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情浓
华阳倒是被常清念这话问得一愣,连重新握回手中的菩提串子,也不自觉地转慢了些许。
“这可不好讲,”华阳踌躇道,“真要说杀头治罪,恐怕得是卖官卖到动摇国本的地步。那可不就是走上了前朝的老路?皇兄治下,断不容许有此等祸事发生。”
常清念心跳慢了半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静静等待着华阳下文。
华阳将菩提串套回腕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语气笃定地说道:
“依我看,这回大概是会多摘些官吏的乌纱帽。娘娘想想,那些个买官的,哪个不是家底丰厚之辈?将他们府中抄上一抄,既能充盈国库,皇兄也能趁机敲打敲打那些个世家大族,岂不两全其美?”
常清念闻言,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抄家贬官怎么够?她要的是他们永不超生。
但转念一想,常家既动了歪心思,又岂是那么容易抽身的?这回若能撕开个口子,日后总还有办法。
“殿下说的是。”常清念掩去眸底神色,柔顺地应和道。
想起自己方才话中有失妥当之处,华阳心里咯噔一跳,忙解释道:
“我方才说的是那些不安分的世族,绝非娘娘母家。常相爷贵为国丈,娘娘的亲眷自然也是皇兄家人……”
“殿下不必紧张,妾身不曾多心。”常清念笑道,“更何况,若这里头当真有相府掺和,受了牵累也是妾身家中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华阳见常清念如此识大体,心中愈发高看她一眼,忍不住凑近了些,细语叮嘱道:
“娘娘只当听个乐儿,回头可千万别同外人说起,尤其别透露出去是我说的。”
常清念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颔首保证道:
“这是自然,妾身省得。”
为了教华阳安心,常清念又故作担忧,反过来恳求道:
“殿下也万别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这些话可不敢教陛下知道,不然回头怕是要责怪妾身干政。”
华阳听罢这话,顿时觉得人生难得一知己。只见她一把拉住常清念的手,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周玹来。
“娘娘有所不知,皇兄从前做储君时,就爱板着一张脸。如今做了皇帝,更是变本加厉,动不动就训人,也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华阳说着,还故意模仿一番周玹平日里训斥人的语气,逗得常清念忍俊不禁。
“殿下可当真是皇上的嫡亲妹妹。”
常清念支颐在炕桌边快直不起腰,只觉许久都不曾这般畅快地笑过。
“更何况他骂我就算了,骂您这怎么行?”华阳义愤填膺地说道,“娘娘可是皇兄枕边人,他要是敢给您脸色看,您就……”
华阳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倾身凑到常清念耳边,咕咕哝哝地传授起驭夫之术来。
常清念起初还听得认真,可听着听着,脸颊便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只觉得华阳的话大胆又露骨,简直闻所未闻。
“殿下……”
常清念听得满脑子里晕乎乎的,只觉再听下去,自己都快能骑到周玹头上,忙出声打断华阳道:
“您是君,驸马是臣。驸马这辈子只守着您,连纳妾都不能。妾身伺候的是陛下,又如何能与您相较?”
“娘娘这话可说到了点子上。”
华阳却不以为然,反而愈加激动地说道:
“此时本宫为尊,他们便知道反过头来约束驸马。这不也是辨得清是非曲直,知晓什么才是好的吗?那普天之下的男子仍在三妻四妾,不就是故意装聋作哑?”
“娘娘既喜欢皇兄,那就牢牢看住他,教他只守着您,不准他再去找旁人。”
华阳朝常清念挤眼,悄冥冥地怂恿道。
常清念不禁哑然,她从未想过女子还可以活得这样肆意明媚。诚然这才是金窝里飞出的真凤凰,在华阳长公主面前,常清念不说自惭形秽,也觉望尘莫及。
再者,为何众人皆说她喜欢周玹?
莫非想占有,便是喜欢吗?
常清念手指一抖,不慎将个流苏挂穗从手炉边拽了下来。垂眸一瞥,又忙塞回布套子里去,假作无事发生-
秋夕当日,周玹早早料理完政事,赶在黄昏前接走了常清念。
宫门外,早有一驾富丽马车停候,车前挂着两盏八宝琉璃灯,在日暮时分散发着柔和光芒。
常清念上车后,便见周玹轻裘缓辔,还戴了条宝蓝眉勒子,仿佛是京中哪家无忧无虑的贵公子,与平日里威严冷峻的帝王模样判若两人。
常清念今日澹伫妆饰,偎在周玹身侧偷眼看他。半年间地覆天翻,常清念心中对周玹的看法,早不似当年还在青皇观中时那般浅薄。见状只觉周玹是又披上了他温润如玉的君子皮,常清念不由抿嘴暗笑。
察觉常清念双肩微颤,周玹忙垂睑看她。
见常清念原是在偷笑,周玹不由眉梢微挑,问道:
“卿卿在笑什么?”
“没什么。”
常清念忙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
“只是乍一见您做此打扮,妾身还有些不习惯——”
“总觉得和您年岁不大相符。”
常清念飞速说完这话,连忙侧开身子要躲,却还是被周玹照着脸颊掐了一把。
“连朕都敢揶揄,看来平素是忒惯着你了。”
周玹话说得凶狠,其实手下也没用多大力气,但常清念偏要喊疼。周玹恨得直牙痒,却又拿她没什么法子。
车轮辘辘的声音忽然停下,常清念顺势掀帘瞧了瞧,忽然眼睛笑弯成一双月牙,扭头讶道:
“陛下,那边好美。”
似被常清念笑靥所感,周玹也不由勾起唇角,却不瞧外面,只垂眸吻她额心花钿,道:
“下去瞧瞧罢。”
不等常清念起身动弹,周玹已先一步走下马车,而后长臂一伸,径直将常清念从车上抱了下来。
见常清念显然是初次见此盛景,周玹心中欣悦之余又添酸涩,俯身在她耳边解释道:
“此处便是逐月桥,每逢秋夕,百姓都会来河边祈福。”
只见桥下河面上,浮着成百上千盏莲花灯,皆随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缓缓漂向远处天际。遥遥望去,天河玉带在夜幕下流光璀璨,美不胜收。
“公子是要带妾身去放河灯吗?”
下车后,常清念立马换了称呼,拉着周玹衣袖问道。
周玹颔首,望进常清念被河灯映亮的眼眸,只见那里面似有碎金浮玉流动,不由轻声道:
“这灯叫‘一点红’,是放来许愿的,我猜着卿卿应当会喜欢。”
放灯许愿吗?
常清念神情微微凝怔,心里倒有些茫然,于是娇声说道:
“那公子也要陪妾身一起放。”
“卿卿好奇我的心愿?”周玹了然笑道。
常清念眨了眨眼,俏皮道:“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周玹宠溺道。
常清念顿时眉开眼笑:“那妾身去买两盏莲灯,公子且在这里等等。”
见常清念像只兴致盎然的小雀,周玹也不打搅,只吩咐龙虎卫陪常清念去挑花灯,自己站在原处等她回来。
远处画舫上,礼王刚和几位世家子弟饮酒作乐,正准备登岸离开,却一眼瞧见周玹负手立在河边,顿时吓得酒醒了大半。
身旁几位世家子弟游手好闲惯了,不曾有功名在身,自然也没见过周玹。
见礼王杵在原地不动弹,其中一人走上来同他勾肩搭背,抻头朝岸边望了望,说道:
“走啊王爷,您往那边瞧什么呢?”
身旁的人猴急附和道:
“对对对,快走快走,可别让……等急了。”
几人互相挤眉弄眼一番,一切尽在不言中。
礼王正心烦着,眼下可是半分消遣兴致都无,摆手撵道:
“你们先过去,本王还有点事。”
说罢,礼王慌慌张张地走下画舫,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周玹所站的地方,正是下桥必经之路,想要避开离去,根本绝无可能。
礼王硬着头皮,对着河面整理了番衣冠,这才凑上前行礼道:
“小弟见过兄长。”
周玹目光正追随着常清念,蓦然被人打搅,回头一见又是礼王,原本温柔的眼眸顿时疏淡下来,语气也变得冷冽几分:
“七弟也在此。”
礼王干笑两声,随口胡诌道:
“回兄长的话,小弟听闻今日逐月桥边热闹,便想着出来看看,没想到竟会在此偶遇您。”
闻到礼王身上酒气,周玹皱眉低斥道:
“虽说孝期已过,但你在府外喝得这般酩酊大醉,教旁人瞧见成何体统。”
“兄长教训的是。”
见果然挨了一通训斥,礼王直打哆嗦,也不敢狡辩,忙拱手打呵呵道。
“公子,您瞧这盏好看吗?”
正当此时,常清念怀抱着两盏莲花灯回来,捧出一盏来给周玹看。
侧眸看清眼前人时,常清念笑容微僵,手中河灯没拿稳,险些要滚落在地。
好好的秋夕佳节,怎地又撞见礼王?真是晦气。
常清念不着痕迹地往周玹身侧躲了躲,蹙眉避开礼王的目光。
周玹自然地将常清念揽至身边,接过她手中一盏河灯,细细端详后,柔声回应道:
“好看。”
礼王暗自瞧着这刺眼一幕,脸色顿时变得比吞了黄连还难看。
“七弟觉得呢?”
周玹偏过头,眼神冰冷地斜睨着礼王,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礼王莫名脊背一凉,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讪讪笑道:
“是,是挺好看的。”
“既然如此,七弟便也自去挑一盏,与心上人一同放灯祈福罢。”
周玹语气淡淡,却字字诛心。
心上人?
常清念闻言心头一颤,下意识攥紧了周玹衣袖。
周玹顿时反握住常清念的手,柔声问道:
“卿卿怎么了?”
常清念心中乱纷纷地缠作一团,面上却仍泰然自若,浅笑道:
“夜里风紧,妾身觉着有些冷。”
周玹垂眸瞧向常清念,并未拆穿她什么,只是瞥了眼脸色青白的礼王,悠然闲适地说道:
“你嫂嫂头一回放灯,非央着要我陪,你就先退下罢。”
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礼王敢怒不敢言,只得挂着笑脸儿,咬牙告辞道:
“是,小弟不打扰兄长和……嫂嫂雅兴,这便告退。”
见礼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常清念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却难免扫兴,不复方才那般雀跃。
“公子,我们去放灯罢。”
常清念不愿再停留下去,当即开口催促道。
周玹无有不应,立马牵过常清念,带她走去河边。
待亲手用火折子点燃花蕊,周玹与常清念一起,将两盏灯缓缓送入水中。
合眸许愿时,常清念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忍不住偷偷去瞥周玹,却正好被他捉住。
周玹轻笑问道:“卿卿在想什么?”
潋滟波光映在芙蓉娇靥,常清念耳根悄悄染霞,垂眸叹道:
“妾身只是在想,该许什么愿才好。”
周玹从身后拥住常清念,缓声道:
“心中所想,皆可为愿。”
常清念连忙四下打量,只见岸边桂树花影婆娑,将他二人身形虚虚掩覆,这才缓缓放松身子,靠进周玹怀里。
立于此地,嗅着轻快自由的风,她实在不想提起那些鲜血淋漓的事情,无端大煞风景。
恰逢此刻月色温柔,常清念放缓心神,权当沉醉这一会儿。
可除却那些事以外,她还能有什么愿望呢?
趁常清念意态消沉之际,周玹忽然说出自己的心愿,语气温缓而虔诚:
“朕的心愿,便是望卿卿长命百岁,岁岁逢春。”
常清念偏头去看周玹,眼中盛满惊讶。
见状,周玹扶着常清念瘦削玉肩,将她转向自己,不由好笑地问道:
“卿卿这副模样儿,是不信我所言?”
“妾身不敢。”
被周玹直直凝盯着,常清念慌忙摇头,羞惭喃喃道:
“只是妾身本以为,您的心愿只会同黎民百姓有干系——”
常清念扯唇笑了笑,似乎格外想将语气扮得活泼俏皮些,补充道:
“顶多是捎带上妾身罢了。”
“朕贵为天下之主,虽无时不忧挂万民福祉,却亦自信能为其谋之。”
说起此事,周玹着意将嗓音压低了许多,唯将这些话落入常清念耳中。
忽而,周玹低笑一声,透着几分纵容与无奈,喟道:
“可唯有一个念念,朕实在是拿她没法子。”
常清念呼吸一滞,余光瞥见她买来的莲花灯随水流打着旋儿,忽然和前头那盏碰在一处,在河水中追逐纠缠,萤萤烛火交相辉映。
一点红成了一双红,印在常清念唇间,便幻作红尘四合,相连雾雨,网缚困兽。
好半晌,周玹捻了捻女子耳珠,哑声问道:
“这莲花灯可瞧够了?”
常清念颔首没吱声,只遮着脸儿缩进周玹怀里。
明知四周有龙虎卫守着,绝不会有人擅自闯过来,常清念还是忍不住面薄,只觉地面上热烫灼人似的,一刻也不愿多待。
周玹见状不由失笑,眼神朝桥对岸的绮楼望去,哄道:
“那便走罢,我带你去抚仙楼。”
常清念抬头,顺着周玹目光瞧去,下意识地问道:
“是去焚香拜月吗?”
周玹眉眼染笑,饶有兴致地念道:
“古来秋夕拜月,男子常求平步蟾宫,高折月桂。女子则多愿姮娥与借芳容,玉兔弄影入怀。”
“卿卿月貌已羞煞姑射,想来借无可借,莫不是想求珠胎入怀?”
听到这儿,常清念忙悄悄掩住双耳。
周玹却视若无睹,嗓音含笑,仍要轻声撩惹道:
“于此事上,比起求太阴娘娘,卿卿不如求我。”
尾音随风散去,女子玉白指缝间,依稀可辨绯艳。
第32章 溶月
登临抚仙楼,便见月轮倾泼一穹金雪,澄然在目。雾阁云窗半开,画舫游船自楼下徐徐经过,清风送来水涛声滚滚,拍浪在楼顶之人耳畔。
常清念仰面软倒在锦褥里,怎么也想不通,这月怎么赏着赏着,就赏去了沉香木榻上。
清绵酒液滑入口中,甜丝丝的桂花味儿在唇齿间勾缠,湿津津地蔓延开来。
常清念被吻得泪眼朦胧,思绪渐渐混沌迷离,只不住地想着,下回周玹再教她斟酒,她一定好好斟,绝不再胡乱学什么以口渡酒的歪招儿。
瞧瞧,这桂花酿周玹没饮多少入腹,反倒把她自己灌得人事不省。
柳枝子垂斜去窗牗边,白练似的月华顿时淌泄进来,在上头肆意流转清辉。仿佛这冷月是烫的,惊得柳条儿羞答答地瑟缩回去,嫌那亮澄澄的月亮侵染了她这截儿青翠欲滴的好翡玉。
周玹忽然停顿住,俯身舐弄着女子耳垂,含糊不清地问道:
“念念,在宫外可以吗?”
好像她说不可以,周玹就会放过她似的。
常清念睫上盈着碎珠,忍不住偷偷往榻尾瞟了一眼,只见绫罗披帛缠绕着锦袍玉带,不知何时已滚落去地上,散乱地堆叠在一起。
抬臂遮着眼,常清念拖长尾音“嗯”了一声,是她自己都未曾料想的软媚,不由霎时耳红心跳。
恍惚间,青皇观旧梦席卷。常清念忽然难捱悲楚,努力仰起身子,用一双藕臂搂住周玹脖颈。
似渴念,似怀恋。
周玹明显僵住一瞬,吐息声重了几分,无奈又低哑地哄道:
“念念,放松些。”
耳轮被震得麻酥酥的,常清念意懒合眼,彻底放任沉沦。只觉自己时而轻飘飘地浮去云端,时而又昏沉沉地溺毙湖底,眼前浮现出无数景象,皆是光怪陆离。
方才周玹说今岁太匆忙,待到来年秋夕,再带她去京城外观潮。
常清念不曾去过江岸边,更不知月亮是如何引动潮汐的。她只能听见潮水漫涨上来,浮浪拍打礁石,一下又一下,与她忙乱的心音交横绸缪。
月照一天雪,沉入碧波潭内,浸坏一池水色。
不知过了多久,常清念实在又累又乏,禁不住腹中空空,不由哼唧道:
“陛下,妾身饿……”
周玹只好心软,抬指将她香汗濡透的青丝拨到耳后,这才抽身去檀几边,摸来个饴糖馅的月团。
月团被掰成小块,托在掌心里,送递至常清念唇边。
常清念偏过脸儿,粉指搭扶着周玹的腕,舌尖将饼皮碎渣一点点勾卷干净,这才惬怀地眯起了杏眸。
“这回喂饱了,总不该再磨蹭了罢?”
周玹瞧着女子可怜可爱的模样儿,不禁垂眸低笑,重又将她拉回今宵欢愉之中。
常清念扭头去看窗外,想知道那晃出重影儿的天边团月,是不是偷偷长出了尖尖月牙。
常清念委屈地想着,再不要赏这月亮。他不好,会咬人-
拂晓时分,熹微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室内,万籁初寂。
一夜缠绵过后,周玹仍要早朝,没怎么歇息便匆匆回宫,只余淡淡龙涎香萦绕在床榻间,昭示着帝王曾在此流连。
常清念本是困极,可于青皇观中清修十载,有些习惯早已刻入骨髓。才至辰时,常清念便怎么也歇不住,眼皮不听使唤地颤动,挣扎着想要从梦中醒来。
“娘娘,您醒了?”
承琴知晓常清念睡不久,早早便在榻前守着,见状忙将手中锦帕浸了温水,贴在常清念脸颊上敷了敷。
常清念醒过神来,缓缓坐起身子,含糊问道:
“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眼下方辰时一刻。”
承琴一面说着,一边朝锦音招手,示意她将衣裙呈进来。
瞥了眼那身簇新的裙裳,常清念不禁赧然错开视线,昨晚那衣襟上沾淌了一片桂花蜜酿。一夜过去没人收拾,往后怕也是要不得了。
任由锦音和承琴替她梳洗打扮,常清念抚着挂珠金钗,随口问道:
“陛下回宫了?”
“是,陛下天未亮便起身了。”
承琴应道,见常清念起身,忙从旁扶了她一把。
“陛下将龙虎卫尽数留在外头,说是等娘娘醒了,便护送您回宫。”
常清念颔首,慢吞吞地走去窗边,倚着玉栏朝下望去。
护城河在清浅晨雾中若隐若现,常清念轻轻呼气,便见眼前有霜色凝结,今日似乎又冷了些。
玲珑酣梦终有醒时,她也要继续回到皇宫里去,同那些豺狼虎豹周旋厮杀。
常清念望着远处楼阁细细思忖,侧首对承琴吩咐道:
“你回府一趟,寻着老管事探探口风。瞧瞧近来常府里,还有没有什么要紧事。”
“奴婢遵命。”承琴福身应道。
常清念回身进屋,随意用了些早膳,便带着锦音下楼。只见抚仙楼外,果有十数名龙虎卫腰间悬刀,正在四下守着。
打眼瞧见一个像是头领的男子,常清念拢裘唤道:
“这位大人——”
那男子闻声,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见礼道:
“卑职龙虎卫副指挥使牧逊,见过常淑仪。”
副指挥使?
常清念暗自记下这人名姓,微微颔首道:
“牧大人不必多礼。”
“本宫现下便可动身回宫。”
常清念扶着锦音的手,缓步朝马车旁走去,吩咐道:
“只是路过滨水街时,可否在安齐堂外稍作停留?本宫有位故交要探望。”
左右眼下时辰尚早,皇上交代的是午后将娘娘送回宫即可。牧逊略一沉吟,立马抬手应道:
“卑职遵命,娘娘请。”
常清念踩着杌凳上车,回眸淡笑道:
“有劳牧大人。”-
安齐堂位于滨水街街尾,是一间并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门前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安齐堂”三个大字,算是这片街坊间小有名气的医馆。
马车在安齐堂门前停下,常清念吩咐龙虎卫在外等候,自己只带了锦音走进安齐堂。
一进门,紫苏叶和温郁金的清凉香气,跟藁本、川芎的浓郁芳息混在一块儿,顿时扑鼻而来。
一名素裳女子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七星斗柜跟前,逐一拉开朱漆药匣,似是在清点柜中的药材。
“芜娘,是我。”
常清念站在门口,轻声唤道。
那女子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女子眼前蒙着一条细窄的月色布绸,饶是遮去双眼,也能教人一见便知,她定然是个美人。
早从常清念和承琴的交谈中,锦音便听说过芜娘这个名字,也知她颇通岐黄之术。
在来安齐堂的路上,锦音猜到常清念许是要来见芜娘。
可锦音没想到,这位芜娘竟会是个盲女。
“常娘子?”
芜娘认出常清念的声音,心中不禁惊讶,忙引她去里间坐下,这才问道:
“娘子怎地出宫来了?”
常清念按住芜娘的手,请她不必添茶,解释道:
“昨夜陛下微服出宫,顺便带我出来转转。”
“原来如此。”芜娘微笑道,“看来陛下很宠您。”
常清念闻言,不由掩唇轻咳一声。
思及龙虎卫还在外头等着,常清念便也不多同芜娘寒暄,径直说明来意道:
“前些日子托你制的避子药,我今儿正好取来带回宫中。”
芜娘听罢,当即颔首,从左手边的匣柜里取出炮制好的药丸。
常清念正欲道谢接过,却见芜娘将药瓶攥在手中,说道:
“常娘子,可否让我先替您把把脉?”
常清念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有拒绝,依言将手腕递到脉枕上。
芜娘摸了摸常清念的脉象,便先笑道:
“陛下倒不似娘子从前说的那般……情致寡淡。”
知晓昨夜放纵多半被芜娘诊了出来,常清念不由赧然,而后不禁问出心中早有的疑团:
“用过金风露可会教人转了性子?比如对云雨之事更为热衷?”
芜娘思索片刻,摇头说道:
“金风露药劲儿过去后,便不会对身子有任何影响,故而无法教人勘出破绽。转性子应也不会,陛下可能就是格外喜欢娘子罢了。”
诊得常清念脉象果然如自己所料,芜娘收回手,忍不住劝道:
“以娘子如今的脉象来看,您就算不服用避子药,其实也很难遇喜。这药虽是我精心调配,但长久服食难免伤身,故而我还是劝您三思。不然之后调理起来,许是会愈发艰难。”
常清念闻言不由哑然,缓缓抬起掌心,虚拢在小腹前。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身子骨弱,可她更知道,自己不该被子嗣牵绊。
“我怕有万一。”
常清念的声音低不可闻,却透着股坚决。
芜娘暗叹一声,知晓常清念有难处,便也不再多劝。松手将药递给常清念后,芜娘又叮嘱道:
“娘子切记,此药要少服为宜。回头我给您开个调理身子的药方,您也时常喝些。”
常清念接过避子药,垂睫道:“多谢。”-
长春宫中,娄婕妤唤来贴身宫女菡香,倾身同她耳语一番。
菡香听罢娄婕妤的吩咐,不由蹙眉劝道:
“娘娘,上回咱们用红花时已是铤而走险,连您腹中龙嗣都差点儿有损。皇上既已经发落过各宫娘娘,咱们便不必再费心筹谋了罢?”
娄婕妤闻言,不禁脸色一白,低斥道:
“不是教你不要再提红花的事了?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中,可是要掉脑袋的!”
“娘娘息怒,奴婢只是担心您。”菡香连忙跪下请罪。
“起来罢。”
娄婕妤扶着腰靠回软枕上,放缓语气说道:
“菡香,我知道你忠心,只是此事你也不必再劝。宫中之人有多容不下我这孩儿,我心里有数。”
“好了。”
见菡香还要张口,娄婕妤摆摆手,目光只落在枝头盛放的丹桂,落定决心道:
“去永乐宫请常淑仪罢。我的性命,还有腹中孩儿的性命,可都系在这位淑仪娘娘身上了……”
第33章 聚鼠
“娄妹妹寻本宫有事?”
常清念还没等回永乐宫歇上一歇,半路便又被菡香请来长春宫。
“淑仪娘娘。”
见娄婕妤从软榻旁起身,常清念忙关切搀扶,温声细语道:
“娄妹妹身子重,不必多礼。”
将娄婕妤安生扶坐回去,常清念回身落座炕桌旁,不禁暗自揉了揉抬久僵酸的腿。
待挥退众人,娄婕妤这才愁眉紧锁地开口道:
“娘娘有所不知,妾身近来心里实在没底,这才斗胆请娘娘过来,想听听娘娘的意思。”
常清念正轻呷着茶水润喉,闻言瞧了娄婕妤一眼,试探问道:
“娄妹妹可是为了腹中孩儿忧心?”
娄婕妤微微一愣,忽地眼眶泛红,泫然若泣道:
“娘娘果真慧眼如炬。不瞒娘娘说,妾身这几日为着孩儿,着实是寝食难安。”
常清念眯起双眸,觉着娄婕妤此举莫名。莫非半月过去,娄婕妤还没从那红花汤的事里缓过来?
娄婕妤拉过常清念的手,仿佛惶恐至极,轻声同她说道:
“前几日御医来请平安脉时,妾身偷偷问过御医,腹中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可御医们总也没个准话儿。”
“妾身听闻,当初大行皇后遇喜至六七月时,吴院判便已断言皇后腹中是个小皇子。最后一瞧,也果然如此。如今到了妾身这里,御医便这般支支吾吾,妾身实在是害怕……”
娄婕妤说着,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连忙攥起帕子来拭。
常清念不由上下打量了番娄婕妤的身形,又着意瞧了瞧她隆起的肚子。可常清念自己不曾遇喜过,实在不会看辨胎儿的男女。
拿不准娄婕妤打的是什么主意,常清念便只挑些好话儿来安慰她道:
“妹妹不必太过忧虑,这腹中是男是女,旁人说的都只是猜测罢了。非要瓜熟蒂落之时,方可见分晓。更何况,妹妹腹中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陛下唯一的骨肉,陛下哪里会有不疼爱的理儿?妹妹只管放宽心便是。”
见常清念言笑晏晏,却并不如愿上钩,娄婕妤只得继续拭泪,凑近压低声音问道:
“淑仪娘娘,妾身听闻民间有些偏方,说是可令妇人转胎,怀女也能生男。不知娘娘从前在宫外时,可曾听说过这东西?”
常清念听罢,不由暗自吃惊,随后更觉蹊跷。娄婕妤又不是第一天在宫里,怎么会在她面前毫不忌讳,敢同她说这种话的?
见常清念怔住,娄婕妤以为她有所松动,忙趁势低语道:
“娘娘若并不知晓,倒也无妨。只是妾身求您,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妾身还不想教陛下早早失望……”
常清念看着娄婕妤故作出一副慌不择言的模样,忽然轻笑一声,总算悟到些娄婕妤的意思。
娄婕妤面上说希望她不要宣扬,实则巴不得借她的嘴把这事传出去。
以为怀的是公主,便能躲得了暗算?
思绪转过几个来回,常清念忽然计上心头。既然娄婕妤已经为她搭起台子,她不唱出好戏岂不辜负?
“妹妹放心,此事本宫听过便当忘却,绝不会朝外说出半个字。”
常清念反握住娄婕妤的手,仿佛相信娄婕妤所言,诚恳相劝道:
“只是这转胎丸云云,皆是无稽之谈,妹妹切不可轻信。若是胡乱服用,反倒会令腹中阴阳错乱,生出妖孽不祥之胎来。”
娄婕妤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急忙追问道:
“那依娘娘所见,妾身该如何是好?”
常清念故意停顿,好似深思片刻,这才犹疑开口道:
“与其相信那些旁门左道,倒不如诚心求神仙保佑。恰巧过阵子便是重阳,宫中也要设道场祭祀,妹妹可以顺便供几盏灯来祈福,说不准能心想事成。”
三言两语间,常清念非但勘破娄婕妤所想,还体贴地为她提了个绝妙法子,教她几乎不可能拒绝。
若欲在宫中供灯,必要经过六局和内道场。到时只要有人打听缘由,娄婕妤便可暗暗将自己怀女的事儿传扬出去。
娄婕妤果然也想通此处,不禁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点头道:
“还是娘娘有主意。妾身这就命人去准备香烛贡品,待到重阳那日,便请道长们来替妾身祈福。”
“见妹妹展颜,本宫便也安心了。”常清念温柔笑道。
问过娄婕妤应允后,常清念伸手抚了抚她隆起的腹前,心中有些惋惜。
娄婕妤寻上自己,无非是以为她入宫时日短,所以最好欺骗?
为了将这孩子平安带来世上,娄婕妤也算机关算尽。
可惜她识人不清,注定是所托非人-
刚回到永乐宫外,便见帝辇在门口停着。
常清念步履微顿,忙从广袖中摸出避子药,趁人不留意时塞到锦音手中。
锦音只觉手心一凉,立马反应过来,将瓷瓶隐于袖子里,福身应道:
“奴婢明白。”
见锦音将避子药带下去藏着,常清念这才走进殿中,朝坐在上首的周玹请安道:
“妾身见过陛下。”
周玹起身扶住常清念,柔声叮嘱道:
“往后不在人前时,便不必再行礼了。”
“多谢陛下体恤。”
此时一瞧见周玹,常清念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那番折腾。心中跟藏了火炭似的,烘得她浑身燥热。
见周玹抬手,常清念乖乖凑上前,立马便被搂去软榻上坐着。
常清念低眸一瞧,但见炕桌上摆着一只紫檀木匣,匣中盛着满满当当的珠宝钗环,随手捡一支都是精巧华贵。
“这些都是赐给妾身的?”常清念讶然转眸道。
“既然摆在这儿,自然都是赠与卿卿的。”
周玹忍不住窃玉偷香,而后呢喃道:
“今早走得匆忙,卿卿没怨朕罢?”
常清念心中本还旖旎柔软,闻言不由扑哧笑出声,扶着周玹肩膀,教他附耳过来,这才低声翻旧账道:
“陛下但凡临幸妾身,次日从不停留,妾身都习惯了。”
女子嗓音里带着几分嗔怪,却更像是撒娇。
听出常清念是连着在青皇观那夜一同抱怨,周玹心中愧疚,忙笑着赔不是道:
“往后都在宫里,断不会再似前两回那般来去匆匆。”
常清念回身将那匣子合上,心里放松下来,便随口顽笑道:
“陛下知道您送这些像什么吗?”
周玹扬眉,示意常清念说下去。
常清念眼波流转,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指尖点着周玹喉结,吐气如兰道:
“妾身像是您花楼里的相好,您想过夜就得留下银钱。”
闺中打趣之语,周玹自不会认真计较,只是心下疑惑道:
“你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知道的倒不少。”
莫非寻常女子不该知道这些?
游移不定间,常清念忙想法子糊弄过去,垂眸嗫嚅道:
“妾身看话本子里都是这样说的。”
周玹不禁抬手刮了下常清念鼻梁,谑笑道:
“你这小道姑*,修行时也不专心啊?”
常清念怕再说下去要露馅,便窝在周玹怀里,好似困得眼皮直打架,娇声求道:
“陛下,妾身昨夜都没怎么合眼。您发发慈悲,便别拉着妾身说话儿了,快抱妾身去榻上歇歇罢。”
见常清念娇憨可人,周玹心中爱怜,二话不说便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内殿床榻。
常清念倦容伏在枕上,合眸假寐,实则心跳怦然-
九月初九,重阳当夜。
长春宫后殿,娄婕妤披着锦花斗篷,唤来小太监提着灯笼引路,缓缓步入院中。夜风习习,吹动她鬓边珠钗,也撩起心中几许忐忑。
“娘娘,这供灯既是做给外人看的,您大可不必亲力亲为。”
菡香眉心紧蹙,十万小心地搀扶着娄婕妤,叮咛道:
“您如今月份大了,夜里走动要多加当心才是。”
腹中孩儿渐大,娄婕妤多站一会儿便觉着腰骶发酸,忍不住揉了揉后腰,低声道:
“虽不必当真求什么怀女生男,但能为孩儿祈福总是好的。难得陛下也应允,将青皇观里的道长请来长春宫,咱们总得过去瞧瞧。”
后殿庭院里,早已设好了供台。香炉中青烟袅袅,烛火摇曳,四周也围拢着不少长春宫的宫女太监。
得知今夜是娄婕妤央皇上替她龙胎祈福,钟顺仪嗤之以鼻,便没出来凑这个热闹,躲在正殿里啐了几口,咒她没几天好日子可过。
却说娄婕妤来得恰好,赶到时只见道长手持火折,正要燃灯。待走得近些,还能嗅到淡淡的香火气息浮在半空。
娄婕妤心中忽地平和宁静下来,不由在供台前合眼,心中默默为腹中孩儿祈求平安。
“娘娘,您快看!”
半晌后,菡香忽然激动地拉了拉娄婕妤的衣袖,大喜道:
“那灯中竟飘出白烟,莫非当真是神仙降福施祥?”
娄婕妤循声望去,果见数缕白烟自灯芯缓缓腾起,直入空中盘旋,久不消散,仿佛真能直达上界天听。
眼见如此奇异景象,娄婕妤也不由惊喜交加。
正欲回身与道长交谈,却见一片漆黑夜色当中,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堆簇着,正发出一闪一闪的幽光。
“啊!”
守在外围的宫女不知瞧清了什么,忽而尖声惨叫着后退,脸色煞白如鬼,令人见之浑身汗毛耸立。
众人慌忙提起灯笼照去,只见地上不知何时竟凑来一群黑乎乎的老鼠,一双双绿豆般的眼睛在烛灯映衬下,闪烁着诡异光芒。
“老鼠!有老鼠!”
“救命啊!快来人!”
惊叫声此起彼伏,原本庄严肃穆的祈福台前顿时乱作一团。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驱赶那群令人毛骨悚然的老鼠。
“娘娘当心!”
菡香竭力镇定下来,护着惊叫连连的娄婕妤匆忙后退。却不料那群小鼠们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直直朝供台处涌来。
后腰抵在供桌边沿,娄婕妤已是退?*?无可退。
在惊惶呼救与连片吱叫声中,一只肥硕的大鼠忽然窜到娄婕妤脚边,细长灰黑的尾巴在她裙边晃动。
娄婕妤何曾见过这阵仗,不由惊恐万状。眼前闪过一瞬漆黑,随即半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竟直挺挺地昏死过去。上半身扑倒供灯,瘫软在供桌旁。
“娘娘!”
菡香见势不妙,顾不得自己安危,拼命冲过去要去扶娄婕妤,却为时已晚。
那老鼠像是被娄婕妤的叫声所悚动,竟一口咬在娄婕妤脚腕上。
菡香吓得魂飞魄散,跺脚想要赶走那只老鼠,可它却像是发了狂一般,死死咬住不放。
鲜血从娄婕妤罗袜里透出,几点猩红覆在双眼前,菡香手背上布满血丝,心中霎时凉透。
第34章 安息
长春宫中闹得人仰马翻,嫔妃们自然听闻。只是无人敢在这时候凑上前,便只各自候在宫里等信儿。
常清念不紧不慢地穿戴齐整,此刻倚在桌旁,用金匙挑着香粉,竟又专心致志地打起香篆来。
余光瞥见锦音回来,常清念抬眸,波澜不惊地问道:
“娄婕妤被咬伤了?”
见承琴在身后掩起殿门,锦音这才颔首,低声禀道:
“是,今夜恰如娘娘所料,娄婕妤刚抬回殿里便发起了高热,也不知是吓得还是……”
锦音吞咽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将“染了疫病”四个字说出口,只道:
“御医和稳婆都怕得要命,可陛下亲自过去盯着,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进殿去伺候。”
“稳婆?”
承琴抱着银皮狐裘回来,正替常清念拢在膝前,听到这两个字,不由抬头问道:
“娄婕妤发动了?”
“听说已经熬了催生汤喂下去,怕是大人不中用,御医们想看还能不能保住龙嗣。”锦音叹道。
“娘娘,娄婕妤这胎可都七八个月了,该不会还能生下来罢?”承琴突然担忧地看向常清念。
此事常清念早有预料,闻言仍稳坐如山,只淡笑道:
“就算教娄婕妤侥幸生下来,总也有岑贵妃给咱们兜底。让龙胎憋死腹中,这事她可是做惯了的。”
借岑贵妃之力作为此计后手,常清念算着应是万无一失。
想起岑贵妃买通的接生婆,承琴便也将心放回肚子里,默默点了点头。
常清念瞥了眼外头天色,并没有立即焚香,只对锦音吩咐道:
“将避子药藏好,回头等宫正司来查安息香时,莫被发觉了。”-
阖宫灯火未熄,直至次日天光大亮,御前才派来人传话,请各宫主子前去问话。
金乌东升,岑贵妃抱着黑漆描金手炉,并蒋昭容一起从宫道尽头走来。
岑贵妃虽不如从前那般信任蒋昭容,可钟顺仪禁足在长春宫里,她从咸宜宫过去,便也只能同蒋昭容结伴。
“娘娘可都听说了?”
蒋昭容陪行在岑贵妃身边,小声同她说起:
“今早不等皇嗣生下来,娄婕妤便已然没命,听婆子说死状很是可怖。再加上娄婕妤咽气得忒快,说不好是不是染上疫病。连在宫中停灵都不敢,当时便草草拉出去埋了。”
“不过一夕之间……”
蒋昭容回想起娄婕妤素日怀着龙裔,人人见了都要艳羡的模样儿,不由啧啧道:
“可真够教人唏嘘的。”
饶是岑贵妃久居宫中,什么腌臜事没见过,听了这话也不禁直皱眉头,拿帕子掩着口鼻,啐道:
“放老鼠出来咬人,手段如此狠毒下作,定是那常清念的主意,她也不怕遭报应!”
见岑贵妃一口咬定是常清念所为,蒋昭容没敢接话,只是心底难免浮起疑惑:
这常淑仪虽不是个善茬儿,但至少瞧着温温柔柔的。软刀子杀人,也能这么利落老辣?
蒋昭容不禁暗自觑了岑贵妃一眼,忽然忆起,仿佛自从常清念入宫起,岑贵妃便对常清念怀着极大敌意。
莫非早在常清念进宫前,她们之间便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事儿?
思忖着走过转角,蒋昭容瞧见眼前晃过彩仗的影儿,原是常清念已先她们赶到,正迈步走进宫门。
岑贵妃见状,登时朝她背影狠狠剜了一眼,这才带着蒋昭容快步跟上去。
如今整座长春宫已封宫处置,连禁足的钟顺仪都被暂且挪了出来。众人此番奉命过来,也是齐聚于邻近的聂修媛宫中。
亲自来过后,常清念便发觉聂修媛竟也是独居一宫。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周玹有意为之。
常清念走进主殿,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却未料宓贵仪已在椅子上坐着。
见常清念过来,宓贵仪照旧朝她这边靠了靠,紧张兮兮地念叨起来:
“此处离长春宫这样近,该不会冷不防地从哪里窜出只耗子来罢?想想都瘆得慌。”
知道宓贵仪美貌又胆小,常清念对此等人多的是好脾性,当即柔声安慰道:
“宓姐姐放心,陛下既传咱们过来,必然是都扑杀干净了,不会教那东西冲撞您的。”
说着,常清念状似无意地问起道:
“宓姐姐既然害怕,怎地还来得这样快?妾身接了传召便立刻赶来,没成想还是晚了姐姐一步。”
见众人皆不曾进来,宓贵仪凑近常清念,低语道:
“德妃娘娘命我来抓那个接生婆子。”
见德妃并非坐享其成,也知晓出力帮衬,常清念心中煞是满意,问道:
“姐姐可抓着了?”
宓贵仪笑眼一弯,得意点头道:
“那婆子狡猾得很,竟想趁乱溜走,幸好我早有准备,带人将她堵在宫门口。”
刚说两句话的工夫,便见聂修媛进来行礼。
聂修媛解释了两句自己更衣来迟,而后同样依着上回在长春宫那般,落座在常清念左边下首。
宓贵仪早便过来闲坐半天,聂修媛却也只是遣人送茶。如今常清念刚至,她便也恰好出来作陪,倒像跟着常清念进来似的。
见有外人在场,宓贵仪便倚回去接着抿茶。面上默不作声,心里却暗自兴奋,等着朝德妃邀功。
随着众妃稀稀落落地赶来,周玹却迟迟不曾露面。待到茶过三巡,才总算听得殿外传来通禀。
嫔妃们纷纷起身,齐声请安道:
“妾身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宫中出了这样的祸事,众人甭管心里是如何想的,面上总归要做出副悲戚之状。今日皆打扮得一个比一个低调,不见半分艳丽颜色,只余些素银钗环在举手投足间泛着幽幽冷光。
周玹并未吭声,只是冷冷扫视了一圈,便转身在主位上落座。
同样一夜未曾合眼,周玹此时神情十分沉郁冷凝,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只是比起消沉,更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肃杀。
常清念隐在人堆儿里,在周玹经过面前时暗自窥了一眼,心里琢磨着皇后失子时,周玹可会比此刻更感伤些?
本欲将众人再晾一会儿,可瞧见常清念微晃了下身子,周玹只好一并放过,开口命道:
“都坐罢。”
见宫女扶着常清念坐稳,周玹摆手示意御医上前禀报,自己则仔细凝视着下首,将各人神色尽收眼底。
吴院判捧着个青花瓷碟从外头进来,碟中盛着些许些烧焦的粉末。见众人皆好奇地望过来,吴院判跪地解释道:
“启禀陛下、各位娘娘,此物唤作安息香,因能诱发众香,故常做合香之用,但却不宜焚烧。梵书中有记载,安息香烧之能聚鼠。昨夜灯烛中便是被人添入此香,这才引来群鼠,于混乱中咬伤娄婕妤,以致酿成大祸。”
安息香?
蒋昭容蹙起眉头,忽然觉得这香有些耳熟,仿佛从何处听说过。
茫然无绪间,蒋昭容不经意同常清念对上视线。见常清念眼中兴味暗藏,蒋昭容脊背窜凉,只觉后脑处轰地麻震,顿时全想起来了——
那日在浣花亭中,常清念偏要强赠她香料,言语间格外提及的,便是这所谓的安息香。
可是……
蒋昭容大惊失色,慌忙转头去看岑贵妃。
可是后来岑贵妃疑心她收了常清念的好处,她便又将那些香料悉数献给岑贵妃。如今那些安息香,正是在岑贵妃宫里!
却说岑贵妃正凝神听着御医所言,目光忌惮地朝对面打量,显然还没意识到危险将至。
蒋昭容心急如焚,拼命想给岑贵妃使眼色。无奈二人之间还隔着悫妃与钟顺仪,岑贵妃始终没分神搭理蒋昭容,只顾提防着以德妃为首的几人。
待吴院判说完,崔福端着拂尘上前一步,躬腰既是禀给周玹,也是说给众妃听:
“启禀陛下,李宫正奉命搜检过各位娘娘宫中,眼下已将查到的安息香尽数带来,正在殿外候着。”
众人轻抽一口凉气,不由暗暗交换眼神。此时才明白过来周玹为何姗姗来迟,原是要将她们全部扣留在此,再吩咐人去搜查各宫,就等着人赃并获。
周玹心中正是蹿火,不愿给任何人留脸面,只淡声道:
“传。”
见周玹明摆着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殿内气氛愈加凝重。除却德妃与常清念,众人皆不知今日内情,不由将心提到嗓子眼。
生怕等会儿李宫正进来禀报,恰是自己宫中莫名多出什么东西,自己成了那个倒霉催的,要为娄婕妤之死背黑锅。
在众人紧张不已的目光中,李宫正带着四名宫正司女官走进殿内。女官们手中皆托着个红木雕花匣子,里头盛放的便是从各宫搜出的安息香。
李宫正行过礼后,恭敬禀报道:
“启禀陛下,微臣奉命搜查后宫各处,最后于四位娘娘宫中查出安息香。”
不料这安息香竟能牵扯出四人之多,宓贵仪心直口快,当即问道:
“哪四位?”
李宫正不敢怠慢,连忙答道:
“回各位主子的话,正是岑贵妃、德妃、悫妃,以及常淑仪。”
不曾被点到名的嫔妃顿时长舒一口气,待反应过来这四人是谁后,心里顿时更躁动起来。
——今日不管是谁被拖下水,想来都足够后宫里震上三震。
而宓贵仪恰好夹在这四人中间,不由瞪圆美眸,来回打量。
见德妃和常清念都牵涉其中,宓贵仪连忙想张口说接生婆的事,好暂且岔开众人视线,为她二人争个缓儿。
德妃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宓贵仪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不要跳出来搅局。
不消说岑贵妃感到惊讶,常清念亦是眸中一凛,神色顿时认真起来,不复方才悠哉。
她分明将安息香给的是蒋昭容,怎么反倒去了岑贵妃宫里?
能直接扳倒岑贵妃,于德妃而言自然是喜事,但于常清念却很危险,她可没想把岑贵妃逼得太急。
“咸宜宫中怎会有安息香?”
误以为今日这局果真是故意冲她来的,岑贵妃受激之下,当即起身反驳,咬死不认此事。
见岑贵妃如此沉不住气,蒋昭容太阳穴突突地疼,只好起身阻拦,接过话茬儿道:
“贵妃娘娘息怒,这安息香是……是妾身献给您的。”
岑贵妃闻言更加怒不可遏,只当蒋昭容果然背叛自己,顿时愤恨地转头瞪向她。
蒋昭容不敢与岑贵妃对视,匆忙将话说完道:
“那安息香是随众香一同进献的,贵妃娘娘许是不曾留心。但这些东西也并非妾身所有,而是皆出自永乐宫。当日常淑仪赠与妾身时,宫中也曾造册为证,万万做不得假。”
“永乐宫”三字一出,众人立马又将目光直直投向常清念,只觉今日好戏频出,看来是有的热闹可瞧。
常清念却丝毫不见慌乱,只见她抬眸迎上蒋昭容视线,竟是大方承认:
“确实如此。”
“只是贵妃娘娘何必如此激动?”
常清念挑眼瞥向李宫正,淡然说道:
“妾身瞧着,李宫正似还有话未曾说完。”
李宫正的确是被岑贵妃莫名打断,闻言顿时感激地望向常清念,随后见缝插针,继续禀报道:
“启禀陛下,此番虽于四位娘娘宫中查得安息香,却并未能寻出谋害娄婕妤之人。悫妃娘娘宫中的安息香为入药所用,此有吴院判开的方子为证。余下三位娘娘宫中的安息香则并未取用过,数目皆能与宫中账册一一对上,无人宫中有缺失。”
说罢,李宫正命女官们将匣子掀开,只见里头都是如出一辙的白色香粉,想来便是未曾烧过的安息香。
没成想竟会峰回路转,岑贵妃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不由望了眼常清念,又转头瞧向蒋昭容。
常清念当然不会多言,而蒋昭容自己也懵然无措,注定是无人为岑贵妃解惑。
端看这一波又一折的,可将宓贵仪吓个够呛。宓贵仪抚着心口,不由低声嘀咕道:
“这可奇了,难道那安息香还能自己凭空多出来不成?”
德妃也拧起眉心,心中疑惑之事却与众人皆不相同。按说常清念此时,该当张口给岑贵妃致命一击,可她怎么忽地缄默下来?
正当德妃欲自己起身来说,却听聂修媛兀自开口道:
“陛下,左首那位女官手中的安息香,色泽似与旁的不同。”
听闻此言,众人忙抻着脖颈仔细看去。有人能隐约看出略有差异,有人却只觉都是白花花的香粉末子,哪里便不同了?
周玹瞥了聂修媛一眼,竟是立时便相信她的判断,径直朝吴院判发问道:
“可有什么法子,能辨别安息香真假?”
“回陛下,微臣确有一法。”
吴院判捻须沉吟片刻,仔细回忆一番书上所云,而后谨慎答道:
“只是仍需焚烧安息香,并取厚纸覆于其上。白烟能透纸而出即为真,反之则为假。”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她们这些深闺娇女,哪个不是金尊玉贵?别说老鼠,便是寻常的飞虫走蚁都避之不及。
未等岑贵妃等人有反应,宓贵仪已先唬得小脸发白,忍不住怯生生地问道:
“那万一烧出来是真的,岂不是……”
宓贵仪话未说完,但殿内众人皆明白她的意思。若是那安息香是真的,岂不是又要招来老鼠,到时候惊扰圣驾不说,若是再伤了谁,那可如何是好?
周玹自不理会众人脸色难看,只启唇吩咐道:
“烧。”
见周玹势必要追究到底,悫妃忙从宫女手中接过她那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抱在怀里轻抚背毛。
宓贵仪缩躲在德妃身旁,见状眼前一亮,暗道自己怎么没想到这好主意,早知也抱只狸奴来便好了。
聂修媛算是在场最不曾露怯之人,立马命宫人准备火折与宣纸来。
待物事备齐,吴院判将那色泽有异的安息香取了一小撮,放在香炉中引燃。
众人皆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那香炉,只见一缕白烟袅袅升起,触及宣纸后竟未曾透出,反而在纸面上晕染开来,留下一团灰黑色的痕迹。
这安息香是假的!
周玹眼眸微眯,沉声问道:
“这匣子里的香料,是从谁宫里搜出来的?”
李宫正自不敢隐瞒,瞥了下岑贵妃后,答道:
“回陛下,是咸宜宫。”
此言一出,方才还强自镇定的岑贵妃,登时慌了神。
宓贵仪此时反应倒快,立马挺直腰杆,好似惊讶地问道:
“贵妃娘娘,您宫里的安息香怎么是假的?那真的又到哪儿去了?”
岑贵妃被宓贵仪这话问得哑口无言,心知自己这是被人算计,一时间又急又怒,不由失了分寸,转身指着常清念怒骂道:
“是你!一定是你这贱人栽赃本宫!”
说罢,岑贵妃竟不顾身份,作势要冲过来打常清念。
事发突然,聂修媛最先察觉危险,指尖下意识要摸去腰际。随后又连忙收回手,只扑过去以身相护常清念。
周玹见状猛地站起身,沉声喝止道:
“放肆。”
崔福反应过来,忙招呼宫女上前拦住岑贵妃。
见常清念无助地贴靠在玫瑰椅里,周玹登时不顾旁人作何想法,只欲将常清念招来自己身边护着。
望进女子凄楚浮泪的杏眸,周玹轻唤道:
“念念,过来。”
眼睁睁看着常清念踏上三级殿阶,随后又被周玹拥入怀中,岑贵妃满心不甘地跪在地上,仰首朝周玹喊道:
“陛下,您可别被这毒妇蒙蔽了啊,她当初在……”
“贵妃娘娘——”
眼见岑贵妃要拉她一同送死,常清念急忙出言截断。
最后四字重叠在一处,教人未能听得真切。
可前半句实在引人遐想,嫔妃们不由竖起耳朵,等着听岑贵妃要说出什么。
第35章 复位
“您如此恼羞成怒,还试图污蔑妾身,莫非昨夜之事当真是您所为?”
常清念半倚在周玹怀中,嗓音泣颤可怜。一双眼眸却冷若寒潭,死死凝眈着岑贵妃,仿佛想教她清醒些,将当初合谋害死皇后的事悉数咽回去。
明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岑贵妃这么急着玉石俱焚做什么?
今日之事还不曾有定论,岑贵妃这便翻扯出旧事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利索,还要往自己棺材板上盖土?
见常清念反咬自己污蔑,岑贵妃怒火中烧,瞬间被带走思绪,厉声反驳道:
“你胡说!”
岑贵妃朝周玹膝行两步,忽然转怒为悲,声泪俱下地叩首道:
“陛下明鉴,妾身当真对此事毫不知情。那安息香自打送来咸宜宫,妾身便连碰都没碰一下。定然是当初常淑仪故意送来假的,真的早被她暗中留下,昨夜趁机放去长春宫的烛灯里。”
见岑贵妃神智好歹清醒过来些,常清念暗松一口气,终于能抓着岑贵妃的破绽,继续反问道:
“当初那些香料明明是赠与蒋昭容的,妾身如何能得知,蒋昭容会再献给您?您对蒋昭容只字不提,却一味死咬着妾身不放,莫不是早就打算将脏水泼给妾身?”
说着,常清念故意在周玹怀中不住发抖,好似又急又气,委屈至极。
但是,今日究竟是谁要给谁泼脏水?
岑贵妃被常清念好一番抢白,不禁目瞪口呆,心道人怎么能恬不知耻到此等地步?
恰逢怀疑之情在心头积压已久,岑贵妃脱口而出道:
“当然是你和蒋昭容狼狈为奸,串通好了要陷害本宫!”
闻言,殿内众人皆是一惊,谁人不知蒋昭容向来是岑贵妃爪牙,岑贵妃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岑贵妃此言一出,无疑更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
果然,沉默已久的德妃立马抓住话柄,语气轻柔平静,却字字直中肯綮:
“贵妃自己不觉得可笑吗?妾身记得当年在东宫之时,蒋昭容便与您交好。而常妹妹进宫才几个月?蒋昭容会帮着常妹妹害您?”
在德妃连连逼问下,岑贵妃这才意识到无人相信自己,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一时间竟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涨红着脸怒视德妃。
眼见岑贵妃越描越黑,闹起内讧后又哑口无言,好似当真洗不清罪名,常清念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常清念攥帕拭去泪痕,垂眸的瞬间心思急转,紧迫之余,不由觉得荒唐可笑。
今日本是她设的局,此时竟还要反过来替岑贵妃想该如何解。
“德妃姐姐所言甚是。”
常清念放下遮掩的锦帕,忽然看似质问,实则提醒道:
“贵妃既咬定是妾身所为,那试问妾身又是如何将安息香放入长春宫的?长春宫主位钟顺仪,素日同您走得最近,想来更有机会罢?”
眼见这火莫名朝自己烧来,钟顺仪连忙磕头,语无伦次道:
“妾身冤枉!娄婕妤要供灯祈福之事,妾身半点儿不曾插手,昨夜也根本不曾踏出殿门……长春宫宫人皆可作证。”
“钟顺仪平素不是最喜热闹?偏就昨儿闭门不出,莫非早就知道什么?”
常清念故意慢下语调,留足余地让岑贵妃反应,心中早已是火急火燎。
她都暗示到这个份儿上,岑贵妃还不懂要如何脱罪?
终于,岑贵妃的大宫女松萝自人堆中突兀开口,瞬时打破僵局。
“娘娘,都是奴婢鬼迷心窍,是奴婢对不住您。”
松萝忍泪含悲,忽然将额头重重砸在地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岑贵妃心下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松萝断断续续地哭诉道:
“钟顺仪前几日派人来寻奴婢,说是要借安息香一用,还叮嘱奴婢要瞒着娘娘。奴婢一时糊涂,又贪图银钱,便答应了她,将娘娘库房里的安息香偷换出来……哪知今日会如此连累娘娘,奴婢罪该万死。”
“松萝,你在胡说些什么?”
钟顺仪震惊地望向松萝,忍不住想膝行上前,拉住她手臂质问。却因跪得太久,腿脚发麻,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钟姐姐,原来那个心肠歹毒之人竟是你!”
见转机到来,蒋昭容急于向岑贵妃表露忠心,登时眼疾手快地扶住钟顺仪,恨铁不成钢地道:
“贵妃娘娘平素待你不薄,事到如今你还不招认,是还想求娘娘替你顶罪吗?”
钟顺仪被蒋昭容这副嘴脸气得浑身发抖,顿时又指着松萝问道:
“你……你到底收了谁的好处,要在此污蔑本宫!你既说本宫收买你,那你可有证据?”
任凭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横流,松萝嘴唇蠕动了几下,颤声道:
“奴婢……奴婢没有说谎,您许给奴婢的银子,就在奴婢房里收着。”
说罢,松萝眼中划过决然,趁众人皆未反应过来之际,猛地起身冲向殿柱,一头撞了上去。
“砰——”
随着一声骨骼碎裂的闷响,松萝额头上冒出汨汩鲜血,身子一挫一挫地贴着殿柱软倒下去。
宓贵仪就跪在殿柱旁,还没等脑中有所反应,便忽觉脸上热烫,不由怔怔地伸手去摸,刺目鲜红顿时沾了满手,伴着血腥气滚滚翻腾。
低头一看,宓贵仪终于回神,不由惨叫出声。双眼一翻,当即便吓昏了过去。
“松萝!”
岑贵妃瞳光惊颤,踉跄着扑去松萝身边,手指颤抖地去探她的鼻息。
片刻后,岑贵妃忽然张口恸哭,剧痛之下已流不出半滴泪来,却无端让人觉着撕心裂肺。
而周玹自始至终都冷眼旁观着这出闹剧,即便松萝撞死眼前,也不见他眸底生出半丝波澜。
今日争辩至此,又突然闹出人命,其实真相如何早已不再重要,更也无从查起。不过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端看周玹心意要偏向何处。
常清念瞅准时机,柔弱无骨地靠进周玹怀里,掐着掌心逼出几滴泪水,尽数蹭在他肩上。
泪水浸透衣料,肩头蓦然一烫。周玹偏头瞥见那块潮湿,又将目光挪向瑟缩在自己身侧的常清念。
如若常清念此刻抬眸,或许能发觉周玹的神情并不对劲,可她忙着假装惧怕,便不曾有时机窥探周玹想法。
在满殿凄风苦雨中,周玹不知为何沉默良久。就当常清念欲惴惴张口之际,周玹忽然似安抚般,抬手顺了顺常清念脊背,终于落下圣裁:
“钟顺仪谋害嫔妃,戕害皇嗣,罪大恶极。”
周玹漠然扫了眼瘫软在地的钟顺仪,语气冰冷地下旨道:
“兹废为庶人,打入冷宫,贴身宫人一律杖毙。”
钟顺仪闻此噩耗,简直惊得魂飞玉碎,不由拼命大喊:
“陛下,妾身冤枉!”
周玹圣旨已下,崔福自不会任由废妃再在御前吵闹,立马命人将她嘴巴堵住,一路拖出殿外。
殿中尚未寂静多久,便听周玹又道:
“岑氏挑弄是非,约束宫人不力,不堪贵妃之位,宜降为岑妃。即日起,于咸宜宫中闭门思过。”
众人各色目光悄悄落在岑妃身上,岑妃却像是未曾感觉到一般,非但无甚乞求之举,还只紧紧拥着松萝尸身,眼神早已木然空洞。
见周玹问罪钟顺仪还不算完,竟作势要挨个儿发落,堪道一句君心难测。
众人不由噤若寒蝉,深深伏首于地,生怕自己招了周玹的眼,下一个便要轮到自己倒霉。
“常淑仪——”
周玹再次开口,竟出人意料地寻上常清念。
听得此言,常清念也不禁心中惊愕,只一瞬犹豫后,便忙抽身离开周玹怀抱,屈膝跪倒于地。
周玹只静静注视着常清念,竟没有抬手阻拦她下跪,眸底晦暗难辨,声音有些低沉,接着说道:
“秉心玉粹,贞静持躬。着即复位常妃,同德妃协理六宫之事。”
说罢,周玹仿佛于此间居久,已然厌倦至极。
不等常清念谢恩,便起身绕过伏跪众人,拂袖阔步离去-
是夜,永乐宫。
常清念手执线香,引燃今晨便已打好的香篆。
香丝在殿中徐徐飘散,比起那夜在凤仪宫时,其中又添入一味降真香。此时与椒兰合焚,已辨不出雪中春信原本的香气。
承琴坐在脚踏上做针线活儿,闻到香味后不由微微怔住。说来这降真香乃是祭祀头香,正是前几日常清念命她掺进去的。
又联想起上次添椒兰的契机,承琴慢慢觉出,常清念许是杀过人后,便会择香焚烧作奠——
亦或是回味?
承琴打了个哆嗦,见常清念垂眸瞧过来,忙起身站到常清念身侧,将绣绷放回针线笸箩里。
“今日奴婢站在后头,听见岑妃要说起大行皇后,真是好番心惊肉跳。幸亏娘娘反应快,及时想法子扭转回来。”
承琴一面替常清念揉肩,一面心有余悸地说道。
“岑妃身边那松萝还算机灵,不然本宫就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活这偏要找死的人。”
提起白日里的情形,常清念只觉这篆香都不能教她宁神,不由撑着额角叹道:
“岑妃太不牢靠,得趁早教她闭嘴,不然怕是会被人瞧出破绽。”
承琴颔首,经过今日这遭变故后,对此十分赞同。
“松萝一死,咸宜宫里倒空个位子出来。”常清念琢磨道,“回头让锦音打听打听,看能不能给岑妃再送个‘忠仆’过去。”
承琴会意道:“是,奴婢明白。”
“说起来……陛下今儿也很反常。”
盯着香炉中飘出的烟丝,承琴犹犹豫豫地说道:
“虽然陛下给您复了妃位,可奴婢总觉着,哪里有些说不出的怪。”
承琴都能觉察到的事,常清念如何不知?只是她并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周玹。
譬如眼下,常清念亦是疑虑重重,一时半会也想不通,便只能宽慰自己道:
“那毕竟是他的嫔妃和子嗣,骤然间全去了,他也难免心绪不佳罢。”-
尽管常清念试图逃避深究,可数日等待皆是落空后,她也不得不重新直面此事。
不单是常清念,各宫嫔妃也渐渐咂摸出不对。上回周玹虽也动怒罚过众人,可之后好歹还传常清念伴驾,而此番竟是谁都没再召见。
莫非周玹被吵得厌烦,连带着整个后宫一同恼了?
皇极宫的甬道前,承琴亦步亦趋地跟在常清念后头,怀中抱着个黑檀八方食盒。
“娘娘,要不先让锦音去问问崔总管?咱们这样贸然去御前,陛下要是不见您可怎么办?”承琴忐忑道。
“问了也多半是不能,不如亲自过去试试。本宫既进过一次,未尝不能再进第二次。”
常清念脚步未停,一路走过来,手中捧着的铜丝火笼儿,都不似在殿中时那般熏热。
皇极宫外,崔福正靠在风廊柱下守着,目光不自觉地越过汉白玉雕栏,落在侧门和游廊圈出的一片空地上。
此刻那间隙里忽然晃过一道柔蓝色身影,崔福定睛一看,连忙揣上立在脚边的拂尘,笑脸迎上去道:
“奴才见过常妃娘娘。”
“崔总管。”
常清念颔首,命承琴掀开盒盖一角,又亲自递上荷包,笑语道:
“秋日温燥,本宫亲手做了碗百合莲子羹,想进去献给陛下,不知崔总管可否行个方便?”
荷包上的纹样儿是用金丝线绣的,摸着有些粗粝。崔福思量片刻,而后却又将荷包递还回去,委婉劝道:
“常妃娘娘,您瞧今儿个实在不巧,御书房里还压着不少折子呢。”
“娘娘的心意,奴才这便替您送进去。至于旁的事儿么,还得等陛下闲下来再说,常妃娘娘不必心急。”崔福躬身说着,便欲接过食盒。
崔福可是个人精,银子送到眼前又被退回来,只能说明这事儿确实办不成。
换做旁人兴许便会知难而退,可常清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直直朝门口跪了下去。
“哎唷,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崔福骇了一大跳,连忙侧身闪让,又招呼承琴道:
“承琴姑娘,您快扶娘娘起来罢。”
而常清?*?念今日打定主意要见到周玹,任谁劝也不好使,只跪在门前八风不动。
忽然,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崔福本就急得满头冒汗,见状赶忙躬退去一旁。
周玹肩披墨狐大氅,只立在殿门口,并未近前相扶。常清念微微抬眸时,便恰巧平视在男人腰间的金丝龙眼处。
只见周玹虽不曾动怒,却也不想同常清念多言似的,淡淡吩咐了一句:
“回去,听话。”
第36章 交锋
命令之余又补上的“听话”二字,多少教常清念听出些希望来,更何况她本就是个豪赌之徒。此时竟也不怕触怒周玹,仍坚持道:
“妾身不走,妾身想进去陪陛下。”
殿前冷风灌进衣襟,周玹自觉秋凉,不由扫了眼常清念膝前。
惦记着常清念的身子,周玹沉声道:
“别犟。”
乍一听虽是低斥,却难掩亲近之意。
可常清念偏生来了倔脾气,见周玹立在门槛后不动,便自己提起身前裙摆,作势要跪行过去。摆明山不来就她,她便要去就山。
周玹亲自出来撵常清念,便是早就看不下去她折腾。见这小混账还要变本加厉,周玹立马迈步跨出门槛,俯身握住她欲牵起裙摆的手。
触到那柔荑凉似冷雪,周玹不由拧眉问道:
“袖炉呢?”
女子指尖像水蛇似的,滑溜溜地从周玹掌心里逃走。
“妾身是从永乐宫走来的,路上就不大暖和了。”
常清念展臂抱住周玹不肯撒手,娇声卖乖道:
“妾身冷,您便让妾身进去罢。”
周玹低头瞧向常清念,不由气笑出声,敢情是在他面前使苦肉计?
只见常清念今儿个挽了双髻,只是宫中刚刚见丧,便并未饰珠翠,发顶仍是乌漆漆的。
端看上去,仿佛是只柔顺贴服的绵羊,可这绵羊偏偏生了副牛骨头。
“行,不爱坐轿就别坐了。”
周玹恼常清念胡作非为,更恨自己拿她无可奈何,抬手将常清念从自己身上拨开,而后俯身弯腰,却故意冷声道:
“吩咐下去,打今儿起便停了常妃的仪仗。”
冷香袭来,常清念只觉腰间被有力扣住,随后一阵天旋地转。腹前忽然硌得慌,常清念直勾勾地盯着乌黛光润的地砖,意识到周玹是将自己扛去了肩上。
听清周玹的话,常清念闷声道:
“不要。”
周玹挑眉呵道:“你说不要就不要?”
反正瞧不见周玹的脸色,常清念竟还大着胆子“嗯”了一声。
不想再搭理这女子,周玹回身便往殿里走。兴许是头朝下的缘故,常清念只觉一股热烫直冲上脸颊,忍不住将脸羞埋进掌心里,心道周玹就不能好好抱她吗?
廊柱旁,崔福低垂着脑袋,自打周玹出来后,便躲在一边连声都没吭。
直到周玹撇下一句“再拢个汤婆子进来”,崔福这才折腰应声,蹑手蹑脚地上前替帝妃掩起殿门。
小太监殷勤地跟在崔福身后,偷偷往里头张望了一眼,悄声问道:
“师父,当真要停了常妃娘娘的仪仗吗?”
“嘶——”
崔福闻言,鼻子眼睛顿时皱去一处,立起拂尘把儿敲了下徒弟脑袋,用气声训道:
“你个小没眼力见的!听不出皇上是在和娘娘打情骂俏吗?”
眼看着就要入冬,还停了常妃娘娘仪仗呢?就瞧皇上对常妃娘娘这宝贝劲儿,怕是明年开春前都舍不得娘娘出门!-
眼见得周玹一路朝东暖阁过去,常清念嗫嚅着乞饶道:
“陛下,妾身怕您累着,要不您还是放妾身下来罢?妾身自己也能走……”
周玹单臂扛起常清念,那分量就跟朵云彩落在肩上似的,压根儿不费吹灰之力,闻言淡淡威胁道:
“眼下朕教训你正是趁手,劝你老实点。”
常清念顿时连吐息声都不敢放得太重,心底哀叹一声:什么仁君?什么温润君子?她真是信了传闻里的鬼话,才会不要命地招惹周玹。
踏入暖阁后,周玹伸手扶上常清念后背,直到将她轻柔放进软榻里安坐着,这才卸去手臂上托着女子的力道。
抬手解下墨狐大氅,周玹将常清念从正面裹起来,同她秋后算账道:
“朕是不是告诉过你?非诏不得来往御前。”
常清念将脸从墨狐毛里探出来,乌黑杏眸里含着狡黠笑意,像只刚化作人形的小狐,无辜地眨眼道:
“可您上回也让妾身进来了。”
见周玹不为所动,常清念又娇嗔般念叨一句:
“妾身想见您,可您又不来永乐宫,妾身只好自个儿过来了。”
见常清念明显是有恃无恐,周玹抱臂睨着她,板起脸训道:
“恃宠生骄,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不见多少责备。
“妾身同您之间,不是向来都如此……不成体统?”
常清念伸出指尖,悄悄去勾周玹的衣带,拉他过来吹气道:
“姐夫?”
舌根底下忽然跟针扎似的,软刺顺着喉咙一路流到心口,周玹忍不住微弓脊背,还不忘反手捉住常清念作乱的荑指,将她冰凉的指尖拢在掌心里焐着。
说不上心里是欣慰多些,还是无奈多些,周玹垂眸暗笑道:
“果真是长大了,连和朕顶嘴都利落不少。”
什么叫她长大了?
常清念忍不住矜了矜鼻子,奇怪地瞄周玹一眼,心里对这话不甚服气。
她秉性一向如此,只不过从前还没学会如何捋龙须,所以更小心谨慎些罢了。
“朕……”
顽笑过后,周玹难得犹豫,叹息一声,这才轻缓解释道:
“有些事情,朕还没琢磨清楚。又担心会不留神伤着你,所以才一直没去永乐宫。”
面对常清念时,周玹能察觉自己总有失控的迹象,他似乎无法恰如其分地对她施恩或施威。可他也清楚,自己最不该的,就是教常清念来承受这份失控。
常清念逃避面对周玹的同时,殊不知周玹也是不敢见她。
“你可想好了,现在走还来得及。”周玹最后提醒道。
温情如潮水般从心头退去,常清念知晓不管外头的局做得如何缜密,她终还是得独自来过周玹这关。
常清念暗自绷紧心弦,面上却轻松展颜,重复道:
“好不容易进来的,妾身才不走。”
周玹倾身撑在常清念身侧,黑漆漆的眸子摄人心魄,徐缓挑唇道:
“这你倒不怕朕了?”
好似随口寒暄般的开场,却已经暗中布下陷阱。
“陛下又不曾生妾身的气,妾身为何要怕?”
藏在狐裘下的指尖紧紧攒起,常清念坦然迎上周玹双眸。
在周玹凝注下,常清念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道:
“妾身只担心陛下忧思伤神,所以想过来陪陪您。”
如若常清念什么都没做,便自然不会觉得周玹有任何恼怒她的可能,只会将周玹的反常归结为伤怀。
但凡顺着周玹的话头被牵着走,周玹下句话一定是反问她在怕什么?
见常清念答得挑不出破绽,周玹神情仍旧温柔专注,替她将青丝别去耳后,笑问道:
“卿卿这么黏朕?”
“当初有人给妾身下毒,陛下曾日日夜夜地守着妾身。妾身蒙受过您此等圣眷,如何还离得开您?”
常清念顺势抓住周玹的手,将自个儿脸颊贴上去,娇蛮道:
“妾身都是被陛下纵惯出来的,陛下可得负责任。”
周玹本仍凝望着常清念,听罢此言,忽然偏头轻笑。
见周玹心防似有松动,常清念趁着这笑意未散去前,乘胜追击道:
“陛下教导妾身要坦诚些,可您的心思分明更难猜。”
“您有什么烦心事,从不说与妾身听听,只会将妾身晾在一旁。您若再如此,妾身可要委屈了。”
常清念面无惭色地埋怨道。
恰逢此时,崔福将汤婆子和百合羹送来,正隔着门帘低声唤道:
“陛下?”
扬声命崔福送进来后,周玹好似释然般直起身,盯着常清念,语气宠溺地数落道:
“真能倒打一耙,小磨人精。”
常清念故作羞怯般缩躲回大氅里,鸦睫遮住一双杏眸,眼神中深藏复杂之色。
如此这般,便算是平安渡过了?
心中有侥幸也有犹疑,常清念没顾得上留意周玹同崔福交代什么,静坐片刻后,又探指从黑檀食盒中捧出汤盅。
周玹吩咐完崔福,很快便转身回来。
行至软榻前,周玹掀开狐裘一角,将汤婆子塞入常清念怀中,教她抱着暖身。
常清念正掀开盅盖来瞧,感受到暖意后目光下瞥,软声道:
“谢谢陛下。”
周玹俯身在那桃颊上亲了亲,这才迈步去到炕桌另一侧,撩袍落座。
“近来可觉着膝上好些了?”周玹问道。
“不好。”
提起此事,常清念心里不满已久,想也不想地哼道:
“日日施针都跟受刑似的,陛下就是嫌妾身人老珠黄了,故意派医女来折磨妾身。”
常清念旧疾如何,周玹每日都听御医回禀,此刻也只是随口问一句罢了。见常清念嘴硬,周玹也不计较,好性儿地陪她说笑道:
“看在卿卿如此识趣的份儿上,下月便可免了。”
万没料到周玹非但不驳她,还夸她识趣,常清念噎得直瞪眼,气恼地舀了勺百合汤递过去,欲堵住周玹的嘴。
周玹却没接,挥手命崔福将都承盘呈过来,淡笑道:
“这羹先不急着用,朕还有个东西要拿给卿卿看。”
常清念将羹匙放回瓷盅,刚松懈下来的脊背不由再次紧绷。
待崔福退下后,常清念垂眸看去,只见都承盘里归置着笔墨,这倒没什么稀奇的。
可御笔旁边,竟还搁着一本合起的奏折。
瞥见官衔处写着的“御史中丞”,常清念意识到这便是华阳长公主的驸马,心中忽地一颤。
果然下一刻,便听周玹命道:
“启来瞧瞧。”
既是周玹吩咐,常清念知自己躲不过,便也不多费口舌。
道了句“陛下恕罪”后,常清念垂下眼睑,将那本奏折取来手中。
方一展开,匀正的馆阁字顿时闯入眼帘,常清念稳住心神仔细看过去。
这道折子上,正是此番卖官案中牵扯出来的一众朝臣。
瞧见常相赫然在列,常清念毫不意外。看罢后,甚至暗恨那老狐狸逃得忒快。
依着承琴从常府管事那探来的风声,常相掺和进的可远不止于此。此刻御史台抓住的,不过皆是些不成气候、小打小闹之辈。到时常相跪在周玹跟前哭哭惨,估计也不会落什么大罪。
见常清念将折子递还回来,小脸泛白地要往地上跪,周玹温声制止道:
“坐。”
常清念本就不是真心替常相告罪,闻言立马坐回温暖软榻里,可面上却诚惶诚恐似的。
周玹点了点眼前折子,语气平和地问道:
“卿卿觉着,朕该如何处置你父亲?”
常清念巴不得常府能满门抄斩,可她知道此番不足以撼动常家。眼下她该做的,唯有好好应对周玹的问话。
故意躲避周玹的目光,常清念怯声道:
“妾身一介深闺妇人,从未悉读本朝律法,不敢姑妄言之。”
“不知律法倒也无妨。”
周玹轻叩桌案,好声好气地诱哄道:
“只是相爷为朝中鞠躬尽瘁了半辈子,倘若卿卿想求朕两句,朕或许可以念在卿卿的面子上,从轻发落。”
常清念紧抿丹唇,仍旧摇首道:
“妾身不敢,但望陛下明正典刑。”
周玹盯着常清念,悠然说道:
“可卿卿若欲做皇后,恐怕少不了一个得力的母家。”
听到此处,常清念掌心猛地沁出汗来,终于明白周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过是仍未全然放下怀疑,想试探她是否会为凤位不惜一切。
“妾身只知,有错当罚。”
常清念抱着汤婆子,指尖却仍凉得像冰坨,咬牙强撑道:
“更何况妾身以为,陛下会否属意妾身为继后,只在妾身与陛下的情分,不在其他。”
“情分”二字的确悦耳,周玹蓦然勾唇,敛去周身威慑,好整以暇道:
“这百合羹瞧着不错,既是卿卿亲手做的,那便让朕尝尝罢。”
第37章 留爱
见周玹总算歇了试探她的心思,常清念赶忙用指背贴了贴汤盅外壁,幸好尚且温热,应当正宜入口。
常清念舀起一勺百合羹,抬眸却见周玹拈来朱砂御笔,正将常相从那些问罪官员当中抹去。
周玹撂笔望向常清念,为着方才的恐吓,柔声安抚道:
“念在卿卿与朕的情分上,朕可以放过常家一回。”
“多……多谢陛下恩典。”
常清念手指僵住,不由笑得发苦,直想说那倒也不必如此。
“这羹方才又煨过一遭,不知可会太过软烂?”
心中暗叹过后,常清念将百合羹喂到周玹唇边,悄悄留意着他神色,轻声呐呐道:
“如若不合陛下心意,陛下也莫要勉强,命崔总管撤下去便是。”
但凡常清念喂来,周玹便张口含下,可他也不作声。神情更是一如既往地平淡,教人瞧不出喜怒。
发觉常清念在悄悄冥冥地瞧自己,像只探头探脑的小狸奴,周玹兀自勾唇,忽然握住常清念的手指,将羹匙递回她自己唇边。
“念念既这般忐忑,不如自己尝尝看?”
望着周玹春风含笑的眼眸,常清念紧张地抿起下唇。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放错了盐和糖?不然周玹盯着自己笑什么?
不敢再深想下去,常清念忙垂眸亲自尝了一口。
百合羹鲜嫩清甜,暖融融地滑入喉间,常清念心中暗自满意,旋即又不由疑惑道:
“妾身尝着还成……陛下是觉得太甜吗?”
尚未听得周玹回应,先觉指尖传来力道,常清念顺势松手,便见那羹匙被周玹取了过去。
“非也。方才是不够甜,但这回够了。”
在常清念困惑的目光中,周玹慢条斯理地舀了勺百合羹,却没急着将羹匙送进口中,反倒在常清念方才含过之处印下一吻。
意识到自己方才急着尝羹,竟直接与周玹同勺而食,常清念顿时难为情起来,小声道:
“妾身失礼,还是给您换一个罢。”
“那怎么行?”
周玹自然不肯,还颇给面子地将那半碗百合羹用尽,而后称赞道:
“这羹极好,念念往后可以多送些。”
常清念知道,周玹不是个爱多言的性子。但周玹从不吝啬对她的夸奖,仿佛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都值得夸一句今日很乖。
“您又在哄妾身。”
常清念别扭地咕哝着,显然不愿信周玹所言。
见状,周玹立马弯唇笑道:
“朕从不骗念念。”
淡漠之人流露温柔,将人蛊惑得甘愿骊龙颌下取明珠。而方才那番危机四伏的试探,仿佛只是常清念一场错觉似的。
甜蜜与恐惧轮番占据心头,常清念只觉自己都快被折腾疯魔。她就像春日苍穹下的纸鸢,鸢尾的细线却始终握在周玹手中。
她被他牵引着,忽而天上,忽而地下。
见常清念出神,周玹好笑地捉来她下颌,从那双檀唇上讨些胭脂来尝。
好半晌,周玹餍足地眯起眼眸,悠悠问道:
“长春宫如何了?”
常清念眼睫颤动,羞逃进墨狐大氅里,顿时被上面残存的龙涎香紧紧裹覆住,就像落入周玹怀中。
抿去唇上水渍,常清念气息浅促地回答道:
“妾身已襄助德妃娘娘,将长春宫众人安置妥当。御医每日为宫人们诊脉,尚未发现有人染病。想来再过几日,若宫人们仍安然无恙,便可不必再将长春宫一直封着。”
周玹颔首,从自己唇上揩下蹭来的胭脂,却舍不得用帕子拭去,只在指腹间捻转,化开一片潮红。
常清念只瞥了一眼,便觉太风流旖旎,匆忙躲开视线。
“妾身还有一事。”
常清念深深吐息,心中重归冷静,趁着眼下时机说道:
“昨儿个宓贵仪告诉妾身与德妃娘娘,她在长春宫抓住一个鬼祟可疑的稳婆,只是她那日受惊昏倒,故而并未来得及当面禀告陛下。”
“事关娄婕妤和龙嗣,妾身不敢妄自处置。眼下人已经送进了宫正司,还请陛下发落。”
常清念也不主动说背后指使之人,只让周玹自己去查。左右安息香虽是她栽赃,稳婆可是岑妃自己买通的无疑。到时真里掺了假,假里掺了真,真真假假的,可就都能算到岑妃头上。
听罢,周玹微微颔首,过了会儿又叮嘱道:
“长春宫里那些宫人,你们便看着处置罢。德妃做事还算稳妥,你跟着她也可多学学。”
“是,妾身会好生辅佐德妃娘娘。”常清念乖巧应道。
哪知周玹并未肯定她所言,听罢“辅佐”二字后,反而失笑问道:
“念念觉得,朕让你协理六宫是为何?”
常清念不解周玹怎么又要发问,只好将心里话如实说出来,道:
“后宫总要有人打理,可眼下岑妃和悫妃都不合宜,德妃娘娘独自料理宫务,未免孤木难支,所以……”
“所以朕为你复位,是宫中缺人手了?”
周玹啼笑皆非,觉着常清念有时实在认真得可爱,显而易见的偏爱摆在眼前,她却偏要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朕只是希望你能在宫里站稳脚跟。”
周玹牵过常清念的手,将她拉回炕桌边,与她额心相抵,轻声道:
“有朝一日,如若我们有了皇儿,朕希望它能够平安顺遂地降生。”
常清念呼吸一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泛起阵阵酸涩的疼痛。
“陛下这样喜爱孩子,怪不得这几日如此难过。”
常清念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歉疚之色,喉中苦涩地说道:
“只是妾身福薄,恐不能叫陛下早日如愿。您多去瞧瞧宫里其他姐妹,想来皇嗣很快便会再有的。”
见常清念还能有这种想法,周玹无奈轻笑,只好将话更明白地说与她听:
“小孩子吵吵闹闹,有什么可喜欢的?”
“近来朕总在想,你年岁比朕小上许多,日后朕大约是要走在你前头的。等朕走后,若没人护着你可怎么成?”周玹叹道。
常清念心中大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周玹,下意识说道:
“陛下千秋万岁,不会有那一日的。”
周玹淡笑摇首,接着道:“如若有人会在朕身后威胁到你,威胁到我们的孩儿,无论是谁,朕都会亲自为你摆平后患。”
“所以,别再说让朕和旁人生养皇嗣的傻话了。”周玹捧着常清念的脸,垂眸吻在她额心。
旁人若能得周玹此言,想必下一刻死都甘愿。可泪花漫上眼底,常清念只能感觉到痛。
如若周玹清楚她是怎样心狠手辣之人,他还能温情脉脉地对她说出这种话吗?
更何况,她哪来的余生数十年?
常清念咬唇忍泪,固执反驳道:
“妾身体弱多病,活不过……”
周玹竖指点在常清念唇间,不许她胡乱说话,而后语气认真地说道:
“朕会养好你的。”
“更何况朕许过愿,念念一定会长命百岁。”
眼看着常清念愈发要掉泪珠子,周玹忙温柔地抚上她脸颊,安慰道:
“好了,朕也只是随口说说。念念只管好生调养,子嗣之事不必着急,咱们总会有的。”
周玹顿了顿,又补充道:“朕只是觉得应该早做打算,才让你先学着接手六宫事宜,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纷乱思绪充斥脑海,常清念什么都听不进去,忽然很想念周玹的怀抱。此刻她如何想的,便如何做了。
只见常清念怔然掀起狐裘起身,站去周玹面前,不由分说地伏进他怀里偎着。
忽然接住满捧馨软,周玹心中暗叹,一面后悔不该说这些招惹常清念伤心,一面垂首低颈,替她细细吻去泪痕。
夜幕降覆整座琼宫,情思迷乱间,常清念听见一声极轻的“啪嗒”。
周玹取下玉扳指,随手放去案上,彻底为这漫漫长夜叩开序幕。
常清念顺从地放软腰肢,化作一汪春水,在帝榻间四散流淌。
呢喃爱语源源不断地钻入耳朵,可常清念觉得周遭吵闹颠簸,她听不太清。只能在脑中混沌地想着,周玹会和她说什么?
会不会说,让她还他一个孩子。
可一个哪里够?她恐怕得还两个-
常清念在皇极宫宿了整夜,次日自然得以服侍周玹早朝。
周玹当初所言不假,替他簪戴冕旒,的确成了常清念的差事。
“念念果真手巧。”
周玹又要先赞美女子,而后才捋袖从镜前起身。
旒珠垂覆在面前,周玹不方便再吻常清念,便只执起她一双纤纤柔荑,温声叮嘱道:
“朕先去早朝了,你再回榻上歇会儿。外头正冷着,不必急着回宫。”
“是,妾身恭送陛下。”
常清念伏在周玹怀里轻声答应下来,眸光流转间,尽是一片柔光缱绻。
方送至殿门前,周玹便回身替常清念拢好斗篷,不许她再跟着出来。
常清念只得立在门槛后凝望,直至那抹衮袍身影消失在霞光里,这才略带怅然地收回视线。
刚欲转身回去殿里,却见锦音匆匆从回廊尽头小跑过来,面容中似是含着万分焦急。
常清念从未见锦音如此失态,心中那点旖旎登时散去。抬手挥退御前宫人,常清念一把将锦音拉入殿中。
“何事如此慌张?”常清念压低声音,蹙眉问道。
锦音喘了口气,极力维持住声线,却仍是难掩颤抖地禀告道:
“娘娘,您快去瞧瞧宓贵仪罢。”-
等常清念赶到时,只见德妃仪仗已然停在宫门前,宫女太监们皆在殿外垂首守着,宫中静谧得像座坟茔。
常清念见状心下更沉,同样将锦音留在外头,而后亲自推门,疾步走入殿内。
虽是清晨时分,寝殿中却是一片黯淡昏沉。绣榻前垂着长长帷幔,将其后情状遮得严严实实,只隐约传出宓贵仪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声声泣血,听得人心惊肉跳。
瞧见德妃独自坐在榻边,面色十分凝重,常清念顾不上那些虚礼,急切地开口询问道:
“德妃娘娘,到底出了何事?宓贵仪她……”
德妃闻声转过头,眸色复杂地望了常清念一眼。常清念自然察觉,却不明所以。
而德妃也没有多作解释,只柔声对着帷幔后面唤道:
“宓儿,常妃已经来了。你出来让我们瞧瞧,万一有什么法子呢。”
宓贵仪哭声忽地一顿,似乎好一番犹豫挣扎,才终于探出手去,将幔帐轻挑开一角。
刹那间,常清念瞪圆杏眸,不由抬手捂唇,心底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宓贵仪原本白皙如玉的双手上,此刻却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疹,甚至向上蔓延到手腕。隐约可见衣袖之下,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第38章 猜忌(一更)
饶是常清念自诩心性坚韧,见状也不由片刻失态。只因这病瞧上去实在诡异骇目,教人下意识地心生畏惧,担心这病气会不会过人。
捕捉到德妃与常清念细微的回避神情,宓贵仪本就惊恐的脸上顿时血色尽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哭得更加撕心裂肺起来:
“德妃姐姐,我好害怕……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等德妃开口,宓贵仪又退回帘后,瑟缩在床榻角落,仿佛拼命想将自己藏起来,看着便教人揪心。
怕惊扰到宓贵仪病中敏感心绪,常清念很快恢复平静,甚至主动靠近榻边,朝宓贵仪的贴身宫女问道:
“宓贵仪这病是何时发作的?可传御医来瞧过了?”
“回常妃娘娘的话,昨夜我们娘娘歇下之前还是好好的,快三更时却忽然说身上有些痒。奴婢忙掌灯来一瞧,便见娘娘手上已经起了一大片红疹子。”
茜桃跪在一旁,同样受惊不小,抽噎着回答道:
“奴婢立马就要去请御医,可娘娘拦着不肯……”
宓贵仪闻言,生怕德妃和常清念要传御医过来,忙语无伦次地哭诉道:
“我不要让御医来瞧,万一……万一是疫病可怎么办?”
泪珠从脸颊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锦被上,开出一朵朵深色小花。
德妃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望向帘中的宓贵仪。虽然不该讳疾忌医,但此时的确要谨慎为上。若宓贵仪的确是染上疫病,她们倒还真须从长计议一番。
可长春宫的宫人们都没事,怎么偏生是宓贵仪染上这怪病?
沉思一番后,常清念心中虽也不是十分有把握,但为教众人暂且宽心,还是温声道:
“宓姐姐莫怕,妾身幼年在宫外时,曾见过疫病发作是什么样子。害病之人多是寒战高热,口中咳血,倒从未见过身上起疹子的。”
见德妃朝自己望过来,常清念颔首,语气愈发笃定些,说道:
“端看眼下情状,妾身觉着比起疫病,宓姐姐倒更像是中毒。”
此言一出,宓贵仪的哭声也不由戛然而止。她愣愣地望向常清念,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很快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若说染上疫病,那还多半是意外,只能算她时运不济。可若是中毒,岂非有人故意要取她的性命?
宓贵仪拼命摇头,仿佛十分不愿相信,无助哽咽道:
“我又不曾得罪过什么人,怎么会有人要害我?”
闻言,德妃与常清念相视一眼,皆同时想到岑妃。
可这念头只浮现一瞬,常清念细想后又觉得蹊跷。
那日瞧见松萝撞死在柱上,岑妃是何等备受打击,众人皆看在眼里。如今岑妃身边只剩一个蒋昭容,况且她二人是否决裂仍未可知,岑妃能这么快便又重整旗鼓吗?
见德妃与常清念都沉默下来,宓贵仪不知她们在想什么,只当她们是皆没法子了。宓贵仪顿时心生绝望,戚戚哀求道:
“德妃姐姐,求您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就教我死在这儿算了……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别人瞧见我如此丑陋不堪。”
宓贵仪美而自知,嘴上虽不说,但心中一向很珍惜自己的容貌。如今这疯狂爬上手臂的红疹,于宓贵仪而言,简直比直接杀了她还难受。
“宓儿!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听得宓贵仪越说越没谱,德妃忙出言制止,声调不由扬高几分。
意识到自己会吓着宓贵仪,德妃暗叹一声,语气虽放缓,却仍透着严肃道:
“你记住,人只有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说罢,德妃想是忽然落定什么决心,转头看向常清念,说道:
“常妃,你且随本宫去外头,本宫有些话想同你说。”
常清念只当德妃要同她去殿外商议,当即颔首应下。
德妃又吩咐了茜桃几句,命她好生看顾着宓贵仪,这才起身带着常清念走出寝殿-
此时天已大亮,廊下秋光明媚,照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常清念心中疑云密布,却按捺着没有张口,只静等德妃先道出她的猜测。
德妃终于在游廊尽头停下脚步,却未曾转身面向常清念,而是背对着她,语气幽幽道:
“常妃可还记得当日在泰安殿外,你是如何同本宫说的?”
常清念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愣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没等常清念接话,德妃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那时你初来乍到,欲寻求本宫庇佑,本宫便同意将你纳于羽翼之下。往后但凡你有所求之事寻上本宫,本宫都从未拒绝,还命宓贵仪处处配合你行事。哪怕你如今协理六宫,本宫也不曾刻意打压,宫中大小事宜皆与你商议后再行处置。”
说到此处,德妃终于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常清念,质问道:
“若你此时已转变心意,想要争夺后位,那也无可厚非。可你的敌人理应是本宫,又何必对宓贵仪出手?本宫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将宓贵仪牵扯进来,只你我二人各凭本事较量便是。”
常清念被德妃这番话震住,反应过来后不由无语凝噎,忽地发笑道:
“娘娘怎会怀疑到妾身头上?”
思及眼下还不宜同德妃割席,常清念忍着性子解释道:
“且不论妾身无意要同娘娘反目。端看今日之事,娘娘当真觉得像是妾身所为?”
“妾身是何手段,娘娘也不是不清楚。妾身若真想对宓贵仪不利,只毁了她的容貌又算什么?”常清念无奈叹道。
闻言,德妃倒也慢慢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常清念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她若真要对宓贵仪下手,绝不会只是弄出些红疹这般简单。
意识到自己此?*?番或许错怪了常清念,德妃连忙赔礼道:
“是本宫一时气急,这才失言错怪了妹妹。”
常清念心中嗤笑,失言错怪?依她看,德妃是一着急吐出了心里话罢?
虽然知晓德妃已经开始忌惮她,但此刻先揪出共同敌人要紧,常清念大度揭过,只说道:
“无妨。”
“想来娘娘之所以会怀疑妾身,也是觉得此事不像岑妃所为?”
德妃微微颔首,竟是与常清念想的一样:
“此番虽看着极像报复之举,但本宫总觉着会不会来得太快了些?”
毕竟怎么看,岑妃也不像是短短几日便能缓过来,继续冷静布局之人。
“但此时想想——”
德妃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沉吟道:
“如若是蒋昭容擅自出手,并不经过岑妃那边,倒也有几分可能。”
常清念也想到过蒋昭容,只是她有一事不解,便问道:
“岑妃那日当众怀疑蒋昭容,蒋昭容便如此心无芥蒂,还会对岑妃忠心耿耿?”
德妃轻叹一声,目光落在远处重重叠叠的宫殿飞檐,解释道:
“说起来不过是些东宫旧事。总之妹妹只需知道,岑妃算是救过蒋昭容一命。蒋昭容若执意报恩,倒也说不准会继续帮岑妃。”
常清念沉默下来,暗道怪不得蒋昭容不肯背叛岑妃。按理说岑妃已经怀疑她,她完全可以顺势投靠自己。
“当务之急,还须先弄清宓贵仪究竟是不是中毒。”
言归正传,常清念冷静提议道:
“宓贵仪最听娘娘的话,不如娘娘劝劝她,还是先让御医瞧过再说?”
知晓常清念所言在理,可德妃黛眉微蹙,不禁面露难色道:
“妹妹有所不知,宓贵仪自幼便最爱惜自己的容貌,如今定然不能接受被外人瞧见。若贸然将御医传来,恐怕会刺激她寻短见。”
宓贵仪还能有胆子寻短见?
常清念虽心有疑虑,但她毕竟与宓贵仪接触不多,自认不如德妃了解宓贵仪,便只得作罢。
恰在此时,常清念心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芜娘来,便试探着问道:
“娘娘,如若瞧病之人是名盲女,宓贵仪可会同意诊治?”
德妃诧异道:“眼盲之人也能行医?”
“妾身在宫外时,曾结识一位医术高明的盲女。她虽眼不能视物,但于草药、针灸之事上造诣颇高,并不逊于寻常大夫。”常清念道。
德妃思忖片刻,道:“若是盲女,或许可行。”
见总算寻着个法子,常清念当机立断道:
“事不宜迟,妾身这便命宫女去取令牌,即刻将那医女请进宫来。”
“回头陛下若是问起,妾身会担着。”常清念垂眸补充道。
她们虽暂掌六宫,但到底不是皇后,无权擅自宣召外人入宫。
见常清念如此说,德妃径自解下自己的玉牌,表示道:
“不必来回折腾,妹妹便以本宫之名,着人带路前去罢。”-
景蔚宫中,悫妃的贴身宫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个团团裹起的薄毯。
“娘娘,雪狮儿抱来了。”
柔软薄毯里,悫妃那只雪白狮子猫正蜷缩着,一蓝一黄的鸳鸯眼半睁半闭。被放出来后,雪狮儿慵懒地打着呵欠,又将身子抻成个长条儿。
悫妃斜倚在美人榻上,抬手招了招,雪狮儿便竖着尾巴朝她小跑过去。
宫女跟着雪狮儿走上前,禀道:
“雪狮儿身上的东西奴婢都已洗干净了,娘娘可以放心抱着。”
悫妃“嗯”了一声,将雪狮儿拢进怀里,一面抚着它松软的蒜瓣毛,一面问道:
“宓贵仪那边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德妃和常妃今早都急匆匆地赶往朝霞宫,到现在都没离去,看样子宓贵仪的红疹应是发作出来了。”
见尽在意料之中,悫妃微微颔首,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去禀明太后罢,就说差事已经办成。”
“是。”宫女应声退下。
雪狮儿一日没和主人亲近,此时乖巧温顺得厉害,不住拿小脑袋去蹭悫妃的手。似乎想确认自己只是陪旁人玩耍,没有被主人送走。
第39章 暗妒(二更)
朝霞宫中,芜娘匆匆被接进宫来,此刻正为宓贵仪切脉,德妃与常清念皆陪坐在侧。
良久,见芜娘终于将手指从宓贵仪腕间收回,常清念忙出声问道:
“芜娘,宓贵仪如何?”
芜娘循着常清念的声音,微微侧首回道:
“这位贵仪娘娘的病症,应当并非疫病。”
德妃闻言,一直紧绷着的肩背终于放松些许。见芜娘转过身来,不由暗自打量她几眼,只觉她相貌身段皆生得很出挑,可惜竟是个盲女,堪道一句天妒红颜。
常清念自是信得过芜娘的医术,便也暗中松了口气,而后又追问道:
“那是中毒吗?”
芜娘微微抿唇,似是有些犹豫,半晌才谨慎答道:
“兴许是。”
“只是究竟是何种毒物,民女不才,眼下的确未能瞧出。”
宓贵仪却也不关心旁的,只泪眼婆娑地问道:
“倘若能治好,日后可会留疤?”
芜娘闻言微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低声提醒道:
“娘娘恕罪,民女无法亲眼瞧见,恐怕断不准这个。”
宓贵仪这才意识到不妥,忙道是自己失言。
“不过娘娘放心,民女会尽力而为。”芜娘并未吃心,只微笑安抚道。
德妃见状,凑上前去温声宽慰宓贵仪,而后转头对芜娘道谢:
“此番有劳姑娘。”
“茜桃,将你们娘娘这几日用过的吃食、衣物,都拿来给这位姑娘验一验,看能不能瞧出些什么。”德妃吩咐道。
有德妃在此,茜桃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抹去眼泪应声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常清念略一思索,也跟着起身,走去德妃身边,同她轻声耳语道:
“娘娘,想来此时陛下已然下朝。既然宓姐姐不是疫病,妾身便先去将此事禀明陛下。宓姐姐这里,便有劳娘娘陪着了。”
见德妃点头,常清念便将锦音留在朝霞宫照应芜娘,只带着承琴从殿内退出来。
常清念加紧脚步走出内室,追上正准备离去的茜桃,开口叫住她道:
“茜桃。”
“常妃娘娘有何吩咐?”
茜桃闻声连忙停下脚步,上前恭敬问道。
尽管从德妃那儿听来蒋昭容与岑妃之事,常清念心中却仍有疑窦未消,不禁询问道:
“这几日宓贵仪都做了些什么?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茜桃感激常清念寻来医女,便不想着隐瞒,只蹙眉努力思索,斟酌回禀道:
“回常妃娘娘的话,我们贵仪这几日都待在宫里,除却去德妃娘娘那里坐坐,便哪儿也没去,也没用什么特别的东西……”
说着说着,茜桃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
“但昨儿个娘娘路过御花园时,正巧遇见悫妃娘娘那只狮子猫。娘娘看着欢喜,于是将它抱起来逗弄了一会儿。但很快碰见悫妃娘娘的宫人们来寻,娘娘只好作罢,命他们将那狮子猫抱回去了。”
常清念暗自回想一番,想起那日在聂修媛宫中时,仿佛是见悫妃抱着个狮子猫,便问道:
“是不是那只浑身雪白的?”
“正是,那狸奴唤作雪狮儿。”茜桃点头道。
“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待茜桃福身退下后,承琴从旁扶着常清念,忍不住问道:
“娘娘,此番莫非同悫妃有干系?可她为何要害宓贵仪?”
常清念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起双眸,偏头望向远处的寿安宫。
好半晌,直到轿辇都已起行,承琴才听常清念徐徐说道:
“如若确乃悫妃所为,那也只能是太后授意。”
“她倒很喜欢看鹬蚌相争。”常清念轻哂道-
未等走出朝霞宫多远,常清念忽而听得宫人回禀,称周玹目下不在皇极宫,竟是去了御花园。
常清念只好命人半路转道,心中却难免疑惑:
日头又没打西边出来,周玹怎会一散朝就去御花园闲逛?
妃辇停在御花园外的宫道上,常清念正欲带承琴进去寻周玹,却见一名小宫女匆匆跑来,正是方才去前头探路的。
“启禀娘娘,奴婢打听清楚了,眼下是聂修媛在御花园中伴驾。”小宫女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常清念顿住脚步,心口忽然传来一记钝痛,牵带着脸色都不由微微一变。
承琴闻言暗自吃惊,忙小心翼翼地觑向常清念,轻声问道:
“娘娘,那咱们还过去吗?”
若换做平日,常清念兴许就不过去了,但她今日心气不顺,早便跟堵了棉花似的闷得慌,偏生又教她撞见周玹与聂修媛。
一股无名之火的催动下,常清念立马冷声置气道:
“去,为何不去?”
见常清念心意已决,承琴只好跟在她身后,匆匆往御花园深处走去。
“娘娘,既然聂修媛已在里头伴驾,咱们就这么闯过去,恐怕不妥。”
见常清念脚步渐渐慢下来,似乎有些后悔前来,承琴立马委婉劝道:
“更何况是在御花园里,皇上顶多和聂修媛说说话儿罢了,娘娘何必……”
“御花园又如何?除却不能做那档子事,能做的可多了。”
常清念不由得想起从前,周玹还曾拉着她在浣花亭里深吻,心中登时像在汩汩冒酸水似的。
承琴被这话唬了一跳,顿时噤声,不敢再多劝。
可这话一说完,常清念脚步不禁更慢了些。
万一她过去时,正瞧见他们郎情妾意,恩爱缠绵……
察觉常清念今日有些反常,承琴心中疑惑,不由问道:
“娘娘,您今儿是怎么了?方才在宓贵仪寝殿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承琴问起,常清念沉默半晌,而后便将德妃方才质问自己的话拿出来,简扼地同承琴说了说。
承琴听罢,顿时奇怪道:
“德妃娘娘向来冷静谨慎,怎会贸然说出这般没影儿的话来?”
常清念蓦地哂笑一声,却不知是在讥讽德妃,还是在嘲弄自己,幽幽道:
“这也许就是关心则乱罢。”
发觉自己实在心烦难静,常清念不禁咬了下舌尖,强行用疼痛唤自己抽身,随后吁叹道:
“同样都是在宫中勾心斗角,大伙儿却仍各有各的莫逆之交。”
听出常清念话中孤寂之意,承琴心尖猛地一颤,浑身被酸楚席卷,涩得她直欲落泪。
忍过这番心疼后,承琴心中又陡然浮起疑惑:
打从什么时候起,常清念竟会关心起这些了?
在她印象里,常清念一向无心无情,从不会为孑然一身而伤神才是。
“娘娘何必羡慕旁人?您瞧芜娘,她不也是真心实意地向着您?”
承琴试图宽慰,但她心里清楚,今日不过是恰逢两三桩事儿堆到一处,常清念一时被激着罢了。
真要同旁人交心结友,常清念恐怕又不乐意。
“芜娘不过是向我报恩。”常清念淡淡说道,“而我救她,也是看上她那身医术。”
“果然还是各取所需的好。”
承琴默默听着,总觉得常清念这话里所指很多-
四时探妙亭处在御花园东南角上,背靠堆玉山,面朝锁翠池。池岸边有花枝横斜,屡屡临垂水面,堪道园中最得雅趣之处。
只是眼下丹桂已败,腊梅未放。逢上这时节,纵有满腔春情,却也只好空对闲池。
“属下……”
察觉亭外有人接近,聂修媛猛地打住话头,生硬转道:
“暑夏新进贡的青城雪芽,陛下尝尝可还合心意?”
即便背对着石子路,聂修媛也能听出这足音是常妃,登时骇得连茶水都不敢再给周玹倒,默默站得更远些。
却说常清念远望见亭中二人一站一坐,并无什么过分亲昵之举,这才堪堪忍住直想转身离去的念头,扶着承琴的手缓步靠近亭子。
崔福守在亭外,打眼瞧见常清念过来,连忙迎上去,堆着笑脸儿行礼道:
“奴才给常妃娘娘请安。”
常清念垂着眼睫,正欲开口询问,却听亭中传来周玹的声音,吩咐崔福请常清念过去。
听得周玹发话,崔福忙朝亭中躬腰应声,这才转身引常清念近前。
步入亭内,常清念收敛心神,蹲身请安道:
“妾身拜见陛下。”
“朕不是嘱咐过你,平日不必多礼来着。”
周玹见状倏地站起身,伸手来扶常清念。触到女子微凉的指尖,周玹不由道:
“怎么穿得这样少?路上来往也不怕着凉。”
当着聂修媛的面,周玹竟仍自然而然地同她亲昵,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常清念心肺本还冷透着,此时倒被弄得不是滋味起来。
仿佛浑身力气都打在棉花上,常清念只觉一路攒足的心劲都要散了,慌忙抿唇道:
“多谢陛下关怀,妾身不冷。”
说罢,常清念这才状似不经意地向旁边瞥了一眼,只见聂修媛立在亭柱前,规规矩矩地垂着眉眼。
即便被常清念闯进来,聂修媛的神情也无半分怨怼不忿,倒真是一副温顺谦逊的懂事模样。
见常清念挑眼瞥向自己,聂修媛不禁吞咽,连忙屈膝行礼道:
“妾身见过常妃娘娘。”
“聂妹妹免礼。”常清念噙笑道。
周玹半搂着常清念去石桌边落座,怕她嫌冷,便欲脱下大氅给常清念铺在身下,而后自然是被常清念连连推拒。
见状,周玹只得作罢,便又随口问道:
“卿卿怎地过来了?”
“陛下这话可好生稀罕。”
常清念执起桌上紫砂茶壶,将聂修媛斟到一半的茶重新续上,笑吟吟道:
“莫非这亭子只有陛下来得,妾身却来不得?”
周玹闻言倒是一怔,莫名觉得这话有些酸溜溜的。
下一刻,果见常清念又瞧向聂修媛,好似惊讶道:
“陛下也真是的,聂妹妹侍奉圣驾如此辛苦,怎么不命聂妹妹过来一同落座?”
第40章 不轨
这话听得聂修媛后颈直淌汗,也不等周玹开口,便连忙推辞道:
“娘娘说笑了,妾身不敢。”
自从武艺学成后,聂修媛便一直替天家效力,杀人于她不过家常便饭,故而练就了对杀气十分敏锐的本事。
察觉常妃主子身上传来滔滔敌意,聂修媛心里不由直喊冤枉,欲哭无泪地福身道:
“既然常妃娘娘在此,妾身便先告退了。”
方才事情皆已交代清楚,周玹端茶浅抿,淡淡扫聂修媛一眼,摆手道:
“下去罢。”
聂修媛如蒙大赦,立马敛眉顺目地退下去。临走前,还体贴地替二位主子将西面围帘放下来,隔绝外头萧瑟秋风。
见聂修媛竟就这么离开,常清念心里那股醋劲儿怎么都压不下去,偏生又不好再发作出来,显得她好像多不能容人似的。
无法,常清念只好郁闷地说起正事道:
“陛下,妾身前来是有事禀告。”
将常清念斟来的茶水饮罢,周玹探指贴了贴女子捧着的手炉,见还温热着,这才放心问道:
“可是宓贵仪的事?”
常清念抬眸看向周玹,不由讶异道:
“陛下已然知晓?”
前头不是刚散朝?消息这么快便传到了周玹耳中?
见常清念杏眸澄然明亮,好似浸润着熠熠星子,周玹笑意更深,颔首道:
“朕方才便听人禀过了。”
既如此,常清念倒也省了不少口舌,只解释道:
“宓贵仪初时不愿请御医诊治,妾身便擅自做主,去宫外请了位女大夫进宫……”
说着,常清念便要起身请罪,道:
“妾身逾矩,还请陛下责罚。”
周玹却伸手将常清念拉住,顺势将她带入怀中。温香软玉扣拥在怀,周玹不由暗自喟叹,没忍住吻了吻她唇角,这才道:
“无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卿卿做得很好。”周玹嗓音低柔地赞道。
料到周玹不会计较,常清念往男人怀里蹭了蹭,心中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只柔顺地点点头。
“上回秋夕出宫,你去安齐堂,便是为了见这个医女?”周玹忽而问起道。
见周玹知晓芜娘,常清念也丝毫不意外。毕竟上回去时有龙虎卫陪着,那个叫牧逊的副指挥使,定然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周玹。
“芜娘是妾身从前在宫外的旧识。”常清念颔首道。
周玹满心惦念的都是常清念,管她是什么有娘芜娘的,周玹都懒得深究,只沉吟道:
“你身边有个医女照料也是好事,不如此番便将她留在宫里?”
常清念当然知道周玹所言在理,可宫中这潭水太深,芜娘又是个盲女,她实在不愿将芜娘牵扯进来,便摇头道:
“芜娘在宫外还有医馆要照看,等她为宓贵仪瞧完病,还是放她出宫罢。陛下指给妾身的医女便很堪用,妾身身边不缺人伺候。”
如若承琴在此处,定要暗笑自家娘娘口是心非。方才还说什么利用芜娘,实际还不是惦念芜娘安危?
常清念惯会嘴硬心软,有时不能光听她说什么,而是得看她做什么。
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周玹还不至于要左右常清念的决定,见她的确是拒绝的意思,周玹说道:
“你的人,随你安置便是。”
说罢,周玹替常清念拢好斗篷,作势要抱她起身:
“眼下时辰也不早了,难为卿卿跟着操劳一晌午,朕送你回永乐宫歇着。”
常清念却伸手阻拦,不肯让周玹抱自己离开。见周玹低头看过来,常清念扭脸儿哼道:
“陛下方才和聂妹妹在此处相谈甚欢,怎么这会子就要走了?莫不是妾身一来,陛下连赏景儿的雅兴都没了?”
常清念逮住机会,登时借引子发作起来。
属实没料到常清念还在为方才之事介怀,周玹禁不住被逗笑出声,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口,无奈道:
“怎地又要扯到聂修媛身上去?这亭子四面通透,晚秋风紧,朕还不是怕你待久觉着凉?”
“卿卿若偏爱留在此处,那朕陪着卿卿便是。”周玹故意使坏道,“等会儿让崔福把折子搬来,朕陪卿卿坐到明早都成。”
见周玹避重就轻,常清念柳眉一竖,立马嗔道:
“妾身要回宫。谁爱瞧这光秃秃的水池子?”
周玹面上虽是逗弄常清念,心中实在暗自权衡。思及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为着稳妥起见,周玹还是未将聂修媛的身份告诉常清念。
“朕还当是什么大事,惹得卿卿这般不痛快。”周玹正色哄道,“只是朕与聂修媛之间的确清清白白,卿卿大可不必吃她的醋。”
常清念斜睨着周玹,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陛下此话当真?”
见常清念不依不饶,周玹低笑一声,凑在常清念耳边轻声道:
“朕可以对天发誓,若朕方才有半句虚言,便教朕……”
周玹语气一顿,似乎在斟酌着发什么毒誓。
常清念不愿听这些话,连忙抬指捂住周玹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莫要再说了。您金口玉言,妾身岂会不信?”
察觉许是上回感慨身后事吓着常清念,周玹立马缄口不提,只低语道:
“唯有卿卿,才是朕心尖尖上的人。”
常清念拿眼角去觑周玹,见他神情温柔,原本紧绷的小脸便也渐渐软和下来。
见状,周玹终于顾得上握拳抵唇,兀自轻笑两声,打趣道:
“何况朕若敢负了卿卿,冬日里可是要冻个好歹。”
闻言,常清念顿时憋得脸红,慌忙松开玉指。
那些从周玹大氅上揪下来的墨狐毛,也顿时四散飘落。
羞恼之下,常清念深深埋首在周玹肩上,假装自己没听见这句揶揄-
回到永乐宫不久,便见锦音引着芜娘从外面回来。
常清念放下绣绷起身相迎,扶芜娘去榻上落座,这才问道:
“宓贵仪那边如何了?”
芜娘轻叹一声,摇头道:
“娘娘走后,德妃又传了几位御医过来,在殿外一同帮着查验,可却并未发现令宓贵仪中毒之物。”
宓贵仪殿中既查不出问题,莫非真是和悫妃那只狮子猫有干系?
常清念已多半确信此事是太后所为,便叮嘱道:
“你只管安心医治宓贵仪便是,余下的无需担忧。”
芜娘点头,随即又道:“宓贵仪这病来得离奇,我想着也该替娘娘把个脉,瞧瞧有无不妥。”
见芜娘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常清念忙递出手腕道:
“我也正有此意。”
芜娘四指虚搭常清念腕间,诊罢左手,又换右手来摸了摸。
“娘娘近来应是有在用药温养,身子较上回更有起色了些。”芜娘微笑道。
“都是皇上命御医开的方子。”常清念脸颊微红,喃喃道。
芜娘虽瞧不见常清念的模样,但她听觉十分敏锐。
听得常清念声音微微变调,芜娘了然常清念羞赧,便不再说下去,只笑道:
“我摸着娘娘应是癸水将至,这两日切莫贪凉。”
常清念闻言,只道自己竟又险些忘记日子。
思及周玹本还说晚上来陪她,常清念忙感激道:
“我知道了,多谢芜娘。”
见常清念玉体康健,芜娘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而后想起近日之事,唇角不由慢慢放平,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察觉芜娘不对劲,常清念开口问道:
“芜娘,你怎么了?”
芜娘虽早知后宫险恶,但今日方才算是亲身体会。此时话到嘴边,不禁犹豫万分。担心这事说出来,会不会更给常清念添麻烦?
禁不住常清念一再催促,芜娘终于缓缓说道:
“娘娘,即便此番不曾进宫,我也确有一事急于告知。”
“殿中并无外人,芜娘你但说无妨。”
常清念心中微微提起,隐约觉着芜娘欲言之事非同小可。
芜娘倾身越过炕桌,压低声音同常清念说道:
“近来这一阵子,京中又有不少花楼女子被老鸨暗中送走。除却一个熟识水性的江南姑娘,余下的都没有回来。而据那逃回来的姑娘说,她们这次去的地方,应当是一艘颇大的画舫。”
“画舫?”
常清念黛眉颦蹙,想起秋夕那日出宫,周玹曾带她去玉带河边放灯,当时好似是有不少游船画舫经过。
“是在玉带河上吗?”常清念追问道。
“我也猜是如此。”芜娘点头,接着道:“那姑娘摸过来往客人的衣料,感觉应当都是一些达官贵人。她还曾偶然听到,有人在言辞间提及‘王爷’。”
如今尚在京中的王爷,除却被太后以孝为名保下的礼王,还能有谁?
常清念呼吸微滞,一颗心却怦怦直跳。直觉有个秘密近在咫尺,正等着她上前窥探。
留意到芜娘说的是“摸过衣料”,常清念望向芜娘,吞吞吐吐地问道:
“这回被带去的又是……”
见常清念顾忌自己,不敢将那两个字说出口,芜娘轻声接上道:
“盲妓。”
常清念心中一沉,敛眸暗叹。
豢养盲妓,正是近些年来京中私底下盛兴的龌龊事。
一则是物以稀为贵。盲女的噱头,总能引得些富家子弟想尝尝新鲜。
二则本朝禁止官员狎妓。盲妓瞧不见客人是谁,便能教那些好酒色淫乐的官员隐藏身份,不怕回头被人告发。同样还有些道貌岸然的虚伪僧道,将她们美其名曰“圣娼”。
可世上哪来那么多貌美盲女?
多半是老鸨指使龟奴,专挑穷苦人家有姿色的姑娘下手,养至十来岁时再刺瞎双眼,从此便教她们成了盲妓。
见芜娘沉默,常清念连忙去握她的手,可这种事旁人也无从安慰,只能靠她自己振作着走出来。
好半晌,芜娘伸手覆上常清念,牵起唇角道:
“娘娘放心,我早便没事了。”
“只是娘娘,这些姑娘平素虽常被招去府邸或是宴上,但此番扣留在画舫许久不归,我觉着很是反常。”芜娘忧道。
常清念听罢,也甚为赞同芜娘所言,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大行皇后过世后,她们还常被招去大臣府邸吗?”常清念忽然问道。
国孝期间犯禁,这些官员可不止要丢了乌纱帽,怕是连自个儿脑袋都保不住。
“皇后丧期他们倒的确收敛许多,上月被带走的那些姑娘,甚至有些都还是清倌人。眼见调教出的新姑娘刚能接客,却正好撞上国孝,老鸨差点以为要折本儿,没成想来了个不怕死的大主顾……”
芜娘说着说着,仿佛也意识到什么,不由止住话头,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总得先有性命,而后才能谈得上享乐。
那人宁愿冒着杀头的风险,都要做出这等事,会只是图些风流快活吗?
“大臣们只要登船,便能如常与盲妓作乐。一旦出事,上头还有人出面担着。”
指尖缓缓敲打桌案,常清念冷笑一声,讽道:
“礼王可真是想了个邀买朝臣的好法子。”
掩人耳目的画舫,不被放归的盲妓,暗中相会的礼王和朝臣……
如此种种错杂交汇,常清念心头顿时浮现出两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