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山崖
城门口,范柠与瞿家兄妹已等待多时,看见陪同的明于鹤,均是惊诧。
骆心词的心早在望见骆颐舟与明念笙时就留在客栈门口了,没心思与人解释,魂不守舍地客套几句,反应过来后,已经上了范柠的马车。
“小侯爷竟亲自陪你来了。”范柠瞅了瞅左侧另一车厢中的明于鹤,又看看右侧骑马护送的瞿岭,语气中是满满的羡慕,“我就没有个兄弟照应。”
骆心词哀愁道:“都是假的,私下里我哥经常欺压我的。”
照应,有是有的,但不耽误欺压。
从小到大,骆颐舟不是骗她顶罪,就是问她借银子,兄妹俩好不了多久就要吵架。
家里发生变故之前,骆心词还无意中发现骆颐舟在暗地里筹划,打算开春后瞒着舅舅去参军,被他好一顿威胁呢。
现在都入夏了,想来他已经错过了好时机。
“小侯爷会欺压你?”瞿锳也问了起来。
城门处汇聚后,三个姑娘共同乘上范家的马车,瞿锳与骆心词不熟,在范柠二人起了话题之后,才有机会加入进来。
骆心词听见她的声音,记起明于鹤要她与瞿家兄妹周旋的事,打起精神回道:“有时候会,兄弟姐妹之间总会吵架的。你兄长不会欺负你吗?”
瞿锳停顿了下,笑着附和道:“偶尔会有些矛盾。”
只有范柠没有任何小心思,真心羡慕道:“就算是真的,我也想有个兄弟。”
骆心词摆手,“你想要,我的送给你好了。”
范柠捂嘴笑了会儿,轻手轻脚地将纱帘扯开条缝隙。
马车出城,行人渐少,两辆马车的窗子都大开着通风透气,女眷这边还有纱帘阻隔,侯府那辆只剩下明于鹤一人,窗子大大敞着,里面的明于鹤时不时能被窥见。
范柠指指明于鹤,悄声道:“几个月前我听见别人说闲话,说郡主与小侯爷会很不待见你,不出半个月就会将你送回林州。现在小侯爷对你这样关照,他们都很吃惊呢。”
骆心词本人何尝不是呢?
“郡主与小侯爷都是宽宏大量的人,定然不会为难念笙。”瞿锳附和后,加上一句,“侯爷就这两个儿女,做父亲的看见一双儿女相互关怀,一定很欣慰。”
骆心词的眼皮跳了一下,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试探,就没接她的话。
每一代的武陵侯在京城都是出名的难招惹,范柠得了家中叮咛,可以与骆心词做好友,但不能与政事、武陵侯发生牵扯,听到这儿也没接茬。
正好车厢外送来一阵微风,有几片飘零花瓣顺着风闯入车厢中。
范柠接了花瓣逆风望去,瞧见路边有一颗巨大的花树,满树花枝微微摇摆,好不灿烂。
一行人中只有她是打心底以为是出来游玩的,见状惊喜呼叫:“好漂亮!”
车厢中几人有志一同地望去,策马随着的瞿岭瞧见了,轻笑一声,勒马跃下,朝着花树大步走去。
不多时,瞿岭送来一大捧盛开的花枝,递进车厢时细心叮咛道:“当心被花枝划到手。”
随着这句话,几个都朝花茎看去,在瞿岭将收回的右手虎口处发现几道擦伤,还冒着丝丝血水。
瞿锳“呀”了一声,赶紧掏出帕子从窗口递去,骆心词只好客气问:“伤口可严重?”
“皮外伤而已。”瞿岭爽朗一笑,打趣道,“不耽误待会儿帮三位小姐捡风筝。”
小小的意外在几人的谈笑中度过,等马车重新驶动,瞿岭稍微落后,从窗口处消失了,范柠又一次羡慕道:“他都没有让侍卫去折,他亲自去的!真好,你们都有个好哥哥!”
骆心词被“好哥哥”三个字激得头皮发紧,没忍住瞟向另一侧窗口,不想两辆马车正好错开,没能看见明于鹤。
右手边,瞿锳已经半是埋怨地说起兄妹间的小争执来安慰范柠。
骆心词无心地听了几句,心想假若事先没有从明于鹤那儿得知这对兄妹打着算计她的心思,她一定也会与范柠一样,真心羡慕这兄妹俩的感情。
妹妹温柔可亲,哥哥爽朗细心,她自己的两段兄妹情加一起都比不过对方的。
就以折花为例,骆颐舟是会折的,只不过会先折两簇自己把玩,等玩够了,才给骆心词折。
明于鹤……堂堂小侯爷,哪能屈尊纡贵给女孩子折花,没瞧见外出游玩还要乘坐马车吗?
让他去折花,肯定又要生气。
骆心词在心底将亲哥、假哥挨个与人家的哥哥做了对比,不住地替那两人感到羞耻。
不管真实目的是什么,至少明面上,几人是出来游玩的。
目的地在一座茂密的青山上,向阳的那面草木繁盛,建有供人观赏落日的八角亭台,更有潺潺流水,落英缤纷。背阳的那面则是一片长着绿草与矮小灌木的略微倾斜的草地,上方空旷,方便风筝升起。
骆心词玩了没一会儿就借口累了,要回亭子里歇息。
她心里藏着两件事,一件是与江黎阳发生争执的骆颐舟与明念笙,一件是瞿家兄妹究竟会怎么促成与她加深感情的危难。
前者让她心头如蚂蚁乱爬,直想抛下所有,立刻返回去寻人。后者关乎自己的生命安全,最终占据上风,将她躁动想返回城里的心拉住。
回到亭中,骆心词先眺望了下草地,范柠与瞿家兄妹正在比赛放风筝,欢声笑语不断。
再看半山腰,苍翠山林中飞鸟阵阵,正是随行侍卫与家仆、侍女们守卫的地方。
看罢地形,她坐到明于鹤身旁,悄声问:“哥哥,他们不会是安排了刺客,想要英雄救美吧?”
明于鹤自下了马车就在亭中饮茶看风景,身着一袭云锦宽袍处在青山绿水中,怡然自得,心情终有放松,可惜没一会儿就被打扰,心绪不佳,他反问道:“谁是美?”
骆心词脸上一红,咳了咳,道:“侍卫离得远,若是他们提早安排了刺客,咱们岂不是很危险?刀剑无眼啊哥哥,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明于鹤手边有一把折扇,顺手捡起朝着山坡一指,问:“那是谁?”
骆心词扭脸看去,道:“是范柠。她怎么了?”
明于鹤瞥了她一下,任凭骆心词怎么问,都不再出声,骆心词只得自己琢磨。
范柠是边塞都尉的女儿……
不止,她是范家独女,深受父母疼宠。
唯一的女儿若是遇上危险,范都护会倾尽所有为爱女报仇。这是掌握边塞兵权的都护将领,瞿家惹不起,遑论还有个明于鹤。
行刺可行,但是后果很严重,会牵扯出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他们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骆心词揣摩到这儿,连忙与明于鹤求证。
没得到回复,她就当自己猜对了,四下环视着继续猜:“不敢用人为的手段,那就是要制造意外了?”
山中能有什么意外呢?
泥石崩塌、暴雨骤降?这些在艳阳天里都不可能发生。
骆心词想了又想,道:“该不会有野兽冲撞吧?”
可能人早早安排了野兽关在附近的山洞里,等恰当的时机放出,几人很有可能会惊慌失措地分散,这不就有了舍身相救、独自相处的机会了吗?
“对吗?”骆心词凑近了又问。
明于鹤依然没开口,但是持着折扇的手动了一下。
“笃”的一声,折扇竖起在石桌上叩了一下,待骆心词看来,他抬起折扇,用扇柄抵着骆心词的肩头,将她往外推去。
骆心词被迫从他面前退开,余光瞟见自己的衣袖拂着他的衣袍滑落,明白过来,这是在嫌弃她离得太近了。
类似的情况之前也有过几次,那时她都错以为明于鹤是在对她生气,才拒绝她的亲近。
现在她完全看懂了。
明于鹤就是不喜欢被人触碰!
骆心词有些雀跃,同时更加安心。
她敛回衣袖,胳膊肘架在栏杆上,蜷膝跪坐,侧依着美人靠与明于鹤道:“万一真是凶残野兽,一定会有人受伤的。我真的害怕……哥哥,你要多盯着些我,万一瞿家兄妹动作慢了,你得出手保护我的!”
明于鹤凝视着远处,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骆心词怕受伤,继续叮嘱:“不然别人会说你这个哥哥没用,连妹妹都保护不了的!”
明于鹤依然没反应。
见他一直不理自己,骆心词眼波闪动了几下,悄悄抬起食指,在明于鹤肩上戳了一下,就像先前他用折扇将自己抵开一样,只是没敢用大力气。
明于鹤转过脸,乌黑眼睫如同光滑的鸦羽,低低垂着,目光滑落至骆心词戳在他肩上的手指,停顿片刻,他掀起眼皮,冷冷地对着骆心词。
骆心词竭力假装真诚地与他对视,正要重复叮嘱他照看好自己,只见他持扇的手轻轻一抛,拢起的长扇转了个圈,随即被他捏住,重重朝着自己的手指敲下。
骆心词倒抽一口凉气,即刻收回手,看见折扇停在她手指正上方,根本没打下来。
她去看明于鹤,明于鹤冷哼一声,目光重新转向远处的草地。
骆心词从小跟着骆颐舟一起玩,骆颐舟歪点子多,带得她时不时也有点坏心思。
明知明于鹤是在吓唬她、手下留情了,她忍不住想气他了。
等了会儿,骆心词悄悄伸手,手指头将戳到明于鹤,他人没动,手中折扇却倏然抬起,吓得骆心词一个激灵又赶紧收回手。
这回明于鹤斜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无声的警告。
纸糊的老虎,骆心词是一点不害怕的。
她捂着自己的手指,嘴上说着让明于鹤待会儿多顾着她一些,暗暗伺机再往他肩上戳。
可这一回没等她找到机会,范柠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处,挥手大喊:“念笙你快过来,这里有野兔!”
骆心词忙站起来,这一看,发现瞿家兄妹已经走远,只模糊看见人影了。
她还没答,范柠又着急道:“快些快些,让小侯爷也来,咱们多打些野兔,待会儿吃野味!”
骆心词扭头与明于鹤询问。
明于鹤道:“当然要去,不然怎么让你掉进他们的陷阱?”
骆心词的脸一跨,捉弄明于鹤的心思没了,只想回城去。
再不情愿也得听明于鹤的,两人跟着范柠而去,越向北,草地越是荒芜,很快再度看见了那三人,人已驻足,聚在一起不知在查看什么。
明于鹤身量高,先骆心词一步看穿了前方的奥秘,提醒,也是回答骆心词先前的问题,“前面是断崖。”
骆心词踮起脚张望了下,“哦”了一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忽然停下脚步。
明于鹤没停,很快超出她一段距离。
骆心词跌跌撞撞跑上前,一把抓住明于鹤的手臂,神色惊恐道:“哥哥!好哥哥!你告诉我,他们不是想把我扔下断崖,对不对!”
明于鹤心情好转,不仅没挣开她的手,还顺从着她弓腰,贴心地指着远处的山体走势与树林耐心分析:“那里很大一片是空旷区域,说明断崖很深,即便侍卫及时寻来,也无法轻易下去救人,你与瞿……姑且说是瞿岭吧,至少要被困在下面一整夜。”
他对着骆心词微笑,“孤男寡女、荒野深崖,不管愿意与否,你都只能依靠他、信赖他……有王凌浩那样的未婚夫君在前,寻常姑娘很容易对他放下心防,对不对?”
骆心词吓得魂魄乱飞,野兽冲撞至少还有躲的可能,落崖……她几欲崩溃:“会死人的!”
“不会。”明于鹤道,“除了你,瞿礼找不到任何能接近父亲的途径,你绝不会出事。”
他再度指向前方,道:“瞿家人应当仔细勘察乃至命人实施过一次,下方必然是处深水积潭,落下后不会摔死,倒是会打湿衣裳,正好彰显瞿岭的君子风度……”
骆心词现在眼中只有骆颐舟这个亲表哥,喜新厌旧,还胆大妄为地一下下试探他,明于鹤既是出于斩断与骆心词的纠葛的理智,也带有吓唬她的私心,势必要借瞿家兄妹的手实打实地教训她一次。
说坠崖时他心情还很愉快,说到潭水,脑中一闪,霍然浮现出宫中那回,他将骆心词从水中捞出所见的一幕。
明于鹤的话音没有任何征兆地停住。
半晌,他低头,目光从骆心词惊怕的面庞上扫过,定格在她的衣裙上。
天已入夏,日光很烈,骆心词的纱裙很薄,被山风拂动着,贴在她身上,似有若无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体态。
等这身衣裳沾了水,就会化成欲拒还迎的勾人透明纱衣,将她的羞耻、无助全然暴露在瞿岭面前。
——还是在她怀着满心的期盼要与家人、好友见面之际。
她要再次遭受关乎清白的危机。
又是这样。
明于鹤忽感烦躁,忍不住质疑起韶安郡主,觉得自己会犹疑都是幼时韶安郡主教导得太过了,什么要洁身自好、不能用权势、声誉逼迫姑娘,全都是废话,他根本就不该坚守,从而一次次为骆心词考虑。
她是个姑娘家,该自己考虑到这一点。
“我怕高!很怕很怕!就算摔不死,我也会吓死的!哥哥,我不要去,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好不好……”骆心词抓着明于鹤的胳膊苦苦哀求。
得,人家只知道害怕,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明于鹤生出一股重重的疲惫感。
他既已确定要与骆心词斩断,何故再为她考虑?他已经在做出这个决定后反覆无常数次了,不能再优柔寡断下去。
明于鹤俯视着骆心词泪汪汪的眼眸,目光从她发顶往下,依次扫过她圆润的肩头、遮得严实的胸前弧度、紧束着的纤细腰身,脑中再次闪现这副身躯湿淋淋的模样。
“哥哥……”骆心词凄声哀求。
“可以答应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明于鹤冷静说道。
“可以!”骆心词不假思索地答应,只要不用坠崖,什么事她都能答应!“哥哥你说!”
“什么都可以?”
骆心词用力点头,“什么都可以!”
她小时候和娘亲、舅母去塔楼玩耍,曾经不小心撞到破损的栏杆,被悬挂在护栏外面,险些跌落下去摔得粉碎,之后再接近高处,就会呼吸急促、大脑眩晕。
骆心词怕水,但更怕高,只要不用从断崖跳下,其余什么事她都能答应,哪怕是与猛兽……隔着笼子共处一室。
“好。”明于鹤神色冷峻,双目闪着锐利的光芒,直直盯着骆心词的双目,道,“你与骆家相熟,必定是认识骆颐舟的。”
骆心词不知道他怎么忽然用这副敌视的姿态提起表哥,生怕他是要对骆颐舟不利,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点头,“认得。”
明于鹤面色阴冷,声音冷冽,道:“我要你——”
顿了下,他道:“我要你说出他最令你厌恶的五个短处。”
骆心词没反应过来,傻傻地“啊?”了一声。
明于鹤愤恨自己又退了一步,没心情与她耗,转身就走。
骆心词摸不着头脑,也没时间细想,慌张追着他,张口就道:“长得丑、说话难听、满口谎言、爱欺凌弱小妹妹、花银子大手大脚、没耐心、不体贴、粗鲁、嘴巴挑剔、睡觉时候会说梦话、头发粗硬……”
不喘气地说了一长串,骆心词拉住明于鹤,急切问:“够了吗?不够还有,我还能说!他还假勤快、爱在同伴面前吹嘘……”
“闭嘴!”明于鹤怒声低斥。
“我真的还能说,说上一整天都说不完……”
“再不闭嘴,我就反悔了!”
骆心词猛地闭紧双唇,“唔唔”几声含糊保证不再开口。
她光顾着逃脱接下来可能的恐怖遭遇,没来得及细思明于鹤为什么提出这么古怪的要求。
而明于鹤听了这亲密的抱怨,心里憋着一团火气,短时间内,他是再也不想听见骆心词的声音了。
两人无声往前,靠近范柠等人之后,确认面前当真是处断崖。
范柠左手提着只兔子,右手挽着瞿锳,倾身往断崖下张望着,说道:“幸好咱们追着兔子过来时多注意了下,否则真有可能迷迷糊糊掉下去了。”
她又回首招呼骆心词:“念笙你也来看看,这断崖深不见底,掉下去肯定要尸骨无存的。”
范柠身旁就是瞿家兄妹俩,骆心词一不敢靠近断崖,二不敢挨着瞿家兄妹,加上才应了明于鹤不再开口,也没与范柠说话,猛烈地摇摇头,亦步亦趋地跟紧了明于鹤。
现在面前有潜在的危险,明于鹤是唯一一个能保护她的人。
“念笙是不是害怕?”瞿锳关切道,“没事的,咱们就是好奇看一看,不靠近的。”
骆心词不信她,明着当然是没有危险的,就怕谁脚下一滑,或有意或无意地拖拽着她摔了下去。
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能轻易开口,她敷衍点点头,揪着明于鹤的袖口不松。
明于鹤当然知道她在害怕,他已经对骆心词百般容忍了,这会儿心中阴郁,着实不想再如她的意,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甩开她,心中一寒,向着断崖跨步。
接连两大步,第一步时,骆心词勉强还能够得上他的袖口。
第二步,他已经踩到了断崖边缘。
骆心词瞧见他脚边碎石被碰到,簌簌地坠落下去,吓得脸都白了,手指一哆嗦,松开了明于鹤的衣袖。
她颤颤退后一小步,声音发抖,“哥哥,你、你回来一些……”
瞿家兄妹神色各异,对视一眼后,没有说话。
范柠却探头往下望了望,道:“这断崖瞧着吓人,实则土壤结实,没那么容易出事。再说了,这算不得什么,我爹说他们当年行军打仗时,曾经借助绳索巧跃万丈悬崖,比这吓人多了。”
骆心词已经快吓死了。
偏偏这时候瞿锳像是想安慰她,向着她走来。
骆心词不敢远离明于鹤,又害怕瞿锳的靠近,双膝发软,硬是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明于鹤全都看在眼中。
断崖处景色开阔,风也更凉爽,吹得他心中憋闷消散了几分。
他垂首望了眼下方浮着白雾的崖涧,转身要退回去时,看见骆心词沁出汗珠的额头,和充斥着不尽担忧、惧怕的神情。
不知怎么的,明于鹤心中一动,忽地身子一歪,做出失足的假象。
他只是想吓一吓骆心词。
明于鹤知道骆心词不敢靠近,其余人又离得远,所以没做多余的防备。
以致于当骆心词惨白着脸,不顾一切向他扑来时,他惊诧了一瞬,随着一声惊恐的“当心!”,被骆心词死死抱住了腰。
两具身躯在崖边狠狠相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栽倒。
腰身被紧紧扣着,身躯失控下坠。
明于鹤听着从耳后呼啸而过的疾风,青筋怒涨的手臂凶狠地搂紧骆心词,咬牙切齿地闭上了眼。
第42章 认命
“噗通”一声,平静的潭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水面的波动来得突然,也很快恢复平静,就在水波淡去时,随着“哗啦”的水声,明于鹤破水而出。
他先是环视四周,确认深潭的范围与周围环境,印证一切与自己的猜测一致后,向上看去,望见被嶙峋山壁割断的天空,重重叹气,这才看向怀中。
骆心词早在失重感袭来后晕厥了过去,此时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已然没了任何知觉。
明于鹤低扫一眼,瞥见她纱衣下透出的芙蓉绣纹后就转开了目光,抱着人快速上了岸。
潭水幽深,岸边常年遭受水波的冲击,形成一片薄薄的细沙地。
明于鹤将骆心词放在沙地上,脱下外衣将她的身子遮住,然后俯身,手掌覆在她脖颈处,感受到侧颈的跳动后,将她抱起轻拍后背。
骆心词吐了几口水,闭着眼咳了几下,又晕了过去。
但是相比较先前,呼吸声明显了许多。
明于鹤确定她没事,静静揽着她,开始回忆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今日之事完全超脱他的预料。
他知道骆心词害怕瞿锳靠近后对她动手,但那时他正假装失足,只要他坠落,瞿家的计划就已经落了空,没必要实施下去,骆心词也不必再黏着他。
可就因为他临时起意的一个吓唬的动作,骆心词竟然不顾危险,直扑向他。
她是单纯的害怕瞿锳,还是下意识的担心他?
明于鹤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片刻,拧着眉头暗道,不论是为什么,她都将他推入了断崖,让他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自从遇见骆心词,明于鹤就鲜少有顺心的时候,这人就像是天生来克他的一样。
骆心词就依在明于鹤怀中,他目光低了几寸,随即强行止住,不让自己去看她。
理她做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不值得耗费那么多感情。
明于鹤心里这样想,却还是低下了头,望见她脸色发白,伸手将她脸上的水珠抹去,触到了她微凉的面颊。
他盯着骆心词的脸庞看了会儿,目光下移,顺着白皙的脖颈,望见骆心词颈窝中蓄了一汪浅浅的积水,水光潋滟,与白皙的肌肤相映生辉。
光是根据这点儿风光,就能想像得到衣裳下的身躯有多么诱人。
明于鹤的眼神几度变化,最终将盖在骆心词身上的衣裳扯得更紧,更是顺手将她颈窝里的那一小滩水迹重重抹去。
许是他动作太粗鲁,弄疼了骆心词,她低吟一声,有了醒来的迹象。
明于鹤动作一顿,将目光投向近处的树林。
这地方隐蔽,宛若嵌在地心,夏日的阳光照射进来,也带不来多少温度,只是看起来存在的年份很是久远,阴暗的环境下也长出了参天大树。
瞿家兄妹既然想骗取骆心词的信任,就会将事情做的尽量真实,崖底应当不会安插人手,更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之前他与骆心词说,她与瞿岭坠崖后将会在这里共处一宿,生出暧/昧之情,现在孤男寡女独处的预言成真,只不过人物换成了他与骆心词。
明于鹤对着骆心词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现在不想面对这姑娘,干脆地将披在骆心词身上的衣裳取回,快速穿好,将人搁在沙地上,而后闭眼躺下,假装从未清醒过。
几声绵长的呻/吟过后,骆心词如明于鹤所想那般睁开了双眼。
骆心词第一个感受到的是身上的痛感与冷意,摸到湿淋淋的衣裳,低头一看,发现了自己的窘境,再抬头看见身边的潭水,想起自己是从高处跌落的。
她后怕地往岸边挪动,转身看见侧面的明于鹤,赶忙伏在他身上,拍着他的肩膀呼唤:“哥哥!醒醒!”
连喊好几声不见明于鹤有动静,骆心词探了探他的鼻息,又压着他心口听见清楚的心跳声,内心才安定几分。
一方面她担心明于鹤昏迷不醒是因为撞了脑袋,另一方面,明于鹤没醒,也让她免去了衣衫不整的尴尬。
骆心词摇着明于鹤的肩膀道:“哥哥,我有点冷,你的衣裳借我穿一穿。”
明于鹤自是没有回答的。
“我就当你答应了。”
骆心词脱起明于鹤的外衣,过程中需要搬动明于鹤,有点费劲,但最终顺利脱下。
这日明于鹤穿着的是银灰色的外衫,同样湿透,但是料子没女衫那么轻薄,足够遮羞了。
将身躯包裹住后,骆心词的情绪也稳定了一些。
她抬头打量,见四周静谧无人,只闻几声忽短忽长的鸟儿啼鸣,再看看幽深的树林与深碧色的潭水,越看越觉得其中藏有狰狞的野兽。
骆心词紧挨着明于鹤,抱着他湿漉漉的肩膀,自言自语道:“竟然都被你说中了……难道真的要等到明日,侍卫才能寻来?”
太久了。
“明日折腾完回府,肯定得先在府中修养几日才能外出……”骆心词失落叹气,“我哥该着急了……”
都远远看见了,明明今日就能见的,这么一拖再拖,不知哪日才能相见。
骆心词有点急躁,搭在明于鹤肩头的手顺势往他胸口拍打了一下,埋怨道:“都怪你!”
挨了一巴掌的明于鹤:“……”
看在她是跟着自己跳下来的份上,暂且忍了。
但也不能完全由着她肆意妄为。
明于鹤忽地侧了下身子。
骆心词吓了一跳,赶紧贴近查看,发现他没醒,心有余悸地抚着他胸口被打过的地方,讨好道:“哥哥,我与你说笑的,你最好了。”
她再次尝试着唤醒明于鹤,用了很久,始终不见效果,眼看日头不断下落,水边光线越发的晦暗,骆心词有点担忧。
舅舅说过,他以前去山里打猎时,从来不长时间待在水边,因为会有野兽出来饮水,很危险。
当务之急,是与水源保持距离。
骆心词站起来粗略地辨认了下方位与地形,蹲在明于鹤身边道:“哥哥,那边位置稍微高些,或许能有山洞躲避,咱们往那去好不好?”
说做就做,她将明于鹤的胳膊架到肩上,费劲地试图将他的身子撑起来。
背起一个高大英挺的成年男人,对骆心词来说很难。
“你怎么比牛还要壮实啊!”
她惨叫着,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自己却直不起腰了。
无法,只好就这样撑着明于鹤蹒跚移动。
山坳里的日光很快变得微弱,风从水潭上方卷起,吹在骆心词的湿衣上,带来丝丝凉意。
又见前方黑黢黢的树林张着大嘴似的等着她走进去,骆心词心生惧意,为了壮胆,不断地与明于鹤说话,假装明于鹤是清醒的,在陪着她。
“让你离崖边远一点,你不听,现在满意了吧?也不想想你有多重,我是想救你的,可是我拉得住吗?”
“幸好是我与你一起掉下来的,否则你一个人晕倒在水边,碰见来饮水的野兽,一定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骆心词艰难地托着背上的大男人,絮絮叨叨,没注意到明于鹤悄悄睁开了眼。
他大部分力量都压在骆心词背上,下巴搭在她肩上,唇面时不时能触到骆心词滴着水珠的乌黑秀发与莹白的耳尖。
明于鹤盯着骆心词垂落的一缕秀发,视线顺着上面的水珠落到骆心词脖颈里,在水珠流入更深的地方后抬眼,直勾勾看着骆心词的侧脸。
骆心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道:“这么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她忽然扭头,明于鹤及时闭眼。
骆心词未察觉,小声商量道:“看在我奋不顾身去救你的份上,以后真相大白的时候,你能不能……能不能放过我家里人啊……”
挟恩图报。明于鹤在心里给她记了一笔。
再之后,山路有些陡,骆心词全神贯注地背着明于鹤,吭吭哧哧,十分艰难,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说。
强撑着口气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她才又呢喃道:“我哥来了,娘亲他们一定也来了……听说我坠入断崖,该担心坏了。”
她背累了,深喘了一口气,又哀愁道:“怎么和我娘亲说啊……”
“娘亲总说我没有爹,容易被人轻慢,自小就要我自爱自重,否则别人一看我自己都不重视自己……”她累得呼呼喘气,断断续续说出后半句,“……怎么会真心疼我爱我呢?”
“可惜我要让她失望了……”
入京之后,她做的全是坏事,尤其是用美色让明于鹤帮她、那段半真半假的不伦之恋。
他日身份暴露后,她名声尽毁,任谁都能辱骂上一句,哪还有脸见娘亲?
明于鹤注视着她发丝凌乱的侧脸,半晌,默默将刚记下的“挟恩图报”那一笔给她抹了去。
随后就见骆心词猛地一泄气,拽着他的胳膊轻轻将他靠在一处石头上。
她也坐在一旁,边抚着胸口平复呼吸,边自说自话道:“现在开始补救还来得及,我得对我自己好点,累了就歇息,不勉强自己……”
她想对自己再好点,裹着明于鹤的外衣左右地瞧。
晚风有点凉、周围晦暗不明,还有湿淋淋的衣裳,这些问题都无法在荒山野地里解决,她唯一能对自己好的,只有不让自己坐在又脏又冷、或许还藏着小虫子的草地上了。
骆心词细致地打量着明于鹤,确定他还没醒,慢吞吞地往他小腿边移去,扶着他的膝盖,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明于鹤:“……”
“先问你讨一点恩情。”骆心词的声音很小,说完后两手撑着他的小腿摸了摸,悄声评价,“有点硬,硌人,但是比地上好一点。”
明于鹤:“?”
自从骆心词醒来,不足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先剥了他外衣,再打了他一巴掌,拖拽着他到了这儿,将他扔在地上不算,还要坐在他身上?
任何一件事对明于鹤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他再难容忍,“唰”地一下睁开了眼,骆心词正好盯着他看,吓得身子一哆嗦,直接从他小腿滑坐到地上。
她忙不迭地扶着明于鹤的小腿爬起来,匆匆捏了两下,道:“哥哥你醒啦?我在给你捏腿呢!”
怕明于鹤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她赶在明于鹤开口前邀功:“是我把你从水边背到这里来的,哥哥,你快活动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明于鹤的火气升到咽喉,但看着她为背自己弄出的狼狈相,与因他清醒而明媚的闪亮双眸,想着她奋不顾身地向自己扑来的动作,还有方才听见的呢喃自语,怒火如何都发不出来了。
只要与骆心词沾边,他就别想讨到任何好处。
两人之间向来如此。
“……否则别人看我自己都不重视自己,怎么会真心疼我爱我呢?”
这句话盘旋在明于鹤脑中。
他凝视骆心词良久,久到她神情转为心虚,狠狠地闭上了眼。
认命了。
他突地捉住骆心词的手臂往前拽来,骆心词力气不及他,身子重重一倾,脑袋朝着明于鹤身后的石头撞去,她吓得闭着眼发出了一声尖叫。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骆心词只觉得前胸贴到一个坚硬的后背上,撞得她有点痛,紧接着,她身子一轻,双脚离了地。
是明于鹤背起了她。
她张开眼,两手慌张地搂住明于鹤的脖子。
她背明于鹤时,是半背半拖,摇摇欲坠。明于鹤背她,让她双脚不着地,步伐又稳又快。
可为什么要背她呢?她的腿又没有受伤。
骆心词想喊住明于鹤问一问,“哥哥”两字到了嘴边,看见明于鹤英气的俊美侧脸,忽地开不了口。
这人才不是她哥哥呢。
她脸颊微热,往明于鹤背后藏了藏,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明于鹤肩头挠了一下。
明于鹤偏过脸,冷声道:“爪子老实点。”
骆心词没敢直视他,在他转向前方后才低声问:“干嘛突然背我?”
“你不是背了我一段路?”
骆心词“哦”了一声,没了声音。
明于鹤一点都不想理她。
这地方既然是特意设计来让男女独处的,附近一定有可以容身的洞穴。
分析罢地势,他背着骆心词穿过一片密林,果然看见一处被树藤半遮的洞口。
正要过去,背上的骆心词忽然在他耳边嘀咕起来,“白日里你是不是问我‘谁是美’了?”
明于鹤的脚步顿住。
英雄救美,当然被救的那个是美。
在骆心词眼里,从断崖边缘到昏迷在潭水岸边,都是她来救的明于鹤。
谁是‘美’,毋庸置疑。
明于鹤的脸黑得一塌糊涂,转过脸冷冷瞪着她。
骆心词顶着他凶狠的视线,装傻一笑,环在他脖颈处的手抬起,扶着他的侧脸,用力把他的脸推回到了正前方。
第43章 嫉妒
空旷的洞穴中,骆心词坐在火堆旁,小心地展开裙摆烘烤。
荒郊野外,她不敢将衣裳脱下来。
就算知道明于鹤所谓的违背人伦的欲/望是吓唬她的,知道明于鹤不会冒犯她,她也不好意思那么做……再怎么说也是个大男人……
骆心词一边当心裙摆被火烧到,一边往洞穴门口看,生怕明于鹤走远了,或者有野兽闯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听见枝叶被踩踏的声响,急忙屏住呼吸,提防地往外看。
瞧见是明于鹤后,她轻舒一口气,快速查看了下自己的衣着,悄悄拢紧衣裳侧过身子。
纱衣单薄,浸水就湿,好处是很容易烤干。
骆心词的衣裳还有点潮湿,但至少不露肤色了,这让她面对明于鹤,能更自在些。
自入了山洞,明于鹤又不理她了,骆心词大约明白其中缘由,说错话,让他没脸了呗。
得哄哄他。
还在心里琢磨着措词,几颗汤团大小的青涩果子朝她抛来,骆心词看见时已经晚了,幸好明于鹤准头好,其中多数落在了她裙面上,只有一颗从她腿上滚落了下去。
骆心词捡起来,心想正好可以藉着道谢与明于鹤重修于好,结果一抬头,看见他冷着脸,隔着火堆坐在了自己对侧。
摆明还在生气。
骆心词赶快低头,藏起没控制住扬起的嘴角。
都生气不理她了,还给她摘果子吃呢。
她想与明于鹤说话,赔礼会让他没脸,道谢有点生疏,也是因为怕自己忍不住声音里带了笑,矜持了会儿,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拣了颗果子,用衣袖擦了擦,小口咬了一下。
“卡擦”一声脆响,清凉的汁水侵袭上舌尖,骆心词“嘶”了一声,皱着脸道:“酸——”
只有火堆中枯木燃烧的辟啪声给了她一丝回应。
骆心词瞧了瞧明于鹤,讪讪转回眼,拿着那颗酸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起来。
果子虽酸,但是能果腹解渴,偶尔吃一吃别有趣味。
吃下两颗,骆心词没话找话,“你怎么知道这果子能吃?”
“不知道。”明于鹤的语气颇为无情,“只是给你试试有没有毒。”
骆心词觉得他嘴硬心软,好脾气地赔笑后,抓着果子来到他身边,递给他道:“我试过了,没毒,你也吃吧。”
明于鹤没接。
但只要他愿意与自己说话就好了。
方才明于鹤出去那会儿,骆心词一个人待在山洞中,听着寂静山野间的飒飒风声,听闻过的山野精怪的可怕传说全部浮现在脑海中,把她吓坏了。
这一晚注定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中度过,骆心词害怕虫蚁野兽和山精妖怪,也怕明于鹤悄悄外出将她丢下,不准备入睡了。
左右就这一宿,不碍事。
担心自己捱不住困意,骆心词与明于鹤找话,道:“不吃就不吃吧,你与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好不好?”
她真的很好奇明于鹤是对所有人都是这么个怪脾气,还是单独与她这样。
“说说嘛。”骆心词的手搭上了明于鹤的小臂。
明于鹤正在拨火堆,瞥见她不知在何处磨破皮的手指尖,目光停顿了一瞬,没将她的手甩开,也没说话。
骆心词觉得他有妥协的迹象,一手抓着酸果,一手撑着下巴,盯着明于鹤等他开口。
两相僵持,洞中火光闪烁,在明于鹤脸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他额发凌乱地垂着,与火光带来的阴影一并遮在眉眼处,将眸中神色藏了起来,如此一来,高挺的鼻梁与微抿的薄唇就格外的显眼。
骆心词看了一会儿,耳尖染上薄红,将脸转向了火堆。
在林州时,如果有人告诉骆心词,她以后会为了武陵侯府的小侯爷跳下断崖,被他嘴硬心软地照顾,她多半会认定对方在胡说八道。
春日之前,她与明于鹤还互不相识呢。
按照正常的轨迹,他俩也不该有任何牵扯。
真奇怪。
骆心词动了动手指,看见手中的酸果,抓起来又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刺激了味觉,让她心头清醒了几分。
这时山洞外传来一道悠长的声音,很遥远,像是野兽对月嘶吼,又像山风穿越过狭窄的岩洞。
骆心词往山洞外瞧了一眼,入目是浓稠的夜色,漆黑一片。
她有点心慌,往明于鹤身边靠了靠,问:“你害怕吗?”
问完,她自己回答:“你一定是不怕的,你不是第一次有这种经历了。”
他们这一次坠崖是有人特意演练过的,不会有很大危险,明于鹤经历过的那次则不同,是被人精心策划,蓄意谋害的。
骆心词记得云袖说过,太子伤势过重,差点没能醒过来。
“你是不是也受了很严重的伤?”她关心地问明于鹤。
那是明于鹤生平受过最严重的一次伤,但比之更残忍的,是生父的狠辣绝情,一度让少年的明于鹤信念崩塌。
他不愿意提起那事,简单道:“不该问的别问。”
见他肯理自己了,骆心词立马道:“我是在关心你呢。”
“你不拖累我就足够了。”
骆心词嘴角一抿,道:“我的确不如你矫健,也背不动你,可是我有陪着你啊。有了陪伴,人才能更勇敢,更坚定。不然你当年为什么要将太子带回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哪怕武陵侯已经死了,再忆当年,明于鹤仍是心绪难平。
武陵侯是打算让他与江协一起死在山林中的。
前有埋伏,后有杀手,他少时心性不稳,会选择带上江协,除却与皇室的那丁点儿亲缘之外,更多的是对武陵侯滔天的恨意,让他不允许江协就那么死了。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不想骆心词多问,避重就轻道:“有空闲问东问西,不如多掂量你自己的事。”
骆心词的思绪真就被他带回到自家的事情上,如果一家人全部入京来了,就说明家人都是安全的,明于鹤先前对王束的威胁效果显著。
王束的把柄,她至今没查出来呢。
骆心词想再问问明于鹤,一眨眼,就着火光窥见明于鹤低压着的眉眼,只那一瞬,他的眼眸就重新被额发的阴影遮住,其中情绪不得窥探。
骆心词愣了愣,忽地意识到自己不该提明于鹤与太子遇险那件事。
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她心中懊恼,静了片刻,忽然朝着明于鹤张开双臂。
她抱住明于鹤,在他后背上轻拍着,声音很低,很柔和,安慰道:“没事儿……”
明于鹤:“……”
与其说骆心词是在抱着他,不若说她是趴在了自己肩上,甚至她的下巴就压在明于鹤肩头,他的手臂能感受到独属于姑娘家身躯的柔软触感。
他呼吸微急,一动未动。
骆心词却还记得他不喜欢被人靠近,未免被他推开,浅浅一抱,她就主动放手,为了维护明于鹤的脸面,还假装惧怕道:“我只是在安慰你,哥哥,你不要多想,也不要逼我,咱们说好要慢慢来的。”
明于鹤:“……”
这么不走心的敷衍,难道骆心词指望他会相信吗?
他真的会被骆心词气死。
明于鹤既已认命,就不再用那荒谬的兄妹之名去与骆心词亲密,没理会她最后那句话。
他现在不介意骆心词的靠近,但是无法接受被骆心词当做弱小怜惜,遂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手上有着王束的什么把柄吗?”
骆心词双目一亮,惊喜点头:“想的想的!”
“可记得国子监曾经死过一个学生?”
“记得。”所有与王束相关的事情,骆心词全都记得。
死的那个学生是同样出身林州的王平研的长子,据说是酒后落井淹死的。
“据案宗记载,他的尸身被捞上时已经僵硬,其中左手蜷曲,掌心有划痕,死前手中应当是握有某样东西的。”明于鹤道,“至于是什么,井水太深,未能打捞出来。”
骆心词道:“这与王束有什么关系?”
明于鹤不答反问:“你可看过王平研的政绩?”
骆心词点头。
王平研与王束一样,出身林州,同年中举,名次均在中列,王束十余年来一直在国子监周转,而王平研先后去了青州、延州、云塞等偏远地区历练,屡得嘉奖。
如今两人同在京中,走的是却完全不同的仕途。
若数风光,王束更盛一筹,但若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王平研远超王束。
“那年江南盐使的职位有了空缺,皇帝本欲安排王平研上任,因为长子的死,王平研悲痛欲绝,主动辞了这桩差事。”
骆心词对朝政之事所知甚少,但也知晓盐政与朝廷税收息息相关,是国库的一大来源,江南盐使的人选,一定是皇帝极度信任的官员。
“然后呢?”她追问,“这最终差事落在了谁的头上?”
骆心词心思阴暗了些,她觉得倘若这差事最后落到王束相关的人头上,她就有理由怀疑王束是出于利益之争,杀了王平研的长子。
“不重要。”明于鹤的回答否定了骆心词的猜想,“新任盐使是一清廉老臣,与王束、秦家,均无任何干系。”
骆心词不解。
明于鹤却道:“其余事情你都是知道的,你得自己想。”说完这句,他就没再说话。
骆心词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心里将所有王束、王平研相关的事情一一在心底对比,总觉得其中有一条线贯穿着,可她偏偏找不到。
她凝神,眉心微蹙,映着火光的红润脸庞写满不容人惊扰的严肃。
明于鹤觉得她这模样有点可爱。
静谧的山洞中,一个全神贯注地思索,一个静静凝视对方,这么不知过了多久,洞口处忽然有道清亮的布谷鸟叫声传来。
明于鹤眉梢一抬,朝外扫了一眼,开口提示道:“那日在宫中,我与王束说的是,我在国子监被封的旧井中找到一把钥匙。”
骆心词蹙着眉头转向他,在明于鹤的视线下,神色渐渐松动。
半晌,她惊呼道:“真的是他!”
她记起来了,王平研长子去世后不久,皇帝就率百官祭天祈福,王束身为国子监司业,本该按时将先帝亲笔抄录的典籍送去,却因意外烧了盛祭酒的书房险些耽误。
国子监藏书阁只有两把钥匙,分别由王束与盛祭酒保存,倘若王束的那把弄丢失了,那么他唯有取得盛祭酒的那把,才能顺利打开藏书阁。
所以就有了盛祭酒书房走水的事情。
在诸多被烧毁的典籍、古玩等的陪衬下,烧毁的一把钥匙就不那么显眼了。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将这事与死去的学生联系在一起。
王束从始至终没有从中获得任何利益,也不会有人平白怀疑他。
除了明于鹤。
他在古井中找到了钥匙,只要将钥匙作为物证呈上,当年的案子就会被翻出来重审,细细追查过往的细节,王束终将难逃罪责。
所以他才会害怕。
光凭这件事已经足够让王束身败名裂了!
骆心词攀着明于鹤的手臂,未开口,明于鹤已知她所想,道:“这事当年惊动了宫中,那么多人都没能找到线索,过了这么久,我如何能轻易取得物证?我骗他的。”
骆心词愣住,“没有钥匙?”
“没有。”
王束也未完全相信明于鹤掌握了证据,所以他只是暂时收手,却没有阻止秦椋的行为。
骆心词的情绪大起大落,好不容易接受了王束杀过人,做出检举他的决定,却苦于没有证据。
她呆滞了会儿,忽然问:“那么多人都没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你是怎么想到的?”
明于鹤道:“我就是想到了。”
单看这两件事,其实明面上并没有什么关联,明于鹤之所以会对王束起疑,多亏了那次骆心词夜闯摘星阁翻阅典籍司文书的事。
是她将明于鹤的注意力引到这二人身上的。
如若王束对于被困国子监心有不甘,那么他最憎恶的人除了干涉他仕途的秦家父女之外,就该是与他有着同样的出身,却获得迥然不同的地位的王平研了。
“今日我再教你一件事。”明于鹤正色,与骆心词道,“永远不要小看男人的嫉妒心。”.
骆心词受到了很大的震撼,没心情与明于鹤玩闹了,抱着膝盖仔细思考起王束的事情。
她本意是今夜不睡的,却耐不住情绪波动后带来的疲惫,最终没忍住,头一歪,靠在了明于鹤肩上。
明于鹤没有动弹,由着她靠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定她睡熟了,展开手臂,将人揽入怀中。
“你有什么资格怜惜我?”他冷峻质问依偎在他怀中的骆心词。
武陵侯只是想杀了他这个儿子洗脱嫌疑,王束想杀的却是她骆家满门。
骆心词睡梦中也紧着眉,愁绪不解的模样。
明于鹤将她眉心抚平,顺势摸了摸她被火堆烤得酡红的脸颊,将她往后抱了抱,然后抓起她磨破了的手指尖,皱眉细看。
这时洞口再次传来鸟儿啼鸣声,明于鹤侧目,低声道:“进来。”
随着他声音落地,一个侍卫闪身出现,看看洞中二人,侍卫压低声音道:“启禀小侯爷,今日之事已在城中传开,府中、宫中均已派出大批侍卫前来搜寻,不出意外,明日一早就能寻到崖底。骆家兄妹……”
骆心词忽然动了一下。
明于鹤示意侍卫噤声,在她背上拍了几下,她很快重新恢复安睡。
侍卫再开口,声音极低,“……那对兄妹拿着林州老夫人的信物,说是小姐的故友,一定要与府中侍卫一起下来寻人……”
骆颐舟要不顾伤势下来寻找骆心词。
明于鹤缓缓挑了挑眉。
第44章 好友
翌日,骆心词被清脆的鸟啼声吵醒,睁开眼睛,看见空旷的洞穴与面前已熄灭的火堆,记起昨日的事,连忙坐起。
洞中已不见明于鹤的身影,她慌忙提着裙子跑向洞口,见洞口处的藤蔓随风摇摆,头顶茂密的枝叶哗啦作响,更上方是阴云密布的天空,黑压压地逼近,仿佛随时将要塌下来。
这山雨欲来的情景看得人心中惶惶,骆心词向着洞口迈出一步,“啪嗒”一声,不知是雨水还是枝叶上的露珠滴落在她脸上。
凉意穿透肌肤,让她打了个寒颤。
“明——”骆心词张口就要呼唤明于鹤的大名,斜刺里忽地一道阴影闪现,吓得骆心词立刻把声音憋了回去。
“宫中派了羽林军前来接应,小侯爷正在与人商议脱身之法,小姐稍待。”侍卫恭敬道。
骆心词捂着心口,谨慎打量后认出这是常跟在明于鹤身边的侍卫,心中稍有安定。
天亮了,侍卫是该寻来了。
她问:“只来了你一人吗?”
才问完,就见听簌簌声响,数十名矫健侍卫从密林中现身。
骆心词既惊吓又欣喜。
“小侯爷离开前吩咐属下照看好小姐,小姐不妨先行洗漱,小侯爷很快就会回来。”
骆心词这才停止张望,回洞中收拾自己去了。
此时,明于鹤已与羽林军将领商定好离开的路线,也见到了真正的明念笙。
明念笙是被羽林军侍卫带下来的,衣裙沾满崖壁上的尘土,鬓发散乱,被带到明于鹤面前后,就狼狈地缩着,至今没敢抬头直视他。
“不是说兄妹二人?”
“骆颐舟——”
“让她自己说。”侍卫的解释被明于鹤打断,他踱步到明念笙面前,俯视着她凌乱的发顶,问,“怎么就你一人?”
明念笙很害怕。
昨日才入京,就碰见了江黎阳。
她记得江黎阳是韶安郡主娘家的人,不敢招惹,好不容易安抚住骆颐舟,一个花盆从天而降,差点引发争执。
这事有惊无险地过去,安顿好行囊后,两人在茶楼瓦肆走动了一下午,打听到了骆心词与江黎阳的恩怨,也模糊听说了她在宫中落水的事情。
前者是人人皆知的骆心词被人欺辱,后者关乎女子清白,每一件事都让骆颐舟气得咬牙。
两人还没将这事的内情彻底弄清,就见街道上烈马疾驰,尘土飞扬,一打听方知是明于鹤与“明念笙”失足坠落断崖,音讯全无。
这下骆颐舟是彻底无法等待了,明念笙一听好友有性命之危,也顾不得身份会不会暴露,当即跟上,拿出祖母信物,自称是“明念笙”的好友,请求一同加入搜寻。
谁知道千辛万苦下了断崖,第一个见到的会是完好无损的明于鹤!
“他、他之前断了几根肋骨,还没长好,不能冒险,被我打晕了……”明念笙瑟缩地回答。
“谁?”明于鹤声音淡淡,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明念笙是跟着侍卫爬绳梯下来的,人落地了,心还悬在半空中,被明于鹤盯着,手脚发软,颤颤巍巍道:“骆、骆颐舟。”
她已得知面前这个挺拔的青年就是她那个高高在上的嫡兄,幼年模糊的记忆经过岁月的打磨,平白增添了许多可怕的阴影。
明明不记得武陵侯的相貌了,明念笙却感觉面前的明于鹤就是另一个武陵侯,与他一样威严、魁梧、可怕,好似下一瞬就要让人将她活生生掐死。
她根本不敢抬头,惧怕地回答过后,自欺自人地解释:“骆颐舟就是我表哥。他是我哥,我是骆心词。”
她至今对武陵侯府中的事情一概不知,亲爹是死是活,她不想理会,嫡兄、嫡母她也完全不想相认。
倘若现在是在城中,知道明于鹤与骆心词都没有大碍,她一定会立刻逃走,再也不与武陵侯府的人有任何牵扯。
可惜身处阴暗山谷之中,四面峭壁,她插翅难飞。
明于鹤道:“我倒是听念笙提起过你兄妹。”
从他口中而出的“念笙”俩字让明念笙直打哆嗦。
她不知道骆心词是怎么说的,不敢应声,只气息微弱地“嗯”了一声。
明于鹤低眼,看见她脸颊上的擦伤,依稀将面前瑟瑟发抖的姑娘与记忆中怯懦的小丫头重叠在一起。
根据骆心词提起过的关于骆颐舟的只言片语,就能看出这对兄妹的关系很是亲密。
所以当“明念笙”坠崖的消息传开后,骆颐舟冒险找上侯府,要随着侍卫亲自下崖寻人,并不让人意外。
相比较而言,明念笙的出现,更让明于鹤惊讶。
因为武陵侯与二人生母的缘故,两兄妹自幼便泾渭分明,同在府中却几乎互不相识。
后来明念笙跟着老夫人离京,双方对彼此来说,便只是一个名义上的亲人罢了。
明念笙自出生起就没有自由,惧怕武陵侯,不愿回京,明于鹤能够理解。
他从未为难过明念笙,没想过干涉她的任何行为,只要她安分守己,哪怕老夫人去世后,她一辈子不出嫁,明于鹤也愿意锦衣玉食地养着她,不让她遭人欺凌。
可她勾结他人利用侯府,明于鹤必须要给她一点教训。
“行了,我带你去见念笙。”明于鹤转身。
脱离了他的视野范围,明念笙如虎口脱险般松了口气,赶紧跟在他身后。
“你兄长有伤在身,还要下来寻找念笙。而你为了不让他的伤势加重,不惜出手将人打晕。”明于鹤声音低沉,边走边道,“我竟不知该感叹骆颐舟对念笙的关怀,还是你们兄妹间的深情。”
明念笙心虚得厉害,略过骆心词与骆颐舟的那段,牵强解释:“……我与我哥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明于鹤道:“我怎么瞧着你哥与念笙的感情更好?”
明念笙:“……”
这混乱的称呼让她头皮发紧。
她心虚,听见明于鹤说什么都觉得另有深意,又觉得等明于鹤亲眼看见骆家兄妹的相处,会提出更多的疑问,心中一急,说道:“我哥对念、念笙暗怀情愫……”
“那就难怪了。”明于鹤道,“可惜念笙已经与王凌浩订了亲,回头你与他说说,让他死了那份心吧。”
明念笙:“……嗯。”
短短几句话,明念笙已紧张得满头大汗,所幸洞穴距离水潭不远,走了不多久,就看见了守着骆心词的侍卫。
雨点在这时候“啪嗒”落下,不算急,却一下下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骆心词因为落雨回到了洞中,再听见洞穴外有侍卫的声音后,知道是明于鹤回来了,还没看见人,一句“哥哥”就率先喊了出去。
侍卫虽然可靠,终究是不如明于鹤让她安心,所以这声“哥哥”,她喊得格外的期待与甜美,直接把洞穴外的明念笙震住了。
骆心词对另一边的事一无所知,在她看来,侍卫找来了,他们就能出去了,等回了京城,她就能去见骆颐舟与明念笙了。
她有许多要与那两人说的,武陵侯的事、王束的事等等,每一件都至关重要。
“咱们现在就走吗?”
明于鹤道:“走,但是要先穿过这片山谷。”
他们所处的是一处凹陷的山谷,侍卫是借助绳梯下来的,山壁险峻,历经一夜才落地。
下崖不难,攀爬上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天将落雨,还有骆心词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
明于鹤看罢地形图,拟定的最佳路线是穿过山谷,从西面较矮的崖壁上去,这样最为安全。
骆心词一听要踩着绳梯上去,眼前就直发黑。
她一定会半途吓晕掉下去摔死的。
“我怕高。”她拉住明于鹤的手臂,“哥哥,你知道我怕高的,待会儿你背我上去。”
明于鹤道:“你让我背,我就得背?”
昨日骆心词没提要求,他就已经主动背起她了,这会儿拒绝,明显是在摆架子。
他总是这样。
骆心词感觉自己已经将明于鹤彻底看穿,一点儿也不怵他。
她想了下,踮起脚靠近明于鹤,小声道:“你背我,等回去了,我可以亲你一下。”
她知道明于鹤不会让她亲的。
他不喜欢与人亲近。
用明于鹤自己编出来的谎言挤兑他,让他下不来台,是骆心词小小的戏弄。
明于鹤瞧着她躲闪的眼神,沉默了下,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明知这事不会成真,骆心词的脸还是红了。
她咳了一下,故作镇定道:“山路难走,你现在就开始背我……”
穿越半个山谷呢,外面又开始落雨,骆心词决定要对自己好一点,是能省劲儿就省劲,得寸进尺地要求明于鹤现在就背着她。
明于鹤眯着眼看了她片刻,道:“当真现在就要我背?”
骆心词点头,“嗯!”
左右外人眼中他二人是兄妹,做哥哥的照顾妹妹,理所应当。
“行。”明于鹤答应了。
骆心词咬着唇爬上明于鹤的后背,顺便将他那件银灰色的外衫罩在头上,以防淋了雨水。
她现在知道明于鹤没有他所说的那些古怪嗜好,对他很是信赖,经过坠崖这事之后,觉得明于鹤对她虽然依然爱搭不理,但是行动上一直是很体贴的。
骆心词伏趴在明于鹤宽阔的后背上,两手搂着他的脖颈,被背离地面时,好感如同春天生出的嫩芽,一点点将她的心撑起。
她闷闷一笑,引来明于鹤的视线。
明于鹤没理她莫名的笑声,而是看着骆心词搭在他胸前的手,“还拿着它做什么?”
骆心词手中还抓着一颗青涩的果子。
昨夜只他二人,为了照顾骆心词,他就近摘了几颗果子给她裹腹。
现如今侍卫众多,这酸涩的果子已经用不上了。
骆心词将手中的酸果抓紧了一些,道:“你背好我就够了,不要管我做什么。”
“我懒得管你。”明于鹤道。
“那你就不要多问。”骆心词搂着明于鹤的脖子小声嘀咕,语气听着是在与人强嘴,神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她悬空的脚都轻快的晃动着。
直到明于鹤背着她走出洞穴。
“对了,念笙,方才忘记与你说了。你的一位好友听闻你出了事,与府中侍卫一道寻来了。”
“范柠吗?”骆心词头也不抬地问。在京城,她只有这一个好友。
“她。”明于鹤说着,轻掂了下背上的骆心词,示意她抬头,“你看看,可认得?”
骆心词拉下披在头上的外衣,看见了灰头土脸、呆滞地站在外面的明念笙。
第45章 藤林
“你……有没有受伤?”明念笙声音发飘。
骆心词趴在明于鹤背上,将外衣遮到发顶,含糊道:“没……”
“……”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各自沉默。
雨水零星落着,“啪嗒啪嗒”敲打着林中枝叶,三人前后,是负责护送的侍卫。
山谷中常年不见人迹,地上堆积了厚厚的枯叶,随着众人的脚步声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如骆心词的心情。
骆心词期盼着与明念笙见面,真见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她完全不敢回想自己方才在山洞中与明于鹤说了什么,更想从明于鹤背上跳下去,可是明于鹤不肯松手,她也不敢提出这个欲盖弥彰的请求。
尴尬无言,偏偏这时候明于鹤体贴地替她回答:“念笙没受伤,纯粹是嫌山路难走,犯了懒。”
宠溺的腔调让两个姑娘双双沉寂。
骆心词实在没法面对明念笙,将脸转开,可明于鹤仍是不放过她,又笑道:“念笙,人家辛苦下来寻你,弄得一身狼狈,你自己反而干干净净的,还要哥哥背着,怎么好意思的?”
骆心词感觉明念笙在看她。
自走出山洞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至今,她再没敢与明念笙对视。
可就那一眼,足够她看出很多东西了。
骆心词与明于鹤是直接坠入水潭之中的,当时狼狈,衣裳烘干之后虽然皱了些,却也算干净。
后来她倚着明于鹤睡了半宿,气色不错,清晨又被侍卫服侍着照常清洗,外在看来也还算得体。
明念笙就完全不同了,满身尘土,脸上、手背上均有在峭壁上蹭出的擦伤与灰尘。
让不知情的人来评判,一定会认为她才是坠崖落难的那一个。
因明于鹤的话,骆心词注意到明念笙的窘境,明念笙自己也发觉了这一点。
骆心词有意躲避她的视线,明念笙看不见她的脸色,只看见她环在明于鹤颈下的手腕。
双腕凝脂,细腻柔白,腕上还戴着翡翠镯子,随着明于鹤的走动晃来晃去。
明念笙再往下看,骆心词身上披了明于鹤的衣裳,露出的只有脚上绣鞋。
鞋子总算没那么体面了,可再怎么脏,也远比她黑乎乎的、被露水打湿后黏着腐烂枯叶的鞋子干净。
明念笙是抱着骆心词九死一生的心态下崖寻人的,她为骆心词担惊受怕一整夜,千辛万苦爬下山崖后,不仅要面对明于鹤,还要自己穿越山谷。
而精神熠熠的骆心词是被明于鹤背着的,两脚都不用沾地。
明念笙害怕明于鹤,可是此情此景之下,被明于鹤挑拨了几句,她心中生出巨大的不平。
就在她激愤时,一滴豆大的雨水“啪”的一声直击她的眉心。
明念笙再也忍不住了,不敢与明于鹤说话,但她敢支使骆心词。
“你下来自己走!”她高声勒令。
骆心词没说话,明于鹤已道:“山路陡峭,枝叶底下或许还藏着蛇鼠虫蚁,念笙害怕这些,我背着就好。”
骆心词本想趁机下来的,被他这么一说,立刻心生怯意,不吭声了。
“我不也自己走的吗!”
明念笙本来只是觉得不公平,听说脚下可能藏有蛇鼠虫蚁,更觉愤然。
明于鹤是她哥,虽然她害怕他,不愿意与他相认,但是骆心词现在用的是她的身份,不能与他那么亲密。
气愤极了,在明于鹤面前她都没那么瑟缩了,又恼声道:“凭什么我可以,她不可以!”
明于鹤道:“我做哥哥的愿意背着妹妹,不让她受罪。若是你也不想自己走,可以让你哥哥来背你。你不也有个哥哥吗?”
说完他突然想起似的,遗憾道:“哦,我忘了,他被你打晕了。”
他背上的骆心词原本在假装事不关己,听到这儿,惊得从明于鹤背上撑起了身子,震惊问:“你把他打晕了?”
明念笙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可置信与责备之意,委屈顿生,一脚踹飞脚下的碎石,气道:“我不把他打晕了,难道由着他下来冒险吗?他还要不要性命了!”
骆心词:“……哦。”
也是,骆颐舟再崖上崖下折腾一通,那几根可怜的肋骨就真的再也别想痊愈了。
明念笙不顾自身安危,勇攀断崖下来寻她,她还错怪人家。
骆心词心中有愧。
她想与明念笙解释自己和明于鹤的关系,想问他二人怎么会突然入京,碍于明于鹤的存在,什么都不敢说,心里有蚂蚁抓挠似的。
思来想去,她搂着明于鹤脖颈的左手松开,抓着那颗留了一宿的酸果递向明念笙。
这是无声的道歉。
明念笙与骆心词相识多年,眼下虽看不懂她与明于鹤的关系,却也能猜出她这一路艰难,并没有真的怪罪她。
她扭捏地躲了一下。
骆心词第二次将酸果递来,她才勉为其难地去接,可这时,明于鹤突然大步一跨,骆心词被他背到前方,那颗酸果擦着明念笙的指尖,让她接了个空。
骆心词搂着明于鹤的脖子回头望,明念笙提着裙子快步往前走,就在这时,前方忽起骚动。
侍卫的惊声、兵戈声嘈杂传来,同时有一阵尖锐的“吱吱”叫声,以及翅膀急速扇动的声响。
骆心词惊诧抬头,望见前方是一片巨大的藤树林,粗壮的藤枝交织缠绕,形成一个天然的、遮天蔽日的阴暗洞穴,一群乌泱泱的蝙蝠正擦着侍卫们的发顶从中涌出。
蝙蝠来得突然,侍卫受惊挥刀,其中有几只蝙蝠被利刃劈中,摔落在林中,污血四溅。
这画面看得骆心词毛骨悚然,慌张低下了头。
很快,前方开路的侍卫回来禀报:“小侯爷,前面是一片藤树林,从中穿过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明于鹤问:“里面是否安全?”
“属下已派人前去查探,未发现危险野兽,只是树藤层叠缠绕,使得藤林长久不见天日,似乎已经成了蝙蝠的栖息地……”
侍卫有些为难,边说边看向明于鹤背上的骆心词,与跟在两人身旁的脏兮兮的明念笙。
“无妨。”明于鹤道。
侍卫得令,带人继续前行。
骆心词与明念笙被迫跟着众人往前,靠近藤林后,间断落下的雨珠彻底消失,视野愈发黑暗,不得已,侍卫燃起了火把。
火光仿若涟漪在藤林中荡开,层层攀爬着的藤枝中藏匿着不知是什么动物,像是被惊动了,发出窸窣的响动。
骆心词还好,蒙着全身趴在明于鹤背上,只余一双水润的眼睛警惕地防备着四周。
明念笙就惨了,脚下踩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时而坚锐冰冷,时而粘稠潮湿,间或还会踩到会蠕动的活物,好几次差点吓瘫。
突然,“飒”的一声,一道阴影从她脚边蹿过。
明念笙吓了一跳,猛地朝着侧前方躲去。
骆心词被明于鹤背着,她这一躲,直接撞到骆心词背上。
骆心词以为是什么蝙蝠老鼠之类的动物落在身上,吓得汗毛直竖,勒紧明于鹤的脖子惊叫起来。
明于鹤被勒得闷哼了一声,明念笙赶紧解释:“是我,是我!”
即便如此,骆心词还是吓得不轻。
这回是明念笙,待会儿若是蝙蝠呢?走出藤林少说要半个时辰,万一再有蛇虫落到背上,顺着脊背爬进衣裳里怎么办?
她两手搂着明于鹤,既空不出手拍掉蛇虫,也不敢去拍。
骆心词心里紧张,手臂勒得很紧,看见明于鹤空出一只手拽她胳膊,灵光一闪,赶忙抓住明于鹤的手道:“我不要你背了,你抱着我……”
明于鹤可以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放在她背上,这样,万一有虫子掉下来,他能够及时帮她驱赶。
前几年表妹还小,他们一家外出,舅舅就是这样抱表妹的。
“你几岁?”明于鹤问。
很丢脸,但这时候脸面没那么重要。
“你就当我三岁好了。”骆心词趴在明于鹤背上,小声央求,“背和抱是一样的,你抱着我嘛……哥哥,好哥哥……”
说话间,又一群黑漆漆的蝙蝠不知从何处涌来,“哗啦——”扑着翅膀从众人身上飞过。
骆心词吓得连忙伏低身子。
明于鹤察觉到她颤抖的身躯,道:“我若不答应,你就打算勒死我,是不是?”
骆心词害怕蝙蝠,没敢抬头,被他拽着手臂放了下来。
片刻后,骆心词双脚重新离地。
这回她坐在了明于鹤的手臂上,脊背躬着,脑袋与他相抵,尽可能地将身躯蜷缩在明于鹤身上。
明于鹤展开外衣将她裹住,另一手如她所愿护在她了后背上。
这样的姿势给了骆心词莫大的安全感,她搂着明于鹤的脖子,尽可能地保持安静,让明于鹤专心寻路。
俩人对此都很满意,明念笙则快要疯了。
“你、你……”
从骆心词提出要明于鹤抱她的时候,她就呆住了,更让她震撼的是,明于鹤还照做了。
是她出现幻觉了,还是他们俩疯了?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明念笙暴躁指责。
“这是我妹妹。”明于鹤轻描淡写地驳回。
妹妹……就算是妹妹也不能这么亲密啊!
明念笙一想到自己被明于鹤这样抱着的画面,就恨不得自剜双目。
“那也不行!”
“我说行就行。”
明于鹤对明念笙视若无睹,骆心词心虚,不敢看她,侍卫更是不敢插话,只有明念笙憋着一肚子气,边跟着众人赶路,边怒目瞪着他们。
跌跌撞撞地跟着走了一段,蝙蝠群再次袭来,从头顶掠过时扯动了明念笙的发丝。
她闻见了蝙蝠身上的腥臭味道,肩膀被抓了几下,恶心得胃中翻腾,再看骆心词,她被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没露出来。
明念笙再度崩溃,自暴自弃道:“我也要抱!”
既然阻止不了,那么她也要享受明念笙该有的待遇,她也要明于鹤抱着。
她才是明于鹤的妹妹!
明念笙拽住披在骆心词身上的衣裳,梗着脖子道:“你下来,该我了!”
骆心词:“……”
人家才是亲兄妹,明于鹤是该更照顾她一些的。
可是谁知道藤林中藏有什么,骆心词不敢落地,也不敢离了明于鹤。
“该你什么?”明于鹤问。
“该、该你抱着我了。”明念笙壮着胆子说道。
明于鹤淡淡一笑,拿明念笙的话堵她,“骆姑娘,男女有别。”
明念笙捂着心口喘了喘,道:“那我认你做哥哥。哥哥,好哥哥!我也会这么喊!”
明于鹤挑眉,“可惜我不是什么妹妹都要的。”
当初宁愿让人冒名顶替都不愿认他,现在害怕了,想认回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明于鹤箍着骆心词的双膝,空出一只手扣住明念笙的手腕,将她的手从骆心词身上扯下,劝慰道:“骆姑娘,自重。”
明念笙脸憋得通红,没注意踩进一个坑洼中,鞋袜沾满粘稠的污秽。
她胸腔里憋着的那股气快炸开了,再次揪住骆心词的衣裳,话不成句道:“你说,你……明念笙!你说!”
骆心词:“……”
难题抛到骆心词手中。
她紧紧依着明于鹤,几乎是挂在他身上了,犹豫了会儿,试着问:“你力气大,要不……一只手抱一个?”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明于鹤差点气笑,“念笙想陪着骆姑娘一起走,就下来吧。”
他说着就要将骆心词放下。
明于鹤哪里是什么好说话的人,这意思分明就是他只抱骆心词一人,敢有异议,她就下来与明念笙一起徒步。
骆心词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与明念笙一样面对黑暗中的未知,二是继续赖在明于鹤身上,保全自己。
该选前者的,可是选了前者,明念笙的遭遇不会有任何更改,还会让她一起陷入污泥,届时两人一个都难保全。
没有这个必要嘛……
明于鹤又说:“念笙自己走的话,若是感到脚腕湿滑,一定不能猛收脚,那可能是蛇,惊动了它,会咬人的,要慢慢地……”
骆心词忙蜷起双脚搂紧他脖子,在他耳边哀声祈求:“不是不是,我胡说的,你抱着我就好了!”
“你——明念笙!”明念笙愤怒地喊起自己的名字。
“……”骆心词面对好友的悲愤谴责,心虚又惭愧,讪讪道,“你找侍卫嘛……”
是可以这样,可是明念笙咽不下这口气。
幼时在京城,她是遭人嫌的野草,到了林州之后,虽然有老夫人的约束,但老人家精力不够,管不了她太多。
林州一众官员、富商均畏惧武陵侯府,连带着对她这侯府女儿多有敬畏,渐渐的,明念笙也养出了几分脾性。
或许是气昏了头,或许是因为明于鹤对骆心词的态度过于纵容,她这会儿竟不知道害怕明于鹤了。
明念笙藉着侍卫手中的火把光芒上前一步,扒住明于鹤抱着骆心词的手臂用力往下拽,嘴里嚷嚷道:“不许!你们不许这样!”
明于鹤被她晃动,冷声命令道:“看紧她。”
侍卫上前,不顾明念笙的哀嚎将她扛在了肩上。
藤林中幽深无光,鸟鸣声都被阻隔在外,空余明念笙悲愤的呜咽声回荡,犹若鬼泣,听得人毛骨悚然。
骆心词看着被粗鲁扛着的明念笙,欲言又止,忽听明于鹤嗤笑了一声。
她低头,羞惭道: “怎么好这样对她……”
“她不想走路,我就让人扛着她,哪里不好?”明于鹤道,“难道念笙想让我照顾你这般对她?我与骆姑娘是首次见面,还没有熟络到这个地步。”
“……她都不介意……”
“我介意。”明于鹤道,“我只会这么照顾亲人与发妻,她二者皆非,我为何要对她特殊?”
亲人与发妻……
骆心词眼皮猛跳了几下,下意识地去看明于鹤。
明于鹤察觉,眸光上移。
闪烁火光下,骆心词看见明于鹤的眼眸如洞中幽火,灼热明亮,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容,也只有她。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涌出一阵热潮,直奔上脸,让她不自在地抿起了唇。
而明于鹤看见她躲闪的眸光后,目光一顿,向下偏转,道:“手。”
骆心词一只手臂从他后颈环绕,另一只手搭在他右肩,手指恰放在他耳垂处,正无意识地捏着。
被明于鹤提醒后,骆心词指尖一僵,缓慢将手指缩进了掌心里。
明于鹤又瞧见了她另一只手中,依然抓握着的那颗酸涩的果子。
“你们不许这样……不许……”明念笙已被侍卫扛出一段距离,挣扎着朝二人的方向嚎叫。
明于鹤回神,将骆心词的双膝紧箍在自己腰腹处,空着的那只手抬起,一把将她直起的身子按回到自己肩上,而后抱着她,阔步往藤林外走去。
第46章 离间
出了藤林就到了矮崖,乌云依然阴沉地笼罩在山谷上方,雨水将落未落。
明念笙已经被侍卫放在石头上,正在整理凌乱的头发,看见骆心词,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骆心词愧对于她,趁着明于鹤吩咐侍卫做事,走到明念笙身旁,捣了捣她的手臂。
明念笙手臂一收,恼声道:“别与我说话!”
骆心词在她身旁坐下,看见侍卫们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到这边,悄悄将干净的鞋子蹬掉,踢到她脚边。
明念笙瞟了一眼,没理会。
骆心词将鞋子又往她脚边踢了踢,低声道:“以前你收了我哥的银子,与他一起栽赃我,我不也原谅你了?”
明念笙“哼”了一声背朝着她。
“你不要,那我就自己穿了,待会儿上去了,也不会把干净衣裳分给你。”
“你敢!”明念笙立刻扭回身,踢掉脚上湿哒哒的脏鞋子,一点不客气地占据了骆心词的。
瞧见骆心词对着她笑,明念笙板起脸,道:“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
骆心词偷偷看了看明于鹤。
明于鹤就在两人身后吩咐侍卫准备绳梯,她不敢大声,贴近明念笙道:“你真不原谅我就顺了你哥哥的意了,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在刻意挑拨咱们的关系吗?”
明念笙愣了下。
“若我当时严厉呵斥他,与你一起搀扶着步行,他一定会继续使别的法子折腾你。”
明念笙皱起眉,飞快回身瞟了眼明于鹤。
她与骆心词兄妹自幼相识,这么多年来相互照应,发生过许多争吵,但是遇到正事,譬如当年桃姨娘的丧事、骆家遭人暗算的事,两人向来是坚定地互相支撑的。
此时对上明于鹤这个对明念笙来说没有任何亲情的兄长,明念笙心中的秤砣已经偏向了骆心词。
只是她仍有狐疑:“难道不是你太害怕了?”
骆心词脸红,“是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啦……”
她选择明于鹤,一方面是她害怕那样的环境,另一方面是依照她对明于鹤的了解,这人不达目的,一定会变本加厉,还不如顺了他的意,以免发生别的意外。
至少藤林中虽然恐怖,但不会危及性命。——待会儿可是要攀爬绳梯的。
听骆心词承认的确有想要依赖明于鹤的成分,明念笙当即恶狠狠地往她手臂上捶打了一下。
骆心词吃痛,捂着被打过的地方道:“打也打了,你到底信不信我?”
明念笙白她一眼,将内部矛盾暂且搁置,问:“我与他是首次见面,而他对你很是疼宠,怎么会无缘无故挑拨你我的关系?”
骆心词不对“疼宠”二字做出任何评价,只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他是不想看见你我和睦相处的。这段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情,一言难尽,等有机会我再仔细与你说……总之你记住,不论他如何为难,你都别怕,先顺着他,等安全了再说……”
“念笙。”明于鹤的声音突然传来。
骆心词立即噤声,捂着鼻子,对明念笙做出嫌弃状。
明念笙本来在琢磨明于鹤离间她二人的目的呢,见状朝着她的脸撩起脏污的衣袖。
骆心词慌忙躲避开,快步跑向明于鹤。
矮崖上下均有接应,绳梯已然挂好,贴着山壁悬挂着,从下方往上看,仿佛是云中垂下的剪纸,还在随着风旋转和摇摆,看得骆心词眼前阵阵眩晕。
她惊骇地收回视线,抓着明于鹤的袖口,决然道:“我怕高,你把我打晕了吧!”
在藤林那边时,她还只是要求明于鹤背着她上去,只看了绳梯一眼,就直接要求明于鹤将她打晕过去。
明于鹤看见她面色发白,想起从断崖处坠落时,失重感甫一出现,她就立刻陷入了晕厥,可就算没了意识,手臂还紧抱着他不放。
这么怕高,打晕了带上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明于鹤道:“我动手了?”
“嗯!”骆心词仰着脖子,视死如归地点头。
坠下断崖时,她来不及有任何准备,晕厥得突然,也就没有那么痛苦。
此时知晓将要被打晕,眼睛闭上了,心中也是能接受的,可是感官却不由控制的抵触着、提防着,不住地想像明于鹤的手什么时候会劈下来。
越想,骆心词越是紧张,眉心蹙着,眼皮一颤一颤。
明于鹤看着她的眼睫,手迟迟未能落下,在雨滴落下时,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扬起的手刀即将劈下,骆心词忽然睁了眼。
她道:“对了,骆、骆心词是为了寻我才下来的,方才在藤林中她已经被吓哭了。哥哥,你就当是帮我了,多照顾着些她,将她也平安送上去,好不好?”
明于鹤浓眉下压,目光因此锐利几分,带着些审度的意味扣在骆心词脸庞上。
骆心词更加确定明于鹤是在刻意离间她与明念笙的感情,并且将主要矛盾对准明念笙。
为什么呢?
其中缘由她暂时想不通,也无暇去想。
骆心词只盼着明于鹤对明念笙没有恶意,否则若真让他兄妹相残,她就罪孽深重了。
“你与她的感情真这么好?”
“真的!”骆心词坚定得就差指天起誓了,“她是我十多年的玩伴,虽常有打闹,却千真万确是可以托付彼此性命的好友。哥哥,你帮我照看好她,求求你了。”
是明念笙放任他人顶替她的身份入侯府在先,辜负了韶安郡主旧日的庇护,这行为在明于鹤眼中属于叛徒行径,当杀。
且明念笙是他妹妹,他要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放在初知骆心词是假冒的那时,明于鹤多半会亲手了结了明念笙,就像当初对待武陵侯那般。
可如今对这二人有了更多的了解,最初的怒气已散去许多,加上刚让明念笙吃了一回瘪,此时明于鹤心情尚算愉悦,没有与明念笙斤斤计较的心。
他本想顺着骆心词的央求答应的,忽而不经意瞥见她裙下露出的沾着污泥的绣鞋。
这不是她的鞋子。
山谷中只有两个姑娘,骆心词与谁换了鞋子,不言而喻。
明于鹤心中冷笑,他把骆心词照顾得干干净净,她却把鞋子分享给明念笙。
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先联手让骆心词假冒侯府女儿入京查找真相,明念笙再为寻骆心词冒险入京,纵使今日两人被挑拨出了矛盾,感情也依旧不是他能比拟的。
骆心词就没想过关心他。
明于鹤扫向明念笙,明念笙也在偷偷看他们,被发现后,佯装气恼地转过脸。
“过来。”明于鹤喊道。
侍卫都在忙碌,骆心词就在他面前,被传唤的只能是明念笙。
明念笙闷闷不乐地走过来。
“打晕她。”明于鹤指着骆心词吩咐。
骆心词怔愣地没反应过来,明念笙也愣了下,随即面色一喜,道:“好啊好啊!我最擅长这个了!”
等骆心词意识到明于鹤这是要明念笙对她动手,明念笙已经随手捡起一截手臂粗的棍子,跃跃欲试地在手中比划着。
迎着骆心词难以置信的目光,她道:“你打小就怕高,为了能安生上去,就忍了这一下吧。放心,这种事我有经验,绝不会把你打坏了……”
骆心词仿佛看见骆颐舟是怎么晕倒的了。
她虽不通武艺,可家里有懂武学的,知晓巧劲与暴力都能将人弄晕,不同的是,暴力易引发内伤,而且很疼。
骆心词连退两步,凄声拒绝:“你走开啊!不要你来打!”
明念笙作势要强行动手,骆心词慌忙往明于鹤身后躲去,刚抓到他的手臂,后颈一痛,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明于鹤将人接住,眼皮一掀,直直刺向明念笙。
他什么话都没说,连眼神都没有太多的变化,明念笙却突然心尖一颤,僵直地站定,不敢动了。
她好似这才看清面前人,这是武陵侯府的小侯爷、被她欺骗的同父异母的嫡兄,手握权势,与武陵侯一样,可以随意操控她的后半生,乃至性命。
刹那间,武陵侯府的所有可怕记忆涌上脑海,明念笙仿佛重回幼时,被武陵侯冷冽的目光盯着。
她后心一阵发凉,回顾藤林中的大胆行为,惊惶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藤林中的精怪附了身,才敢对明于鹤那样无礼。
明念笙惊惧地低下头,双膝打颤,在心底大声呼唤骆心词。
至少骆心词在的时候,明于鹤瞧着没那么可怕……
“让你打你就打,你有没有把她当做朋友?”明于鹤的声音清冽冷静,字字严厉地质问。
明念笙是怕他的,可是不知为何,一听他追究的事情关乎骆心词,害怕的情绪就如潮水般退缩了下去。
但仍心有余悸,嗫喏着没敢回话。
“说话。”明于鹤命令道。
明念笙这才小声反驳:“……她还抛下我一个人踩烂泥呢……”
“是她抛下你的?”明于鹤将骆心词打横抱起,冷眼扫向明念笙,语气不善道,“你再想想,是她抛下你的,还是我逼着她抛下你的?”
明念笙:“……”
为什么感觉十几年没见的嫡兄很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太强烈,将她对明于鹤的惧怕完全压了下去。
明念笙试探着道:“就是她主动抛下我的……”
“我不屑与姑娘动手。”明于鹤打断她,道,“除却一种人,你知道是哪一种吗?”
妹妹。
做兄长的教训妹妹,天经地义。
但明念笙不知道,她只是感觉到了危险,同时想起骆心词的嘱咐,“先顺着他,等安全了再说”。
明念笙及时屈服道:“是小侯爷逼着小、念笙抛下我的,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与念笙动手了,请小侯爷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明念笙边说边悄然观察明于鹤,发现他抱着骆心词的动作很轻柔。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吹了风,脑袋有些不清醒了,不然为什么觉得骆心词说的不完全对……
明于鹤……不像是在离间她们啊……
第47章 客栈
骆心词从昏睡中醒来,入目是柔软的纱幔,她撑着床榻坐起来,感觉身上酸软无力,不由得发出一声绵长的呻/吟。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很快纱幔被掀开,连星探身进来,惊喜道:“小姐,你醒啦!”
骆心词被扶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闪现在脑海中,还没理出思绪,连星已喋喋道:“小姐你睡了一天一夜,总也喊不醒,真是急死我了……”
“一天一夜?”骆心词惊诧,她还以为只过去了几个时辰,“我怎么会昏睡这么久?”
明于鹤对她下手这么重的吗?
“大夫说是因为心神放松,人一放松,过去压抑的疲惫就冒出来了,才会睡得这么沉。”
骆心词“哦”了一声,想起昏睡前的处境。
那会儿周围全是侯府侍卫,她没有机会向明念笙询问家人的情况,不过看明念笙那么有活力,料想家人也都是平安无恙的。
大抵是因为故友重逢,或是一些无法言喻的情感变化,在那算不上多好的处境里,骆心词的确比前几个月放松许多。
她摇摇沉重的脑袋,听见轰然雷声,掀开纱幔往外一看,见寝屋内烛灯静静燃着,闭合的窗扉外,树影随风摇摆,雨水如注。
没看见其余侍女的身影,骆心词压低声音,问:“念笙呢?”
连星神色兴奋,声音低下也掩不住心中的激动,“我没见着,听云袖她们说是直接回客栈去了……小姐,我本想去先去找念笙小姐的,怕被人说……”
骆心词点点头,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申时了。”
这是一个风雨大作的午后,很少有人会在这种天气外出。
骆心词揉了揉沉重的肩颈,又问:“明于鹤呢?”
“昨日小姐你与小侯爷刚回来,就有许多人登门探望,今日一早,小侯爷又被请入宫去了,至今没回来。”
连星道:“这事惊动了许多人,现在外面都在传这是有人设计刺杀小侯爷的陷阱,估摸着府中得好久没法安宁了……小姐,你们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骆心词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外面都说明于鹤是被人设计的,她若是说真相是明于鹤不慎失足跌落,恐怕没人会相信。
这归根究底是明于鹤的事情,骆心词不知他是怎么与宫中说的,未免坏了他的事情,什么都没说。
与连星简单问过几句,有别的侍女听见响动过来了,骆心词便收声,更衣用膳去了。
填饱肚子后,问起韶安郡主,得知她一如既往地不管事后,骆心词让人给范柠报了平安的口信,命人备上马车,不顾侍女的阻拦,去客栈寻找明念笙与骆颐舟去了。
马车抵达客栈时,大雨滂沱,杂役认出是富贵人家的车撵,慇勤地上前,一路将人带到楼上客房。
明念笙已等了许久,将骆心词拉进屋中,让连星在外守着,终于能够问出心中滞留许久的疑问。
“你与明于鹤究竟是怎么回事?”
侯府的事情太复杂,一两句难说清楚。
骆心词道:“你先说,你怎么会到京城来?还有,我哥呢?他醒了没有?”
明念笙一把掀开床幔,露出榻上沉睡的骆颐舟。
“还在睡?”骆心词神色复杂,“……我真的会怀疑你们兄妹俩都是带着仇恨下手的……”
明念笙白她一眼,道:“早先被我打晕那回已经醒了,是我瞧他情绪不稳定,又给他灌了碗蒙汗药。”
骆心词:“……”
算了,她早就知道的,只要不涉及武陵侯府,明念笙一直都是她二人中胆子更大的那一个。
确定骆颐舟没有大碍,两人落座,交换起信息。
林州的事情很简单,从骆心词用明念笙的身份离开林州开始,骆家人就一直想把人抓回来。
无奈几口人要么是伤患,要么病弱无力,根本出不了远门,这事太过大胆,也不好轻易托付给他人,只能放任骆心词离开。
直到“明念笙”与王凌浩的亲事在林州传开,骆颐舟强撑着口气带着明念笙启程。
“裳姑姑的病已经痊愈了,你舅舅的腿虽然还没恢复,但被人搀扶着能走一小段路了,你舅母与表妹也好好的,也没再遭人暗算,你放心……”
明念笙几句话说完,轮到骆心词坦白京城这边的事情了。
骆心词经历的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在心中将所有事情梳理一遍后,决定先将明念笙最重视的事情告知与她。
“你爹死了。”她说。
“……啊?”明念笙呆了一下。
“你爹,武陵侯,他死了,是你哥杀的。府中那个是假的,是明于鹤让人假扮的。”
明念笙面上浮出迷茫之色,彷徨了好一会儿,她问:“你说我爹死了?你确定?”
“我没亲眼看见,但这事应当是真的。”武陵侯府中的种种都表明现在的掌权人是明于鹤,且那母子俩已经亲口承认,哪里会有假?
只是这事从一个外人口中说出,显得很是荒诞,让人难以置信。
骆心词见明念笙满脸犹疑,思量了下,将入京之后的事情细细说来。
从亲眼目睹明于鹤弑父,说到江黎阳与王束,再从宫中落水之事,说到太子、瞿家等人对侯府的试探,将一切说完,明念笙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
“他真的死了?”
“死了。”
明念笙喜得眉开眼笑,乐了会儿,问:“这么说,咱们可以回林州了?”
武陵侯的死对明念笙来说是一桩喜事,意味着她以后都不用再面对那个幼年的阴影,然而开心过后,她依然不打算与侯府有任何牵扯。
王束的事有王凌浩调查、明于鹤盯着,迟早会将他的罪行揭露。
也就是说,骆心词入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大半,他们可以全身而退了。
“不能。”骆心词道。
一是她知道武陵侯假死的秘密,明于鹤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二是王束的事情虽露了眉目,但未亲眼看见他伏法,事情就仍有转机,毕竟谁也不知道王凌浩会不会突然变卦。
除了不能离开京城,骆心词将这些事告知于明念笙,是想与她商量另一件事。
骆心词抓着明念笙的手,神色凝重,郑重道:“我想与明于鹤坦白。”
“坦白什么?”
“坦白你我的真实身份。”
与明于鹤相处的这么长时间,真也好,假也罢,二人经历了许多。
期间骆心词对明于鹤的看法一再转变,到了今日,她已经不想再用明念笙的身份去欺骗明于鹤了。
骆心词是慎重考虑后才有这种想法的,是为骆家考虑,也是在为明念笙周全。
明念笙之所以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主要是畏惧武陵侯,如今武陵侯已死,明于鹤与韶安郡主并非凶残之人,不会为难她这个孤女。
再者说,明念笙初入京城就主动向嫡母、嫡兄坦露身份与难处,或许会受些责罚,但再怎么样,也好过他日被揭穿后,被冠以吃里扒外的恶名。
权衡利弊,骆心词认为这是与明于鹤坦白的最佳时机。
“不要!”明念笙想也不想就拒绝,“我不要回侯府!”
骆心词道:“武陵侯已经死了,现在府中事全部由明于鹤做主,他并非看上去那般不讲情理,咱们好好将事情说清楚,你是他妹妹,他不会为难你的……”
明念笙道:“你又没亲眼看见,怎么知道武陵侯死了?万一这是他与明于鹤的计策,万一他藏在暗处活得好好的呢?”
强词夺理的话说得骆心词哑口无言。
明念笙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武陵侯,坚决不肯迈入侯府一步,任凭骆心词怎么说,她都不肯松口。
骆心词试图动之以理,半晌无果,纳闷道:“那日在藤林中,你与我争抢着要明于鹤照顾,都喊他哥哥了,怎么现在不肯恢复身份了?”
“我那会儿是气晕了头!”
在藤林中时,看着明于鹤与骆心词的互动,明念笙很难生出畏惧的情绪。等骆心词昏睡过去,要独自面对明于鹤时,她就不敢耍闹了。
这哥哥,不要也罢!
“行吧行吧,算你晕了头。”骆心词拿她没办法,嘀咕道,“我还当你是吃醋,想恢复身份了……”
嘟囔了几句,没听明念笙反驳,骆心词一转头,见明念笙神情诡异,双目幽深,宛若深不见底的洞窟。
骆心词被她看得心底发毛,恰逢此时,“轰隆”一声闷雷在屋顶响起。
骆心词打了个激灵,抚着手臂冒出的鸡皮疙瘩,道:“真不想坦白,再等等就是了,我又不会逼你,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明念笙不说话,只是眯起眼睛,将骆心词仔细打量。
她的相貌与早逝的姨娘更为相似,又因生长环境不同,明念笙与明于鹤这兄妹二人,从外貌到性情、生活习性等,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骆心词对这二人都极为熟悉,敏锐地从明念笙的眼神里察觉到一丝在明于鹤身上体会过的侵略感。
那是一种带有冒犯之意的放肆眼神,从骆心词额头往下游走,着重停留在她唇上、脖颈、衣襟处,让骆心词恍若重回被明于鹤以不伦之恋恐吓的日子里。
她的手护在衣襟处,声音提高,“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明念笙不语,将她的腰身也扫视一遍后,缓声问:“你与明于鹤……真的没有发生些别的?”
骆心词骤然一惊,暗暗绷紧了身躯。
方才她将能想起的所有事情都告知了明念笙,唯独没提与明于鹤的那些纠缠。
她觉得羞耻,加之已经确定明于鹤既往可怕的行为都是在吓唬她,都是假的,没必要提起,她就未与明念笙说。
明念笙见她不吱声,又轻声道:“那日我随他去洞中寻你,在山洞外模糊听见你俩的对话……”
“唰”的一下,热气从骆心词脚底升至头顶。
之前一直没听明念笙提起这事,她自欺欺人地认为是明念笙没听见二人的私语,没想到过了两日,该来的还是来了。
早知如此,她一定不去奢想以牙还牙,一定全程安分守己,与明于鹤保持疏远的距离!
骆心词僵了会儿,在明念笙逼问的目光下艰难启唇:“那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那明于鹤为什么会对你这个可有可无的妹妹这么好?你闯入书房,他原谅你,为你撑腰、让你教训江黎阳,你要查王束,他尽心尽力帮你,山崖下,他还那么贴心地照顾你……”
明念笙口中的“你”,是指骆心词,同样也是在代指她自己。
她自认与明于鹤这个嫡兄没有任何感情,做梦都不敢想象明于鹤会对她那么好。
“我早就想说了,没有哪对兄妹会像你们那么亲密……”明念笙的表情天崩似的,“你、你还说要……嗯嗯……他!”
骆心词被她说得无地自容,羞耻道:“那都是假的!我才不会亲他,他也不会让我亲!我那样说是在戏耍他,是他先这样戏耍我的!”
“你又说了亲他!”明念笙听见这个字眼就脑袋发晕,崩溃道,“你用的是我的身份,你和他是兄妹!”
“我说了是假的!是他先戏耍我的,我只是在报复他!”
“他没事为什么要那样戏耍你?他疯啦!”
“他就是疯了!”骆心词急得口不择言,说完后才想起自己琢磨过这个问题,忙改口道,“不是,是因为我撞破他杀人的场面,让他不高兴了!”
明念笙道:“不高兴了就这样戏耍人?你方才还说他不是不讲情理的人!”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声量没控制住,惊动了被蒙汗药迷晕的骆颐舟。
余光瞟见床榻上有了动静,骆心词箭步上前去捂明念笙的嘴,急声道:“不许和我哥说,这事不许与任何人说!”
明念笙抓着她的手腕挣扎,“你心虚了!”
“我没有,那是假的,我才不会心虚!”
“既然是假的,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这事短时间内解释不清楚,骆颐舟马上要苏醒过来,骆心词怕他知晓,又急又臊,情急之下胡说八道:“我承认什么?承认你哥有疯病啊!”
明念笙嘴比脑子快,张口回道:“你哥才有疯病!”
“我没病!”
一道熟悉的男人声音插入二人的对话之中。
“没骂你!”明念笙头也不回地怒斥。
“没骂我,那你是在骂谁?”那道男人声音怒道,“我才是她哥!”
“我在骂明……唔!”明念笙被彻底捂住了嘴。
骆心词朝着床榻方向与她示意,祈求地望着她。
明念笙眨了眨,转头看见骆颐舟已经扶着床头坐起,正满脸怒色地盯着她二人。
两个姑娘对视,明念笙瞪着骆心词,骆心词缓缓松手。
“哥,你终于醒了!”骆心词擦擦手心汗水,快步跑到床榻边,殷切道,“我来找你们了,我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你呢?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好想你们……”
“你们在争什么?”
骆颐舟接连两次急切地要去见妹妹,都被暴力弄晕过去,现在终于见着了人,兄妹重逢的喜悦、担忧全被睁眼后听见的争吵弄没了。
他容色冷峻,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敢承认?”
骆心词宛若被人掐住脖子,急赤白脸道:“没、没什么……”
她想转移话题,扶着骆颐舟的肩膀关怀道:“我听念笙说你动作大点,肋下就会疼,哥,你快躺下……”
“你说。”骆颐舟对她视若无睹,指着明念笙,“明念笙,你说!”
骆心词:“……”
明念笙又是将人打晕,又是下蒙汗药,被质问后,侧着身子,嘟囔道:“是你小妹……她要我帮她说谎……”
“念笙!”骆心词的脸都白了。
她怕骆颐舟知道后,像那个噩梦里一样责骂她,又怕他怒不可遏地去与明于鹤算账。
这两人,一个是她胜似一母同胞的哥哥,一个是让她又爱又恨、总想与他胡闹的假哥哥,骆心词不想他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受伤,也不想他们闹得水火不容。
“你小妹不敢承认她背着你做了坏事。”
明念笙无视了骆心词的脸色,大声道,“是她偷偷给我传了口信,让我把你打晕的,也是她说你不冷静,让我给你下蒙汗药。”
“……”骆心词的心差点停止跳动。
明念笙瞧见她额头的密汗,又撇嘴道:“不信你问她。”
骆颐舟严厉的目光转了过来,骆心词垂下眼,硬着头皮道:“……嗯……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这话才说完,骆颐舟还没表态,房门被急促地叩响。
骆心词赶忙以此为由跑到门口,甫一打开房门,狂风卷着雨珠呼啸着打了进来。
“小姐!”连星焦急道,“小侯爷找来了!”
第48章 见面
风雨袭人,骆心词将连星拉入屋中,直奔临街窗口,推窗往下看,见被暴雨侵袭的长街空荡荡的,滂沱大雨中,突兀地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马车上,一个颀长人影撑着油纸伞走下来。
急躁的雨珠从伞面滚落,连成丝线,坠在街道上的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也溅在他绣着银纹的暗黑衣摆上。
明于鹤会找来,骆心词一点都不意外,她只是惊讶,“他怎么来得这样快!”
“不算快了。”连星道,“小姐,咱们是午后出来的,这会儿天都快黑了,就算小侯爷没有找来,我也要敲门提醒你回府了。”
骆心词这才发现几家沿街商铺门口已经挂起了灯笼,灯光被摇碎在街面水洼中,折射出星点光芒。
“他就是明小侯爷?”身旁一暗,骆颐舟一只手按着胸膛,被明念笙扶了过来。
窗口小,挤不下那么多人,骆心词怕撞到他未痊愈的肋骨,连忙侧过身子搀扶着他,道:“是,他就是明于鹤,就是他帮我找到的王寅桡。哥,我与王凌浩的婚事成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告诉念笙了,回头让她与你说。我得与回侯府去了,你自己当心……”
“他有欺负过你吗?”骆颐舟打断她,直截了当地问出最想知道的事情。
骆心词怔了下,看见明念笙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咬了咬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骆颐舟道:“你冒充念笙进了侯府,欺骗了武陵侯一家,这事是你做的不对。咱们不逃避责任,但也不能让人欺负了。你老实说,这些日子,除了江黎阳,还有谁欺负过你?”
“没有了。”听见江黎阳的名字,骆心词赶紧回答,她可不想让骆颐舟与宁王府杠上,“江黎阳欺负我,我已经报复回去了,有明于鹤护着,没有其他人欺负我的……”
正说着,“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到窗棱上,声音格外的清脆。
骆心词本能地低眼,看见湿漉漉的窗棱后,目光顺势往下,落在正下方的油纸伞上。
雨幕中,素雅的山水画伞面在将移到屋檐下时停住,向后倾斜过去。
在明于鹤的脸庞从伞下露出的刹那,骆颐舟一手一个,勒着两人的脖颈迅速将人带回到屋中。
动作太粗鲁,惹得二人纷纷叫喊。
“你的事待会儿再说。”骆颐舟放开了明念笙,低头看被困在手臂中的骆心词,道,“如何让你与念笙换回来,这事得从长计议。现在,我先与你清算下之前的账。”
“私自离家。”骆颐舟从背后勒着骆心词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她脸上狠狠掐下,“这是姑姑让我帮她拧的。”
“疼!”骆心词痛得呼喊,力气比不上骆颐舟,怕撞到他肋骨也不敢用力,皱着脸受了这一下。
骆颐舟不顾她的叫喊,在她另一边脸颊上拧了第二下,“我爹让拧的。”
骆心词拽不开他的手,也躲不了。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被家人教训,瞧见明念笙坐在一旁看笑话,连星也掩唇偷笑,骆心词深感丢脸,忙用两手捂住双颊,说道:“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不是也想偷偷去参军吗?只不过是被我抢先了一步。”
“还敢狡辩!”骆颐舟大怒,见骆心词捂住双颊,改在她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这下是你舅母和心韵的!自你走后她们就没日没夜地念叨你,担惊受怕,夜不能寐,你对得起她们吗!”
因为骆心词一声不吭地离家,这几个月来,骆家几人急得焦头烂额。
骆颐舟好不容易寻到了京城,还没见着妹妹,就听说她与明于鹤坠落了断崖,死生不知。
他想下去寻人,被明念笙放倒。
若非今日药效过的快,直到骆心词被明于鹤接走,他都见不到骆心词的。
这已经很气人了,现在明于鹤找来了,骆心词度成为侯府千金,骆颐舟就没了教训她的资格。
趁着最后的时机,骆颐舟带着全家人的怒气、焦躁与担忧,教训起骆心词,一点都不留情。
“你还嫌我碍事,让明念笙把我弄晕?”骆颐舟越想越气。
骆心词被迫多承受了一层怒火。
这丢脸的模样被明念笙看见就罢了,被明于鹤看见,她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骆心词赶忙拽着骆颐舟的手臂,软声道:“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敢了,哥你放手,被明于鹤看见了我没法解释……”
“她用明于鹤威胁你!”明念笙火上浇油地多嘴。
骆颐舟横了她一眼,与骆心词道:“我教训妹妹还得看一个外人的脸色?”
骆心词在心底大呼救命,就在这时,房门外的长廊里传来脚步声,骆心词赶紧祈求道:“是明于鹤来了,哥,快松手了……”
“再敢瞒着家里胡来,下回就不是我动手了!”骆颐舟在看见妹妹紧张地点头后,终于放手。
骆心词慌张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裳,拍拍脸颊,假装是故友重逢,有模有样地与明念笙他们对坐饮茶。
长廊中的脚步声停在他们房门前,连星就侯在门口,在叩门声响起后,立刻打开房门,恭敬请安后朝内道:“小姐,小侯爷来了。”
骆心词与那二人使了个眼色,快速起身迎过去,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明于鹤第一眼就注意到她脸颊上异常的绯红,从而想起迈入客栈时抬眼看见的那一幕,骆心词被勾着脖子拖拽回了屋中,细白的手还胡乱挥舞着去扒窗棱。
若非知晓客栈里的人是骆颐舟与明念笙,他或许会以为骆心词遇见了歹人。
“我怎么来了?”明于鹤道,“我瞧天要黑了,雨下得又大,特意出来淋雨。”
骆心词听他语气辛辣,心知他心情不好,赶忙赔笑:“我知道了,哥哥,你是来接我的。”
明于鹤淡淡扫她一眼,问,“脸怎么了?”
骆心词急忙半遮半掩地捧住脸,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说道:“屋里太热了,闷的。”
被人那么粗鲁地对待,不仅主动维护对方,还没有任何怒意。
明于鹤心想,若是他对骆心词用了暴力手段,她就算碍于身份不打回来,也绝不会这样不将事情放在心上。
他也没有对骆心词用过粗。
——最多是气极,曾经将她从假山岩洞拖拽到月光下。
那回是骆心词从背后抱住他。
这举动既亲昵又冒犯,所以他很生气。
他会为此生气,那么方才骆心词被骆颐舟那么对待,也该生气的。
她为什么没有?
是因为她与骆颐舟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吗?
明于鹤没有一起长大的妹妹,加上宁王府的两个表弟和宫里的江协,勉强算有三个表弟。他们几人的关系有可以交心的,有相互提防的,就是没有这样亲密的。
明于鹤看向明念笙。
明念笙冷不丁地与他对视,明于鹤什么都没做,她却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有一种危险即将来临的毛骨悚然之感。
她对明于鹤的敬畏表现得很明显,脸色一变,碎步躲到骆心词身后。
骆心词见状,忙出手相助,“哥哥,我给你介绍。”
骆心词才与骆颐舟说过明于鹤对她很好,极力想体现出这一点,喊起明于鹤越发的亲昵。
“你见过的,这个是……”
“骆颐舟。”明于鹤拦截住骆心词的话,眸光偏转到屋中另一挺拔男人,“这便是你在林州的好友,为了帮他们查明真相,入京后,你不惜夜闯我的书房、得罪王束、秦椋。”
“……呵呵。”骆心词干笑。
明于鹤的语气不算很好,明念笙怕他,不敢在他面前多说话,骆颐舟则是因为自家妹妹寄于侯府,在利用别人,听出明于鹤话中的挤兑也没立场帮骆心词说话。
尴尬地道明身份后,明于鹤扫视面前三人,道:“既然是念笙的好友,不妨住到侯府中,也好与念笙做个伴。”
骆心词当然是想的,离得近了,才有机会私下谈话,也好让明念笙熟悉下侯府。
但是全都住到侯府,衣食住行都是别人的,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回头事情暴露,明于鹤也会更加生气。
还在纠结,已有人尖声拒绝:“不了!”
是明念笙,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与我哥住客栈就好!”
骆心词自是知道她在怕什么的,找了个由头替她遮掩了。
又因为明念笙这一声惊恐的拒绝,骆心词想起先前与她的争吵,那件事还没解释清楚,当着明念笙的面与明于鹤说话,骆心词总觉得难堪。
她既要在骆颐舟面前表现出被明于鹤得体地照顾着,又要与明于鹤保持距离,怕待会儿被明于鹤察觉出异样,赶紧道:“天都黑了,哥哥,咱们先回府吧。”
不等明于鹤答应,骆心词再面向屋内,一声“哥”差点喊出来,她赶紧止住,改口道:“骆大哥,小妹,我与哥哥先回府去了,过几日再约你们。”
“骆大哥?”
“小妹?”
两道声音一齐问出,一道属于骆颐舟,一道来自于明于鹤。
骆心词被这俩人吓了一跳,心咚咚跳了几下,反应过来这不是多大的问题,先与明于鹤解释:“小妹就是骆心词,以前她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家里都这么喊她,我也是喊习惯了。”
解释完,她再转向骆颐舟,悄悄挤眉暗示,“叫骆大哥是太生疏了,那我还是喊舟哥?”
骆颐舟嘴角抽了下,皱着眉,最终没说什么。
明于鹤瞧着二人的反应,眼神变了变,也没说让骆心词为难的话。
难得相见,没与骆颐舟说几句话就要分开,骆心词有点不舍,到了客栈门口没忍住回头,殷殷道:“舟哥,你安心养伤,有事就让人去侯府寻我。”
骆颐舟没说话。
骆心词再看了看明念笙,恋恋不舍地转身,被侍女扶上了马车。
明于鹤在她隐入车厢后,跟着上去,在放下车帘前瞥见骆颐舟往前走了一步,似要将人留下,他抬眸,目光与骆颐舟相对。
骆颐舟止步,将握成拳的手背在了身后。
明于鹤再看向明念笙,自从他现身后只说了一句拒绝回府的话的明念笙察觉,扬起一个虚假的笑脸。
同样是兄妹,别人依依不舍,自家的这个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明于鹤自问这么多年来,不曾伤害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庶妹分毫。
明念笙对侯府表现得越是抗拒,明于鹤越想折磨她,可惜这会儿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骆心词确认,暂时没功夫理会明念笙。
且让她再自在一段时日。
明于鹤放下车帘,回身看向骆心词。
第49章 称呼
这是一场极具夏日特色的雨水,酒馆前的旗帜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刚扬起,又被急骤的雨珠打落,黏巴着在半空中摇摆。
风急雨骤,尽管从客栈门口上马车撑了伞,骆心词的裙摆依然被雨水打湿。
在车厢中坐稳,她拿帕子细致地擦拭着裙摆,直到感知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抬起头,看见明于鹤眸若深潭,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她。
如今骆颐舟与明念笙来到京城,王凌浩那边进展顺利,骆心词心中惦记的事情已经基本归于稳定,她现在只有一个难题,就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身份与明于鹤坦白。
从根本上来说,她与明念笙互换身份,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事情,旁人没有权利指点。
可惜明念笙做不得主。
“明念笙”这个身份不属于她,而是属于侯府的。
将身份与明于鹤坦白,只要能顺利过了他与韶安郡主这一关,所谓的欺君之罪,或许可以用别的理由搪塞。
——要说欺君,明于鹤杀了武陵侯,还让人假扮做他去上朝、赴宴等等,这才是真正的欺君。
骆心词得知了明于鹤色厉内荏的真面目,又经历了山崖下那一宿的相互照应,心底的波澜晃来晃去,再没停下来过。
她原本想反过来捉弄一下明于鹤,被明念笙撞见那一幕后,百口莫辩。
想了想,骆心词决定还是将那些凌乱的小心思藏起来,老老实实地与明于鹤打好关系吧。
“哥哥。”她喊了一声,问,“你怎么了?”
天色已暗,车帘放下后,车厢中燃起一盏小灯,就在骆心词身边。
她的眼睛黑多白少,在烛光下泛着盈盈水光,仿若是在上马车时不慎落进了雨水。
明于鹤喜欢她的眼睛。
他道:“不准睁眼。”
骆心词:“啊?”
她诧异地看着明于鹤,见他神色肃然,不像是在玩笑。
离开客栈后,骆心词没了那么多顾虑,觉得这要求太怪异,又见明于鹤眉头紧皱,像是陷入了沉思,便当自己听错了,兀自拿帕子继续擦着裙摆。
裙摆上的水迹容易擦去,不慎被溅上的泥印就没那么好清洗了。
骆心词穿的是鹅黄纱裙,瞧着那点乌黑印记很碍眼,看了会儿,换了张干净帕子,凑到窗口旁,捏着帕子将手腕伸出了小窗口。
很快,她收回被雨水打湿的帕子,弯腰继续清理起裙角。
未免袖口被打湿,骆心词特意将衣袖卷了一下,露出的手腕与手背上湿淋淋的,柔滑白嫩,映射着温暖的烛光。
明于鹤喜欢她身上沾了水的模样,也不喜欢,因为这会让他做一些癫狂的梦。
“不许擦了。”明于鹤命令道,“把手收到袖子里去。”
这是他第二条稀奇古怪的要求。
骆心词又瞅他一眼,觉得他莫名其妙。
但是经过骆颐舟那一顿教训,她更加清晰地认清了自己与明于鹤的身份,是她利用了武陵侯府的权势,理应卑微地弯下脊梁骨,顺从他所有的无理要求。
她理亏,是该这么与人赔礼的。
这个认知让骆心词心中酸涩,霎时间,她眼中所有事物都变得黯淡,裙角上乌黑的污印,也没什么存在感了。
骆心词搁下帕子,将两手收到了衣袖里,然后脸一转,朝向车壁,闭上了眼。
马车在静默中驶出一段距离,明于鹤忽然喊道:“小妹。”
沉浸在酸楚情绪中的骆心词眼皮一颤,差点直接应声。
就像她与明于鹤说的,在她降世后的很长时间里,她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家里人都习惯了喊她“小妹”,就算后来有了表妹,这个喊法依然没有改变,连明念笙也习惯了这么喊她。
明于鹤怎么忽然这样喊?
“原来别的兄妹都是这么称呼的。”明于鹤似自言自语。
骆心词动了动耳尖,没吱声。
等了会儿,明于鹤问:“骆心词是怎么喊骆颐舟的?”
骆心词觉得他会问出这种问题,八成是脑袋被驴踢了,装作没听见,不加理睬。
明于鹤等了会儿,没等到回话,道:“不与我说,那我只好让人暗中盯着那兄妹……”
“哥!”骆心词浑身一震,瞬间转回身,睁着诚挚的双眸道,“她平常就喊骆颐舟‘哥’。哥哥,你不要让人去打扰他们。”
明于鹤听罢,容色倏沉,手肘支在两人之间的矮桌上,撑着额头静静思索了起来。
“哥”,比“哥哥”少了一个字,没那么多亲昵与依赖感。
但是换个角度来说,随口吐出的单字称呼,更能凸显二人的熟稔与不客气。
明于鹤为这两个称呼陷入沉思。
而骆心词瞧他突然进入研精极虑的深思状态,以为他在思索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口中想劝说他不要在骆颐舟身旁安插人手的请求,不敢在这时出声了。
她悄悄打量着明于鹤,见他剑眉时而紧皱,时而舒缓,好久都没恢复正常。
“轰——”的一声,雷鸣声如无边起伏着的江涛扩散开,惊醒了明于鹤。
他眼眸微抬,瞧见了骆心词狐疑的目光,道:“让你闭眼,忘了?”
骆心词根本没将这古怪的命令放在心上,两手搭在矮桌上,问:“哥哥,你在想什么?”
明于鹤目光往下,落在骆心词的手背上。
她手上的水迹已经消失,白嫩嫩地搭着,细指莹润,指尖微红,如同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可惜手腕看不见了。
明于鹤道:“以后每日午时之前喊我哥哥,午时之后只准喊哥。”
恰好又一道雷鸣声响起,骆心词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问:“哥哥,你说什么?”
“你喊错了。”明于鹤说着,手臂朝着骆心词搭在矮桌上的手腕伸去。
骆心词还没反应过来,腕上倏地一热,一股大力袭来,她仿若被丝线牵引着的风筝,被拽着跌向明于鹤。
等她的身形重新稳住,人已坐到了明于鹤怀中。
骆心词的腰被明于鹤的手臂勒着,后背紧密地贴在他胸膛上,除了火热的躯体温度,依稀能感受到陌生的、强有力的心跳。
明于鹤突如其来的袭击让骆心词彻底呆住,她愣愣地抓着明于鹤的衣裳稳住身子,呆了会儿,认清两人的姿势,她一声尖叫,挣扎着想要逃离这种处境。
骆心词与明于鹤亲密的接触不算少,只是前几日落崖,她就先后被明于鹤背起、抱起过。
但那是情势所迫,或是她主动要求的,明于鹤也没有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与此时她的被动承受不同。
骆心词奋力起身想要摆脱现状,然而刚离了明于鹤的大腿,腰间一紧,骤然被拽了回去,重新跌在明于鹤怀中。
“你、你……”她逃不了,惊恐扭头,结结巴巴道,“你疯了!”
回应她的是明于鹤从她颈侧探来的手,那只手臂宛若坚不可摧的铁索,环在她颈下,将骆心词困住后,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
力气不算很大,但骆心词的脸先前被骆颐舟掐过一回,还红着,再来一次,没用多少力气也让她感到了疼痛。
说不出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原因,骆心词眼眶一红,含泪瞪着明于鹤。
“让你闭眼你不听,让你把手藏起来,你偏要露着,称呼也喊错了。”明于鹤慢吞吞道,“犯了这么多错,哥哥简单教训你一下,怎么不行了?”
骆颐舟不就是这么教训她的?凭什么那个“哥”可以,他这个“哥哥”不可以?
他还比骆颐舟更温柔呢,都没有弄痛她。
明于鹤的手松开骆心词的脸颊,在掐过的地方轻轻抚摸,低声道:“小妹。”
第50章 比较
“小妹。”
明于鹤的吐息扑到骆心词耳后,气息贴着肌肤涌动,掀起的酥麻痒意顺着脊柱往下爬,激得骆心词腰肢挺起,想往前躲。
可明于鹤的手扣在她腰间,将她紧紧按住。
明于鹤的行为超出了骆心词对他的认知。
这很不对,他不是应该很抗拒与她的亲近吗?
骆心词心悸地佝偻着肩膀,两手用力掰着明于鹤的手指,道:“你快放开我!”
明于鹤问:“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骆心词扭头,正对着近在咫尺的明于鹤那张俊脸。
她深吸气,冲着明于鹤的耳朵大声道:“知道你被狗咬过,又要发疯病了!”
明于鹤的两只手分别放在她腰间和颈间,一个困住她,一个随时可以掐下,一用力就能取了她性命,这让骆心词感受到巨大的危险,可她并不担心明于鹤真的会这么做。
他若是想对她行凶,有无数的机会,此时此刻,行驶在暴雨中的狭窄马车,绝非最佳地点。
他也不会动手,否则他曾经的忍让就没了意义。
明于鹤突然发生改变,一定有什么诱因,会是什么呢?
骆心词思绪转动很快,想起在山崖下时明于鹤还很正常,背着她、抱着她、照顾她,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
所以一定是回城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明于鹤。
不是在他入宫时见到了什么,就是在客栈里与骆颐舟见面引发的。
骆心词只来得及想到这里,马车倏地一颠,她差点从明于鹤大腿上跌下去,被腰间的手臂一勒,又一次被迫靠进明于鹤怀中。
“你骂我?”明于鹤话音里带着浓浓的不满。
都被人这样对待了,骆心词哪还有心情与人赔礼道歉?
因为认清彼此身份而产生的愧疚、失落感全部烟消云散,她道:“骂你怎么了?难道还要先征得你的首肯吗?”
明于鹤思量了下,竟端正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倒是不用。”
因为骆心词毫不客气的责骂,他记起上回骆心词也是这样说骆颐舟的,无需思量,脱口而出就揪出一大堆遭人嫌的坏毛病。
“长得丑、说话难听、满口谎言、爱欺凌弱小妹妹、花银子大手大脚、没耐心、不体贴、粗鲁、嘴巴挑剔、睡觉时候会说梦话、头发粗硬……”
骆心词还在使劲掰他的手,明于鹤主动松了劲儿,在她的手指探入自己掌心后,将其裹住,问:“哥哥长得丑吗?”
坦白说,骆颐舟五官端正,身体健硕,一眼就能看出是身手矫健的习武之人。
俊不俊,明于鹤不予评价,但至少,他不能算丑。
骆心词说骆颐舟丑,是因为凭二人的关系,她完全不需要见外,她能够没有任何忌讳、不怕被误会地夸大他的不足,表达自己的不满。
明于鹤也想骆心词与他这么不见外,想她说他丑。
“你长得……”
骆心词恼怒地扭头冲他大喊,答案将出口,明于鹤放在她颈下的手一抬,将她捂嘴销声。
明于鹤自言自语:“我自然是英俊的。”
他要在骆心词心中获得与骆颐舟同样的地位,但在骆心词要开口时,记起自己想做的不完全是骆心词的兄长。
她能说她哥哥长得丑,但不能嫌她要共度一生、同床共枕的夫婿丑。
明于鹤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他无法得到令自己满意的回复,及时放弃,琢磨起下一个问题。
“哥哥说话难听吗?”
骆心词被捂住嘴巴,“唔唔”挣扎着,水汪汪的眼睛里写满对明于鹤强横行为的控诉。
明于鹤看懂了,自问自答:“极其难听。”
谎言他同样没少说。
再说“欺凌弱小妹妹”,明于鹤自认是没有做过的,相反,他对明念笙已经足够宽容,最多是在山谷里时,随手挑拨了下她与骆心词的关系,还没成功。
不过这也简单,以后多多欺凌就是了。
其余的,大手大脚花银子、没耐心等等,明于鹤与骆颐舟一样,无需与骆心词确认。
梦话他倒是不会说。
想到这儿,明于鹤脸色骤变,连说梦话都知晓,这兄妹俩到底有多亲密?
暗暗憋了会儿火气,明于鹤又想,如果他们兄妹能够连这种私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现在他是“明念笙”的哥哥,也该与她亲密到连床榻上的事情都完全了解。
这与明于鹤的行事准则发生了冲突。
就算将来会成亲,在名正言顺地喜结连理之前,双方是不能有逾越的行为的。
——今日他是在学骆颐舟,是兄妹间的打闹,不能算做逾矩。
明于鹤素来洁身自好,以前恐吓骆心词的时候屡屡突破自己的底限,可以说是被骆心词的态度逼得。
现在可没人逼他。
明于鹤琢磨了会儿,晃着腿上的骆心词,问:“小妹,今夜暴雨,夜间会打雷,你要不要强迫哥哥……”
……强迫哥哥陪你睡觉?
被捂住嘴巴的骆心词早已放弃挣扎,没等他说完后半句话,看准时机,抓着明于鹤的手,往下一按,用力咬了上去。
明于鹤吃痛。
骆心词“呸”地一声松口,连珠箭似的说道:“你说我喊错了就要教训我,那你呢?你自己说的,过了午时只准喊哥,那你自称什么哥哥?你错了,是不是该我教训你了?”
被她揪出来了,明于鹤才注意到自己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教训骆心词,是与骆颐舟一样将她困住,掐她的脸。
骆心词要教训他,他不介意,但是大男人被个姑娘掐脸,过于幼稚了,有损威严,明于鹤不愿意。
然而在明于鹤将骆心词按坐在腿上,又相继提出这些匪夷所思的问题之后,骆心词眼中只有他突如其来的狂躁,掐脸的行为成了汹涌江涛中的一滴水,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她总不能也将明于鹤拽到膝上严刑逼问些诡异的问题吧?
骆心词恼羞地撑着明于鹤的腿挪开,手收回前,用力地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隔着衣裳,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掐痛明于鹤。
明于鹤今日的行为过于疯狂,与以前恐吓骆心词的操作,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急需弄清其中缘由,坐到一旁之后,迅速将双手藏进衣袖,背对着明于鹤闭上了眼。
这是放弃与明于鹤硬碰硬了。
明于鹤见她顺从,没了靠近的理由,捻着残留着柔滑触感的指腹,半晌,呢喃自语道:“正常兄妹究竟是如何相处的……改日去与骆颐舟请教一下吧。”
骆心词眼睫一颤,忍住没睁眼,也没搭理他。
明于鹤自己畅想一番后,摸着被骆心词咬过的地方,又道:“小妹,你自小就与骆家兄妹相识,你与我说说,他们都是怎么相处的?”
连说几句话,都不见骆心词开口,明于鹤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手掌带起的光影被骆心词察觉,她仍旧闭着眼,顺着感觉扬手,狠狠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在哗啦雨水中分外响亮。
骆心词没睁眼,不知道自己打得疼不疼。只听声音,应该是很重的。
“你打我?”明于鹤语气诡异。
骆心词从小就被家人保护着,有外人使坏,从来都是骆颐舟挡在前面,她未与人动过手,不曾打过人。
此时她有点不安,毕竟被打的是武陵侯府唯一的继承人。
不想露怯,她抓紧袖口,装作毫不在乎。
而明于鹤在烛光下看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心思来回地转,直到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才道:“只打过我一人,也行。”
骆心词急着回到云上居,好静心分析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转变,马车一停住就被侍女搀扶下去了。
明于鹤说这话时,她已经出了车厢,只听见一点儿声响。
骆心词被侍女扶到伞下,回身隔着雨帘望见明于鹤,发现他的神情竟然是愉快的。
太奇怪了!
随着侍女走了两步,骆心词最终没能拗过心里的惊奇与闷气,悄悄将手伸到油纸伞边缘。
伞面上雨水汇成溪流,顺着伞骨往下流淌,很快在她掌心积起一小汪水。
骆心词暗暗吸气,快速转身,一捧雨水朝着将出车厢的明于鹤泼去。
一击即中。
雨水打湿明于鹤的额发,他闭起的眼睫上挂着水珠,缓缓抬眸,眼中也带着粼粼水光,折射着府门口的烛光,灿若星辰。
骆心词没功夫看他的反应,怕他下车来追,当即挽着持伞侍女的手臂,带着人匆匆朝府中跑去。
出来迎接的其余侍女纷纷大惊,慌忙找到帕子递去。
明于鹤没接,目光穿过雨幕望着骆心词的背影,看见她身姿轻盈地跃过地面上的积水。
那身鹅黄色的薄纱云锦罗裙随着她的跑动,边缘处摇起宛若涟漪的波浪,盈盈流转,起伏不定,煞是好看。
待骆心词急慌慌跑没了影,明于鹤才抹去脸上雨水,从容下了马车。
府中,韶安郡主已经等待许久,看见明于鹤淋湿的额发,惊诧问:“怎么弄成这样?”
明于鹤道:“与小妹吵架了。”
韶安郡主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这个称呼,以为是指明念笙,默了默,没管他为何换了称呼,问:“你见着念笙了?既然见着了,怎么还不把人带回来?流浪在外成什么样子!”
明念笙是武陵侯的女儿,不是她的。
韶安郡主与明念笙没有任何感情,她只是可怜多年前的那个凄惨的侍女,看在她的面子上,愿意多照看明念笙一下。
“你想要这个女儿,也要看别人愿不愿意认你。”
韶安郡主听出明于鹤言外之意,面色微沉,“她不肯回来?”
之前与外人勾结,协助旁人借用她的身份混入府中,尚能解释成她年少无知,遭人欺骗。
现在她人已入京,能为外人冒险,嫡兄亲自登门相接,她却不仅不相认,连府门都不愿意迈入,这态度委实让韶安郡主不快。
理智上,她能体谅明念笙,感情上,韶安郡主是更偏向儿子与自己的。
“侯府岂是她能肆意玩弄的?”韶安郡主素来直来直往,道,“既然不肯,就快些将这事拨回正规,该解决的人解决掉,将她送回林州嫁出去,今后是生是死,与侯府再无瓜葛。”
“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知晓了明念笙的态度,韶安郡主很难继续容忍她的肆意妄为,“你又在做弄什么?若是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不想小妹离开侯府。”明于鹤道,“我要她留下。”
韶安郡主疑惑得眉头拧成山川,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妹”指的不是明念笙,而是现在这个假冒的。
想通这一点之后,她更加不能理解,“要她留下,是什么意思?”
明于鹤提醒:“我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韶安郡主静默,随后惊疑,怎么,这假兄妹处着处着,处出了男女之情?
她不太能相信,细致地观察明于鹤的神色,意识到他不是在说笑,惊诧得说不出话。
片刻后,她轻舒一口气,问:“一个假冒他人身份的平凡姑娘,你喜欢她什么?”
明于鹤靠坐在椅子上,蹙眉想了想,道:“谁知道?兴许我有病吧。”
韶安郡主:“……”
这个答案真是,让人想从骆心词身上找借口反对,都找不着一丝门路。
她已经很久不干涉明于鹤的事情了,感情的事更难插手,加之先前对骆心词有过些接触,对此纵有微词,也没盲目反对。
韶安郡主不反对,但依然震惊,记起这俩人今日是一起回来的,再次打量明于鹤潮湿的乌黑额发,问:“你管她叫小妹?那你想她把你当做兄长,还是喜欢的人?”
回程路上,明于鹤已想过这个问题,坦荡道:“我全都要。”
韶安郡主好生无言,瞧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一句话也不想与明于鹤说了,无力地摆手撵他回去更衣。
待明于鹤离开,她将过往看见的明于鹤与骆心词的相处在脑中过了一遍,模糊想明白了那两人在搞什么花样。
韶安郡主扶额,“我头疼,去,把黎阳找来……”
侍女连忙上前给她揉额头,嬷嬷则急忙吩咐人去宁王府,又贴心道:“快去请大夫,记得与小侯爷说一声……”
“别喊他。”韶安郡主就是因他才头疼的。
找江黎阳,是因为他不够机灵、做事不稳重,但是有一颗赤忱的、始终向着她这个姑姑的孝心,相比较起来,她这个儿子……
“……太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