娘的怀里哭。


    其实,从之前茶叶的事情上,也能看得出来。


    花老爷的确是个极窝囊的人。


    茶行的人都那么整他了,可他最后还是跟大伙一起赚钱。


    谁都知道垄断的利益更大,但他还是不愿意那么做。


    花老爷哪怕是对给自己使坏的人,也有种哄小孩儿的感觉。


    大有一种,“给你也分点儿,别不开心啦,我们一起赚钱呀”的哄人感。


    而那种善于哄人的宽厚和博爱,在花祝年的身上也有所体现。


    可能是,他们都觉得,资源紧缺,互相残杀,从来不是人的错。


    宋礼遇的小妾,聚在一起说小话。


    “你觉得,她真的能放过你吗?你都那么说她了!”


    “对啊,你要是单纯地看不起她就算了,可你是又学她,又看不起她。要是我,早跟你骂起来了。”


    “听说,她是个脾气挺暴的人,对着老爷都能下得去手。以后我们的日子还好说,毕竟没怎么得罪她,可你怕是难过了。”


    几个小妾,你一言,我一语地就把花祝年,描述成了一个手段毒辣的阴损大魔头。


    那个跟花祝年产生争执的小妾,在一片叽喳声中,冷静地出声道:“其实,我最初也很担心,但是,她说——”


    “说什么?”


    “她说,如果她是人的话,那肯定会生气。因为,她有尊严,性情暴烈,受不了委屈,不能挨我那么骂。”


    其他的小妾纷纷说道:“看吧!我就说吧,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你以后得小心着她点。”


    那位小妾摆了摆手道:“哎呀,我还没说完呢。你们着什么急啊?”


    “那你倒是说啊,她除了这个,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如果她是天的话,就不会生气,反而会容纳。”


    “为什么啊?”


    “因为,从天的视角往下看,就会觉得,这个人是我的孩子,那个人也是我的孩子。天,希望自己的孩子有饭吃,有衣服穿,并不会因为看着这个孩子,学了另一个孩子的什么,就会生气。天只会想,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希望大家都能活久一点。做人太委屈了,她想做天。”


    一个小妾忍不住对她讽刺道:“她不过是说些场面话,你就觉得她原谅你了?可连老爷都说你是东施效颦诶。”


    家中妻妾不和,多是男人无德。


    哪怕别人竭力想再挑起她跟花祝年的争斗,此刻她也是不想再斗的。


    “不劳你们操心,她为这个已经安抚过我了。她说,她不是西施,我也不是东施。她只是一个为救家人,不得已改嫁的老太太,而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女人,让我别听老爷的狗叫!”


    说着她自己也笑了出来。


    别的小妾隐隐有些嫉妒,毕竟,这回她去找花祝年的茬儿,就是她们这些人挑唆的。


    哪料她这么快就跟花祝年处成姐妹了。


    这怎么行呢?


    “她理解你,她容忍你,说不定是装的呢。反正,我没见过这么大度的人。你们见过没有?”


    “没有,她又不是活菩萨!不过是一个粗鲁的老太太。看着,都有老人味儿了。”


    “白白胖胖的,跟个面团儿一样。咦,反正我不喜欢她。”


    跟花祝年有过交集的小妾,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看看你们说得这是些什么话?就算她不是菩萨,她也是个很灵的人。她跟我说,只要我跟她一起虔诚拜祭那个小泥人儿,老爷就会给全院的女人涨家用。结果怎么样?我跟着她拜了拜,到了下午老爷就说,给咱们每人每月涨一百两!说到底,我们都沾了小泥人儿的光。”


    一个小妾不情不愿道:“沾光就沾光呗,我们不是也送礼物过去了吗?又没白沾她那份光。等哪天,我也去拜拜她的小泥人儿,让老爷把我抬成夫人。我倒要看看,她那个小泥人儿,是不是真的那么灵。”


    另一个小妾插嘴道:“我觉得是灵的。搞不好这回,她就是靠着拜小泥人儿,才让老爷娶她的。”


    “那这也太灵了吧!她比我娘的年纪还大五岁,就这么水灵灵地当上正妻了?”


    “等哪天,要是能把她那个小泥人儿偷来就好了。”


    那个三十多岁的妾,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众人教训道:“以后,她就是老爷的夫人,是我们的大姐,我不许任何人忤逆她。”


    花祝年在替衡羿上好药后,他低头穿着衣服。


    领口处没有整理好,她伸手替他抚平。


    衡羿看着自己的小信徒,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柔和又慈祥。


    他温声唤她道:“花大娘。”


    花祝年收拾着药酒,不耐烦地回道:“干嘛?”


    “你能不能,不嫁宋礼遇?”


    几天后,婚礼如期举行。


    宋礼遇用了最大的排场,来迎娶他年少时的挚爱。


    他终于,等到了她向自己屈服。


    光宴席就摆了八百多桌。


    他这回收礼,可是大收特收了。


    宋礼遇觉得花祝年旺他。仅仅这一场宴席,至少五年的家用就出来了。


    连皇亲国戚都来捧他的场,此刻,是宋礼遇最风光的时候。


    也是在场官员到的最全的时候。


    衡羿在一旁喝闷酒,上回小信徒跟贺平安的喜酒没喝上,这回他也是喝上了。


    不白来啊,真是不白来。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酒喝下去,是苦的。


    囡吉坐到衡羿的身旁,一边给他喂酒,一边宽慰他的心。


    这是老爷交待的任务。


    如果她办得好,那她爹今年就能升。


    宾客们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仍旧觉得不尽兴。


    大家都称赞宋礼遇重情重义,不负几十年的等待,终于抱得美人儿归。


    囡吉捏着酒杯的手都酸了,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喂酒,也没见衡羿有什么醉态。


    周围的喧嚣和他没有关系,他一心想着那晚小信徒问自己的话。


    当然,是他先问她的。


    “你能不能,不嫁宋礼遇?”


    “要不你跟我一起,把那个兵营一锅端了?顺带我们再起个义?最好是把天下打下来,然后从上到下整顿军纪,不许他们再欺负百姓。扰民者,斩。虽然我已经五十岁了,但也不是提不动刀。”


    衡羿没办法回应她?*? 。


    如果是薛尘,会答应她。可他已经不是薛尘了。


    天道并没有给他平乱的任务,只让他照看三界,防着魔界出来闹事而已。


    可魔界自从上衡仙君坠魔后,已经近千年没有出来作乱过了。


    除非,天道在人间选出新的帝王,需要他帮助时,他才能出手。


    现在这世道乱成这样,胡乱起义的话,只怕会更乱。


    到时候生灵涂炭,不是白白地死人么?


    衡羿不是凡人,他要考虑的事情,比凡人更为复杂。


    因此,不能答应她。他甚至,连骗骗她都不能。


    那晚,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花祝年拍了他的头一下,替他解了围。


    “我知道你是个拿笔的书生,家里又不缺吃穿,是没必要起义的。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起义。别担心,我就是,逗逗你。”


    不会有人跟着她起义的。


    她已经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了。


    还有谁会相信她呢?


    有谁会相信,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会带着他们打天下呢?


    她自己都不相信,所以才跟这后生,只是说笑而已。


    外面宴请的那些宾客,难道就真的那么崇拜宋礼遇吗?


    不见得吧。


    那么多人被他压着,心中有恨的大有人在。


    可不是照样要来这宴席上,恭喜他娶妻么?


    恭喜的不是宋礼遇,是自己今后的仕途,还有不被排挤的可能。


    谁来了,谁不来,宋礼遇哪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然怎么担得起呼风唤雨的权臣之名呢?


    你问那些低阶官员们想反么?


    自然是想的。


    可是大家都拖家带口的,况且反了还不一定成功,有可能到最后混得还不如现在。


    算了吧,瞎活吧。


    其他地方,倒是有起义的。


    不过人家只要精壮少年,没人要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知道的,以为她是去起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吃干饭的呢。


    五十岁真是人生的分水岭啊。


    孩子生不出来,对男人来说没有价值。起义没有人要,嫌她拿不动刀。


    在这个乱世,五十岁的女人,好像就只剩给男人洗衣做饭,还有等死了。


    囡吉在给衡羿喂酒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下巴。


    她承认,有引诱的成分在。


    衡羿蓦地出声道:“你的指尖,有些凉。”


    囡吉低头一笑:“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确实有些冷。”


    下一杯酒,他没有再喝,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她应该,也很冷吧。”


    囡吉把酒杯往桌上一摔:“花小姐不冷,老爷应付完宾客,就过去暖她去了,暖她一整晚呢。”


    衡羿被囡吉抻着衣袖又坐了回来。


    他,他不知道,他们今晚,会不会在新婚之夜做。在他的印象里,一般夫妻之间,到了一定的年纪,好像,就不太会做了。


    主要是女子的欲望没那么强,男子的倒是一直都很强烈。


    他在天上看小信徒跟贺平安做,感觉她不是很喜欢这种事。


    像是在应付差事。


    不知道,跟宋礼遇会怎么样。


    他们,他们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


    宋礼遇既然喜欢她,那就不应该强迫她做。


    况且,小信徒的身体又不好。


    他这一路上,好不容易才把她养得胖了些,别,别再给她做瘦了。


    囡吉似乎看出了衡羿的担心,她拈着酒杯喝了一口道:“你放心吧,今晚,他们是一定会做的。”


    衡羿忽地看向她:“你,你怎么知道?”


    “给花小姐这么大的名分,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做吗?不然,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老爷又不是傻子,难不成是娶个菩萨回去供着啊?”


    “你不是说,你家老爷,从来不强迫人吗?”


    “他是不强迫啊。但他会跟你谈条件,花小姐为了什么嫁给他,到最后就会为了什么跟他做。不过,老爷技术还不错,你不用担心花小姐会不舒服。况且,她又不是没跟别人做过。”


    衡羿气道:“跟别人做过怎么了?跟别人做过,就默认也能跟其他的人做吗?你把她当什么人了?”


    可能是他的声音有些大,闹得周围的宾客频频回头看他。


    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后生,居然敢在宋大人大喜的日子撒野。


    囡吉小声道:“你急什么呀?我又没说别的。我的意思是,她经历过这种事,不会像没经历过的那样害怕。”


    衡羿的目光中满是心疼:“这对她来说,只会是噩梦重演。怎么可能会不害怕?这是二次伤害!”


    “一个老太太,应该没事的。可能早就不在乎了。”


    “怎么会不在乎?老太太怎么了?老太太就能被人随意强迫吗?老太太到底为什么要被你这么说?她是老了就变成男人了吗?只要是女人,都不喜欢被强迫的!怎么可能会因为年纪的增长,而对这种事满不在乎呢?老太太本来正是享清福的年纪,却遇到这种被人强迫的事,这才更可悲吧。”


    囡吉也是有苦说不出,她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顺着他的话说,说花小姐今夜一定很难熬,说不定会痛苦得要死。


    到时候他再一个气不过,冲进房间把人抢了出来,那老爷就要怪罪她了。


    她只能大事化小了说啊,真是有病,怪她干嘛!


    这又不是她的真心话,她也是女子,难道不知道被人强迫的感觉吗?


    神经。


    宋礼遇在外面应付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入洞房了。


    衡羿一直在一旁幽怨地盯着他。


    知道的,是他抢了他的小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他是相好……


    就连宋礼遇的那些妾室,今天都是高高兴兴的,从没挂过脸。


    宋礼遇离开后,衡羿也随即起身。


    囡吉连忙再次拖拽住他:“你不能去的。老爷说过,让我看好你。今晚,你要是想人陪,我们就一起做个伴儿。”


    “放手。”


    囡吉猛烈地摇头,死也不肯放开他,就那样紧紧地抱着:“花小姐已经是老爷的夫人了,你就别再想着她了。况且,她现在也未必看得上你,你也给不了她这样大的排场,更无法给她什么名分。你如今半点权力都没有,只不过是出身商贾之家。你怎么就,这样看不清自己呢?你跟我,都是无所依靠的人,我们应该互相配合,抱团取暖才是。”


    第060章 老登


    坦白讲, 最初小信徒对他的情感,和尘世那些痴男怨女之间的并无不同。


    如果这种庸俗而平凡感情,到薛尘生命的结束,就随之终止的话, 那衡羿也可以很轻易地放下。


    毕竟, 他直到死前, 都从未真正地在意过她。


    一直, 一直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真正在意她的那一刻,是在他死后。


    一抹单薄的红色身影,在偌大的刑场上, 拖着个破烂的木筐,一边哭一边捡他的碎肢。


    血液漫流得到处都是,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也不觉得丢人。


    原来真的有人爱他至此。


    已经回归神位的衡羿,对于她的痴愚, 又是嘲笑又是看不起。


    他看她怜惜地去捡他的那些碎肢,就像看一只卑贱的蝼蚁,去搬运珍爱的蜜糖一般。


    只有她在乎。


    皮囊而已, 连他自己, 都是不在乎的。


    人间像个巨大的垃圾处理场, 于他而言, 不过是在成山的垃圾中滚了一遭。


    他终究还是要回天上的,那些痴愚的人只能留在人世挣扎。


    可衡羿没有料想到的是……


    她的痴愚像一柄利剑,刺穿了他麻木冷硬的心脏。


    也扰乱了他平静无波的神仙生活。


    他的确是被她从天上, 生拉硬拽下来的。


    把他弄下来后, 她又不管他了。


    还要当着他的面改嫁他人。


    她总是让他见证自己的无能和迂腐。


    让他明明靠得很近,却不得不在造化弄人中, 一次次失去她。


    他的心被她弄得七上八下的,她反倒就这样平静地嫁人了。


    宋礼遇轻抚着花祝年身上的咬痕,那是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来的。


    “疼吗?”


    “不疼了。”


    “我问的是当时,疼吗?”


    “不记得了。”


    她对这种事总是很麻木的。


    宋礼遇以为这样就能击垮她的心理防线,让她主动对自己诉说这三十年来的委屈。


    可她什么也没说出口,就只是那样平静而淡漠地望着他。


    像望着一棵待掰的苞米。


    她的目光沉静如秋水,他知道她此刻,心里想的并不是他。


    就算想的不是他又怎么样?他不还是得到了?


    还有谁能跟他争呢?


    这个当初最看不上他的人,如今还不是要在他的身下承欢。


    他要在一寸寸抚摸中,一点点碾碎她的尊严。


    宋礼遇闭上眼睛,虔诚地去吻她的心口的伤疤,脸上却突然挨了一巴掌,还被她踹下了床。


    花祝年从床上起身,将衣服整理好:“不行,我真忍不了。”


    宋礼遇坐在地上,从震惊到愤怒,又从愤怒到委屈,最后直接痛哭出声:“连贺平安那种山野糙汉你都忍得了,到了我这儿,怎么就忍不了了?”


    花祝年头疼道:“他至少没欺负过老实人,他妈的,你们一家都在欺负人,你到现在还在欺负人,我一想到你收那么多礼钱,我就受不了。”


    宋礼遇在地上急得跳脚:“我礼钱退回去还不行吗?”


    花祝年摇头:“不行不行。我真受不了。忍耐这种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分是真的没办法。我半点儿都忍不了。宋礼遇,我太讨厌你了。”


    “我一想起你欺负人的那张嘴脸,就讨厌得要命。你知道今晚我最想干什么吗?外面是官员来得最齐全的时候,我甚至想一把火把他们全烧了!”


    宋礼遇坐在地上妥协道:“你想烧也行,现在把他们全烧了,明天就会有新的人顶上来,敛财工具而已,没人当回事儿。我帮你把他们全烧了?”


    花祝年摇头:“不是烧不烧的事儿。就是弄死,我也得在战场上弄死他们。哪能把人骗过来喝喜酒,最后一把火全把人烧死呢?”


    她不干那种缺德的事。


    所以,有些事就只是想想而已。


    可她确实讨厌宋礼遇,本来以为自己能接受的。


    但最终发现,是真的不行。


    根本无法忍受。


    她还是想弄死他。


    这话说出来,虽然有些不情理,但她确实想弄死他。


    想弄死跟他一样的人,她真的没办法跟他睡。


    睡着睡着,她都怕忍不住再捅他几刀。


    宋礼遇红着眼睛,坐在地上,开始了对花祝年的终极嘲讽:“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嫁给我,又有多少人为了求我,甘愿做到何种地步?”


    花祝年坐在床上无奈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真的没办法。要不你弄死我算了。就算有再多人想嫁你,有再多人想求你,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件事儿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她也觉得挺尴尬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就像忍受贺平安一样。


    可是,贺平安虽然混蛋,却是梁山好汉一般的人物。


    他只欺负恶霸,越恶的,他越欺负。


    宋礼遇也太不是个玩意儿了,专门欺负拖家带口的老实人。


    花祝年没办法忍受跟他一起睡,她恨不得弄死他。


    这真是没办法妥协的事情。


    宋礼遇看着花祝年为难的样子,心中突然觉得一阵羞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让她讨厌。


    可如果他不做那些事的话,又怎么可能有今日的地位?更加不可能逼她跟他成亲。


    所以,说到底,宋礼遇是不后悔的。


    他只觉得花祝年揪着过去的一点小事不放,实在是不识抬举。


    “那你想怎么办?这婚都结了,酒席也办了,你总不能再跟我和离。我告诉你,我绝不接受!我也是有尊严的。”


    花祝年头疼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尊严。可是谁没有呢?我真的不行,你要觉得没面子,你就弄死我。我也是烂命一条,不怎么在乎的。”


    宋礼遇没有办法,最终别过头去,无望地轻喃:“我可以等。”


    花祝年思索道:“那我明天想回家。”


    宋礼遇震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遛!”


    “不是,这么多天了,我总得回去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帮我救人。万一没救,我不是白嫁了吗?”


    宋礼遇冷笑一声:“你爹是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这样精于算计女人,什么时候白嫁过?哪次不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嫁人呢?着急忙慌地嫁贺平安,就是为了尽早让薛尘入土为安,疯狂收集薛尘的魂魄,生怕他魂飞魄散无法投胎。”


    “在寻常人看来,你不过是为了有个供奉他的地方,为的那间书房才嫁的贺平安。为了那些嫁人,半点儿都不值得。可我知道,你实则是为的薛尘封神的微渺希望,才当机立断地选择嫁人。你早就看出来,刑场上被人摆了风水阵,时间很重要,而你等不得。”


    “你根本不在乎自己嫁给谁,贺平安那么珍惜你,娶到的也不过是一副皮囊。你亏什么啊?你什么时候亏过呢?你的心多珍贵啊!还不是全由你自己做主?说给谁就给谁,说不给谁就不给。我都如此待你了,你还是讨厌我,还是想弄死我。你难道不是在践踏我的心?只有你对薛尘的感情,是感情,我对你的就不是吗?”


    “就因为我坏,我贪,我打压下属,我草菅人命,我卖官鬻爵,所以我的感情就一文不值,活该被你这样践踏,是吗?你觉得我没有人味儿,所以从来不拿我当人。可我对你究竟如何,你心里就真的半点儿都感受不到?”


    花祝年坦诚道:“宋礼遇,我感受得到。可是,我觉得恶心。我没办法跟欺负人的人生活在一起。那样,我好像,好像是你的纵容者一样。其实,今天,我就很不开心。我觉得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那些人来给你送礼金。我来京城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灾民,谁手里有多少钱呢?就算是官员,也是要过日子的。大家却攀比着来给你送钱,看谁送得多。这全都是因为我跟你成亲。”


    宋礼遇突然原地癫狂道:“不是!他们送礼金,是因为我的权势,不是因为你跟我成亲,你根本不必为此感到自责。他们有事相求,才会如此谄媚。这和你是没什么相干的,我当年也是这么谄媚着过来的。我有今天,不欠任何人的。你干嘛要心疼他们?”


    花祝年低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确实没办法接受你。你身上没有半分好的地方,虽然过去了三十年,可仍旧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宋礼遇忽然从地上起身,冲到她的床前,掐住她的颈说道:“你信不信,我能弄死你。我甚至,根本不用给你加什么罪名,我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弄死你。我甚至可以虐待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是觉得我没人味儿吗?我就没人味儿给你看!”


    花祝年轻笑道:“你弄死我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怕死。这种话,你用来吓吓你的下属就好了。弄死我,也不会让我对你的印象改变半分。我这回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我知道,你本来就是这样不容人冒犯的人。”


    “在你眼中,我对你处处是冒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只不过是表达对你的不喜欢,而这是我本来就该有的权利呢?你还是跟当初一样,当初我拒绝你,都说我是看不起你,你爹大发脾气,可是你有没有意识到,我是有拒绝的权利的。商贾之家怎么了?商贾之家的女儿不算人吗?对你就只能接受吗?”


    “我有不喜欢你的权利,有不接受你的权利,有讨厌你所作所为并指出来的权利。这对我而言,并不是在冒犯,我只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已。”


    “为什么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一定要臣服于你呢?你吸了那么多人的血才有今天,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吸血的恶魔?为了共享你的荣华富贵吗?当初我花家也不是没有,我享受过,坦白讲,并不是很在乎。荣华富贵,半倾豪宅,万贯家财……都是于顷刻间消散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些,扭曲自己的心,去跟你过日子?”


    宋礼遇没想到都成亲了,甚至还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自己都能被她这么一通训。


    她不给他碰就算了,怎么训他跟训狗一样?


    他气得嘴唇发白,浑身颤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拿捏她,只能松开了掐住她的颈。


    可是片刻后,又拍着床板狂怒道:“那群人你到底还救不救了?”


    花祝年闭上了眼睛:“救。”


    宋礼遇重新攥住她的手:“既然救,你就应该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为你相公宽衣!”


    花祝年忍了忍,用苍老的手摸上了他的衣领。


    最后还是没忍住,随手抄起旁边的枕头来打他:“老登,我宽你爹个头!我是让你救人,这人你难道不该救吗?但凡皇帝老儿顶点用,我就去告御状了。明明让上面查一查,就能查清楚的事,我本来不用托这个关系。”


    “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本来就应该活着,还不是你们这群势大压人的狗官闹的?怎么维护我正常的权利,也成了求你办事?如果不是你们不许告状的法令,我哪里用得到求你?说到底,还是你的问题。”


    “早就应该放的人,非要卡着不放,不是有病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权力嫁给你?你们这群狗官不做人,为什么要我一个小老百姓来承担?我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救本就不该死的人,还要出卖自己给你睡,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花祝年一边骂,一边拿着枕头呼呼地楔宋礼遇。


    宋礼遇被打得趴在床上,喘不过来气。一个劲儿地直哭。


    “你一把年纪还这么暴躁,小心到最后没人娶你!”


    “娶不娶有什么重要的?我本来也没跟贺平安和离。揍死你个老登!”


    花祝年把宋礼遇狠揍了一通,才出溜一下从床上滑了下去。


    这个老王八蛋,身子骨真结实,累死她了。


    宋礼遇从床上爬起来,踹了她的肩膀一脚:“滚上来睡觉!”


    花祝年回过头,拖住宋礼遇的腿,往下猛地一拽。


    砰地一声,摔了个响的。


    宋礼遇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上的血,终于过上了幻想中的,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


    他躺在地上,看着花祝年道:“你干嘛这么欺负我?就算我爹欺负过你爹,可我爹也给你爹利益了啊!我又没有欺负过你,你对我,是不是心太狠了些?”


    “你明天放我走,让我看看人到底救没救,我就不欺负你了。”


    宋礼遇冷笑一声:“这人我要是救了,你还回来吗?”


    花祝年心虚道:“回来啊!干嘛不回来?这大宅院我挺喜欢的。”


    宋礼遇沉默良久后,终于松口道:“好,明天派马车送你回家。你在家里见完了该见的人,可千万记得回来啊。”


    花祝年此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他应付道:“记得记得。”


    “上床睡觉。”


    “我不跟你一起睡,你上去睡吧。”


    宋礼遇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不跟老太太置气,也不抢老太太的床睡。你快上去睡吧。”


    花祝年上去后,一铺被子砸了下来,刚好砸到宋礼遇的脸上。


    他轻喃道:“你还是爱我,心是骗不了人的。”


    花祝年将红帐子放下,又从里面扔下去个枕头给他。


    “我确实讨厌你,但一码归一码,谢谢你把床让给我。”


    宋礼遇笑道:“不应该啊。按你这个臭脾气,你应该说,这本就是我的床,你这个老登,给我下去!我拿回自己的床,有什么不对?老登,受死吧!”


    花祝年不再理他,打人也挺累的。


    她不喜欢身上的红色喜服,成亲的喜服她穿了三次。


    一次是嫁薛尘,一次是嫁贺平安,一次是嫁宋礼遇。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成三次亲。


    就在花祝年快睡着的时候,宋礼遇突然出声问道:“夫人。”


    “干嘛?”


    “其实,你是不是,就是喜欢死了的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啊,当初薛尘就死了,你为了埋他,委身于贺平安。现在又为了差点被斩的贺平安,委身于我。你总是在快失去的时候,才醒悟自己是爱那个人的。”


    花祝年困得要命,打了个哈欠道:“别逼逼赖赖的瞎矫情了!我才不是那样的人呢。给薛尘封神,是因为我觉得他就该封神。救贺平安还有那些男人,是我觉得他们不该死。我对抗的,只是这个规则缺失的世道而已。凭什么几条法律条文,就让我身边的人死去呢?”


    宋礼遇头一次羡慕贺平安:“你喜欢贺平安吗?”


    “不喜欢。”


    “你真绝情啊,人家护了你三十年,你都不考虑一下再说。”


    “别打扰我睡觉,人老了,觉多。”


    宋礼遇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吗?我真觉得我比贺平安好太多了。”


    花祝年被他一次次问得烦了:“你,贺平安,我都不喜欢。别再问了。就算你俩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也还是不喜欢。”


    宋礼遇无奈道:“那,有一天,要是我死了,你也会为我求情吗?”


    帐子里的人久久没有回应。


    宋礼遇喊了她一声:“夫人?”


    “别吵,我在思考。”


    又过了好一会儿,宋礼遇忍不住问她:“你思考好了吗?”


    “要看你是为什么而死的。”


    “要是为天下苍生呢?”


    “那我肯定会为你求情的。你要是死了,我也给你塑个小泥人儿,助你封神。”


    宋礼遇躺在地上,抱住枕头笑了很久。


    “可惜我不会诶。我永远不可能为别人而死。我永远不会让你见证我的死亡。有本事的男人,才不让女人为自己奔波。可见,贺平安和村子里的那群男人,都是没什么本事的,要你一个老太太来——”


    宋礼遇的话还没说完,帐子里已经传出了鼾声。


    他轻掀开帐子,看见花祝年睡得四仰八叉的。


    宋礼遇忍不住用手去抚摸她的白发:“你要是早点跟了我,也不至于这样操劳。可是,我怎么觉得,就算你白发苍苍,我也还是挺喜欢的?”


    花祝年迷迷糊糊中,一拳打了过去:“别烦我睡觉。”


    宋礼遇躺回到地上。


    不管怎么说,人他也是娶到了啊。


    开心啊,开心。


    衡羿一夜无眠。


    他本来可以施法去看,小信徒跟宋礼遇有没有睡的。


    但是,忽然就不敢看了。


    他怕自己接受不了,可是,又从心底里认为,他们应该是睡了。


    衡羿不断地提醒自己,此番下来,只是给她收尸的。


    并不为别的事。


    至于,她为了救谁,要跟什么人睡,都是她自己的事。


    这不是他所能干涉的。


    他已经回归神位了,不能再以人的立场来考虑问题。


    做人太痛苦了,还是做神好,可以什么都不用管。


    他不想因她,再牵扯入红尘之中。


    不就是跟人睡了吗?


    他的小信徒,想跟谁睡就跟谁睡。


    只要不跟他睡就行。


    总之,他是神,他不能为了她,失去了做神的资格。


    小信徒是很痴愚的。


    他并不能真正地拯救她,就好好地为她收尸好了。


    既然不能给她任何念想,那似乎也不能拦着她去跟谁睡。


    衡羿自我调节了一整晚,终于把自己给调节好了。


    要么怎么说他能忍呢?


    能在天上忍三十年,就看着小信徒跟贺平安做,愣是不肯下来的人,真是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


    所以,才能做神。


    神职,的确比他的小信徒更重要。这是衡羿确认过无数次的事。


    而且,这本来就是她一厢情愿,他是不用为此付出什么代价的。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不爱他。


    那样的话,他也会轻松很多。就连她死,他也不会伤心。


    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她,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跟那些凡间男子有所不同的是,衡羿也从未想过要得到她。


    不过是,过客。他才,不在乎。


    她爱跟谁睡跟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