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车子来临前, 雨依旧不停地下着。


    露天的车站能闻到风里的青草气息,连绵高大的青山冒着雾气,天地间只有雨声, 生锈的站台长椅,坐在长椅两端的两个人。


    陶茹之塞上耳机, 掩盖刹那的手足无措, 然后在音乐声中慢慢平息。


    她想自己不应该自作多情, 他根本看的不是她,那里有很多人,他刚刚不是也表现出一副才知道她被拍进去的惊讶吗?


    一首歌结束了, 陶茹之干脆地关掉音乐, 却没有摘下耳机。


    她借着耳机的遮挡,听着那一端的动静。


    林耀远大部分时候就是安静坐着,偶尔换一下坐姿。行李箱离他的腿很近, 他换坐姿时膝盖会碰到, 行李箱就会咕噜噜地往外滚动, 轮胎沿着老旧的地面滑出去, 发出湿漉漉的响声。


    陶茹之接着刷了会儿手机,乡下信号不好,什么都要加载好久。她耐心告罄,把手机放回包里时摸到了新买的口红。


    一路紧赶慢赶的,到现在包装都没拆。


    ……不如,趁现在试一下?她现在急需一件更能吸


    忆樺


    引她注意力的事情。


    她侧过头小心瞥了林耀远一眼, 他低头很专心地玩着手机游戏, 没空来注意她。


    连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都不会来分神注意她, 那么人满为患的水族馆,又怎么可能看到她还故意拍下照片呢, 无稽之谈。


    陶茹之仿佛用数学公式推导出结论,打消了仅剩的一丝不确定。


    假借自己坐久了有点累,她站起来扭扭腰,扭着扭着就扭到了柱子后面,拆开口红的包装。


    上嘴前还有一些犹豫,担心涂上去会不会奇怪——明明不是在做坏事,为什么会如此忐忑。


    陶茹之深吸口气,微润的唇管和嘴唇相碰,刹那间,淡薄的嘴唇上多出了一抹鲜明的色彩。


    她古怪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并没有漂亮或不漂亮的概念,而是新奇。


    原来粉饰自己的脸是这样子的。


    半晌后,陶茹之轻抿着唇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再坐下,余光里林耀远并没有抬头,他依然专注在他的游戏上。


    第一个发现她涂了口红的人反而是林棠娟。


    她领着陶康笙拿完东西回来,见到她第一眼就夸说口红真漂亮,陶康笙也大力夸,说涂上真显气色。


    只有林耀远没什么表示地移开目光。


    陶茹之抿了抿嘴唇,故作没什么所谓地扭过头。


    乡下的交通过分缓慢,换乘的电车在又等了半个小时后才姗姗来迟。他们到达尾道时比计划晚了很久。


    小城天色已暗,陶茹之拖着箱子走出尾道站,迎面就是一片昏暗的港口,比她想象中得还要安静,只有车站前这一片亮着通明的灯,延伸到海水的路上一路昏暗,行人也没有几个。


    沿着这条路走几百米就到了他们的酒店,在网上以自行车主题的工业风格装修而出名,前身是根据以前港口的仓库改造的,甲板上甚至还能看到停泊的大型船只,机油的味道隐隐散在空气中,但并不难闻。


    陶茹之放下行李后很快出来在酒店内随意逛了逛,这里到处放置着自行车作为装饰品,甚至连房间的墙上都挂着一辆。


    酒店一楼还有相关的租借店,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租一辆去著名的岛波海道骑行。


    除此之外,一楼还有餐厅、咖啡馆和一家杂货店。趁着他们都还没下来的空档,她漫不经心地逛着,本没有想买的打算,注意力却被货架上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筐各种图案的纹身贴,与夏天的海岛很相称的小物件。


    陶茹之之前就有纹身的念头,就打算高考完后的这个夏天去纹一个纪念下自己长大成人。不过目前还没有确切地想法要纹什么,也担心怕痛,怕效果不好。


    纹身贴倒是很方便,可以先模拟一下有纹身是什么效果。


    陶茹之在筐子里挑挑选选,买了一个橙子的图样,回房间按照上面的步骤打湿,贴在了胳膊上。


    这么一折腾,她变成了最晚从房间里出来的。其余三人都注意到了她手臂上的小图案,陶康笙不知道这是什么,还以为是她画的,惊讶道:“爸怎么不知道你画画都这么好了?”


    陶茹之哭笑不得:“这是我刚在底下买的纹身贴。”


    “纹身贴?”


    陶茹之借此试探爸爸态度:“对,我以后想去纹身,先贴个看看。”


    陶康笙欲言又止,林棠娟却一点不意外,帮着说:“耀远之前也说过想纹,他不仅纹,还想去学呢。现在孩子大概都喜欢这种彰显独特的东西。”


    陶康笙郁闷地点点头,小声说:“以前纹文身都是搞黑瑟会的。”


    林棠娟忍俊不禁:“大人,时代变了。”


    陶茹之听到林棠娟的话,好奇地看向林耀远。


    她怼了下他手臂,意外地问:“你还想去学纹身?”


    “已经在学了。”说完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别跟我妈说。”


    “啊?”陶茹之不小心提高音量,又压低声音,“什么时候?”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啊,每周六有事。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帮忙看雨滴?”


    陶茹之想起来了,还真有这回事。


    “我以为你是随口诓我的。”


    他轻嗤了一声。


    陶茹之回他一声切,又问:“你以后是想当纹身师?”


    “不是。”


    “那你学那个干嘛?”


    “之前大周他哥开了家纹身店,最开始人手不够我们就轮流去帮忙。”他言简意赅道,“帮着帮着觉得有趣,技多不压身,也就随便学一学了。”


    陶茹之哦了一声:“你们真是好兄弟。你帮他看店,他帮你看狗。”


    他笑:“这么说你也帮我看狗了,我是不是也该帮下你?”


    陶茹之没好气:“你别害我就行了。”


    林耀远一脸无辜:“我这个人恩怨分明。”


    “你最好是。”


    “我说真的。”他想了想,“这样,你的纹身我帮你包了。”


    陶茹之大惊失色:“天呐……你还说你不是想害我。”


    “……”


    林耀远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自己对上陶茹之后无语了。


    *


    他们从酒店出来时是傍晚的六点,明明还很早,可商店街几乎全部打烊。


    四个人本以为可以很轻松地觅食,结果一脸懵地走完了两侧卷帘门紧闭的街道。最后又回到车站附近,艰难地找到了一家亮着灯笼的居酒屋。


    直到进了居酒屋,陶茹之才发现空荡荡的街头没有人是为什么——大家都聚在这里了。


    小小的店面挤满了喝酒的男男女女,店内放着舒缓的老歌,老板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吆喝了一句日语的欢迎光临,手上还在制作菜品的动作不停。


    这里仿佛和寂静的外头是两个世界。


    他们来得很是时候,也许再晚一点就没有位置了,店内刚好就剩下最后一张四人桌。


    这次点单时,陶茹之忽然有了喝酒的心情。


    虽然下雨很讨厌,可是在这样的夏雨夜,坐在只这一间光线昏黄的居酒屋里,难免有一种在世纪末日里坐上诺亚方舟的舒适。这里的冷气隔绝了外头的潮热,这里的热闹也隔绝了仿佛宵禁的安静街头。


    于是她看了看菜单,问林棠娟哪些是哪些,最后选中说:“我可以要一杯蜜柑果酒吗?兑水。”


    在日本二十岁以下均不能喝酒,林棠娟为此多点了一杯橙汁避人耳目,在酒上桌后悄悄推到陶茹之跟前,冲她眨了下眼。


    陶茹之也回她一个眨眼,端起酒喝了一口。也许是她见识少,入口第一下好喝到头皮一阵发麻,像有朵烟花在她的喉腔炸开。


    于是,一口接着一口,不知不觉一整杯就喝下肚。


    而两位大人早已喝到下一轮了。林耀远也喝完了他点的姜汁可乐,正好桌上还多点了一杯橙汁,他拿过来时侧头意思意思问陶茹之:“你要吗?”


    陶茹之摇头:“我要再点一杯刚才的酒。”


    林耀远咋舌:“你真不怕喝醉了?”


    陶茹之嘘声:“兑过水哪那么容易醉。”


    他闻言失笑:“陶茹之,你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了。”


    “有吗?”


    陶茹之晕乎乎地甩了下脑袋。


    店员端上新的蜜柑酒,陶茹之摸索着拿起,享受地又抿了一口,却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味道怪怪的?”


    “因为你拿成我的橙汁了……”


    林耀远把色泽相近的蜜柑酒推到离她更近的位置,她这才看清楚,乐呵呵地哦了一声,状态已十分接近当时在KTV里的样子,不过这次在灯光下更明显。


    对面的林棠娟也喝得两颊飞红,状态松弛许多,居酒屋里正好放到一首她喜欢的老歌,于是她轻轻跟着哼了起来。


    “言えない/言えない(无法言说/无法倾吐)


    胸のささやきが(这内心的细语)


    そばにいても(即使就在你身边)”


    林耀远听着妈妈的轻哼,伸手拿回属于他的那杯橙汁。


    那杯已经被陶茹之喝了一口的橙汁,杯子上多了一处口红的印痕。


    这是她人生中挑选的第一支口红,今天是她第一次潦草的试涂,颜色到晚上


    依譁


    已经很淡了,却奇怪地,又很触目。他从没见过这么矛盾的颜色,或许是因为掺杂了嘴唇的纹理,他看了很久,惊觉印下来的唇纹像一小片漩涡,足够小,不会让人掉进去,因此也不会留心绕开它。


    喝飘的罪魁祸首毫无察觉自己留下的漩涡。


    他随即旋转杯子调整位置,换到未被使用的那一面。


    陶康笙为林棠娟打着节拍,边问:“这首歌真好听,叫什么?”


    林棠娟斜倒在他肩头呢喃:“被月亮淋湿的两个人。”


    少年人垂下视线,手里还在把玩杯子,旋转啊旋转,又转回了红色唇纹的那一面。


    第 5 章


    陶茹之这次喝完酒的状态和上次有些像, 但并不完全一致。该说一回生二回熟吗?她虽然有点喝飘了,但还是完整地自己走出了居酒屋,甚至情绪还很高涨。


    因此到酒店之后还很精神, 完全不想睡。


    房间里有电视,叽里呱啦的日语她听不懂, 趴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 又索然无味地关掉了。


    喉咙突然觉得渴, 陶茹之一骨碌从床上起身,踩上鞋子准备去大堂里的贩卖机买瓶饮料。


    一打开门,却看见有个熟人也没呆在自己房间。


    林耀远正在二层的健身区, 不过用健身区形容可能有点小题大做, 总共就三台自行车骑训练器,此刻只有林耀远坐在其中一辆上。


    他换了一身黑色背心,背后肌因为骑车的姿势绷紧, 呈现出弯曲又有力量的线条。


    陶茹之不动声色地走近, 看见他正在操作的那台训练器的屏幕上有一个小人, 正在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地向前骑着, 时不时地会超过路上的其他小人。


    “这是什么?”


    她好奇地发问。


    林耀远早就察觉陶茹之的到来,只不过他专心于屏幕,头也不回地说:“比赛。这台训练器可以联网,里面是世界各地正在使用训练器的玩家。”


    陶茹之来了点兴趣:“终点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它的路线很长,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所以你不打算骑到终点吗?”


    “不重要, 我只打算骑到第一为止。”


    说话间他又超过一个人, 屏幕上的左上角, 数字又往前跳了一位。


    陶茹之不置可否:“可是我觉得终点也很重要。”


    这下早已忘记自己其实是出来买饮料的,她也来了骑车的兴致, 做了几下热身运动就骑上了另一架空置的训练器。


    屏幕上跳出匹配,她被丢到了和林耀远无关的一局比赛里。


    健身区的角落重归安静,只剩下两台轮轴滚动的声音,还有慢慢加重的呼吸声。两个不服输的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脸色严肃,在超过小人时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愉悦的神情。


    林耀远比陶茹之开局早,自然也比她更早地达到他想要的目标,已经成为了赛道里的第一。


    他果真停下来,没有再玩下去的苗头,因为已经没有对手了。就那样任代表他的小人停在路中,敷衍地冲陶茹之摆摆手说你加油,去旁边的贩卖机摁了瓶饮料下来就回了房间。


    二层只剩陶茹之一个人,她依旧投入地踩着轮子,直到屏幕上的数字终于变成“1”。


    她这才停下来休息一分钟,然后接着继续往前。


    “你真的要骑到终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耀远又去而复返,站在她的自行车训练器旁抱臂围观。


    陶茹之已经累得不行,酒劲也早已在体力的消耗下消退,整个人早就不再亢奋,纯靠精神在坚持,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个嗯。


    虽然没有任何人勉强她,但她就是一个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人。


    她不想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比如半途而废。


    林耀远没再吭声,她以为他又回房,余光里却看见他坐上了自行车。


    屏幕里一动不动的呆呆小人又开始向前了。


    陶茹之踩踏的动作一滞,忍不住问:“……怎么又开始骑了?精力这么旺盛?”


    林耀远理所当然地一抬下巴,冲着屏幕说。


    “因为又不是第一了。”


    他的排位已经往下掉了好多,这下又得使出浑身力气加速向前。


    陶茹之很有先见之明地嘲笑他:“所以才说终点很重要啊。不到终点,就无法真的保证第一。”


    机械带快速抽动的声音伴随着林耀远的回应,“虽然我开局早,不过中途走了一会儿,现在我们的进度应该差不多吧?”


    “所以?”


    他侧过脸,冲她扬了扬下巴。


    “还用说,比吗?看谁先到终点。”


    陶茹之直接用加速回答林耀远。


    尾道的雨还在下,雨滴不停歇地打在仓库的头顶,有两个人躲在安全的屋内,同样不停歇地踩着轮子,哪里也没法儿去,却又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前一后,你追我赶着。


    每次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陶茹之听到身边机械带抽动的声响,林耀远逐渐加重的呼吸,她酸软的腿又开始反复地踩下去。


    而这一次,没有分出输赢,他们几乎是同时到达了终点。


    陶茹之累得无法动弹,趴在车上看着屏幕。


    林耀远将汗湿的头发撩到额后,懒洋洋地问她:“终点的风景怎么样?”


    屏幕里的终点画面做得很粗糙,只有冲破终点时落下五颜六色的彩带。


    但陶茹之看着被隔在两块屏幕的小人,他们一起在彩带下喝彩,仿佛就在同一个终点,不会再感到孤单。


    她闭上眼睛笑:“还不赖。”


    林耀远翻身下车,再次走到一旁的贩卖机敲下一瓶饮料。


    饮料滚到出口,他伸手拿来一看,无语道:“啊——”


    陶茹之看过去:“怎么了?”


    “按错了,这个口味我不喜欢。”他毫无预兆地将冰汽水朝她飞去,“给你。”


    陶茹之下意识接住了,接下后才反应过来。


    “你不喝的就给我,你当我垃圾桶啊?”


    他奇道:“你骑了这么久都没喝过水,你不需要补充水分?”


    这么一说,她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反过劲儿来,渴得快死了。


    “……那我就喝了。”她从口袋里摸出刚才就是用来准备买饮料的硬币,“那这个给你。”


    “不用了,这回请你。”


    他随口道,扭过头又敲下一瓶饮料,陶茹之瞥到贩卖机上那个饮料的位置,和自己手上这瓶的饮料隔了好几格。


    这也能按错?


    陶茹之垂下眼,喉头滚下冰镇的汽水,碳酸的气泡直往身体里钻。


    咕噜咕噜,她的身体里正游动着一条小鱼。


    *


    第二天依旧是下雨天,他们的运气着实不算好,还是暴雨。


    陶茹之躺在床上,能听到雨水激烈拍打窗户的动静,心里泛出烦躁。


    海边的景色很仰仗天气,像这样的下雨天,景色就会大打折扣,让人提不起兴致,于是他们一致取消了闲逛的计划,各自吃完早餐回房睡了回笼觉,午餐时间又默契地集合,一齐在酒店的餐厅里用了餐。


    到下午三四点时,雨终于停了,只不过天气依然阴云密布。


    大家以防万一地带了伞出门,路上一地积水,不过好处是空气凉爽了不少,沿着海边的水道走神清气爽。


    他们一路走到千光寺山下的缆车站,坐缆车上到山顶。


    这里是尾道必去的景点之一,顶点有漂亮的观景台,可以俯瞰濑户内海。不过也因为天气原因,并不如陶茹之想象得那么美,她连掏出胶片机的欲望都没有,随便用手机拍了两张了事。


    好在除了观景台之外,山上还有千光寺和安藤忠雄设计的美术馆可以


    弋?


    消磨时间,等他们逛完这两处景点时,差不多已是傍晚,他们该回去酒店拿行李赶往下一站了。


    这一次他们没有选择继续坐缆车下山,而是选择了步行。因为听说山路上有一条有名的猫之细道。


    差不多到了半山腰的位置,陶茹之见到了所谓的“猫之细道”,并不是真的有猫在这里,蜿蜒的山路上画满了各种猫的形状,阶梯,墙壁,哪哪都有。


    分岔的一条小道尽头甚至还有一座特别迷你的红色鸟居,真的特别迷你,她想自己甚至可以把它抱起来偷走,实在太可爱了——


    鸟居的前方压着一块画着猫猫头的鹅卵石,旁边是一只白色的奶牛猫雕塑,仿佛它就是鸟居的猫猫侍卫。


    这里分明就是属于猫的山头嘛!


    陶茹之注视着小鸟居,拼命压下抱起它就跑的冲动,默默鞠了一躬。


    她拜完,回头看见林耀远举着手机对着她。


    “……你在偷拍我?”陶茹之一惊,“这有什么好拍的?”


    “我拍的是视频。”他得意地扬了扬手,“回去就给雨滴看,让它看看你居然是个猫奴。”


    “你真幼稚,用这个跟我向雨滴争宠。”陶茹之不以为然,“我申明,我才不是猫奴。”


    “眼见为实,刚刚在千光寺可没见你这么积极拜。”


    “胡说,我也拜得很虔诚。”


    他直接戳穿:“你刚才连腰都没弯。”


    陶茹之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耀远顿了顿:“就不小心瞟到的。”


    “反正我后来走的时候有拜了一下!”


    他很笃定:“你说谎真是不打草稿啊陶茹之。”


    她强调得很心虚:“我真的拜了,只是你没看到而已……”


    两人为拜没拜这么无聊的问题吵吵着走出猫之细道的时候,天光突然一下子变得很刺目。


    陶茹之抬起头,被半山腰所看见的景象所震撼。


    天际线能看见一点点正在下沉的日落——阴云仍旧布满天空,被阴云逼到只有一线的晚霞却绽放出刺眼到无法让人直视的金黄。那处被撕裂的缝隙昭示着在阴云的背后自有新天地,那是一个无风无雨,令人沉醉的天地。


    陶茹之屏住呼吸,在绝对的美面前,人只会剩下本能,用眼睛注视一切。


    那一道金黄又偏向赤红的夕阳从云层中射出,打在不远处的金光寺顶,打在山林,打在他们身上。鬼使神差的,明明是这样的绝景,这一刻,她却舍得抽出视线,投向正站在她下一阶的林耀远。


    他的发丝也覆盖着那层柔软的红,仿佛他也属于撕裂阴云的新天地。


    陶茹之恍惚片刻,下一秒瞪大眼,手已经搭上了他的后脑勺,摸到了他的发丝。


    好柔软,像摸到了天尽头的云。


    林耀远半侧过脸,睫毛也覆着一层红色的光晕,正惊讶地看她:“怎么了?”


    陶茹之尴尬地回神,趁走在前面的陶康笙和林棠娟没注意,手掌发力,顺势拍了一下他脑袋,粗声粗气道:“我要拍照,你挡我镜头了。”


    “……”


    后脑勺被恶狠狠挨了一记的林耀远从半侧着身突然完全转过身,他微仰起脑袋,盯着她,仿佛在控诉她的暴力,眼神却又不算凶狠,仅仅只是在她同样被红霞照满的脸上巡游。


    陶茹之岔开视线,作势去包里掏相机。


    手刚伸进包里,林耀远也动身了。


    他径直跨上跟她同一级台阶,不往她的左边,右边,而是径直朝着她的正面,差点踩上她的脚。


    然而狭窄的阶梯根本容纳不了两个人的脚步。


    他们只能贴近,又是抬抬手就是拥抱的那种近。


    这次却不是意外。


    陶茹之的手僵直在书包里。


    视野里的晚霞彻底被少年的身型所遮挡,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我就挡你,怎么了?”


    挑衅的内容,却用温柔的语气。


    在这之前没出现过的招式,于是陶茹之一下子乱了阵脚。


    “你挡我——”她脱口而出,“那我就大不了再往上走两格!”


    第 6 章


    陶康笙和林棠娟走在前面, 回头看走在后面的两个孩子,距离隔了老远。


    陶康笙忍不住笑话道:“你们年轻人还没我们走得快呢?”


    尤其是陶茹之,还站在阶梯很高处, 林耀远站在她下面几格的位置,也正看着她的方向。


    陶茹之挥挥手中的相机喊:“我想拍张全景。”


    林耀远收回不知道为什么在笑的视线, 回道:“来了——”


    *


    四个人在傍晚时分离开了终于放晴的小镇, 搭船去到对岸的松山。这里属于爱媛县, 最出名的就是橙子,因此连电车都是橘色的,街边的商店还有那种拧开后可以直接流出橙汁的水龙头, 不同的水龙头导向不同种类的橙子, 名字都特别好听,清见,日向夏, 南津海, 不知火。


    陶茹之不知为什么就记住了“不知火”这个名字。电车上她好奇心旺盛地上网搜索由来, 发现这个名字来自于日本的民间传说。


    它通常发生在距离海岸数公里的地方, 开始时只有一两点,慢慢左右开始扩散,最后连绵一大片海域。


    这个景象只能远观,不能靠近。只要试图接近,火光就会随之远离。


    陶茹之恍然大悟,如果用中文的成语来类比, 不知火很接近水中月, 镜中花。


    海面上的大火, 烧起来没完没了,无法接近, 不担心灼伤,也不知道该怎样扑灭。


    *


    电车在半小时后到达了他们在松山的酒店,晚餐的选择较之尾道就大多了,甚至相对而言可以说是“大都市”,不过可以选择的吃的种类不算多,招牌就是鯛飯。陶茹之尝完觉得一般,她的味蕾还深陷在尾道雨夜的那家居酒屋里。


    回去的路上林棠娟查电车路线,忽然看到什么,发出一声惊呼。


    大家好奇地看过去,她抓了抓头发,解释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站名。”


    陶康笙疑惑道:“熟悉?你之前不是没有来过吗?”


    “不是这个意义上的熟悉。”她直接把手机拿给陶康笙看,陶康笙也啊了一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是《东京爱情故事》里结尾那个车站吗?”


    “就是它!”


    两人兴奋地聊了起来,剩陶茹之和林耀远面面相觑。


    陶茹之没听过爸爸提起过这部电视剧,她还以为他对日本一无所知。


    也许他是在和林棠娟交往之后才去看的吧……这部分的陶康笙让她觉得很陌生。


    林耀远主动提道:“那就去那个车站看看?”


    林棠娟摆手说:“不用了,对你们俩来说就是个车站,没必要特意绕去一趟。”


    陶康笙也附和:“赶一天路大家都累了,回去吧。”


    陶茹之却说:“我挺想去看看的。”


    林耀远看了她一眼,点头说:“嗯,饭后消食。”


    两个大人这才松口,勉强说:“行,那我们就过去打个卡。”语气间却是藏不住期待。


    *


    夜晚的梅津寺车站空无一人,售票厅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关闭了窗口,旁边自助贩票机还亮着白色的荧灯。


    这并不是室内的车站,坐落于临海。


    于是陶茹之一下车就听到了隐约的涛声。


    据说这里是离濑户内海最近的车站。落幕后的大海和前夜在尾道所见到的海并不相同,这里没有对岸,海更辽阔,附近也没有房子,只有车站的荧白色灯光,显得这里仿佛是一座漂浮在海中的小岛。


    车站也很简洁,站牌,围栏,几个座位,但延伸出去的部分上挂着《东京爱情故事》的外景地招牌,这一处的围栏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丝巾和手帕,有些人甚至用毛巾来充当手帕。


    她很好奇:“这些都是谁挂的,来这里的旅人吗?”


    林棠娟点头道:“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尾里莉香,哦,就是女主角,把手帕系在这里,上面写了一句byebye完治。所以剧迷们也在效仿她吧,把无法圆满的爱情留在这里扔掉。”


    陶茹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棠娟没有效仿这么做,只是拍了张照片留念,然


    依譁


    后和陶康笙到了另一边有字的招牌边,让陶康笙走到对面再帮她和招牌一起合影。


    陶茹之等两人走远了,冷不丁从包里翻出从上野买的手帕,依样画葫芦地学着在空置的栏杆上将它系上去。


    林耀远注意到她的动作,奇怪道:“你又不是粉丝,绑手帕干什么?”


    陶茹之含糊说:“我在把我的爱情扔掉。”


    他挑起眉:“……你不会说的是梁明杰吧?”


    陶茹之清了清嗓子:“可能爱情这个形容词不算恰当,但我也没有更值得可以扔的喜欢了。”


    林耀远靠在栏杆上意味深长地说:“哦,所以他算是你的初恋了?”


    陶茹之没有回答,听上去像默认。


    他微微停滞,再开口时语气保持了一种刻意的平常。


    “我很好奇你喜欢他什么?”


    陶茹之想了想:“因为大家都有在喜欢一个人,所以我觉得也该找一个人喜欢。”


    林耀远抬头看了看夜空,似乎在抑制自己无语的表情。


    他鼓掌阴阳怪气道:“很不错的理由。”又接着追问,“那你现在又为什么不喜欢了?”


    陶茹之不耐烦道:“你很八卦啊。”


    “难道是你被甩了?”他嗤笑,“梁明杰和上次那个搭档的女生在一起了?”


    “怎么可能。”陶茹之讨厌自己被误解屈居下风,立刻澄清,“他会去邻市读大学,而我要去京大,顺利的话。”


    “这算什么理由?”


    “异地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没发现你从头到尾都在分析吗,通过分析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棒棒糖,剥掉糖纸含住,说话时左侧的脸颊因此一鼓一鼓,“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呢,恰好是你的反面,不太可能去分析,更不可能控制。”


    陶茹之被他说得一愣一愣,拧起眉头不爽地反驳他。


    “你又没有喜欢过人,别说得你好像多懂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陶茹之的心头猛地一跳。


    “……你有?”


    “没有。”


    他又很快地否认了。


    陶茹之听到他否认,思绪在这时,莫名飘回儿时的一家百货商场。


    那家商场一楼的橱窗里总摆放着一套精致且昂贵的茶具。她总是被吸引,可又知道自己买回来没什么用,就狠不下心央求爸爸买给她,可是又不希望它被别人买走,于是每次路过橱窗,看到它还在那里时就会很安心。


    明明和此刻的情境毫不相干,可那种情绪就是那么突兀地浮现在心头。


    陶茹之正了正神说:“所以你那不都是胡说八道?没经历过的小屁孩没有发言权。”


    林耀远笃定也反驳她:“这种事情不用经历,光看不都知道了吗?我妈当时那么坚定地跟我说,她不会再找别人,因为不想让我有负担。”


    “可是她食言了。”


    他看向林棠娟和陶康笙的方向,两个人互相给对方拍完,现在开始搂着肩自拍合照了。


    他语气淡淡:“这不是她的错,所以我在想,只是爱情就是这样。”


    林棠娟和陶康笙拍完了照片,陶康笙低下头似乎在看照片拍得怎么样,林棠娟也低头在手机上捣鼓什么,不一会儿,她的手机里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歌声,萦绕在夜晚海边的站台上。


    歌声盘旋着,穿过四个人,穿过一块块在风中飞扬着像是要离开围栏的手帕,穿过寂静的海流,飞到不知道哪里。


    离开坐上电车的时候林棠娟还在哼这首歌。陶茹之发现她很爱哼歌,而且总是哼得很动人。


    于是她忍不住问她,这是那部视剧的主题曲吗?


    林棠娟很怀念地点头,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我看的时候才十九岁,记得很深的是莉香在冬天的雨夜里撑着红色的伞等完治,一直等到餐厅打烊才等到他,明明他为了去见别人让她等那么久,可她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露出微笑,背景就响起这首歌。”她自嘲地笑起来,“看到那一幕我哭得眼睛都肿了,第二天就去买了把红色的伞,脑海中又响起了这首歌。后来在音像店找到了走私碟,我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那也是我开始学习日语的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终于明白了意思。”


    “原来,它叫《突如其来的爱情》。”


    *


    在松山的第二天,没有下雨,但天气也不算晴朗,天空积攒了大片的白色云朵,盈满了高饱和的白色,像陶茹之在日本动漫里才会看到的那种云朵。


    他们一早出了门,上午去爬了松山城,下午又去了美术馆,美术馆对面就是一家很大的商场,很方便被艺术熏陶之后去对面再被金钱熏陶一下。


    不过这个商场本身也带有一点艺术气息,因为它前身是邮局,如今改建成商场之后,其中一间邮局长的办公室被保留下来,就夹在数家商铺之中,和周围格格不入却又浑然天成。


    里面陈设维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供人参观,不过最有趣的一点是它还保留了功能——办公室里新打造了一个红色邮筒,可以往里投递信件或者明信片。


    他们走进去时有好些人在桌子上埋头写,左手边是一个自助柜台,可以购买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各自给亲朋好友写完明信片后,陶康笙冷不丁提议说:“我们要不要也给互相写一张明信片?就寄到东京的酒店,最后一天应该能收到吧?”


    林棠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接着应下:“好啊,如果来不及我之后也可以打电话给酒店再让他们转寄。”


    于是四个人分别去自助柜台买了三张明信片,各自躲到一边写。


    陶茹之另外还买了一支铅笔,她习惯先打好草稿,确认没有问题后再用水笔盖上。


    前两张她都很顺利完成了。


    To爸爸:【下次好好练一下family travel的发音……不是伐木累踹我!】


    To林阿姨:【《突如其来的爱情》很好听,你唱得也很好听。】


    To林耀远——陶茹之的笔停在半空。


    好像又回到了前两个月和他在空房子里互相留言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们的话题围绕的都是雨滴,或者插科打诨。


    这么正儿八经地给对方留下只言片语……是第一次。


    她不知道写什么了。


    陶茹之忍不住回过头,去捕捉林耀远的身影。


    他坐在大正时代的邮局遗留下来的旧窗边,双手转着笔,似也在思索。


    窗外日头很烈,好在有颗树遮挡,枝叶很茂盛。树叶割碎的光斑洒在林耀远垂下去而露出的后颈,被映照的绒毛就像鸟巢里刚出生的小鸟仔身上才有的羽毛,如此纤细。


    她收回视线,不知不觉地,就在卡片上写下了这么一行字:


    To林耀远:


    【昨晚关于初恋的那个问题,我想,他不算。】


    第 7 章


    投递完明信片, 四个人又在商场逛了逛,陶康笙和林耀远都买了一件T,林棠娟也买了一件衬衫, 只有陶茹之没有看中,什么都没买。


    林棠娟不想她空手, 很积极地帮她挑选, 不停拿衣服往陶茹之身上比划, 觉得每一件都很衬她,但陶茹之都觉得一般般。


    最后逛到还剩一家,林棠娟看到橱窗里挂着的裙子, 眼睛一亮, 迫不及待地跟店员要了样衣,冲陶茹之招手,问她要不要试穿一下。


    然而陶茹之看了眼裙子, 很迅速说我不喜欢露背的, 就将它挂了回去。


    林棠娟的神色闪过不易察觉的尴尬, 尔后说没关系, 那就下次再说吧。


    就这样,剩陶茹之没挑中任何合心意的衣服,一行人离开了松山。


    松山的下一站就是高松,是此次濑户内海行的最后一站,也是陶茹之最期待的一站,终于可以近距离地深入濑户内海的各个小岛。他们预定了高松靠近码头的JRclement, 从这个酒店步行几分钟


    依譁


    就可以到达码头。


    不过濑户内海上的小岛实在太多, 挑挑拣拣, 林棠娟重点挑了三个最知名的:直岛,丰岛, 还有小豆岛。


    他们要登的第一个岛就是直岛。


    它可以算是濑户内海的群岛之中最具有艺术气息的岛屿,岛上遍布着各种美术馆以及首届艺术祭时留下的艺术作品,可惜很多馆内都禁止拍照,相机没有用武之地,陶茹之只能过过眼瘾。


    他们花费了一整天,夕阳落下,却还没逛完所有的美术馆。


    陶茹之累得只想躺下来,林棠娟看见大家都累得够呛,适时地调整了一下攻略的安排。


    “要不要干脆去泡温泉休息下?虽然这个季节可能会觉得热。但这里的汤泉建筑设计也是一个艺术品,很值得去看一看。”


    陶茹之听后有点不情愿,倒不是怕热,而是想到要和林棠娟赤裸相对……


    上一次一起洗澡还是和妈妈,而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一起泡澡在她的认知里,是一个非常亲密的动作。


    但也许林棠娟并不这么觉得吧,对方在日本出差生活,应该很习以为常裸身的泡澡文化,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


    她又去看林耀远,用眼神询问他:你难道愿意和我爸一起泡?


    他抛来一个无所谓的眼神。


    陶茹之只好摁下心头的不自在,一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毕竟在松山已经拒绝过一次林棠娟想给她买衣服的热心,再拒绝一次气氛就会尴尬了。旅途到现在都很愉快,她不想破坏这个感觉。


    直岛汤泉的外观像是热带的建筑,丰富的植物还有色彩,红色的门廊,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浴巾。


    门内是很小的一块前台,里面坐着一位老奶奶,还有一位老爷爷站着,探头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笑着在里面扬了扬手,示意他们用自动贩卖机买券,然后凭券进入。


    四个人买好券,两两分道扬镳各往左右。


    刚踏入女士的换衣间,陶茹之便忍不住睁大眼睛——扑面而来的温热水雾像异世界的面纱,将她拉入了奇妙的幻境。


    和刚才只有拇指盖大小的前台相比,空间骤然无比开阔,藏在其中的繁复摆件,刻着欲望两个字的白色瓷砖,连卫生间的马桶上都是蓝色的壁画。


    不知道男士那边的装修是不是也如出一辙?如果是的话,林耀远应该会很喜欢这里吧。


    想到林耀远,陶茹之一怔,立刻甩甩头将他抛之脑后。


    林棠娟着手开始卸妆,一边示意陶茹之可以先脱衣服进去里面泡,不需要等她。


    陶茹之求之不得,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像只兔子一样溜进里面的温泉。


    然而,一开门,景象比更衣室更令人震惊。


    温泉更为开阔,男汤和女汤在一个空间里,她能听到对面传来的淋浴的回音,模模糊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事实上两个汤池仅是被一道并不封顶的厚墙壁隔开。


    而墙没有封顶的原因在于墙沿上驼了一只大象。


    ——更确切地说,是大象的塑像,完全等身,庞然大物整个踩在头顶。


    至此,陶茹之终于明白为什么林棠娟说这个汤泉是一个艺术品。


    无论是男汤还是女汤,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天井彩色玻璃之下,黄昏的光从中穿透,照在大象身上。它活了过来,正踩过墙头散步——好吧,后者只是陶茹之的幻想。


    幸运的是这个女汤里目前只有她一个人,陶茹之放肆地沉在水中,额头上沁出的汗水不一会儿就顺着太阳穴滑下来。她无所事事地试图偷听对面,但无果。


    不多时,温泉的门被打开,卸完妆的林棠娟也走了进来。


    陶茹之很慌乱地把眼神转开。


    虽然大家都拥有一样的生理构造,但不知为何,看到对方的裸体会让陶茹之萌生一种违禁感。


    林棠娟下了温泉池,但似乎能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并没有靠近,保持着一个中间的距离靠在池边。


    她的视线停在墙头,惊叹道:“好厉害的大象。”


    陶茹之含糊地嗯了一声,奇怪道:“这么特别的温泉,怎么没什么人呢?”


    “估计是好多人不在岛上住吧,最后一班船五点就开走了,所以没什么游客来这里泡。我们真是挺走运的。”


    林棠娟当时也不打算在岛上过夜,但被她无意间刷到岛上由安藤忠雄亲自设计的酒店临时有了一间空房,于是迅速下手捡漏。


    那间酒店本身就是一间美术馆,除了建筑本身值得体验之外,居住的酒店客人可以在夜晚的美术馆闭馆之后享有单独游览馆内的特权,也难怪常年爆满。


    陶茹之点点头,就不知道继续说什么。


    她决定先行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


    “我差不多了,阿姨你慢慢泡。”


    她边说边从池里起身,林棠娟微愣,似乎还想和她聊什么,欲言又止地点头说:“夏天泡确实太热了,我感觉也是差不多了。”


    说着她也从温泉池里出来,两人各自走到一边冲洗身体。


    冰冷的水珠从头顶倾泻下来,驱散了身体蒸腾的热意。陶茹之舒爽地呼出一口气,背对着林棠娟洗脸。


    水流声中,她又听到林棠娟的声音,正在问她:“茹之,你等下可以帮我往后背抹一下身体乳吗?”


    她冲洗的速度很快,已经擦干了身体,正在给自己涂身身体乳。


    陶茹之没道理连这点小忙不帮,匆匆地擦了把脸,又用毛巾擦干净手,接过林棠娟手上的身体乳。


    陶茹之这时才仔细看清林棠娟的身体,虽然只是背。


    是非常漂亮光滑的背部,和自己的截然不同。


    初中的时候,她的背部开始总会长一些小痘痘,她不好意思跟爸爸说这些,也不好意思掀开衣服让爸爸看自己长满痘痘的背。


    无人可以求助,那时候的手机还不能随心所欲上网,她只能在上电脑课的时候偷摸地登陆网页,一边看一边又生怕别的同学看到她在查这个,这么遮遮掩掩,没能查到什么有效的信息。


    最后是放学路过药房,她进去在柜台前呆站着不知道怎么开口,那个药房的师傅看她一个人在那边贼眉鼠眼,主动过来问,她才羞于启齿地说我的后背长了好多痘痘,有什么药膏可以用吗?


    之后每天晚上,她洗完澡就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花很长的时间抹药。


    自己看不到痘痘的位置,手无法细致地摸到所有部位,她将就着随便乱抹,也不知道有没有抹到位,肩周已经开始泛酸。


    然后她就会想起小时候,想起给自己洗澡的妈妈。她会细致地清洗她的每一个部位,有时候还会很大力,然后她就会非常不乐意,喊痛,说不要让妈妈洗。


    没想到就真的应验了。


    如果妈妈还在身边的话,这或许是一个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吧。她会掀开她的衣服看一看,然后很有经验地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在当时只有十二岁的陶茹之而言,背后的痘痘是一件解决起来无比吃力的疑难杂症,后来她因为太麻烦了索性不再去管,任痘痘自生自灭,反而感觉轻松了。


    偷懒的后果就是痘痘也报复了她,在她背上留下了一片一片的印记。


    于是,夏天的时候她从不穿露后背的衣服,只是每次在街头看见女孩子穿露背的连衣裙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偷看两眼。


    陶茹之挖开身体乳,触摸着林棠娟的后背,手指羡慕地从她光滑的肌肤上掠过。


    林棠娟喟叹说:“我以前就想如果我还有一个女儿会怎么样。说不定就会像现在这样一起洗澡,互相给对方抹香香的身体乳。”


    陶茹之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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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更想要女儿吗?”


    “怎么说呢,男孩女孩都无所谓,我就是想跟孩子更亲密一些。可能是耀远太懂事了,他爸爸走的时候还是小孩子,可是在我面前连眼泪都没有。”


    林棠娟用潮湿的手抹了下脸。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失去当一个小孩哭的权利了。连哭都偷偷摸摸的。他爸爸走后有一周,早上我起来,看见他一个人,那么小小的,却蹲在阳台上自己洗枕头套。大冬天的,很快手就生了冻疮。”


    陶茹之的手微微一顿,心想,如果她和他那个时候相遇的话会怎么样呢。


    也许她会命令他抹药膏到自己的背上,作为交换,她会把自己的枕头塞给他,这样他偷偷哭湿了自己的枕头套也没关系。


    可惜没有如果,他们就这么寂寞地长大了。


    小时候的伤心留下一片淡淡的,无法光滑如初的影子,就像她背上的痘印,他手上的冻疮。


    陶茹之收回手,拧好身体乳的瓶盖。


    “涂好了。”


    她把身体乳递回去,林棠娟却又把它重新打开,说:“你还没涂呢。”


    陶茹之一愣。


    “不用了,我没有涂身体乳的习惯。”


    “那你就当再阿姨一次忙好吗?这罐身体乳快见底了,刚好这次用掉,就不用再塞回行李箱了。”


    陶茹之踌躇不定,林棠娟已经笑眯眯地伸过手来。


    她不得不慌里慌张地转过身去,在这一刻感受到林棠娟和林耀远还真是母子——他们都会令她不知所措。


    女人的指尖抚上后背,陶茹之依旧想遮掩,抗拒道:“我背不用抹的。”


    反正已经很不好看了。


    林棠娟的手指拂过肩胛骨,覆盖着那两片肌肤的地方是曾经承载了最多痘痘的地方。


    她一眼就看出那些痕迹,于是问:“现在这里还会长痘痘吗?”


    “不怎么长了。”


    “原来你是真的讨厌露背的衣服。”林棠娟声音放轻,“我以为你是很讨厌我。”


    “……”


    陶茹之想回答她,比起讨厌你,我更讨厌你儿子。


    林棠娟的手指继续拂过她的背。


    “如果不长痘了,那就可以开始消这些痕迹了。”


    陶茹之疑惑:“这个可以消吗?”


    “当然,你看我的背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陶茹之更吃惊:“你也长过吗?”


    “是啊!想不到吧!”她哈哈笑,“可以给背部做激光,做三到五次就会明显变淡了。你又这么年轻,很快就能代谢掉这些痘印。”


    陶茹之听得一愣一愣,第一次听到还有激光这种办法。


    对于前几天才刚买了人生中第一支口红的陶茹之而言,这听上去像天方夜谭,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她目前还是一个差生,打算上大学再慢慢研究的。


    林棠娟捏了捏她的肩头:“你就放心交给我吧。这个暑假过去,你的背就会好的,就算没好全也没关系,你还是可以穿你想穿的任何衣服,因为这是只属于你的身体,所以不要对自己感到抱歉。”


    雾气拂过眼睛,陶茹之仰起头,不断地眨着眼睛。


    视线随之闪烁,墙头的大象像是在晃动着它长长的鼻子,然后垂下来,将她卷起,一起坐到墙头,俯瞰着小时候对着镜子吃力晃动手臂抹背的那个自己。


    *


    陶茹之和林棠娟一起出来时,两位男士早已经泡好,冰牛乳都喝空了,两个空着的玻璃瓶放在柜台前。


    他们等在门口,穿着汤泉提供的男士浴衣,黑底青条纹,很简洁的款式。衬得人格外清俊。


    爸爸正在挑周边,陶茹之的视线落在林耀远身上,又很快移开。


    他却反倒追着她看过来,然后向她走近两步,取笑说:“你脸泡得好红,像一只番茄。”指了指她刚吹过有点炸开的头发,笑得更乐不可支,“连顶上的叶子都一样。”


    她眼一眯,正是要做出回击的前兆,蓦地迎面一个东西贴上来——是他伸出了手,将背在身后的一瓶冰牛乳贴到她泡红的脸庞上。


    “降降温吧,番茄。”


    陶茹之被冰得一激灵,将贴在脸上的冰牛乳夺下来,不小心碰到林耀远拿久了后冻冰的手指。


    “……你不冷啊?”她讪讪地问。


    “不冷啊。”他笑,“这点温度。”


    陶茹之听着他习以为常的语气,不由得想起了刚才林棠娟在雾气氤氲的池里说的话,那个小小的,在冬天洗枕套到手冻疮的小孩。


    所以才会习惯寒冷了吗?


    陶茹之想了想,回过身,也走到角落的周边里看了一圈,挑出其中一支护手霜买了下来。


    在林耀远诧异的视线中,她把护手霜丢给他,含含糊糊说:“这是冰牛奶的回礼。”


    虽然没能在那时相遇,但陶茹之想,现在也不晚。


    她的痘印,他的冻疮,都会好的。


    第 8 章


    直岛的傍晚很宁静, 最后一班船驶离港口,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才会重新到来。游客散去,留在这里的住客寥寥。


    因此, 这里的海和山和树,暂时都是他们的。


    四个人慢慢地乘着晚风散步回酒店, 岛上路灯不多, 隔很远才有一盏, 但夜晚的月亮皎洁,代替路灯为她们指路。


    直到路过一片沙滩时,灯光忽然比之前明亮一些, 走近了才发现这里有一家小摊位, 卖一些夏天的刨冰、泳圈,还有烟花。


    他们到来时摊主正要收摊,大家赶在最后一分钟买了刨冰和波子汽水, 外加一块海滩垫。


    最后摊主和林棠娟说了些什么, 以致于她抱着一小桶烟花回来了。


    林棠娟高兴道:“老板说我们是最后一拨客人, 挺有缘的, 就把今天卖剩下的烟花送给我们了。”


    陶康笙惊叹:“老板人真好,不过我们还是给补点钱吧?”


    “我刚才就要给,他不收。”


    “那……”


    正商量着要怎么办,陶茹之福至心灵,从随身的包里掏出钥匙串。这上面挂了好多她自己收集的小挂坠,其中有个挂坠是金元宝。


    她小跑过去, 将金元宝扯下来送给摊主, 用英语辅助手势和对方交流, 表示这是她在中国买的一个小挂件,不值钱, 但是他们的一点心意,这个在中国代表财源广进,祝他生意兴隆。


    摊主这回没有拒绝,很感兴趣地收下金元宝,欣然地将它挂在了屋檐的风铃底下。


    四个人和摊主挥挥手,在对方的“斜斜”声中走向海岸。


    岸边此时没有别人,濑户内海依然那么安静,就像那晚在松山的梅津寺车站见到的那样。只不过今晚夜空晴朗,没有云朵,月光粼粼地照耀海面,格外目眩神迷。


    大家合力把海滩垫扑开,拿各自的包压住四角,四个包,刚刚好。


    林棠娟将那一小桶烟花卸在不远处,用火柴取火,尔后点燃引线。


    引线开始噼里啪啦燃烧。


    林棠娟迅速跑回沙滩垫上,陶康笙伸出手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搂住她的肩,两人一齐抬头。


    陶茹之和林耀远则坐在他们背后,只不过他们俩就隔得很远了,中间还放置了一件正方形的小物件,天色太暗,陶茹之没看清那是什么,是林耀远刚从包里拿出来的。


    砰——引线烧完,一束红色的烟花腾空,并没有炸开太大的图案,毕竟只是小烟花,如果是太华丽的那种,摊主肯定也舍不得送他们。


    可即便是这种朴素的烟花,陶茹之依然觉得很美,大概因为这是来自于萍水相逢的馈赠吧。


    她举着手机记录,大家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在最后烟花收尾,重叠炸开的时候又默契地一齐惊呼。


    海边复归寂静,只有刚才盛放过烟花的地方残留着一片淡薄的烟雾,久久没有散开。


    陶康


    YH


    笙和林棠娟起身,两人说要去海岸边散散步,陶茹之和林耀远很识趣地说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你们。


    陶茹之看着那两人走到很远的地方才牵起手。


    她收回视线,侧过头看见林耀远正在捣鼓刚才放在中间的那个小物件,不一会儿音乐从中流淌出来——原来是个蓝牙音箱。


    “你出来玩儿还背个音箱吗?”她诧异道。


    “没有,这是下午在美术馆的周边店买的。”


    “哦……这个好用吗?”


    她还没用蓝牙音箱,都是用耳机听歌,家里的音箱也是家庭音箱,平常不会用来放歌。


    林耀远直接问:“你想试试吗?”


    “连我的手机?”


    “对。”


    陶茹之嘴欠地答应:“好吧,让你听到我的歌单是对你品味的赏赐。”


    林耀远笑:“你说梦话也有个限度。”


    “我说的是实话。”


    “那看来你是不想连了。”


    陶茹之喂喂两声:“明明是你先问我的,做人不能随便翻脸。”


    “我只说‘看来’,做人也不要随便急眼啊。”林耀远按了一下音箱旁边的一个键,指示灯开始闪烁,“现在可以连了。”


    “切……”陶茹之生疏地操作着手机里的蓝牙,第一次连接难免稀里糊涂。


    蓝牙的界面里一个名字跳出,JBL X1。


    林耀远微微凑近脑袋,手指一点她的手机屏幕。


    “这个。”


    “……我知道,也没跳出其他名字了。”


    陶茹之靠近林耀远的那半边肩膀僵直着,又随着他收回身体慢慢软下。


    手机屏幕上连接的信号开始旋转,几秒过后,出现连接成功的字样。


    林耀远伸了个懒腰,接着双手往身后一撑,好整以暇地催促她:“我已经准备好聆听高品位歌单了,请。”


    陶茹之感觉到压力,反倒举棋不定放哪一首。每首歌都有她喜欢的地方,不如就随机好了,让老天爷帮她做决定。


    于是,她按下随机键。


    拖到林耀远的耐心快告罄前,音箱里终于传来了歌声。


    陶茹之握紧手机,胸口止不住地跳快。


    怎么偏偏,偏偏是这首歌。


    林耀远跟着吉他前奏摇头晃脑,似乎觉得这歌还不错,说:“这首歌叫什么?”


    陶茹之却没吭声。


    她低下头,在第一句歌词出来之前迅速地切了下一首。


    林耀远在月光下再次凑近,歪着头问:“怎么不听刚才那首了?”


    陶茹之稍稍后仰身体,看着月亮回答:“……就不想听了。”


    *


    他们在海边又逗留了一段时间,直到月上中天才想起来酒店的博物馆。


    虽说住客享有夜晚浏览的权利,但也有时间限制,因此四个人匆匆忙忙收好海滩垫赶回酒店。


    它建在山坡上,白天的时候也是一处可以观赏濑户内海的绝佳地点。只不过夜晚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眼望去就是一片黑。酒店里也早已和白日里办理入住时的人声鼎沸截然不同,大家都回房休息了,他们紧赶慢赶,在观赏博物馆的最后一波时间里预约到了名额。


    踩点赶到的好处就是只有三三两两的住客跟他们一起入场,博物馆像被他们包场,这种观赏感觉前所未有。


    四个人的观赏步调也不一致,也就开头一起看了十来分钟,慢慢就逐渐分散开了。


    陶茹之很享受一个人观看的这个过程,越走到深处,然后就见不到人了,馆内的空间更显肃穆和神秘。博物馆展出的不只有画,还有建筑,比如两块巨大的圆形玉石,被安置在隔着一堵透明玻璃的高墙内,看上去像是百年前外星物质撞击地球后遗留下的证据。


    这不是她第一次参观博物馆,但却是第一次参观夜晚的博物馆,这种自在的感觉很好,仿佛她也是这些展品中的一件,只不过它们睡着了,她没有,幻化成人形,可以在偌大的馆内随心所欲地游走。


    不过也有展品还没睡着——陶茹之走到一处空间,看见两个机器人,张着机械的嘴巴发出人类难以理解的嗡嗡声。


    不过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林耀远正站在机器人跟前,自言自语着什么。


    陶茹之竖起耳朵听,发现在他在讲,“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很烦,一堆人类围着我拍照。”“兄弟,我也是。”


    陶茹之忍不住笑出声,这家伙是在给他们俩配音吗?


    林耀远侧过头,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反而说:“正好我精分得有点累,你来演左边这个吧。”


    “?”陶茹之嫌弃,“我怎么可能演,弱不弱智?”


    一分钟之后,陶康笙和林棠娟也逛到了机器人这处,远远地,他们看到自家的两个小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在机器人面前说话,似乎是在给机器人配音,一唱一和的。


    仿佛真是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如今依然可以乐此不疲地玩着幼稚的扮演。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闪烁,像在这个展馆内看到了最令人感动的展品。


    他们放轻脚步,没有打扰,转道去了其他的展馆。


    如果他们再靠近一点,听到对话是什么,可能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陶茹之:“刚有个人类男性还在我面前自说自话,真是神经病。”


    林耀远:“没错兄弟,现在又加入了一个女神经。”


    陶茹之:“你是说站我面前的这个吗?我觉得她长得一看就充满智慧。倒是站你面前那个,看着很像尾道居酒屋的那杯饮料。”


    林耀远:“……哪里像?”


    陶茹之:“智商和兑过水的酒精一样稀薄。“


    林耀远居然没有反驳。


    陶茹之奇怪道:“你词穷了?”


    “人只有被踩到痛脚才会有反应而已。”他笑,“毕竟我这回期末考又是年级第一。”


    陶茹之抱臂道:“你能年级第一是因为我不在你的年级。”


    他不假思索:“那你来我的年级,我把第一给你。”


    “……你是在咒我复读吧?”好阴险的小子。


    “胡说什么,我可是在东京塔下给你写了祝福的。”


    “要是没有你妈和我爸在场,你写的是什么就难说了。”


    林耀远也不装了:“那你猜我会写什么?”


    陶茹之嗤声:“我干嘛猜骂自己的话啊?”


    林耀远遗憾地耸了下肩头。


    机器人展区的方向往前走还有一个展区,陶茹之先行走进来。


    阶梯呈圆环形向上,像一座空旷的教堂,这里什么都没有,连灯都是昏暗的,除了最中央安放着一件正在闪烁着不同颜色灯管的装置,乍看就像未来赛博时代会有的东西,然而陶茹之看了介绍板才发现,这居然是1984年的一件艺术作品,叫“100 live and die”。


    100个生与死。


    这件装置引起陶茹之极大兴趣。她靠近装置驻足凝视,慢慢体会到这个作品名字的含义——这个装置上每一个闪烁的灯管都嵌着一个词条,这些词条后面要么跟着live,要么跟着die。


    总共有五十个词组,生与死的两面,总共就是一百个。


    一百种人生的侧面。


    装置正在随机地亮着灯管,高亮一个词组,其他隐下,变成一片黑暗,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被抽中的那个词语,eat、sleep、cry、laugh、scream……陶茹之观察的这几分钟,这些单词就在她眼前走马而过。仿佛一个人的人生进行时。


    林耀远也走进了这个房间,陶茹之听见他正在靠近装置,脚步声在离她身侧停下。


    他也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挺有意思的。”


    陶茹之的视线盯着“touch and live”的词组亮起,兴趣昂然道:“我猜下一个亮起的后缀应该轮到die了。”


    猜前缀也能猜,但是五十分之一的概率显然不如二分之一来得简单。


    林耀远又和她唱反调:“那我猜是live。”


    自然


    依譁


    而然地,他们又比起来了。


    陶茹之增加赌注,补充规则:“猜输的那个人就得做这个词组的动作,怎么样?比如亮起的是cry,输的人就得哭。做不到的话就做假动作,反正呢,就是考验你演技的时刻。刚刚机器人那里你还没演够吧?这里可以继续了。”


    他提出异议:“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必输无疑。”


    “反正难不倒你咯。你演技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她意有所指,仿佛提出这个赌注的初衷就是为了刺他这句戏精。


    林耀远不痛不痒地接下:“你这夸得我不好意思了,一定不辱使命。”


    说话间,上一个词组停滞的时间结束,开始切换到下一个。


    陶茹之提醒说:“要来了!”


    她忽然想,世界上还会有像他们俩一样把博物馆当作游乐园的人吗?他们自己创造的,两个人的游戏。


    装置灯灭下,接着亮起了一根红色灯管。


    “现在就算开始了——”


    陶茹之嚷着,迅速先关心末尾的单词,是die。


    真的是她赌对了!


    精神顿时放松,视线悠哉地往前飘——


    【kiss】。


    林耀远也看到了,他一怔,眨了下眼。


    这一下,两个人都始料未及。


    尴尬蔓延到停滞时间结束,灯管在这个时候灭下了。


    林耀远的声音这时才从昏暗里传来。


    “就算是假动作,我一个人也没办法完成。”


    “怎么办呢?陶茹之。”


    陶茹之的思绪却回到了刚才的海滩上。


    那一小片幽暗处,林耀远坐在她身侧,调整坐姿时带起的软沙漏进她的指缝,逐渐将她的左手指淹没。


    想象着,她没有切歌,两人望着夜色下的大海,一起听着她手机里第一首随机到的歌。


    「Lead me out on the moonlit floor/领我走向月光斑驳的舞池


    Sliver moons sparking/银月熠熠生辉


    So kiss me/该吻我了」


    如果我们当时继续听下去,林耀远,你就会听见这一句,“Kiss me。”


    第 9 章


    陶康笙和林棠娟相伴着走到灯管展区时, 灯光恰好亮起。


    他们于是看见了自家的两个孩子远远地站在那个装置面前,他们距离得很远,都昂着头沉默地看着装置, 脸色也都不约而同地很严肃,仿佛看的不是装置, 而是在解决什么工学难题。


    看见他们进来, 陶茹之和林耀远稀稀拉拉地嗨了两声。


    陶康笙和林棠娟二人也跟着昂头看, 看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这个装置什么东西哦?”陶康笙问。


    陶茹之回过头,含糊地说:“我也不太知道。”


    “那你们俩盯着看这么入神?”


    林耀远说:“只是好奇接下来会亮哪个灯。”


    陶康笙笑笑,和林棠娟咬耳朵:“果然还是孩子, 会对这个好奇。”


    林棠娟拍他一下:“怎么了, 我也好奇。”


    “好吧,那你们都是孩子,我领你们三个孩子看。”


    于是四个人全都站到装置前, 下一个未知的字母亮起颜色。


    ——【Fear】。


    这一晚, 陶茹之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沉入蓝色的海湾, 头顶有巡航灯, 不是寻常的白色,带着淡淡的红。


    她徜徉在蓝红交界处吐着小气泡,又听到它们接二连三被戳破的声音,啵啵,啵啵,她的嘴唇在颤抖。


    陶茹之从床上惊醒, 凌晨四点, 黎明前的天空很幽暗, 海天一色,从窗户可以俯望深蓝的濑户内海, 那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她梦里的海湾。


    *


    后来陶茹之又睡了一次回笼觉,醒过来时差点延误了开船时间。


    今天就要转道去小豆岛,船程一个小时,到达岛上时已经是下午。不过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在夜晚——这一天是岛上一年一度的稻荷夏日祭。


    在这天晚上将有特别的游行,无论是游客还是本地人,都可以参加。


    起始点在稻菏神社,所有装扮成狐狸的人都可以一起入队,沿路将经过夏日祭的各个摊位,一直游行到另一处狐狸神社为终站,最后会在那里举行能乐表演。


    林棠娟当时提及这个活动时陶茹之就特别期待,可以说这是整个行程中她最期待的一晚也不为过。


    因此哪怕这一天睡眠不足,甚至因此坐船还有点晕船想吐。然而一下船,她感受到小岛浓烈的夏日祭气氛,恹恹的精神立刻好转了。


    海岸线上挂着一排夏日祭的灯笼,岸边支着摊位,挂着好多形状各异的狐狸面具。


    林棠娟说到神社那边摊位会更多,不过可以先在这里买,到那边去买的话说不定要排长队。


    面具是今晚的重要道具,只有戴上它才能作为“狐狸”的一员参加列队游行。


    陶康笙想了想,又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很具有凝聚力的提案。


    ——“这样的话,我们别买自己的,挑给互相的面具怎么样?”


    他高兴地指了个圆圈,由他买给林棠娟,林棠娟买给陶茹之,陶茹之买给林耀远,林耀远再买给他。


    陶茹之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爸爸这些破冰的点子是不是都是从他单位的年会里偷师来的,也太无聊了。


    不过既然是林棠娟买给她,陶茹之就不怎么担心,担心的人该是林耀远。


    毕竟他面具的生杀大权在她手上。


    陶茹之在摊位面前装腔作势,却不见林耀远上来威胁她一句好好挑。


    她略感奇怪地往旁边一瞥,林耀远也似乎正在挑面具,脸色很疲倦,有点像她刚才在船上的样子。


    ……该不会他也是晕船了吧?


    陶茹之知道这滋味不好受,于是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老实地挑选起来。


    看了一圈后,她选中了一副纯黑色的狐狸面具。


    比起其他的量产面具,它的数量不多,挂在摊位上尤为醒目。


    陶茹之买下它,将面具包好拿去给林耀远,顺手还从包里掏出了一只蜜柑。


    那是她在松山买的不知火,给自己治晕船的,刚好还剩一只。


    “你把皮剥下来塞鼻子下面会好一点。”


    陶茹之把蜜柑连着面具一起塞给他。


    林耀远看看她,又看看蜜柑,依言剥开皮,塞了一瓣到自己嘴里,评价道:“还挺甜的。”


    陶茹之抓狂:“重点是皮不是肉!”


    他笑了笑,哦了一声,拿走皮,将剥好后缺了一瓣的果肉放到她手心。


    *


    陶茹之从林棠娟那里收到的面具是很正统的红白色,但别致的地方在于耳朵的地方挂了一块流苏。


    她拿回酒店房间试戴,发现那块流苏会随着摇头而不断晃动,有一种那是狐耳幻化而来的错觉。


    不愧是林阿姨的品味!陶茹之对这个面具很满意,还没到出门的时间,她已经戴着面具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圈,拍了不少张自拍。


    终于到了出门的时间,陶茹之兴奋地揣上面具来到大堂,爸爸和林阿姨也都到了,只剩林耀远还没下来。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他姗姗来迟,脸色反而比刚才更差了。


    陶茹之这才意识到他可能不是晕船,而是生病了。


    林棠娟赶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脸色也跟着坏起来。


    “我去找前台要一下温度计。”


    “发烧了?”陶康笙上手摸了摸,比对了下自己的额头,不妙道,“确实有点热度。”


    林耀远挥挥手道:“没什么事,可能是有点感冒了。”


    林棠娟从前台拿了电子体温计,说什么也要


    弋?


    让林耀远赶紧测一下。


    结果测完,温度显示38度5。


    换做以往,陶茹之应该幸灾乐祸——让他之前成天装病,现在报应来了吧。


    然而对上林耀远有气无力的眼睛,她抿了抿唇,脱口而出的是:“很难受么?”


    林耀远微怔,也不知道是高烧让他反应迟缓,还是她突如其来的问候。


    他伸了个懒腰,老实说:“身体有点酸。”


    陶康笙很快从房间拿了药回来,亏得他未雨绸缪,出发前装了个小药箱进来,什么头疼脑热的都带上了。


    林耀远服下药,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说:“不早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林棠娟揪住他衣袖,不可思议道:“你这副样子还打算出去玩吗?”


    他很轻松地点头:“不然呢?没事的。”


    “我看你是想晕在外头。”林棠娟把人扣住,“今晚你就老实呆酒店里休息。我也留下来……”


    话被林耀远打断:“妈,真的没事。”


    林棠娟态度强硬:“怎么没事,你好歹也今晚先吃完退烧药看看情况,明天我们还要去丰岛,你今晚不休息明天还跑得动吗?”


    “……”


    林棠娟微微叹气:“所以你别逞强了。”


    林耀远妥协道:“……让我休息也行,交换条件是你不准留下来陪我。”


    她闻言拧起眉:“我放你一个人在酒店我怎么可能玩得好?”


    林耀远学她拧起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棠娟失笑地揉乱他脑袋:“会说这话不就还是小孩子?”她扭头对陶康笙和陶茹之抱歉道,“今晚不能陪你们去了,如果有什么语言不通的情况你们就打电话给我。”


    陶康笙和陶茹之互相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达成某种共识。


    于是陶康笙说:“我们也不去了。”


    陶茹之跟着点头:“我和爸爸买点吃的回来吧,你们想吃什么?”


    林棠娟和林耀远都有片刻暂停般的沉默,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的自发加入。


    很快,林棠娟轰人道:“买什么吃的啊……你们赶紧去玩吧。”她用眼神示意陶康笙,“去吧,好好带茹之去玩一玩!错过就太可惜了。”


    陶康笙也有些举棋不定,不确定陶茹之到底有多想去,他不想再自作主张像上次那样让她感到委屈,于是看向陶茹之,将决定权交给她。


    她没什么犹豫地摇摇头:“没事的,我们留下来帮忙。”


    林耀远忽然出声问她:“你真的不想去吗?”


    当然想啊。


    但是作为一个在大人面前一直懂事的孩子,她当然知道该怎么拿捏其中的分寸。


    不放大自己的欲望,也就不会让爸爸为难。


    陶茹之顿了顿,点点头,再出口时扯了一个很顺理成章的理由。


    “嗯,毕竟少一个人去好像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林耀远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玩笑道:“你们还是去吧。面具都买好了,我记得一副2500日元是吧?我不去就损失2500,你们都不去那就是一万日元。把我卖了都不一定都有一万呢。”


    陶茹之心想,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如果有事我会给你们打电话。”林耀远催促着捏了下林棠娟的肩,语气多了几分撒娇,“你与其留在这里陪我,不如拍些视频照片过来,让我多眼馋几下,我才有恢复的动力啊。”


    采取怀柔政策之后,林棠娟果然有些受不了地打算随他去了。


    第一次听到林耀远用这种说话语气的陶茹之摸了摸胳膊。


    真肉麻,这人居然还会撒娇?而且撒娇得很浑然天成,刚好让人招架不住的心软程度。


    只是如果把林棠娟换成自己……陶茹之脑内置换了一下,刚才竖起的小汗毛顿时发展成剧烈的鸡皮疙瘩。


    根本无法想象他对她撒娇会是什么样,一级恐怖片吧。


    陶茹之赶紧停止想象。


    最后林耀远保证有事会打电话,将三个人轰出酒店。他一个人返回电梯,电梯门合上前顶着张烧红的脸冲他们轻松地挥手say bye。


    *


    好在订的酒店离稻菏神社不远,他们一路步行过来,活动刚好还差一刻钟就要开始。


    陶茹之新奇地看着这一切,与昨夜少人安静的直岛大不相同,神社挤满了人,里三圈外三圈,游行的大家已经开始自发排队,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张狐狸面具,有的相同,有的各异。还有人打扮得更隆重些,穿着浴衣,手上提着一盏灯笼。


    官方的列队则更为壮观,好几个裸着上身但戴着狐耳的男人扛着一张巨大的等身狐狸面具,也有负责抗轿子的,轿子里坐着一个可爱的狐狸装扮的小女孩,只要有人路过她,她就会探出小脑袋伸手打招呼。


    群里林棠娟已经拍了不少照片和视频发到群里,林耀远回了句真羡慕。林棠娟让他看了照片就快睡,他又说正在努力睡,发了个小拳头的表情。


    陶茹之默默地窥着屏,见陶康笙也发了张照片上来,是刚刚请路人帮忙拍的三个人都戴上狐狸面具的合照。于是她也在爸爸下面发了一张照片,是刚才拍的狐狸装扮的小女孩。林棠娟则发了一张陶茹之把面具别在脑袋上走路的照片。


    过了一会儿,林耀远看见群里消息,回了一句真可爱。


    ……大概说的是小女孩那张照片吧。


    陶茹之摁灭手机屏幕,九点一过,百狐夜行正式开始了。


    最前方的官方列队敲着鼓,昭示着游行开始。陶茹之三个人跟在队伍的后面,慢慢地跟着大部队前进。


    沿路也有不少没选择参加游行的人在拍他们,还有摊主大声地吆喝着冰镇饮料,抹茶鲷鱼烧和巧克力香蕉的香味扑散在空气中。


    明亮的灯火照亮沿路的大道,远处能看见山,看见海。陶茹之一路拍摄视频一路走,她应该感到开心,但心里某一处就像光与光间隙中的土地,未能被灯光照顾到,漆黑地隔着热闹。


    从出发的神社到终点的神社,要走二十分钟的路,陶茹之就这么举了二十分钟的手机,将全程的视频记录下来。


    她把视频发到了群里,时间太长发不了,就一段一段切开来发。


    到了终点,狐狸神社的小舞台上正在做最后准备,能乐表演即将拉开帷幕。


    大家都仰头看着舞台,只有陶茹之低头看着手机,刷新了好几遍都能没有刷出回复。


    于是她想,那个运气不好没能来的家伙应该睡着了。


    她将手机塞进口袋,最后一个仰起头。


    表演持续了很久,陶茹之开头心不在焉,但看着看着慢慢察觉到有趣,开始全神贯注地观看。中间林棠娟和陶康笙都有点体力不支,两个人想去附近的摊位坐下来吃点东西休息,陶茹之还意犹未尽,让他们先去,自己等表演结束完再去找他们。


    不过真的等到表演结束,陶茹之也累得够呛。


    她赶紧坐到角落的台阶处解放双腿,掏出手机在微信群里问摊位的具体地址。


    戴着面具打字碍眼,陶茹之伸手摘下放在一边。


    陶康笙还没回复,她抬头无所事事地张望,视线忽然停滞——几个路人的狐狸中,有一个人的面具很熟悉。


    那张纯黑的狐狸面具。


    戴着面具的人站在神社廊下挂着的灯笼旁,面对的是她的方向。


    陶茹之呼吸微滞。


    纯黑面具虽然量少,并非唯一。只不过这一晚上,这确实是陶茹之第一次看见戴这个面具的人。


    会吗?应该不会吧。


    对方只是一个陌生人,恰巧和她品味相似,买到相同的面具,如此而已。毕竟身上的衣服都不一样。


    黑狐狸面具很快就走开了。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着,影子在地上一摇一晃。


    陶茹之盯着那片空


    弋?


    地,人走了,灯还亮着,把一切都照明朗,包括她心里的那处阴角。


    ——“少一个人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原来,那句脱口而出的话不是她的谎言啊。


    陶茹之出神地低着头,视线里有脚步来来往往,她浑不在意,直到有双脚停在她跟前。


    她略感奇怪地抬头,还是刚才那个戴着黑狐狸面具的人。


    他插着兜,隔着她放在身边的面具坐下。


    夏日的微风送来她熟悉的橙花沐浴露的气味。这个人出来旅行都要带上同个牌子的洗护套装,不愿用旅店提供的。这龟毛的一点,却让陶茹之在异国的满是面具的人群中得以瞬间确认他。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讲话,像是在玩互相不认识的游戏。直到陶茹之问:“你要戴那个面具到什么时候?”


    他反问:“我妈她不在这里吗?”


    “她和我爸在旁边的摊位休息。”陶茹之侧过头看他,“你退烧了吗就这么跑出来?”


    “反正也睡不着。”


    “很难受吗?”


    “还好。睡不着手机还一直震,一看全是某人在群里发视频。”


    “……怪我咯?”


    “你拍这么多不累?”


    “又不关你的事。”


    “哦,我以为你拍这么多是给我看的。”他语气带着一种生病时才会有的疲懒,“所以我就干脆自己出来看看了,免得你再发。”


    陶茹之轻哼一声:“才不是,你可真会给你自己脸上贴金。”


    “你可真不会体恤病人啊。”


    “你现在倒是有病人的自觉了?乱跑小心被你妈发现。”


    “我刚才侦查过一圈了,没看见她。”


    陶茹之想起刚才在灯下看到他,他没打招呼就走,她以为是认错人,结果他是偷摸在确认林阿姨在不在。


    有点好笑……陶茹之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故意说:“那我现在就告诉她你在这里。”


    陶茹之作势要去拿手机,却被林耀远抢到手。


    她无语道:“——还我,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他伸长手臂,无视她的讨要。


    “那你不还我?”


    林耀远反而将隔在他们中间的面具拿起来,往她头上一扣。


    “你也戴上。”


    陶茹之眼一黑,视线被面具盖住,就听见咔嚓一声。等她摘下面具时,林耀远顺势把手机丢回她怀里。


    “怎么可以就我没有合照。不能和他俩一起拍,和你拍也行吧。”他勉为其难地说着。


    陶茹之赶紧点开相册,果然——最近一张照片是两个人戴着面具的合照。她还在慌乱地调整面具,手都是挥动的残影。而林耀远完全不顾她死活,自顾自地对镜头比耶。


    “什么啊,给我拍得这么随便!”陶茹之眉毛一竖,“删了!”


    “删什么,反正也看不出是你。”


    确切地说,是两个人都看不出来,被面具挡了个严实。


    陶茹之刚想回嘴既然都看不出来哪还有拍的必要,林耀远突然指着远处长长的队伍说:“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她顺着看去:“不就是在排队许愿吗?”


    “你不去吗?”


    陶茹之无聊地摇头:“有什么必要。再说,日本的神听得懂我说中文吗?”


    “那很简单啊,我教你,你就说私は……”他顿了顿,“抱歉,你的中文名我不知道怎么翻译。算了,要不给你取个日文的昵称吧。”


    “哈?”


    他打开手机,在陶茹之狐疑的目光中打下四个字给她看。


    秋优彦姬。


    “好听吧?”


    “居然还……”陶茹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嘴角一抽,“等等,这不会是抽油烟机的谐音吧?”


    光是听林耀远闷闷又剧烈的笑声,就能知道面具下的那张脸此刻笑得有多猖狂。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承认:“这是刚才躺着时刷手机看到的一个梗,不好笑吗?”


    陶茹之呵呵:“礼尚往来,那我也给你取一个。”


    林耀远做出请的手势。


    “你的长相很适合这个日本名。”陶茹之沉吟半天,一本正经地念出四个字,“秋水麻佟。”


    他笑声渐息,口中跟着默念了一遍:“……抽水马桶?”


    陶茹之微笑。


    反应过来的林耀远笑声一停,接着却又更猖狂地笑起来,几乎笑到背过去,接着,自然而然地笑倒在她肩头。


    “你很会取名啊。”他在她肩头喃喃,“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会喜欢抽水马桶才奇怪吧?”


    “不是这个原因。”他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和你像姐弟。”


    “哦。”陶茹之不咸不淡道,“那或许你应该尽快适应一下了。”


    林耀远戴着面具,她看不见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反应。


    他的声音也隔着面具,模模糊糊的:“怎么突然这么说?”


    陶茹之盯着神社沙地上他的影子,这个正和她融为一体的影子,然后冷不丁地问:“林阿姨这两天有来问过你吗?”


    “问什么?”


    “问你对我爸的看法。”


    “……没有。”他说,“这两天没有。你爸问你了?”


    陶茹之点了下头。


    “那天从梅津寺车站回去的路上。”


    那天晚上,林耀远和林棠娟走在前面,她和爸爸走在后面,他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突然问她,这两天相处下来,你觉得林阿姨怎么样。


    她回答,我觉得林阿姨很好。


    爸爸斟酌着用词问:“那如果……如果我们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你会排斥吗?”


    她没太多犹豫,直接问:“爸爸,你爱林阿姨吗?”


    他语气微顿,没直接说爱,在小辈面前直言爱让他感觉不好意思,委婉道:“我能够想象和她过下半辈子。”


    她笑了笑:“那你就不用顾虑我,这是属于你的人生。”


    他却摇头:“我不仅是我,也是你的爸爸,你对我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所以茹之,我希望你能真实地跟我讲你的想法。”


    陶康笙很坦诚,但也很艰难地坦白。


    “如果你也会对家里新的成员‘过敏’,那最后……爸爸会做和你当时一样的选择。”


    *


    “所以呢,你怎么回答的?”


    陶茹之没吭声,抬了下肩膀,要将林耀远从她的肩头赶下去。


    “我头有点晕,你别晃肩膀了,晃得我头更晕。”


    他抗议着,终于伸手摘下面具,露出被体温烧得偏红的脸。


    陶茹之斜下视线,感受着他高温的额头贴着她的脖。耸动的肩膀慢慢,慢慢停下。像被一片纸片卡住的机械臂,缓慢地故障了。


    他忽然问:“我帮你戴上后就没摘下来过么?”


    她一顿,反应过来他在说脖子上的那根珍珠项链。


    陶茹之不自在地扯了下。


    “忘摘了。”


    叮,手机屏幕适时一亮。


    是陶康笙的消息,发来了他和林棠娟的确切位置。


    陶茹之回过神,风将纸片吹落,她重新挥动手臂,借着去拿手机的姿势猛地一抬,幅度比刚才剧烈,他因此被彻底弹开。


    两个人又恢复成最开始的坐姿。


    陶茹之声音很轻地回答他。


    “我说我不会对林阿姨过敏的。”她垂下眼,“因为你妈妈真的很好,我都有点嫉妒你了。”


    “是么。”他神游了一阵儿,说,“那很快你不用嫉妒我了。她对女儿应该比对儿子更贴心。”


    快过凌晨了,神社还是很热闹。


    舞台上工作人员在收拾道具,草丛里夏虫在细细地歌唱。神明面前的列队还是排得很长,参拜的人抛下硬币,也不担心神明已经熬不动夜睡去。


    前院硬币抛下去的滚动,摇晃着撞击的钟声,悠长地传到这里。


    刚才林耀远摘下的黑色面具被随手叠在了她的红白色面具上,眼睛的两个孔,凸起的嘴唇,那么严丝合缝。


    两张从他们身上脱下来的脸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


    而他们只是各自坐着,隔着面具,不远不近地


    铱驊


    坐着。


    第 10 章


    夜半, 月亮升上正当中,它的清晖和灯笼黄重叠在一起,笼罩着坐在神社角落里的他们。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陶茹之想起还在摊位上等她的两个人,开口说:“我该过去找他们了。你确定不和我一起?”


    “当然, 我不想被我妈再念一晚上。”


    陶茹之意思意思道:“那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吧?”


    可他并不按常理出牌:“有问题。”


    “……你不会想让我陪你回去吧?”


    “不可以吗?”


    “他们还在等我!”


    “你就说你太累了, 自己回酒店了。”


    陶茹之气笑:“我凭什么要因为你撒谎?”


    “凭你比我大, 你应该照顾我一下。”


    “……平常怎么不见你觉得我比你大你得多尊重我一下?”


    他点点头:“那从今天开始尊重你。”


    “我才不信你。”陶茹之拍拍屁股起身说,“我走了。”


    林耀远仿佛知道她就会这样,没有挽留地摆摆手。


    他自己就不着急回去了, 无所事事地在原地静坐了一会儿。


    月亮微微往下偏移的时候, 有人又折返回来,她的影子被月亮打在他跟前。


    清亮又细瘦的影子抱着双臂,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走不走?”


    *


    两人离开了神社, 周围一下子变得寂静。


    道路很黑, 他们都把手电打开才勉强照亮小径。刚来一路来时的热闹摊位已经撤走, 冷冷清清, 只有浪涛声依旧。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在前,他在后。但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或许是他快了一点,或许是她走慢了一点,两个人走在了一起, 中间隔着夏日的晚风。


    直到陶茹之晃着手机的灯光, 从一片漆黑里照亮一座坟地。


    她吓得往旁边一跳, 肩膀撞到他,两人间维持的缝隙在这一刻被打破。


    林耀远也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一跳, 但还是条件反射地抬手稳住人。


    陶茹之感觉到撑在自己后背的手,迅速地把身体弹开了。


    两人间的缝隙再度回来,比刚才还要大。


    陶茹之感觉自己被吓到的样子有点丢脸,着补说:“我不是害怕,只是突然没反应过来。”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他出乎意料地发问。


    “我不知道……”她思忖,“也许。”


    “你会害怕,潜意识里还是相信吧。”


    “那你呢?”


    林耀远点头说:“我相信。”


    陶茹之嘟囔:“那原来你也怕吧!别装了。”


    他笑了笑:“但我想象中的鬼和大家想的不太一样。”


    陶茹之被勾起好奇心:“有什么不一样?”


    “此刻,吹过我们的风,脚下的石头,远处的海,也许都寄居着埋葬在里面的一个人的鬼魂。他们是自然的一部分。”


    他微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陶茹之也跟着看去,顺着他的话思忖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希望爷爷奶奶的鬼魂是一阵风。”


    “为什么是风?”


    “风来去自如,这样他们就能相互找到对方,也能找到我和爸爸。”


    “这样。”他若有所思,“如果我爸也是风的话,他大概不会回来找我。”


    陶茹之微愣,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声。


    “怎么可能不会呢?”


    “一个人生前就不会,还能指望死后么?”


    林耀远的语气并没有控诉的意图,很平淡地叙述着。


    “我记得有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他忽然跟我们说那天是我们搬进新家的第一千天,然后载着我和我妈开车出去露营,说因为家很辛苦,所以这一天要给家放个假。车开到一半,他接到消防的工作电话,把我们扔在路上就离开了。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然后有一次,他就那样离开了,没有回来过。”


    陶茹之默默地听着,脚尖踢着挡路的石头,却踢不走心头的沉闷。


    “那天他救下的是一个小男孩,爸妈上班去了,他不想学习,在厨房用炉灶点火把作业本烧了。我爸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


    林耀远直接略过了中间最残忍的那部分。


    “后来单位给他开了表彰大会。很可笑不是么?原来一个人的死亡也值得庆贺。锦旗,鲜花,新闻……”他夸张地重复那些人当时的话,“他们都说,他的死是值得的。他救下了祖国未来的栋梁!他挽救了一个家庭!”


    他一扯嘴角。


    “那我的家庭呢?”


    陶茹之心头一沉。


    “葬礼那天那个男孩的父母来悼念,说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这些年过去了,今年我去他的墓地,那家人已经没有再送花了。你说,他的死值得吗?”


    陶茹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林耀远也并非真的在问这件事值不值得。这个时候,她明白自己只需要当一个倾听者。


    他毫无笑意地微笑起来:“我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想过要怎么毁了那个男孩,他用我爸换来的人生,凭什么他能好过?就这样,想了很多很多。”


    陶茹之想了想,突然出声建议道:“想要听听我的方法吗?”


    “是什么?”


    陶茹之摊开手掌:“把那家人电话给我,每逢忌日我就打电话给他们。”


    他更好奇:“你要跟他们说什么?”


    “当然什么都不说啊。”陶茹之给他一个你很无知的眼神,“我凌晨打过去,然后等他们接起就挂断,午夜凶铃都这么演的。”


    林耀远的笑意有了点真实的意味:“你要演我爸的鬼魂吗?”


    “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她想了想,“子承父业,还是你来演比较好。”


    林耀远彻底乐不可支。


    刚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不会想到自己会是这个情绪结尾。


    他笑着点点头:“好啊,明年我试一试。”


    “我觉得我的方法很好。”陶茹之认真说,“至少,他们不该忘掉他。”


    远处的海潮声隐隐作响,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靠海边的酒店。


    那段漆黑的,有着大片坟地和野草的路就这么过去了。


    两人在大堂分开,走向各自的房间。


    只是分开时,他垂下脸盯着她的眼睛说:“今晚我们要保密。”


    保密你今晚来过,保密我陪你走,还是保密什么呢?


    她也注视着他,郑重地点下头:“当然。”


    *


    隔天醒来,陶茹之就看到群里林耀远发了一张体温计的照片,上面显示37.1,证明他已经退烧了,虽然这个温度还是有点危险。


    林棠娟因此跟酒店申请了延迟退房,大家休息到下午才走,因此去丰岛的行程也只能压缩到一个景点。


    好在丰岛行程本来就不多,原定是三个,三选一,林棠娟采取民主政策,让大家群内投票。


    很神奇的是,她和林耀远不约而同选了心脏音博物馆。而两个大人也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最有名气的丰岛美术馆。


    为难的平局,可时间偏偏又不允许。


    陶茹之回:「那我改票吧,去美术馆好了。」


    林耀远没在群里表态,但私聊了她,发了两个字:「叛徒」


    陶茹之丝毫没有叛徒的自觉,还试图让他也倒戈:「毕竟丰岛美术馆是丰岛是最有名的地方,去那儿也没什么不好。」听上去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林耀远不为所动地又发来一条:「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


    她又和他争辩起来:「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


    然而,他们最后还是去了心脏音博物馆。因为林棠娟和陶康笙说:“大人当然要让着点小孩,所以我们俩也要改票。”


    陶茹之憋闷,回说:“这里的小孩只有林耀远,我已经十八岁了。”


    陶康笙大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


    心脏音博物馆坐落在丰岛东侧的尽头,可以坐巴士,也可以选择一路环岛沿着海边的公路骑单车过去。


    他们到达的这天天气很


    依譁


    好,晴空万里,于是四个人打算各自租一辆单车骑过去。岛上巴士隔几个小时才有一班,不如骑车方便。


    陶茹之跨上单车,叫住正准备出发的林耀远。


    “喂,要不要再来一场真的比赛?”


    两个人之前在机器上的那场比赛是平局,但这次总能分出胜负。


    林耀远自然应战。


    “那看谁先到那里。输的人有什么惩罚?”


    “赢的人可以随便提要求。”


    林耀远一挑眉:“那你小心一点了。”


    “我才不会输。”


    陶茹之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遵守三二一就领先冲了出去。


    “陶茹之——”


    身后传来林耀远被风吹散的声音。


    她把轮子蹬得飞快,转眼就把林耀远还有两位大人抛在身后,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公路,陶茹之心情愉快地哼起了歌。


    不过好心情没有维持很久,陶茹之再次扭头时,看见了林耀远骑着车不慌不忙追上来的身影。


    陶茹之顿时危机感四起。


    骑了一段时间,体力上已经感觉有些吃力,尤其这段是上坡,但陶茹之还是勉强又提了速,再回头时,林耀远又保持着刚才的距离跟在她身后,非常惹人嫌。


    她索性不再回头看他,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蓝天白云和沿路的大海。


    上坡最吃力的一段路过去后,就是畅快的下坡了。


    陶茹之轻呼一声,感受着整个身体一轻,慢慢歇下踩轮的步伐,任风带着车子滑行,扑面的风里是海水的气味。


    而林耀远就是在这个时候追上来的。


    她感觉到一阵更为急促的风贴着耳边吹过,掺杂着海水的风中多了一丝橙花的气息,林耀远与她擦身,留下一个挥手拜拜的嚣张背影。


    陶茹之气急败坏,刚歇了没一会儿的脚步又即加速踩动。


    于是距离心脏音博物馆的那剩下一小段路,陶茹之眼前明媚的风景画塞进来一个人物,碍眼的,生动的。


    风线柔顺的沿海公路,两辆单车一前一后地飙过去,不在乎热辣的太阳晒伤他们,眼中只看得见对方。


    最后,陶茹之拼劲了力气,她一直能看见林耀远,但最后差那么一点儿。太可惜了。


    目的地的道路狭窄,只能徒步走进去。两个人停下车,互相都气喘吁吁。


    陶茹之愿赌服输地承认:“你赢了。惩罚是什么?”


    林耀远扯了扯T恤,让风透进来,懒洋洋道:“没想好。”


    陶茹之于是擅自加了条件:“有效期只到今天。”


    “你刚刚可没说?”


    她面不改色:“说了,你漏听了。”


    林耀远失笑,无所谓道:“行吧。”


    两个人在原地休息了大半天,才看到陶康笙和林棠娟慢悠悠地骑过来。即便如此,他们也累得够呛,看着休息半天已经恢复过劲儿的陶茹之和林耀远,不禁感叹孩子们的身体素质真好。


    四个人把车停在路边,穿越小道后看见一片辽阔的大海,以及,面临大海的一座小小的黑色房子。


    那座小房子居然就是心脏音博物馆。


    陶茹之惊讶地想,这个博物馆也太小了,简直是博物馆界的梵蒂冈。


    博物馆临近闭馆时间,馆内人流稀少。因祸得福,这里要是人多一点就会很灾难吧。


    他们走进馆内,总共就三个大房间,视听室,录制室,还有一个就是他们的主展室。


    陶茹之推开门进去时,一抬头就看到了柜台上方的电子屏,上面显示着:现在的心脏音登陆数,34229。


    林棠娟在柜台前买好了票,示意他们先进主展室,介绍说:“里面收集了馆内迄今造访过的游客的心跳。”


    陶茹之指了指电子屏:“有三万多吗?”


    “是啊。”


    她很好奇:“这么多要怎么展示呢?”


    林棠娟故作神秘地笑笑:“进去就知道了。”


    他们推开门,在正式进入主展室之前原来还有一个小房间,上面也挂了一个电子屏。


    内容是一张表格,上面有名字、登陆日期、登陆地址。大家看得不知所以然,只有林棠娟刚才和工作人员交流过,解释说:“现在主展示里展示的心跳声就是这个表格上的人。”


    过了一会儿,表格切换到下一张。


    陶茹之明白过来,原来是在这三万多人里面随机不停地轮放心跳声。


    不过她还是对怎么听心跳感到好奇,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主展示的大门。


    ——这里是黑洞吗?


    进门的瞬间,视线里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


    比黑夜还要漆黑,因为黑夜至少有不同层次的光度,但在这个房间,只有颜色趋同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连走一步都艰难,完完全全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有什么。


    大家不约而同停下来,陶康笙直接问出声:“怎么这么黑?”


    没有人说话,因为都不知道。


    下一秒,展室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们耳边传来一声非常清晰且缓慢的心跳声。


    咚咚——它充斥着整个展室,将他们包围。


    声熄灯灭,展室又回归一片黑暗。


    转瞬即逝的一秒,像眼前炸开了什么东西,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


    不过很快,又是一声心跳响起。


    咚咚——展室又亮了。


    如此反复几下,陶茹之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的转换,终于看清楚发亮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盏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黄色钨丝灯,细细的绳子吊着它,钨丝灯随着声音一跳一跳地发光。


    除此之外,房间的布置也终于明晰。


    其实是一条不算长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块块错落的镜子,反射着他们。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人的视线重点只会放在中央那盏钨丝灯上。


    陶茹之想,原来这盏灯就是心脏。


    又或者,整个展厅就是一整颗心脏,他们正站在不知道谁的心室里,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心跳。


    至于为什么刚开始进来的时候如此黑暗,是因为刚好轮到这个人的心跳太慢了,跳动的间隔越长,黑暗也就越长。


    摸出这个规律是因为陶茹之听到心跳陡然变快,钨丝灯闪烁的频率也变高了。她离门口近,推开一条门缝去看电子屏,果然已经切换了名字。


    这个人的心跳比刚才那个人快。


    房间逐渐变得明亮,不像刚才那样漆黑可怕。


    林耀远也发现了,评价说:“这个人是不是窦性心率不齐?跳这么快。”


    陶茹之更愿意用浪漫的想法解释:“也许这个人是想到了什么才变快的。”


    “能想到什么?鬼?”


    “……就不能想点好的吗?”


    “比如呢?”


    陶茹之却不回答了。


    心跳的节奏又开始改变,应该是又切换到了下一个人。


    陶茹之已经适应了这个房间,走到展室尽头,想看看有没有自己遗漏的东西。不过尽头就是单纯的墙壁。


    林耀远也跟在她身后走了过来,问:“这就没了?”


    “没了。”


    站在灯那侧的林棠娟和陶康笙喊道:“出去吗?”


    “好。”


    两个人不约而同回答,转身朝门口走。


    心跳又在这时切换,钨丝灯灭了。


    陶茹之的脚就在这时不小心踩上了林耀远的鞋子。


    被踩的人没事,踩的人反而失去平衡,往旁边即将栽一跟头。


    咚咚——林耀远看见了她往旁边歪的肩头。


    灯又灭了。


    黑暗中,陶茹之半斜的身体被拉住。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用力扣着她的骨骼。


    咚咚——陶茹之重新站直。


    黯黄的光影里,亮起前方的身影,是她的爸爸和他的妈妈。


    他们正在小声猜测着,现在播放的是来自哪个国家的人的心跳呢?


    灯


    忆樺


    再次灭了。


    仿佛担心她还没有站稳,林耀远仍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她也没有抽开。


    陶茹之就那样思念起自己留在梅津寺车站的那块手帕,和手帕上正在伸手烤火的雪人。


    她没有抽回的手,也正烤在火边。


    咚咚——


    第 11 章


    从主展室出来, 离闭馆还有十五分钟。


    虽然时间紧张,但抓紧的话还是可以去录下心跳。


    林棠娟指着录制室说:“你们有谁想要去?”


    录下的心跳会随机以刚才的方式在主展室展出,也会收录进收听室的电脑档案中。只不过录制需要额外的费用, 有点小贵,但可以获得一份刻录心跳的CD带回去, 同时又能留下心跳在这座小小的靠海博物馆, 应该算是物有所值吧。


    陶茹之这么盘算着, 和爸爸一起举起手说:“我想录。”


    林耀远则摇头:“我就算了。”


    林棠娟撺掇他:“干嘛不要?”


    他还是不要:“自己的心跳干嘛要让别人听到?”


    最后大家都想录,只有林耀远不参加,林棠娟觉得稍微有些遗憾, 没能凑成完整的四个人, 但还是尊重他的意愿。


    工作人员发下录制的注意事项,陶茹之注意到其中英语写的一行字:您可以在进入录制室之前提前想好要留下的讯息。


    还可以留下讯息?


    陶茹之以为只是录制下心跳这么简单,没想到还可以留下只言片语。


    正当她苦苦思索该留下什么话时, 林耀远歪过身子, 扫了一眼注意事项, 提议说:“我想到惩罚了。”


    陶茹之忽然有不妙的预感。


    “惩罚就是你的留言。”他很兴味地说, “由我来指定。”


    “不行!”


    用脚趾头都可以猜到他的恶趣味,必然是某种居高临下的屁话,类似于“我输给了林耀远我技不如人”,如果真的要和她的心跳一起留在这里,不如她现在跳海。


    “愿赌服输啊陶茹之。”


    林耀远不理睬她的抗议,低下头, 啪啪按下一行字, 发到了她微信上。


    “就这句。”


    陶茹之嘴上说着你别想, 一边好奇地打开手机看他留下了什么捉弄她的话——


    林耀远盯着她发愣的侧脸,笑了:“要照做啊, 我会检查的。”


    录制室很小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是操作的电脑,左右两边各是耳机和用来放在心脏上的听诊器。


    陶茹之拉开椅子坐下,按部就班地在电脑上输入姓名,这部分只能用字母,她输入拼音:TAORUZHI,再然后是录制地点,时间,最后一行则是自己可以留下的讯息。


    她沉思地盯着屏幕,在左上角的屏幕倒数时间结束前,终于作出决定。


    她遵守约定,敲下了他让她留下的那句话:


    「有人喜欢蓝」


    *


    录制心跳完毕之后,心跳声就直接入库,只要输入编号就可以在收听室的电脑上进行反复的收听。


    陶茹之在三人中是第一个录制完的,她出来后抬起头,看见电子屏上的数字往前跳了一下,变成了34230。


    林耀远正无所事事地坐在收听室里,他脖子上挂着耳机,冲她扬了下手。


    “你录完了?”


    “嗯。”


    他指了下电脑:“你编号是多少?”


    “我干嘛告诉你。”


    陶茹之也进入到收听室,室内总共有三个座位,林耀远偏偏占据中间,她没办法隔开他坐下,只能坐到他旁边。


    于是他干脆探过头来,直接看着她输入。


    陶茹之立刻盖住键盘。


    林耀远趴在他们之间的隔栏上说:“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检查的。”


    “我看着像耍赖的人吗?”


    “嗯……”


    林耀远一副你这不是在说废话的表情。


    陶茹之呵呵冷笑:“那你恐怕要被打脸。”


    她很干脆地松开键盘,输入编号,让林耀远得以看清。


    林耀远盯完她的数字,坐回去也跟着输入。


    陶茹之侧过头,盯着隔栏上映出的模糊的影子,他似乎正在戴上耳机。


    他真的输入了编号,准备听她的心跳吗?


    陶茹之也戴上耳机,录制的心跳在耳边回荡。


    好奇怪,这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忽快忽慢,忽慢又忽快。


    陶茹之看向窗外的大海,快要日落了,海水正在缓慢退潮。海滩上湿露露的沙质地面隐隐约约地浮现,又被吞没,变得平静。


    隔着耳机,她听见林耀远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似乎在说:“陶茹之,你好像也有窦性心律不齐哦。”


    *


    他们没有在丰岛过夜,当天就坐船离岛回了高松,预备第二天直接乘机飞回东京。


    回高松是末班船,这段船路不会很长,但防止再晕船,陶茹之在开船后就从内舱跑上了三层的甲板。


    蜜柑已经没有了,但吹着海风应该不至于再晕吧。


    她扶在栏杆边,放空地看着大海,颠簸的海浪还是让她感觉到些微的晕眩。


    不一会儿,甲板的阶梯处走上来一人,对着她说:“你在这里。”


    陶茹之看向林耀远:“找我有事?”


    他扔过来一个稍微大一些的柚子。


    “这个还你之前的。”


    “给我个柚子干嘛?”


    “没看到卖橘子的,柚子也凑活吧?”


    她哭笑不得:“这个不好剥啊!”


    但是眼下算是救命稻草了,陶茹之将手指艰难地插入果皮,一点一点地往下挖。


    林耀远袖手旁观,她斜他一眼:“你就不帮一下忙?”


    他理直气壮:“我现在是刚痊愈的病号。”


    “你是病号又不是手残。”陶茹之嚷嚷,柚子的汁水从过程中迸出来,溅到她手臂上,“那你帮我拿一下纸巾总行吧?”


    “OK。”


    陶茹之伸手等着接,他掏出纸巾,一手握住她的关节,一手将溅到她小臂上的汁水擦干净了。


    她眨了几下眼,继续若无其事地剥柚子皮,闷头说:“……没让你帮忙擦手。”


    “刚才嫌我不帮忙,我主动帮又嫌我多管闲事吗?”林耀远将纸巾揉成一团,没看见四周有垃圾桶,直接揣进了口袋,“你还真难搞。”


    “你还是闭嘴吧。”


    她如法炮制,学他之前的举动,将剥出来的柚子肉递过去。


    林耀远接过,但根本不会乖乖闭嘴,追着说:“我上次一整瓣给你,你怎么才给我一半。”


    “因为柚子比较大,我给你的一半和你昨天给我的一整个体积一样。”


    掰扯完陶茹之觉得好好笑,怎么连这个都可以这个争论半天。


    陶茹之塞了一瓣柚子到嘴巴里,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他端详她:“你笑什么?”


    “就……笑我们好无聊。”


    “坐交通工具的时间哪有不无聊的?”


    “可是坐船还是蛮开心的,可以看海。”陶茹之盯着远处,拉了下他的袖子,“快看——那是什么?”


    林耀远眺望着前方,沉吟道:“好像是鸟居。”


    很远的海平线处,一座红色的鸟居正矗立在那里,衬在日落后的天幕下。


    陶茹之惊奇道:“海上的神社吗?”


    “日本有挺多海上的神社,比如很有名的严岛神社,就建在潮汐带上。涨潮的时候在海里,退潮的时候就又是陆地了。”林耀远皱起眉,“现在这个时间点不应该啊。”


    “那就不是建在潮汐带上的呗。”


    “但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林耀远比了下鸟居的大小,“比例。”


    陶茹之经他这么一说,确实察觉到了一股违和感。


    如果说在他们视线范围内的岛屿只是一罐五百毫升的汽水,那么神社就是一瓶两升装的大汽水。近大远小,而它在那么远那么远的海平线还能有这样庞大的视觉,那么它的真实体积该有多大?


    如果真实存在,堪称世界第九大奇迹了吧。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脑


    铱驊


    海里都冒出四个字:海市蜃楼。


    虽然在此前从来没有看到过,它只是一个存在书本上的概念,陶茹之也一直以为那大概是漂浮在云端的一种幻想,而且应该都是高楼大厦。但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书本仅仅是书本,真实的海市蜃楼映照出的不是高楼,而是一幢神秘的,不知道实际在哪里的鸟居。它也并不漂浮在空中,而是在很远的海平线,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


    虽然也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他们只能一同趴在扶栏上,无言地凝视着远方。


    如果那真的是蜃楼,出现的居然是一座神明居住的鸟居——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惊奇和肃穆将两人包围。


    回过神时,船已经开出了很远,鸟居也看不见了。


    她看向林耀远,结巴地和他确认:“……你刚才有看见,对吧?”


    他开玩笑:“看见什么?”


    听他的回答她反而放下心来:“看来不是我的幻觉。”


    “你刚才为什么不拍下来?”


    “手机在船舱里。”


    “那惨了。”他很得意,“现在能证明你看过海市蜃楼的证据只有我了。”


    陶茹之回他:“彼此彼此。”


    *


    第二天,飞机降落成田机场,虽然还没彻底回去,但陶茹之已经有了旅程到了尾声的实感。


    总体非常顺利,唯一有波折的就属林耀远最后发了烧,但回到东京后,他的体温完全趋于正常了。


    林棠娟还没有办法回去,她在休假期间堆积的工作需要再花费一点时间,因此还得在东京呆上一段时间。


    为此,陶康笙当初在订机票时就又延迟了一天,在东京就可以多呆一天,多陪林棠娟一天。


    酒店还是刚来东京时住的那一家,前台居然还认得他们,用英语和他们招呼玩得好吗?


    办理好入住手续后,前台一拍脑袋,从柜子里拿出了几张明信片,说这是寄到酒店的他们的信件。


    陶茹之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


    三张明信片分到她手中,大家都暂时搁置上楼,坐到大堂的桌子边迫不及待地查看明信片上的文字。


    不得不承认爸爸这回的点子出得不错,这些明信片作为旅行结束的彩蛋最合适不过。


    她第一张翻开的是林棠娟的明信片,写着:【下次我们俩单独去逛街吧!】


    接着她翻开爸爸的明信片,几乎能猜到写了什么。


    【玩得开心吗?】


    果然是这样。


    最后,她翻开来自林耀远的明信片。


    令她意外的是,背面什么都没有,只写了她的名字。


    陶茹之翻过来又翻过去,确认他的确什么都没有写。


    她不禁抬头去看林耀远,他正低头查看明信片,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陶茹之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心想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赖皮?!明明说了要写,他却无视规则……亏自己苦心冥想了一句挺走心的话,虽然那句话最后被她擦掉了,改成了一句不痛不痒的“你要是写了让我不爽的话你便秘一个暑假”。


    现在看来,便秘一个暑假都不够,干脆便秘下一个学期吧!


    她内心嘟囔着收起三张明信片,再抬头时看到对面的林棠娟捂住了嘴巴,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涌出泪水。


    陶康笙局促地拿出纸巾,倾身帮她擦掉眼泪。


    “怎么了……?”


    林耀远茫然地抬起头,没有人来回答他。林棠娟还在努力控制情绪,陶康笙忙着拂去她眼泪,而陶茹之——陶茹之正出神地盯着桌上林棠娟刚放下的明信片。


    背面朝上,爸爸的字迹写着:


    【经过这次旅途,我已经确信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她以为的旅途彩蛋,原来是爸爸藏到最后的,笨拙的浪漫。


    大概是那晚梅津寺车站的谈话之后,让陶康笙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一个很对的决定。


    陶茹之的眼前又出现了一晃而过的海市蜃楼。


    她想自己再也不会忘记这一个离开濑户内海的傍晚,在苍茫的海上窥见的缥缈而庞大的鸟居。只是,它为什么会在那一刻出现呢?


    或许只有神知道这个答案。


    第 12 章


    飞回国内的航班是明早八点, 他们在东京的时间剩下正好十二个小时。


    晚饭找了一家居酒屋,陶茹之驾轻就熟地点了一杯蜜柑酒,只是酒一上来, 味道酸涩,远不如在尾道的那一家。


    只是可惜不知道猴年马月还能再喝到那个味道了。


    然而这么难喝的酒, 陶茹之还是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还要了第二杯。


    这也是第一次她开始意识到大人为什么那么爱喝酒, 原来,酒的好喝根本不在它的味道上。而只是在于一种感觉,可以当下忘却一些东西的感觉。


    酒喝多的下场就就是频繁跑厕所, 陶茹之于是在厕所背面又发现了一张熟悉的海报, 是第一天来东京时看到过的关于环球船旅的海报。


    “怎么这里也有,还都是在厕所?”


    回来时,陶茹之忍不住奇怪地嘀咕。


    林棠娟听到了, 问她:“什么东西?”


    陶茹之大着舌头说:“海报, 环球旅行的, 99万日元!”


    林棠娟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个呀, 很多广告的,发这个传单有钱拿。很多人就喜欢把它张贴在厕所门后,很一目了然。”


    陶康笙听到价格换算了下人民币说:“这个价格如果真的是环球旅行的话不算贵啊,我们下次可以考虑这个!”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计划起下次四个人的家族旅行了。


    林棠娟笑着摇头:“残念,这个价格只针对30岁以下的人群,我们都老咯。”


    “那也没事, 让茹之和耀远两个人去。”


    陶茹之口干舌燥地猛灌下一口乌龙茶。


    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开着玩笑回答:“这笔钱不如留给你们俩去蜜月旅行。”


    陶康笙和林棠娟两个人同时卡壳, 想起了下午那难为情的一幕。


    陶茹之摆出老成的口气继续开两人玩笑。


    “爸爸,你这样子求婚太随便了吧。林阿姨, 你可别这么快答应我爸,多为难为难他。”


    林棠娟笑得很不好意思,陶康笙佯装生气地叫陶茹之的名字:“好啊,现在就站到你林阿姨的阵营里去了。”


    林耀远将他的可乐喝完,放下杯子说:“这么值得庆祝的日子,不如让我喝杯酒?”


    陶康笙说着没问题,要把面前的啤酒推给他,被林棠娟板着脸拦下。


    有人拉开竹门进来,老板的迎客声穿透整间居酒屋。隔壁桌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们互相碰杯,后面一桌似乎在开联谊会,男男女女同时起身交换位置。头顶的电视正在播放着当地的综艺,夸张的笑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个对食客们来说很普通的热闹的夜晚,这些陌生人不会记得在角落一桌的四个人长什么样。


    也不会知道,这四个人即将真的成为一家人。


    *


    居酒屋离酒店很近,吃完饭他们徒步走回酒店,经过一条小街,入口处挂着一个夏日祭的牌子。


    这个夏日祭和直岛上的夏日祭不太相同,规模很小,两边的摊位倒是很丰富,苹果糖,烤鱿鱼,捞金鱼,打枪,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不算宽敞的街头挤满了人,前进的速度很缓慢,导致他们四个人被堵在一家金鱼摊附近迟迟动不了。


    林棠娟干脆就和摊主要了两个网来进到了金鱼摊里玩。


    为了增加趣味性,他们商量着决定用黑白配分成两组,比哪一组捞上来的金鱼消耗的网少,输的一组就要表演才艺。


    在陶茹之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过这种热热闹闹的对抗游戏,她和爸爸总是平和的,就算想要对抗,爸爸也会毫无悬念地给她放水。


    单薄的两个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来呢?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和爸爸都可以真正地玩一场公平的游戏。


    如果说两个人是一条直线,四个人则可以搭成一个房间了,一个可以玩闹的房间。


    黑白配的结果很巧


    依譁


    ,她和林耀远一组,林棠娟和陶康笙一组。


    陶康笙斗志昂扬,说绝不输给孩子们。


    林耀远小声吐槽:“到底孩子气的是谁啊,你爸吧?”


    陶茹之不以为意:“以后你会看到更多他这样的一面。”


    林耀远蹲下身开始拿网捞鱼。


    网太薄了,鱼又在水里各处摇晃,他一直找不准时机下手。


    陶茹之蹲在他身边,催他:“赶紧捞!他们快捞上来了!”


    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要谨慎。”说着瞄准了一只角落里的金鱼,它是这一池金鱼里最懒的一只,好一会儿没有动弹了。


    旁边林棠娟和陶康笙发出惊呼,陶茹之连忙扭头看去,还以为是捞上了,结果是网破了。


    他们唉声叹气,又很快换了只新的网,林耀远看着他们的动作,冷不丁问陶茹之:“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去领证?”


    “不知道。”陶茹之点了下那条鱼,“你刚才该下手的,它游了。”


    林耀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陶茹之伸出手:“把网给我吧。”


    他便将把网递到她手中,指尖难免轻碰到她手心。


    短暂的交换中,陶茹之轻微蜷缩了下手,捏紧鱼网,没有太迟疑,快狠准地往一尾金鱼盖去。


    理所当然的,网破了。


    破掉的网兜往下漏着水,两人面面相觑。林耀远不意外道:“我去拿第二只。”


    陶茹之撇嘴道:“这次换你来吧。”


    他换了第二只网回来,又开始按兵不动,眼睛盯着池里的金鱼,嘴上漫不经心地和她闲聊。


    “他们真的领证的话,你会改口称呼吗?”


    “没有必要吧。”陶茹之反问,“难道你要换?”


    “我也不会。”


    “可惜……”陶茹之盯着金鱼摊中的涟漪,“我还挺想听你叫我姐姐的。”


    林耀远轻嗤,神情蓦然变得集中,猛地朝角落里捞去。动作很快,幅度却很克制,即便如此,网还是破了。


    他反应平平地把破掉的网塞到陶茹之手中。


    她一头雾水:“……干嘛给我?”


    “这样,你要是能用它把金鱼捞上来,我以后就叫你姐。”


    “你逗我吗?这个网已经破了。”


    他转过脸,盯着她的眼睛。


    “所以我也不可能叫你姐。”


    *


    最后的结果是平局——他们两组都花费了不少鱼网,却都捞不上一只金鱼。


    理所当然的,惩罚的才艺表演就被一起耍赖掉了。


    明天还要赶飞机,他们不再在这条街上逗留,等路况稍好些时从人群里挤出去,换了另一条僻静的路回到酒店。


    陶茹之却完全不想歇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后反劲突然涌上来,精神很亢奋,还是因为即将结束这一切让人觉得很不舍。


    总之,她不希望这个夜晚就这么过早地结束。虽然实际上,这个夜晚已经很不算早了。


    在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后,陶茹之决定一个人再溜出去。


    晚饭其实她没吃太多,主要在喝酒,肚子正好有些饿了。在谷歌地图上看了看,发现还有好多家饮食店在营业。陶茹之当机立断,拿上钱包和手机静悄悄地离开了酒店。


    想象很美好,操作上完全靠自己一个人坐地铁比陶茹之想象中的困难,尤其是这些天一直依赖着林棠娟的带领。


    东京太大了,地铁线路比家门口电线杆上贴的小广告都要密密麻麻。虽然它们标注了汉字,但要搞懂它依然令人头疼。


    虽然她可以只在酒店附近走走就好,但她不愿意。


    她更愿意选一家远一点的餐厅,靠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到达那里,这个路途对她而言就是一场简单的小冒险。


    毕竟以后她将一个人面对各种更大的冒险,这不过是个小小的预演。


    诚然,冒险就会有失败——她毫不意外地换错了线,坐到了一个和她目的地南辕北辙的地方。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陶茹之欣然地刷卡出站,决定就在这个完全没有了解过的街道随便走走,看中顺眼的餐厅就进去吃一顿。


    最后她走进了一家叫「藤」的拉面店,仅是因为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和家里挂着的阳台风铃似乎是一样的。


    店内用餐的客人很多,飘满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陶茹之拿过菜单,看不懂,凭直觉瞎点了一个。面上得很快,绿油油的葱花飘在面汤上,她不厌其烦地将它们一一挑出来才下口。


    这顿拉面她吃得很满足,不用维持和假装任何情绪,单纯地享受食物,然后打个饱嗝,世界圆满。


    陶茹之摸着圆滚的肚皮,起身准备结账时,感觉到一股违和。


    钱包呢……?


    心猛地往下坠,陶茹之快速摸遍全身,没有。


    ——是换乘的时候落在上一班电车上了吗?


    在脑海里快速过滤了一遍,意识到极有可能是丢在电车的座位上了。当时她正在看换乘的路线,看到播报就匆匆忙忙跑下了车。


    ……完蛋。


    陶茹之顿时汗流浃背,紧张地和店里的服务员对上视线,试探地问:“这里可以用电子支付吗?”


    对方半天才理解她的英语,言简意赅地回答:“no,only cash。”


    最后一个手段被掐灭。


    为了不被扭送去日本的警察局,陶茹之只能选择搬救兵。


    不能告诉爸爸这件事,不然会被他担心,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林耀远了。


    希望他还没睡着吧,就算睡着了,她也会坚持把他call醒。


    抱着这个念头,她毅然地拨出了给林耀远的电话。


    嘟嘟的提示音响了好一阵,一声疑惑的“怎么了”在她耳边响起。


    “江湖救急!”陶茹之着急道,“我出来吃饭钱包丢了,你来帮我付一下现金行吗?之后我还你双倍!”


    “……”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接着陶茹之听到棉被被掀开的悉簌声,林耀远无奈的声音传来。


    “地址。”


    *


    陶茹之坐如针毡,不断地望向门口。


    每当有风铃响起,她就会看过去,但都不是林耀远。


    甚至她怀疑他不会来了的时候,风铃随着门拉开的动作轻轻碰撞,陶茹之像巴浦洛夫的狗反射又疲惫地望向门口,终于精神一振,大力冲着门口挥手。


    林耀远走过来,将他的钱包拍到桌子上。


    陶茹之自知理亏,态度前所未有得好,很狗腿地问他:“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拉面,我请。”虽然是用你的钱。


    林耀远说不要,然后肚子配合地发出一声咕咕。


    陶茹之笑了笑,直接扬手叫来了老板要了一碗跟自己一样的叉烧拉面。


    面上来后,陶茹之看着林耀远也把那些葱一一挑出来,接着才挑起第一筷子面。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某些方面还挺相像的。


    他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她:“怎么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


    “肚子饿。”


    “肚子饿为什么要跑那么远?”


    “你问题好多。”陶茹之嘟囔,“坐错车了。”


    “哦,巴嘎。”


    陶茹之反问他:“谷歌显示坐车过来也就20分钟,那你为什么花了两倍时间?”


    他正在喝面汤,闻言猛地咳了两声。


    陶茹之冷哼:“你也坐错车了吧,你才巴嘎。”


    他拉下脸:“反正回去肯定不会坐错了。”


    “那可不好说……”


    两人又开始争论些有的没的,某一瞬间,桌上的面汤开始晃动。


    店里所有人的手机齐声开始发出警报:地震です、地震です。


    桌角也在晃动,陶茹之发懵的意识还没回笼,身体下意识钻到了桌子底下。


    她从没经历过地震,完全是凭着学习来的防灾知识做出反应。虽说日本地震频发,但在旅游的


    ?璍


    最后一天遇上,运气实在是太……


    好在震感并不算强烈,至少桌上晃动的东西只是晃动,并没有哪一个掉下来,不过店里所有人的手机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实在太吓人,陶茹之哪见过这场面,缩进桌底下的时候腿都快软了。


    正蹲在她对面的林耀远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他蹲下来的动作太急,个子又高,扑通一下撞上了桌底板,此刻正一手捂着脑袋,无辜又无措地望着她。


    陶茹之转眼望向左右的桌子,一双双腿,抖动的,交叠的,没有一个日本人蹲下来,仍在轻微的晃动中继续吃拉面喝啤酒,吵嚷的笑声混着警报声不绝于耳。


    她意识到手机没带下来,仍放在桌上,混在一群里日文里叫着:地震啦,地震啦!


    全店只有他们,就和播报中文的手机一样突兀,仓皇地蹲到桌子底下。


    两个人对上视线,看着惊弓之鸟的对方,不知道什么情绪地莫名一起笑了出来。


    晃动很快停止,手机的警报也平息了,拉面店的音乐、人声、再度清晰仍地传来。


    他们甚至能听到隔壁的桌上啤酒碰杯的声音。


    陶茹之和林耀远望着对方,笑着笑着,笑声中的呼吸缠得很近,然后慢慢无措,不约而同地从狭窄的桌子底下退出去。


    弓腰的时候,两个人的脑袋像邻桌的啤酒杯,也轻轻地撞了一下。


    *


    地震的震源在神奈川,震级有5,但传到他们这里震感就剩2、3了。群里陶康笙在问他们怎么样,他被警报吓醒,却发现林棠娟睡得好香。


    陶茹之心虚地回说没事,我继续睡了。


    林耀远干脆就装睡没回。


    最近的电车因为刚刚的地震电路出现问题,他们不得不换道去涩谷的大站回酒店。


    然而,他们好不容易七拐八拐摸到涩谷,刚好错过末班车时间一分钟。


    两人大眼瞪小眼,四周人来人往,这里热闹得如同白天,好像没有人在乎错过终电,又是只有他们突兀地发愁。


    林耀远和她商量:“现在怎么办?”


    “打租车?”


    “我刚看了下谷歌给的预估价格,现金不够。”


    “那我们打车到酒店再把他们从房间里叫下来付钱……?”


    “你别忘了你刚刚还在群里撒谎。”


    陶茹之叹气:“那到底该怎么办。”


    今天晚上的冒险实在刺激过头了,麻烦多得出乎意料。


    林耀远沉默一会儿,下定决心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走回去。”


    陶茹之以为他在开玩笑,但看他的表情却是认真的。


    “你没疯吧?以为这里是白菏吗?光靠走的就能走回去。”


    他不以为然:“当然能走回去,就是时间长点。当然,要是像上次那样背着你走回去肯定就歇菜了。”


    东京很大,不可能背着一个人走半小时就到家。


    但东京够大。别说背一个人,拥抱或亲吻,不过是雨水落在海面。


    所以,他们也许可以在路过涩谷的十字街头时互相牵起对方的手,等红灯转绿的瞬间拉着彼此踩过人行横道,一头扎进东京这片大海。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不会有人。


    第 13 章


    次日, 飞机将准时从成田起飞。


    林棠娟将他们三人送到机场,依依不舍地停在安检口同他们挥手道别。


    陶茹之以为自己不会惆怅,但机场和拥抱总是配套, 当林棠娟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她想起那个直岛那个光怪陆离的小澡堂, 林棠娟帮她抹完身体乳后, 从背后抱了下自己。


    无论是当时的拥抱, 还是现在的,陶茹之都并不习惯。自己只是一滩平静的水,林棠娟伸过来的双手却会搅乱水面。


    看, 她又拍她的背, 小声保证说:“等我回去,我带你去做背部的光子。”


    陶茹之略显僵硬地说了声好。


    她走神地想起林棠娟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她收起来了, 到现在都没有打开。


    回去之后就拆开来吧, 如果方便携带的话, 她会带去大学。


    值机时三个人的位置不在一起, 但靠得还比较近。一上飞机她戴上眼罩倒头就睡,朦胧中听见陶康笙嘀咕说,怎么你们俩一个赛一个地困?


    那是当然的,如果告诉爸爸他们两个人昨晚半夜三点才走回酒店,他一定会吓个半死。


    陶茹之在起飞后调整靠背,很快彻底进入昏睡, 连飞机餐什么时候发的都不知道。


    云层颠簸中, 她却觉得自己还没有起飞, 还留在东京,留在昨晚, 留在那条和林耀远一起走回酒店的陌生又新鲜的路上。


    *


    回到白菏后他们三个人都像被吸干精气一样,头两天一起窝在家里躺尸。陶康笙连饭都没力气做了,连续叫了两天外卖,日子过得很悠闲。


    直到第三天,他一早去市场提了只活鸡还有鲜鱼回来在厨房忙活。


    因为这天是高考出分的日子。


    陶茹之一早就醒了,听着厨房噼里啪啦的动静,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她平静地下床,打开网站,然后毫不犹豫地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


    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分数,陶茹之直愣愣地盯着好久。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在房间里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房门被陶康笙慌张地打开,他一手还拿着锅铲,错愕地在房门前踌躇不前。


    他身后就是探头探脑的林耀远。


    两个人都站在门外,却都不敢进来。


    陶茹之破涕为笑,大声说:“我应该可以去京大了。”


    陶康笙这才急匆匆地念叨着“糟了!火!”跑回厨房,林耀远拿着纸巾盒走进她房间,抽了两张纸摁到她脸上。


    “你下次可别在外面哭了。”他遮住她红彤彤的眼睛,“哭起来好丑。”


    她报复地把鼻涕擤到他手上。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一天,各路人马纷纷打来电话问她的成绩,林棠娟和妈妈分别一前一后给她打了电话。


    这感觉真是古怪。


    应付完亲戚们,陶茹之才有时间上企鹅。群里和私聊消息早已塞满列表,陶茹之一眼看到夹在其中的梁明杰。


    他的头像是一台照相机,呆呆地跳动着。


    陶茹之点开来看,他发送了两个字:「恭喜!」


    她奇怪道:「你已经听说啦?」


    「没有,我只是笃定你不会失误的」


    「……谢谢。」


    「有空的话和社团的大家再一起出来吃顿饭吧」


    「好。你考得怎么样?」


    「我应该也能去海大!」


    「恭喜^-^」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俩一样幸运,陶茹之的好友列表里就有一些头像一直灰了下去,逃避地不再上线。她想,这昭示了对他们来说,这大概是个灰色的夏天。


    各学校录取结果公布后同学们一起出来聚了一次餐。听说有人选择复读,有人选择将就,有人超常发挥。而陶茹之不意外地拿到了京大经济管理学院的offer,也成为了那一届唯一一个考入京大的学生。


    理所当然的,席间大家猛灌她酒,明明几个月前还聚在食堂一起喝可乐,转眼间似乎就深谙大人们的觥筹交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大了。


    吃到最后,有人提议一起去毕业旅行,其实这件事在班级群里提了好久,线上聊总是不成气候,大家那时候还是担心录取,现在结果出来了,玩起来也就没什么顾忌。


    同学们纷纷举手赞成,只有陶茹之伸手夹菜。


    旁边的人撞了撞她胳膊撺掇:“干嘛呀,一起来啊。”


    她笑笑说:“大学开学也就一个月了,剩下的时间我想好好呆家里。”


    众人闻言哄笑:“你太孝顺啦,但毕业旅行也不能少啊!”


    陶茹之认真道:“我已经毕业旅行过了,和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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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去的。”


    “和家里人去哪有意思啊,当然要和我们再去一次啊!”


    陶茹之却毫不犹豫地反驳:“没有啊,很有意思。”


    她的话被大家嘘:“切,敷衍。”


    陶茹之戳着盘里的肉,更夸张地说:“真的,我坐飞机回来的那天都难受得想吐了。”


    有人吐槽:“你是晕机了吧。”


    陶茹之哈哈大笑。


    大家聚餐到很晚,她醉醺醺地到家,陶康笙今晚有班,家里只有林耀远在。


    她本以为他睡了,开门的动作很小声,林耀远的房间门却跟着打开,他拿着杯子从屋里出来,轻嗅了下空气里的味道,然后说:“陶茹之,我发现你快变成酒鬼了。”


    她见他没睡,动作幅度也变大,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


    “同学聚会啊,说不定这么多人一起聚就是最后一次了。”她摆摆手,“你明年也会有这样一次的。”


    “别用这副口气和我讲话。”


    林耀远的语气转变得毫无征兆,从玩笑到冷漠,特别突然。


    陶茹之懵懵懂懂:“怎么了?什么叫这副口气?”


    “过来人的语气。”


    “你这是找茬?”她皱起眉,“又想和我开始吵架了吗?”


    “谁想和醉鬼吵。”林耀远转身走向饮水机。


    陶茹之不依不饶:“你才是不该再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了。”


    他转过身:“我什么样的语气?”


    “很看不起人的语气。”她的视线越过他去看阳台的那串风铃,整个夏天,它都在夜里发出轻微的晃动,“你不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和姐姐说话。”


    “姐姐?”


    这两个字在他的喉间轻轻滚过一圈。


    “之前不强求你,是因为他们也没定下来。”陶茹之状似听不懂他的嘲讽,“如果以后要成为一家人,这点尊重是必须的吧。”


    “我妈还没有答应你爸。”


    “……什么?”


    “她和我聊过,下一年她还要在东京经常出差,干脆想等我高考完再把他们的事定下来。”


    “……”


    “所以现在你还不是我姐,别管我怎么跟你说话。”


    林耀远接完了水,却把杯子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兀自回房。


    陶茹之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迟早的事!”


    他顿住脚步,靠在门边,淡淡的目光深重地掠过她。


    “陶茹之,你之前明明讨厌我们的到来,为什么现在反而一口一个一家人?”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陶茹之并不知道该如何很好地回答,草草地说:“当时是因为不了解,现在相处下来我觉得我可以接纳你们,作为家人。”


    “是吗。”他笑笑,“我倒是觉得,只有当心里真的不希望做成一家人的时候,才会表面那么强调。”


    他压开把手进屋,啪嗒关上房门。


    阳台的风铃又被一阵夜风吹过,响起恼人的碰撞声。陶茹之心慌意乱地跳下沙发,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跑到阳台把缝隙关紧。


    客厅的空调在她回来前被林耀远打好了,赤脚踩在地板上很凉。她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沙发,看见茶几上林耀远故意留下的那杯水。


    陶茹之盯着发了一会儿呆,视线落在杯壁上,那块白色胶布贴着他的名字,林耀远。


    是来到这个家之后特意贴上的,就怕她和爸爸误拿,现在他却把这个杯子堂而皇之地放在她面前。


    陶茹之拿起杯子,轻抿了一口。


    水里面加了解酒的蜂蜜。


    她只喝了一口,就匆忙走到厨房将整杯蜂蜜水倒掉。


    *


    那次谈不上是争执的夜晚之后,他们开始了微妙的冷战。就算两个人依旧轮流固定去林家照顾雨滴,也绝不会在便签上再互相留下什么信息。


    遛着雨滴的时候,陶茹之会想起林耀远原来这个时候是在纹身店里帮忙。她没问过店的名字,所以不知道具体是在哪里。


    于是散步路线的时候,她会在手机上查找一条有纹身店的街道,经过店前就会东张西望地往里看。如果恰巧发现他,她就可以说一句好巧啊,以此顺理成章地给彼此台阶来结束这场冷战。


    但每次都没有赌对。


    而这个夏天也快过去了。


    她开始忙碌,抓紧最后的时间做准备。有一个下午,她骑着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把三年里看腻的景色拍了一遍然后将照片冲洗出来。


    又有一个下午,她尝试了人生中第一次化妆,不是像上次那样只是简单涂个口红,而是认真地打了粉底,画了眉毛。


    不过尝试以失败告终……她灰溜溜地捂着脸从卫生间出来,撞上正要进去的林耀远,他盯着她的脸片刻,她瞪他说你要笑就笑,他说笑什么?你的脸上又没写笑话。


    这是她离开白菏去上大学前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不过还是有很大蜕变的地方,在林棠娟有限回国的日子里,她带着她去做了两次背部的光子,不能说完全消失痕迹,但确实局部淡了一些,她洗完澡还会特意臭屁地半转身体欣赏自己的背,这是她从前绝不会浪费时间在这上面的事。


    临行前夜,她从柜子深处把当初林棠娟和林耀远买的礼物拿了出来,仔细拆开。林棠娟送的东西很实用,是一管柚子口味的润唇膏。而林耀远送的是一个本子,简约的蓝色封皮。


    她把它们统统塞进了行李箱。


    飞去京崎当天是下午的飞机,陶康笙特意从单位请了个假送她去机场。他本来打算亲自送她去京崎一趟的,但在陶茹之的强烈反对下妥协成只是送机。


    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很多事可以独自解决,不想再依赖爸爸。


    陶康笙对此又只是摸了下她的脑袋。


    进去安检口前,陶茹之特意走得很慢,最后回过身和爸爸打招呼时环顾机场一圈,果然没看到林耀远。


    他住在东台的姑姑在开学前喊他去东台住两天,偏偏就是她要飞的这两天。


    而他就这么去了,错过和她道别的时间。


    陶茹之想,他是故意的。


    这个人从来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因为他们依然在冷战,谁都不先低头。


    对他有期待的自己根本就是个白痴,电视里的那种场景不会发生在他和她身上,什么踩着点飞奔到机场说再见,不可能的。


    陶茹之怄着气,越发懊恼自己在离开前在林家留下的那则便签,还有高三的学习笔记,她都大发善心地留给了他。


    果然这个家伙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令人讨厌的,非常讨厌的家伙。


    陶茹之戴上U型枕,闭上眼睛,独自飞往新天地。


    第 1 章


    很小的时候陶茹之来过京崎, 那时候爸妈还没有离婚,带着她来京崎玩。


    不过她对当时的记忆早已分毫不剩,京崎对她而言已经完全是一座全新的城市。经过东京地铁的毒打, 她这一次很顺利地转换地铁坐到学校——这个过去三年来暗暗发誓一定要考进来的地方。


    她走进校园,过去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夜不知不觉就从脑海里划过去了, 余下的是兴奋, 是对新生活的憧憬。


    学校实在太大了, 她的小学初中高中所有加起来的面积都没有现在大。校园里的人也史无前例的多,有人骑车从她身边穿过,有人三三两两地结伴从食堂出来, 也有人像她一样推着行李面露茫然。


    陶茹之像个游客似的走几步就拍一张照片。平平无奇的树, 喷泉,红砖的教学楼,长椅……一边发给爸爸, 一边磨蹭地走到宿舍楼。


    来到属于她的宿舍时, 陶茹之才后知后觉自己来得有些晚了。


    三个床位都已被占满, 还剩下靠门的一张。不过宿舍里此时只有一个人在, 那人和妈妈一起来的,两个人正在合力收拾床铺。


    陶茹之主动招呼道:“你好,我是陶茹之。”


    宿舍门口贴着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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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名字,她也就省去了介绍具体名字的过程。


    对方回过头,手上动作不停地说:“你好啊!我是蔺佳悦!她们俩昨天到的,现在在食堂吃饭了。”


    “哦, 好的。”


    陶茹之先卸下包, 蔺妈妈看着门口没人再进来, 惊讶道:“你一个人来的呀?本地人吗?”


    她摇头道:“我老家是白菏。”


    “噢,那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蔺妈妈热情道, “那你中饭和我们俩一起出去吃吧!”


    蔺佳悦放下手中的棉被,直接过来挂着她的肩头。


    “来吧,以后就是舍友啦!”


    盛情难却,陶茹之不想拂人家好意,跟着她们去校外的馆子搓了一顿。


    饭间她和蔺佳悦交换了联系方式,现在大家都不用企鹅,改用微信。蔺佳悦把她拉到新生群,里面早有几百号人。


    群内信息刷得飞快,互相交换着各种情报,然后又陆续显示有人被邀请加入,很快就将她那条进群的通知顶掉了。


    原来这就是大学啊。


    如果用一个确切的感受形容,那就是她这颗难得从家乡的基地发射出来的火箭,原来只是广袤的星际里很不起眼的一颗。


    这没什么不好,只有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才有继续往外探索的渴望。


    陶茹之和蔺佳悦她们道别,一个人导航去了最近的超市,根据早就列好的清单采购,再一个人大包小包地拎回宿舍。


    另外两个室友这时也回来了,大家互相招呼,迅速拉了个四人的小群。


    陶茹之发了个爱心的表情包,放下手机就开始着手整理床铺,其余买的生活用品再分门别类,忙活了近一个小时,她已经累得眼皮都不想抬一下,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茹之!”


    蔺佳悦在底下喊她,她勉强探出头:“怎么了?”


    “你想不想喝奶茶?群里发了链接。”


    陶茹之从善如流地比了个ok的手势,佯装兴奋的口吻说:“我来看一看。”


    她点开手机,微信群里满满的红点,爸爸的,林棠娟的,大群小群的……陶茹之视线一扫,有个带着红点的头像被压在最下面,是两个小时前发来的。


    不过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到了?」


    她也就简单地回了个嗯。


    陶茹之盯着屏幕看,又迅速把手机反压住,一头栽进被子里。


    底下蔺佳悦又在问:“茹之,你决定好了吗?”


    她如梦初醒,急匆匆又去翻手机。


    等点完奶茶再返回来看,林耀远已经回复了。


    这次他比她更简洁,连一个字都没有,直接发了张图片过来。


    图片里是雨滴的狗窝,雨滴趴在那儿呼呼大睡,狗窝上粘着她留下的便签。


    【我走了。笔记留给你。照顾好雨滴!】


    陶茹之换了个侧躺的姿势,脸颊挨着从家里带过来的床单。床单在阳台晾过好几个下午,携带着阳光的味道。


    她闻着这股味道,舒服地轻眯起眼睛,手指在键盘上啪啪打字。


    「你从东台回来了?」


    他回了个嗯。


    随后又是一张照片——在她的便签之上,又粘上了一张新便签。


    是林耀远手写的回复。


    她放大照片,看清那上面的字:【会给你发雨滴照片,你自己检查。】


    仿佛她还在白菏,他们还在继续用便签的方式交流着。


    陶茹之回他一个大拇指的点赞表情。


    今天惜字如金的林耀远同学终于发来一行稍长一点的文字:「第一天到学校怎么样?」


    「你总算问了个稍微良心点的问题。」


    陶茹之挣扎从床上直起身,把自己刚刚躺在被子上的压痕抚平,爬到床角拍了一张辛苦了大半天的成果。


    选定照片,发送。


    再配上一个墨镜的得意小表情,期待着林耀远对自己甘拜下风。


    他也回复得很快——「我发你一张狗窝,你干嘛也回我一张狗窝?」


    陶茹之气笑,回他一个滚。


    *


    大学生活的开端比陶茹之想象得还要忙碌。


    军训,选课,迎新会,参加社团……这些眼花缭乱的东西瞬间一股脑地加入到生活里,光是适应这种节奏就需要花费很大力气。


    而林耀远也开学了。


    他今年升入高三,自修的强度一下子盖过之前的学年,更别说他还非要固执地继续照顾雨滴不愿意让别人养。不过倒是听他说暂时不去纹身店帮忙了。


    虽然两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却并没有因此断掉联络。


    虽然他们并不是在聊天。


    林耀远信守他的承诺,经常会在顺手遛雨滴的时候发一张雨滴的照片过来。


    然后陶茹之就会回他一个“1”。


    这样的聊天不用花费什么精力,她也就养成了随时看一眼手机消息的习惯。通常他都只是在日落接近晚饭点的时候发照片过来,可怜的高三生。


    今天也不例外,陶茹之和蔺佳悦上晚课前一起去食堂吃饭,中途就收到了林耀远发来的雨滴。


    她菜还夹到一半,听到微信的叮咚声,立刻敏感地腾出一只手划开屏幕。


    这一次有点不一样,林耀远发来的是一个视频。


    开头两秒,先是林耀远的手指出镜。他比了个打枪的姿势,对准正在用后腿挠屁屁的雨滴。


    “biu~”


    配合着他嘴巴发出的音效,手腕对准雨滴一抬,雨滴配合地往地上一躺,两只后腿还一抽一抽的,可爱死了。


    陶茹之看着看着,眼睛不知不觉弯起。


    对面的蔺佳悦了然道:“在和老家的男朋友聊天吗?”


    陶茹之食管岔气,猛地呛出声。


    她慢慢平复下来后尬笑道:“怎么可能,是……我弟在给我发我家狗狗的照片。”


    说出弟这个称呼时,她的语气很迟疑,以致于蔺佳悦开始并不怎么相信:“真的假的,谁跟自家弟弟这么笑啊,一看就是和男朋友。”


    “……是你脑补太多。”


    蔺佳悦仍旧狐疑:“你真的有弟弟啊?”


    陶茹之没有过多解释地点头。


    “好吧……我都没有兄弟姐妹。”蔺佳悦羡慕地叹气,“你们关系真好,聊天都这么频繁。”


    陶茹之沉默片刻,解释说:“那是因为狗狗很可爱。”她把刚才的视频给蔺佳悦看,“怎么样?很可爱吧。”


    “呃……”


    蔺佳悦欲言又止。不过她凑近屏幕,嘶了一声:“你弟手可真是名品啊。”


    “……让你看狗你看哪里去啊!”陶茹之匆匆摁灭屏幕,用筷子敲她碗,“认真吃饭。”


    随后她低下头,手伸到桌子下面按手机,给林耀远发消息。


    「认证你照顾得很好了,其实照片不用发那么勤给我。」


    这条消息他没有回,仿佛没有看到这条消息一样。


    但陶茹之知道他看到了。


    因为从那之后,他渐渐就不再那么频繁给她发照片,更别说视频,那次就是绝版。


    该说他听话吗?毕竟顺从她的意思照做了。


    可她却分明有一种他正在和自己对着干的感觉。


    一个月后,陶茹之肯定了这不是她的错觉。


    她从爸爸那里听说了林棠娟暂时又抽空回了国,于是大家决定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开个视频见面。


    她提前化了淡妆,这次的妆画得很成功——开学以来在舍友们的帮助下逐渐上手,比两个月前连上粉底前还要涂隔离都不知道的自己强太多。


    为了不让室友察觉到和家人打视频还要化妆这一点而感到奇怪,更不让视频那头的他们察觉到奇怪,陶茹之背着书来到咖啡馆,假装和人见完面后才和陶康笙那头连线。


    不过选的这家咖啡店很一般,网络不好,画质很糊,她试化了好几次的淡妆被卡成一格一格的马赛克。


    陶茹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随便吧。


    她塞上耳机,对着首先出现在屏幕里的陶康笙挥手:“嗨爸爸。”


    接着林棠娟匆匆入镜,她继续打招呼:“林阿姨,你看上去好像有点瘦了。”


    然后,她迟迟没有等到第三个人入镜。


    陶茹之压下疑惑,如


    依譁


    常地和他们俩汇报近况,虽然这些话她在微信的群里都有讲。


    三个人闲聊一会儿,林棠娟对着镜头外加重语气喊了一句:“林耀远,你忙完了吗?快过来,茹之等会儿就下线了。”


    陶茹之找准时机,切入话题问:“他在干嘛?”


    “我们刚才一起在大扫除。”林棠娟无奈道,“耀远那孩子倔,非说要打扫干净他自己的房间再过来。”


    “哦……”


    陶茹之了然地点头,心想只是借口罢了。


    她赌这个视频结束,林耀远都不会“打扫”完他的房间。


    *


    林耀远将房间的地板反复拖成一面镜子,客厅里的视频通话也结束了。


    林棠娟过来叩响他的房门,探进脑袋说:“怎么回事?你和茹之闹矛盾了?”


    他头也不抬:“没有啊。”


    “那你怎么都不来视频?”


    “这不是在打扫吗。”


    林棠娟不信:“地板什么时候不能打扫,还说不是闹矛盾了?”


    “真的没有。现在就剩陶茹之的房间吧?我现在去拖。”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对陶茹之真的没有意见,他直接拿起拖把走向隔壁。


    林棠娟在他身后微微叹气,不忘叮嘱一句:“拖仔细点。”


    陶茹之的房间维持着等她放学回来的模样,大件都没有动,只有很多不易察觉的小东西被她收走带去了京崎,即便如此,整间房间也显得很冷清。就像相机里面的胶卷被抽走了,从外部看相机还是相机,它也没有坏,但按下快门不会再有反应。


    林耀远站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一寸寸绕过房间,停在床边的书桌上。


    桌上支了一个白色架子,挂满了三年里她在社团里冲洗出来的照片。有单独的人,有景,也有一些她和别人的合照。


    他漫不经心地走近,以便看清照片。


    那些合照很眼熟,是当时社团里大家一起去拍的大头贴。只不过这些大头贴里唯独缺了和他的那张。


    意识到缺了这张,林耀远面上扬起一丝冷笑,扭头就走。动作幅度过大,桌上叠放的几本书和相册霹雳啪掉地掉下来。


    他烦躁地蹲下身整理,有脚步声从门口传来,陶康笙听到动静急匆匆过来,忙问:“没事吧?”


    “没事的,不小心弄倒了。”


    林耀远捡起书和相册放回桌上,陶康笙看见放在最上面的相册,想了想说:“那个相册要不就不放那儿了,等会儿我把房间整理完就放我这里来吧。”


    “这个吗?”


    林耀远重新拿起它晃了晃。


    “对。”陶康笙乐呵道,“那都是茹之小时候的照片,可可爱了。”


    林耀远没什么反应道:“好,我一会儿拖完地一起拿出去。”


    “辛苦了啊耀远。”


    “应该的。”


    他看着陶康笙转身离开,视线转回手里的相册,随意地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脸皱巴巴的小婴儿,头发毛都没几根,穿着白色的小衣服,胖嘟嘟的手里抓着一只小鞋子。


    是陶茹之抓周的时候拍下的照片。


    他咕哝了一句“哪里可爱了?”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拍下来。


    相册的塑料薄膜反光,调整了几下角度效果也不好,他干脆把照片抽出来——一张藏在它后面的大头贴猝不及防地跟着掉了出来。


    大头贴上的自己压着陶茹之的肩笑容灿烂,而陶茹之臭着一张脸,倒有几分抓周照上的神韵。


    林耀远愣了好一会儿,慢慢蹲下身,将照片握在手心。


    这张就在刚才他以为去向应该是垃圾桶的照片,无论如何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和她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挤在一起。


    他弹了下照片上陶茹之的脸,自言自语地笑着嘟囔:“怎么小时候和现在长得一样啊。”


    第 2 章


    陶茹之挂掉视频后, 又在咖啡厅里看了会儿书,离开前她注意到门口贴着招兼职的告示,把电话记在了备忘录里。


    一周后蔺佳悦约陶茹之周末去逛街, 她抱歉道:“周末我要去咖啡馆打工了,抱歉啦, 请你咖啡。”


    蔺佳悦瞪大眼:“不会吧, 这才刚开学多久啊, 你就找兼职了?”


    陶茹之含糊道:“有个想买的东西。”


    上次她和蔺佳悦去逛商场时看中了一款头戴耳机,外身的金属壳是蓝色的,摆放在橱窗的人形模特身上, 她路过匆匆一瞥, 那张空白的脸上竟无端浮现出林耀远的脸。


    如果这副耳机戴在他脑袋上好像还蛮合适……一个念头就这样闪过脑海。


    过海关时她瞄到他的护照,不知不觉就记住了他的生日,10月28日, 还有不到一个月。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送礼物给他, 想了想还是送吧, 尤其是看到了这件很符合他的礼物。上次旅行中他还买了蓝牙音响, 应该挺喜欢音乐吧。


    毕竟是十八岁的生日,人生中只有一个十八岁。


    她要拿出点已经过了十八岁的大人的风度来。


    不过在看清耳机价格的瞬间,陶茹之立马就目不斜视地走了。


    太贵了!除了上一次给爸爸拿压岁钱买了生日礼物,她几乎就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现在压岁钱都掏空了,要是买下来她这个月连泡面都吃不起。


    直到那一天她看见了咖啡厅门上的广告,被放弃的念头又重新席卷——说不定打打工能赚到这笔买礼物的钱。


    她忍不住想, 也许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吧。


    本来她就有打工的打算, 因为不想在大学期间再靠爸爸的钱作生活费, 应该自食其力了,现在只是稍早将这个打算提上日程。


    面试的过程很顺利, 学校离咖啡馆也近,不会太占用时间,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兼职。


    陶茹之自信满满地上工,结果第一天立刻被打了一闷棍——店内太忙了,人手还没招够,几乎没给她缓冲的时间,就直接被拉着上岗去给客人点单。


    点单的操作方法虽然有教,她也学会了,但问题是里面的编号和对应的咖啡没有那么快熟悉。


    看着点单的队伍排起长队,陶茹之不得不加快手上的速度,眼睛和手高速运转,好不容易高峰告一段落,陶茹之双手撑在柜台上喘气,后背的衣服都汗湿大半。


    “不好意思。”一个戴着单边耳钉的男生拿着一杯咖啡过来,神色困惑道,“我刚才点的是卡布奇诺,但给我的是拿铁……?”


    陶茹之立刻摆出笑脸:“您可以给我看下小票吗?”


    “哦,好。”


    对方递过来小票,陶茹之对照了一下编号,发现下单的的确是拿铁。


    没有做错,是她点错了。


    陶茹之懊丧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这边下单的时候给您搞错了,我现在给您重新下一单。”


    “那倒不用。”男生制止道,“我拿铁也能喝,只是刚才不确定是不是拿错了,所以来问问。”


    “对不起,真的可以给您重新下单,这杯拿铁也送您喝。”


    当然,这杯钱就得在她工资里扣了。


    陶茹之“含泪”微笑。


    男生再度摆摆手:“真的没关系,毕竟你是新来的嘛。”


    陶茹之流露出诧异的目光,他连忙解释:“我是这家店的常客,所以有注意到。”


    有其他客人又开始过来,他识趣地走开,留下一句“加油”。


    陶茹之心想第一天虽然倒霉,但也运气不错地遇上了心软的客人,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犯这种低级错误。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她点单已经得心应手。不过奇怪的是那位“常客”却一直没来,她想再还他一杯咖啡都没机会。


    得益于她每天排班,甚至难得的国庆休日都没有休息,加上


    殪崋


    这个月剩下来的生活费,不光攒够了买那个蓝色耳机的钱,甚至还有余裕。


    不过付款的时候陶茹之内心都在滴血,她没想到上大学后第一次掏钱买这么贵的东西,居然是给林耀远那小子。


    如果穿越回第一次见面的那时候,自己绝不会预料到这一点吧。


    生活可真爱跟人开玩笑。


    那臭小子收到生日礼物后最好识趣点,收起和她对着干的脾气,乖乖来和她说谢谢。


    陶茹之想象着那个场景,大手一挥,痛快地买下了耳机。


    她掐算着时间寄出去,如果顺利的话应该是正好在林耀远生日那天送到。


    这中间他们几乎和断了交流差不多,林耀远甚至连照片都不再主动发,非得她问雨滴怎么样,他说,你可以去看监控,我没关。


    陶茹之按兵不动,等着生日这天让他知道什么叫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


    *


    林耀远生日这天陶茹之非常忙,早八有大课,下午有选修,晚上还得去参加新社团举办的第一次活动。


    她加入的是电影社,倒不是突然对电影有兴趣,真正感兴趣的人是蔺佳悦,她说动陶茹之陪她一起加入,她也就顺势答应了。哪个社团对自己而言都没差,原则是只要别太麻烦就行。


    不过这个电影社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水……简直不麻烦过头了。


    这个阶段其他社团都组织了好几次活动,他们却才开始迎新。据说往年也不是这样,旧社长退位,新官上任的社长不太靠谱,开学不久玩滑板摔断了腿,躺到现在才收拾收拾出了院,导致迎新活动推迟到今天。


    聚餐的地点在学校后街的火锅店,她和蔺佳悦提早了十分钟到,占先机地抢了角落两个存在感不强的位置,可以尽情涮肉涮菜低调吃饭。


    又过了十五分钟,包厢的座位陆陆续续坐满,最后一个人姗姗来迟——他们的社长宋原明。


    陶茹之只听过他的名头,没见过人,不过在他推门进来的瞬间,陶茹之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蔺佳悦随口道:“怎么了?”


    陶茹之收回目光:“没事。”


    她现在总算知道,那位“常客”为什么突然没再来咖啡厅了。


    不过对方恐怕不记得她了吧,陶茹之犹豫片刻,打算也先装作不认识,低下头专心涮火锅。


    宋原明刚坐下位置就被按着罚了三杯酒,他自己又主动倒了第四杯,说:“不好意思啊大家,都是我的缘故这么迟才搞活动,今天的火锅我买单,大家放开吃。”


    欢呼声四起,陶茹之经过这两件事在心里下了判断,这人挺大方的,应该比较好相处,这个社团可以呆。


    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新生自我介绍的环节,轮到陶茹之时,她就简单地说:“各位好,我是经管学院的陶茹之。”


    要跳到下一个蔺佳悦时,坐在远处的宋原明突然插了一嘴。


    “陶茹之?你还没说你喜欢的电影类型是什么。”


    她略意外,随后补充道:“我只有不喜欢的类型,比如动作类的。”


    宋原明点点头:“那下一次观影活动我们就避开动作片。”


    立刻有人起哄:“咦——社长你这是在假公济私献殷勤吧?”


    “边儿去。”宋原明笑骂,一本正经解释,“还不是你们都说喜欢的,人说了个不喜欢的,那我不得尊重一下?”


    陶茹之还以为他会说出他们曾在咖啡厅见过的事,这样看,对方估计就是完全不记得了。


    蔺佳悦也凑过来起哄,在她耳边小声说:“社长不会是真的对你有意思吧?”


    陶茹之笃定地摇头:“不会。”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一个人绝不会对一眼就感兴趣的人毫无印象的。


    陶茹之在心里回答,忽然陷入怔忪。


    ……那自己又是怎么仅凭名字和橱窗里的照片就记住林耀远的呢?


    有人嚷着:“白萝卜都快烂了,谁下的快来捞。”


    很普通的一句念叨,陶茹之却敏感地抬下了头,对方看过来:“你下的吗?”


    她回神摇头:“不是。”


    “那你要不要?”对方把萝卜递过来,“我不爱吃这个。”


    陶茹之又恍下了神,看见林耀远把萝卜“贴心”地夹到她碗里。一眨眼,他又消失了。


    这一天总是频繁地想起他,大概是因为她没得到预想中的反馈。


    明明礼物已经显示上午签收,她也知道生日这晚上他需要庆祝,不过这一整个白天抽空发个消息表示谢谢很难吗?那可是她打工的第一笔收入,自己都还没花上,如果是她要买自用的耳机甚至都不舍得买那么贵的。


    越想越气,连火锅都有些难以下咽,实在气饱了。


    仿佛感受到她的怨念,手机在这时忽然响了一下。


    陶茹之夹菜的手一停,立刻划开屏幕。


    看见发来消息的人是林耀远,堵在喉咙里的石头落了一半。


    只不过他发来的内容却与她想的大相庭径——他发来的是一张图片,背景是家里的沙发茶几,放着一左一右两个礼物。


    他说:「这是你爸还有我妈的,你的那份呢?不会没有吧。」


    陶茹之奇怪地秒回:「你没收到?我早就寄过去了,都已经显示签收了。」


    「什么时候签收的?」


    「早上啊,10点多的时候。」


    「哦,那个时候我已经从家里出发了。」


    陶茹之皱起眉,心里疑惑更深。


    「出发?你难道又去东台的姑姑家吗?」


    「不是」


    他发过一条四秒的语音,环境太吵,陶茹之没点开,直接转成音译。


    ——「我刚刚到京崎」


    陶茹之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行文字,怀疑微信出问题了。


    她将手机凑到耳边,这次终于点开语音,直接听。


    吵嚷的包厢里,林耀远的声音淡淡地飘进她耳中,没有差错。


    他说他刚刚到京崎。


    陶茹之立刻断定他是在耍她。


    「别开玩笑了。」她回。


    林耀远没有争辩,仅是又发来一张自拍照:他坐在火车站大厅,穿着一件兜帽的黑色卫衣。没有提行李箱,只有肩上背着那只她眼熟的黑色单肩包,不过包身比以往都要鼓一些,大概放了一些必备的旅行用品。


    至此,陶茹之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了。


    而且从照片上来看,他是一个人过来的。


    「怎么回事……你怎来京崎了?」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动,打的速度又太快,直接吞了字,匆忙地就发了出去。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蔺佳悦刚涮下锅的青虾都已经熟了捞出锅,而她和林耀远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她的问句上。


    空调的风送着火锅的热气扑向她的面中,陶茹之感到前所未有的渴,一口气将杯中的饮料喝光。


    她放下杯子,对上蔺佳悦尴尬的表情。


    “茹之,你拿的好像是我的杯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


    她拍了下脑袋,赶紧把自己的那杯作为代替补给蔺佳悦。


    蔺佳悦不在意地摆手:“没事啦,不过你干嘛呢这么心不在焉,火锅都不吃了。”


    “我没有啊。”她迅速否认,“只是吃饱了。”


    手机在这时轻微地贴着她的手心震动,像一尾鱼,在她的手心里跳。


    陶茹之顿了顿,抑制住了着急,慢条斯理地点开消息。


    依旧是一条四秒的语音。


    陶茹之嘟囔了一句这小子就不能打字吗,再度把手机贴近耳朵,听着他的声音。


    包厢里有人在碰杯,在大笑,沸沸扬扬。他那边也很吵,站内广播着即将开车的班次,不知谁的行李箱的滚轮滑过他脚边,呲呲啦啦地成为他声音的布景。


    两头的混乱里,她却那么清楚地听到了。


    听到他说,“我来拿我的生日礼物啊,陶茹之。”


    第 3 章


    预计离散场还有好久, 陶


    铱驊


    茹之不得不提前离场了。


    蔺佳悦疑惑道:“怎么突然要走啊?”


    陶茹之双手合十求饶,含糊其辞:“突然有点急事,不好意思啦。”


    “行吧, 一会儿回宿舍见。”


    陶茹之点点头,和余下的其他人再见, 镇定地离开包厢, 走出火锅店。


    时值深秋, 气候转凉,陶茹之缩着脖子查询去高铁站的地铁路线,一边大步往地铁站的方向走。


    查清路线, 她一把将手机塞进口袋, 在落满梧桐叶的小道上奔跑起来。


    *


    过了快一个小时,京崎火车站的人流量少了很多,陶茹之走进候车大厅, 毫不费力地定位到角落里的林耀远。


    她脚步一顿, 赶紧藏到门后。


    门后的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金属纹理, 比起镜子多了一些模糊, 但隐隐约约可以照出人脸。


    陶茹之微蹲下身,对着那道“镜子”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以及补上因为吃火锅而脱落的口红。


    一分钟后,她慢悠悠地现身,在林耀远旁边的空位坐下。


    她撩了下头发,明明他们不见的时间算不上很久, 但总有种很久没见的拘谨。


    林耀远盯着她看了一眼, 她不自在地看回去:“干嘛?”


    他从她化了淡妆的脸上收回目光:“没事。”


    她再次看了他的周围, 确认地问:“你一个人来的?


    林耀远做作地伸了个懒腰:“对啊,一个人在这里等你好久。”


    “也没有很久吧。”


    “我感觉很久了。”他晃了晃手机, “都没电了。”


    “充电宝呢?”


    “路上就充光了。”


    “谁让你坐火车,又久又受罪,坐飞机就快了。”


    “资金不够啊。我瞒着他们来的。”


    陶茹之轻捻着手心,继续问:“你没和他们说吗?”


    “说了。”他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跟他们说我去大周家过夜。”


    陶茹之听着这个理由,觉得太荒唐了,忍不住也跟着笑。


    “疯了吧,十八岁生日去男同学家过,他们还真信啊?”


    他故意顺着她的话玩笑:“我妈当时的表情确实有点诡异。”


    “大周的名誉要被你毁了。”


    两人又胡扯一通,陶茹之慢吞吞地问回最初就想问的那个问题。


    “所以你骗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


    林耀远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刚才不是说过了,找你来要生日礼物。”


    陶茹之嘲笑道:“那你现在应该再坐反方向的车回去。”


    “我要的不是你给我的礼物。”林耀远侧头望向她,“我要的是我想要的。”


    站台的广播又开始播报新一班车次的检票,陶茹之坐立难安,恨不得从座位上跳起来也跑进检票口,无论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能此刻坐在林耀远身边,听他语焉不详地说……“我要的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陶茹之抿紧嘴唇。


    林耀远看着她难以言喻的脸色,忽尔轻快地笑起来:“跟你开个玩笑啊,你在想什么?”


    他话音一落,堵在她身体的某种情绪也滚落,用略嫌麻烦的语气问:“所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她顿了顿,“总不能是来见我吧?”


    他笑容微收,反倒转开视线。


    “怎么可能。就想来看看京崎是什么样的。”


    “……嗯?”


    “我也到了该考虑学校的时候了,来实地考察下京大。一会儿你带我去你们学校看看吧。”


    陶茹之笑笑:“行啊,那就走吧,我正好给你拿充电宝。”


    *


    两个人到达京大时正值下晚课,校园里三三两两的人随处可见,操场上灯火通明,有男生们聚在一起打篮球。


    陶茹之走在林耀远前面,领着人一一走过这些地方,一边并不熟练地向他介绍——“这里是操场”、“这里是我平常上课的教学楼”、“这里是图书馆,开到晚上十点半。”、“这里是食堂”……


    她介绍得很词穷,但林耀远听得很认真,她也就坚持不懈地一路介绍下去,以便供他参考。


    他们绕了一圈,期间莫名收获了很多一瞥。男生女生都有,虽然陶茹之不知道她和林耀远走在一起有什么值得看的。他们可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比起宿舍楼下正在难分难舍的好几对情侣,那些人才是想不被注意都难。


    林耀远面色古怪:“你们楼下经常这样?”


    “你小声点,别被听见了。”


    他不以为然:“他们能亲那么大声我怎么不能说大声。”


    陶茹之赶紧把人拉远两步,因为她已经看到有对情侣投来无语的视线,惹不得惹不得。


    她把林耀远转过来背对着他们,低声警告:“这是大学楼宿舍楼每晚必备十点档,你看一集就别插嘴了。”


    “你天天看?”


    陶茹之耸肩,十足受害人的语气:“不然呢。”


    “那你怎么不去演。”他冷不丁问。


    陶茹之将他的问题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你怎么不去谈恋爱。


    “哪有这个空。”


    “刚开学有这么忙吗?国庆都不回家,我还以为你谈了呢。”


    “还不是都在打……”她及时地把工字吞进喉咙,生硬地转开话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充电宝。”


    她扭头准备上楼,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她的名字。


    “陶茹之——? ”


    她闻声扭过头,蔺佳悦正冲她猛招手,接着小跑过来。


    “这是……?”她往林耀远身上一瞥,轻吸一口气,冲着陶茹之挤眉弄眼,“男朋友哦?这么帅!我就说什么事能让你火锅都不吃了,肯定有鬼。”


    对蔺佳悦来说过于理所当然的猜测却让两个人都陷入微怔。


    陶茹之不自在地挤出一句:“他就是……我弟。”


    林耀远没吭声,似是默认。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蔺佳悦急忙着补,打哈哈道:“不好意思我酒喝得有点多,晕晕的,现在看谁都是一对儿……”


    两人一起上楼,蔺佳悦又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质问道:“你没骗我吧,楼下那个真是你弟?”


    “不像吧?”


    “当然啊,你俩根本不像。”


    “他是我爸对象的儿子。”


    “啊……”蔺佳悦抱歉道,“所以你爸妈是……”


    陶茹之浑不在意地摇头:“都很多年前的事了。”


    蔺佳悦看她是真不在意,放松地过来勾她肩,继续玩笑说:“其实你们也挺像的。”


    “……哪里像?”


    “都很好看啊。”蔺佳悦调皮地眨眼,“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后我就委屈一下做你弟媳吧!”


    陶茹之知道她在玩笑,闹着玩地配合她说:“行啊,现在就叫一声姐姐来听听。”


    “你弟便宜我都还没占,你就想占我便宜,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陶茹之哈哈笑:“你想占也可以,他今天刚满十八,不用担心犯罪。”


    “啊,他今天生日?”


    “是。”


    蔺佳悦奇怪道:“那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不跟家里人在老家安稳地吹蜡烛吃蛋糕,却要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在深秋的夜晚在他从未到过的城市乱逛。


    “来考察学校。”陶茹之从抽屉里找充电宝,挥了挥手说,“我先下去了。”


    *


    陶茹之下楼时,林耀远已经走出了宿舍楼一段距离,远离了肉麻的情侣们,独自靠在一颗没有路灯的树下,远远看去,他也像一棵葱郁的树木。


    陶茹之小跑过去,把充电宝丢到他怀里。


    他却不着急冲,随意地拉开拉链丢进书包,接着对她说:“行了,那我走了。你上去吧。”


    “啊……?”陶


    YH


    茹之措手不及,“那你呢?”


    “当然是回酒店。”


    陶茹之皱起眉:“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一早。”


    “……这么快?”


    他垂下视线,目光在她的头顶盘旋,淡淡道:“这不是来看学校吗。看完了就可以走了。”


    陶茹之踢了踢空无一物的地面,顺着他的话说:“那你觉得我们学校怎么样?”


    “不错。”他言简意赅。


    “然后呢?”


    “什么?”


    “你不是说考虑学校吗,看了一圈决定考京大吗?”


    林耀远略一思索,摇头说不要。


    陶茹之奇怪:“你有哪里不满意?”


    排名先不论,她自认为京大的基础设施也已经属于拔尖的了,很好奇林耀远要怎么挑刺。


    林耀远沉默片刻,半真半假地玩笑道:“哪里都很好。只是突然想到那样你就是我师姐了。”


    些微的停顿,不远处的操场上有人进球,寂静的夜晚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看向那里,声音也随之拉远。


    “无论是哪个姐,我都不想叫。”


    *


    深夜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依然热闹,大概因为开在学校附近,很多都是来买夜宵的学生们。自动门不断开开合合,店员不停歇地结账着。


    陶茹之带领林耀远直奔冰柜区域,去看货架上残留的蛋糕。


    “没有蛋糕了……”


    她神情有些沮丧。


    林耀远无所谓道:“那就不买了。”


    刚才他打算一个人回酒店,被陶茹之拦住,说他生日还没好好过,至少要吃完一个蛋糕再走。


    “你不叫姐就不叫吧。”她避重就轻地回他,“但我至少得尽到一些义务。不然十八岁在我这里一个蛋糕都吃不到,说出去我怕别人说我虐待你。”


    可是这个点任何蛋糕店都没有在开的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学校附近的这家便利店,甜品区早已被扫荡一空,剩下一些并不算美味的品相。


    林耀远闻言指着货架上还剩着的一个提拉米苏:“那就这个吧。”


    “这怎么行……?”


    蛋糕的包装上还贴了半价的标签,因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过期了。


    十八岁的生日蛋糕是一个半价的快过期蛋糕,怎么想都不像话,所以陶茹之第一时间就把它排除了。


    林耀远却不再多废话,直接伸手拿下蛋糕走向收银台。


    陶茹之见本人都没什么意见,只好摁下无奈,抢先一步走到柜台边示意她来结账。


    只不过支付时,陶茹之特意问店员有没有小蜡烛。


    店员听说是生日用,很善解人意道:“稍等,我帮你去里间找一下。”


    “谢谢,麻烦你啦!”


    林耀远悠悠地插嘴:“有必要搞蜡烛吗?”


    陶茹之直接轰他:“闭嘴,你去外面给我等着。”


    林耀远一耸肩,抬脚朝店外走,擦肩背对她时脸上的表情不再遮掩地轻快起来。


    自动门感应后打开,同时有人从外面进来。


    一大帮人,闹哄哄的,林耀远不在意地瞄了一眼。


    人群中心是一个比他稍微矮点的男生,单只耳朵戴着一个耳钉,俗气,他波澜不惊地把目光转开,却在下一瞬间听到耳钉男说话。


    那个人说:“嘿,陶茹之。”


    林耀远转回身。


    自动门恰在眼前合上,将他们隔开了。


    隔着朦胧的玻璃,他看见陶茹之抬头看向那个耳钉男,洋溢出一种从不会对他露出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