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临河的阳台?这是什么意思?”


    郭文康面露茫然。


    林耀远看了眼后视镜中因听到这句话后陷入失神的陶茹之, 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解释说:“我姐没有跟你提过吗?她的梦中情房必须要有一个临河的阳台。”


    郭文康苦思冥想,不确定地摇头:“我记得她应该没有提过……茹之, 你原来想要一个这样的房子吗?”


    他扭头征求陶茹之的意见。


    陶茹之局促地笑笑:“以前是这么想的,现在觉得有没有都行。”


    “那说明你还是想要的。”郭文康叹气说, “那这个还是算了吧……”


    “不用着急下定论, 先和那个中介谈谈价吧, 如果能谈到合适的价格有没有阳台不是什么大事。”陶茹之冷静地分析,“临河的房子本来就难找,不用强求。”


    林耀远沉吟道:“我有关注那片区域的房子, 其实有些不错的, 我可以帮你们问问现在还在出售的有哪些。”


    郭文康眼睛一亮:“那太好了!麻烦你了。”


    林耀远淡笑着启动车子,随口道:“马上都是一家人了,帮忙找个房子而已, 别客气。”


    陶茹之在后座轻轻拧起眉。


    她握在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 是副驾上的郭文康给她偷偷发的消息。


    「你弟弟其实人很好啊, 以前你们关系不好可能都是孩子的缘故, 现在大家都成熟长大了。」


    陶茹之手轻轻托着腮,看向这几年里变化巨大的街景。


    她撑着脑袋,单手按下回复:「嗯,我们都长大了。」


    所以不应该因为一句随口却被记得快十年的话轻易触动了,对吧?


    *


    大约半小时后,车子驶近清湾, 又径直驶入地下车库。


    三人从车上下来, 陶茹之一路上都没能睡着, 倒是郭文康和林耀远聊着聊着,头一歪在副驾上睡得很香, 下车后还嘟囔说要不也去买一辆同款的车,座位相当舒服。


    陶茹之对座位的舒适度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倒是觉得车内的香氛味道不错,于是问林耀远是什么牌子。


    “香氛?”他想了想说,“哦,那个是维徳送的香氛,气味确实还不错。不过市面上没有,你喜欢的话把我的这个拿走就行。”


    “维德是什么?”


    “一个会员制的club。”林耀远耸肩,“有时候客户会希望我们秘密地见面,那个地方是个不错的选择。”


    谈话间电梯停在十层,他们跟在林耀远身后左转。一梯两户,左边是他的房子。


    林耀远低头去按密码,陶茹之吸腹,长长吐出一口气。


    郭文康安抚道:“你怎么开始紧张了?”


    陶茹之苦笑:“我怕雨滴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


    滴滴,门锁应声而开,林耀远推门进去前回头恐吓她:“那你要小心,它现在可没小时候脾气好,见到不熟悉的人就咬。”


    陶茹之沉思道:“那被咬出血了的话,算不算滴血认亲了?”


    林耀远:“……”


    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们进屋。


    正对门就是客厅,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粉刷成了蓝色,连房门也不例外,给刚进门的两个人一种很强的视觉冲击。


    郭文康左右看了看,笑着捧场:“这房子装修的真不错,都是你做主的吗?”


    “当然,毕竟是我自己买的房子。”林耀远从鞋柜里给他们递拖鞋,“你们随意参观。”


    陶茹之没心情参观房子,她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雨滴。


    林耀远指着客厅的拐角那侧,示意那是狗窝的位置。


    “怎么这么安静,在睡觉吗?”


    林耀远见惯不惯道:“是,它现在一天可以睡很久,不再缠着我遛它了。”


    陶茹之听到这句话,心情骤然有些低落。


    “……我现在就去看它。”


    她直奔向客厅的角落,在看见雨滴的身影时,脚步又猛地刹车,放轻声音,缓慢地靠近雨滴。


    从外表上来看,雨滴其实变化并不算大,仿佛还和小时候一样。但小时候,只要她靠近它,它就会察觉到,接着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围着她的脚边乱转。


    但十年后的雨滴连眼睛都没抬。


    郭文康自然也跟在陶茹之过来了,他仿佛真的相信了林耀远的话,以为雨滴真会咬人,神色小心翼翼,但在看清雨滴的样子后忍不住笑起来:“……天呐,这真是我看过最丑的狗。”


    陶茹之还没来得及飞给他一个眼刀,雨滴突然睁开眼,嗷嗷地开始冲他们乱叫了。


    陶茹之忧愁的心情猛地中断,啼笑皆非地蹲下身:“好了好了,给我个面子,不凶了。”她试探地伸出手摸上雨滴的脑袋,“是我呀,你还记得我吗?”


    叫声开始变得微弱。


    雨滴仰起脑袋,黑色的眼珠和她对视。


    这一刹那,他们一起回到十年前空荡荡的客厅,天蓝色的旧沙发,还只有丁点大的小狗踩上她的胸膛。


    它撑起蜷缩在窝里的身体,一如十年前毫无迟疑地飞扑进陶茹之的怀中。


    她没有准备,手忙脚乱地张开双手将庞大的雨滴牢牢接住,莫名感觉鼻头有点发酸。


    她抱住的是一股沉重的愧疚。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耀远手没擦干净就走过来了。


    他刚才听到雨滴不快的叫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看到拥抱的这一幕,微一挑眉:“看来你们沟通良好。”


    陶茹之将脸埋进雨滴的毛毛,五味杂陈:“我真的没想到它一下子就认出我了。”


    他调侃地嗤声:“你知道自己多没良心了?”


    陶茹之毫无底气地为自己辩驳:“我没有奢求让它记住我。”


    “可是狗狗会永远记得和等待喜欢的人回来。”林耀远轻描淡写道,“这些年它也一直在想你吧。”


    陶茹之摸毛的姿势微顿,随后抓起雨滴的爪子装作自己投降说:“那我今天不是来负荆请罪了,原谅我吧,好不好雨滴?”


    原谅我吧。


    说到这四个字时,她抬起头来,看着林耀远。


    郭文康配合地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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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晃自己手里拎的袋子:“我们给雨滴买了很多吃的穿的。”


    林耀远偏过头,玩笑道:“没我的份吗?”


    陶茹之松开雨滴,从袋子里拿出一盒狗粮递给他:“要不你也尝尝?”


    林耀远顺势接过:“这个看上去不好吃。”


    “那你想吃什么?我们下次一定帮你记着带过来。”


    “别下次了。附近有家不错的火锅店,一起去吃中饭吧,你们请。”他理直气壮地卖惨,“毕竟我现在是一个得还房贷的穷光蛋。”


    陶茹之不客气道:“那我们也是马上要还贷的穷光蛋了。”


    林耀远笑笑:“那你们是两个人还,我一个人,还是我输一筹。”


    他的玩笑让她的面容微僵。


    郭文康以为两个不对付的人又要开始吵嘴,忙出面:“好好,这顿我来请!”


    *


    林耀远说的附近并不算近,开车要十来分钟才到他提及的火锅店,不过味道看上去确实不错,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店里还几乎满座。


    桌面上有二维码,可以扫码下单。陶茹之看郭文康先动手扫了,她就没有动,直接甩手掌柜看他把两人要吃的一起点上。


    林耀远坐在他们对面,也看着这一幕,很安静地垂下头也去扫二维码,点他自己的那份。


    画面正在加载,他突然听见对面的陶茹之下意识地说了一声:“你把这个白萝卜去了吧,他不爱吃的。”


    林耀远的眉头轻微地颤动。


    “啊,不过也许他现在不那么讨厌了。”陶茹之叩了叩桌子示意他问,“你现在还讨厌吃白萝卜么?”


    “姐夫喜欢吃的话就点吧。”他毫不在意,“又不是萝卜过敏,没关系。”


    陶茹之听到这个称呼,整个人愣了一瞬。


    她回过神,对着郭文康说:“那就点上。”


    菜品陆陆续续上桌,热气蒸腾,等待煮熟的时间,大家只好再陆续聊着有的没的。陶茹之离座去卫生间,桌上剩两个男人面对面,但气氛并不尴尬,两人顺畅地交谈着。


    郭文康目前最关心的就是房子,同林耀远打听市价和交易的细节,林耀远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后还说:“不论是买房还是装修,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真是热心,郭文康顿时感觉自己和他拉近了不少距离,玩笑脱口而出说:“好啊,不过装修还是不了……”


    林耀远装作伤心地反问:“我这个装修不好吗?”


    “全是蓝色的房间还是有点……不过你挑的那个蓝色特别漂亮。”


    “在色卡上挑了很久才挑中的,接近日落时分的蓝色,我很喜欢。”


    “你喜欢看日落?”


    “和日落无关。”林耀远垂下眼,手指滑动着杯壁一边回忆,“有一年在机场送机,飞机的起飞时间是傍晚,我就在停车场抬头盯着天空,慢慢看着它飞进天际消失,世界同时被那种静谧的蓝色包围。等回过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那是我忘不了的蓝色,只存在在日落后的二十分钟,接着就被黑色覆盖……我就想把它粉刷下来,让我的世界一直是傍晚,飞机还没有飞走的时刻。”


    郭文康听到他那样说,顿时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打趣道:“是忘不了的蓝色,还是忘不了的人?”


    林耀远勾起嘴角:“你在好奇飞机上坐着谁吗?”


    郭文康想也不想道:“还好还好,毕竟我除了你姐姐又不认识你周围的……”


    说着说着,他猛地戛然而止,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正被什么样的眼神注视着。仿佛,坐在他对面的突然是另一个他初次见面的人,怀有某种生冷的恶意,却依然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这个陌生人笑着对他说:“也许你认识呢?”


    第 5 章


    陶茹之从卫生间回来, 发现气氛有点说不出的奇怪。锅里的食材已经开滚了,两个人却谁都没有下筷。


    “怎么不吃?”


    她坐下来,饿得饥肠辘辘地拿起筷子。


    林耀远忽然大笑起来:“我刚才和姐夫开玩笑呢, 不过可能把他吓到了。”


    郭文康脸上表情几换,无所适从地摆手:“没事、没事……”


    林耀远诚恳道:“别介意, 我和人熟起来的第一步就是喜欢开玩笑。”


    陶茹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点不妙地追问:“你到底开了什么玩笑?”


    林耀远慢条斯理地捞了一个丸子上来开吃, 回答她:“关于我墙壁的粉刷颜色为什么是蓝色。”


    “能有为什么,你不是喜欢蓝色么?”


    郭文康神色古怪地追问:“只是这样吗?”


    “对啊,不然呢?你如果去过以前他家里就知道了。就他的房间单独是蓝色。现在轮到完全属于他的房子了, 全弄成蓝色我是一点不奇怪。”


    郭文康一怔, 思索说:“以前……?以前那个时候你们还不认识吧?”


    “当然啊。别说我们不认识了,我爸和林阿姨都还没认识呢。”陶茹之皱起眉,“你好奇怪啊, 问这些。”


    “有吗?”郭文康掩饰道, “就是想多了解一下你们之间的事, 毕竟你之前都不提。”


    这下变成陶茹之神色略仓促, 挑了一筷子嘟囔说不知道可不可以吃了。


    林耀远扫了她一眼,拿起酒杯看向郭文康:“姐夫,刚才的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两人一碰杯,似乎就翻篇了。


    “你们别光顾着聊了,吃吧。”陶茹之匆忙地叫住从他们这桌路过的服务员,“麻烦帮我们把这一盆鸭血下一下。”


    “好的。您等一下哈。”


    服务员忙得像陀螺, 匆匆应一声先奔去了其他桌, 随后又小跑过来端起桌上的鲜鸭血。


    陶茹之眼巴巴道:“我太馋这一口了。虽然伦敦有火锅店, 但鸭血都是那种结块的,怎么和鲜鸭血……”


    她话还未说完, 被眼前突变的局面吓一跳。


    服务员动作太着急,原本应该循序渐进下锅的鲜鸭血像壮士投河,争先恐后一齐跳进红油锅,溅出噼里啪啦正在沸腾的油点。


    突发时刻,意识就像被击打的膝跳反应,没有任何多余的偏移,陶茹之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林耀远。


    她的视线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潦草掠过,没看见有被溅到的痕迹,松口气。


    而这时,陶茹之才想起身侧还坐了个郭文康。


    她压下一瞬间狂跳的心绪,不着痕迹地扭过头去确认他的情况。


    好在他也没有受伤。


    服务员哭丧着脸忙不迭道歉,陶茹之阻止道:“没关系的,幸好大家都没事。”


    林耀远却从位置上站起来,将她一把从座位上拉起来。


    陶茹之惊讶道:“干什么?”


    他比她更惊讶:“当然是处理伤口。”


    “什么伤口?”


    “你被烫到了吗?”


    郭文康和她异口同声,陶茹之皱起眉,这才感觉到左侧脖子上隐隐作痛,而她完全没注意到。郭文康因为角度问题也没看见。


    这下郭文康也跟着站起来,伸手拦住林耀远:“我带茹之去处理就可以了,别总是让你在折腾。”


    林耀远没有松开放在她胳膊上的手:“家人之间没什么折不折腾的。”


    而陶茹之没有犹豫地把胳膊从林耀远的手中抽了回来。


    “那做姐姐的更不能总是让弟弟照顾。你坐下来先吃吧,我们马上回来。”


    他低头凝望空掉的手心,慢慢地坐下了。


    因为这出不算愉快的小插曲,火锅店最后给他们免了单。


    三人一身火锅味地出来,站在店外散味。


    林耀远从口袋里掏出烟,问郭文康抽不抽。


    郭文康摇头道:“现在不抽了,茹之不喜欢。”


    林耀远点头说他知道,然后毫不收敛地点起了烟:“我挺喜欢做让她不喜欢的事,从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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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就这样。”


    “可是我觉得你们关系不差。”郭文康冷不丁说,“刚才在油溅起来的时候,茹之第一时间就在关心你。”


    陶茹之心头一咯。


    郭文康却话锋一转,略带羡慕地说:“然后你又那么着急带她去处理,我就想啊,不愧是家人,到了紧要关头还是难免暴露出在乎对方。可惜我是独生子女,体会不了这种有兄弟姐妹的感觉。”


    林耀远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偏头吐烟,用抽烟的动作避过了接话。


    陶茹之听到郭文康的话,心头一恍——对啊,关心家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刚才的那个反应实属正常。


    紧绷的神经悄无声息地解除警报,她低下头看了眼手机,出声对林耀远说:“你抽完就去忙吧,不用送我们了。我们还有其他事,刚才出来时我就叫了车,现在快到了。”


    林耀远乐得轻松:“行,那下次有空再聚。”


    郭文康热情道:“下次叫上你女朋友一起来吧,在你家也没能看见她照片什么的,怪让人好奇的。”


    林耀远笑着一指陶茹之:“你当着她面好奇别人的女朋友,不怕她吃醋?”


    郭文康也哈哈笑着:“那可是弟妹啊,以后说不定就是一家人。”


    陶茹之没再说话,只是不断地抬头看街头,看到车子缓缓驶来,眉间一松。


    她拉开车门钻进。透过模糊的车窗,林耀远夹着烟的手往空中晃了两晃,向陶茹之无声拜拜。


    *


    年后假期结束,陶茹之和郭文康各自投入到工作中,看房的进程暂时搁置下来。


    毕竟不光她忙,郭文康也很忙。他进了京崎的一个游戏大厂,最近正在开发一款新手游,作为项目组的一员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饭。不过早上就不用怎么早起。


    陶茹之刚好和他错开时间,华阳经常有早上的例会,她必须得在十点前到公司,而他醒来通常都是中午了,两人在早上都没有什么机会碰面。


    今天也不例外,陶茹之收拾好自己,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


    她蹬着高跟鞋出电梯,往地铁站的方向疾走。然而没走出几步路,道路后方响起一阵车喇叭。


    陶茹之下意识回头一看,一辆非常眼熟的车。


    她惊讶地停下来,那车也慢慢地往前开,停在她身侧,降下车窗,露出林耀远的脸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去上班啊。”他想当然地,“想起你没车,就顺路过来接你。”


    “你的律所不是在海昌区么?怎么会顺路。”


    “我今天去维德见客户,就上次你问的那个。”


    “哦……”


    “愣着干什么,你要不要上来?”


    陶茹之微一迟疑,摇头说:“不用了,早上容易堵车,我坐地铁过去更快。”


    “那随你。”他回得很快,“不过晚上你有没有时间?”


    “不确定……怎么了?”


    “我妈和老陶要准备送你一份礼物,要我带你去看。”


    陶茹之松口气,原来是这样。


    “这么麻烦,怎么还都要等晚上,你忘带来了?”


    “不是已经买好的,需要我带你去挑。”


    “神神秘秘……”陶茹之嘟囔着点头,“那我下班给你打电话。”


    她话音还没落,车窗已经重新升上,某人扬长而去,喷了她一身车尾气。


    陶茹之忍不住对着那耀武扬威的车屁股竖起了中指,像是多年前的某种条件反射,然而那时他还是骑着一辆破车的讨厌鬼。


    他到底有没有长大啊?还是说她也没有长大?


    陶茹之看着消失的车影,站在原地突然地笑起来。


    *


    九点三十,陶茹之准时到达公司。


    她习惯在有会议的日程提前半个小时到,预留出时间准备开会的内容。尤其是像今天的报告会议,会有各方到场,更容不得失误,尤其是她这个新人,如果被指出纰漏就不好了。


    十点整,陶茹之气定神闲地走进会议室,助理已经在每人的位置上摆好了咖啡和文件。


    两人对视了一眼,陶茹之用口型回了她三个字,辛苦了。


    助理冲她一眨眼,抱着自己的电脑坐到角落。


    康盛的副总张盛坐在主位,一看人全到齐了,开门见山道:“目前康盛这个并购项目的进展到哪里了?陶茹之,你先来吧。”


    陶茹之接棒道:“现阶段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财务和运营尽调,目前在法律风险评估环节。大家桌子上的文件是我准备的报告。”


    坐在她斜对面的法务团队负责人李羌翻了翻文件,皱起眉:“你觉得这一点有问题吗?”


    陶茹之对上他的视线:“也不是有问题,就是想和李总确认一下,康盛的主要风险就是两年前爆雷的红麴保健产品,这一款在国内也有销售,我查过当时的报道,有些消费者要联合起来告康盛,这个事情已经了结了吗?”


    李羌肯定道:“康盛那边私下和他们达成了赔偿协议,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没弄出人命,都住院几天就出来了。他们拿了钱还能翻出什么浪。我们也对过公开的诉讼协议,确实是撤诉了。”


    陶茹之微微一顿,尔后点头:“那这方面我没什么问题了。”


    会议开到尾声,张盛敲定了下周由陶茹之亲自去新城的康盛总部再做最后尽调,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迅速推进了。


    他看向陶茹之,温和的语气里满是施压。


    “公司对康盛的并购势在必行,这是你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希望你能漂亮地完成它。”


    陶茹之严肃道:“您放心。”


    *


    会议比她预想之中开得要顺利,没有挤占下午的工作时间,导致陶茹之也就不需要加班。


    她打开手机,看着微信上的联系人发愣。


    “茹之姐,你还不下班吗?”


    助理已经在工位上收拾完东西,正在犹豫要不要下班。毕竟陶茹之这个直系领导不走,她不好意思。


    陶茹之直接挥手赶她:“下班吧,去新城的具体时间我明天我发你,你订完机票发我邮箱就好。”


    “得咧,那姐你也快点下班吧!”


    小助理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办公室的人也陆陆续续清空,陶茹之回过神时,办公室几乎人去楼空。


    她捏了捏眉心,终于做好和林耀远单独见面的准备,拨通了他的语音。


    一个小时后,他的车子停在华阳门口。


    陶茹之拉开副驾门,神色平常地入座。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他脱掉了早上穿的西装,只剩里面一件黑色衬衫,领带也扔在后座,袖口开了两颗,乱糟糟的。


    陶茹之古怪地瞥他一眼,他接收到视线,追问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她偏头看向窗外数落他:“你衣服也不穿好点,这么大人像个什么样子。”


    林耀远听笑了。


    “很热啊,我自己的车里我还不能脱?”


    “……随你吧。”


    陶茹之调整了一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坐姿,闭上眼说:“我睡一下,你到了叫我。”


    林耀远直接关掉了电台的音量。


    她又咕哝出声:“不用全关,开一点好了。”


    “现在有声音你也睡得着?以前我发出动静你就拍墙壁。”


    陶茹之不吭声了,假装已经睡着。


    她怕如果车内太安静,身边林耀远的动作就会太清晰。


    她不想太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


    伴随着车内低低的广播声,两个人一路无话,相安无事地到了目的地。


    陶茹之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开到了他家附近,也是一片住宅区。


    车子驶进地下车库,陶茹之疑惑道:“你带我这里干什么?难道这里也是你的房子?”


    “当然不是我的,我那套都没还完贷好不好。”他熄火,解开安全带道,“不过这套说不定会是你的。”


    “……我的?”


    “他们决定给你买套房子作为婚前礼物。一套只属于你的房子,上次也提到过。”


    陶茹之惊讶道:“光是拆迁的钱根本不够啊,他们哪来的预算?”


    有一件事过年重逢的时候大家刻意不提,毕竟是过年喜气洋洋的日子,而且事情都算过去了,也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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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的必要,所以陶茹之其实并不算了解个中原委。


    当时她还在英国,事情发生后陶康笙才打电话给她,三言两语地说自己对不起她。


    陶茹之追问之下,他才勉强说自己19年的时候从单位里出来想跟着人创业,原本或许是有可能成功的,只是时机太不凑巧,席卷全球的疫情如狂风过境,什么都没剩下了。


    结果就是这些年的积蓄全赔进去了,还不够,林棠娟和林耀远分别帮衬了很多,不然或许当年连唯一的房子都保不住。


    而这些事陶茹之都一无所知,到最后窟窿填平了才告诉她。


    她一个人在国外自力更生,他们不想给她更多的负担。


    如果没有林棠娟和林耀远,也许爸爸就要去住出租屋,而她也必不可能在英国高枕无忧地生活工作,日子会倾斜向哪一边呢,她不确定,总之不会如现在轻松。


    那是陶茹之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如果没有他们,她将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去承担生活的突袭。


    而意识到这点的陶茹之感到的并非是安心。


    她很害怕。


    这种害怕在当年大四她交换回国时就浮现过。家里大家都在,每个地方都满当当的,厨房里爸爸在做饭,客厅里林阿姨在拖地,阳台上林耀远在晒衣服。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心头惶惶,记不起以前的家里是什么样子的了,那个总是安静,很多时候只有电视发出声音的房子。


    陶茹之回过神,听见林耀远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招魂。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你说什么了?”


    “……不是你问我钱从哪来么?”他无奈地重复,“就是那笔拆迁费,他们说够。”


    陶茹之不信道:“怎么可能够啊?”


    看着林耀远不回答却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她突然感觉到不安。


    “他们不会不打算给自己买房吧?”


    “那倒不是。”他垂下头抚摸着指节,语焉不详道,“不如你直接问老陶吧。”


    陶茹之狐疑地掏出手机,很快被陶康笙接通。


    “喂,爸。”陶茹之开门见山,“要给我买房是怎么回事?上次不是都说了钱不够吗,你们操心你们自己的就可以了。”


    陶康笙的回答却令她意外。


    “钱够的,你放心。”


    陶茹之更疑惑了:“啊?那套老房子怎么可能值那么多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子,陶康笙叹了口气,有点难以启齿。


    “你过年走后我和娟研究了之前开新区的政策,现在我们卡时间点离婚的话按两家算,可以多拿一份安置费。”


    陶茹之听懵了。


    “什么意思?”


    “我们也不想出此下策,但现在你都要成家了……这几年你在英国爸爸没办法帮你出力,不能到你打算结婚了也什么都帮衬不了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


    陶茹之的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


    陶康笙认真道:“这其实是你林阿姨先提出来的,她坚持说你如果要结婚,就必须在京崎要先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你放心,我们就形式上离婚,先分居一段时间,等这个事情尘埃落定了……”


    陶茹之挂掉了电话。


    大脑被这个信息砸了一记重锤,一时间木在位置上。


    林耀远也没说话,体贴地给她时间消化。


    良久,陶茹之茫然地看向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比你早两天,他们对我也是先斩后奏。”


    “……你一点不惊讶吗?”


    “还好吧,毕竟也不算是真的分开。”他的反应比她镇定许多,“这不就是他们吗,如果要在我们和他们之间做选择,他们一定会选我们。”


    陶茹之乱糟糟地揉了一把头发,拉开车门无头苍蝇似的离开。


    林耀远也匆忙跟着下车,在背后叫住她:“你不上去看房子了?”


    陶茹之烦躁道:“我怎么可能上去看?!这钱花着你觉得我能安心吗?”


    “你不花他们不是白折腾了。”


    她头也不回:“那就让他们白折腾吧!”


    林耀远停下脚步靠在车门边,目光追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远去。


    *


    陶茹之此刻只感到荒唐。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心里的沉闷,打车回家的路上,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叫《萤火之森》的动漫:一个妖怪和女孩相爱了,但他们相爱的前提是女孩作为人类不能碰到对方,因为妖怪被人类碰到就会灰飞烟灭。于是,他们一直用牵着树枝代替牵手。哪怕女孩跌倒他也只能袖手旁观。


    但最终妖怪还是灰飞烟灭了。


    女孩精心守护的,到死前都没能碰一下的恋人,居然是被一个路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毁灭的。


    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看完结局时的荒唐和难受。


    陶茹之独自打车回了家,郭文康没有回来,她给他留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往常她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扰他,隔了一会儿郭文康看到消息,立刻回复:「怎么了?我尽快回来,但说不好。」


    但这个“一会儿”实际上已经隔了两个小时。


    已经昏昏欲睡的陶茹之没有了倾诉的精力,转而说:「没什么,跟你说下我下周出差。」


    「我现在回家了。」这下他消息回得很快,「可是下周不是你生日吗?」


    「嗯,所以提前告诉你,免得你帮我花心思了」


    「那我们出发前一天一起吃晚饭,我会请出假的!」


    「没关系,我先睡了,晚安。」


    陶茹之翻了个身,将手机塞进枕头底下,熄灭灯。


    第 6 章


    陶茹之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她拒接家里的来电,表达自己绝对不会去看房子或者动用那笔钱的态度。


    他们既然先斩后奏,那她也可以充耳不闻。


    她在飞去新城的航班之前收到林耀远的消息, 他说:「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以为她只是一时震惊,需要时间消化。但通过这几日, 他终于明白陶康笙的举动真的触碰到了她的雷区。


    飞机起飞, 陶茹之开了飞行模式, 被迫无视了这条消息。


    结果落地新城,刚一开机,陶茹之的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


    来电人是林耀远。


    “喂……”陶茹之一边走下飞机一边压低声音接起。


    “你要怄气到什么时候, 干嘛连我也波及?”


    他语气不善地向她开炮。


    陶茹之也机关枪似的回应:“一, 我不是怄气。二,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我刚落地。”


    他语气稍稍缓和:“你不在京崎?”


    “嗯, 来新城出差。”


    “好吧, 那你回来告诉我, 还有房子要看。”


    “我说过我不要。”


    “事情已经发生了, 你不要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我就要像个废物一样地接受这份好意吗?”


    她的声音陡然变大,引得前后的人侧目。


    陶茹之意识到失态,难为情地掩住电话说抱歉,随后小声道:“就这样吧,挂了。”


    她摁掉电话,在摆渡车上和小助理碰头。


    小助理端详着她的脸色, 小心翼翼道:“没事吧姐, 我刚听到你好像在打电话跟人吵架……”


    “我没事。”陶茹之迅速调整表情, “再和康盛那边确认下时间,还有车子和酒店, 都确认好了吗?”


    “都确认过了,康盛派的车已经等在机场了。”


    “辛苦了。”


    陶茹之趁着等行李的间隙,拿出平板和助理对起了接下来几天的流程细节。


    第一天的安排很轻松,接机到酒店后下午先稍作休息,接着晚上会有康盛的人来接风吃饭。


    避无可避的开场白,无聊的应酬,但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这些年她的酒量锻炼出不少,在英国的时候倒是没这些必须的酒局社交,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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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力大,而伦敦的喝酒氛围太好了,至少她感觉是这样。下班的路上随意走进一家bar,点一杯带甜度的鸡尾酒,她能自酌到微醺,再踩着高跟鞋精准地一个人回到家。


    那个第一次喝酒到晕乎的陶茹之,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酒局上陶茹之喝了不少,小助理不怎么能喝,但仗着年轻被灌了不少,最后反倒是陶茹之驾着人把她送回酒店。


    把人安顿好,陶茹之正要走,胳膊被扯了一下。


    小助理大着舌头说了一句胡话,陶茹之凑近仔细一听,发现是一句:“茹之姐,生日快乐哦,我是不是第一个祝你生日快乐的人?”


    陶茹之哭笑不得地轻拍她脸:“是啊。不过很遗憾,距离我生日还差一个多小时。”


    “那不管,我就是第一个!”


    小助理喝了酒性格大变样,相当大胆。


    陶茹之哄着她松手:“是,你很棒,好好休息吧。”明天起不来你就完了。


    小助理终于松了手,却在陶茹之直起身前又大着舌头八卦道:“茹之姐,你在飞机上吵架的人是男朋友吧?我知道肯定是的!”


    “又很遗憾。”陶茹之看向落地窗外的灯火,“他是我……”


    现在这个情况,到底该怎么定义呢?


    “是我一个亲近的人。”


    *


    陶茹之回房间卸妆洗澡,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重新下了楼。


    酒店距离码头不远,虽然很累,但她不想在睡觉中度过二十九岁的零点。


    也许一个人散步在异城的街道上度过是个不错的选择。


    快接近凌晨的河面上早已没有了观赏的夜游船,河面上变得寂静,只有一排倒映在河面上的灯光,长长短短。


    陶茹之正拿着手机拍景色,屏幕上接二连三地跳出了好几条讯息。


    「宝宝生日快乐!你休息了吗?」


    「女儿生日快乐[玫瑰]房子的事是爸爸自作主张,你不要再生气了」


    「茹之生日快乐呀,我和你爸爸的消息谁更快!?」


    不知不觉,十二点到了,他们卡着点一一发来消息。


    陶茹之先回了林棠娟和郭文康,最后看着陶康笙的消息不好受地叹气。


    她拨通了陶康笙的电话。


    “喂,爸。”


    陶康笙忙不迭应声:“我还猜你是不是睡了。”


    陶茹之反将一军:“倒是你还不睡,你几岁我几岁,学我熬夜啊?我是有工作没办法。”


    “现在不都赶时髦,要零点发。”他语气还有点小自豪,“我和娟打电话互相监督对方不许睡来着。”


    “你别祸害林阿姨了,让她赶紧休息吧。”


    “你也赶紧去休息吧,工作这么晚,要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陶康笙不再谈及房子的事,很干脆地想结束对话。


    陶茹之仓促地在他挂断前出声:“爸,对不起。”


    电话那头一顿:“……说对不起干什么?”


    “该说对不起的人本来就是我。”陶茹之看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脸庞在自己身侧路过,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口,“我生气的不是你,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我在气我自己。”


    陶康笙无奈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去英国读研的学费生活费花了你很多钱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大笔开销,你不会想要去创业闯一闯。”


    他立刻反驳:“当然不是的!”


    “你这么反驳就是了。”陶茹之苦笑,“如果现在我赚的钱足够多,多到除了婚房还可以轻松再买下一套房子,还需要你们做出这种类似于欺骗的牺牲吗?”


    陶康笙闻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那这一点,爸爸不是和你半斤八两吗?要是爸爸足够有能力,当时也不至于满盘皆输。”


    “你那是碰到不可抗力,只是运气不好。”


    “好,那爸爸只是运气不好,其实实力不错。”他认真说,“所以青出于蓝,我的女儿实力也只会比爸爸更好。”


    “……我还不够。”


    “哪有什么够不够呢。社会不是几百人的年级,没有谁能来分出第一第二,所以你只能自己当老师给自己判分。那爸爸当一回校长吧,我觉得陶茹之同学就是我心目中的垫底。”


    “垫底?!哪有这样的……?”


    “因为事事做完美太累了啊。你要事事做到完美,有时候就做不成自己。”


    陶茹之怔在原地。


    “所以茹之,在爸爸这里,你可以把事情做到最糟糕,没关系,只要你能开心做你自己。”


    她说不出话,吸着鼻子,仰面朝向夜空。


    太好了,幸好这里是她之前未踏足的新城。要是自己没忍住当街哭出来,大概也不会太丢脸。


    她挂掉电话,就在情绪要决堤时,林耀远的电话突然打进来。


    一通相当延迟的电话。


    仿佛半夜睡醒,意识到今天已经到了她生日,匆忙亡羊补牢。


    不过比起去年连生日祝福都没有,算是一种进步吧。


    陶茹之其实并不在意这一点。如果她在意,早在两年前他忘了她生日后就会停止给他买礼物。


    但她没有,很好地展现了身为姐姐该有的风度。


    因此,陶茹之仍打算接这通电话,但不是现在。她需要先平复一下情绪。


    只是手指的那根神经却仿佛已经和大脑失联,在看见来电名字的瞬间自动按下了绿键。仿佛潜意识一直在期待这个名字出现。


    “喂。”


    电话里已经传来林耀远隔着远洋略有些失真的声音。


    陶茹之多次吞咽,也状似平常地喂了一声。


    他却从这一声喂里,问她:“你怎么了?”


    长久的安静,她不出声,他也不挂断,周围的一切逐渐变得不再那么陌生,还算熟悉的街头,车水马龙,绿灯闪烁。气温变得寒冷,陶茹之仰起头,看见天上飘起了小雪。


    一场近十年前的雪。


    不满二十的她捏着手机,呼着白气,听电话那头林耀远的自行车慢慢转动的链条声。他正听她那些无聊的碎碎念,一路推着车回家。


    而此刻没有雪,没有车,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在二十代尾声充满疲惫的陶茹之。


    她那些亟需排遣的碎碎念,那个推着车的人还会听吗?


    “我很好。”陶茹之近乎自言自语地呢喃,“只是我突然很想回家。”


    林耀远没有问为什么,顺着她回答:“那就回来。”


    “我没有任意门啊,怎么回来呢?”


    他一本正经:“那我就送一扇任意门给你当生日礼物?”


    她配合道:“那去哪里可以领到?”


    “梦里。”


    “……”她好笑地翻个白眼,“那算了,我不要了。”


    “怎么了?”林耀远轻飘飘地调侃,“哦,是不想梦见我吗?”


    陶茹之语气微顿,笑着:“不介意啊,正好很久没梦见你了。”


    说完,她匆匆掐断电话。


    *


    第二天早上九点,她和小助理准时在酒店大堂集合,搭康盛派来的专车前往公司。


    车上小助理惶惶地跟她道谢说:“姐,我昨晚喝太醉了,给你添麻烦了!”


    陶茹之故意吓她:“没事啊,你跟我抖了好多公司八卦,我听得津津有味,还挺值的。”


    小助理面如土色:“啊——啊?!”


    陶茹之点到即止:“我逗你的。”


    小助理:“……姐,没看出来你还蛮调皮的。”


    陶茹之笑笑:“是吗?我以前还恶作剧呢。”


    小助理脸色更惊恐了:“完全想象不出来。”


    *


    十点,车子驶到康盛制药的总部。


    陶茹之和小助理下了车,却没看到联络人,照理来说应该有陪同人员到点下来接她们。


    “我问一下。”


    小助理噼


    弋?


    里啪啦地开始发消息,陶茹之点头说不急,一边环顾四周的环境,毕竟观察公司的门面也是尽调很重要的一环。


    这一观察,立刻让陶茹之察觉到一个非常异样的因素。


    在进入大楼的机器匣口站着一位全身黑衣的中年女人。她的样子并不起眼,不过手臂上一条代表丧事的黑布纱,以及和四周正在匆忙上班流动的人群相反的静默,让人很难忽视她。


    接着,一楼电梯打开,对接他们的人匆忙地跑出来。


    “不好意思啊陶经理,刚有个突发情况耽搁了,我们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您们跟我上去吧。”


    陶茹之和对方寒暄几句,视线却一直注意着匣口附近的女人。门口两个保安直奔着女人的方向过去,很粗暴地要把人拉走。


    陶茹之有不太好的预感,问对接人:“那边发生什么事?”


    对接人有些慌乱道:“没事的陶经理,这不用您操心,马上就处理好了,我们现在上去吧。”


    黑衣女人挣扎中喊出的一句话却让陶茹之无法坐视不理。


    ——“我不会拿我爸的命和你们碰瓷!”


    陶茹之即刻作出判断,在保安把人强硬拉走前出手阻拦,把人留了下来。


    她向女人伸手:“你好,我是华阳的项目经理陶茹之,正在负责康盛的并购项目。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人从激动的情绪中慢慢深呼吸,一边端详着陶茹之。


    “我姓于,于殊云。”


    她哑着声音回答。


    陶茹之安抚地冲她微笑:“现在有时间吗?先和我聊一聊吧。”


    不顾对接人的阻止,陶茹之当机立断把人带回了车上,让小助理先上去解释情况。


    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于殊云紧绷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稍微松懈了些许。


    陶茹之拧开保温杯的瓶盖,倒了热茶递过去,先从无关的开场白说起:“今天天气挺冷的,喝一下暖暖吧。”


    “……谢谢。”


    对方接过,两方陷入短暂的沉默,陶茹之见时机差不多,才斟酌着问:“是家人走了吗?”


    “是我父亲。”于殊云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他是两年前红麴保健品的受害者。”


    短短一句话,听得陶茹之心头一沉。


    她轻声道:“节哀……”


    “我没有空悲伤。”于殊云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恨,“他是因为肾衰竭走的。”她抖着手从包里甩出一叠文件,“这是我父亲自从两年前住院后一直到他去世的病历,这些都可以证明我没有说谎——我必定要为他的死向康盛讨要一个说法!”


    “如果情况属实,康盛肯定要负起责任。”陶茹之的面容跟着严肃,“不过我可以了解一下两年前的情况吗?”


    于殊云点了下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两年前他检测出来肝炎,是红麴中毒引起的。一开始我们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看了新闻才知道是他吃的保健品有问题。我们就想告康盛,但康盛找到我们想私了,我不想私了,但我爸心肠软,觉得病情也不严重,就想算了……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想到他会肾衰竭。”


    于殊云咬紧牙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康盛那点赔偿早搭进医药费里,根本不够,我们又把房子卖了,就盼着能把人救回来。他走的前一天精神头还特别好,跟我说看见窗外好像有一朵花开了。是不是春天提早来了,他想和我去爬山。我高兴地想,也许等到春天真的来了的时候,我们真的能去爬……”


    话语戛然而止。


    她说不下去了。


    车内陷入难言的沉寂,空调运作的声音就显得刺耳,听上去,像一阵阵响亮的呜咽。


    *


    陶茹之送于殊云离开后,还没有消化好情绪,康盛这头的并购负责人王濛就赶紧下来了。


    他省略了装模作样的寒暄,直奔主题地保证道:“陶经理,刚才的事情让你见笑了。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们会尽快解决的,绝对不会影响我们的并购进程。”


    “解决?怎么解决?”陶茹之反问,“你们见到人第一反应是让保安把人拉走,连对方的诉求都没弄清楚,你们拿什么解决?”


    王濛见怪不怪道:“这种无非都是尝到赔偿甜头……”


    “她这次不要钱。”陶茹之打断他,“要的是一个公开道歉。”


    王濛微微惊愕,尔后不以为然。


    “都是话术罢了,当然不会一开始上来就说我要钱,但最终就看给多少钱让她满意了。这才是她要的‘道歉’。”


    “可我不觉得她是在拿乔。”


    “陶经理,我看你还是年轻。”王濛听完她的话后笑了,“这年头的人为了钱什么做不出来,父母都走个把月了还把尸体晾在家里拿点养老金。现在的人啊,死了不被榨点东西出来,哪能叫死啊?总之你先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的影响压到最小。”


    陶茹之沉默半晌,决断道:“王总,今天我先不上去了,我需要先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华阳。”


    王濛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假笑道:“当然,当然。不过我还是那句话,陶经理一定要相信我们,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


    “我认为这是很大的问题。”


    陶茹之回到酒店,整理了一下大致的情况后跟华阳召集了线上会议。


    她非常明确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我和那位女士谈话的过程中可以确定她要的不是赔偿,而是公开道歉。但康盛目前不这么想,即便他们最后认知到这一点也不会这么做,这和当年承认出现病例不是一个量级的声誉损失。这对我们收购它们很不利。”


    张盛和李羌等人坐在会议室里,大家听着,却都神色轻松。


    皱着眉头的只有陶茹之一个人。


    她继续分析道:“我觉得很有可能双方会僵持不下,于殊云那边会再一次提出诉讼。”


    张盛听出陶茹之话里有话,直奔主题:“那你的结论是?”


    “我建议收购康盛的事需要放缓。”


    张盛的表情终于不耐烦,他按着眉心,慢慢道:“首先,我很认可你的谨慎。这件事情虽然不好解决,但要看放在哪个维度。要是和收购康盛相比那就是小事了。”他转头问李羌,“如果真的打起官司,康盛有几成能赢?”


    “这里面可操作空间很大,主要是时间问题,已经过了两年,当年对方还拿了赔偿撤诉过一次。现在要是再告,光有病例证明红麴那款保健品是致死原因是不充分的。”


    陶茹之不认同道:“这不是打不打赢的问题,进入到打官司那一步就对我们不利了,我们没必要冒着风险去收购一个官司缠身的企业。”


    “所以我们不能被动等到那一步。”张盛透过镜头盯着陶茹之,“这就看你的工作能力了陶经理,如果她能安静,我们顺利收购,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


    “康盛开发的针对糖尿病的新药进入到哪一个程度了?这一点才是你尽调最应该关心的第一个重点。真是什么大纰漏那确实应该重新考虑,但像今天这种小纠纷,真不至于。”


    他直接起身,其他人陆续跟着离开,画面突兀地切成黑屏,映出陶茹之略显可笑的脸。


    她看着自己的脸真的忍不住笑出声。


    ——这就是二十九岁的第一天吗,真是“精彩”。


    微信里郭文康问她生日这天过得怎么样,陶茹之脱力地捧着手机打了很长一段的话。她想告诉他今天发生的意外状况,但还没有写完,对话框里又跳出一条:「我先去开个小会」


    陶茹之打字的动作一停,然后慢慢地把未发送的长段文字尽数删去,改成一条简单的回复。


    「我刚结束工作,有出一点小问题,没事」


    陶茹之放下手机,勉强从沙发上站起来,摸去卫生间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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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冷水脸,眼睛很胀,眼压压迫着神经导致太阳穴的位置隐隐作痛。


    看来自己生日的最后几小时要在头痛中度过了。


    本来还想趁着生日的最后几小时稍微犒劳下自己,这下连出去觅食的精力都没有。陶茹之转而叫了个外卖,等餐来的间隙昏沉地躺在沙发上挺尸。


    半梦半醒间电话响起,陶茹之闭着眼接起:“你好,麻烦让酒店送上来吧。”


    “你点了外卖?”


    意料之外的声音让陶茹之的头更痛了。


    “是啊,还用了满减五元的券。”她拿远屏幕,看着屏幕上林耀远这三个字,重新又贴回耳边,“你打来有事?”


    “哦,没什么事。”他说,“昨晚我连生日快乐都没说就被你挂了,想起来补一句。”


    “太没诚意了,免了。”


    “那我给你生日礼物总算有诚意吧?”


    “也不用,你都不要让我再给你送生日礼物了,凭什么你要给我送。”


    “算我补前两年。”


    “……”陶茹之揉着太阳穴,无所谓道,“那你送,地址就是现在这个,送那里就行了。”


    “我想问的是你此时此刻的地址。”


    “……嗯?”


    “住哪个酒店?”


    陶茹之心头一惊,又觉得不可能。


    “你问这个干什么?要给我点一顿好的外卖?”


    林耀远一声bingo。


    他夸张道:“我们的心居然还有一点灵犀。”


    陶茹之切了一声,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瞬间倒回沙发。


    她想说不用浪费钱点,林耀远的下一句话差点让她手机砸到脸。


    “我现在准备叫车了,地址呢?”


    没有回答,电话被啪唧切断了。


    过一会儿,平静下来的陶茹之拨了回来,语气仍是惊疑的。


    “……你别告诉我,你现在人在新城。”


    “真的啊。”他欣赏着她的惊吓,语气也因此更轻快,“我打开任意门过来的,来把它卸下来送给你。生日快乐,陶茹之。”


    *


    晚上十点,一辆出租停在陶茹之下榻的酒店门前。


    陶茹之坐在酒店大堂的休息区,面朝着落地窗,一下子注意到了那辆车,以及从车上下来的人——一个中年男人夹着公文包走进酒店。


    陶茹之撇撇嘴,又开始频频低下头看手机,她和林耀远的聊天界面。


    她问:「到底是真的假的,你别跟我开玩笑。」


    他说:「好吧,那不开玩笑了。我真的在新城,但是有工作」


    陶茹之不想去验证这句话的真假,姑且,就相信他说的,因为这对大家都好。


    新城的这个晚上空气很潮湿,白日的天空就是一片什么都装不下的浓白,到了晚上,那些白色坠落,变成一片又一片的雾气。


    陶茹之没有听见雨声,但在抬头时看见落地窗上忽然湿了。


    一点,两点,窗外的灯光混着细雨,黄澄澄的雨幕里,一束红色的车灯射进来。


    那束红色晃得陶茹之下意识闭眼,再睁开眼时,黑色大衣的林耀远推开门下了车。


    他明明没有伞,却不着急进来,目光搜寻了一圈,发现了坐在窗边的陶茹之。


    陶茹之看着林耀远走在雨幕的那一侧,走到她面前,隔着蒙蒙的窗户抬了下手。


    嗨——她凭口型判断他说的。


    雨细密地下着,他笼在光晕的雾气中。一时间,陶茹之觉得那不是雨,世界像一口小锅,滋滋地蒸腾着水汽。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仿佛这个冷淡的夜晚在林耀远出现的这一刻,开始沸腾了。


    第 7 章


    林耀远走进酒店大堂, 身上的黑色大衣因为刚才淋在雨中而沾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将它脱下,一边向窗边的陶茹之走来。


    陶茹之注视着他坐到自己对面,他的头发也湿了, 凌乱的样子倒有几分少年时的影子。


    于是陶茹之有些恍惚,仿佛走过来坐下的是十七岁的林耀远。他在台风天的阳台淋湿了半边肩膀, 在她的催促下回屋, 阳台门粗心地没有阖紧, 风铃被狂风卷起的声音溜进客厅。


    陶茹之偶尔还能回想起那个清脆又暴乱的声响。


    “你发什么呆?”对面的林耀远伸长手臂,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刚才也这么傻看着, 招呼都不跟我打。”


    陶茹之回过神, 吐槽他:“那是因为很久没看过这么中二的举动了,你还当自己十七岁呢?”


    他笑笑:“我现在的长相和十七岁也没什么差别吧?”


    “你也是奔三的人了,别这么不要脸。”


    “那还是你先一步奔三, 我不着急。”他把手边的袋子拎到桌上, 推到陶茹之面前, “给你的奔三生日礼物。”


    “……不用再强调了。”陶茹之掂了掂袋子, “不是说要送我任意门吗?不是任意门我不要。”


    他信誓旦旦:“你拆开看啊,这就是任意门。”


    陶茹之狐疑地想,他不会真是买了什么哆来A梦的任意门手办来糊弄她吧?


    在他气定神闲的注视下,陶茹之拆开袋子,结果拆出了一个便当盒。


    “这是……?”


    她打开便当盒,里面是几样小菜:泡椒萝卜, 凉拌杏鲍菇, 醋泡海蜇。都是爸爸惯常爱做的凉菜。


    林耀远解释用意道:“虽然没办法让你的人整个回去, 但至少你的舌头可以在这一刻通过这个‘任意门’回家。”


    陶茹之震惊地呢喃:“你从店里买的?还是我爸做的?你怎么跟他说的?”


    “问题太多了——”他打断她,把餐具翻出来塞她手心, “先吃!”


    陶茹之迫不及待地尝了一筷子,果真是熟悉的味道。


    她不可置信:“……你怎么办到的,总不能今天你还飞去了白菏吧?”


    “你真当我有任意门?”


    “那是京崎哪家餐厅?做的手艺和我爸真像。”


    “你觉得呢?”


    陶茹之看着林耀远,逐渐露出意外的神情。


    “……你做的?”


    他扬起笑容,略带着点臭屁:“这几年跟老陶学了几手。味道像吗?”


    她又夹了一口,坦白道:“得他真传了你。”


    林耀远听到这个评价,露出没有白给你带来的满意神色。


    在这个下着小雨的夜里,流淌着古典乐的酒店大堂,一切都和白菏那栋老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当味蕾尝到食物的味道,又或许是对面坐着林耀远,陶茹之觉得自己就坐在那方窄窄的客厅里。


    她快速地扫空了食盒,感叹道:“想不到你还会跟我爸学做菜。”


    林耀远不以为然:“一个人在外总要学着做点吃的。”


    这话倒不假,陶茹之后悔道:“是,我当初要是也记得跟我爸学两手,在英国那阵子的幸福指数应该会大大上升。”


    林耀远忽然不经意地问:“你不是说郭文康很会做饭吗?那他和老陶比,谁做得更好吃?”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爸。”


    林耀远点点头:“这么说,我也做得比他好了。”


    陶茹之眼皮一跳,有一下卡壳,然后接上他的话说:“嗯,所以你女朋友比较有福气。”


    林耀远笑道:“哦……这还是你第一次提起我女朋友的事。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好奇她。”


    陶茹之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指上,不合时宜地拔着上面的倒刺。


    让自己看上去很忙,脱口的话也就显得漫不经心。


    “我没必要好奇她,这轮到林阿姨来操心就好了。”


    林耀远注视着她低下去的发旋:“这话可不像一个好姐姐。”


    她仍未抬头:“那就谢谢你给我这个不好的姐姐不远万里送来任意门了。”


    “不客气。”他伸了下懒腰,眼皮也耷拉下去,“只是顺便而已。”


    林耀远在同家酒店定了房,两人随后坐电梯上楼,在不同的楼层道别。


    电梯门开,先到林耀远的楼层。他把手中还剩下的一个袋子递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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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梯。


    门慢慢合上,陶茹之扒开袋子。


    里面装着一块便利店卖的提拉米苏。


    *


    这之后的三天陶茹之都没再和林耀远联络,甚至也不知道他还住不住在这家酒店,是不是已经回了京崎,又或者去哪里出差。


    她自顾不暇,忙着处理康盛的并购隐患。


    至少在她结束尽调回去之前,她得确保于殊云改变了主意,不然她就交不了差。


    王濛嘴上含含糊糊说已经在顺利沟通了,但陶茹之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是在应付她,实际上根本不顺利。


    从康盛的公司出来后,陶茹之翻出于殊云当时留下的电话拨通。


    “于女士,我方便再跟你聊聊吗?”


    电话那头冷声:“你也是来跟我聊赔偿的事的么?”


    陶茹之柔声说:“其实我真的觉得这是目前对你最好的选择。”


    于殊云直接将她电话挂了,态度和上次截然不同,大概是这几天一直被康盛纠缠,显然也将她视作帮凶。


    不过,她事实上也正是做着帮凶的活不是么?


    但陶茹之也没有办法,这是她的工作。


    她只能锲而不舍,再次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站在于殊云的角度帮她分析最有可能的结局会是什么样,表示自己虽然是站在公司的角度,但也同时尽可能地想帮她。


    那之后于殊云没有回信。


    直到次日,陶茹之冷不丁收到回复。于殊云给她发了个地址,说是同意谈一谈。


    陶茹之看着地址,西苑,那是郊外的墓地。


    *


    日暮西沉,墓园笼罩在霞光中,于殊云蹲在墓碑前的影子也被拉得斜长。


    陶茹之慢慢地走近,躬身在墓碑前放下一束花。


    于殊云神色疲倦地说了一声谢谢。


    “今天是他跟我说想去爬山的日子。”于殊云慢慢直起身,“不知道他去的地方有没有漂亮的山。”


    陶茹之微微走神,然后说:“一定会的。”


    “不用说这种假惺惺的话来安慰我。”


    “我是真的觉得他会去到漂亮的山。”陶茹之回忆道,“因为曾经有个人跟我说,他想象中的鬼魂是自然的一部分。比如吹过我们的风,脚下的石头,远处的海,也许都寄居着埋葬在里面的一个人的鬼魂。所以我想,你父亲可能就成为了山的一部分,永远等着在迎接你完成和他一起爬山的心愿。”


    于殊云的神情松动,半晌,叹了口气,扭过脸来和陶茹之对视。


    “请你不要再劝我了,我看了你发的信息,我能感觉到你和那些来劝我拿赔偿闭嘴的人不同,所以这也是我最后还是愿意和你聊聊的原因。”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康盛他们的态度了,他们是不可能道歉的。”


    “那我就起诉他们。”


    “你觉得你能起诉成功吗?”陶茹之一针见血道,“你现在的经济状况大概连诉讼的费用可能都负担不了吧?”


    于殊云不置可否:“我可以去借钱。”


    陶茹之有一瞬间的失语,不敢相信地问:“你明明有更好的生活可以选,为什么要选一条截然相反的路?要一个道歉这种事真的重要吗?如果你父亲看到他离开之后你的生活因为他而变得那么难,你觉得他会好受吗?”


    “或许他不会。但我能确定的是如果我选择接受这笔钱,我一定不会过得好。”


    “为什么?”


    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树梢乌鸦飞过,于殊云的胸膛忽然急促地起伏,似乎即将说出来的话在她身体里混乱地争斗。


    随后,那些话语仿佛混着血一般从她身体流淌出来。


    “给他买那款保健品的人是我,每天督促他记得吃的人也是我。”于殊云喃喃自语,“我想要他好好活,可为什么最后好像害死他的人也是我?”


    *


    陶茹之最后没能说出什么足够宽慰的话,她离开墓园时,天快暗了,于殊云站在她身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陶茹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哭。


    她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连路旁的树都比她吵闹。风会带过叶子沙沙响,草叶里会有虫鸣,可那个人像是失去了语言,在说出了那句话之后。


    于是回去的一路上,陶茹之的脑海里也都是于殊云的那句话,“我想要他好好活,可为什么最后好像害死他的人也是我。”


    车子驶到到酒店,陶茹之下车时一抹脸,惊愕地发觉脸上有眼泪。


    那本该是在于殊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到她这里?


    她快速地抹掉,回房间后一头栽倒在床上,疲倦地睡着了。


    醒来后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没有拉,这座陌生的城市灯火通明,不会计较谁今夜失眠。


    陶茹之爬起来洗了把脸,叫了个外卖,然后给林耀远发了一条微信,问他忙不忙。


    过了半小时她吃上外卖,林耀远回了消息说刚回酒店。


    她吃惊地发送:「你还在新城?」


    对面一串无语的省略号。


    「我走了难道不和你打招呼?」


    陶茹之默然,心想因为我就没打算和你打招呼,只好心虚地回了两个哈哈。


    「你找我有事?」


    「嗯,你要是不忙的话我跟你聊一下」


    「我等下还有个电话会议,大概半个小时」


    「那等你忙完了」


    「ok,我忙完去找你,你在酒店?」


    「嗯」


    「房间号」


    「……我们去外面聊吧,我找家咖啡店」


    「外面又在下雨」他回道,「有点麻烦」


    「那就去顶楼餐厅?」


    最后一句,他发来语音。


    “你有男朋友,我也有女朋友,你担心什么呢,陶茹之?”他轻松十足的语气,“就在房间里,不然免谈。”


    第 8 章


    陶茹之赶在林耀远上来前匆忙地收拾房间, 把扔在沙发上东一件西一件的衬衫、内衣统统收进行李箱。


    整理完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她匆忙地坐在梳妆台前把卸下的妆又补上了,不是全妆, 只是打了底。


    快三十的皮肤,经不起细看的素颜:法令纹, 连日加班的眼下的乌青, 因生理期爆出的痘印也还没完全消下去。她仔细地把这些瑕疵遮掉, 再调暗灯光,这样的话看上去会比较接近十年前的皮肤吧。


    陶茹之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回过神, 噌一下站起来跑进卫生间又一把卸掉。


    化妆油糊住眼睛的时候, 门铃响起来了。


    于是,她比自己预想中还要狼狈地去开门——头发被打湿着,脸上刚卸过妆被搓得很红。在林耀远低头看过来时, 她还是有几分僵硬地别过脸, 庆幸着灯光的亮度忘记调回来。


    林耀远却只是淡淡把目光偏开, 径直进门, 在沙发上坐下。


    他单刀直入地问:“难得你找我,一定是有正事了?”


    “对。”


    陶茹之立刻跟着切换状态,把准备好的一份文件递给林耀远。


    “这是两年前康盛的一款红麴保健品被联合起诉后又被撤诉的案子记录,你可以看看。”


    林耀远扫了一眼:“我有点印象,怎么了?”


    “康盛是华阳目前打算收购的公司,我正在负责这个项目。领导催我催得很紧, 他们很看重这个项目, 综合来看确实是利大于弊。”


    林耀远了然地点头:“哦, 新官上任的第一个项目,那是得打出漂亮的第一枪。所以你想咨询法律方面还有没有什么风险?”


    “其实我已经知道它接下来会有什么风险了。”


    “什么意思?”


    “当年撤诉的其中一个人很有可能要再次提告。”


    “事到如今?”


    “因为她爸爸最近肾衰竭去世了。”


    林耀远略一思索作出判断:“那会有一点复杂, 但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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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讲对方很难告赢你们,你不用担心。”


    “担心……”陶茹之自嘲地摇头,“我是担心,但我担心的是她能不能赢。”


    林耀远的神色中露出轻微的诧异。


    陶茹之坦白来意:“我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认识厉害并目前有空的律师可以介绍的,能扭转局面的那一种,帮这个人打赢这个官司。”


    林耀远忍不住倾身过来探了探她额头。


    “看你脸挺红的,不会是发烧了吧?”


    陶茹之打掉他的手:“我很清醒!”


    “你很清醒怎么会说出胳膊肘往外拐的话?你不会是吃哪家公司回扣暗中让你阻挠收购了?”


    陶茹之嘴角一抽:“我这么没有职业道德?”


    林耀远笑了:“你现在做的事不就是吗。”


    “……”


    陶茹之叹口气,将这些天以及昨天去墓园看望于殊云的事一股脑告诉了林耀远。


    “我一直记得她说的那句话,如果孤立无援下去,她真的会自责一辈子,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父亲。但不是这样的,她不应该为企业的过失买单。”陶茹之郑重道,“如果道德和职业道德必须要二选一的话,我会选前者。”


    林耀远沉吟道:“我当然可以帮你,不过你要想好,这样的选择可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知道,当然是想好了才来找你啊。”


    “你一直都知道走哪条路对自己最好。”他微微歪了下脑袋,“这次不太像是你的作风。”


    “是啊,我一直都想要考满分,这么多年了,真的挺累的。”陶茹之轻松地笑起来,“所以偶尔,我也可以做‘错’一道题吧,让另外一个人拿到满分,因为她比我更需要一次胜利。”


    林耀远沉默不语,幽微的视线在陶茹之脸上游移。


    那眼神使她的轻松冻结,背脊又不自觉地挺直。


    “有问题?”


    “没有。我只是在想,要再喜欢上十年后的陶茹之或许是比当年更轻而易举的事。”


    他说得如此随意,在她听来却像是把一根木枝扔进火中,她的耳边传来枝条爆开的声响。


    她只能感受着火焰扑面的某种灼热,无法作声。


    然而林耀远随后的一句话又很自在地把火掐灭了。


    “我没有说主语是我。这只是一种类比表扬,你不用紧张。”


    陶茹之凝滞的胸腔缓缓地吐气,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和刚才没什么不一样。


    “所以你这是答应帮忙吗?”


    “嗯,我会帮你问问有谁愿意接,但……”他耸了下肩,“这算吃力不讨好的案子,你还要求有能力有闲,我不好说。”


    “我可以帮忙多加一些费用,只要对方愿意接。”


    他笑道:“那倒不用,我的面子还是值点钱。”


    “那太好了,你的面子还能打点折吗?”


    “……”


    “哈哈,开玩笑的。”陶茹之看了眼时间,开始赶客,“就先这样吧,我明天飞机。”


    林耀远略不满:“就这样?”


    “哦对……”她清清嗓子,“谢谢。”


    他失笑地从沙发上起身,并不遮掩语气中的无奈,说:“行,那就这样吧。”


    陶茹之轻抿嘴唇,轻声:“谢的还有之前的蛋糕。”


    他脚步一顿,继而挥挥手,拉开房间门离去。


    陶茹之也跟着起身,拉上刚才故意拉开的窗帘。


    他们互相背对着,她默数林耀远走向房门的脚步声,只希望那脚步声快一点,再快一点,离开这个房间。


    门把被摁下,窗帘也被拉上,脚步声也跟着停了。


    “陶茹之。”


    她听到他停在门边的声音。


    “你原来还在用柚子味的唇膏吗?”


    啪嗒,门轻轻关上,这句话也被留下和她关在一起。


    陶茹之转过身,整个人忽然脱力地倚靠在墙上。


    她看向梳妆台,台面上凌乱地散落着她刚才补妆时掏出来的物件,粉底、刷子、遮瑕棒……以及,和当年那管味道一样的柚子味唇膏。


    *


    隔日陶茹之结束出差回到京崎,一下飞机就赶回公司整理这一周的尽调报告,加班到深夜。


    郭文康知道她今天回来特意提早下了班,并且发微信告诉她给她做了夜宵。虽然这个早也已经是晚上九点——结果陶茹之还被困在办公室回不来。


    因为她提交报告之后,就被张盛紧急召唤到他办公室,针对她所提交的某块内容。


    “做好诉讼准备?”张盛兴师问罪,“我多给了你两天时间,不是让你给我提交这么一份结果的!”


    陶茹之早有所准备,不慌不忙道:“对不起张总,我私下找过于殊云很多次,她的确不愿意接受赔偿。”


    “是不愿意,还是不能够?”他把报告撇向一边,“还不是嫌钱少,康盛也当然不愿意多浪费钱,你这个时候就要充当关键角色给他们施压,你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解决这个问题就别想着我们会给他们开绿灯。”


    陶茹之强调:“张总,我的态度很明确,我是真的不想给他们开绿灯。”


    “你又要跟我车轱辘那些话了?要谨慎?”


    “因为现在看下来,官司其实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张盛叠在桌子下面的腿焦虑地开始抖动。


    “陶经理,我本来对你的能力寄予厚望,你一进公司就信任你给了你这么重要的项目,你却连这么点小问题都要我来操心。这次是一个随便碰瓷的人,下次又是什么?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办。”


    陶茹之沉默半晌,忽然变换了态度,从低头到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坐在办公桌边的张盛。


    她深呼吸,盯着他道:


    “张总,您的位置和我们不同,看问题的视角更广,更全面。所以一个失去父亲痛苦不已的女人在您这里只是一根刺进来有点扎手的针,但那是对方的一根救命稻草。而我很难忽视这一点。您说我没能力不成熟都可以,我却庆幸自己还拥有这种不成熟。我的想法很简单,企业犯了错,就该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康盛本意制药救命,但结果背道而驰,企业的信念又在哪里?您冲着他们开发的新药和市场无可厚非,但从长远考虑,除此之外是否还应该有更重要的衡量标准?”


    一口气说完,陶茹之因赶报告到现在而没吃晚饭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咕。


    张盛听得一愣一愣。


    陶茹之摸摸肚子:“我们还要继续聊下去吗?如果要的话您的办公室里有没有吃的?或者等我一下我下楼买个饭团,因为我现在很饿。”


    “……”


    他下意识地拿出早上带来公司有多的三明治:“要吗?”


    陶茹之不客气地接过:“谢谢张总,那我们继续吧。”


    *


    陶茹之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十二点,她打开门,客厅里亮着落地灯,昏黄的光笼罩住坐在沙发上睡过去的郭文康。


    她轻手轻脚脱鞋进屋,尽管很小声,郭文康还是很快醒来。


    他坐直身体,看了眼手机嘟囔。


    “怎么这么晚?你们公司也真是够过分的,你刚出差回来就让你加班到这个点。”


    “没事。”陶茹之脱力地倒在沙发上,语气却是轻快的,“我心情好,因为我老板现在回家的心情应该要爆炸。抱歉让你等我到这么晚,你快去睡吧。”


    “不急,好几天没和你说说话了。”他掐掐她的胳膊,“哇,感觉你去了这么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陶茹之迷糊地嗯了一声,慢慢放松身体,突然感觉倦意袭满。于是半睁着眼睛,在他的追问下把这几天工作上的事情简略地讲了一遍。


    她已经和另外一个人讲过了细节,第二次就不会再有那种耐心了。


    郭文康听完,忧心道:“你这样没问题吗?那个试用期虽然是形式上的,但如果……”


    “你觉得我太冲动了吗?”


    他斟酌着用词:“稍微有一点吧,毕竟为了别人的事影响到自己,但我尊重你的想法。”


    “我反而是觉得就是因为我才刚进来这家公司,既然我有感觉到不舒服的地方我就不应该忍着。工作也是双向选择的过程,他们如果要为难我那我现在离开的沉没成本反而是最小的,反正我也不缺这一家公司。”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沉思,“但要是有这么一笔,你履历就不好看了,跳下家难度大。”


    “你说的我也知道……”


    陶茹之不置可


    依譁


    否,他的思路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和她挺合拍,他们都很理性,分析某一个举动的前因后果,再做出一个最合适的选择。因此这两年来很少意见相左,像今晚这样的碰撞倒是很难得。


    “没事,这么晚就不要聊这些了。”郭文康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拍拍她的脑袋说,“要不要我帮你卸妆?”


    “好啊。”


    陶茹之干脆地闭起眼睛,她躺在沙发上,等着郭文康来照料她。


    郭文康本来不会卸妆,笨手笨脚,卸妆油还会渗到眼睛里。但他现在已经得心应手,卸妆棉片沾着卸妆油妥帖地放到她眼睛上。每当这个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的那株植物。


    郭文康身上隐隐约约有爸爸的气息,他们是很相似的一类人。陶茹之不止一次地这么想,怪不得自己会觉得可以依赖他。


    她闭着眼睛,想了想,还是就着刚才的话题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不用担心,我真的不是冲动。你记得有次我去你公司找你吗,那天雨下得很大,交通都瘫痪了。从公寓到地铁要走十分钟,卵石铺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小水坑。然后我认真地盯着水坑,走井盖,走漏水的通道,走凸起的花坛,就是不走直线。十分钟的路程有点像是在冒险。那一刻我很高兴,感觉自己好像小孩,毕竟大人不会在乎淋不淋湿,只想着走完直线早点回家。我很高兴自己还有那样的闲心。”


    郭文康点头附和说:“这确实很小孩。”


    “当我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真的小孩。他跟在妈妈身后,像我一样不走直线。”


    陶茹之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直到我眼睁睁看着他走的每一步都故意踩中水坑,发出很快乐的呼声。我发现我大错特错。”


    郭文康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陶茹之解释道:“小孩不会打安全牌,要的是不顾一切的高兴。我已经完全忘记这些了,做着完全相反的事,还以为自己没有变,和那些麻木的人不一样。至少当时看到那一幕的我是这么想的。”


    讲到这里,陶茹之却停下来。到郭文康把她眼睛上的棉片取下来,才发现她的眼皮在轻微抖动着。


    她隔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直到我和爸爸过生日的时候久违地聊了聊,我和他因为房子的事有了点小矛盾,他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才突然明白不是我忘记了,是我从来没拥有过这种本能。”


    “我从小就是一个努力不踩水坑的小孩,但其实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爸爸他一直希望我放松,然而我也希望他放松,所以我一直打安全牌。到快三十了,我才想通这个道理,想通这些年我真的逼自己太紧了,我还有放松的可能吗?最近一直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而这次对我老板说的那番话,就是我踩水坑的第一步。”


    郭文康换了新的棉片,着手抹去她脸颊两侧的粉底,边说:“茹之,其实最近我一直好奇一个事。”


    “什么?”


    他发问,语气和棉片一样轻柔。


    “会不会其实,我也是你竭力避过水坑而去走的一条通道呢?”


    第 9 章


    陶茹之听到郭文康的发问, 心头一沉,立刻就把眼睛睁开了。


    然而她眼睛上的卸妆油还在,立刻滴到眼睛里, 糊得她哇哇乱叫。郭文康着急忙慌地搀着人到卫生间把满脸的油冲走,一番下来, 刚才谈话时的气氛烟消云散。


    但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气氛消失而就真的相安无事了。


    她留在卫生间洗澡, 听着他出去的关门声, 心神不宁地揣测着他问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一股浮躁浮上心头,确切地说, 是某种自己都不敢直面的不安。


    洗完澡出去, 郭文康正在给她热变冷的宵夜,招呼她坐下来吃。


    陶茹之早没了胃口,但不想浪费他的心意, 坐下来, 他也跟着坐到她对面, 两个人气氛诡异地埋头吃夜宵。


    扒拉两口后, 她故作轻松地问:“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水花,总是很平静。我想,你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吧。”郭文康停下筷子, “但茹之,我要说的是没有关系。谁说平静就一定不好呢?到了这个年纪,大家追求的不就是平静了吗?毕竟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水坑偶尔踩一下就够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反而很高兴, 能给你带来这种平静的人是我, 不是第一顺位也没关系。”


    陶茹之的喉咙被无数想说的字眼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郭文康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提议说:“清明如果你公司能放人,我们要不要出去玩?等之后订婚了,还有工作各自步入正轨的话就没太有时间了吧。”


    他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就如他所认为的一般,这是一条不会有水坑的路,哪怕刚激起一点涟漪,他也会很快摆平自己,绝不打湿彼此。


    陶茹之沉默片刻,胸口有两股情绪在横冲直撞,最后翻滚着找到出路。


    “我今天都那样怼老板了,可能明天去就让我卷铺盖走人,清明肯定没问题。”


    她平静地回应他。


    郭文康听到她的回答,情绪高涨许多:“那我们去吧!你想去哪里玩?”


    她淡声:“我都可以,看你。”


    他思考了一会儿,冷不丁问:“濑户内海怎么样?正好你以前去过,可以带着我玩。”


    陶茹之差点咬到舌头。


    她嘶了一声,皱着脸问:“……怎么想到去这里?”


    “没事吧?”他赶紧递过水,一边解释说,“你自己恐怕不知道,有一次你喝醉了酒,跟我说濑户内海的海很漂亮,很想再去看一看。”


    陶茹之愕然。


    “……我这样说过?”


    “是啊,念叨了一晚上。”


    “我……”


    她想问,除了海很漂亮,我还说过什么?


    “我没意见,你想去那里就去吧。”


    她侧过眼睛,最后只是如此说道。


    *


    隔天陶茹之去上班的时候难免有一丝忐忑,和老板叫板的那一刻简直天灵盖都打通了,浑身舒畅,后果就是走进办公室,天灵盖又开始发麻。


    接下来的一周都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平静,张盛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也没有人力来找她谈话,陶茹之上班如上坟,心情一直都很沉重。


    就这么折磨了一周,周五她刚坐下工位,张盛的秘书就过来,让她去老板办公室。


    她深呼吸,心想终于要来了,视死如归地抬手敲门。


    张盛的一句进来听在耳朵里根本就是午门的那句“行刑”。


    她装孙子地低头进去,恭敬道:“张总,您找我有事?”


    张盛放下手中的文件,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三明治。


    “吃过早饭吗?要不要聊之前先来一个?”


    陶茹之汗流浃背地摇头:“……谢谢老板,这次吃过了。”


    “哦,那就行。”


    张盛关上抽屉,进入正题。


    “这次是跟你说一下新的工作安排,公司最近几年除了海外,其实也一直有讨论在几个新一线城市开拓市场,今年会正式启动。这个项目的主负责是秦欣,你就协助她做副手,接下来六个月要完成初步的市场调研和选址,没问题吧?”


    弋?


    陶茹之已经做好谈崩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


    张盛看她明显愣神的表情,不快道:“有问题吗?康盛那个项目我们决定先暂缓了,但你总不能闲着吧?”


    陶茹之立刻反应过来,正色道:“没问题张总!”


    离开办公室前,陶茹之回头问:“张总,那个三明治哪里买的?很好吃。”


    张盛微愣,哼了一声:“我老婆做的,你还挺有品。”


    *


    人倒霉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人转运的时候也是喜事双临门。


    这一天下班,陶茹之接到了林耀远的电话,说帮她找到答应接的律师了,大家先一起吃个饭。


    陶茹之心情颇佳地答应了。


    林耀远很快发来几个餐厅让她选,她扫一眼,回他让那位律师挑吧,挑个对方爱吃的。


    片刻后林耀远发来地址,是一个离她公司不远的日料店。


    因此陶茹之很快就到了,包厢里还空无一人。


    她脱下大衣,服务员端来热茶,店里放着音乐,一切都很舒适。


    林耀远在微信里说马上到,她哼着歌说不急。


    店里放的都是耳熟能详的日本流行金曲,前一首唱到尾声,接着下一首。


    曼陀林的前奏响起,陶茹之哼歌的声音逐渐弱下去。


    这首歌她第一次听到,是在松山的那个海边车站,在林棠娟的手机里,那首《突如其来的爱情》。


    在那个清亮的声音唱着“眼看这场雨就要停了,在我们两个人的黄昏”,包厢被恰到好处地推开。


    陶茹之抬起头,和林耀远对上目光。他今日内里搭了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大衣也是灰色的,那颜色像墙上的一卷旧壁纸,让人很容易产生怀念的思绪。


    她迅速地弹开眼神,招呼说:“来了啊。”


    “等很久了吗?”


    他脱下外套挂在一边,坐到她对面。


    “还好,这里刚好离公司很近。”


    “我知道。所以才选的这里。”


    “那个律师很善解人意啊。”


    林耀远微挑了下眉头:“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陶茹之微愣,惊讶道:“接手的人是你?”


    “别那么惊讶。”他慢条斯理,“在新城认识的律师我问过一圈了,没人乐意接。在京崎的也不乐意接跨市的案子。那么——剩下的人只有我自己了。”


    “这样没问题吗?”陶茹之犹豫道,“你不是说这个案子吃力不讨好?”


    “当然。不过我接案子从来不是因为我觉得有把握才接的。”


    “那你接的标准是什么?”


    “每个都不一样,至于这次……”他道,“当然是因为‘人情’。”


    他发最后两个字的音节时,微微上扬,偶有顿挫。听上去使得人情这两个字超出了它应有的范畴。


    陶茹之低下头开始看菜单:“那这顿饭就我来请,还你这个人情。”


    他手伸过来摁住菜单:“就请一顿饭吗?”


    “……你还想讹几顿?”


    “那一顿就够。”他收回手,悠悠道,“不过想让你回报我一个忙。”


    陶茹之警觉道:“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再说吧。”换他低头翻看菜单,“我今天一天没吃饭了,快要饿死,寿喜锅行么?”


    陶茹之反过来摁住他菜单:“不要当谜语人,什么忙快说。”


    “okok。”他伸手投降,“我最近胃一直不舒服,想去约个胃镜。是全麻,医生说最好让我找人陪同,至少可以手术完载我回去。”


    陶茹之心一沉:“胃不舒服?多不舒服?”


    “倒没有特别难受,只是持续了快一个月了,感觉还是得去看看。”


    “一个月!?”


    “嗯……”他一副就知道的表情,“所以我才说等会儿再说。”


    陶茹之忐忑道:“你是不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刚才还说了今天一天都没吃饭……我真服了你了……”


    “所以你会陪我去吧?”


    陶茹之迟疑片刻:“你女朋友呢?这种事她都不关心你吗?”


    “哦,说的也是,我忘记问她了。”他忽然掏出手机,“那我现在问一下,看她有没有空。”


    陶茹之目瞪口呆。


    他的行为和话语都太荒谬了,这都能忘记?还现在打电话给女朋友?


    “那我去卫生间……”


    看他没有动身去包厢外打电话的意思,陶茹之只好选择起身给他留下空间。


    然而,他动作太快,对面接起也太快。


    陶茹之听到对面声音的那瞬间,不由得愣在原地——“喂,干嘛?”


    林耀远开了外放,因此传出了那个声音。男人的声音。


    “大周,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做个胃镜?”


    “啊?你又回白菏了?”


    “那倒没有,在京崎。”


    “那你神经啊,我打飞的陪你哦?”他吐槽,“上次回来过年也不见见兄弟第二天就走,你这副样子果然得进医院!”


    “不说了,拜拜。”


    “啊——?”


    大周被无情地挂了电话,徒留下一声茫然的语气助词。


    陶茹之转过身,看着林耀远冲她晃了晃手机:“你也听到了,我‘女朋友’不能陪我。”


    而她逐渐理清思绪。


    “所以,那天在楼下你打电话的人也是大周?”


    他点头。


    “可你还提到说记得帮你跟她爸妈说声新年快乐……”


    “对啊,是他,不是她。”


    陶茹之沉默了。


    林耀远突然啊了一声,奇异道:“你刚刚是不是完整地复述了我说过的话?”他意味深长,“你记得那么清楚?”


    陶茹之一扯嘴角:“这就是年级第一的记忆力。”


    “嗯……”他不置可否,“快三十了还和十八岁一样好记性。”


    “是你骗人在先我才会误解。”陶茹之扯了扯嘴角,“怕他们压着你去相亲?”


    他嗤笑:“怎么可能,你明知道我妈和老陶都不是这种人。”


    陶茹之握住手心,心想不该再继续追问了。


    但她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为什么撒谎?”


    “因为我在赌气。”他大方承认,“也想知道,你会不会因为知道我有女朋友不高兴。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可以了。”


    陶茹之在这个间隙里,心想的是歌怎么刚好放完了,连接下一首的空白让她的沉默更显惶惶。


    慢慢的,她找回自己的声音,平稳地说:“你知道什么了知道。”


    “我知道你‘不在意’了。”他低下头看菜单说,“坐回来吧,吃饭。”


    *


    一餐饭吃完,林耀远坚持送她回家。


    拒绝就显得太此地无银,她只好一坐上副驾,声称自己有点困,闭上眼睛小憩。


    即便闭着眼,她依然能感觉身旁的目光正落在身上。


    他像是真的带着某种好奇问:“我的车那么好睡吗?你一坐上来就犯困?”


    “是我工作太累了。”


    林耀远依旧同她装模作样:“可是我有点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吧。”


    “……”


    陶茹之颤了几下眼皮,最后还是睁开眼。


    挡风玻璃前的车流排成长龙。周五的夜晚,全城陷入狂欢,高架车水马龙,回家的路将是一条漫长的路,如此煎熬。


    陶茹之依言陪他说话:“约胃镜之前先告诉我,我得确定下我的时间。目前我这里清明前后抽不开身,因为我要去国外。”


    “出去度假吗,和郭文康?”


    陶茹之嗯了一声。


    他又问:“去哪里?”


    陶茹之调整了一下坐姿,简略道:“日本。”


    林耀远仿佛仍是没话找话地追问:“日本哪里?”


    陶茹之将脑袋偏向车窗外,眼睛闪过绚烂的霓虹。


    “濑户内海。”


    “……”


    林耀远没有作声。


    车内这一刻极静,城市的喧哗被无限放大,车流,喇叭,风声,脚步,广告,以及愤怒。


    他开口道:“陶茹之,有时候我真的恨你。”


    陶茹之依然看着窗外,面上没有


    铱驊


    因为这句话有任何波动。


    林耀远的音调又平静下来,透过车后镜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后座。


    “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们那时候都坐在后排。我坐在你身边和你说,在你谈恋爱之前,我不会谈恋爱。这些年我没食言过。”


    陶茹之在听到他说自己没食言过时,脸上闪过惊讶。


    好一会儿,她五味杂陈地开口:“我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你,你一直是自由的。”


    “自由……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自由。”他呢喃着,“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只有不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自由。”


    他话音未落,她已经难捱地闭上眼,脸上的表情终于因过度用力的忍耐而显出几分崩坏。


    林耀远的语气还是很轻松,轻松地讲着令她心脏绞痛的话。


    “我那时候不敢明着说那句话——那句话反过来听,就是你谈了,我才会谈。我们两个,你和我。”


    路遇红灯,车子慢慢停下。


    减速的轮胎轧过她心头,载着林耀远的车身让陶茹之喘不过气。


    叹息从他拍打着方向盘的指尖一起流出。


    “我不是真的甘心让你去找别人,陶茹之,我希望和你谈的那个人是我。”


    陶茹之咬紧牙关,终于忍无可忍。


    “我们已经决定做家人,更何况已经做了十年的家人,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因为当年我们都需要一个可以做成家人的机会。”


    红灯还未转绿,在前车灯禁止通行的红影里,他伸手,慢慢靠近她。


    陶茹之眼睁睁看着他靠近,看着他用食指挑起她的头发,又细心地别到耳后,指腹磨过她的耳垂。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对这个动作情有独钟。


    林耀远温柔地笑着,眨眼间眼睫投下的阴影那么浓重。


    “但就是因为过去十年了,你觉得我们真的能做得成吗?时间至少给我答案了,不知道有没有给你答案。陶茹之,你告诉我,我们的一切还是过家家吗?”


    第 10 章


    陶茹之回到家, 打开客厅的灯,今晚是她先回来。


    幸好是她先回来。


    她把灯又关上,在黑暗里的客厅里一直坐着, 平静又失神地坐着。


    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


    陶茹之逼迫自己回神,按开电视, 让声音充满客厅。不管现在播的是什么, 她假装自己看得津津有味, 视线却还是不经意,定格在了电视的某个界面。


    智能电视自带的屏幕上有一行推荐的夏日观影,其中一张海报, 是《菊次郎的夏天》。


    陶茹之情不自禁地转过头, 看向沙发的另一侧。


    十七岁的林耀远就坐在那里,坐在她回忆里关了灯的地方。


    *


    几天后,陶茹之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她接起, 对面竟然是于殊云。


    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前些日子精神多了, 铿锵有力道:“我和康盛开始走诉讼了。”


    陶茹之假装不知道地说:“是吗。”


    “那个林律师……”她试探地问, “是你帮忙的吗?”


    陶茹之有交代过林耀远不要刻意提到自己,不过也预想过于殊云会猜到。


    “是我。”见状,她犹豫了下还是承认了。


    “上次你说,你想让你父亲健康地活着,可为什么最后却是你害死他。希望这场官司能告诉你真正的答案,谁才是那个真正做错的人。”陶茹之鼓励道, “我相信法律会还你一个公道。”


    电话那头是一阵无措的沉默, 半晌, 于殊云说:“谢谢。”


    陶茹之笑笑:“等你胜诉。”


    于殊云嗯了一声,语气变得坚定。


    陶茹之的手机又有一个电话进来, 她只得挂断,最后说了一句:“以及……我也相信林律师。请你也相信他。不过这话别告诉他,我怕他骄傲。”


    第二个电话是郭文康打进来的,今天他们约了一起晚饭,因为两个人难得能凑出时间彼此都有空。


    她接起就道:“你下班了?我还有一会儿。”


    “对,不过我刚才接到了你弟弟电话。”


    陶茹之一怔:“……他有事?”


    “之前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帮我们看房子么,刚他联系我,说有一套现在可以看,问我们要不要过去看。”郭文康解释说,“我看了下离我们吃饭的地方不远,要不然我们就先过去一趟。”


    “……行啊。”


    “好,你弟他先来接我,然后我们再去接你。大概半小时后到。”


    “那不用,我和你公司又不顺路。”陶茹之拒绝道,“我打车过去,把地址发我就好。”


    郭文康顿了顿:“那一会儿见。”


    *


    他发过来的地址,陶茹之下车后一看,果然有一条河。


    河畔林立着一栋栋的高楼,此刻格子窗户前的灯火三三两两。


    陶茹之走到楼下,看见了林耀远和郭文康。他们面对面站着,状似气氛融洽地在闲聊。此外随行的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应该是房子的中介。


    郭文康先发现了她,随后林耀远转过身来,眼神在她脸上兜了一圈风,很快速地收回。


    陶茹之避免与他对视,走到郭文康身边说:“路上有点堵,我们上去吧。”


    房子在九楼,一进门陶茹之就看到了她想要的阳台,而且不止一个,在客厅的另一侧也有。一侧河景,一侧城景,两全其美。


    陶茹之站在有河景的阳台上出神,郭文康见状没打扰她,让中介带自己看其他的房间。


    不多时,阳台又有一个人进来了。


    林耀远俯在栏杆上,望着粼粼的河面说:“是你梦想中的样子吗?”


    陶茹之避而问:“你为什么要联系文康?”


    他很坦然:“之前不是说过要帮你们找吗?”


    “我不需要你这些不真心的帮忙。”


    他伤脑筋道:“真心帮你找婚房?这对我要求也太高了。”


    “那你就别这么做!”


    “但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说出口,当然得允诺。”


    “……”陶茹之看了一眼房内,挣扎着说,“那就帮到这里,以后我们的事你就不用再帮忙了。”


    她回身准备离开,听到林耀远冷不丁问她。


    “你可以想象以后和他一起生活在这里的场景吗?”


    比起上次在机场时他的提问,陶茹之做不到再次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碎片——林耀远那句平静又压抑的质问,郭文康对自己说的不是第一顺位也没关系,陶康笙为了她结婚而假离掉的婚……


    最后,她茫然地回答:“当然……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相信我和他会有个不错的婚姻。”


    “不错的意思是?”


    陶茹之望着天上的月亮:“没有争议,没有意外,所有人都会祝福我们的意思。”


    有云层过来,慢慢挡住了月亮。夜空变得不那么明亮,即便它本身就黯淡,但在这一刻,它像梦境一样黑暗。仿佛这一瞬在给她指引,既然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该一条道走到黑。


    “好,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林耀远低着头,看着什么都倒映不出的河流,笑着说:“不过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好人。”


    “那我就做唯一一个不祝福你的人吧,姐姐。”


    陶茹之的心脏又开始绞痛了。


    那种痛来得很急,绞得很紧,瞬间就将心脏的血与肉全部榨空,只留下一架白骨,勉强维持着她的身体。


    客厅里,中介和郭文康正走过,郭文康停下脚步,扣了扣阳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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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茹之微抖着手把门打开。


    她若无其事道:“看完了?”


    郭文康从林耀远微躬的背影中收回视线。


    “对,你们在聊什么呢?房子都不看了。”


    “没什么,我在和他确定陪他要做胃镜的时间。”陶茹之走出阳台,“我现在来看。”


    *


    不论林耀远出发点如何,他找的房子确实不错。这一圈看下来,她和郭文康都对这个房子挑不出毛病。


    唯一诟病的地方是价格,稍微超出了他们的预算。不过价格总归还能再跟房主磨。


    有了一个初步敲定的计划,关于婚姻的实感终于慢慢清晰。


    陶茹之有一次看见郭文康的手机,发现他手机上列了好多接下来去日本要采购的东西,那些满满当当的备注像一块块石头,她看到的那一刻,觉得身体被灌满,无比沉重。


    尤其是当她看到婚戒这个备注。


    这些沉重的石块堆积在身体里,让她晚上逐渐睡不着觉,如同又回到十八岁高考前的夜晚,她觉得自己又在同样面临一场人生的大考,而她依然没有把握。而这次没有帮她纾解压力的人了。


    因为那个人这次成了压力本身。


    他们没有再联系,直到放假前夕,林耀远确定好了胃镜时间,是周四的下午五点。陶茹之和公司打好招呼,提前下班赶去医院。怕路上堵车,她换坐地铁,还提前到了。


    林耀远到医院时,看见陶茹之脸色紧绷,稀奇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陶茹之摇头:“没什么。”


    她不想说自己在担心一会儿的检查结果。怕自己说出来乌鸦嘴,甚至不允许自己去深想这个可能性,鸵鸟心态地不去想就不会有问题。


    而即将接受检查的林耀远一点都看不出紧张,做完心电图,签完麻醉确认书,准备就绪后躺到了病床上挂生理盐水,过了一会儿,静脉通路打开后,麻药被跟着注射进去。


    林耀远感觉自己瞬间就睡着了。


    再有意识时,他还是在原来的病房里。


    他模模糊糊地看向病床旁的陶茹之:“还没开始吗?”


    “……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他诧异地晃晃脑袋,“全麻可真是厉害。”


    “你有做梦么?”


    林耀远还在回忆着刚才那种一睁一闭之间的感觉:“完全没有。我这辈子就没睡这么熟过。”


    他甚至有一种回到母体的感觉。


    陶茹之僵硬道:“没有不舒服就好。”


    林耀远的精神比起刚才又稍稍清醒了一些,这时,他才感觉到陶茹之的表情有一些古怪。


    他问:“我刚刚有说什么吗?”


    她反问:“什么说什么?”


    “据说有些人会在全麻之后说胡话,不过我完全没印象我有说话。”他把握不定地问,“我应该没有吧?”


    “没有。”陶茹之沉默了一下,“你只是叫了声我的名字。”


    “就这样?”


    “就这样。”


    林耀远略失望道:“那真是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全麻后胡言乱语被当笑话的可不少。”


    “是笑话也有意义。我就想听听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真心话到底是什么,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是让你来陪我而不是别人?”


    陶茹之怔忪着,避重就轻地接话道:“还好你没说,我可不想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你真心话的人。”


    “是么,我以为你习惯了。”他的嗓音还是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说,“毕竟从前你就是唯一知道我最是什么样的人。”


    陶茹之点头:“那倒是,表里不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添油加醋说:“还有口是心非。”


    “……嗯?”


    “上次我说我不会祝福你,是假的。”他这次不笑了,“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陶茹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眉间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她想,如果没有刚才,或许她会愿意相信的。


    在林耀远从胃镜的手术间推回病房,麻药逐渐消退,但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的须臾,她没有撒谎,他确实没有说胡话,只是闭着眼睛叫了声她的名字。


    陶茹之倾身过去,问他:“我在,你要什么吗?”


    他不再回答,一只手却胡乱摸索着。先是抓住了她的手腕,接着松开,后又抓住了她的腰。


    陶茹之起初没有在意,猜想林耀远会不会是意识混沌中想要起身,把她当作了一个把手。


    直到那只手毫无迟疑地撩开她的毛衣,触碰到她的皮肤。


    他冰凉的指腹沿着她的腰线慢慢滑动,无需指引,精准地找到了他曾亲手刻下印记的位置。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刺了青的皮肤,熟练到,仿佛他已经触碰过这具身体千千万万遍。


    那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正将她的理智不可抗力地割开,露出下面的血肉。


    *


    当天胃镜的检查结果出来初步没有问题,但是胃部上方有细胞发红,所以医院做了切片送去病理检查,更全面的结果需要等到一周之后。


    而这一周陶茹之就要和郭文康飞去日本度假。


    这导致她上飞机前的心情始终不轻松,有个东西悬在那里,让她恨不得把时间快进到一周后看到结果放下心。


    可是又害怕。万一,万一结果反而令人揪心该怎么办?


    林林总总想太多,陶茹之发觉的自己睡眠比之前更完蛋了。


    凌晨三点半,她摸出手机给林耀远发消息,让他必须把报告截图发给她,不能有任何隐瞒。


    林耀远当然已经睡了,隔天早上回复她:「放心,祸害遗千年」不过后面又跟了一条。


    「你担心到半夜睡不着?」


    陶茹之面不改色地撒谎:「呵呵,半夜起来上厕所」


    *


    这次他们没有从东京转去濑户内海,国内有直通冈山的飞机,毕竟他们时间有限,不能像上次那样悠悠闲闲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于是一落地,当天两个人就拎着行李坐电车赶到了尾道。


    这次的行程是两个人共同计划的,但陶茹之在有些安排上故意避开了当年的选择,比如这次在尾道,她避开了那家单车主题的酒店,挑了另外一家普通的。


    但是有些不得不去,比如那家车站附近的居酒屋,陶茹之想念已久。


    她把行李往房间一放,怀着雀跃的心情奔向那里,一路上都在祈祷那家店不要倒闭,千万不要倒闭,她此行最大的愿望就是再喝一杯这里的酒。


    远远的,陶茹之看到记忆中的位置依旧矗立着一家居酒屋,表情都明朗起来,加快步伐朝那儿走去。


    然而距离越近,她突然慢下来。


    不对,招牌不对。


    陶茹之彻底停下来,琢磨着是自己记错了店名还是这家头已经改头换面。毕竟十年的时间,也许是她记忆不保,也许是时过境迁,都有可能。


    郭文康从身后追上她,一阵冷风吹来,他缩了缩脖子问:“是这家吗?”


    陶茹之有些迟疑地摇头:“我不知道。”


    “嗯?”


    “我记得是居酒屋,但是不是原来的那家我记不得了。”


    “那就进去试试。”


    两人走进店内,陶茹之环视一圈,吧台和桌子的摆设都和记忆里不一样,但陶茹之仍没放弃希望,怀抱着一丝只是改变了装修的可能性。


    直到她翻看菜单,没有当年那款令她心心念念的蜜柑果酒了。


    陶茹之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她记忆中的那家店已经消失了。


    郭文康上完厕所回来,看见陶茹之还在盯着菜单发呆,问她:“怎么了,点不出来吗?”


    陶茹之回过神,摇摇头:“我在等你来一起点。”


    “不过这个菜单看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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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来识图翻译。”


    两人磕磕绊绊地靠着翻译完的图片点完单,郭文康提起说:“我刚才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一张海报,上面说环球旅行要129万日元,算下来不到6万块,还挺便宜的。”


    陶茹之惊讶道:“是那个写着地球一周的船旅那个吗?”


    “你也看到了?”


    “不是……”陶茹之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广告十年前就在打了,林阿姨说他们就喜欢把海报贴在居酒屋厕所那儿,大家蹲坑的时候无聊的话就会看到。”


    郭文康啧啧叹道:“十年了还没倒闭,看来这生意蛮赚的。”


    “可不是,十年前我记得还不是这个价格,是99万日元。”


    “但是你算汇率,其实还是十年前贵。”


    “这倒是……谁能想到日元汇率都跌破5了,感觉现在不买一张船票都对不起这个汇率。”


    他兴致勃勃:“那我们就买两张,正好可以当作我们的蜜月旅行。”


    陶茹之表情略僵,拒绝道:“恐怕不行。”


    他不服:“请假什么的都好说……”


    “不是这个。”陶茹之想出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三十一岁的郭文康同志,你是没看到海报上写着三十岁未满限定吧。”


    “……它怎么还有年龄歧视。”


    陶茹之笑笑:“看你表情还挺遗憾的样子。真想去啊?”


    “因为我觉得你很想去。”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你心心念念的居酒屋都不记得名字了,却记得这么一张贴在厕所海报的广告价格。”


    点的酒和烤鸟端到两个人面前,陶茹之的手握住杯柄,冷气滋滋地冒进手心。


    她要如何告诉他,因为她早在很久以前就有可能买到那张船票了。


    那曾经是一个人把自己累进医院后送给她的十九岁生日礼物。


    陶茹之喝下一口酒,毫不相关地说:“果然没有原来的好喝。”


    *


    从尾道离开后,第二天他们就直奔高松。


    高松的酒店陶茹之没有特意避免和当年不一样,仍是靠近码头的那家JRclement。毕竟只有这里去码头最方便。


    陶茹之走进酒店时一阵恍惚——这里的陈设和十年前一样,几乎没变。房间内部的摆设也是,唯一能感觉到变的了是整体的环境似乎陈旧了一些。这对她的记忆很好,不需要去费劲心思比对,但在某种意义上,这开始让她感觉到辛苦。


    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靠近十年前的记忆,还有一些从那时候萌发的感情。


    他们到达时已经是中午,现在去岛上已经太晚了,所以按计划他们是坐车去四国的水族馆。


    陶茹之本来不想把这个水族馆的行程安排进来,但郭文康很喜欢海洋生物,甚至他的手机壁纸就是一张他去看海豚表演时拍下的照片。


    她曾好奇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看海豚表演。


    他的回答是因为海豚比我厉害,我就做不到!


    陶茹之被这个答案无语到,心想好吧,那就再给你一个机会去崇拜海豚。


    只不过她依然没有去看表演的欲望,郭文康也不勉强她,两个人分头行动,他去占位等看表演,而她去二楼的餐厅随便吃点甜品,期间还打开工作邮箱回了几封本可以节后再回的邮件,等着郭文康结束。


    他回来时整个人都很兴奋,不停地给陶茹之看他刚才拍的照片和视频,陶茹之还发现他把手机的屏保也跟着刷新了。


    她哭笑不得,耐心但不走心地跟着夸好可爱。


    郭文康的兴奋劲儿到走时还没消,在出口的周边商店拎起篮子一头扎进去,完全是掉进米缸的老鼠。


    陶茹之没什么想买的,随意晃荡着等郭文康。


    视线扫过一排排玩偶,吊坠,文件夹……还有扭蛋机。


    陶茹之的视线停在了这里。


    她很快又把视线移开了,远远地离开这个有着扭蛋机的角落,往其他货架注目。


    过了一会儿,郭文康总算结完账,手上提着一大袋子结束了这场血拼。


    两人并肩走出水族馆,他看她两手空空,对比自己的,感觉很惭愧。


    “你真的什么都不买吗?”


    “我对这些还好啊,你喜欢就好了。”


    陶茹之无所谓地摇头,双手插进衣兜。


    她的衣兜里正装着一枚小小的迷你录音机扭蛋——是她在郭文康结完账的前一刻又回到扭蛋机前转出来的。


    要走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像猫控制不住地去扒拉猫薄荷一样,她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的硬币丢了下去,转动按钮,咔嚓,把它从心头转了出来,握在手里,舒坦了。


    *


    回到高松已是傍晚,两个人都饿得饥肠辘辘,沿路找了一家居酒屋吃当地的名产骨付鸡,再喝两杯嗨棒,出来时吹着有点冷的风,微醺的感觉很舒服。


    月色也很清亮,两个人并肩沿路走回酒店。路过关店的商业街,路过马路,路过神社,陶茹之忽然停下来。


    “我想许个愿。”她说。


    郭文康去翻找硬币:“你那够么?”


    “够的,我刚好有个5元。”


    “不过我没懂为什么要放5元进去,换算成人民币就两毛钱,神不会觉得我们很抠么?”


    陶茹之忍不住笑:“不是啦,5元在日语里发音和缘分的发音很接近,所以在神龛里投5元的意思大概类似于和神结缘吧。”


    “哦哦。”他说,“你还懂日语呢。”


    陶茹之含糊道:“因为林阿姨会。”


    他低头数了下口袋里的硬币,乐道:“那我可以结好几次缘。”


    陶茹之则捏紧自己仅剩的一枚,不做犹豫地投进去,神龛里传来硬币连跳后咚一声的脆响。


    她合掌弯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保佑爸爸林阿姨林耀远还有郭文康都身体健康。


    随后,她又在心里着重强调了一句——请千万保佑林耀远的胃镜检查结果没有大问题。


    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


    第三天,他们终于要出发去岛上。


    日程的关系,无法带郭文康去当初都去过的岛,只能从中挑一个岛去。陶茹之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丰岛。


    “那个岛上有个心脏博物馆。”陶茹之告诉郭文康为什么选择这个岛的理由,“那上面留下了我十年前的心跳。”


    郭文康啧啧称奇:“那我就算游也得游过去了。”


    陶茹之哈哈笑:“那你游过去吧,我先坐船过去等你。”


    不知道是不是被郭文康的心情感染,出发去丰岛上的一路上陶茹之也有几分激动和紧张,那种感觉像是要去见一个十年没见的老朋友,这个老朋友还有点特殊,就是十年前的她自己。


    前两天都是大晴天,可到了登岛的这一天突然下雨,雨势滂沱,他们还担心会不会开不了船。


    好在雨大但无风,船只顺利地出航了。


    陶茹之坐到一半嫌船舱里气氛闷,郭文康歪着头睡着了。她没吵醒他,悄悄地走到外面的船舷。


    海面上起了茫茫大雾,什么都看不清,但陶茹之却站着看了许久,直到郭文康在船舱里睡醒。


    他出来寻她,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摸不着头脑说:“你在看什么?”


    陶茹之指着白雾的尽头:“你知道吗,十年前我离开丰岛的时候,就大概在那个地方看见过海市蜃楼。”


    他好奇道:“是真的像图片里那样的大楼吗?”


    “不是。”陶茹之仍能清晰的回忆起那一幕,它从来没有消失,像是一幢建立在她记忆里的圣殿,“是一樽红色的鸟居,很大很大。”


    说着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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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比划了一下。


    郭文康忍不住道:“真的吗?”


    陶茹之略不乐意:“难不成还能是假?”


    “不是啊,是跟我一直以为的海市蜃楼形象完全不一样,就有点惊讶。”


    “可那就我看到的。”陶茹之脱口而出,“不相信你可以去问……”


    郭文康微愣:“问……?”


    陶茹之也跟着一愣。


    她下意识转口:“问知乎,肯定有人也跟我看到过一样的景色。”


    “你怎么较真了,都说了我不是怀疑。”郭文康眺望着雨幕,希冀能看出什么来,最终遗憾道,“可惜啊,这种天气是绝对没可能看到了。”


    *


    到达丰岛时,雨仍旧未停。


    他们只好挤着满公车湿漉漉的雨具到了目的地——心脏音博物馆。


    这座黑色小房子矗立在岛的尽头,在阴雨天下显得很寂寥。


    大概因为是雨天,所以人也不多,和记忆里的氛围相差无几。陶茹之一进门就看见了数字屏,上面写着现在的心脏音登录数是85517。


    这十年间涨了五万多啊……她收回视线,给郭文康简单介绍了一下这里的分区和作用,推荐他先去看主展室的作品,那个效果非常震撼。


    郭文康却迫不及待地说:“那个先放一放,我想先听你留下来的心跳。”


    陶茹之从云端的备忘录里找出曾经记下来的编号:“输入这个就行了。”


    收听室里目前还有一个空位,陶茹之让郭文康坐下,自己站在他边上替他在操控板上输入了编号,随即,屏幕上跳出她的心跳档案。


    郭文康期待地戴上耳机。


    他闭眼沉浸式地听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欣赏古典乐。


    等他放下耳机,她迫不及待采访道:“什么感觉?”


    郭文康说:“我猜你录的时候一定会紧张。”


    “啊?为什么?”


    “你的心跳很快。”


    陶茹之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尔后点点头说:“应该是吧,等会儿你录一下你也就知道了。”


    “不过这句留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他指着档案最下面的留言区,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有人喜欢蓝】。陶茹之的眼神闪烁一瞬。


    “没什么特别的。”


    她轻描淡写盖过,纵然说着没什么的这一刻,分明有少年时代的两个人骑着单车从她的脑海里互相追赶着驶过去了。


    她扯开话题说:“你想不想听我爸和林阿姨的,他们当时也录了。”


    郭文康挠头道:“怪怪的,还是算了吧。”


    “那你等等,我给我爸打个视频。”


    郭文康看着陶茹之走到一边开始打电话,表情高兴地和那头攀谈着,过了一会儿举着手机过来,让他帮忙输一串数字,说这是陶康笙的编号。


    然后她把手机听筒靠近耳机,让陶康笙也跟着听。


    陶康笙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慨说:“那个时候还年轻呢,跳得可使劲儿。”


    他偶尔故意开身体的玩笑,仿佛这样子就可以让大家都不用担心他。


    于是陶茹之配合他说:“还能再这么健康地跳一百年。”


    爸爸嗤声:“不要不要,那我都成老妖怪了。”


    两人又闲聊两句,挂断电话后,陶茹之这才浮出一丝忧愁。


    郭文康了然道:“不要太担心你爸的身体,至少现在没太大问题。有时候你想太多也是庸人自扰。”


    陶茹之无可奈何地:“因为他老了啊。”


    郭文康揉了揉她的眉心:“别又皱眉。”


    “也是,出来玩不应该这么垂头丧气的。”


    “其实我觉得庸人自扰也是一种幸福。”郭文康语气里有羡慕,“因为你和叔叔关系太好了。像出来玩你也会想到他,和他聊聊天打个视频。我就不会,我一想到要和我爸打电话就是种负担。”


    陶茹之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化解道:“好了,我知道你在吃我爸的醋了。我保证接下来不给他打电话。”


    郭文康笑道:“这都被你看穿了。”


    她调整了下情绪说:“我们去主展室?”


    郭文康点头说好。


    两人等前面的一对人从主展室出来,推开门走进去。


    展室的布局和十年前一样,进门先是一间展示信息,有关于接下来那个房间正在跳动的心脏的主人。


    陶茹之指了下屏幕给郭文康解释:“比如现在这个房间里展示的就是这个叫TANAKA的人,在2017年2月10日留下的心跳。”


    “这是随机的吗?”


    “是吧。”陶茹之推开最里面的房门,叮嘱跟在后面的郭文康,“进来要小心一点,里面很黑。”


    他乖乖跟在她身后进门,接着,陶茹之果不其然听见他情不自禁的感叹声。


    “好身临其境的感觉。”郭文康评价说,“好像真的在一个人的心脏里。”


    “灯的闪烁频率是这个人心跳的频率。”陶茹之继续帮忙解释,“现在灯闪得很慢,说明这个人录下的心跳不快。


    郭文康打趣:“看来这个人当时比你镇静。”


    陶茹之正想回嘴,手机狂震,是张盛来电。


    她哪敢不接,冲郭文康示意来一下立刻跑到博物馆外接电话。


    好在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之前她写的关于康盛的报告张盛那边找不到备份了,让她再重发一次。


    陶茹之忙应下,苦哈哈地用着漫游流量给他发邮件。


    折腾了一会儿,她再回到主展室时,发现郭文康人不在了。


    “文康?”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没有应答,看来是真的出去了。


    陶茹之扭头也往外走,这时候主展室的心脏明显又切换了另一个人,钨丝闪烁的频率陡然变得不一样,像疯狂旋转的走马灯。


    这个人录制的时候看来比她还紧张。陶茹之忍不住想。


    她推开门,途径屏幕,随意抬头看了一眼。


    【LIN YAOYUAN,2019/10/3】


    陶茹之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


    她可笑地想,是不是因为这一路来她总不断不断不断地想起这个人,以致于到了这个地方,她甚至都出现了错觉。


    陶茹之停在屏幕前,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却依旧是这个名字。


    这会是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一个人吗?或者只是读音相同而已。


    还是2019年,他又独自来过这里,留下了一个当年没留下的心跳声?


    如果是的话,她怎么敢相信——心脏音博物馆随机的八万多人的心跳声中,就在刚刚那间屋子里,她途经的是他的心跳。


    陶茹之的呼吸开始急促。


    这简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海市蜃楼,在一个绝无可能降临的天气里降临了。


    在屏幕上的信息切换到下一页之前,陶茹之努力记住上面的编号。


    “53445、53445、53445……”


    她喃喃着,飞快地推开门跑向收听室,想要确认这是否真的是一次奇迹。


    而刚从洗手间出来的郭文康刚好看见陶茹之飞奔过去的疾影,快得他都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她。


    “茹之……?”


    他在后面轻喊了一声,她没有回头。


    第 11 章


    陶茹之来到收听室, 恰好此时空无一人。


    她走到最旁边的位置坐下,操作桌上的平板,输入53445。


    【LIN YAOYUAN, 2019/10/3】


    跳出一则和刚才一样的讯息,但仍不能代表这就是林耀远留下的。


    直到陶茹之点进这条档案, 看见了最下面的那一则留言——


    「陶茹之, 你好吗?


    应该过得还不错吧。


    我猜你不会怎么想起我, 但我仍常常想到你。


    ?璍


    这是我想你时的心跳,不能把它送给你,那我就留在这里。」


    神奇的是, 它们不仅仅是文字, 更像是一通电话留言。


    每一个字,她都能立刻想象出林耀远的语气。他说嗨,陶茹之, 你好吗?语气轻扬。说过得不错吧, 语气微顿, 但仍是轻快的。又说我猜你不会怎么想起我, 但我仍常常想到你。语气会慢下来。到最后这句,这是我想你的心跳,不能把它送给你,那我就留在这里。


    唯独这一句,她想象不出来他会怎么说。


    陶茹之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窗外。


    雨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渐息了。


    窗户上残留的雨滴稀稀拉拉地滑落, 逐渐露出窗外大海的样子。海面倒映着天空的灰霾, 属于它本身的蓝色被稀释。而稀释它的雨正在它体内缓慢下沉。


    陆上的雨停了, 海里的雨才正要开始。


    陶茹之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耳机似乎更新换代过了, 比十年前的隔音效果好上不少。戴上的一瞬间,空气都被抽干净,世界变成一片小小的真空压缩到耳膜中。


    扑通,扑通。


    起先是缓慢的,在某一下突然开始变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那声音听上去倒不像心跳声了。它逐渐和一些声音重叠……飞奔着跑去见对方时踢开石头的步伐,叩响薄薄墙板的撞击,推开他打工的那个酒吧时正到高潮的鼓点,沿着海道你追我赶时用力踩下自行车踏板时绞动的链条声,猛地一下,急刹车。


    ——耳机里于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进度条到了尾声,世界前所未有地安静。


    陶茹之就这么戴着耳机,把头伏在臂弯里,很久都没有动。


    *


    从丰岛回来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们把时间留给高松的商场用来购物。


    此行他们最重要的一项购物任务是婚戒,郭文康并没有一定能在此行中挑中婚戒的想法,然而越是没有期望,惊喜就来得越突然。


    他们去的第一家店叫Niwaka,两人走过橱窗,都被陈列其中的一款对戒吸引。


    陶茹之不由得停下脚步喃喃:“这款好特别。”


    郭文康附和道:“我已经能想象到它戴在你手上的样子了!”


    他拉着她进店,刚好有中国籍的店员,很热情地上来帮他们服务。


    陶茹之和郭文康同时伸手指向橱窗里的戒指:“帮我们拿一下这一对。”


    然而,他们指向的却是不同的方向。


    店员一愣:“我……帮你们都拿出来吧。”


    陶茹之和郭文康面面相觑,两个人在这时候反倒默契,异口同声:“你说的不是这对?”


    店员把两对戒指都拿出来,介绍说:“这两对都是我们的经典人气款。女士看中的这款叫‘结’,先生看中的这款叫‘唐花’。”


    郭文康看了看,跟陶茹之走到一边商量说:“‘结’的款式感觉有点太硬了你不觉得吗?”


    “我想这就是它独特的地方。”陶茹之拿起戒指,抚摸着做成结绳的那一块凸起,上面镶着一块梅里达钻石,“打成死结就摘不下来了。”


    郭文康妥协道:“那就试这个吧。”


    陶茹之摇头:“你不用迁就我,你明明喜欢那款唐花不是吗?那款确实也很不错,很柔美的风格。”


    “无论怎样都是给人戴的,重要的是你喜欢。”


    “不是喜欢‘结’……”


    “那为什么……”


    随后,他看到陶茹之的神情,一股令人恐慌的预感袭来。


    他意识到她即将说出的话会改变一切,下意识开口阻止她说:“没关系,那就……”


    然而陶茹之很郑重地看着他,手心反复地摩挲着戒指的结。


    “有关系。”她苦笑道,“因为我心里也有个死结,我不能再视而不见。”


    他怔怔地,看向她的眼睛。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陶茹之艰难地,却又坚持对上郭文康的注视。


    “你应该买‘唐花’的。”她止住,又吞咽,平静地开口,“文康,我们分手吧。”


    *


    高松的夜晚降临,陶茹之和郭文康什么都没买,双手空空地走进一家居酒屋。


    室内灯光昏黄,日本上班族们正在进行下班后的饮酒会,店员带着他们穿过闹哄哄的大堂,狭窄的走廊,到了稍微僻静一点的里座。


    两人若无其事地点单,等服务员退下后,郭文康状似轻松地笑说:“也不知道这家店的酒度数烈不烈,想看看你喝微醺的样子,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了吧。”


    最后一次,这四个字将陶茹之的喉头攥紧,那里被塞满了愧疚。


    “因为我喜欢你喝微醺的样子。”郭文康回忆说,“那天我从公寓楼上下来,你推开大门,身上有很重的酒气,我还以为是一个讨厌的醉鬼,但你路过我,笑着把手上的一朵花给我,说你一路送过来,这是最后一朵。我很幸运。”


    “也许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我不断地注意你。但你总是注意不到我的注意。”


    郭文康轻松的表情忽然就难以维持下去。


    “就像昨天你跑去收听室的时候,我就跟在你后面。我叫了你,你没听见。然后我在门口看着你哭了,你哭得很安静,只有肩膀在抖。我不知道你在伤心什么,但我不敢问,我怕问出来……就不能再相安无事了。所以我走开了。”他喃喃,“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陶茹之抑制住心头传来的某种抽搐,不再退缩道:“因为不能再这样,这对你并不公平。”


    “我可以不要公平的。感情这种东西,哪有公平?”他微微叹息,“茹之,我早就察觉到你的死结是谁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装不知道?”


    陶茹之微怔,继而泄气:“那更是我的错,连你都早一步察觉,而我迟迟不敢面对我自己。”


    “不,这不是……”


    “或许感情是没有公平可言的。”陶茹之打断他,略微恍了下神,愧疚地自问自答,“我有很爱他吗?好像没有。他如果不以恋人的身份参与到我的生命里来,我是可以接受的,我也很早就这么说服自己。但是我每次想起他,就会这样,思绪飘到我不受控制的地方。从回来见到他,到这一路旅行,都是这样……我想也许接下来的人生里,我都会偶尔地走一下神。”


    “我可以接受自己这样,但我不能让另一个人,我不能让你也来接受。”


    此时店员端上了酒,突兀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随后,店员又领来了一波新的客人,一大票人热腾腾地坐下,开始放肆地大笑,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日语,应该在谈很快乐的事。


    而他们,他们也说着对方听不懂的中文,在做痛苦的告别。人类的悲欢可以如此不相通,又可以那么和谐地共处一室。


    郭文康听到她的回答,很长时间没有作声。


    他一口气喝下一整杯酒,很艰难地问她:“但你爱过我的,对吧?”


    陶茹之注视着他的眼睛,还没有开口,他却摇摇头。


    “算了,不重要了。”他向后靠在靠背上,眯起眼,像思绪也飞远了,“至少对我而言,那些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在伦敦的日子如果没有你该多么无聊呢……那些无法被否定。所以你接下来千万不要跟我说那句烂俗的对不起。”


    陶茹之低下脑袋,挡住瞬间微红的眼睛。再度抬头时,脸上已经是笑着的。


    她举杯:“那我就说谢谢吧。”


    *


    这场原本是预备新婚的旅行,最后却变成了两人的分手之旅。


    陶茹之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或许郭文康也是。


    他早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发现了她这阵子总是半夜两三点起来在客厅发呆。在他们确定这次的旅行地点是濑户内海时,结局就已经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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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分手这回事跟任何人说,毕竟已经是到结婚地步的分手,可不似普通情侣能一拍两散,最难过的一关是如何向父母交代。


    尤其是陶茹之这边,他们当初就因为她做的这个决定为了多拿钱给她买房子,表面上把婚都离了。虽然陶茹之最后坚持没要这笔钱,但大动干戈的后果已经造成了。


    所以陶茹之万分逃避说这件事,但理智又告诉自己这事不能拖,必须尽早交代清楚,免得爸爸又为她的婚事盘算些什么。


    她磨蹭了几天,硬着头皮打电话给陶康笙,三言两语说了自己分手的事。


    陶康笙一下子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爸,具体我也很难说清楚,总之是我的问题。”


    她本来还担心他多问,陶康笙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没事,不结就不结。老实说啊,你带郭文康回家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舍不得,这下好了。”


    他这样,陶茹之更觉得对不起。


    “可是我还害你和林阿姨离婚……”


    “那又怎么了,我们又不是之后不结了。你不能因为这个压力就觉得必须结才算对得起我们吧?那才是本末倒置了!”


    他一针见血地洞穿了当初藏在她心中的念头。


    确实是因为这件事,陶茹之有一方面觉得自己背负着不能搞砸的责任——但她最后还是搞砸了,让他们的付出变成一场儿戏。


    陶康笙认真说:“结婚现在就不着急了,你慢慢挑。爸爸现在身子还行,照顾你没问题。”


    陶茹之捏紧话筒:“不光现在,还有未来很多很多年。”


    他笑了:“那你得照顾我了。”


    “你一定活蹦乱跳到一百岁,只要每年勤做体检就行。”陶茹之认真说,“我看看假期安排,大概国庆什么的回趟家,可以待久点,顺便给你和林阿姨再约个全面体检。我亲自陪你们去做。”


    “你能回家当然好,但不要勉强,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我知道。”


    *


    这之后,她和郭文康两个人打算在下个月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退租掉,中间的时间用来各自找房子。他们不用再屈就对方选择交通并不太方便的折中地段,可以找方便各自通勤的地方。


    现在租的这套房子有些家具都是他们一起置办的,约定好一起搬家前夜,两个人像离婚夫妻商量不同孩子的去向一样瓜分这些家具。有些她需要,有些他适合,顺利地商量完毕,一切尘埃落定。


    第二天陶茹之的搬家车先到,郭文康陪她一起搬东西下楼,又目送她离开。


    陶茹之盯着被嵌在车后视镜的人影,他没有等车子开远,转身上楼了。


    *


    陶茹之搬了新家之后,特意抽出了一个周末慢慢探索周边。


    幸运的是周末的天气特别好,很适合散步。陶茹之想拿上购物袋去不远的超市采购,决定晚上给自己做一顿大餐。以后就都是自己做了,她需要久违地练一下厨艺,虽然最后可能还是要依赖于外卖。


    临出门前她翻箱倒柜半天,最后意识到购物袋可能留在了郭文康的打包袋里。因为通常都是他去采购的。


    两人毕竟共同生活了一段日子,骤然之间抽离,但那些细枝末节的惯性依然存在。陶茹之一时有些恍惚,两手空空地出了门。


    她按照地图导航,去了附近的一家大超市。


    休息日的午后人很多,超市里很热闹。陶茹之推了个推车在货架间闲逛。


    她最爱逛蔬果区,那些漂亮的颜色罗列在一起让人看着很解压,不知不觉就放满了半个推车。


    在英国的时候先不论价格,水果的种类就少,味道还一般。她记得自己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外卖叫了三大盒果切狂吃到拉稀。现在她不会吃那么猛了,但还是抵挡不住这种可以随意挑选的幸福感。


    接着是生鲜区,零食区,日用品区,结账时才懊悔,慢慢一大袋,拎回去简直要命。


    好在选了就近的,回去也不过十分钟,坚持一下应该没问题。


    陶茹之拎上战利品,一脸淡定地出发回家,路程还没过半,她就感觉手掌要被袋子割断了。


    而在这个时候,她又走神,想到了林耀远。


    她莫名其妙地想,林耀远对自己而言,就是这个装满了东西的塑料袋子。很满,很沉,被重量拖成两根像细铁丝的袋子让她总是拿不住,割着她柔软的手掌,折磨得她千般万般想要放下,觉得太辛苦。


    在某个瞬间,人确实会坚持不住选择松手,为了自以为的放松。


    但她还是会拎着它回家,任凭袋子在她手掌心上勒出两道红痕。


    两人的联络不多,除了她算着日期和他要胃镜的报告,看见确诊只是功能性消化不良后松了口气,叮嘱他要按时吃饭,想起来就会问他吃饭没有。


    打开他们的聊天记录,全是她问他:吃了没。他隔一阵子回:吃了。


    他应该也从陶康笙那边听说了她和郭文康分手的消息,但他从来没提到这个话题,这些日子两个人之间保持着任谁看聊天记录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一对好姐弟的关系。


    陶茹之想着林耀远的事,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家楼下。


    等她到家放下东西,手掌果然已经被勒出两道红痕。


    她用这只带着红痕的手掏出手机,想起来就给林耀远发了条消息:「吃了没。」接着把手机一扔,把袋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放进冰箱,挑出刚买的一盒草莓清洗,再榨一杯橙汁。最后打开电视投影了一部电影,窝在沙发上一边享用一边看剧。


    而林耀远也在这时回她消息,这次的回复却有所不同。


    「还没。正好在你家附近,要不要一起吃?」


    *


    半个小时后,陶茹之听到公寓楼下门禁的提示响起。


    她慢慢深呼吸,起身去操作。


    然而看到屏幕上的人影,陶茹之的神情一愣。


    ——楼下站着的是闪送员。


    陶茹之匆忙返身取来丢在茶几上的手机,一看,果然有一条被自己忽视的收货短信。


    估计是林耀远自作主张替她下的单。


    但至于他下单了什么东西,陶茹之却没办法猜中了。


    带着一丝好奇,闪送员也到了门口。陶茹之打开门,看着对方从他的大背箱里取出了一束蝴蝶兰。


    陶茹之微怔,说着谢谢接过。


    她关上门,从怀里的蝴蝶兰里拨出一张花店附赠的卡片,上面是林耀远留下的讯息。


    【延迟祝贺你乔迁新居(虽然还是租的)】


    陶茹之额头青筋一跳,把卡片随手扔进垃圾箱。


    林耀远的电话也在这时候适时地跳进来,震得她手心发麻。


    “花收到了吗?”


    陶茹之嗯了一声,心想他估计是临时有事不过来了,不然不必再叫人送花。


    她有些烦闷的语气说:“卡片后半句很多余。”


    “那我下次改进。”


    “不用了。”陶茹之拨弄着花瓣,“你别给我添麻烦就好了。”


    “送花怎么是麻烦?”


    “因为家里都没有装花的花瓶。”


    电话那头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知道啊,所以我给你带过来了。”林耀远语气很温柔,“帮我开门吧,陶茹之。”


    陶茹之拨弄的手指一顿,惊得立刻走到门禁控制的屏幕前——林耀远出现在镜头中,略失真的一张脸,像是在她梦中出现。


    她匆忙回过神,还算镇定地按下确认,盯着他从屏幕前消失,开始在玄关附近多动症似的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一分钟后,叮咚,门铃响起。


    陶茹之开门时差点绊了自己一跤,悻悻地拉开门。


    林耀远微弯着笑的眼睛露出在门后。


    他很自然地把捧着的花瓶递给她,另一只手提着一大袋子,里面是外带的火锅食材。


    “应该还没吃饭吧?”他晃晃袋子,“陪我一起吃火锅?”


    “你的胃吃火锅没问题吧?”陶茹之没话找话,“而且新家会吃出一股味,身上也是。”


    “没问题啊。那我们吃完再去散步,让这里通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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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茹之觉得自己不该再随便接话了,免得他再说出什么得寸进尺的提议。


    她从厨房搬来煮锅,林耀远正把菜色一一拿出来陈列在餐桌上,还买了额外的一盒草莓。


    他脱掉西装,解开袖口说:“借你厨房一用,我把这个洗了。”


    陶茹之挠头说:“我下午刚买过,茶几上还有一半。”


    “那车厘子?我也买了。”他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盒。


    两人都进了厨房,一个烧水,一个洗水果,各司其职。陶茹之不时问两句关于康盛那个案子的诉讼进展,林耀远回答得很淡定,说这阵子一直新城京崎两地飞,现在他就等着开庭了。


    等水烧开的空隙,陶茹之的视线百无聊赖地落在林耀远的背影上。


    他正在对着窗户低头仔细地清洗着每一颗果子,傍晚的余晖衬得厨房光线黯淡,只有那么一小片窗子的光,他是一个黑色的剪影。


    她静静地看着这片剪影,心头怅然。


    林耀远没有转身地问:“在看我还是在看日落?”


    她不假思索:“日落。”


    “好看吗?”


    “还可以,就是厨房窗户太小了,你挡了个大半。”


    “那不还是在看我?”


    “被迫的。”


    “陶茹之。”他叫了声她的名字,猝不及防切了话题,“我还以为你们真的会结婚的。”


    搁置了这么些天的平静被打破,宛如没有预兆的台风,终于在此刻登陆了。


    “我也以为……”陶茹之深呼吸,坦然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做饭好吃,会主动做家务,自己下班很累了也会来帮我卸妆,吵架了也永远是他低头,从来不叫我为难。我总是能在他身上看到我爸的影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嫁给一个像我爸一样的人。”


    仿佛觉得她的话刺耳,林耀远十分敷衍地嗯了一声:“所以呢?”


    陶茹之耸肩道:“所以不能害他啊。”


    他略语塞,然后装模作样地点头。


    “那我怎么样?我不是一直是你心目中的混蛋吗。”


    陶茹之却说:“也不行。我和他分手不是因为想和你在一起,而是……”


    林耀远洗果子的手指停住,任水流不断地拍打他的手指。


    他打断她:“而是你知道你无法放弃爱我不是吗。”


    “……”


    “如果你要说因为我们是家人而不行的话,我有必要提醒你,在法律上我们已经不是了。”


    “这也只是一时的不是,等拆迁完他们……”


    他转过身,直视着她。


    “那就让我们只做一时的恋人。”


    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发出尖细的泣叫,像某种积压的哭声。


    陶茹之颤动着眼睫。


    “你为什么老是做这种明知会让分离变得更艰难的事?”


    他离开流理台,慢慢向她靠近,然后弯腰和她平视,额头抵上她。不是那种轻轻的,而是一下子撞上来。两个人弹开,都吃痛地一眯眼睛,然后看着对方,不由自主笑了,就像从前一样。


    林耀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闲聊道:“天快要暗了。”


    陶茹之不明所以:“嗯?”


    他再度靠近,这次是很柔缓地,贴上她的额头,高挺的鼻尖和她的鼻尖似有若无地轻擦着。


    “我们先别开灯吧。”他喃喃。


    两个人的身后,被幽窗挽留的天空正被静谧的蓝色所包围,最晦暗也最温柔的时分,也将他们包围。


    第 12 章


    又是这句话。


    陶茹之一下子又被这句话带回十年前的那个楼道, 他用手机打字,告诉她,我们等灯暗下来。


    不像上次见面时的试探, 这次她能预知到——这是一个真正的,要接吻前的预兆。


    脑海中警铃大作, 她不知道阔别多年后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合适:要闭眼?还是推开?


    她紧张得手足无措。


    眼睛随着摇摆的思绪始终没能真正闭上, 快速的眨眼像眼睛在抽筋。


    林耀远看她这副样子, 忍俊不禁地松开了手。


    他有些坏心眼道:“我只说别开灯,没说要做什么。”


    “……”


    他悠哉地哼起歌,转身回去继续洗刚才搁置的车厘子。


    陶茹之恼怒地走到林耀远身后, 伸长手猛地拍了下他后脑勺。


    他吃痛地嘶声, 陶茹之这才心情舒爽,端着水壶出去了。


    *


    晚上七点,夜色完全降临。


    陶茹之煮开锅底, 着手打开电视选了一部新的电影两个人一起看。她挑挑选选, 最后挑了部丧尸片。


    林耀远端着车厘子出来, 瞄到屏幕说:“你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片了?”


    陶茹之解释:“我在伦敦吃各种炸鱼的时候只有看这个能稍微激起我的食欲, 养成习惯了。你看不惯我换一部。”


    “看不看都行。”林耀远坐下来,坐到她身边,“我更想听你这些年在伦敦的生活。别说朋友圈,你连ins都不发。根本不知道你在那边干什么。”


    陶茹之一惊。


    “……你什么时候关注我ins账号了?我没告诉过你啊!”


    他轻松道:“找一个账号又不难。”


    陶茹之立刻摸出手机账号去看粉丝,她粉丝数很少,想找出他来不是难事。


    她挑出其中一个可疑的账号, 名字是一串无意义的字母, 点进去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非常典型的视奸账号。


    “难道这个是你?”


    陶茹之狐疑地展示给他看。


    林耀远凑过来, 忽然操作后退,回到了陶茹之的账号页面。


    “哦,你的账号原来是这个。”


    “……你耍我?”


    她立刻反应过来,他根本不知道,是在借机套她的账号。


    “你用英国的手机号注册的,也没有共同好友,我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找到。”他一副你怎么这么好骗的语气。


    “……随你便。反正我ins也没发什么。”


    陶茹之将手机倒扣,不再和他计较,起手扔蔬菜下锅。


    林耀远早已无心涮菜,开始忙着掏出手机搜索刚才的账号,趁现在还能记住。


    确实如她所说的,陶茹之的ins其实没什么内容,这几年来的伦敦留学和工作生活压缩在互联网上不过是占满一页手机屏幕的照片。归功于她在社交平台上是个极为低调的人,不爱发带有自己的照片,一眼望去全是风景。


    这张是从阳台上拍到的日落,这张是街头的电话亭,这张是平安夜圣诞书的彩灯,这张是绿草茵茵的城堡,这张是她在学校某个下午,图书馆落地窗外的草坪……林耀远看到这张时,忽然轻吸了一口气,定睛看了好几眼。


    他冷不丁指着它问:“你这张照片还在吗?”


    “在吧,怎么了?”


    “你找出来,放大一下。”


    陶茹之心头猛地跳快,升起某种预感。


    她按捺住这股预感,把煮熟的山药捞出锅,这才腾出手解锁手机,从相册里划拉半天找出那张照片。


    图书馆的草坪前人来人往,而她被困在图书馆里复习,偶尔走神的刹那,抬手拍下这一幕。那阵子伦敦连轴的阴雨天,而那一天刚好放晴,罕见的晴空万里,所以不拍可惜。


    蓝天下金色的阳光,和照片中路人们的头发是一样的颜色,因此仔细一看,那个角落中黑色头发的帽衫青年就进入到视线中。


    青年插着兜,背着黑色单肩包,正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仿佛也只是这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留学生。


    她把照片放大再放大,终于看清,这个背影戴着一副蓝色的耳机。


    但是细节模糊,陶茹之无法确定那是她送出的那副耳机。


    不过根据林


    依誮


    耀远看到这张照片的反应,她这时可以肯定——


    这个背影是林耀远。


    陶茹之经受着某种不亚于在心脏博物馆那时听到他心脏的冲击,过了好一会儿,这种余韵才慢慢消散。


    她问他:“你后来又来过了?”


    林耀远嗯了一声。


    “……傻瓜。”


    陶茹之忍不住呢喃。


    至于为什么用“又”,因为那不是林耀远第一次来英国找她。


    那笔曾是给她用做环球资金的礼物基金她没有收,林耀远就用那笔钱飞来英国找她,在他大四那年的尾声。


    他们一起厮混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过后,陶茹之送他上飞机,临别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来找我了。”她很决绝,“有空的话,替我多回家。”


    他背影一顿,挥挥手,消失在机场。


    林耀远说:“我那个时候没有答应你不来见你,所以我来找你不算食言。”


    陶茹之轻声道:“那这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吧?只是这次被我拍到了。”


    林耀远避重就轻地笑笑:“那就保密了。”


    火锅的白锅也开了,他丢下几片竹笋,开始专心开吃。


    然而陶茹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住。


    “其实,我这趟濑户内海又去了心脏音博物馆。”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博物馆又多了五万个心跳声,总共八万多个人随机的心跳声里,我在主展室居然听到了你的。”


    他嘴巴里的竹笋差点掉下来。


    “……你真的随机听到了?”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那里留下了心跳声?”


    “……”


    确实,这件事他谁都没有说,只有他自己知道。


    林耀远仍很怀疑:“八万分之一的概率?”


    陶茹之点头:“确切地说是八万五千五百一十七分之一的概率。”


    她看着林耀远有些木楞的表情,很高兴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遭受冲击了。


    林耀远慢慢回神:“我以为今天在你的照片中看见我已经是极限了。”他忍不住扬起嘴角,“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很有缘。”


    陶茹之微微叹息,提起筷子戳着碗里的酱承认:“孽缘是这样的。”


    他却戳着碗里的肉丸小声咕哝:“看来那五日元花得蛮值的……”


    陶茹之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轻眨下眼:“没什么。”


    *


    两人慢腾腾地吃完火锅和水果,陶茹之犯困地打了个哈欠。特别是听着林耀远把锅碗碟拿去厨房冲洗的水声,困意越发蔓延。


    她撑着起身,把桌面收拾干净,林耀远擦干净手从厨房出来。


    他倚在门边问:“要不要去散步?”


    “不要啦,我好困。”


    “那你要臭烘烘地睡觉吗。”


    “我会洗澡!”


    “那你连卫生间都会有火锅味。”


    “……你嘴上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是吧?”


    “谢谢,毕竟靠这个吃饭。”


    陶茹之瞪他一眼,从房间里取出外套:“你拿垃圾下来。”


    两人下了楼扔完垃圾,开始沿路往街道走。


    为了通勤方便,她租的地方离地铁口很近。没几分钟,他们就走到了灯火通明的街口。


    陶茹之却越走越困,最近一直忙着工作搬家和收拾新居,再加上分手后处理后续问题的压力,整个人一直很紧绷。


    而此刻走在林耀远身边,不知不觉松懈下来。


    于是她一边走,一边控制不住打哈欠。


    林耀远自然没有错过她频繁到一分钟一个的哈欠,他叹气说:“算了,回去吧。”


    陶茹之眼睛都快睁不开,懒得说话,点点头。


    他捏捏她的后脖子:“我背你回去?”


    陶茹之这下眼睛吓得睁开了。


    “不用!”


    “干嘛?以前也背过你回家。”


    “那都多久以前了……”


    “哦,所以那时候和现在相比,你胖得我背不动了吗?”


    “呵呵,我体重维持得一直和高中时候差不多行吗。”


    “你没变但我变了,背你应该更轻松。”


    林耀远毫无征兆地覆住她的手掌贴到了他的肚子上,隔着一层黑色衬衣,她很清楚地摸到了底下的薄肌。


    陶茹之一顿,接着用手指抓了一下,察觉到他身子微僵。


    她煞有其事地点评:“跑健身房练出来的花架子还是别炫了。”


    他也跟着并不介意地笑:“那你要到花架子的背上来吗?”


    说着转过身,在她面前蹲下来。


    陶茹之盯着那副已经长开的背脊没有动。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身侧人来人往,有人经过,侧目看向他们。


    小女孩晃着妈妈的手问:“那两个人好奇怪噢,他们在干什么啊?”


    女人见怪不怪地吐槽:“那是小情侣在闹别扭啦,像你跟妈妈闹别扭一样。”


    “小情侣又是什么?”


    “是相爱的两个人啊。”


    她们的声音远去了。


    风中送来最后那句话,陶茹之听到,双肩微颤,随后克制不住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突然崩溃地哭出声。


    明明前一秒是笑着的,眼泪却毫无来由无法控制地落下,一滴一滴,她用双手粗暴地拂去,就会有更滚烫的眼泪溢出。


    林耀远慌忙回过头,看见陶茹之哽咽着让他转回去,不要动。


    他顿了顿,依言照做。


    然后陶茹之扑了上来,全部的重量压上他的背,他无防备地往前一倾,两人险些摔在街头。


    他控诉却又没脾气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稳住身形背着她站起来。


    肩窝处一阵湿热,陶茹之将脸埋着,那么不像她平常的样子。


    仿佛他和十年前一样,背着青涩的,喝醉了酒的陶茹之。


    林耀远同样眼眶很酸。


    他调整表情,让自己仍旧笑着打趣:“陶茹之你是不是有鼻涕流下来了。”


    陶茹之恶狠狠地擤出声。


    他轻轻把人往上一掂,更好地背住她。


    晚风穿过街灯,这不是黎明,夜还很长,天还很黑。


    但我会跟从前一样,一路背你回家的。


    第 13 章


    又过了一阵子, 关于康盛的诉讼案终于进入了一次庭审。


    开庭地点在新城,虽然陶茹之手上关于康盛的项目暂时搁置了,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必须要关注。一审的判决并不一定是最终结局, 但也是一个重要的走向。如果结果“喜人”,那么并购会迅速再开。


    这场庭审没有直播, 陶茹之本来想提前一天飞过去旁听, 但突如其来的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 她加班到深夜,临时改签到第二天早上飞,十二点睡四点就起来收拾东西去机场, 一路昏睡, 下了车紧赶慢赶,还是差了一点,庭审已经开始了。


    这个案子备受各家媒体瞩目, 迟到两年的诉讼到底是伸冤还是噱头, 康盛是否会冠上杀人企业的头衔, 以卵击石的诉讼者搭上正在势头的新人律师, 结局是力挽狂澜还是马失前蹄……媒体们早就拟好了各个切入口的稿子,不论是哪一个走向都够让他们兴奋。因此旁听席几乎座无虚席,陶茹之勉强找到最后排还空着的座位。


    她看向前方,视线立刻投在林耀远身上。


    他穿着律师袍,丝毫没有注意到谁来谁走,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对面康盛的辩护律师陈述。


    “两年前康盛制药出问题的那批检测中确实出现了一些小问题, 红麴的含量超过了2.9毫克。”他指出, “证据一是当时的检测报告。轻微毫克的超标可能导致同时服用其他他汀类药物的人群产生反应, 这也是当时有一些消费者身体不舒服的原因。问题发生后,康盛立刻联络了于殊云女士并签订了赔偿协议, 并未隐瞒任何信息。但这个检测


    銥誮


    结果绝不可能导致肾衰竭。“


    对方继而话锋一转:“至于为何两年后于殊云的父亲会因为肾衰竭死亡而其他人没有——这两年里她父亲服用其他药物或者保健品,或者不健康的生活因素都是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因此康盛不认为这是康盛的责任。理解原告丧父的悲痛之情,但将原因归咎在康盛上是否只是单纯的推脱责任?相信这次的指控基于误解和错误的信息,请求法庭在审慎考虑所有证据后作出公正的判决。”


    被告律师不愧是康盛请来的老手,非常有条理,一下子叫焦点模糊在于殊云的上诉动机上。


    法官点点头,看向林耀远这一侧:“原告有无意见?”


    林耀远扯过麦,在对面一上来就开炮的重压下不慌不忙道:“请法官查看证据三,这是我走访了当时所有因红麴产品入院的消费者名单,表格上列出了所有人使用红麴产品的时长,其中使用时长最长的就是于殊云的父亲,一年零六个月十三天。同时请注意证据二,这是于殊云的父亲两年前入院到其死亡的所有病历。在第一次因为红麴产品入院到出院,再到病情恶化入院,中间只隔了半个月,而这半个月他并未服用其他任何市面上的产品。市面上也不会有任何一种产品能让人在半个月突然急剧病情恶化,除非他想不开服用农药。但如果服用农药的话,恐怕隔的就不是半个月而是一天了。”


    旁听席上忍不住传来一阵哄笑。


    法官敲下法槌,让场面肃静,提醒林耀远不要说无关的言语。


    林耀远毫无悔意地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我方现在对最关键的本场焦点,也就是红麴产品的检测报告怀疑其真实性。请法官确认证据一,这是康盛两年前离职的产品质检员王肃的陈辞。在他离职前他发现了红麴产品的异常,确实存在着康盛提交的报中红麴的含量超高,但这个人他发现了一个更关键的原因——桔青霉素。这才是导致肾衰竭的有害成分。”


    康盛的代理人和律师的表情仍勉强维持着平静。


    林耀远直直地盯着他们:“王肃在离职前一周将这个问题报告给了康盛上级,一周后,他被以检测工作出纰漏为由辞退。”


    对面的律师立刻反驳道:“这确实就是王肃的工作失误!康盛之后又做了一次更全面细致的产品检测,并没有检测出桔青霉素。请法官详细确认所提交的质量检测报告。”


    林耀远笑了一声,很轻蔑的。


    陶茹之屏住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看客比场内正在厮杀的人都要紧张。


    “我方提出的证据二,是关于红麴产品检测报告的负责人的一些‘事迹’。”


    对面律师急促道:“反对提出,这与案件的关联性不足。”


    法官斟酌后说:“请原告继续。”


    “我查过这位负责人目前公布可查的所有质检产品,在近两年中这些产品有四例出过爆雷新闻,然而他给出的这四例报告却都没有大问题。因此我方有很大理由怀疑两年前份检测报告的真实度和准确度。”


    林耀远辩论期间,对面的律师开始不停地用手帕抹额头上的汗。


    他最后反驳道:“原告是在试图混淆两桩不同的事件。退一万步讲王肃没有检测出别的产品质量问题,并不代表他在红麴产品中有失误。”


    “是失误,还是故意?”林耀远看向法官,“我方在此请求临时提交一份新的证据。这份证据对于案件的真相至关重要,并且直接关系到原告的合法权益。”


    法官皱起眉:“请原告说明为什么这份证据之前没有提交?”


    “这份证据是在刚才庭审之前刚刚拿到的,我们必须确认其真实性后才决定提交。现在我们确认这份证据的关键性和真实性,因此请求临时提交。”


    康盛的辩护律师坐不住了。


    “法官,我方反对这份证据的临时提交。对方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提供证据,违反了证据交换的程序。”


    法官略一思索,判断道:“被告的反对意见已经记录在案,现在同意原告提交证据。”


    这仿佛是一出惊心动魄的舞台剧,陶茹之屏息看到现在,对于林耀远的印象终于有了竹节般的抽长。


    在这之前,他是少年,是青年,而现在,她确认他长成了一个游刃有余的大人。


    即便是如此严肃的法庭,如此关键的决点,他也保持着一股松弛。这是好听的说法。


    在对手的眼里,这叫嚣张。


    仿佛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已经做好了一脱战袍就左拐隔壁巷子里吃一碗地道美食的美妙心情。


    “这是一份维德俱乐部的会员名单,其中就有这位王肃以及康盛CEO。维德俱乐部是只有会员才能出入的俱乐部,非常适合进行私密对谈。不过有时候为了保证私密反而弄巧成拙,通过会员日志的记录,留下了这两位两年前在同一时间段出入了俱乐部的证据。”


    “……这并不代表他们见面了。”


    “却也不代表他们没有见面。”


    康盛的辩护律师极力道:“法官,我方认为这份证据与本案事实并无关联。”


    林耀远毫不示弱:“请您也考虑事实存在的可能性。”


    两方胶着着,可以说到此依然无法判断谁更占上风。


    法官敲响法槌:“接下来我们进行双方陈述。先由原告开始。”


    林耀远站起身,向众人鞠了一躬。


    “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十八条,经营者应当保证其提供的商品或者服务符合保障人身、财产安全的要求。如果发现存在缺陷,应当立即向消费者告知,并采取有效措施。两年前事件发生时是由消费者希望提起诉讼的前提下康盛才联系消费者,这是其一。质量检测的报告真实性是否如实告知消费者,这是其二。”


    “康盛制药公司,他们的产品曾经被宣传为能够改善健康,但实际上却给我的当事人于殊云女士及她的父亲,甚至其他无辜的消费者带来痛苦的经历。康盛在事后的态度不仅是对消费者的不尊重,更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一个最该尊重生命的企业如果怀抱着这种态度,不对产品和行为负责,那么后果会如何?今天我们寻求的不是一个案件的胜利,而是为了追求一个真相,一个让每个人都能安心生活的社会真相。”


    他的语气和刚才辩驳和提出证据时已经截然不同,充满情绪,又克制得恰到好处。


    一个好的律师,也是一个好的演说家。


    要不是不允许,陶茹之一定会站起来为他鼓掌的。


    接下来轮康盛那边做最后陈述,法官宣布休庭,像结局前插入一则广告让大家紧绷的神经得以缓解。


    陶茹之看着林耀远和于殊云去了休息室,没有上前去打扰,万一变成半场开香槟就尴尬了。


    她独自走到外面的贩卖机敲了瓶柠檬汽水,看着庭外的蓝天白云,相信一会儿一定是一个好的结局。


    *


    夜晚的咖啡店很热闹,不知道是不是陶茹之运气好,随便挑的一家店就很人气。咖啡的口味确实不错,要是没那么吵就好了。


    陶茹之戴上耳机敲报告,将今天的一审结果整理完发送给张盛。


    而林耀远进来的时机刚刚好。


    他进来时,她正好按下发送键。


    林耀远神清气爽地坐到她对面,问道:“你今天真的来了吗?”


    “不然我怎么给你发的恭喜短信的?难道我未卜先知啊。”


    他很臭屁:“猜也能猜到啊。”


    “切……”陶茹之失笑,“总之恭喜你勉强保住了连胜纪录,因为你到现在也没独立打几个官司,不过你得做好准备,康盛绝对会上诉申请二审的。”


    “……中间有句话就不必了。”他神情轻松,“就算到最高法院再审我也奉陪。”


    “那就拜托你了,我不想三番两次再改报告。”陶茹之豪爽道,“请你一杯咖啡。”


    他玩笑:“就一杯咖啡?你当时可是夸下海口帮于殊云加律师费。”


    她却认真:“可以啊,反正现在也不买婚房,可以给你打钱。”


    “免了。”林耀远双手抵在桌上,向前靠近问:“


    铱驊


    不如你来发表一下听后感就算抵消费用了。”


    “听后感……听后感就是你很厉害。”


    他不满地皱起眉:“太敷衍了。”


    陶茹之的手指捻着从杯壁上滑下来的水汽,认真说:“那我觉得,再喜欢上十年后的林耀远也是比当年更轻而易举的事。”


    喧闹的咖啡厅里,他们这一角猛然寂静下来。


    确切地说,是林耀远感知中的世界变得寂静,虽然这感觉转瞬即逝。


    一秒过后,被按下暂停的世界又开始转动,人声如潮水涌来,店员经过他身侧,后桌的人打翻了咖啡正在惊叫。


    他也随即起身,越过碍事的桌子,撑着陶茹之的座椅靠背蹲下来。


    陶茹之吓一跳。


    “你再说一遍。”他仰起脸,看着她,“刚才太吵了,根本听不清。”


    她的膝盖正被他的另一只环过来的手圈在一起,陶茹之定定神,训斥他:“……你先坐回去,哪有人像你这样不好好坐着的。”


    “等我听清了,我就坐回去。”


    陶茹之摁了摁太阳穴:“你明明听清了的。而且这个出发点是指旁听过你庭审的人。”她如法炮制。


    “旁听过我的那么多人,男女老少,我在你眼里这么有魅力?”


    “是啊。”


    猝不及防的,林耀远又怔住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足以让他过滤掉周遭的杂音,清晰地听到陶茹之的叹息。


    她说:“不然我怎么这么多年放不下你。”


    一向以能言善辩著称的林律师,突然说不出一个字来回应。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盘必输的庭审,那对面席位上的人必定是陶茹之吧,他无可奈何地想。


    完全是门外汉的陶茹之正在说着令他溃败的最后陈述。


    “我不像你,我从来不是擅长面对分离的人,所以为了不让分离变得艰难,我会一开始就减轻分离的痛苦。小狗也好,人也好,到最后发现都是我的愚蠢。人怎么能抵抗感情,就像抵抗饥饿那样。但我依旧不擅长面对分离,所以我决定不学习你……”


    她深呼吸,慢慢道:“我不想要做一时的恋人,我不要分离。”


    良久,林耀远才有所反应。


    他一头栽下去,额头抵在她的膝盖之上。


    他极力克制平静的声音传来:“那就一起瞒着全世界,瞒一辈子,我无所谓。”


    陶茹之伸出手,抚摸他为了来见她特地洗掉发胶后柔软的头发,仿佛他还是那个在出租车后座趴在她腿上的男孩。


    而她终于很好地回应他——“我也无所谓。”


    *


    新城的深夜慢慢变得安静,两人从咖啡馆出来,陶茹之拎着一袋从店里买的吐司打算明天当早餐,因为她有早班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一路走回酒店,订的都和上次相同,走回去二十分钟。


    两人没有牵手,维持着恰当好处的距离并肩走着,仿佛还没适应说好的关系转换,所以维持着一直以来的惯性。


    路遇一家便利店,林耀远停下脚步说:“我要去买包糖。”


    “糖?”


    “我开始戒烟了。”他一脸求表扬的语气,“你不是不喜欢烟味吗?”


    陶茹之意思意思冲他比了个拇指。


    他又问:“你现在喜欢哪种口味的糖?”


    “干嘛问我,是你吃又不是我吃。”


    林耀远微微一顿,认真想了想说:“还是有关系吧,等下接吻的时候你不喜欢我嘴里的味道借此把我推开怎么办?”


    陶茹之语塞,恼怒道:“谁说要等下跟你接吻?”


    他不经意凑近:“哦,难道是现在?”


    陶茹之刚想张口反驳,嘴唇就被吻住了。


    他的嘴唇绵软,舌头却很凶悍地钻进来,令她瞬间头发发麻,身型都站不稳。


    他摸索着稳住她的肩头,再慢慢往上,捧住脖子,指骨抵着她的下颌,将人压向自己。


    陶茹之的手下意识松开,吐司面包落地。


    获得解放的手毫无迟疑地抬起,圈住林耀远的脖颈。


    她将自己更用力,更紧密地送向他。


    在这密不可分的吻中,陶茹之听到了一种遥远的,像是沉在濑户内海湾底的汽泡破裂的声音,啵啵,啵啵,一如她的梦。


    但她再不必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