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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冬雪


    指尖轻轻摩挲过书脊,常清念不由心乱如麻。


    自邓太后怂恿她窃取皇权起,常清念便从心底感到恐慌与抗拒。


    只因她从中窥见,另一条向常家索债的路——


    如若她自己是女君,手握生杀大权,便无需拿自己的命运做赌注,也能扳倒当朝重臣。


    可是如此,她又如何能对得起周玹?


    常清念痛苦攒眉,哑声问道:


    “陛下不怕妾身学会了这些,日后若趁您不在,妾身会惦念起临朝称制?”


    周玹闻言,先是讶然地瞧了常清念一眼,随后竟朗声笑道:


    “随你。”


    常清念心跳微微加快,还没来得及体会这句“随你”背后的纵容,便听周玹又补充道:


    “但是绝对不准养面首。”


    周玹语气骤然变得严肃,深邃眼眸紧紧锁住常清念,威胁道:


    “朕以后定然要留旨,你若敢养面首,便罚你去给朕守陵。”


    不久前刚见识过帝王铁腕,常清念此刻全然不敢相信,周玹会容许后妃干政。


    想起周玹是如何纵大邓家的野心,常清念立马将书推回去,抱住男人手臂,委屈道:


    “陛下别试探妾身了,妾身发誓不敢染指您的皇权。莫不是您就爱把小兽养肥了再杀?这边刚宰完邓家,回头便又要寻上妾身。”


    听罢常清念所言,周玹顿时无奈轻笑,不解自己在常清念眼里,怎么就成了这般居心不良之人?


    “念念,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我们还要走过几十个春秋……”


    周玹暗叹一声,只好同她说些心里话:


    “万一朕日后变心了呢?”


    他们之间原就是如此不公,一旦周玹变心,常清念除却自吞苦楚外,便别无他法。


    虽然周玹并不觉得这会成真,可将来之事谁能又说得准?不教会常清念如何自保,周玹又怎能安心。


    见常清念仿佛要掉眼泪,周玹狠下心,正色斥道:


    “别告诉朕你要认命,有点出息。”


    常清念当然不会认命,但她实在不想听什么与周玹为敌的话,倔强地咕哝道:


    “您把妾身教得太厉害,岂不是在给自己埋下祸根?”


    养虎为患的道理,周玹怎会不懂?


    周玹缓和神情,抚着常清念脸颊,轻声期许道:


    “如若你能教朕感到威胁,朕会觉得很欣慰。”


    “毕竟朕也不想再见到如儿戏一般的谋反,实在荒唐可笑。”周玹嗤笑道。


    常清念望向周玹,只见他敲打着扶手上的赤金盘龙。说这话时,神情仍从容自如,仿佛还在嫌弃谋逆者太不中用。


    常清念逼回眼泪,悄悄撇嘴道:


    “您就是闲得慌。”


    被常清念这副娇嗔模样逗笑,周玹张口打断她无穷无尽的“可是”。


    “别可是了。”


    将书又塞回常清念怀里,周玹扬眉激将道:


    “这样的书,御书房几案上摆了两摞不止,你先能把这些学通透再说。”


    见常清念不服气地收下书册,周玹暗自勾唇,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道:


    “方才那些话,不过是最坏的猜测,卿卿不必放在心上。朕相信我们的孩儿,不会是庸碌无能之辈。”


    “而朕,也不会变心。”-


    咸宜宫中,岑妃对镜收拾停当,这才扶着梅蕊的手,从内殿缓缓走出。


    虽敷了妆粉掩盖,可打眼瞧去,岑妃气色仍是大不如前。


    蒋昭容正等候在外殿,见岑妃出来,便立刻起身行礼道:


    “妾身见过娘娘。”


    岑妃掀了掀眼皮,自从她在宫中失势,便唯有一个蒋昭容?*?还守在她身边,教她如何还能再心生怀疑?


    “不必多礼,坐罢。”


    岑妃转身落座在软榻上,端起案上的药碗,垂眉耷眼地抿了几口。


    “难为你事到如今,还对本宫如此忠心。”岑妃叹道。


    见岑妃一蹶不振,蒋昭容眼眶微红,哽咽道:


    “娘娘曾于妾身有大恩,妾身无以为报。便是为娘娘豁出性命,也是妾身应当的。”


    岑妃摆摆手,苦笑道:


    “罢了,别说这种晦气话。”


    既提起往事,岑妃便随口关切道:


    “你娘亲和幼弟可还好?”


    蒋昭容为岑妃递上锦帕,闻言顿时欣慰笑道:


    “托娘娘洪福,妾身昨儿个刚拆了家书。信上说家母近来身子康健,而幼弟今岁秋闱中举,明年二月便要参试春闱。若有幸谋得个一官半职,必当报答娘娘与老大人的恩情。”


    不成想蒋昭容的幼弟还挺争气,岑妃颔首道:


    “便是此番会试不第也无妨,回头本宫同父亲说一声,将你弟弟留在国子监再温几年书,日后定有造化。”


    “多谢娘娘恩典。”


    蒋昭容欣喜道谢,抬头见岑妃怏怏不乐,连忙收敛笑容,低声问道:


    “娘娘近来身子可曾好些?”


    梅蕊在旁伺候岑妃喝药,闻声连忙答道:


    “回昭容的话,我们娘娘每到夜里,便总是烦躁难眠。御医前几日来瞧过,说娘娘是情志苦闷,气郁久滞的缘故。”


    岑妃拿狮子猫炖药的事,蒋昭容也有所耳闻,此时不禁劝道:


    “娘娘虽心绪不畅,却也莫要病急乱投医才是。那杀猫取骨的事情,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将空药碗递给梅蕊,岑妃揉着额角道:


    “本宫当日不过姑且一试,后来便也发觉不甚顶用。还是梅蕊说请道士来除除邪祟,这几日方才好些。”


    望向立在岑妃身侧的面生宫女,蒋昭容心道她应当就是梅蕊。


    “如此甚好,等年初去青皇观打平安醮时,再让虚岸道长替您好生瞧瞧,想来便无大碍。”蒋昭容笑道。


    “但愿如此。”岑妃道。


    又陪岑妃说了一会子话,蒋昭容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岑妃神思乏倦,摆手命梅蕊送蒋昭容出去。


    行至门外,蒋昭容转眸看向身侧的梅蕊,低声叹道:


    “自从松萝走后,娘娘身边便一直缺个贴心之人。


    “如今伺候娘娘的宫人里,就属你做事还算稳妥,平日里你也要多劝着娘娘些。”


    蒋昭容眉间拢愁,压低声音叮嘱。


    梅蕊闻言,立马福身应道:


    “昭容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你也不必送了,回去伺候娘娘罢。”蒋昭容点头道。


    目送蒋昭容离去后,梅蕊回身进殿,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心道贤妃娘娘教的法子果然好用。


    自献计除祟后,梅蕊便暂且停药几日,这才让岑妃误以为身子有起色,愈发信任于她-


    年关将至,经司天监卜算过良辰吉日,周玹于腊月二十封笔封印,不再过问朝政之事。


    往年这个时候,周玹总要独自清净几日,或是在御书房中翻翻古籍,或是寻个僻静之处转转。可今岁不同,忽然闲暇下来,倒教周玹日日有空陪着常清念。


    这日,常清念斜倚在窗边炕桌旁,手里拈着支细细的白玉丹青笔,在九九消寒图上又染红一瓣梅花。


    只见画中描着数枝白梅,统共八十一瓣。自冬至逢壬日起,每日描红一瓣。九九八十一天后,白梅尽化作红梅,便可盼来春归。


    周玹日升时行过袷祭,此时换常服走进殿中,见状笑问道:


    “卿卿又在描梅花?”


    见周玹回来,常清念忙搁笔起身,迎上去道:


    “陛下今儿早起去祭礼,眼下可曾乏了?”


    周玹揽过常清念腰肢,在她耳边低语:


    “无妨,朕还有力气陪卿卿。”


    常清念嗔怪地“啧”了一声,扭身便回软榻里坐着。


    周玹瞧了脸子也不恼,追跟上去同常清念挨坐在一处,将她搂在怀里。目光落在九九消寒图上,只见那些梅花已描染了小半。


    “卿卿这梅花画得甚是不错,日后朕也有可请教之人了。”周玹含笑夸赞。


    常清念见过周玹的丹青,知晓他又在胡诌哄自己开心,立马抬手遮住消寒图,羞恼啐道:


    “陛下用旁的哄哄妾身便罢了,这话说出来,妾身听着都觉得亏心。”


    周玹倒是一怔,不由问道:


    “你见过朕的手迹?”


    “贺皇后大祥那年,您送过画像来观中供奉。”


    思及确有此事,周玹微微颔首。只是已数载过去,不料常清念竟也知晓。


    “卿卿莫不是早就惦念朕罢?”周玹打趣道。


    常清念心中一颤,忙随口敷衍过去,回身偎在周玹怀里,央他去榻上歇歇。


    近来周玹发觉常清念好似愈发痴缠,一见他过来,没说两句便要拉他去榻上。起初周玹还暗中不解,常清念怎地突然这般急切?


    后来周玹才想通,这小东西是怕他要押着她读书考问,这才想方设法地岔开他心思。


    将常清念从怀里扶起来,周玹笑道:


    “好了,今日不问你书,朕带你去院子里堆雪狮。”


    常清念听罢此言,顿时仰靠进软榻里。一会儿捂腹,一会儿撑额,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不舒坦,反正就是不爱出去见雪。


    “陛下,外头天儿还冷着,在殿里多暖和,出去堆什么雪狮子呀?”常清念苦着脸道。


    猜出常清念不肯出门的缘由,周玹温声哄道:


    “有朕陪着你,别怕。”


    常清念心中有些松动,却还是摇首道:


    “那都是人家十来岁小宫女们玩的东西,您过去凑什么热闹?”


    察觉自己好似又被常清念嫌弃年岁,周玹掀眼盯了常清念半晌,心里掂量着夜里该怎么教训她。


    发觉这话不妥,常清念偏头轻咳一声,忙换了个说辞道:


    “陛下,那雪狮子堆出来时好好儿的,正午叫日头一晒便斑斑驳驳。撑眉拄眼的郎当模样儿,连来往的猫儿都要惊着。妾身平素喂的几只小狸奴,近日都不大过来了。”


    见常清念娇憨,周玹唇边不由浮起淡笑,却仍坚持道:


    “化了才要堆新的。”


    说罢,也不顾常清念忸怩推脱,周玹径直起身,取来狐裘斗篷兜头罩下。


    将女子裹得严严实实后,周玹便拉她朝殿外走去。


    常清念一面走,一面抱怨道:


    “前几日不是还去摘梅花了吗?怎么又要出门?陛下就爱折腾妾身。”


    话虽如此,常清念心中却默默领情。


    知晓周玹不过是心疼她,所以总变着法儿地在下雪时带她出去,陪她做些美好之事,以期能冲淡她心中对冬雪的阴霾。


    将常清念牵去门前空地上,周玹俯身吻她额间,轻笑道:


    “人言道瑞雪灵光,趁这时节塑瑞兽,可祈愿来年平安。”


    “陛下总有许多道理。”常清念抿嘴娇嗔。


    虽说是带常清念塑雪狮,周玹却也怕她冻着。只取些用来装点的金铃、彩线,教常清念捧在怀里,自己上前去堆雪。


    可惜周玹安邦治国头头是道,塑雪狮却并不擅长。


    没多一会儿,常清念便笑倒进承琴怀里,上气不接下气道:


    “陛下,这狮子未免太丑了些。”


    周玹儿时便对这些无甚兴致,今日本只是想讨常清念欢心,可被女子笑话个不停,周玹倒来了几分较真劲儿,辩道:


    “这狮子眼下还秃着,卿卿去团个雪球过来,放在狮子头顶当螺发,自然就能瞧着顺眼。”


    常清念将信将疑,只好蹲身团了个雪球,同周玹一同放去狮子头顶。可足足放了十来个,又将金铃系去狮子脖颈,它却仍旧是个四不像。


    常清念呵着冻红的手,瞄了一眼周玹,又连忙低头,拼命憋笑。


    周玹回身一瞧,顿时忍不住将常清念拉来怀中,将那抿紧的丹唇叩开,里里外外亲了个遍。


    “宫人们都在呢,您这是做什么?”


    好不容易被放开后,常清念埋怨地拍着周玹,简直没脸见人。


    周玹劳碌半天,待讨罢彩头,这才心满意足地笑道:


    “朕一见卿卿笑靥,这心便似雪狮子向火,酥化了半边。”


    第52章 年节


    听着周玹诉说喁喁情话,常清念心中受用,眼角眉梢俱藏着女儿娇态,正欲张口,却听宫门前有一阵动静传来。


    转眸看去,只见华阳长公主外罩大红洒金斗篷,扶着侍女的手踏雪而来,倒将那雪地也映成霞色似的。


    华阳长公主去皇极宫寻周玹不见,便猜着他是在此处,果然方一进门,就瞧见了亲密相拥的帝妃二人。


    华阳笑眼盈盈,见状脚步一顿,欠身行礼道:


    “臣妹见过皇兄,见过贤妃娘娘。”


    常清念乍惊羞赧,忙从周玹怀中脱身,浅笑回礼道:


    “长公主殿下。”


    冬天日短,眼下天色已然有些暗下来,常清念上前去迎华阳,不由好奇道:


    “殿下怎么这会儿进宫来了?”


    “自从入了冬月,臣妹已好些日子不曾进宫。正巧今儿驸马也要出府,臣妹便顺道过来,想着向皇兄和娘娘请安。”


    华阳缓步走近,瞧清那尊奇形怪状的雪狮子,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在上头打转,随后忍俊不禁道:


    “娘娘宫中这雪狮……堆得也忒别致了。”


    周玹闻言,刚轻勾起的唇角顿时抻平,还隐隐有往下垂的意思。


    常清念连忙轻咳一声,朝不明所以的华阳挤眼道:


    “这是陛下亲手堆的。”


    余光瞥见周玹冷脸,华阳死命忍住涌到嘴边的嘲笑,改口恭维道:


    “这雪狮虽形貌朴拙了些,但皇兄对娘娘的心意最是难能可贵,非旁人所能及,实在教臣妹艳羡。”


    周玹抱臂堵在玉阶下,听了这话才勉强满意,淡淡开口道:


    “外头冷,都进去说话罢。”


    说罢,周玹伸手便想搂着常清念进殿。


    当着华阳的面腻歪,常清念可嫌害臊,当即不着痕迹地躲开,娇嗔地横了周玹一眼。


    殿内,小炉中正用雪水烹茶,缕缕茶香氤氲,在严寒冬日里极为温暖和煦。


    上罢茶点后,常清念月余未见华阳,便与她寒暄说笑一番。周玹却不怎么插嘴,只在一旁剥橘子喂给常清念。


    见兄嫂举止亲密,华阳知晓周玹定是嫌自己碍事,便也不再多话,抿嘴笑道:


    “皇兄,臣妹今日进宫,是有一件喜事想要禀告皇兄和娘娘。”


    “华阳有何喜事?”


    周玹扬眉瞧向华阳,总算从爱妻身上分出些心思给妹妹。


    华阳长公主轻轻抚上自己小腹,眉眼间满是温柔笑意,轻声禀道:


    “回皇兄的话,臣妹有喜了。”


    此言一出,殿中倏地一静。


    常清念最先反应过来,只见她从软榻里站起身,快步上前拉住华阳的手,欢喜笑道:


    “恭贺殿下,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听闻华阳有身孕,周玹亦欣悦展眉,心中还颇有些感慨,印象里风风火火的小姑娘,如今竟已要做母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周玹关切道。


    “眼下还不到三月,原本不该说得这般早,只是臣妹自个儿高兴,便惦记着先禀与皇兄和娘娘。”


    见常清念过来,华阳便引着她的手摸向自己腹前,眨眼打趣道:


    “娘娘也要早日为皇兄添个孩儿才是。”


    常清念掌心冒汗,回身瞥了眼周玹,见他眸中深藏笑意,不由羞涩垂睫。


    喜悦过后,周玹又命人将公主府的马车赶来永乐宫门口,叮嘱华阳道:


    “外头正落着雪,宫道上不便行走,等会儿你直接坐马车出宫,朕再派侍卫护送你回府。”


    华阳忙笑着推辞道:“皇兄不必如此紧张,大夫说臣妹胎象稳固,并无大碍。”


    不止周玹紧张华阳,常清念也同样不放心,柔声附和道:


    “殿下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了,自然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刘御医尤擅照料孕中女子,回头再让他过去给殿下请个平安脉。


    常清念回身坐去周玹身旁,提议道:


    “妾身想着,便让刘御医留在殿下府中照顾罢,也好教殿下安心养胎。”


    周玹自无二话,立马颔首应允。


    华阳谢过二人,又朝常清念笑道:


    “说起来,臣妹还要多谢贤妃娘娘呢。”


    常清念倒是一怔,不禁疑惑道:


    “殿下要谢妾身什么?”


    “多谢娘娘送臣妹的平安符。”


    华阳从袖中取出个祥云纹香囊,打开来一瞧,只见里头盛着枚从青皇观请来的平安符:


    “自打佩上娘娘所赠的平安符,臣妹便觉得事事顺遂,没成想这么快便又遇喜,想来定是娘娘的平安符灵验。”


    想起上回借了个赠平安符的由头,邀华阳进宫传信儿,常清念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


    “殿下客气了,那平安符只是护身驱灾所用。殿下能遇此喜事,全赖殿下自个儿福泽深厚。”


    周玹闻言,却不由转眸看向常清念,蓦然插口问道:


    “卿卿什么时候给华阳请的平安符?”


    常清念答道:“上回寒衣节出宫时,妾身去青皇观请的。”


    华阳长公主眼珠一转,立马掩嘴儿笑道:


    “该不会娘娘只惦记着送臣妹,却没给皇兄罢?”


    见华阳哪壶不开提哪壶,周玹气得没话说,只好哼笑一声,斜眼睨向常清念。


    常清念见状心虚赔笑,连忙凑身过去,抚了抚周玹腰间悬着的香囊,讪讪道:


    “妾身不是送了您这个?这还是妾身亲手绣的呢。”


    说着,常清念掀开手边方匣,从中取出晾干的腊梅花瓣,装进周玹香囊里哄他。


    周玹垂眼瞧着,这才脸色稍霁,淡淡“嗯”了一声。


    见华阳在旁暗笑,常清念耳根发烫,靠回软榻里抱着汤婆子,自己将话儿岔开:


    “过几日去青皇观,妾身再为殿下求一道母子平安符,保佑殿下和腹中胎儿平安顺遂。”


    深信常清念是个格外有福之人,华阳长公主欣然颔首,感激道:


    “如此便多谢娘娘了。”-


    新春伊始,因三年国孝未满,皇宫中并不曾聚集嫔妃设宴,却也不妨碍众人私下欢庆道喜。较之宫中一片祥和喜庆,城郊青皇观更显庄严肃穆。巍峨道观香火盛旺,云雾缭绕间,仿若九天神宫。


    观中正忙碌筹备七昼夜罗天大醮,因本朝崇道,正月年节下,皇帝便会率内命妇亲往观中烧香观礼。往常大多停留一日至数日,再行起驾回宫。


    清音苑作为观中御苑,早已奉香打扫,预备着迎接宫中贵人们下榻。


    这斋醮也就头一回瞧见时觉着新鲜,年年来看倒也无甚乐趣。恰逢今岁变故频生,众人各怀心事,心思便都不在这上头。待行罢诸礼,皇帝独自入殿进香,嫔妃们便三三两两散往观中各处。


    见宓贵仪好不容易出门,德妃连忙拉她四处走走,权当散心。岑妃则由蒋昭容陪着,去寻虚岸道长瞧病。


    周玹进香后回到清音苑,却不见常清念身影,便朝守在门口的元禄问道:


    “贤妃呢?”


    元禄堆着笑脸儿,立马躬身答道:


    “回陛下的话,贤妃娘娘在苑里坐着无趣,想起有些旧物不曾收拾,便教聂大人陪她回从前房中转转。如今已去了一会儿,可要奴才派人去接娘娘回来?”


    周玹本就没什么要紧事,又听闻常清念身边带有龙虎卫,便摆手说罢了,命崔福进来服侍自己更衣。


    换上月色织银常服,周玹信步走到外间,只见观中派来伺候的侍女等候在外,手中捧着一只蓝釉莲花盘,上面摆着些油酥糕点。


    那侍女做一身女冠打扮,想来应也是观中修行之人。


    悄悄瞥着丰神俊朗的皇帝,女冠脸颊微红,福身行礼后,上前进献道:


    “此为观中新制的果馅蒸酥,还请陛下品尝。”


    周玹只顾把玩着常清念送他的香囊,闻声瞧也未瞧,淡淡吩咐道:


    “放着罢。”


    女冠依言上前,将莲花盘轻轻放在案几上,而后却不急着离去。又提起一旁青玉茶壶,故意凑近几分,为周玹斟茶。


    “这毛尖茶是观中自己种的,又从后山采来晾晒,陛下可愿尝尝?”


    那女冠柔语婉转,素白指尖托着茶盏,笑盈盈地递到周玹眼前。


    这茶周玹从前便在常清念房中喝过,闻言懒得理睬,也并未伸手去接。


    见周玹冷淡非常,女冠脸色难堪,只好咬唇放下茶盏。手中却仿佛没端稳似的,竟不慎将茶水洒出来些许,溅在周玹袖口边缘。


    那女冠轻呼一声,忙抽出帕子想要为周玹擦拭,趁此机会贴碰周玹,娇声告罪道:


    “陛下恕罪,奴奴该死。”


    周玹心烦不已,眉头狠狠一皱,顿时拂袖扫开那女冠的手,终于正眼瞧了过去。


    只见这女冠竟和常清念生得有些相似,尤其那双眼眸,满含清媚楚楚之态,的确学到几分精髓。


    这女冠存的是什么心思,早在她刚张口时周玹便已明了。只是顾及眼下正是年节,又身在宫外,周玹不愿轻易动怒,这才只是沉下脸色赶人。


    哪知这女冠吃了熊心豹子胆,非但不知难而退,竟还敢上前拉扯他。周玹登时不再忍耐,冷声呵斥道:


    “滚下去。”


    女冠却像是没听懂周玹所言一般,跪倒在地,娇柔可怜道:


    “陛下,您衣袖湿了,奴奴服侍您更衣罢。”


    见周玹半个眼神都不分来,抬手便要让崔福拖她下去。那女冠连忙扑跪上前,嗓音颤抖,染着哭腔道:


    “陛下心中可是惦念贤妃娘娘?”


    此言一出,周玹倒是微微一顿。趁着这个机会,女冠连忙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奴奴在道观中修行多年,当年贤妃娘娘在此清修时,奴奴也曾同娘娘有过几面之缘。”


    那女冠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偷偷抬眼去瞧周玹神色。


    只见周玹眉头紧锁,眸中似有不耐,却并未开口打断,女冠心中越发大胆,继续禀道:


    “自打三四年前,从前的礼王殿下便时常来观中上香,对贤妃娘娘多有照拂,逢年过节还命人送礼过来。他二人来往甚密,交情匪浅……”


    女冠说到此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仿佛难以启齿一般,却故意咬重了“照拂”和“交情”这两个词,暗示常清念与礼王有私。


    周玹听罢,眸中倏然凝起冷寒戾色。崔福从旁听着,也不由骇得够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元禄低低的请安声:


    “贤妃娘娘,您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宫人打起门帘,常清念拢着淡紫锦花斗篷从外头进来。


    常清念方才回房中理过经稿,听闻周玹进香回来,唇畔不由浮起柔和浅笑。


    进门后,却发觉屋子里甚是压抑。周玹面色冷沉地坐在桌边,身前竟还跪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


    常清念顿时没了好兴致,捧着袖炉走到近前,眯起杏眸上下打量一番,佯笑道:


    “这是怎地了?”


    第53章 邪祟


    周玹尚未开口,旁人自然不敢作声。


    常清念自顾自地走来,在案几边放下手炉。垂眸扫了眼那女冠,常清念眉心微蹙,不由伸指捏起她下颌,迫她抬起头来。


    待看清那张脸,常清念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虽不快,口中却轻笑一声:


    “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随后常清念也不睬那女冠,只是挑起眼尾,似笑非笑地瞥向周玹,好似试探他心意。


    对上常清念含嗔带怨的杏眸,周玹顾不上自己暗恼,连忙无奈叹道:


    “胡说什么?”


    说着,周玹抬手将常清念拉回身前,顿时将心中偏爱显露无遗。


    三言两语间,周玹已然思虑清楚,于是沉声吩咐道:


    “崔福,将这胡言乱语的女冠拖下去,即刻逐出青皇观,永不许入京。”


    “是,奴才遵旨。”


    瞧清皇上要维护贤妃,崔福连忙应声,将拂尘别去腰间,正欲拖那女冠下去,却听周玹又冷冷补充道:


    “舌头也拔了罢。”


    常清念本还暗暗别扭,闻言不由惊诧,猛地从周玹怀里抬起头来,犹疑道:


    “陛下,大好日子不宜见血罢?”


    周玹却没接话,只淡淡睨了眼崔福。崔福会意,连忙上前捂住女冠的嘴,连拖带拽地将她拉了出去。


    “唔唔……”


    惊惶的呜咽声被隔绝在门外,常清念心中凛然,连带着醋意也被吓得消散大半。她轻抚着周玹胸膛,柔声问道:


    “陛下,那女冠同您说什么了?”


    周玹眸色微暗,将女子指尖包裹在掌心。而后却并未软语安慰,反而盯着常清念,凝瞩不转地瞧了半晌。深邃眸中情绪难辨,倒教常清念心里阵阵发毛。


    “陛下?”


    常清念试探着唤了一声,却见周玹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尽量缓和地问道:


    “念念,你同周澈是旧识?”


    听周玹莫名提及礼王,常清念立刻猜出,定是那女冠告的御状。


    若她矢口否认,反倒欲盖弥彰,愈发显得她心虚似的。


    电光石火间,常清念已然拿定主意。只见她忽然从周玹怀中起身,贴着他腿边跪倒,好不可怜地道:


    “陛下明鉴,三年前礼王来观中敬香,无意间撞见妾身。自那之后,他便对妾身纠缠不休。妾身不堪其扰,只好处处躲着他。可他那时是王爷,妾身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常清念挤出两滴眼泪,猫儿似的蹭在周玹膝上,又情真意切地说道:


    “幸亏后来得遇陛下,这才教妾身摆脱他纠缠。”


    左右周澈已是半死不活,常清念索性把罪责全往他身上推,全然不提自己有刻意利用的心思。


    周玹微微垂睑,将女子面上神情尽收眼底。


    “既是如此,那他送你的东西呢?”


    见周玹连这都知,常清念咬牙暗恨,悄悄拉住周玹衣摆,嗫嚅道:


    “妾身瞧着那些东西太过贵重,便都托人寻个铺子当了,换些银子平日使着,后来又拿去给芜娘开医馆……”


    换银子?


    这倒确实是常清念能做出来的事。


    周玹忽然失笑,将常清念抱回怀里,教她正对着自己。


    “念念。”


    周玹将手搭在常清念后颈,轻轻揉了揉,认真道:


    “朕并非是想追究什么,也不会因从前之事怪罪于你,你大可以同朕说实话——”


    “你喜欢过周澈吗?”


    周玹眸光沉沉,平静问道。


    提起那个酒色淫乐之徒,常清念心里便直犯恶心,断然摇首道:


    “妾身才不喜欢他。”


    “妾身只喜欢陛下。”


    常清念越说声音越小,但好在不曾磕绊,听上去倒也有几分可信。


    “妾身从前不敢说,是怕陛下听了生气。”


    分膝跪坐在周玹身前,常清念环住他脖颈,小心翼翼地撒娇道:


    “妾身只是想留在陛下身边,陛下便饶妾身一回罢。”


    周玹扶着常清念腰肢,在其上流连半晌,慢悠悠地叹道:


    “每当朕觉得自己了解念念,念念便总能给朕翻出几个新鲜花样儿。”


    常清念被抚弄得腰眼发软,赖在周玹怀里,闻言不由讪笑两声。


    “念念可还有旁的事瞒着朕?”


    大掌缓缓向上滑,按过常清念寸寸脊骨,触感好似玲珑隽秀的玉石。


    “趁着今日,便一并招认了罢,朕不罚你。”周玹轻声诱哄道。


    招认是断无可能,常清念拿软唇去贴周玹,不住挨挨碰碰,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道:


    “陛下冤枉妾,妾哪里还有事情瞒您?”


    周玹却坐怀不乱,凝眸瞧着常清念,扬眉问道:


    “若是还有,又当如何?”


    见周玹忒不好糊弄,常清念焦灼地抿抿唇,俯身凑到他耳边,用气声咕哝了个惩罚法子。


    听罢常清念絮语,周玹微愕转眸,随即闷笑出声,伸指在她额间轻敲一记:


    “成天都在想些什么?这到底算是罚你还是赏你?”


    “陛下——”


    常清念云娇雨怯,凑上去以吻封缄,不许周玹再取笑她。


    周玹得了便宜,却仍不放过常清念,摇首轻啧道:


    “从前好好儿的姑娘家,教朕悉心养过大半载,怎地倒成了个狐狸妖?”


    “说妾身是狐狸成精?您倒也好意思。”


    常清念赔了夫人又折兵,顿时羞恼欲逃,意有所指道:


    “陛下每到一处,便有一群莺莺燕燕,争红了眼要往您身上扑。”


    “这还不是要怨卿卿?”


    抬手将常清念箍在怀中,周玹笑语呢喃:


    “卿卿将朕惑得太深,教旁人看在眼里,便以为朕随便见个道姑便要爱上。”


    听得周玹蜜语缱绻,常清念死命绷直唇角,扭头轻哼道:


    “强词夺理。”-


    蒋昭容搀着岑妃步入静室时,虚岸道长方从道场中出来,正装模作样地敛目打坐。


    听见门口传来响动,虚岸扮出慈眉善目的模样,轻捋花白长髯,笑呵呵地起身相迎道:


    “不知二位娘娘驾临,贫道有失远迎,还望娘娘们恕罪。”


    “虚岸道长客气。”


    岑妃有气无力地应道,抬手命宫女呈上一盘银锭,权当添香火钱。


    虚岸见状,脸上笑意顿时更真切几分。


    “本宫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岑妃落座道。


    “娘娘请讲。”虚岸道,“贫道定当竭尽所能,为娘娘排忧解难。”


    岑妃思量片刻,并未急于张口,而是挥退随行宫女,只留蒋昭容一人在侧陪伴。


    待宫女们皆去门外守着后,岑妃愁眉紧锁,低声对虚岸道:


    “不瞒道长说,本宫自打上月起,便常觉心神不宁,食不下咽。上回请观中道长来除过邪祟后,倒真安生了几日。可近来竟又不大好,便想让您再替本宫瞧瞧。”


    说罢,岑妃轻抚心口,吁喘微微。


    见蒋昭容适时递来热茶,岑妃接过浅啜,这才松开眉头。


    虚岸何等老奸巨猾之人,一听这话便知其中有利可图,当即故作高深地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半晌才故作惊讶道:


    “岑妃娘娘,依贫道所见,您的确是身染邪祟,需得尽快作法消灾才是啊!”


    听得虚岸如此说,岑妃眸中闪过惊惧,攥着锦帕的手猛然一紧,急切追问道:


    “究竟是何方邪祟,竟如此煞人?”


    虚岸故作沉吟,心中片刻不停地琢磨着,该如何从岑妃手中多骗些赏银。


    半晌,只听虚岸神秘兮兮地问道:


    “娘娘可曾听说过,恶鬼寻替身之事?”


    “恶鬼寻替身?”


    岑妃目露迷茫,虽不解其意,但听着便觉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错。”


    见岑妃是个容易上当的,虚岸心中顿喜,煞有介事地说道:


    “贫道方才瞧见,娘娘身后跟着个横死的恶鬼,伸出红舌搭在娘娘肩头。正是它扰得娘娘心中不安,而且到了夜里尤甚。”


    听闻身后有恶鬼垂着长舌,岑妃惊叫一声,慌乱地抓住蒋昭容衣袖。


    蒋昭容也觉背后窜凉似的,但见岑妃惊惧,只好强自镇定,握住岑妃的手,低声安抚道:


    “虚岸道长还在这呢,娘娘莫怕。”


    见恐吓得逞,虚岸暗自窃喜,接着摇头晃脑道:


    “横死之人大多阳寿未尽,死后怨气难消,不可再入轮回,便只得做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天地间。此等亡魂若欲转生,便需寻一阳间之人替其受苦,方可使己身解脱。”


    岑妃早已骇得指尖冰凉,费力听懂虚岸所言,不禁艰难吞咽道:


    “那……那这横死之人究竟从何而来?”


    “此事恐怕只有娘娘自己知晓。”


    虚岸紧盯着岑妃面容,试探道:


    “死于水火、绳缢、蛊毒,或因冤屈而死不瞑目之人,皆称横死。”


    岑妃本还茫然无绪,在听到“死不瞑目”时,脸色却忽地一白,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皇后死时情状。


    彼时皇后暴毙,听闻便是睁着眼的,最后还是陛下亲手替她合上……


    想到此处,岑妃心中已然信了大半。而后又不禁恨上心头,明明是她与常清念合谋,皇后的怨魂凭什么不去寻常清念?


    岑妃气不忿儿,顿时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她为何不去缠着旁人,只盯着本宫来害?怎地不是有亲缘之人更易被寻上?”


    “这……”


    虚岸不知岑妃是在泄愤,只当她心生怀疑,连忙随口胡诌道:


    “许是娘娘宫中阴气太盛,若常得龙气庇佑,便可好上许多。”


    常清念如今盛宠加身,日日有皇帝陪伴,可不就是“龙气庇佑”吗?


    思及此,岑妃再无怀疑,急忙向虚岸寻援道:


    “既然如此,不知道长可有什么破解之法?香火钱都好说,万望道长能出手搭救。”


    虚岸兜了这么大一圈儿,就是想糊弄岑妃使银子来,从他这里买个纸扎替身。


    可话刚涌到嘴边,虚岸心底忽然闪过个念头,不由张嘴停顿半刻。


    蒋昭容心中觉得怪异,一时却捉摸不透?*?,只得道:


    “道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虚岸故意攒眉蹙额,连连摆手,语焉不详道:


    “不可不可,此法太损阴德。”


    见虚岸果真有法子,岑妃急不可耐,连忙催促虚岸快讲。


    虚岸好一番推诿后,才好似招架不住,叹道:


    “这恶鬼选中替身之人,便很难将其驱离。娘娘若欲破解,唯有偷天换日,寻个替身的替身。”


    蒋昭容心念转得飞快,率先低声问道:


    “道长的意思是,可以另寻他人为娘娘替死?”


    见蒋昭容落入圈套,虚岸讳莫如深地点头:


    “只是这替身之人也大有讲究,还请岑妃娘娘将生辰八字写与贫道,贫道为您掐算一番。”


    岑妃深信不疑,立刻拈笔蘸墨,将生辰八字写于纸上。


    虚岸把字条收入袖中,起身道:


    “贫道需往道场取一样法器,还请二位娘娘稍坐片刻。”-


    行至静室外,虚岸招手唤来小道童,命他速去自己房中取来道士名册,自己则留在原地打转。


    虚岸目露精光,简直越想越开怀,不由自诩为世间绝顶聪明之人。短短几息之间,竟能想出这么高妙的计谋。


    待名册拿到手后,虚岸匆匆捻开翻阅,一目十行地扫下去,直到终于瞧见常清念记在案上的生辰——


    七月十九。


    虚岸默念几遍,心中编好一通说辞,这才推门回到静室当中。


    岑妃等得心焦口燥,见虚岸进来,赶忙问道:


    “道长可瞧出什么了?”


    虚岸颔首,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递与岑妃,这才卖弄玄虚道:


    “道经有云,七月初七日,太元玉女降凡间,万炁祖母佑平安。娘娘只需在宫中诸贵人里,寻一名七月降生之玉女,趁其魂涉阴阳二界之际,将此符置于其胸前,即可暗中转换乾坤。”


    “那恶鬼寻到替罪之人后,便可投胎转世,自也不会再惊扰娘娘。”虚岸抚须笑道。


    宫中七月降生的嫔妃?


    岑妃将目光投向蒋昭容,蒋昭容一时并未想出,便立刻说道:


    “妾身等下便命人去查,定要为娘娘寻出这七月降生之人。”


    虚岸在旁默默听着,面含慈悲笑意,心中却是畅快无比:


    常贤妃啊常贤妃,我虽奈何不得宫中。但总有宫中之人,能替我料理了你。


    第54章 往昔


    清音苑里,帝妃只顾两情缱绻,浑然不知背地里鬼魅暗生。


    嬉闹暂歇,常清念启口抿上胭脂,从镜中掠见周玹袖口沾了茶渍,便回身牵他袖道:


    “妾身服侍陛下换身衣裳?”


    “有劳念念。”


    周玹莞尔颔首,伸指替常清念拨开缠绕起的珍珠流苏,眼神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嫣红唇瓣。


    察觉周玹眸光炽热,常清念匆匆起身,一溜烟儿走去内室里躲着,隔着竹帘嗔道:


    “妾身刚抿上的胭脂,不许您再尝个没完。”


    周玹低笑一声,迈步跟上去,假装叹气道:


    “念念真是好生无情。自个儿满意了,便要将朕赶走。”


    轻飘飘的话如风过耳,常清念不理睬周玹装模作样,在柜中仔细拣选一番,这才捧出件雪青色龙袍。


    “陛下换这身可好?”


    抚着其上用金线绣成的团龙纹样,常清念小声嘀咕道:


    “妾身喜欢陛下穿雪青色。”


    周玹从不挑什么衣裳,闻言便任由常清念摆弄,百依百顺道:


    “都听念念的。”


    “若这龙纹是银线绣的,便更好了。”


    常清念凝睇半晌,忽而低低叹了一声,而后却不再说下去,只专心替周玹更衣。


    周玹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当常清念喜好素静清雅些的,便应和道:


    “等回宫之后,朕便命尚功局再做几身绣银的。”


    常清念轻“嗯”了一声,替周玹换上龙袍后,又忍不住倾身靠了上去,贪恋起此刻脉脉温情。


    当年初见周玹时,周玹身上就是一件雪青色蟒袍,上头的蟒纹则是银丝绣成。


    从此她便爱紫不爱红,喜银胜过金。


    殿内一时静默,常清念忽然间心血来潮,仰头望着周玹,轻声央求道:


    “陛下,陪妾身出去走走罢。”


    周玹有些讶异,不禁垂眼看向常清念,抚她鸦鬓道:


    “外头风雪未停,念念不嫌冷?”


    况且在他回来之前,常清念不是刚出去过?


    仿佛知道周玹在想什么,常清念抬手攀上周玹肩膀,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狡黠:


    “妾身方才是自己过去的,眼下却又想让陛下陪着……难道陛下不想去妾身房里坐坐?”


    思及往事,周玹心念微动,立马应了下来。


    “念念房里那张绣榻,不如便搬回宫里罢?”


    周玹禁不住喉结暗滚,低首同常清念耳语道。


    常清念顿时明白周玹的意思,不禁羞愤欲死,欲拒还迎地轻推他,呸道:


    “搬个床榻回宫里去……教外人听了,又像什么话?”


    “念念邀朕过去,不就是怀念往昔?”周玹笑着打趣她。


    “陛下没个正形!”


    常清念娇嗔地等周玹一眼,哼道:


    “妾身就不能是想和您谈谈经?”


    “谈经?”


    周玹扬眉,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慢条斯理道:


    “说起来,朕年前新送去的那本书,念念也看过有些日子,今儿该是要考校考校了。”


    常清念掌心沁汗,忙拉着周玹往外走,连声催促道:


    “陛下,咱们还是快走罢。”


    瞧见常清念眼神躲闪,周玹不禁勾唇轻笑,虽由她拉着自己,却还要好整以暇地问道:


    “怎么,念念这是偷懒没看?”


    常清念扭头瞥了眼周玹,幽怨可怜地念叨:


    “年节下诸事琐碎,德妃姐姐要照看宓贵仪,后宫之事大多都是妾身在管着,妾身看账看得眼睛都快花了……”


    知晓常清念惯没那么刻苦,周玹可不信她这番乞哀告怜,不依不饶地逗弄道:


    “还要狡辩?看来应当罪加一等。”


    常清念不由轻嘶一声,暗骂周玹愈发难伺候,只好献上自己唇间胭脂,又教周玹吃个干净。


    好半晌,周玹得偿所愿,这才若无其事地牵着常清念出门。


    睨见常清念嫣唇开开合合,仿佛是无声唧咕着什么,周玹暗自勾唇,任由她偷偷泄愤-


    从清音苑去往袇房,明明有更近的路。常清念却特地择了另外一条石子小径,恰巧能经过观中那株开白花的耐冬树。


    花朵白中隐青,大可盈把。枝干上则系满信众祈福所用的红绸,在风雪中簌簌飘摇。


    走着走着,常清念便慢下脚步,在耐冬树前驻足凝望。


    她的确是在怀念往昔,却不是周玹知晓的那个“往昔”。


    浸在绵绵密密的雪烟当中,常清念的心忽然像被雪水所蚀,无声无息间,显露出那道早已切化出的深痕。


    “陛下,您站在这儿等等妾身。”


    话音未落,常清念已松开周玹的手,独自朝古树下走去。


    望着女子渐渐行远,周玹眸光微动,莫名觉得彻骨寂寥。虽极想追上前去拥她入怀,但周玹攥拳忍住,只依言等在原地。


    足底踏着被厚雪隐埋的枯草,常清念抬头凝着古树出神。半晌,又回眸望向不远处的周玹。


    只见周玹负手而立,挺拔身姿似与七年前交影重叠。可他眼下并未撑伞,空中飞舞的也是雪点,并非雨丝。


    而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眸里,此刻正盛满爱意。


    常清念忽然有些忍不住眼泪,缓缓朝周玹抬起手,似乎想要向前探去。


    见常清念在寻自己,周玹立马快步走上去,将她稳稳托住,皱眉问道:


    “念念?”


    从周玹掌心里感到源源不断的温热,常清念顺势扑去他怀中,踮脚去吻他唇角。


    泪水伴着白色团雾覆在眼前,常清念蹭着周玹颈窝,声音闷闷地说道:


    “讨厌您。”


    虽听得出这句“讨厌”其实是撒娇,但女子突然而至的情绪,也实在寻不着来由。


    周玹回抱住常清念,轻怔过后,默默抚她脊背,十分好性儿地哄道:


    “无妨,朕会喜欢念念。”-


    两日之内,周玹与常清念遍游青皇观各处,又在女子从前房中宿过一夜,这才吩咐起驾回宫。


    临行前,周玹仍不死心,又提起要将那张榻一并带走,结果自是吃了常清念好通埋怨,这才遗憾作罢。


    宝轮钿车行至半途,周玹却更换御驾,只带常清念留在京中游玩,余下众人则皆被打发回去。


    回宫后次日,蒋昭容便将众人生辰摸清,匆匆赶往咸宜宫禀与岑妃。


    蒋昭容绕过绣屏,一眼瞧见斜倚在美人榻上的岑妃,便欠身行礼道:


    “妾身见过娘娘。”


    岑妃单手支倚在软枕上,指尖不住按揉额角,显然是被头疼折磨得不轻。


    见是蒋昭容过来,岑妃摆手朝宫女们命道:


    “都下去罢。”


    梅蕊正垂首伺候在侧,闻言只得放下手中的甜芙蓉燕窝。


    离开前,梅蕊不由多瞧了蒋昭容几眼,心道她二人近来时常密谈,不知是要做什么?


    怎奈贤妃娘娘如今不在宫中,梅蕊得不着指点,只能自己默默窥探。


    “启禀娘娘,您在青皇观中交代的事情,妾身已然查清楚了。”


    蒋昭容在绣墩儿上落座,从案几上取来玉碗,亲自舀了勺燕窝,奉至岑妃唇边。


    岑妃含着燕窝细细咀嚼,待殿中众人皆已退去,这才询问究竟是谁。


    蒋昭容暗中瞧着岑妃脸色,小心禀道:“回娘娘的话,宫中诸位嫔妃当中,唯有贤妃与宓贵仪的生辰是在七月。”


    听得“贤妃”二字,岑妃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径直略去宓贵仪,冷笑道:


    “好啊,就让她常清念来做本宫的替死鬼!”


    见岑妃果然盯着贤妃不放,蒋昭容不甚赞同地蹙眉,低声道:


    “娘娘,妾身知您憎恶贤妃,急于杀之解恨。可她实在狡诈难缠,又有皇上在身边护着,咱们恐怕很难得手。”


    “眼下送走这邪祟要紧,不如先挑宓贵仪下手。至于除去贤妃之事,等娘娘彻底好利索之后,咱们也好从长计议。”


    蒋昭容婉言相劝,但望岑妃能听进去,莫要因小失大。


    “从长计议?本宫如今被怨鬼折腾得日夜难安,还有什么长可议?!”


    岑妃猛地坐直身子,忍不住捶案怒骂道:


    “都是因为贤妃那贱人!若不是她害……”


    说到这,岑妃忽然打了个磕巴,而后略过不提,只恨声道:


    “本宫又何至于此!”


    被岑妃突然暴涨的怒火吓了一跳,蒋昭容忙起身安抚道:


    “娘娘莫要动气,保重玉体要紧。”


    殊不知岑妃服下的药物,正是会使她逐渐丧失神智。如今岑妃中毒渐深,已经很难控制住情绪。


    岑妃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却仍忍不住怒目圆睁,恨不得生啖常清念血肉。


    “罢了,那便先拿宓贵仪开刀!”


    到底无法忍受自己再这般人不人、鬼不鬼下去,岑妃解下身上的荷包,里面正盛着虚岸道长给她的黄符。


    “你尽快去办,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岑妃将荷包塞进蒋昭容手中,森冷吩咐道。


    蒋昭容双手接过荷包,放进袖中妥帖藏起来,应声道:


    “娘娘放心,妾身定当竭力。”


    瞧着岑妃眼下情状,想来她已没精力再筹谋诸事。设计宓贵仪替死之事,多半只能自己想法子,蒋昭容心中暗叹,福身道:


    “事不宜迟,妾身这便回去安排。”


    岑妃喘息着靠回榻上,闻言摆手道:


    “去罢。”


    蒋昭容微微垂眸,掩去眼底闪过的困惑不解,恭敬退出殿内。


    离开咸宜宫后,蒋昭容慢腾腾地走在宫道上。虽然她素来也不爱多话,但今日仿佛格外沉默寡言。


    大宫女采荷从旁扶着蒋昭容,见状不由多觑了她几眼,心里跟着着急。


    “娘娘,您这是怎地了?”


    行至御花园小径,采荷见此处僻静,便悄悄命众人离远些,低声开口问道:


    “可是岑妃娘娘脾气不好,方才又拿您撒气了?”


    听得采荷询问,蒋昭容抽回思绪,在梅林里停下脚步,这才察觉天上又飘起纷扬细雪。


    “近些日子以来,本宫总觉得岑妃有些奇怪。”


    天色渐暗下来,蒋昭容心中迷惘,忍不住探手去折梅枝。指尖却不慎触到梅瓣积雪,冰得她直瑟缩。


    “岑妃娘娘病了这么久,性子古怪几分也不稀奇。”采荷安慰道。


    “不是这个。”


    蒋昭容摇首打断,盯着枝头柔柔而颤的红梅,缓缓说道:


    “岑妃平常要做什么脏事,都是本宫在替她筹谋。可本宫近来却发觉,岑妃她……似乎曾绕过本宫,自己动手杀了什么人。”


    自打那日与虚岸交谈起,蒋昭容便隐隐觉得蹊跷。在虚岸说起横死恶鬼后,岑妃心中显然是想到了谁。


    可蒋昭容私下里反复琢磨,竟也没什么头绪。


    方才提起贤妃时,蒋昭容更是捕捉到了岑妃的欲言又止。


    贤妃与岑妃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是她不曾得知的。


    “可岑妃能杀过谁呢?这与贤妃又有何干系……”


    蒋昭容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自言自语。


    “贤妃?”


    采荷光听着蒋昭容所言,都不由心底发寒,呐呐接道:


    “岑妃娘娘不是向来和贤妃势同水火?”


    “不错。”蒋昭容颔首回忆道,“岑妃初次对贤妃表露杀心时,贤妃甚至都没有侍寝过。”


    蒋昭容遥望着咸宜宫的方向,而后又忽然转身看向永乐宫,若有所思地发问:


    “世上哪里有这般无缘无故的恨?”


    第55章 家人


    与众人分道扬镳后,常清念本以为周玹会带她去京中热闹之处转转,却不料马车一路驰往城东,最后在一座府邸前停驻。


    常清念挑起车帘,望着眼前气派的华阳长公主府。初时有些意外,细想却也是情理之中。


    虽然他们兄妹平常嘴里互相嫌弃,但明显是感情和睦才会如此。


    “原来陛下是要来探望长公主。”


    常清念回身望向周玹,弯眼笑道。


    “念念不是替华阳请了平安符?正好顺路拿给她。”


    周玹先一步掀帘,将常清念从车上抱下来。


    公主府外的小厮骤然瞧见皇帝,连忙上前迎驾,又想打发人进去禀告长公主,却被周玹抬手拦下,命众人莫要惊扰华阳。


    常清念方随着周玹踏入府门,便见驸马已闻信赶来,行礼道:


    “微臣拜见陛下,拜见贤妃娘娘。”


    虽早已在言谈中提起数次,但这还是常清念头一回见到驸马谢晏和。只见他生得风仪不凡,一表人才,年岁应当与周玹相近。


    “晏和不必多礼。”


    周玹虚扶驸马起身,一面往里走,一面同他熟稔叙话:


    “朕刚从青皇观打醮回来,路过祥云街,便想着来看望韵韵。”


    提起长公主周韵,谢晏和唇边顿时浮笑,无奈道:


    “韵韵近来胃口甚好,方才刚歇过晌,便又闹着要传膳。臣只好命人端来些奶皮酥,这才勉强哄她歇了心思。”


    从未见过有人同周玹交谈时,竟能如此亲近随意。常清念不由悄悄探头打量,这才留意到驸马并未着官服迎接,言谈举止甚是从容,毫无面圣的拘谨。


    “这不是挺好?”


    于此事上,周玹注定是无法共情谢晏和。他侧目瞥了眼常清念,轻笑道:


    “你可知那种日日盯着才肯好好用膳的,更教人头疼。”


    见周玹揭自己短,常清念羞恼瞪他,作势要将手抽回来,却被周玹握得更紧。


    谢晏和自然也听出周玹是在说谁,但他很给面子地装聋作哑,不打扰帝妃二人眉来眼去。


    是时也,府外爆竹震耳,街头火树银花,真所谓年夜欢哗。


    周玹特地不回宫中,一是探望有孕的华阳,二也是携常清念来吃顿团圆饭。


    见兄嫂过府来访,华阳自然喜笑颜开。收下常清念送来的母子平安符后,还不住拉她道谢,直将常清念恭维得难为情起来。


    席间听着众人轻松交谈,常清念浅呷酸酸甜甜的果子酒。这才彻底弄明白,原来谢晏和曾当过周玹的太子伴读,同华阳乃是青梅竹马。


    “娘娘,您都不知他以前有多毛躁。”


    见常清念在旁边抿嘴直笑,华阳凑过来挽她,诽道:


    “当年我在生辰宴上新得了支玉簪子,正是宝贝得紧,却教他给我摔去地上,碎得拼都拼不起来,可把我气得哭了半宿。”


    见华阳翻旧账,谢晏和连忙作揖哄道:


    “当年不慎碰碎殿下玉簪,臣只好为殿下梳一辈子发了。”


    华阳柳眉一竖,啐他是连吃带拿,惹得众人发笑。


    周玹将常清念搂进怀里,不经意低头扫了一眼,只见她白皙脸颊上泛起两朵淡淡红晕,像搽了胭脂般粉艳。


    原是这果子酒酸酸甜甜,常清念已偷偷饮了数盏。


    上回秋夕在抚仙楼顶,周玹喂过她桂花酿。一瞧见常清念这副模样,周玹立马知晓她是吃醉了酒,连忙将她手里的酒盏接过来。


    见常清念眼眸清亮,瞧上去跟没事人似的,华阳纳罕问道:


    “哥,嫂嫂真醉了?”


    周玹颔首,无奈笑叹道:


    “她醉了便是这样,等会还要咕哝起来。”


    华阳扑哧一笑,不由心生欢喜,试探唤道:


    “嫂嫂?”


    常清念依偎在周玹怀里,闻声偏头看过去,对着华阳便开始喊“三妹妹”,果真醉得不轻-


    从长公主府出来时,常清念还不让周玹抱着,非要脚步虚浮地凑在他身边,唧唧咕咕说个不停:


    “……驸马对长公主真好。”


    周玹扶稳常清念,闻言扬眉道:


    “朕对你不好?”


    常清念仿佛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颔首道:


    “也还成。”


    听这女子夸谢晏和夸了一路,到自己就只剩下“也还成”。周玹哭笑不得,任由常清念在耳边醉语不休,俯身将她抱上马车。


    低头瞧见常清念脸颊酡红,平日里那股子清冷劲儿消失不见,只愈发娇憨可爱。


    周玹心旌摇曳,忍不住吻上她唇间,勾卷些果酒琼浆来尝。


    马车骨辘辘地在雪地里前行,常清念趴在窗边看着公主府渐渐远去,喃喃道:


    “陛下和长公主兄妹情深,怪不得陛下今日不回宫呢,原来是早便惦念着探望长公主。”


    周玹抬掌替常清念护着额前,好声好气地同小醉鬼解释道:


    “年后便要为科举之事忙碌,朕是想多陪陪念念。”


    “科举……”


    常清念迷迷糊糊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放下车帘后,常清念脑中晕乎乎,便转身撞回周玹怀里。


    周玹搂紧常清念,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畅想他们若有女儿,定然跟她娘亲一样可爱-


    京城今夜微有落雪,片片雪花掉进冰窟窿里,在河水里倏地消融。


    这河虽是唤作玉带河,但河边的如意楼自开张以来,便日日宾客满堂,金河银河直往钱账上流。


    后来不知是哪一年,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纷纷汇聚于此。众人身怀八斗之才,针砭时事之弊,其中最出色的三人,果成当岁新科一甲进士。


    自此,如意楼便又得了个“状元楼”的诨名,彻底成了京城中最负盛名的一间酒楼。


    青帷马车徐徐停在如意楼前,聂一白在外低声禀道:


    “主子,如意楼到了。”


    周玹应了一声,抬手为常清念扣上兜帽,遮住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常清念却好奇地朝外张望,不肯安生教周玹抱着。


    “乖一点,不许把脸儿探出来。”


    知晓常清念酒酣,身上热得慌才不老实。可周玹怕她沾雪着凉,便板起脸吓唬道:


    “当心被人瞧见抓走,到时朕可不去救你。”


    常清念不满轻哼,最终还是乖乖将脸埋进周玹怀里。


    周玹唇角暗勾,抱着常清念越过大堂,径直步上二楼雅间。从这间雅室推窗望下去,便可将楼下大堂的景象尽收眼底。


    此时已过晚膳时辰,桌上的残羹冷炙早已被酒楼伙计们撤走。可大堂中仍旧坐满了人,大多是些风尘仆仆的年轻书生,热火朝天地谈论当下政事。


    举子们各抒己见,殊不知天子已驾临酒楼,此刻正坐在二楼窗边,将种种崇论宏议尽收耳中。


    常清念坐在软榻上,见聂一白为她端来茶点,便捧起一块百合酥,小口小口地吞咽。


    将茶点挨个儿尝了一遍后,常清念又抬头看向周玹,见他只顾着观察楼下动静,还时不时轻笑两声,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


    常清念心中升起不满,便挪动身子凑到他身边,轻轻挽住他胳膊,唤道:


    “陛下?”


    伸手将常清念揽进怀里,周玹捏她脸颊,失笑道:


    “都醉成这样了,怎么不去榻上歇着?”


    常清念拔起腰背,非要从上头睨着周玹,嘴里哼道:


    “陛下不陪妾身。”


    周玹忙扶常清念坐好,正要哄她去睡,却忽然又起了个坏心思。


    “在外面可不能唤陛下。”周玹故作认真道。


    常清念眨了眨杏眸,觉得有道理,便轻声改口道:


    “公子。”


    周玹却不满意,摇首说“不对”,继续哄骗道:


    “念念乖,要叫‘夫君’。”


    常清念抱住周玹脖颈,闻着他身上盈盈绕绕的龙涎香,小声唤道:


    “夫君。”


    见醉中女子百依百顺,周玹当即眉开眼笑,温柔应道:


    “为夫等会儿便去陪念念。”


    瞧清男人眼中只有自己,常清念心满意足地靠进周玹怀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楼下瞟,落在那些意气风发的举子身上。


    听着他们争辩不休,常清念渐渐也觉得有趣极了,忍不住探身上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眼见得常清念将身子探出窗外,周玹陡然一惊,连忙拦住常清念腰肢,将她从窗边捞了回来:


    “当心些,别掉下去了。”


    楼下大堂中,一名身着青袍的青年举子,在仰首的瞬间恰巧瞥见这一幕。


    青袍举子忽然凝眉,忍不住抻着脖颈想要看个仔细。可雅间绮窗很快掩起,再不见那年轻夫人的踪影。


    身旁同伴与人争论得口干舌燥,端茶来抿之际,却见好友这副模样,不由抬肘推他,疑惑问道:


    “兰兄,你往那边瞧什么呢?”


    见蒋兴询问,兰时鹤连忙收回目光,指了指那扇掩起的窗子,随口答道:


    “刚才在楼上瞥见一位夫人,仿佛有些面善。”


    蒋兴跟着张望了一眼,立马笑道:


    “那可是如意楼最好的雅间,听说早在半年前就被人定了去。”


    说罢,蒋兴“哎哟”一声,为兰时鹤斟了杯茶,拱手打趣道:


    “咱们可是一路结伴北上的交情,兰兄竟也没同愚弟说过,您在京中还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兰兄可实在不厚道。”


    “蒋弟说笑了。”


    兰时鹤拍了拍蒋兴肩膀,垂眸抿茶,掩去眼底情绪:


    “方才那夫人的面容一闪而过,愚兄看走眼了而已。”


    蒋兴闻言,不由一笑而过,继续同对面举子争辩治理青州水患之策。


    当年蒋兴随母亲搬到江南后,恰巧与兰家比邻而居,知晓兰时鹤家境困顿,自无可能结识什么京城权贵。


    但凡能打打秋风,兰家也不至于如此艰难度日。


    第56章 春闱(二更)


    次日酒醒后,常清念盯着床帐出神,竟还能依稀记起些醉中之事。


    忆起自己胆大包天,竟朝华阳长公主喊“三妹妹”,常清念顿时拉起锦被,遮住自己半张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想见人。


    周玹推门而入时,便见常清念已然醒来,此刻正侧卧在绣榻上,青丝如上好绸缎般散落在枕间。


    “念念?”


    周玹低唤了一声,放轻脚步走近榻边。刚想伸手去抚她柔软面颊,却见常清念身子一僵,转身缩进锦被里,掩耳盗铃般开始装睡。


    周玹见状顿时失笑,索性坐到榻边,伸手轻轻扯了扯被子,不体贴地拆穿道:


    “念念,朕方才已瞧见你睁眼,就别装睡了。”


    被子里的人毫无动静,仿佛真又睡着一般。


    周玹无奈,只好顺着常清念的意,温声哄道:


    “昨儿是朕不好,竟没提醒你少饮些果子酒,害你在华阳府上吃醉。”


    常清念心说这还差不多,却听周玹又道:


    “不过念念醉酒的样子也煞是……”


    “陛下!”


    常清念终于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羞愤交加地制止道:


    “您再提昨晚的事,妾身就……”


    “就如何?”周玹忍着笑,故意逗常清念。


    被周玹瞧得面红耳赤,常清念索性捂住耳朵,耍赖道:


    “反正妾身什么都不记得了,陛下也不许再提。”


    见常清念不要他“哄”,周玹只好提起另一件事:


    “念念,你可想回府看看?左右咱们也不急着回宫,朕可以陪你去常府用膳,或者你想在家中住几日也行。”


    常清念闻言,原本灵动的双眸瞬间黯淡下来。


    其实比起常府,昨夜在华阳长公主府,与众人谈笑风生的感觉,才更像是“家”。


    默然思量片刻,常清念实在不愿回去演什么慈父孝女的戏码,便抿唇说道:


    “妾身不想去常府。”


    谈论起常家时,常清念的措辞极为冷漠。


    察觉到常清念抗拒,又想起她曾说过自己没有家,周玹心中微微一沉。


    思及常清念自幼长在外面,许是与常府中人并无多少感情,周玹也不再勉强,断然道:


    “那便不回。”


    见识过常清念醉后娇态,周玹总想也许那才是真正的常清念。她就像溟涨里身不由己的海蚌,为了保护内里柔软蚌肉,只好生出坚硬倔强的壳。


    说到底,即便常清念有时性子别扭,也皆要怪常相忒不会养女儿。


    “宫外过年更热闹些,朕陪你在京中玩几日再回宫。”


    周玹缓和语气,轻吻在常清念额心-


    回宫后不久,常清念那幅九九消寒图,便已落成最后一笔。八十一瓣红梅娇艳欲滴,昭示着凛冬已逝,暖春将至。


    一片久违的莺啼声里,今岁春闱也就此拉开序幕。于许多人而言,这春闱便是命运攸关的毕生大事。


    举子们云程发轫,却与后宫没多大干系。


    常清念青丝披散,困眼瞢眩地端坐在缠枝花纹镜前。锦音立在她身旁,手中执抿子替她抹着桂花油。


    嗅着桂花清香,常清念揉了揉眼,随口问道:


    “本宫那幅红梅图,还是教皇上拿走了?”


    用牙梳细细理过常清念发丝,锦音掩口笑道:


    “今早便让崔总管拿走了。皇上说娘娘画得好,一定要仔细裱起来,挂去御书房里才是。”


    常清念扭头“呸”了一声,羞嗔道:


    “他就会消遣本宫。”


    话音刚落,便听门口处传来掀帘声。承琴已经换上水绿色春衫,脚步轻快地从外头走进来。


    从小宫女手里接过红木茶盘,承琴又摆手示意她退下。


    常清念自镜中瞥见承琴的神色,便知她定是带来什么信儿,便问道:


    “可是有事要说?”


    承琴行至常清念身边,福了福身:


    “回娘娘的话,奴婢昨儿打探到,大公子前不久回府了。”


    赶在春闱前回京,这倒也不稀奇。


    常清念放下手中描眉的螺子黛,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他是还要参加春闱?”


    承琴却是摇首,低声回道:


    “这倒没有,相爷好像不打算让大公子今岁参试。”


    “那可又要白白等上三年……”常清念觉出反常,不由微眯杏眸,“看来他在京外并非拜师求学。”


    “正是。”承琴赞同颔首,“就瞧相爷和常郑氏那望子成龙的劲儿,但凡大公子能准备个七七八八,他们也绝不会让大公子错失这次机会。”


    “不过这次大公子回来,奴婢倒探出他之前是去了哪。”


    见常清念抬眼看过来,承琴回忆一番,这才接着说道:


    “听说是叫什么……凉州萍藩县。”


    凉州萍藩县?


    常清念秀眉微蹙,默默琢磨半晌,却发觉自己的确无甚印象,只好将此事暂且记在心间。


    待锦音替她将发髻挽起,常清念随手从妆奁里挑来只羊脂玉镯,正要套去腕上,却忽然指尖一顿,想起另一个羊脂玉做的东西来。


    拉开妆奁最底层,只见里面压着条裹起的丝绢。常清念将那物捧出来,递与承琴,轻声吩咐:


    “去宫外寻个匠人,将这扇坠子补上罢。”


    “用银来镶就行,不要金的。”常清念补充道。


    见常清念终于肯补这扇坠,承琴眼底泛笑,连忙应“是”。


    指尖将袖口兰花纹掐出褶皱,常清念自觉赧然,撇眼不去看承琴,只轻咳道:


    “走罢,别教德妃和宓贵仪等着了。”-


    殿外春寒料峭,却是冻人不冻水。


    春日灿阳一照?*?,黄琉璃瓦上的积雪便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宫檐,滴滴答答地连成一条银线,渗进朱墙缝里。


    常清念命人落轿在御花园外,缓步走入前日约好的八角亭中。但却不见德妃,唯有宓贵仪独自一人倚着玉栏,眯起眼似是在欣赏亭外春色。


    宓贵仪今日穿了身淡粉宫裙,外罩银白披风,愈发显得俏丽可人。虽仍略带病容,却反倒平添些弱柳扶风之态。


    直到足音靠近,宓贵仪这才回神望过来,起身行礼道:


    “见过贤妃娘娘。”


    常清念忙上前几步,亲手扶起宓贵仪,嗔怪道:


    “宓姐姐这是做什么?快快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见常清念不欲生分,宓贵仪便仍如常唤道:“多谢常妹妹。”


    常清念但笑不语,四下张望一番,却不见德妃身影,不由问道:


    “怎地不见德妃姐姐?不是说好今日一起赏花的吗?”


    同常清念相偕落座后,宓贵仪解释道:


    “尚功局那边新呈了些春衣,德妃姐姐先去瞧瞧,说是等会儿就过来。”


    见宓贵仪竟能自己出门,常清念不由欣慰笑道:


    “宓姐姐肯出来走动便好,总在屋子里未免闷得慌。”


    宓贵仪闻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


    “从前多谢常妹妹相助。可叹我那时病着,竟未能好生向芜娘道谢。如今我特意备了些薄礼,待会儿送去妹妹宫里,还望妹妹替我送给芜娘。”


    说罢,宓贵仪又伸出手给常清念看。只见出疹后的印子已经淡去,几乎看不出什么。


    “前些日子我身上出疹,可吓坏妹妹了罢?如今倒是已经淡得差不多,只是仔细看时,还能隐约瞧出一些……”


    常清念见状,哪里不知宓贵仪在担心什么,当下便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道:


    “宓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什么吓不吓人的,不过是些小病小痛罢了,如今姐姐痊愈才是最要紧的。”


    “再说了,”常清念掩唇轻笑,凑去她耳边道,“宓姐姐天生丽质,便是有些许印记,也无损姐姐半分美貌,姐姐只管放宽心就是。”


    旁人虽也如此安慰她,可这话从常清念口中说出来,便更多几分真心诚意似的。


    宓贵仪心中熨帖,羞惭笑道:


    “妹妹就会说好听的哄我开心。”


    两人正说着话,亭角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原是有团积雪从檐上滑落,砸在亭前青石板路上,发出一声闷响。


    宓贵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头看去,脸上还带着些惊魂未定之色。


    常清念见状,连忙轻拍宓贵仪手背,柔声安抚道:


    “不过是雪团滚落下来,宓姐姐不必惊慌。”


    宓贵仪颔首,缓缓舒展开眉眼,“让妹妹见笑了。”


    春日之始,万物复苏,似乎一切都欣欣向荣,谁也没有将这小风波放在心上。


    只有那被积雪砸湿的青石板,悄悄豁绽开一道黑色罅隙,像是某种鬼怪在裂嘴发笑-


    见宓贵仪难得有兴致,常清念便陪她多逛了会儿园子。等再去御书房时,果然便较平素晚了一些。


    “什么时辰了?”


    周玹从御案后抬头,淡淡瞥常清念一眼。


    常清念轻笑上前,知晓周玹才不是问她时辰,而是在怨她来得迟。


    小步绕到周玹身后,常清念一面替他揉肩,一面娇嗔道:


    “陛下做什么又要凶妾身?妾身还能故意耽搁时辰不成?还不是宓姐姐今日精神好,妾身便多陪她说了会儿话。”


    暗自打量着周玹脸色,常清念接着说道:


    “宓姐姐如今已好上许多,也愿意出门见人了。”


    周玹听罢,却只是默默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便再无旁的话。


    见周玹如此,常清念心中满意,也不假惺惺地劝他去看宓贵仪。


    瞧周玹案上铺满一份份誊缮,常清念转而问道:


    “这回春闱,陛下可选着什么贤士了?”


    周玹颔首,握住常清念搭在他肩上的手,将她引来身前,肯定道:


    “倒的确有些可圈可点之处。”


    说着,周玹随手拈来一张考卷,递到常清念面前,不避讳地让她也瞧瞧:


    “此人文采斐然,策论也颇有见地。”


    趁常清念细看文章的工夫,周玹这才顾得上扫了眼卷头姓名:兰时鹤。


    姓兰吗?


    这姓氏在京中倒不甚常见,可周玹莫名觉得哪里熟悉似的,不由蹙眉思索半晌,却暂且没想起来什么。


    待将这文章细细品读过后,常清念也不由暗自赞叹,掩卷望向周玹道:


    “此人确实才华出众,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


    周玹答不上来,便也被勾起几分兴致,抬手去案头翻来礼部呈递的奏疏,一一扫过此番录用贡士们的本贯。


    兰时鹤,扬州绮水人氏……


    终于记起这耳熟感从何而来,周玹忽然合起折子,目光灼灼地落在常清念身上。


    猝然与周玹视线相接,常清念微微惊愕,不解其意地问道:


    “陛下,您这是怎地了?”


    周玹牵过常清念的手,兀自轻笑一声,缓缓问道:


    “念念,你娘是不是扬州绮水人来着?”


    第57章 离魂


    指尖抚过那卷头上的“兰”字,常清念浑身血液滚沸起来,一颗心也不由为之震颤。


    常清念的母亲,正是姓兰。


    可自从常清念记事起,兰家便再无任何音信传来。她也只是听娘亲说起过,外祖家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常清念才知道,那是繁华富庶的江南之地。


    十数年过去,常清念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有这样的亲人。


    方才还说起那文章写得极好,未免有夸耀自家人之嫌,常清念如梦初醒,连忙解释道:


    “陛下,从来没有人进京寻过妾身,妾身也不知他是不是……”


    话说一半,常清念忽然顿口无言,竟不知这兰时鹤究竟是何亲族,自己又该如何称呼他。


    从常清念手中接过试卷,周玹将她牵至身侧落座,温声宽慰道:


    “念念不必为此事劳神,兴许也只是同姓之人而已。等过些时日殿试,朕将他召来一问便知。”


    话虽如此,周玹却盘算着即便并非姻亲,教常清念认个干亲也是好的,日后也能多帮衬她。


    “有劳陛下费心。”


    常清念浅笑颔首,忽然瞥见案上摆着碗桃花羹,便捧来喂给周玹。


    方才浪潮遽然打过来,常清念稍有些晃神,此时心中已渐渐重归平静。


    如今她已是宫中娘娘,若兰家真有人进京赶考,应当费尽心思攀亲才是,她怎会没听见半点风声?


    见常清念也不问这桃花羹来由,端来便要喂给他吃,周玹只好噙笑尝了两口,便又将瓷勺推回常清念唇边:


    “这羹是朕命人给你备的。”


    “今儿是上巳女儿节,本该饮些桃花酿的。但朕怕念念又吃醉酒,只好换作桃花羹。”周玹笑道。


    常清念这才恍然大悟,咽着甜滋滋的桃花羹,喃喃道:


    “怪不得德妃姐姐邀妾身今日游春。”


    周玹本意是想同常清念温存,可她竟又转头提起德妃。


    周玹气得轻嘶,不由捉来女子好一通揉捻。


    常清念毫无还手之力,春葱玉指攀不住周玹肩头,便一路滑去他宽阔后背。没多一会儿,便教胭脂汗沾濡龙袍前襟。


    不解周玹忽然欺负她做什么,常清念侧身拢起罗裙,羞嗔道:


    “莫名其妙。”


    周玹随手将锦帕丢在案上,闻言哼笑一声,懒得理会这不解风情的女子。


    “对了,念念。”


    周玹忽然想起件正经事来,从身后拥住常清念,轻声道:


    “今夏若无要事,应当会去行宫避暑。你近来便同德妃知会一声,提早布置动身事宜。”


    去岁是因着料理皇后丧仪,这才没有去行宫,周玹想着今年该带常清念去转转。


    常清念没去过行宫,闻言的确有些好奇,追问道:


    “陛下打算何时过去?”


    “四月廿二是皇后忌辰。”周玹沉吟道,“等小祥祭礼过后,约莫着便可动身。”


    从周玹口中听到“皇后”二字,常清念不禁微微恍惚。


    转眼间,竟已快到皇后忌辰。


    时过境迁,如今想起从前种种,竟恍如隔世,再也找不回当初心境。


    承琴说得确实有道理,自留在周玹身边起,自己仿佛是变了许多,很少再有痛不欲生的念头。


    常清念深深吐出一口气,回身抱住周玹,纤细藕臂紧紧环住男人的腰。


    “怎么了?”


    察觉常清念反常,周玹忙低头看着怀中人儿,语调柔缓地问道:


    “朕方才提起皇后,可是勾起念念的伤心事了?”


    为皇后伤心?


    常清念本还暗自感慨,听罢这话忽然又有些想笑,连忙咬唇忍住,声音闷闷地遮掩道:


    “听陛下提起长姐,妾身忽而想起当初长姐还在世的时候,心里不由感伤。让陛下见笑了……”


    本以为这话能说到周玹心坎上,却半晌没听周玹再开口。


    常清念不由微抬眼眸,悄悄打量周玹。只见他唇角绷直,似乎眉间拢愁。


    二人皆以为彼此在缅怀皇后,殊不知,他们心里其实都没什么波动。


    周玹手足无措,只是因为见常清念黯然神伤,一时不知该从何安慰她。


    好在常清念没有沉湎许久,很快又开口道:


    “陛下,您喜欢妾身,该不会是因为妾身生得像长姐罢?”


    听得常清念幽幽发问,周玹不由一怔。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抬起常清念下颌,满心无奈地轻笑道:


    “谁说你像皇后了?”


    见常清念垂眼躲避,周玹认真纠正道:


    “朕喜欢你,与旁人无关。”


    “再者说——”


    周玹抿抿唇,似乎难以启齿,但为了教常清念安心,还是开口道:


    “朕都快忘记皇后长什么样了。”


    常清念惊诧得差点呛住,断然不信地哼道:


    “陛下为了骗妾身,当真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朕说的是实话。”周玹轻叹道。


    “可妾身听说,结发夫妻之间情分深厚,非旁人所能及。”


    常清念点着周玹心口,怏怏不乐地低语道。


    不知常清念怎地突然吃起醋来,周玹立马握住常清念,垂眸吻她指尖,安抚道:


    “念念,这话也就放在民间,帝王家可没这一说。”


    “当初朕只是想挑个文臣女儿做皇后,恰巧你父亲于朝有功,常家又世代不出武将。朕便觉得可以赏常家这个脸面,仅此而已。”


    周玹手指轻敲案沿,徐徐道:


    “至于娶的是哪个常氏女,她是什么相貌品行,朕都并不在意。”


    见常清念望着自己出神,周玹不由轻笑一声,又道:


    “说实话,朕只记得大婚那日礼节繁琐,将朕折腾得够呛,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一回。”


    常清念听到这,哪里还顾得上半分感伤,实在忍不住埋首,抵在周玹肩头闷闷发笑。


    “朕从不为过往之事感到后悔,不过……”


    周玹忽然话锋一转,用指背轻蹭常清念脸颊,低柔而坚定地说道:


    “如若能重回当年,朕一定在圣旨中指明,只迎娶常二小姐。”


    常清念蓦然抬头,撞进周玹深邃如墨的眼眸,心底又是感动又是怅然。


    “对不住,是朕来晚了。”


    凝视着常清念面容,周玹喉间艰涩,探手去抚摸她眼角。


    常清念这才察觉自己落泪,连忙又扯出笑容,嗓音却透着哽咽:


    “您不曾来迟,妾身只是同您……”


    “差些缘分罢了。”-


    夜半更深,咸宜宫笼罩在一片死寂暗色当中。


    寝殿内,一豆烛火摇曳不定,映照在层层叠叠的鲛绡帐幔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守夜小宫女强撑着沉重眼皮,倚靠在榻边不住犯瞌睡。


    忽听得耳畔传来一阵窸窣,小宫女打了个激灵,连忙揉了揉惺忪睡眼,朝声响处看去。


    只见内室的床帐被人掀开,岑妃一身素色寝衣,正赤着双足,悄无声息地走下床榻。


    宫女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爬起身,战战兢兢地问道:


    “娘娘有何吩咐?”


    小宫女紧张地低下头,只当岑妃方才夜里叫人,自己睡熟了不曾听见。


    岑妃却恍若未闻,双手直挺挺地垂着,只顾着朝门槛处走去。


    “娘娘,您的鞋还没穿……”


    瞥见遗落在脚踏上的绣花鞋,宫女顾不得害怕,连忙回身拾来鞋子,匆忙追上前去。


    然而,岑妃仍旧没理她。小宫女心中疑惑,却又不敢擅自阻拦,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岑妃身后。


    眼看岑妃快要赤足踏出殿外,小宫女捧着烛台拦在她身前,壮起胆子问道:


    “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借着微弱烛光,小宫女偷偷打量岑妃的神情。只见她睁着双黑洞洞的眼,却映不出半分光亮,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正当此时,殿外忽然吹来一阵夜风,将跳动的烛火扑灭,岑妃那张诡异面容顿时隐于黑暗。


    “啊!”


    小宫女浑身寒毛直竖,吓得连连后退,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


    眼见岑妃步步接近,小宫女强忍心中恐惧,猛地将殿门关起,而后头也不回地跑向庑房,疯狂拍门道:


    “梅蕊姐姐,梅蕊姐姐!”


    梅蕊已在房中歇下,闻声顿时被惊醒。


    匆匆将外衣披在身上,梅蕊脚步慌乱地开门出来,待瞧清来人,登时不悦低斥道:


    “又怎么了?大半夜的鬼叫什么?”


    “梅蕊姐姐,不好了,娘娘她……娘娘她……”


    小宫女早已吓得语无伦次,颤抖地抬起手,回身指着寝殿的方向。


    见小宫女连话都说不利索,梅蕊蹙起眉头,顿时快步朝寝殿走去,打算亲自去看看究竟。


    听到紧闭的殿门后传来细微声响,梅蕊不知出了何事,便不曾犹豫地走上台阶。


    正当梅蕊要推门时,门上突然扑过来一个黑影,吓得梅蕊差点栽倒在地。


    岑妃抬手拍打着殿门,口中发出阵阵含糊不清的呓语,仿佛是在说着什么,却又让人听不清楚。


    “娘娘方才突然成了这样,梅蕊姐姐,奴婢不敢进去……”


    焦急与恐惧交替占据心头,小宫女死死捂着嘴,简直快要哭出声来。


    梅蕊蹭了蹭掌心冷汗,意识到这恐怕是那毒的缘故,便费力咽了口唾沫,缓缓将门打开。


    “娘娘?”


    梅蕊试探着轻唤,而岑妃仍旧毫无反应。


    强忍着不去看岑妃那副瘆人模样,梅蕊上前牵住岑妃衣袖,一点点将她引回床榻边。


    小宫女躲在梅蕊身后,骇得大气都不敢出。


    见岑妃慢慢挪到脚踏旁,小宫女以为今夜没事了,便忍不住抖着嗓子问道:


    “梅蕊姐姐,娘娘瞧上去跟丢了魂似的,该不会是中邪了罢?”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话音刚落,岑妃忽然扭过头,一双空洞的眼直直盯向小宫女,仿佛要冲过来杀人一般。


    小宫女见状,不由惨叫出声,顿时瘫软在地。


    第58章 血脉


    一夜惊魂过后,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


    岑妃躺在榻上悠悠转醒,方一坐起身来,便觉双目酸胀,头痛欲裂,忍不住低嘶出声。


    “娘娘,您醒了?”


    梅蕊试探问道,整夜提心吊胆地坐守在榻前,早已将她累得筋疲力尽。


    此刻见岑妃有动静,梅蕊连忙走到床尾,踢了踢蜷缩在那儿的小宫女:


    “快去给娘娘端些热水来。”


    小宫女眼下青黑,听得梅蕊吩咐,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失张失志地跑出去端水。


    岑妃脑中昏沉,此番醒来竟觉得浑身酸痛,忍不住皱眉问道:


    “本宫这是怎么了?”


    梅蕊屏声息气,正小心伺候着岑妃换衣裳,闻言不由诧异问道:


    “娘娘,您不记得昨夜之事?”


    “昨夜发生什么了?”


    见梅蕊吞吞吐吐,岑妃心中疑惑更甚,语气也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倒是快说啊!”


    小宫女端着热水从外头走进来,正好听见岑妃的质问,吓得双手直抖,险些将银盆打翻在地。


    梅蕊连忙拉小宫女一同跪下,将昨夜情形一五一十地禀与岑妃。


    “这不可能!”


    岑妃之前就被虚岸装神弄鬼的话唬住,此刻听见如此离奇之事,不由猛地站起身,指着梅蕊的鼻子喝道:


    “你胡说!本宫昨儿在榻上睡得好好的,根本就不曾起身。”


    “娘娘明鉴,昨夜乃是奴婢等人亲眼所见,奴婢万万不敢欺瞒您。”


    梅蕊言辞恳切,身边的小宫女也瑟缩着附和,跟着一起磕头。


    见宫女们的神情不似作伪,难道她们所言都是真的?


    岑妃踉跄着后退几步,无力跌坐在榻边,惶悚不安地张口喘息。


    可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在她印象里,自己应当是一夜眠至天明才对。


    撑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岑妃彻底慌神儿,急声吩咐道:


    “快去!快去把蒋昭容叫来。”-


    不多时,蒋昭容便带着亲信太医闻讯赶到。


    内殿里,岑妃此时已穿戴整齐,倚靠在炕桌边浅啜热茶。


    只是细看之下便可发觉,岑妃端着茶盏的指尖仍在轻微打颤。


    路上已听梅蕊禀过岑妃情状,蒋昭容却觉得未免夸大其辞。


    此刻亲眼瞧见岑妃六神无主的模样,蒋昭容察觉事出不小,匆匆欠身行礼,便忙命身后的太医上前。


    “王太医,你快替岑妃娘娘瞧瞧。”


    “微臣遵命。”


    王太医垂手走近,先是向宫女询问过昨夜发生之事,这才隔着丝帕搭上岑妃腕间,仔细摸她脉象。


    然而,王太医眉头越拧越紧,好半晌都默不作声。


    岑妃心中本就惊疑不定,如今见王太医面色渐露沉凝,愈发如坐针毡。


    怕岑妃紧张之下失言乱语,蒋昭容抢先张口,焦急催问道:


    “王太医,你可瞧出娘娘究竟是何病症?”


    王太医额上冷汗涔涔,忽然跪倒在地,磕头道:


    “回昭容主子,岑妃娘娘这症状,像是……像是离魂症。”


    “你的意思是,本宫昨夜魂魄离体了?”


    岑妃顾名思义,藏在袖下的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


    “微臣不敢妄下断言,但岑妃娘娘的症状,确与医书上所记载的离魂症十分相似。”


    此病实在罕有,王太医从前不过是略有耳闻,从未亲眼得见,只好惶恐答道:


    “身患离魂之症者,心中常感虚幻,皆因神魂离散所致。初时每至夜里,则惊悸多魇,仿佛分一为二,身外有身。旁人见之惊异,而己无所感。长此以往,许是会混淆昼夜,再无从分辨虚实。”


    怪诞之语迎面袭来,明明沐浴在春日艳阳之下,岑妃却浑身冷汗如浆,声音颤抖地问道:


    “那不就是疯了吗?”


    王太医深埋着头,迟迟没敢接话,只是沉默已然表明答案。


    蒋昭容安抚岑妃稍安勿躁,又急声追问道:


    “眼下可有法子医治?”


    王太医并无多少把握,可见岑妃和蒋昭容都盯着自己,便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沉吟道:


    “微臣诊得娘娘肝虚邪袭、心肾不交,这便为娘娘开几副‘独活汤’和‘归魂饮’。每日煎服下去,应当会有好转。”


    “那便好。”


    蒋昭容听出希望,神情略有缓和,吩咐道:


    “梅蕊,快取纸笔来,请王太医去偏殿拟方子。”


    说罢,蒋昭容又特意叮嘱王太医,千万不可将此事外传。


    王太医在宫中当差,自然明白要闭紧嘴巴的道理,闻言连连保证道:


    “娘娘放心,微臣一定守口如瓶。”


    岑妃脊背早已绷得像弓弦,待宫女引着王太医下去,她立马扑来抓住蒋昭容的手,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不是那怨鬼!那怨鬼要逼本宫做她的替身……可今儿不才三月初四?她已经等不及到四月,便要向本宫索命了吗?”


    见岑妃痛苦碎念,蒋昭容亦满心忧急,手腕被掐得生疼却也没躲。


    顾不上深思岑妃念叨四月做什么,蒋昭容只低声宽慰道:


    “娘娘莫慌,妾身已命人在朝霞宫安排妥当。不出几日,便可让宓贵仪替死,为娘娘化解此劫。”-


    御书房外,见贤妃轿辇停稳,崔福立马笑眯眯地迎上前。


    “贤妃娘娘大喜啊!”


    崔福躬身扶常清念下轿,点头哈腰地恭维道:


    “皇上方才御笔钦点,兰公子为今岁科举状元。这回不止娘娘的父亲,您娘家表兄也是大魁天下,真可谓谢庭兰玉,前途无量!娘娘家中亲人皆有出息,看来还是娘娘最有福气。”


    常清念本已劝服自己不抱希望,乍一听闻自己确还有血脉至亲,不禁心绪恍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兰公子当真是本宫表兄?”


    常清念偏眸看向崔福,呐呐问道。


    “可不是么。”


    崔福侧身引常清念进殿,绘声绘色地说道:


    “适才皇上问起兰夫人生辰、名讳等等,兰公子皆应答如流,提起前尘往事来,也是分毫不差。而且兰公子此番进京赶考,竟还随身带着兰氏家谱。待将那家谱翻来一看,嗬!可更了不得。只见这兰公子的父亲,与娘娘生母乃同胞兄妹,真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啊。”


    常清念仔细听着,惊觉如若兰时鹤双亲仍在,她在这世间竟还有舅父舅母。


    去岁平定邓氏谋逆后,周玹曾带她见过贺大将军。当日见他们舅甥推杯换盏,畅谈甚欢,常清念心中虽触动,却也总觉得是隔雾看花,没法全然瞧真切。


    直到此刻,常清念忽觉胸前扑腾翻搅,正有什么悄然复苏过来,牵拉着凡胎肉骨之下,那条无法斩断的相连血脉。


    常清念沉下呼吸,抬步迈入门槛。


    御书房中,周玹端坐在龙椅上,正与面前肃立之人交谈。


    发觉常清念进来,周玹止住话头,淡然眼眸里顿时浮现出浅浅温柔。


    “妾身拜见陛下。”


    常清念福身请安,目光却不禁瞥向那缓缓转身之人。


    只见男子一袭进士巾袍,身形颀长,眉目清俊,面上却并无春风得意之色,反倒在看见常清念后,眼底微微湿润。


    周玹起身绕过御案,亲手扶起常清念。又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她手背,仿佛是无声安慰。


    周玹向来体贴女子心意,见状轻声说道:


    “念念与兰卿想来有旧事要叙,朕去暖阁等你。”


    见常清念下意识地开口谢恩,周玹立马抬指竖在她唇前,而后反手轻推,将她送到兰时鹤身边。


    自己则迈步离开,将御书房留给兄妹二人。


    沉默气息在殿中陡然蔓延,常清念努力压抑着心底波澜,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表哥?”


    兰时鹤浑身轻震,猛地抬头时,眼眶已然泛红。只见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道:


    “娘娘……”


    常清念心里一紧,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兰时鹤俯首避开。


    “是兰家对不住二姑奶奶,也对不住娘娘。”


    兰时鹤深深埋首,泣不成声。


    “表哥何出此言?”常清念讶然问道。


    兰时鹤长叹一声,同常清念说起旧事:


    “当年常相在扬州任上,偶然遇见二姑奶奶,便说什么也要将她霸占。那时常相已然位高权重,祖父家中只挂个员外闲职而已。无奈之下,姑奶奶只得随常相进京。”


    “可过后没多久,兰家便败落了。日子最难过的那阵儿,家里已经彻底揭不开锅,刚出生的小妹都差点饿死。”


    兰时鹤抬袖拭泪,断断续续道:


    “好在近年来渐渐缓过来一些,父亲连忙托人进京打探,这才知道姑奶奶竟然……竟然早已因病辞世。身后只留下娘娘一个女儿,还被常府那些丧尽天良之人赶去道观过活。”


    常清念听得兰时鹤泣言,也禁不住鼻尖发酸,执意将他扶起,忍泪问道:


    “表哥既已进京,之前为何不来寻我?”


    兰时鹤含泪苦笑,仍朝常清念作揖道:


    “家中原本筹了些银子,让草民此行捎给娘娘。可草民进京后却听闻,娘娘早已入宫为妃。”


    “从前家中无能,明知娘娘受苦却无法回护。”


    兰时鹤声音抖颤,泣数行下:


    “如今知晓娘娘过得好,草民便放下心来,却也实在无颜见您……”


    听闻兰家这些年来同样过得辛苦,常清念又岂会再怪他们,忙轻声安慰,劝兰时鹤宽心。


    见兰时鹤渐渐止住泪水,常清念这才重新提起母亲之死,悲痛叹道:


    “表哥有所不知,娘亲她并非病逝。”


    常清念放轻声音,缓缓将当年府中情形道来。


    兰时鹤听罢,不由气得浑身发抖。只见他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


    “常家怎敢如此草芥人命,只手遮天?还有那狠毒妇人,我定要她血债血偿!”


    “表哥莫急,此事我已筹谋良久。”


    常清念偏头抹去眼泪,低语道:


    “近来恰有一要紧事,正愁无人能出京去打听。如今表哥来了,我心中也更有把握些。”


    “此事好说。”兰时鹤急切应声,“但凭娘娘吩咐,草民定当竭力。”


    “请表哥尽快托人去查——”


    常清念眸中划过寒芒,字字清晰地说道:


    “去岁年底,常大公子逗留在凉州萍藩县,究竟出了何事。”-


    半个时辰后,常清念迈出御书房。和煦春光迎面照来,常清念只觉心中久违地松快。


    一路行至东暖阁外,常清念正想如往日一般,立在琉璃珠窗前理理仪容,暖阁门却忽然从里面拉开。


    常清念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周玹牵着手腕拉入屋中。


    “陛下怎么站在门口?”常清念有些诧异。


    周玹却没回答,只抚上常清念泛红的眼尾,心疼轻叹道:


    “怎地哭成这样?”


    常清念连忙抬手遮住脸儿,小声问道:


    “妾身瞧上去很丑吗?”


    周玹闻言轻笑一声,将常清念抱去软榻上,哄道:


    “怎么会?念念生得副羞花闭月容,宜喜宜嗔貌。”


    见常清念破涕为笑,周玹顿了顿,又冷不丁地问道:


    “他没替你擦眼泪罢?”


    常清念闻言微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在说谁,禁不住笑道:


    “怎么可能?”


    “再者说,他可是妾身表哥,便是替妾身拭泪又有何妨?”常清念不解道。


    周玹幽幽道:“就是表哥才不行。”


    常清念奇怪地瞥他一眼,只见周玹眉头微蹙,不放心地念叨着:


    “你表哥都快而立之年了,怎么连个妻都不娶?”


    常清念品出酸味,忍不住抿嘴暗笑,旋即挑眉嗔道:


    “陛下这是想什么呢?表哥之前从未见过妾身。至今尚未娶妻,不过是想专心读书罢了。”


    周玹握拳轻咳一声,倒不再接话。


    想起周玹明明是自己来东暖阁的,常清念故意笑话道:


    “陛下方才不是还很大度吗?怎么这会子又小气起来?”


    周玹从背后拥住常清念,闻着她身上幽幽浮动的玉髓香,不满道:


    “还不是你让朕等了太久。”


    常清念神情微僵,半晌,又垂睫轻笑:


    “半个时辰算什么久?”


    周玹不语,只将常清念抱得更紧些。


    第59章 泄密


    三月过半,皇帝寿辰将至。


    虽吩咐过今岁不办万寿宴,阖宫上下却仍暗暗忙碌起来。众人各自搜罗些奇珍异宝,但望进献时能得皇帝青眼。


    常清念打量着别出心裁,思来想去,便命承琴去黄花梨顶箱柜里,将周玹从前赠她的花冠云帔取来。


    “娘娘,您瞧这顶玉叶莲花冠可好?”


    承琴细细择选一番,捧来顶常清念在青皇观时不常戴的莲花冠。


    从前常清念嫌这冠贵重,可如今她已是盛宠优渥的皇妃,天底下只有用最好之物来配她的理儿,再无什么东西是她配不上的。


    常清念正将兰花膏子抹去手背,闻声转眸扫了一眼。只见那莲花冠用白玉雕成,花瓣层叠繁复,花蕊正中嵌着颗银泽珍珠,其上光华流转。


    “就它罢。”


    常清念颔首,随后轻抬手指,承琴立马将莲花冠捧至她身前。


    仔细瞧过冠上珍珠,常清念心中忽而浮起个主意来,便抬眸问道:


    “咱们宫里,是不是还有颗夜明珠来着?”


    “正是。”


    锦音向来机灵,闻言立刻应声,又问道:


    “娘娘可是要将夜明珠嵌到冠上去?”


    见锦音转着眼珠要打趣自己,常清念唇边浮笑,连忙羞臊垂眼,取来那香脂盖子合上,仿佛自己很忙似的。


    “奴婢瞧着,娘娘那身紫帔霞羽裙,配上这冠正合适。一到夜里,珠玉与烛光辉映,保准儿教皇上眼前一亮,不知今夕是何夕,直把新岁作旧年了。”


    锦音低低偷笑起来,见常清念被戳破心思要恼,忙哄道“好娘娘饶命”,又从妆奁中取出一支赤金如意钗,替常清念横绾在发髻里。


    端看周玹要把床榻搬回宫,常清念便知他应当是念旧的。


    尽管提起青皇观来,常清念只有满心厌憎。但既是周玹生辰?*?,自己便作回女冠打扮,权当哄他开心就是。


    常清念唇角轻勾,手指拈起两支花簪,凑在发髻间来回比划,最终还是挑中支海棠花的,递去身后让承琴为她簪上。


    锦音无事可做,便执起朱砂笔,在常清念眉心轻轻一点。只见白如净雪的面上,独因这一点朱砂红,便无端冶艳起来。


    “怨不得皇上心里惦念,娘娘这模样儿当真跟仙人似的。”


    瞧着镜中映出的人影,锦音不住赞叹道:


    “莫说皇上,便是奴婢瞧见,也要看痴了去。”


    “眼看四月将至,管它是国孝家孝,娘娘也都守满了,往后尽可大方打扮起来。”


    承琴也跟着附和,又轻轻扶起常清念指尖,笑道:


    “娘娘这葱甲也养了寸长,染上凤仙花定然好看。匣子里存着的那些嵌宝护甲,终于也能派上用场了。”


    听着锦音与承琴一唱一和,常清念被逗得轻笑出声,按住承琴要替自己簪花的手:


    “左不过就剩二十来日,还是入了榴月再戴罢。”


    锦音用帕子蹭去朱砂,重又替她描了花钿,这才轻声禀道:


    “对了娘娘,梅蕊昨儿传话过来,说岑妃如今已患上离魂症,每到夜里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时白天也不大清醒,瞧着疯疯癫癫的。”


    常清念对此早有预料,漫不经心地哂笑道:


    “她疯了倒正好。疯子即便说出什么,也只能是疯言疯语,做不得真。”


    锦音恍然大悟,“娘娘说的是。”


    “那您打算让岑妃一直疯下去吗?”锦音请示道。


    “让梅蕊继续伺候着,眼下宫中不方便动手。等下月去了行宫,再送她上路也不迟。”


    如今想取岑妃性命,对她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没必要非得趁这时候,给周玹平添晦气。


    “是,奴婢遵命。”锦音福身应道。


    常清念对镜收拾妥当,不由侧目问道:


    “今儿不是约好要商议去行宫的事吗?怎地德妃这会子还没来?”


    “奴婢明明派人去知会过,莫非德妃娘娘忘了?”


    承琴也有些纳闷,说着便要转身出去:


    “奴婢再去瞧瞧。”


    没等承琴踏出殿外,便见德妃派了个宫女来传话。


    那宫女慌里慌张地闯进殿中,忽而跪倒在地,颤声泣道:


    “启禀贤妃娘娘,宓贵仪上吊自尽了。”


    “什么?”


    这话宛如平地惊雷,常清念脸色微变,霍然站起身来。


    前些日子,她不是还和宓贵仪一同赏花来着?


    “好端端的,她怎么突然就……”


    常清念有些难以置信,又连忙追问道:


    “何时发现的?可曾被人救下?”


    宫女含泪摇头,磕头道:


    “贵仪娘娘已经薨了,您快去瞧瞧罢。”-


    朝霞宫中,宫人们跪在黑漆描金的架子床前,各自埋头啜泣。


    立在殿门口,常清念不禁有一瞬头眩眼花,而后心中终于寻着些实感——


    不久前还同她有说有笑的宓贵仪,如今当真已经不在人世。


    常清念沉下呼吸,匆匆越过众人,径直来到榻边。


    只见宓贵仪直挺挺地躺在锦衾绣被中,面上覆着一条厚厚白绢。


    瞧见撑额流泪的德妃,常清念心中暗叹,不由想张口说些什么来安慰,最后却也只有干巴巴的一句:


    “德妃娘娘节哀。”


    德妃喉中哽咽,听得常清念声音,这才费力睁眼叹道:


    “妹妹放心,本宫省得。”


    常清念凝视着宓贵仪尸首,心中疑窦丛生,便伸手想要去揭开那块白布。


    “别……”


    德妃却猛地抓住常清念的手,泪水涟涟道:


    “宓儿她走得有些可怖,妹妹别吓着自己。”


    “无妨。今日之事实在蹊跷,娘娘便允妾身瞧一眼罢。”常清念坚持道。


    常清念手中人命都不知凡几,区区一具尸身,又怎能吓到她?


    德妃闻言,只好默默放手。


    饶是常清念做足心理准备,可当看清宓贵仪面容时,还是不禁暗抽一口凉气。


    只见宓贵仪脸颊上,除却因缢死而涨紫外,竟还浮出点点红疹。


    这红疹众人并不陌生,竟极似当初宓贵仪手臂上那些。


    轻轻将白帕盖回去,遮住宓贵仪紧闭的双眸,常清念犹疑地问道:


    “宓姐姐是因为毁了容貌,所以才自缢的?”


    德妃握着宓贵仪的手,心绪低迷地长叹:


    “宫女是这么说的。她们进来时,宓儿已经没气了。”


    常清念黛眉紧蹙,不由困惑心想:


    宓贵仪虽极看重自己的容貌,可她真的有胆子自戕吗?


    更何况宓贵仪当初起疹,乃是悫妃受太后之命所为。如今悫妃已不在宫中,宓贵仪怎会再次中毒?


    常清念垂眸,目光落在宓贵仪的手指上。只见她十指蓄着长甲,此刻仍旧整齐干净,丝毫没有挣扎过的痕迹。


    “娘娘当真相信,宓姐姐是自缢而亡吗?”


    常清念压低声音,蹲身向德妃问道:


    “她就不怕此举会触怒陛下,殃及亲族?”


    德妃转头看向常清念,眸中如黑夜般死寂。


    半晌,德妃拭去眼角泪水,吩咐众人退下。


    待殿中安静下来,德妃终于沉目回应道:


    “妹妹果真聪慧。”


    说罢,德妃也不再纠结,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常清念来看:


    “这是方才从宓儿怀中找到的。”


    常清念展开黄符,匆匆扫了几眼,脸色顿时一变。


    “妹妹看出什么了?”


    见常清念仿佛能辨认出这符,德妃连忙问道。


    “此符为邪符,应当是诅咒他人为自己替死的。”


    常清念轻轻说着,心中大致明白过来,便抬眸看向德妃道:


    “娘娘知道吗?岑妃近来犯了疯病。”


    德妃听罢,立刻领悟到常清念言下之意。


    “又是岑妃和蒋昭容。”


    德妃悔恨咬牙,自己从前全心照看宓贵仪,还没空出手来料理她们,竟教她们变本加厉,终至害了宓贵仪性命。


    常清念闻言,却也没反驳这个“又”字,只任由德妃继续误会下去。


    瞥了眼宓贵仪尸首,常清念暗自收回视线,垂睫掩去复杂神色。


    宓贵仪虽死得可惜,但好在她的死还能帮上自己。


    想来此时此刻,德妃一定很愿意助她除去岑妃-


    咸宜宫中,王太医替岑妃施过针,正要再为她诊脉,却听岑妃口中忽而念叨起什么。


    蒋昭容守在榻前,见状连忙挥退王太医:


    “本宫在殿里陪会儿娘娘,王大人先下去罢。”


    王太医垂着脑袋,只当自己是聋子,匆匆提起药箱告退。


    蒋昭容回身看向岑妃,试图唤回她神志:


    “岑妃娘娘?您醒醒,妾身在这儿呢。”


    许是今日施针见效,岑妃终于缓缓转动眼珠。


    可当目光落在蒋昭容身上时,岑妃却又像根本不认识她一般,眼神中充满恐惧和陌生。


    “别过来!”


    岑妃瑟缩着身子,躲避着蒋昭容的触碰,声音沙哑地说道:


    “求求你去找别人索命……放过本宫……放过本宫……”


    蒋昭容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近来岑妃这病时好时坏,眼下恰是神志不清之际,无论蒋昭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沉浸在恐惧当中不可自拔,岑妃口中不断重复着:


    “不是本宫杀的你……不是本宫……”


    蒋昭容早就一头雾水,禁不住追问道:


    “娘娘究竟杀了谁?”


    岑妃闻言,目光更加惊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蒋昭容心中疑惑更甚,正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岑妃一把抓住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


    “娘娘,您到底瞧见什么了?”


    蒋昭容吃痛,尽量放缓声音询问道。


    如若能解开岑妃心结,她会不会就能恢复神志?


    想到此处,蒋昭容竭力冷静下来,试探道:


    “娘娘是害怕贤妃吗?”


    似乎想了很久贤妃是谁,岑妃眼神忽而凌厉起来,咬牙切齿道:


    “常清念……贱人……”


    见岑妃有反应,蒋昭容知晓自己应当猜中了什么,连忙继续追问:


    “岑妃娘娘,您想说什么?常清念她怎么了?”


    提起常清念,岑妃顿感头痛欲裂,不由仰倒在枕上,蜷缩着身体重复道:


    “对……就是常清念,就是她杀的。”


    蒋昭容抬手捂嘴,死死压制住惊呼,连忙俯身在岑妃耳边,低声问道:


    “娘娘,常清念杀了谁?”


    岑妃目光呆滞地盯着蒋昭容,颤动着嘴唇,却仿佛惧极难言。


    眼见秘密呼之欲出,蒋昭容心中更加焦急,却只能忍耐住催问,一点点诱哄道:


    “娘娘别怕,您悄悄告诉妾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您告诉妾身,妾身就一定能帮您。”


    岑妃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分辨眼前之人是谁。好半晌,只听她忽而喃喃道:


    “皇后。”


    “什么皇后?”


    蒋昭容不由皱眉,方才岑妃不是还在说常清念,怎地忽然又提起旁人?


    “妾身知晓娘娘想做皇后,您尽快好起来,妾身会帮您的。”


    蒋昭容柔声安慰,又试图把话头引回常清念身上。


    岑妃却固执地摇头,自言自语道:


    “不,不……就是皇后。”


    正当蒋昭容急得团团转,一个念头陡然划过心头。


    冷汗唰地从后背冒出来,蒋昭容怔愣在原地,眸光不住颤抖涣散。


    她猛地想通,其实岑妃是在回答自己方才所问。


    她问的是:常清念杀了谁?


    而岑妃的回答是


    ——皇后。


    第60章 沉水


    宓贵仪骤然薨逝,如一记闷雷乍响,惹得后宫众人私议纷纷。


    斯人已逝,德妃不愿见宓贵仪身后还要遭谮,便与常清念联手将此事压下,杜绝宫中风言风语。


    过后常清念同周玹吹吹枕头风,周玹便也依了她,对外只称宓贵仪是暴疾而亡。适逢料理皇后丧仪,便命同发哀礼。


    当下恓惶过后,德妃立刻忙得席不暇暖,操持大行皇后小祥的同时,也竭力将宓贵仪丧礼办得妥当。


    丧奠方歇,去行宫的日子却也将近。德妃只得撑着病体,又来永乐宫同常清念商议。


    见德妃面容憔悴,常清念忙抬手请她在对面落座,又命人奉上紫苏熟水,柔声问道:


    “听闻宋姐姐前几日传过御医,不知身子可有大碍?”


    德妃揉着额角,勉强撑起笑容,应声道:


    “有劳常妹妹挂念。御医说我是急火攻心,这才忽然病倒,将养几日便不妨事了。”


    从承琴手中接过茶盏,德妃轻啜一口,眉目间仍难掩哀恸。


    见德妃惆怅,常清念便装样子关怀道:


    “宋姐姐可得保重玉体。”


    寒暄一番后,常清念翻开尚仪局送来的名册,同德妃商量着定夺,此番都让何人去行宫伴驾。


    垂眼瞧着名册,德妃忽而轻哂一声:


    “这宫里死的死,病的病,疯的疯。”


    “常妹妹,如今竟也只剩你我了。”


    德妃偏眸望向常清念,幽幽叹道。


    这凤位之争,终究还是落在二人之间。不是你将我踩在脚下,便是我把你挫骨扬灰。


    常清念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对此避而不谈,只微笑道:


    “替宓贵仪报仇要紧,宋姐姐以为呢?”


    岑妃不死,常清念始终觉得如鲠在喉。眼下还是稳住德妃,先忽悠她一起除去岑妃再说。


    德妃听罢,默默低叹一声,终于颔首道:


    “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凝滞,仿佛一根绷紧的细弦,随时可能断裂。


    常清念不在意德妃所想,只云淡风轻地掩起名册,说道:


    “不过宋姐姐说得也在理。此番你我皆去行宫,宫里总得留个主事之人。岑妃身体抱恙,中了暑热更不宜养病,自然得跟着咱们同去。妹妹想着,不如将蒋昭容留下罢?如今宫中主位里,也就剩她还算顶用。”


    德妃不由与常清念相视一眼,眸光交错间,似有锋芒暗藏。


    “妹妹是打算……”


    德妃没有说完,只等常清念接过话茬儿。


    常清念将抱山行宫舆图铺在炕桌上,玉指轻点在一处宫室,语气漫不经心:


    “这玲珑馆依山傍水,想来最宜静心养身。原本我是想拨给岑妃住的,可往旁边一瞧,怎地还挨着悫妃的远香堂?”


    凝眈着德妃眼眸,常清念一字一句道:


    “如若悫妃要替自己那狮子猫报仇,把岑妃推下水可怎么是好?”


    常清念语气轻巧,施施然靠坐回软榻里,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可德妃却听出了其中森冷杀意。


    先淹溺岑妃,再嫁祸悫妃,皆是奔着直取人性命而去。


    虽不知悫妃是哪里惹过常清念,但德妃也不深究,只淡淡将此事敲定:


    “无妨。左不过是两个疯子之间的事儿,咱们何必理会呢?就依妹妹所言,让岑妃住玲珑馆罢。”


    常清念浅笑抿茶,余光瞥见庭院里,有一树海棠欲待吐蕊。可怎奈今日风不小,花朵儿没两下便被吹得七零八落,飘堕遍地红雨-


    傍晚周玹来时,也一眼瞧见那棵被东风摧残的海棠树。未免凋落可惜,便命人折了几枝,捧进殿中欲赠与常清念。


    因着几日后便要前往抱山行宫,常清念小憩过后,便娇慵地靠在炕桌边,瞧着宫女们收拾行装。


    众人一面拾掇一面说笑,不知不觉间,便已堆满了好几个大箱笼。


    “是不是忒多了些?”


    常清念起身仔细看过,咂舌道:


    “若不然……那几身明光锦的衣裳便留在宫里?”


    周玹走进时,便正巧听着常清念这话,不禁笑道:


    “箱笼都是装进马车里运去,念念担心什么?”


    见常清念依偎过来,周玹便递出海棠,教常清念抱在怀里:


    “前一阵总见念念戴海棠花钗,不知可是喜欢这花?”


    那海棠花儿原本绯色姣艳,此刻凑到美人腮边,却尽数被胭脂红妆比了下去。


    “陛下有心了。”


    常清念颔首承认,而后又媚眼如丝地瞧向周玹,单挑柳眉道:


    “只是过几日便要动身去行宫,陛下此时折花送妾身,莫不是还要妾身将它也带去?”


    看着常清念娇俏模样,周玹忍不住倾身去轻啄她脸颊。


    锦音和承琴见状,连忙埋头归拢箱笼,却忍不住掩嘴偷笑。


    见周玹又害自己被笑话,常清念嗔怪地瞪他一眼,随后牵起他袖子,匆匆躲去屏风后头。


    屏风后烛火昏暗,将女子云鬓映得影影绰绰,周玹眸色渐深,不由欺身近前。


    察觉周玹情动,常清念顿时抬起花枝,轻抵周玹胸膛,不准他再靠近。


    “陛下愈发孟浪。”常清念哼道。


    可区区花枝能拦住什么?


    周玹轻而易举地挨近,便一把将常清念圈在怀里,低笑道:


    “念念心虚什么?咱们不是正经夫妻吗?倒像是朕在弄玉偷香似的。”


    海棠花枝横隔在两人身前,被蹭得扑簌簌直掉,却根本无人理会。


    被周玹戏谑语气逗得又羞又恼,常清念朝男人颈上叼咬泄愤,却也只敢轻轻下口,比起小猫爪子都不如。


    “念念。”


    周玹俯首在常清念耳边低语,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垂,乍惊酥麻:


    “将你的莲花冠和羽裳裙都带上,咱们去行宫里再……”


    常清念顿觉耳根烧得慌,慌忙打断道:


    “陛下生辰那日还没尽兴么?”


    “朕不过是凡胎浊骨,好不容易见了神仙娘娘,便总惦记着多见两回。”


    搂着女子柔曼腰肢,周玹满口甜言蜜语,一股脑地说给她听。


    “成日里花说柳说的,净会哄骗妾身。”


    常清念不争气地红了脸,最后还是将那莲冠塞进箱笼里,随衣裳一并带走-


    三日后,千余禁军扈从,亭亭华盖遮云。卤薄仪仗逶迤绵延,浩浩荡荡前往抱山行宫。


    抵至行宫后,只见云壑泉泓,青霭浮空,果然较别处更风清夏爽些。


    自打常清念在露华轩安顿下来,周玹便成日流连于此,几乎不曾回过自己的快雪斋。


    这日,难得周玹说要处理些政务,晚些时候再过来。常清念得了空,便命人悄悄传来梅蕊。


    为着此番面见主子,梅蕊还特地换上新做的夏衣,笑吟吟地叩首道:


    “奴婢梅蕊,参见贤妃娘娘。”


    “起来回话罢。”


    常清念同样解颜而笑,抬手虚扶梅蕊,倒教她有些受宠若惊。


    “岑妃近来如何?”


    抓了把金银锞子塞给梅蕊,常清念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闻蒋昭容给她请了个太医治着,如今那离魂症可有起色?”


    梅蕊双手捧过,看着那金澄澄的赏钱,不由喜笑答道:


    “回娘娘的话,即便岑妃每日施针喝药,那离魂症也未见好转,几乎夜夜都要起身。若无人拦着,便会四处乱转,呓语不断。待次日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奴婢见岑妃病症发作,便会跟过去拉住她,再慢慢引她回榻上躺下。如此一来,夜里便可安然度过。”


    素日如何照料岑妃起居之事,梅蕊皆同常清念细细禀过。


    常清念听罢,一面从承琴手中接过方匣,一面吩咐道:


    “不必再扶岑妃回榻上了。”


    梅蕊闻言仿佛猜到什么,不禁吞咽了一下,磕绊道:


    “不知,不知娘娘的意思是……?”


    “今晚你将岑妃引去太清湖边。”


    常清念语气平静,从方匣中取出一枚翡翠戒指,递给梅蕊:


    “待她落水后,将这个也一并扔进去。”


    梅蕊接过戒指,翡翠触手冰凉,如同蛇信缠绕指尖,教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见这戒指赤金底托,上面嵌着的红翡光彩鲜亮,应当是某位主子的贴身之物。


    “娘娘,这……”


    梅蕊身子微颤,抬眸望向常清念,流露出些微惊惧之色。


    “怎么,你害怕了?”常清念掀眼道。


    梅蕊连忙摇首,诚惶诚惧地问道:


    “奴婢只是担心,若岑妃半夜‘失足’落水,万一皇上追究起来,奴婢这跟着伺候的可怎么办?”


    常清念轻笑一声,安抚道:


    “即便有发落,也不过是明面上的。如今后宫之事,皆由本宫和德妃管着。暗中保下你,岂不是易如反掌?”


    说罢,常清念瞧了承琴一眼。承琴心领神会,又从袖中掏出一沓厚厚银票,塞到梅蕊手中。


    “事成之后,本宫会再给你一笔银子,并且送你出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常清念轻叩案几,怡然自若,丝毫不担心梅蕊会退却。


    梅蕊紧紧攥着手中银票,心中恐惧渐渐被贪婪所取代,何况如今她已泥足深陷,再无反悔可言。


    梅蕊深吸一口气,跪地磕头道:


    “多谢贤妃娘娘,奴婢遵命。”


    常清念见状颔首,让承琴扶起梅蕊,摆手道:


    “回岑妃身边伺候罢。”-


    是夜,鸦默鹊静。


    随着太清湖里一道“扑通”落水声响起,常清念倚坐在炕桌边,悠然引燃篆香。


    这篆香如今已被调弄得愈发繁复,伴着雾丝袅袅升腾,沉水香的气味终于从中漫透出来。


    常清念轻阖双眸,双颊浮起浅淡酡红,恰似春风下沉醉的海棠。


    正当常清念昏昏欲眠之际,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打破露华轩此刻宁静。


    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常清念猛然惊醒,连忙端起手边玉盏,将茶水尽数倾倒在香炉里,浇灭已烧至一半的篆香。


    几乎是同时,来人阔步迈入屋内。常清念抬眸一见,果然是周玹。


    常清念撂下茶盏,立马起身迎上去,神情透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嫣然笑道:


    “陛下忙完了?”


    屋中香气还未散去,周玹走近睨了眼香炉,笑问道:


    “念念在焚香?”


    许是夜已深的缘故,周玹嗓音较往常更显低沉沙哑。


    常清念方寸不乱,只挽着周玹撒娇道:


    “陛下不来,妾身孤枕难眠,只好做些闲事打发长夜罢了。”


    见承琴将香炉捧下去,常清念顺势牵起周玹的手,引他走向榻边。


    “陛下今夜似乎有些疲惫?”


    常清念柔声问着,指尖轻车熟路地挑开周玹腰间玉带。


    捉住女子柔弱无骨的手,周玹莫名轻叹一声,在她耳边低语道:


    “是有些劳神。”


    耳畔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常清念正沉湎于唇舌勾缠,故而并未留意。只觉周玹今日似乎少了些温柔,愈发强势地向她索取。或许他当真是乏累得厉害,没心思再装君子。


    常清念默默仰首迎合,抬手拥住周玹脖颈,没同这古怪性子的男人计较。


    颊侧突然被个冰凉的东西硌了一下,常清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玹其实并未取下扳指。


    那方才的动静又是什么?


    常清念杏眸迷离,原本也顾不得深思细想。可不知从哪里生出些好奇,便还是没忍住微微侧眸,用余光朝那边瞟过去。


    月光下静静躺着的,正是悫妃那枚红翡戒指。此刻它非但没有沉入太清湖底,而且还被周玹拿回来,就放在她身边的案几上。


    常清念唇角一僵,未免自乱阵脚,便想淡然挪走视线,忽然却被人擒住下颌。


    “念念,不想同朕说些什么吗?”


    周玹缓缓开口,墨眸里不见丝毫情动,平静得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