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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祝寿(修)他不想失去,这样“爱”他……


    圣驾此时距离朝阳殿还有一段距离。


    大力宦官稳稳地抬着,大步朝前走去,不消半刻钟就能到达。


    可尉鸣鹤望着沈知姁纤薄的背影,只觉得胸腔中有把火在炙烤。


    难得有了急不可耐的感觉。


    “停下。”尉鸣鹤嗓音中多了一丝哑意。


    圣驾落下,不等福如海和元子上前搀扶,他就自下銮轿,而后疾步往朝阳殿走。


    当细雪借着风儿滑入颈脖时,尉鸣鹤才知外头的寒意。


    步履愈发匆匆。


    元子跟着福如海在后面急走。


    他抬起头,看到汉白玉阶上、沈知姁身旁,探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身影——正是留守在朝阳殿的金侯。


    元子登时就反应过来,为何沈知姁要通过芜荑传话给他,让他今日跟着好好伺候了。


    这是沈昭仪要借金侯那刻薄记仇的性子,在陛下面前博得更多的怜爱。


    思索间,尉鸣鹤已经登上了汉白玉阶。


    他莫名放轻了脚步,无声地站到沈知姁面前。


    龙涎香混杂着宴香的气息蔓延开来。


    沈知姁的指尖埋入掌心,慢吞吞地抬首。


    在对上尉鸣鹤目光的霎那,她将对着镜子演练多次的、惊喜又痴情的盈盈目光自然展现出来。


    确保尉鸣鹤看到之后,沈知姁就预备着将腹稿缓缓道来。


    谁知才刚启唇,拿着食盒的手就被尉鸣鹤覆住。


    “怎么现在来了?”尉鸣鹤低声问道:“等了多久?”


    这是他下意识的关心。


    也为沈知姁增添了一分胜算。


    而帝王渐深的目光和微蹙的眉尖,并没有被沈知姁忽略。


    她心底冷笑一声:估计是在心里琢磨着,自己前来,是不是有惦记着为父兄的求情的原因。


    “阿鹤,生辰快乐。”沈知姁适时眨眼,泛起的笑意遮住眼底真实的情绪。


    她将手从尉鸣鹤掌中抽出,把食盒由拎改成抱,轻轻咳嗽两声,动作缓慢地歪首浅笑,又道了一声“我愿阿鹤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簌簌初雪中,女郎娇媚明艳的眉眼如映画中。


    里面满是欢喜和祝福。


    与之对视,就如同在干涸路途中遇到一泓清澈的春水。


    盈然又纯粹,真挚而浓烈。


    令尉鸣鹤动容不已。


    ——万寿节上,那么多双眼睛,无一不带着谄媚、算计与精明。


    他被看了一整日,已经是厌烦疲倦。


    尉鸣鹤这样想着,狭长的凤眸弯起,愧喜交融,伸手就要再去握沈知姁的手。


    那样冰冷如雪,可见在殿前等了一会儿。


    谁知面前的人儿目光一转,转到身侧的金侯,忽然变得惊慌起来,将食盒放在地上,对着尉鸣鹤屈膝行礼,规规矩矩地先问了安:“臣妾瑶池殿昭仪沈氏,见过陛下。”


    方才还甜糯的嗓音变得疏离:“臣妾恭祝陛下万寿安康,长乐无极。”


    伸出的龙爪落了空。


    尉鸣鹤心头翻涌起没滋没味的心酸,再次后悔起自己先前错误的强硬抉择——阿姁原来是娇气糊涂一些,可比起现在这小心守矩的模样,已经是极好了。


    是他被阿姁气晕了头,才有如今的矫枉过正。


    后悔不过一瞬,尉鸣鹤就心绪一转:他是真命天子,自小到大,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上回福如海说得对,阿姁如此,主要原因是从贵族女郎沦为了罪臣之女,自觉在后宫中无依无靠。


    不过那又如何?有他这个帝王宠着,给阿姁撑腰,相信很快就会恢复原样的。


    这几日格外繁忙的政务告诉尉鸣鹤,若无沈知姁,偌大的皇宫之中,没有一处能令他心神放松。


    心头的酸意平了些,尉鸣鹤又想起那一对金镶玉龙首宽齿梳。


    先前他只觉得平平无奇,现下倒多了一样评价:的确是个意想不到的生辰礼物,想一想也挺让人喜欢的。


    尉鸣鹤唇角添了一丝笑意:他几乎能在脑海中勾画出沈知姁拿着宽齿梳、笨手笨脚地要给他梳发的画面。指不定手上慌慌乱乱的,会不慎弄疼他,然后明眸盈水、软声温言地道歉。


    沈知姁细嫩的面颊上,会泛起粉霞般动人的神色。


    想着想着,那一抹笑意就如春风拂过,愈发和暖起来。


    心里面想得熨帖了,尉鸣鹤就弯下腰,预备亲手将沈知姁扶起。


    恰在这时,前往正阳门的众臣经过朝阳殿外。


    他们不复适才散宴时的笑语,保持着沉默,只用眼神交流,时不时将目光快速扫过朝阳殿。


    可走动时鞋底与石板的摩擦声难以避免。


    尉鸣鹤就见沈知姁浑身一颤,抱着食盒“噗通”一声跪下。


    有一缕柔顺的青丝撩过他伸出的指尖,带出帝王心中藏不住的怜惜。


    “臣妾今日贸然前来,除了祝寿之外,还有一事相求。”沈知姁压着嗓音,垂着头做颤音之状。


    “哦?爱妃有何事相求?”尉鸣鹤闻言挑眉,伸出的手收回,转而摩挲起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


    他盯着沈知姁低垂的后脑,面上笑意消散,语气却愈发温柔,甚至有了一分蛊惑的味道,很容易让听者产生“不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你”的错觉。


    “求陛下惩罚臣妾。”


    沈知姁这声极轻的呜咽,让起了失望之心的尉鸣鹤愣在当场。


    掌中摩挲的玉佩滑落,撞在缀着玉珠的流苏上,发出一声轻响。


    沈知姁无声地勾了勾唇,配合着肩膀轻微的抖动,继续“恳切深情”地请求:“臣妾得蒙圣恩,才能在瑶池殿安心养病。然而臣妾知晓,冒犯天威乃是大罪,即便已向陛下请罪,也不能轻易混说过去。”


    “臣妾心中惴惴,对陛下愧悔不已,故而请陛下降下惩罚。”


    “不论陛下如何惩处,臣妾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臣妾也会通过母亲告诫父兄,让他们感念天恩,日后必要在北疆安分守己,不会再有大逆不道之心。”


    言说


    到此,沈知姁将左手的指尖用力地掐入掌心。


    她抬首,带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美目,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绣着龙纹的长袖勾边。


    “臣妾只希望,陛下的处罚时,不要让臣妾见不到陛下。”


    “先前十余日未见陛下,臣妾……臣妾真的很想念陛下。”


    最后几个字时,沈知姁已是声如蚊蚋,泪如珠落。


    那泪如同落到尉鸣鹤的心头,划过两道清亮的泪痕,沾湿了原先的动容,变成沉甸甸的感动。


    胸腔中有难以遏制的跳动传来。


    让尉鸣鹤恍惚间回到了定情那日的“心如狸动”。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刚才福如海汇报的韦容华挑衅之言,再结合七日前请杀沈厉父兄的折子,心中对韦氏就升起恼火:后宫妃嫔怎么会这么快知道前朝的消息?可见韦氏搭上慕容氏之后,也不安分了。干脆把后宫改个名儿,给他们两家当情报网算了!


    有了这层猜想,尉鸣鹤心中的多疑症立刻就犯了:先是请杀沈厉父子,再行上奏处罚沈知姁,最后由韦容华告知沈知姁前朝之事,逼迫沈知姁为了父兄来主动请罚……


    如此环环相扣,宫里宫外联手,除了表面上的韦氏父女,内里必定藏着慕容丞相和慕容婕妤,其目的便是将沈氏一房赶尽杀绝,慕容氏在朝堂与后宫均为第一人。


    只要往后慢慢经营二三十年,慕容氏就能巩固根基,从先帝后期才立起的新贵变成长盛不衰的大家族。


    想到此处,尉鸣鹤的多疑症愈发加重:他宠爱沈知姁,这可是放在明面儿上的事情。慕容氏与韦氏明知此事,却还要设下此局,则是为了压制自己这个新帝,好架空皇权,制作傀儡!


    不过一瞬之间,尉鸣鹤就想了这么多,想得自己龙心一震。


    对慕容氏与韦氏生厌的同时,对沈知姁则更添心疼怜惜——先前疑似对沈知姁下药、与慕容氏有关系的李太医,尉鸣鹤可还记得呢。


    看着面前沈知姁的泪眼儿,尉鸣鹤心中又生出一点莫名的欣慰之感:莫约是真的知错长进了,说话不似从前那样直白,懂得婉转些了,会自请受罚来间接为父兄求情。


    而不是和从前那样,直愣愣地冲撞天子、质疑皇命。


    随后伴着的,是一股难言的庆幸:幸而阿姁是真的一片痴心,是真的爱他。


    否则他在这后宫之中,连个知心人都没有了。


    收回去的龙爪复又伸出,尉鸣鹤弯下腰,亲手将沈知姁扶起。


    沈知姁瞅准机会,又挤出两滴热泪,正正好落在尉鸣鹤的手上。


    起身时又故意软了双腿,险些再次跪倒下去。


    “朕是要罚你。”尉鸣鹤眼睫垂下,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湿意,喉头轻滚一下,内心的疼惜涩意如海浪一般翻涌:“罚你……在今晚服侍朕。”


    说罢,他双手一动,将略显慌乱、想要自己撑起身子的沈知姁横抱而起,在女郎小小的惊呼声中,大步往朝阳殿内走去。


    元子机灵地拿过食盒,和捧着扁木盒的芜荑站在一块儿。


    路过金侯时,尉鸣鹤一个眼风扫去,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吩咐过,若是阿姁前来朝阳殿,可以迎进内室等候。还有,方才阿姁瞥了眼金侯,就变得神色慌张,定是金侯厉声说了些什么。


    这样刻意为难主子的刁奴,打死也不为过。


    “拖出去。”尉鸣鹤懒得再落下第二个眼神。


    “陛下。”沈知姁一惊,想着自己的计划,伸手环住帝王的颈脖,故作亲昵地倚靠上去:“今日是陛下生辰,要开开心心的,这样后面一整岁都是欢悦无忧的。”


    “福如海。”美人的青丝缠落在颈脖,如极佳的锦缎,轻易就将尉鸣鹤的火气扑散:“没有下一回。”


    福如海当下就带着金侯叩首:“奴才多谢陛下仁德。”


    身后朝阳殿的宫人也跟着跪下。


    待龙涎香的味道散去后,福如海才缓缓起身。


    让元子与芜荑进去伺候之后,他转过身,对欲起身的金侯呵斥:“跪着!”


    “若不是有昭仪的面子,你现下已经丢了半条命了。”福如海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还有几分“果然如此”:“陛下说没有下次,那我便要狠罚你,让你长长记性。”


    说罢,他执起不离手的拂尘:“以一炷香的时间一算,昭仪等了多久,我便打你多少下,你服不服气?”


    金侯已经被尉鸣鹤那一眼吓得手脚发颤,此时也顾不得面子,结结实实地重新跪下:“服气、服气,徒弟多谢师父赐教。”


    然而随着拂尘挥动时的厉响、落在身上的疼痛感,还有四周盯着自己的目光,金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一点儿浅淡的后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报复式的野心——他不过是随风做了一点点的拜高踩低之事,让沈昭仪按照宫规,在殿外等候罢了。


    怎么只有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罚?


    更重要的是,他又矮了元子一头!


    慕容婕妤温和的话语又在金侯脑中响起。


    “小金公公,你可比小元公公强多了。本嫔要是福公公,只会选你当唯一的徒弟。”


    “可惜可惜,你比小元公公差了致命的一处——你没有像他一样,得到宠妃的青睐与机缘。”


    金侯覆在薄雪上的双拳握紧,手背上能看见青筋突起。


    他心中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坐上御前总管的位置,风风光光地在宫中生活!


    元子站在殿内,将金侯细微的举动都收入眼底,心中明白:


    现在正是金侯最低谷、最易被激的时候,若是能利用好,就能捉住金侯的错处,将他赶出朝阳殿。


    芜荑抱着扁木盒,嗅着从里面传来的淡淡白果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就明白了沈知姁那一句“在这皇宫之中,可不是只有妃嫔之间的斗争”。


    只要有利益冲突,就必定会有争斗。


    而娘娘说过,每次争斗,尤其是朝阳殿的争斗,都是可用之机。


    *


    朝阳殿是大定历代皇帝所住的寝宫,与寻常的宫殿有所不同。


    它并未有宫墙围着,而是用汉白玉砌成长长的台阶,将朝阳殿托起,预示着皇帝至尊至高的地位。


    所以沈知姁站在阶上等候的倩弱背影,是能被后头的朝臣妃嫔看到的。


    韦容华当即就笑哼了一声,对着身侧的英儿幸灾乐祸:“沈昭仪可真是个会触霉头的。”


    “早晨才听了我的话,没等万寿节过,这会子就来为父兄求情,且看陛下如何惩罚她!”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陛下,她就不信陛下还是轻拿轻放,只禁足几日就给继续送赏赐!


    最好直接将沈氏打入冷宫,省得一个罪臣之女,玷污了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


    散宴后,蓝容华走得最快,等感到不对后,已经走到了拐角处。


    素来冷冷的面上首次染上担忧。


    贴身宫女紫薇很是焦急:“沈昭仪定是听了韦容华的话后心中不安,又跑来为母家求情了。”


    “主子您最近帮了沈昭仪几次,等会儿龙颜大怒,指不定会牵连您呢。”


    说完这话,紫薇见蓝容华脸色不好,赶紧宽慰道:“不过主子不要过于担心,说不准陛下不生气呢。”


    “谁关心他生不生气。”蓝容华蹙起眉头,口中低声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沈昭仪。”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纯粹直率,重情重义。


    在这后宫之中,可怎么活得下来呢?


    *


    与两位容华截然不同,慕容婕妤和慕容丞相遥遥对望了一眼,心中直觉不妙。


    这种不妙感,可以追溯到今日晨起时,忽然流苏断裂、珍珠滚了一地的发钗。


    彼时黄鹂正在向慕容婕妤汇报,说茯苓悄摸来了兰心堂,想请主子的指示。


    说话间,那发钗就断了。


    “拿点银子打发了,让她继续在沈昭仪耳边吹风,吹到她父兄走的那一日。”慕容婕妤总是微笑的面容沉了下来,冷


    冷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心中莫名不安,只觉得今日要出些意外。


    须臾后,她重新笑起来:“快为本嫔梳妆,别误了时辰。”


    今儿是万寿节,沈知姁不在,那她就是后宫第一人,自然要精心打扮、好好表现,让所有官员的女眷,都看到自己端庄稳重的风姿。


    等和韦容华见面后,慕容婕妤就知道自己的打扮稳了:韦容华性喜奢华,每逢宴会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幸好生得一张富贵面儿,不然整个人就像是首饰盒成了精。


    “妹妹今日真美。”慕容婕妤打了招呼,内心笑眯眯:有个人作陪衬的感觉就是好。


    之后,两人结伴而行,先去颐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再由太皇太后带着为皇帝祈福,再去乾正宫看百官祝寿。


    当遇见冷面而来的蓝容华时,慕容婕妤那不妙的预感第二次浮现。


    “蓝妹妹与咱们顺路,不若一块儿走罢?”压下不安之感,慕容婕妤端起笑意,以婕妤之尊邀请蓝容华。


    也有借着两位容华,展现自己在后宫地位颇高的想法。


    “不必。”蓝容华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慕容婕妤,语调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我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走,也不想和不熟的人称姐道妹。”


    “若硬是要说,我比你大四个月,你该喊我姐姐。”


    说完,蓝容华选了条小道走了。


    慕容婕妤纵然自小被教导要沉稳冷静、八风不动,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由得气息加重,险些笑容消失。


    这蓝容华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后宫中的姐妹称呼哪里是按照生辰定的?


    只要你位份高、宠爱多,一大把的人会腆着脸喊你姐姐。


    韦容华这回看出了慕容婕妤的不愉。


    不过她的做法不是宽慰慕容婕妤,而是拉着慕容婕妤同仇敌忾,说起自己和蓝容华发生过的单方面口角。


    “姐姐你可不知道,那日我好心去探望沈氏,谁知被拦在外头,蓝氏瞧见了,还偏帮着瑶池殿说话。”


    “还有上回,我去御兽司定猫儿,谁知蓝氏也去了,还挑个普通的简州猫儿,真是没品味,到底是庶女出身。”韦容华撇嘴,很看不上蓝容华的高冷模样。


    她浑不知自己将同是庶女的慕容婕妤也说了进去,转而提起十月初一领份例时,蓝容华身边的紫薇帮着芜荑解围之事:“都说蓝容华性子孤傲,可如今看着就是表面功夫,内里还不知道如何讨好瑶池殿呢,连定国公府破落了也要继续卖好。”


    “蓝氏和沈氏都不是好人,害得我这几日抄经抄得手都酸了。”韦容华揉了揉手腕,委屈地嘟了嘟嘴:她是真被蓝容华的话给吓到了这几天都在认真抄经。


    慕容婕妤笑意变淡,没搭韦容华的话,而是想起从前朝传来的消息:靖文侯蓝氏最近颇得重用,隐隐与丞相府作对。


    再结合韦容华的抱怨,慕容婕妤生出了点不一样的看法:蓝容华如此举动,可能是得到了靖文侯的授意,图谋宫权的同时给丞相府添堵。


    想到这点,慕容婕妤心中轻啧:看来在宫权落到兰心堂前,对瑶池殿和凝碧阁都不能放松警惕。


    在慕容婕妤琢磨的时间里,韦容华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委屈和抱怨——她也不在意慕容婕妤有没有倾听,只是想找个听她话的人。


    “妹妹真是受委屈了。”慕容婕妤回过神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犯头疼了,勉强安慰了韦容华几句:“一会儿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她老人家得知你为她抄经祈福,肯定会喜欢的。”


    太皇太后喜欢,说不准就会在陛下面前多提她。


    韦容华想明白这个简单的逻辑,立刻就眉飞色舞起来:“今儿万寿节,我就不信沈氏还躲在瑶池殿里头!今儿宴席上那么多人,我看她如何撑得下去!”


    说话间,瑶池殿就在眼前。


    看到并肩而来的芜荑与福如海时,慕容婕妤心中一跳,第三次生出了不妙感。


    目光扫过木盘上一件栩栩如生的蝴蝶琥珀项圈时,慕容婕妤立刻就看向韦容华:她记得很清楚,这东西韦容华曾向陛下讨过,不过没成功,最后被塞了个不好看的昆虫琥珀。


    可惜慕容婕妤动作还是慢了,没能拦住韦容华的口无遮拦。


    直到现在,万寿节散宴,慕容婕妤看着高台上沈知姁的背影,有了今日最后一次的不祥预感。


    她微眯双眼,唇角边是固定的笑容,平静地看着沈知姁下跪,惊讶地看着尉鸣鹤横抱起沈知姁、大步入了朝阳殿。


    寒风忽然吹起,吹得外头众人心乱,纷纷挤眉弄眼,传达彼此的揣测。


    蓝容华露出笑脸,对紫薇道:“走吧,回去让司膳房煮个鲜虾锅子来。”


    “宴席上人语纷乱,都没吃什么东西。”


    慕容婕妤心头空落落地,生出一股子挫败感。


    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没有算计准确。


    她废了那么多心力,结果却不如她意,反倒令皇帝对沈昭仪更怜惜了。


    然而片刻后,慕容婕妤的唇角弧度更大了些:也好,总是顺顺利利地有什么意思。且看着吧,她可不觉得沈昭仪能守住手中的宫权。


    “沈氏她凭什么!”韦容华在一旁红了眼睛,满脸掩不住的嫉恨之色:“我与她同时入宫,家世容貌哪样差她?”


    “可陛下的赏赐与宠爱,永远都给沈氏!”


    “难道就凭她从前是华信公主的伴读,勉强算是陛下的同窗么?”


    “妹妹慎言!”慕容婕妤倒是被提醒了:华信公主与驸马,不就正在北疆么?陛下流放沈厉一家去北疆,究竟是看中北疆苦寒,还是别有深意?


    她一边想着要告知父亲此事,一边对韦容华道:“不论如何,咱们比起沈昭仪,都是后来者,谁知道当年陛下与沈昭仪的同窗情谊有多深呢。”


    含笑送走了若有所思的韦容华,慕容婕妤回到兰心堂,对黄鹂叹道:“韦容华只有在打听消息方面有点儿用处了。”可以为她节省点金银与时间。


    黄鹂挤了挤眼睛,偷笑道:“京城中谁人不知,虎威将军府可是豪富,连下人出手都阔绰得很。韦容华是家中的明珠,赏人都是用金子的。”


    就是不敢说韦氏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了。


    “今晚沈昭仪必定要留宿朝阳殿了。”慕容婕妤卸去拆坏,对着镜中微笑:“黄莺,你吩咐人去瑶池殿一趟,让茯苓寻个借口、避着人出来。”


    “你问问她,瑶池殿中有没有颇具姿色,同时不太安分的宫女。”


    沈昭仪自协理六宫以来,没有出过差错,单凭一个罪臣之女是无法夺过宫权的,可能还会起到反效果。


    就如今日这样,皇帝难以遏制地做出怜爱之举。


    倒不如先用一个想爬龙床的宫女,乱了沈昭仪的心神,让她自己退了宫权。


    毕竟对现在的沈昭仪来说,最在意、最依赖的一定是恩宠。


    半个时辰后,黄莺带回了茯苓的消息:“她说有个叫小文的,生得小家碧玉,很愿意为婕妤效忠。”


    慕容婕妤满意点头:“可有让她明日从沈昭仪嘴里打听今晚之事?”


    她倒是有些好奇,沈昭仪是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多疑的皇帝抛却怀疑,变得关心疼惜起来。


    “主子放心,奴婢该吩咐的都吩咐了。”黄莺奉了一碗甜牛乳:“您就等着明日吧。”


    然而慕容婕妤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沈知姁第二日也没回瑶池殿。


    *


    且说回朝阳殿。


    尉鸣鹤横抱着沈知姁,绷着脸,大步往最里头的寝殿走去。


    沈知姁的侧脸靠着尉鸣鹤的肩膀。


    故作亲


    昵的那一瞬过去后,留下的只有僵硬与不适。


    算上前世,除了重生前的那一次刺杀,她已经有十年不曾近身过尉鸣鹤了。


    沈知姁很庆幸,提前找诸葛院判开了药,又得了点拨,没了前几日强烈的不良反应。


    她掌心贴着尉鸣鹤的颈脖,能感受到帝王有力的脉搏跳动。


    配着鼻尖萦绕的龙涎香,让沈知姁恍若回到重生前的最后一幕——龙涎香和着血腥气,尉鸣鹤的颈脖上溅着鲜血。


    只差一点……她就能带着寡恩寡德的皇帝一起入地府了。


    恨意与杀意一点点勃发加剧。


    沈知姁用牙齿咬着颊内的软肉,用痛意将其压制住: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定国公府翻案,等那个孩子到来……


    “怎么了?”尉鸣鹤自是察觉到沈知姁的僵硬和莫名加快的心跳,以为是女郎心生羞涩,带着浅笑温声询问。


    沈知姁趁机抬首,容色瑟缩,浓密的眼睫像翩飞的蝶:“陛下,臣妾这样不合规矩……还请陛下将臣妾放下。”


    略一眨眼,眼角未干的泪就被重新挤出。


    尉鸣鹤现在满心的怜爱与几分的歉疚,哪里听得这些话?


    他愈发认同福如海的分析,觉得沈知姁现在对自己是又爱又怕,恐怕适才还受了金侯的刁难,才这样逼迫自己循规蹈矩、处处恭敬疏离。


    “胡说什么。”尉鸣鹤加快脚步,将沈知姁温柔放到龙榻上,再伸出手,力道轻柔给沈知姁拭去眼泪:“哪条宫规定了,朕不能抱自己的爱妃了?”


    看着沈知姁愣愣的模样,尉鸣鹤不由失笑,伸手捏了捏女郎的颊肉。


    随后无意识地抿了下唇:的确瘦了许多,面上都没什么肉了。


    和在朝阳殿又胖了一圈的牛乳团形成鲜明对比。


    “你应当知道,韦容华平日就爱说胡话来气你。”思虑一瞬后,尉鸣鹤决定对沈知姁直接点明宽慰:“圣旨已下,万万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他略加重了后一句的语气,意在委婉提醒沈知姁莫要再犯质疑圣旨之错。


    沈知姁听得明白,心中嗤笑,面上乖巧而痴情地点头。


    一双杏眼儿泛红,软着声儿抽噎:“臣妾多谢陛下。”


    “既要谢朕,那今晚就好好替福如海侍奉朕。”尉鸣鹤听到沈知姁仍自称臣妾,眉心一皱,但没有多说什么,也怕强行纠正反倒无效,只在心中轻叹道:慢慢宠着,很快便能回到从前。


    他带了些从前的亲密调笑,坐在沈知姁身边:“沐浴、点烛、值夜,你可都要做到。”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做好的。”沈知姁小鸡啄米似地点了几下头,而后在尉鸣鹤坐下的瞬间起身,一副慌乱不定的样子:“陛下刚从外头回来,臣妾、臣妾先让人去传热水,然后侍奉陛下沐浴……”


    “臣、臣妾还带了一碗亲手做的长寿面。”沈知姁将几分失落展现给尉鸣鹤看:“陛下沐浴过后,估计就变坨了……”


    “您、您到时候看两眼就好了。”


    尉鸣鹤还记得芜荑来告假时,有说瑶池殿一早就请御膳房会做面食的宫人去,看到食盒时心中就有所猜想。


    可亲耳听见沈知姁的话语,他的眼尾还是很愉悦地上挑了几分。


    不过还不到一瞬,就因着最后一句话而落下弧度。


    眼瞧着沈知姁低着头,闷闷说完话后转身要走,尉鸣鹤伸手捉住了沈知姁的手。


    刚触到指尖,就发觉女郎的纤手冰凉一片,没有半分暖和气。


    “元子,传热水。”尉鸣鹤俊眉皱起,握住沈知姁的双手,扬声吩咐了一句,又点名芜荑,让她准备炭炉和手炉,备下姜汤,给沈知姁驱寒。


    而后他才发觉,自己身上还穿着朝服,沾着风雪寒气。


    “朕去更衣沐浴。”尉鸣鹤觉得掌中的冰凉化了些,方松开手,预备着先除去身上的混杂味道:“朕很快的,必不会让这面坨掉。”


    “那、那臣妾去备香澡豆……”沈知姁紧走两步,一副要遵从惩罚内容、认真服侍帝王的模样。


    “怎么这么傻?”尉鸣鹤无奈一笑:“连朕逗你都看不出来。”


    他正了正声,干脆命道:“你在寝殿内取暖,将姜汤喝了,不许嫌辣。”


    沈知姁仰起一张娇面,杏眼在灯烛下盈着湿漉漉的光:“臣妾知道了。”


    她小心地看了两眼,有些犹豫而生怯地拉住尉鸣鹤衣袖,抿唇问道:“臣妾想要金侯进来伺候,陛下允准么?”


    尉鸣鹤从这句话中解读出委屈之意,结合先前的情状,对金侯愈发生厌。


    因幼时经历,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等胆大欺主的刁奴。


    那些嘲笑、欺负过他的宫人,现在全都在尚刑局生不如死呢。


    有了这几分的感同身受,他便对沈知姁柔声道:“你是主子,他是奴才,想怎么使唤都行。”


    在去往浴池的路上,尉鸣鹤心里松快了些,觉得沈知姁的询问,是一种好的预兆。


    ——从前阿姁也是这样,在他面前直话直说,不喜欢韦容华与慕容婕妤也不遮掩。


    他觉得这样的沈知姁,率直娇憨,很好。


    *


    金侯收到传唤时,正在朝阳殿外站岗,咬牙忍受着手臂上火辣辣的痛意,时不时转过头去,看是否有宫人在指着自己的嘲笑。


    福如海知道自己下了重手,有意让金侯回去歇息,顺便好好反思反思。


    可金侯自己不愿意。


    在他看来,若此时回去休息,那在旁人眼里,自己无法上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为着自己的前途,他怎么着都要站好今夜的岗,让朝阳殿的人看看,他依旧是御前大总管福如海的徒弟!


    得知是沈昭仪传召,金侯犹犹豫豫地进去,以为要遭受一番为难。


    结果只见灯下的美人娘娘喝着姜汤,对自己淡淡一笑:“听说金公公近日负责点香之事,那就为本宫点上韦容华进奉的白果香吧。”


    金侯一愣,行礼后去偏殿拿白果香丸。


    在回来的路上,金侯明白了沈知姁此举的用意:哼,沈昭仪这是提醒他,乖乖做点香的活计,别凭着韦容华和元子争呢!


    呵,等明日过后,他背后的可就是慕容婕妤了。


    怀着这点不忿,金侯特意将白果香点得浓了些,口中还道:“昭仪不知,陛下可是很喜欢韦容华进奉的这味香料呢。”


    自觉膈应了沈知姁之后,金侯带着莫名升起的斗志告退。


    沈知姁拿出自带白果香的寝衣,走到升起轻烟的错金螭兽大香炉旁,将金侯方才的表现过了一遍,发觉元子先前可能猜错了——将点香之事让给元子,可能并不是金侯有意陷害,而是福如海这个师父在其中做了安排。


    福如海并不希望有徒弟相互残杀之事发生,若有可能,他是想扶持元子和金侯共同上位的。


    想到这点,沈知姁面上带了点笑:福如海确实是个有点良心的好人。


    她专注思虑着此事,没听见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于是尉鸣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沈知姁抱着一套衣裳,在香炉旁乖乖站着,唇角微微上扬,是春日细柳一样的浅淡生姿。


    看得尉鸣鹤唇角轻扬,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凤眼一转,他看到了那套衣裳,心里就明白:宽齿梳只是明面上的礼,这套衣裳才是阿姁要送给他的真正寿礼。


    “怎么点了白果香?”尉鸣鹤闻到寝殿内的香气,眼底划过一抹疑惑之色。


    沈知姁受了点惊吓,杏眼儿圆溜溜,忙不迭背过身去,将怀中的寝衣收回扁木盒里,顺便故意留了一角,让尉鸣鹤看清上头的龙纹。


    尉鸣鹤心中好奇,但面上分毫不显,微扬着下颌,姿态矜持地在平榻上坐下,手轻轻放在小几上,带着不明显的暗示意味。


    “回陛下,宫中都说陛下近日得了白果香,所以臣妾就想闻一闻这是什么味道。”沈知姁瞥了眼尉鸣鹤的动作,将食盒捧到平榻的小几上,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涩,轻声笑道:“这白果香的确是新奇好闻,难怪金侯说陛下很喜爱。”


    “韦容华的确是为陛下着想,也很有品味。”


    后妃之德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宽容不妒忌。


    尉鸣鹤思及这点,再看沈知姁的淡笑,那股子没滋没味的感觉又从心头涌出。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阿姁怎么肯勉强自


    己说这样的话?


    她定会软哼一声,挑出这白果香千般万般的不好,偏眉眼灵动,像是挑剔又娇气的猫儿,让尉鸣鹤觉得娇憨可爱。


    他薄唇微张,正欲说自己并不喜欢白果香,却被眼前蒸腾起的热气打断。


    眼前白雾蒙蒙的一片。


    待热气消散后,尉鸣鹤就看到食盒里放着一小碗卧着荷包蛋清汤面,很明显能看出做面的人极不娴熟,面上疙疙瘩瘩的,还有点粗细不均匀。


    令尉鸣鹤复想起仲秋那日,沈知姁脸上沾了面粉的小花猫模样。


    神色一下子柔软起来。


    抬眼时,尉鸣鹤就看到眼前的女郎满眼的期许:“陛下,您愿尝尝么?”


    下一瞬,那星星点点光亮就黯淡下去:“万寿节刚散宴不久……是臣妾唐突了。”


    “阿姁的心意,朕自然愿意品尝。”尉鸣鹤拦住沈知姁伸出的手,确定比先前热乎许多后,才放下心来,将食盒中放着的银筷抽出。


    所谓长寿面,便是一碗只一根面条。


    尉鸣鹤轻轻夹起碗中面的一头,刚准备送入口中,就惊讶地发觉从碗底竟浮出来一个圆鼓鼓的饺子。


    未及询问,他就对上了沈知姁清凌凌的眼儿,有羞涩、怯意与温柔流淌其中。


    “臣妾答应过陛下,说立冬要给陛下包饺子吃,结果臣妾食言了。”


    “可惜臣妾浪费的面有些多了,不然还能多做几个。”


    尉鸣鹤凝视着元宝样的饺子。


    碗中源源不断升起的热气,忽地在他心中有了实质。


    一颗心如落暖流。


    这是被人惦念着的感觉。


    是尉鸣鹤从先帝、生母、太皇太后那儿都没得到过的美妙感受。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在将来,都不会有沈知姁之外的人给他。


    沈知姁,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尉鸣鹤就是眷恋着从前的沈知姁。


    骄傲而明媚,娇憨又纯粹。


    帝王神色恍然,只想道:他不想失去,这样爱他的阿姁


    第27章 掌控她越若即若离,狗皇帝就越觉亏欠……


    第二十七章


    在心绪震动之下,即便是心深如渊的帝王,也难掩眼中的动容之情。


    沈知姁看在眼中,定在心里。


    她这几日除了调养身子和对镜演戏之外,还确定了自己往后要走的路线——从尉鸣鹤的表现来看,他是心有愧疚的,也是心有所求的。


    从小缺爱的皇帝,最渴盼的,就是纯粹真挚、不含私欲的爱意。


    这是沈知姁之前给尉鸣鹤的。


    如今事变,沈知姁自是要将那颗真心收回,做出尉鸣鹤一开始预想的、谨守后妃之德的模样,偏又在细枝末节处显露出一点儿“痴情”,令尉鸣鹤在怅然若失、有所后悔的时候看到希望。


    毕竟他们从前那样相恋相许,轻而易举就能勾起尉鸣鹤对美好经历的回忆。


    兼之尉鸣鹤好权,将入寒冬,朝政繁忙,他必定心神受压,很需要纯粹情感的抚慰。


    沈知姁便是要用言语行动,不知不觉间影响尉鸣鹤的思绪,让他认定一件事情:若想重新获得自己最想要的真情,就要对沈知姁有所弥补。


    就如修补破镜,自是要摔镜人亲手来做。


    她越若即若离,尉鸣鹤就越想得到,也就……越觉亏欠。


    *


    尉鸣鹤动了筷子,第一次认真品味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汤面。


    真的是清水,而非平日里御膳房用撇了油的鸡汤做出来的清汤。


    荷包蛋煮过了头,里头的蛋黄有些许的噎人。


    唯一或许能夸的,就是面条颇具筋道,有一股五谷杂粮特有的淳朴美味。


    “很好吃。”尉鸣鹤认认真真吃完了,甚至有点儿意犹未尽。


    他用难得真诚的口吻夸赞道:“这是今日,朕吃到最好吃的膳食。”


    说罢,尉鸣鹤含笑望向沈知姁,眼底有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期待:


    皇帝期盼着沈知姁能和从前一样,得他一句夸奖,就露出腼腆的笑意,玉面生红,如一朵芙蓉著秋雨。


    然后双手托腮,笑盈盈地反复询问,一定要心上人多夸自己几句。


    让尉鸣鹤喜欢得不行。


    然而不随他愿。


    沈知姁笑是笑了,也轻含几分羞意,但更多的是不相信的自惭之意:“臣妾多谢陛下夸奖。”


    “但臣妾自知,比起御膳房的人,臣妾做的哪里能入口?还做了……做了那么久。”


    说罢,沈知姁就垂了脑袋。


    沈知姁越是这样,尉鸣鹤内心的歉疚和懊悔就越深,从几丝结成几缕,又渐渐凝成亏欠之感。


    他放下帝王的矜傲,主动拉过沈知姁,让她紧贴着自己坐下,又伸手理了理美人有些散乱的鬓发,嗓音温润柔和:“术业有专攻,阿姁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是朕来做,指不定连面都揉不起来。”


    沈知姁弯起秀眉,有些紧张地抿唇一笑,然后不自然地侧过脸去,很有些不习惯的模样。


    实则在心里冷漠嗤笑:你是自诩至尊的皇帝,高高在上,即便是有机会,也不会去厨堂膳房沾染油烟的污浊气息。


    尉鸣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想道:这场景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阿姁必定会笑眯眯地说自己不信,然后在他怀中缠成一团春水,眨着眼儿,软着声儿,撒娇卖乖地说想吃帝王做的。


    正叹着气,他就看到沈知姁抬起手,抚了抚自己刚刚碰过的鬓角。


    娇面上的红晕染开许多。


    这个细节落入尉鸣鹤眼中,让他颇为高兴地勾起唇角:“朕方才沐浴时,算了算时间,要是后日初十送你去见沈夫人,恐怕有些来不及,而且会有些招眼。”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观察着沈知姁的神色。


    话音未落,沈知姁就抬起双眸,明瞳中有秋水潋滟,在眼底缓缓堆积。


    “陛下方才才说,圣旨不会朝令夕改。”沈知姁话中带着盈盈哭腔,呜咽出声,娇怜动人:“君言也应该……应该是这样的。”


    她因焦急而身子前倾,蜷缩在身侧的手拉住了尉鸣鹤的衣袖。


    用金线勾边的袖口有些凉。


    沈知姁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动作,像极了勾住帝王、投怀送抱的模样。


    “所以……朕预备明日就安排你悄悄出宫一趟。”尉鸣鹤薄唇扬起,话中带笑,很愉悦地直起身,将半入自己怀抱的美人整个轻揽在怀中。


    格外想念的温香软玉入怀,尉鸣鹤感到格外满足,语气愈发耐心:“明日朕打算以你身子不适为由,暂时留在朝阳殿。等用过午膳、宫里最清净的那个时段,再着人送你去定国公府。”


    “芜荑就不跟着你去了,她在午膳后直接回瑶池殿,正好假装你也回去了。”


    “只是宫规为重,你只能去一个时辰。”


    他一顿,思索一番后补充道:“这件事情,朕会交给……元子去做。”


    福如海的确快撑不住了,他要赶紧确定一个忠诚可用的人,笨点儿倒是没关系。


    “阿姁觉得如何?”尉鸣鹤对沈知姁低头浅笑,虽是询问的言语,可里头藏着不容置喙。


    确定自己仍能见到母亲,沈知姁内心欢喜,面上也不自觉地溢出甜笑。


    闻得尉鸣鹤的询问,她就借着这甜笑,对尉鸣鹤赧然细声:“陛下的安排肯定是最好的。”


    “臣妾不会像从前那样冲动了。臣妾往后会多从陛下的角度来想,好理解陛下的苦心与不易。”


    “就像……就像臣妾在话本上看的那样,天下有情人都是心意相通的。”


    这话若放在别人身上,尉鸣鹤只会不屑一顾,转而觉得此人有揣测、窥探帝心的嫌疑。


    然而沈知姁这样说,尉鸣鹤却听得心头一动,凤眸中泛起一丝光彩:果然,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只要他宠着、迁就着、关怀着,就能如从前一样。


    沈知姁抓住这一瞬,用水雾濛濛的眸子看向尉鸣鹤,双手轻轻攀着皇帝的肩,语气中满是犹豫与哀伤:“臣妾斗胆,想问陛下一件事情。”


    不是疏远卑离的“求”,而是带了依赖意味的“问”。


    尉鸣鹤长眉微挑,自认为心有灵犀地道出沈知姁未说的话:“阿姁可是想趁着明日出宫,送一些银票给沈夫人?”


    “陛下圣明。”沈知姁前头故意“远”了好几次,到了真正要利用尉鸣鹤时,就该“近”一些。


    她攀着男子肩膀的手微微握起,带着点颤意,呵出的气像是落在肩上的羽毛,搔在尉鸣鹤的耳畔,轻而痒:“臣妾不会用陛下给的赏赐的,臣妾会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份例。”


    依据宫规,三品婕妤的年例是六百两,二品昭仪的年例为八百两。


    沈知姁做了四个月的婕妤,升昭仪也已经六月有余,一点儿不用份例的话,能攒下来六百两。


    乍一看是挺多的,然而去北疆路途遥远,两月为期。再加上沈厉父兄从前在朝中秉公办事,结下不少梁子。


    一家子要想平平安安到达北疆,一路上少不得打点。


    等到了北疆,手中顶多也就剩下一二十两,这还是轮流看押的官吏见好就收的情况。


    尉鸣鹤低首沉吟了片刻,抬眸时就见眼前的女郎垂头丧气,蝶翼一样的睫上缀着晶莹的泪珠,如秋日清晨被霜露打湿了翅膀的雏鸟。


    “朕还记得,沈夫人从前照顾过朕好几次。”尉鸣鹤望着沈知姁复又抬起、闪着光亮的眼,忍不住也跟着双眸微弯:“朕便给沈夫人四百两银票,给你凑个整儿。”


    这当真是意外之喜。


    沈知姁的眼角眉梢蓬勃出真心实意的笑,眼睫上的泪扑闪扑闪。


    她先是向前俯身,一副要完全扑进尉鸣鹤怀中的模样。


    却又在半途生生止住,从帝王怀中起身,规规矩矩地对尉鸣鹤行万福礼道谢。


    臂弯中的一团软香消散,尉鸣鹤抿了下唇角,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腿。


    意思是让沈知姁坐过来。


    沈知姁假装抹泪,没看见尉鸣鹤的动作,转而走向方才放了扁木盒的案桌。


    她趁着背对尉鸣鹤的这段时间,轻呼一口气,放松几瞬后,就敛起细眉,容色重新显露出感激与羞赧。


    “这是臣妾给陛下的贺寿礼。”沈知姁将盒盖打开,特意走到灯烛下递去。


    一双明眸映着烛光,眼底一闪一闪的。


    很容易让人以为,眼前的美人对自己满是倾慕。


    更遑论尉鸣鹤这样自负的帝王。


    虽没得沈知姁重新入怀,但尉鸣鹤的心情重新晴朗起来。


    甚至接过木盒时,心底有几分期盼与激动。


    将盒中明黄的软绸展开,尉鸣鹤就发觉是一套双龙贺寿寝衣。


    比起尚衣局做的,这套样式格外简单,没有暗纹,没有镶边。


    可拎起细细看一遍,就知道这寝衣针脚细密,肩颈处做的格外舒适柔软,足见做衣之人在缝制时,是多么地用心。


    这还是尉鸣鹤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衣裳。


    生母李氏是从来没做过这些的,她只在乎能不能利用自己儿子获得先帝的宠爱。


    太皇太后对重孙们自然关爱,却也没细心疼爱到这种地步。


    *


    尉鸣鹤至今记得,他三岁时,年岁相近的八皇子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衣裳。


    锦缎是先帝亲自赏的,针线是其母良妃亲手缝的。


    他羡慕极了,跑到李氏面前说起此事。


    却得了李氏不耐的推搡:“有本事你也得了你父皇的疼爱,自己将进贡的蜀锦给赚来!”


    “你瞧瞧人家八皇子,一出生就给生母带来了妃位,带来了宠爱,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李氏说这话时,浑然想不起一个事实:良妃是正经选秀进来的贵族女子,素性温和,颇得先帝尊敬。而她自己呢,是个空有美貌、魅惑圣上、背主忘恩的宫女,还受了冯皇贵妃的仇视。


    李氏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已经是先帝看在尉鸣鹤的份上、给李氏最大的恩宠了。


    可李氏看不懂这些。


    她当初假冒皇贵妃侍寝时,就一心想着荣华富贵,想自己高高在上每天受人跪拜,想自己备受宠爱,连冯皇贵妃都要避让几分。


    谁知她有惊无险生下皇子,最后却只是个六品才人,比之宫女时期,只能说是温饱不愁,比起自己的想象还是差距甚远的。


    想到这,李氏就指着尉鸣鹤嚎啕大哭起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灾星!”


    说罢,她就带着尉鸣鹤去了浴间,让宫女准备一桶凉水。


    三岁的尉鸣鹤并不吭声,对于下面的事情他已经十分熟悉:他会被生母淋上凉水、推到窗口吹风,等到他开始发热后,李氏就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给他换上干净衣裳,做一副慈母的样子去请先帝。


    先帝基本是勉强来坐一会儿,不咸不淡地问几句,然后挥挥袖子离开。


    李氏失望过后,又会将怒气转移到尉鸣鹤身上,说他不争气,强逼着他熬夜诵读。


    “你要做他最出色的儿子!你要继承皇位!”


    “哈哈哈!然后你要封我这个生母为太后,再将皇贵妃、良妃、霍昭仪这些贱/人全都处死!”


    李氏贪婪而癫狂的模样,仍旧深深印在尉鸣鹤的记忆中,包括做皇帝的执念。


    亲眼看着李氏咽气的那一日,尉鸣鹤没有半点悲伤,只觉得很高兴。


    他第一次用手抚生母的脸,嗓音冷淡:“虽然你从没给我庆过生辰、做过衣裳,但我这一刻很感谢你。”


    “感谢你的死,会为我带来皇帝的怜惜关注和皇贵妃的倒台。”


    这是尉鸣鹤遇见沈知姁前,最愉悦的一段记忆。


    *


    心绪缓缓回笼。


    尉鸣鹤凤眸缓缓眨动两下,带笑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寝衣上。


    胸腔原就流动的暖意更甚。


    恍惚间有轻微到难以察觉的遗憾,在这一瞬间被沈知姁弥补。


    满足喜悦之感油然而生。


    “阿姁,我很喜欢。”自定国公府事发以来,尉鸣鹤第一次对沈知姁自称“我”。


    好似回到了刚入宫时,他与沈知姁浓情蜜意的模样:“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祝寿礼物。”


    “阿鹤喜欢就好。”沈知姁顺势改了称呼,上前两步,蹲下身来,轻轻伏在尉鸣鹤的膝头。


    女郎纤薄柔软的细腰伏下,偏起的侧脸却是甜润娇艳,眼角眉梢染着浅粉,满是轻拂过的春意。


    透过盘起的青丝,帝王能窥见女郎纤细如玉的颈脖,窈窕起伏的曲线。


    这样柔顺依恋的姿势,能最大程度上激发一个男子的保护欲和拥有欲。


    于本就有愧的尉鸣鹤而言,更多几分歉疚。


    他伸出手,欲要扶起沈知姁,口中温声安慰。


    可沈知姁在同一时间出声,打断了皇帝的话:对尉鸣鹤这种寡恩寡德的人来说,一旦宽慰愧疚的话说出口,那心中的歉意就如同被打翻的茶盏一样,“啪”地一声就碎没了。


    只有让他不说出口,始终牢牢困在心里,才能在需要时用言语行动,引诱出愧意,再一点点增加。


    沈知姁浓长的眼睫上,盈出几分泪光,嗓音带着说不出的凄婉:“我在病中读到了一句诗。”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伴着吟出的诗句,她缓缓抬起杏眼,眼眸入春水一样清澈,映着尉鸣鹤的面容。


    眼底是浓烈到颤抖的真挚爱意,还有纯粹的依恋与倾慕。


    对自小就没拥有过的纯粹情感的尉鸣鹤来说,沈知姁眼底的情绪,是他梦寐以求、最为渴盼之物。


    他是帝王。


    尉鸣鹤自认有权拥有天下万物万情,后宫中亦不会缺少对他敬畏爱戴的妃嫔。


    她们就如李氏一样,会爱皇帝的权势,会爱皇帝的富贵。


    然而私下里,只对尉鸣鹤这个人抱有纯真爱意的,惟有沈知姁一个。


    原来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令人厌恶、受到捆绑的。


    经过适才长寿面、饺子与寝衣的温暖动容,尉鸣鹤就更难放手这份爱恋,只想长长久久


    地拥有。


    ——这也是沈知姁今夜,苦心演戏想要得到的结果。


    她要将这份难以割舍,在今日埋进尉鸣鹤的心中,与愧意相辅相成,渐成扎根的大树。


    尉鸣鹤深邃的凤眸染上亮光。


    沈知姁抓住这一瞬,在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情难自禁”地哽咽道:“我如今,只剩下阿鹤了。”


    “不要不见我,也不要……不理我。”


    愧悔与疼惜在这一刻,于尉鸣鹤心中到了顶峰。


    他伸手掌住沈知姁单薄的肩,将人慢慢扶起,不自觉地就允了承诺:“我怎么会呢?”


    “你入宫那一日,我便说了,我会一辈子护着你、待你好的。”


    如今尉鸣鹤重说一遍,比之当初更多几分真切。


    沈知姁得了这句话,顺势起身,不过并未如尉鸣鹤所愿,坐回怀中,而是在他身边坐下。


    仍被尉鸣鹤握住的肩轻轻颤抖,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有阿鹤这句话,我便再也不怕了。”


    尉鸣鹤眼帘微垂,想起适才沈知姁处处小心的模样。


    心底就是一叹。


    眼见尉鸣鹤又有说愧的意思,沈知姁忙带泪含笑,软声期盼道:“阿鹤要不要试试这套寝衣?”


    “好。”尉鸣鹤哪有不应的道理,当下就起身,唤来宫人服侍更衣。


    离开时脚步一顿,用温热的掌心贴了贴沈知姁的颊。


    女郎的颊仍有些微凉,让尉鸣鹤轻轻蹙起眉头。


    “福如海,让小膳房为昭仪做一碗姜汁牛乳。”尉鸣鹤格外贴心地嘱咐:“你每日都用些,对身子有好处。”


    见沈知姁乖乖应下,尉鸣鹤心情大好,转身去专做遮挡的屏风后试衣。


    等到尉鸣鹤的身影消失后,沈知姁缓缓呼出一口气,用自己的手托住双颊,缓了缓方才被贴时的不适之感。


    还好,还好,是完全可以忍耐、不打扰演戏的地步。


    再想想那一匣子一匣子的金银,缓解之效奇佳。


    芜荑端着姜汁牛乳进来,颇为紧张地打量了沈知姁两眼,见自家娘娘毫发无伤、面色平静,这才松一口气,将牛乳送上,担忧问道:


    “娘娘,陛下可将长寿面用了?”可有、可有吃出什么不对?


    “用了,他还说你的手艺甚好。”沈知姁瞥了眼外头,见只有元子远远站着,眼底就划过一丝狡黠,压着笑对芜荑说话:“若有下一次,恐怕你又要受累了。”


    “既要帮着做,又要吃我那难吃的成品。”


    “娘娘做的面很好吃!”芜荑可见不得沈知姁自嘲,当下就正色了几分,心里为沈知姁的话紧张起来:要是被陛下发现,可是欺君的罪名呀。


    看沈知姁浅浅一笑,心中那几分担忧瞬间释然:横竖做长寿面时,小膳房只有她和娘娘两个人,旁人也不知道那长寿面出自谁手。


    说话间,外头传来几分动静。


    沈知姁对芜荑速语:“你去找元子问一问,问他手上是不是还留着前段日子、做点香时的香盒。”


    在金侯点白果香的时候,沈知姁就注意到,他手中拿着的是个新香盒。


    一方香盒可放十颗香丸,可朝阳殿点白果香的次数,绝没有十次。


    “若是他有,让他好生收着。”沈知姁眼底划过一抹光亮。


    她话音刚落,尉鸣鹤就带着笑意进来。


    借着最后一口姜汁牛乳,沈知姁将神色调整为明媚的欢喜:“阿鹤,你觉得如何?”


    她将空碗放到芜荑手中,转身迎了上去,作惊喜状将尉鸣鹤围着看了一圈,最后伸手拉着袖口、仰着面儿:“穿着可舒服么?”


    这模样落在尉鸣鹤眼中,就是十足的娇憨可人。


    他一挥手,屏退众人,携沈知姁至床榻上,凤眸上挑,露出个极贵气迷人的笑:“穿着贴身又舒适。”


    适才换衣时,他特意找了擅长缝制的宫人来检查,确认了是不擅女工的人、花了极长的时间认真做的。


    尉鸣鹤满意极了,忍不住说道:“往后每日我都穿着。”


    “阿鹤忒不爱干净了。”较之方才,沈知姁笑盈盈地“嫌弃”道:“哪儿能每日穿同一件?”


    她的樱唇一张一合,莹润可爱。


    “那阿姁再为我做一件。”尉鸣鹤心中一动,上身前倾,在沈知姁的唇上落下极轻的一吻。


    较之先前,沈知姁此时已自然放松许多。


    她扮演着从前的自己,娇羞地扭过身去:“我手慢,你可要等明年万寿节了。”


    “能再得一件,等多久都是值得的。”尉鸣鹤眼中已有情。动,动作轻柔地剥去沈知姁的外衣。


    当看到沈知姁颈间的璎珞银项圈时,他动作一顿,眸光更柔和了三分:“你竟还留着?”


    这是他初识沈知姁那年,送给她的十岁生辰礼物。


    对十三岁的尉鸣鹤而言,是用光体己才买来的贺礼。但对定国公府而言,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银项圈罢了。


    如今再见,尉鸣鹤更觉沈知姁的赤诚。


    “阿鹤送我的东西,我都好好收着。”沈知姁摸了摸项圈上的暗盒,抬眸注视着眼前的帝王,容色深情。


    她的指尖感受着项圈的微凉,还有暗盒中催酒丸滚动时的轻响。


    沈知姁的笑容愈发如蜜,主动抬手揽住尉鸣鹤的颈,轻轻地摩挲。


    感受到帝王随着自己动作而渐深的喘。息,沈知姁涌出一股新奇。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尉鸣鹤。


    就好像……她能这样,掌控着天子。


    真奇妙。


    看来她今日精心设计的言语举动,已经初有成效。


    明日一早,她还有个“惊喜”送给他呢。


    第28章 入眠青木香,会致人胸闷呕吐


    听得沈知姁的深情软语,尉鸣鹤眸光闪动,更为温柔。


    “阿姁……”


    他低声呢喃着,却在看到沈知姁膝盖时,有了些许的怔愣。


    女郎白如凝脂的膝盖上,淤着两团青色。


    这青色其实偏淡,单看并不严重,可沈知姁自小肤白,衬在玉肌上就格外醒目。


    沈知姁自己都愣了一下,而后细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在朝阳殿前请罪的时候,跪得那一下导致的。


    “怎么不说?”尉鸣鹤拧起眉头,去平榻旁的小柜中拿膏药,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心疼。


    他将沈知姁的双腿摆正,挽起袖子,要亲自为沈知姁上药。


    沈知姁咬起唇,拦住尉鸣鹤的动作,小声道;“一点儿都不疼的……我自己来就好了,不用麻烦阿鹤。”


    “若真不疼,你怎么会咬着唇?”尉鸣鹤将沈知姁的伸来的手拦下,极不赞同:“你别当我不知道,你每回忍痛的时候,就是这样。”


    “再者,不过抹药,哪里麻烦了?我记得你十二那年,与华信学骑马,不慎掉下来,磕破了掌心,不也是我为你抹药的么?”


    说罢,他用指尖挑出药膏,在两团青色上小心抹匀。


    沈知姁保持着咬唇的模样,目光淡淡地瞥到尉鸣鹤映在墙上的影子。


    尉鸣鹤沐浴后松了发髻,模糊的影子中只能看见他的长发与鼻梁。


    帷帐上挂着两个求平安顺遂的三角香囊,还是沈知姁重阳时亲手系上的。这两个三角影儿也被烛火照在墙上,正巧落在尉鸣鹤影子的头上。


    只看墙上的影子,竟像是化了形的犬妖。


    沈知姁心中冷笑:可不是么,尉鸣鹤就是一条为皇权恩将仇报、薄情寡义的恶犬。


    对付恶犬,只能驯服。


    等尽其用之后,再挫骨扬灰,以绝后患。


    然而面上,沈知姁带着感动与怯意,应着尉鸣鹤的问题:“现在阿鹤是天子了呀。”


    她要扮演深爱尉鸣鹤的自己,也要在细枝末节处注意尉鸣鹤所在意的地方,譬如皇权与威严。沈知姁亦是用这点不同,时时刻刻地唤起尉鸣鹤心中的亏欠。


    “在外头,你我是皇帝与妃嫔。然而私下里,你我依旧是阿鹤与阿姁。”尉鸣鹤听到沈知姁的话语,心下一片宽慰,暗自点头:经过这一遭,阿姁知晓了规矩与分寸。但有一点不好,便是


    知道得太过了。


    嗐,到底是他之前太失望、举动太冷漠的缘故。


    沈知姁继续假装动容,深情款款地对上尉鸣鹤的双眼,两泓秋水弯弯。


    说话间,尉鸣鹤就抹好了药,再起身去浣手、吹烛。


    只留下靠近门口的两盏高脚灯,隔着帷帐暗暗地燃亮。


    龙涎香复又浓郁,在清苦的白果香中格外突出。


    沈知姁悄悄地攥紧了身下的薄锦,做好侍寝的准备。


    思绪下意识地飘到前世那个无缘的孩子身上,心中涌起几分期待。


    然而出乎沈知姁的意料,尉鸣鹤只是单纯拥她躺下。


    “果然瘦了一圈。”尉鸣鹤用手掌握了握沈知姁的腰身,将怀中人怜惜地搂紧了一圈:“你今日没见到牛乳团,它挑嘴的很,来朝阳殿后又胖上许多。明日你一见它,估计一时间都认不出来。”


    动作间,他还不忘提醒沈知姁:“睡觉时小心些腿上,可别蹭掉了药膏或者不慎被床磕到。”


    尉鸣鹤知道,沈知姁的睡姿向来不算规矩。


    “好,多谢阿鹤体贴。”沈知姁将脸容半埋在尉鸣鹤怀中,再借披散的青丝掩住大半神色,语气依旧绵软,还多了一点儿依赖与亲近。


    “今日听你吟了句诗。”尉鸣鹤听出女郎语气中暗藏的眷恋,带着笑与沈知姁说话:“记得在上书房时,你对诗书文学不大有兴趣,没想到现在也能说出两句。”


    沈知姁点了点头:“是养病时觉着无聊,索性选了阿鹤提到过的几本书来读。”


    尉鸣鹤微愣,旋即想起自己在中秋宴会上,和慕容婕妤对诗时,说起过这些。


    他不免心中微涩:那时慕容丞相表了忠心,他就有意给慕容婕妤脸面,忽略了旁边的阿姁。想来阿姁当时心中并不好受,却一声不吭,选择自己读书。


    “那些书诗句甚美,但过分囿于闺阁了。”尉鸣鹤顺了顺沈知姁的青丝,想着她身在后宫,而自己日理万机,不能事事有所照应,就开口道:“明日你回去时,去书架上拿一些有关策论的书读一读。”


    他说起今日韦容华透露前朝奏折之事:“往后遇事可不能吃暗亏。”


    若他是阿姁,定要现场将韦容华以“私通前朝”的罪名给扣下,再押去朝阳殿或是颐寿宫,怎么着都要让韦容华吃点苦头。


    只有阿姁这样傻乎乎的软性子,才会自己一个人惶惶不安,选择独身请罪、扛下所有。


    因事关前朝,尉鸣鹤说得格外隐晦,说完后还担心沈知姁听不明白,低首观察了一下沈知姁的神色。


    沈知姁趁机仰头,眼眸明亮,乖顺懂事地点着下巴:“我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阿鹤么?”


    多思多想的尉鸣鹤立刻想起金侯的为难,不光应了,还说沈知姁能和从前一样,能进殿内等候。


    他低首在沈知姁额上浅亲一下,特意添了一句:“要是受了委屈,也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阿鹤最好了。”沈知姁露出个甜笑,在尉鸣鹤的唇角极快地印了一下。


    她双手轻抚上尉鸣鹤的胸膛,心中格外轻松:今日来这一遭,不光成功引出尉鸣鹤对自己的亏欠和执念,还将后宫争斗在他面前过了明路、能动用属于皇帝的帮助。


    毕竟她之前是真不懂这些,也不会病了一遭就突然开窍、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倒不如顺着尉鸣鹤想法,让自己要在尉鸣鹤的“帮助”与“教导”下,一点一点地成长起来。


    随着沈知姁思索时轻抚的动作,尉鸣鹤吐息霎时间就加重了些许。


    “那日诸葛院判来,说你病得很严重,要好生将养,我当真是吓了一跳。”他捉住沈知姁的手,将其握在掌中,口吻中带着一丝后怕与遗憾:“听诸葛院判说,阿姁还问了有关孩子的事情?”


    “是,我想与阿鹤有个孩子。”沈知姁说得格外真诚,眉目间的光亮愈发熠熠。


    察觉到尉鸣鹤复落下的目光,她敛了那几分亮色,转而化成忧愁:“只是院判说,我这身子不争气,怎么也要养上两年。”


    “事关你的康健,可万万不能马虎。”尉鸣鹤也很想拥有孩子,尤其是沈知姁生的:“明儿范院使回来,我让他和诸葛院判一块儿,给你配一张既能避子、又能调理身子的方子。”


    他看到沈知姁眉尖的忧色,想了想允诺道:“要是阿姁这两年实在想孩子,宫中又有皇嗣诞生,我便将这个孩子过继到你名下。”


    “正好能让阿姁适应一下带孩子。”


    尉鸣鹤仔细算了算可行性:依据大定宫规,除非皇帝特许,否则只有二品主位以上才能亲自养育皇嗣。即便加上开春大选会册封的秀女,两年内满足主位这一条件的妃嫔,估计只有沈知姁一个。


    要是韦氏与蓝氏有孕,诞下皇嗣后将她们卡在三品婕妤的位份就行了。


    至于慕容婕妤……呵,只要慕容丞相还在前朝意欲揽权,那慕容氏的女儿这辈子都没可能怀上皇嗣。


    想完后,尉鸣鹤就看到沈知姁满面震惊,忍不住勾唇轻笑:“怎么这副表情,可是欢喜坏了?”


    “听到阿鹤这样的承诺,我是高兴的。”沈知姁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不忍:“可是我觉得这样母子分离,恐怕不大好。”


    尉鸣鹤对此倒是无感,但觉得沈知姁蹙眉的样子甚是可爱,便顺着话茬往后说:“阿姁果然善良体贴。”


    “阿鹤明日还要早起,先睡吧。”沈知姁面露羞涩,转过身去,一副受不住夸赞的模样。


    实则在转身过后,笑意一点点淡去。


    尉鸣鹤一时兴起,提及了皇嗣过继之事,倒是令沈知姁转而想起一事:


    莫约就是在今年年底,慕容婕妤举荐了自己宫中一位美貌的宫女,不久后,宫女就被诊断有孕。


    七个月后,那宫女会受惊早产,留下身子孱弱的皇长子后,就撒手人寰。


    皇子虽不大好,但占了一个“长”字,愿意抚养的妃嫔不在少数,尤以慕容婕妤优势最大。


    可尉鸣鹤并未选择交由慕容婕妤抚养——他甚至带着皇长子来过瑶池殿一趟,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前世沈知姁刚刚“病愈”,整个人都浸在哀伤中,再一次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帝王的服软,也错过了第三个翻身之机。


    兜兜转转,大皇子最终由蓝容华抚养。


    沈知姁没了睡意,一边握着暗盒,一边暗自思索。


    若是可以,她得去查一查兰心堂的宫人。


    *


    今夜在寝殿外站岗的共有三人:福如海、芜荑与元子。


    见寝殿内灯烛稍灭,福如海略松了口气,对芜荑道:“姑娘近日服侍昭仪辛苦了,可要去偏殿歇着,待娘娘明个儿起来,我再去唤姑娘。”


    芜荑想着沈知姁的计划,浅笑着摇首,关怀起福如海来:“我不打紧,精神头还足够呢。福公公今日才是劳累,这儿有我和元子就足够了。”


    福如海瞥了眼站直成木板的紧张模样,甩了甩拂尘:“元子年纪还轻,我至少得再带他一年,我才放心。”


    话中就是定了元子为接班人的意思。


    毕竟金侯今夜在尉鸣鹤面前留下了无可翻身的坏印象。


    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直接尽心培养元子。


    至于金侯……等过上一个月,给他找个清闲的好差事吧,也不枉师徒一场了。


    元子闻言自是欣喜,不过片刻后就正色行礼,表示自己会知恩图报,还颇孝顺地将自己怀中放着的手炉塞到福如海手上。


    芜荑在一旁含笑看着。


    三个人值夜倒也不枯燥。


    莫约一个时辰后,元子第十次抬眼看向殿内,见里头毫无动静,就犹犹豫豫地询问福如海:“师父,怎么陛下与娘娘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也没有叫水?”


    这虽是他第一次在殿内值夜,可也知道些流程,侍寝之后,里头的主子们是要叫热水的。


    “这就说明,陛下与娘娘说了一会子话,直接入眠了。”福如海知道尉鸣鹤是个有


    气必发的脾气,看寝殿中平和一片,心下格外轻松。


    他一转头,见元子满面疑惑,不由轻笑,用拂尘点了点元子的肩膀,甩了个眼神过去,低声道:“对于天子来说,让妃嫔侍寝并不是难事。可若是天子能心甘情愿地陪着哪位娘娘说夜话,那可就十分难得了。”


    陛下心中还是有沈昭仪的。


    看了眼在对面眯觉的芜荑,福如海也预备着睡一会子,临睡前还提点了元子一句:“明儿你早点醒,去御膳房走一趟,要陛下和昭仪素日爱吃的样式。”


    说罢,福如海就抱着对退休生活的美好期许入睡。


    直到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有人唤他名字。


    福如海一个激灵,醒来后发觉天色微亮,还不到起身的点儿。他转头一扫,差点吓得跳起来——芜荑和元子竟都不见了。


    来不及细思,福如海先从地上抓起拂尘,推门进了寝殿。


    寝殿中尚有白果香的气息。


    “陛下……”福如海行礼动作还没做完,就被尉鸣鹤打断。


    “沈昭仪呢?”怀中空落落地帝王心情十分不好,冷冷地盯视着有些慌张的福如海:“你在外头值夜,竟不知道?”


    那目光如针如刺,扎得福如海两股战战:他总不能说,昨夜过于放松,睡得有些死了吧?


    就在福如海犹豫是不是要以死谢罪的时候,殿门传来些许动静。


    尉鸣鹤循声望去,就见沈知姁青丝披散、唇色苍白,行走时竟要芜荑和元子两人扶着。


    他立刻起身,大步行至门口,伸手扶住沈知姁,神色关切:“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沈知姁憔悴着一张粉面,抿起唇就要摇头。


    颈间的璎珞项圈随她动作轻响,似乎轻了些分量。


    芜荑照着计划焦急出声:“陛下,娘娘适才醒了,说胸闷想吐,又不想打扰陛下,所以强撑着去了偏殿。”


    “胸闷想吐?”尉鸣鹤拧起俊眉,挥开元子和芜荑,亲手搀扶沈知姁。


    “奴才立刻去请御医!”元子收到福如海的眼神提示,行礼后往太医院一阵小跑。


    跑着跑着,他忽然想起一事:诸葛院判验出白果香的成分后,曾说里头的青木香,会致人胸闷呕吐。


    难道……


    莫名地,元子的心越跳越快。


    第29章 母亲(双更合一)尉鸣鹤目光沉下,眼……


    等到了太医院,元子就发觉里头的气氛极不寻常,诸位御医都坐在座位上,默默地坐着自己的事情。


    惟有一个姓黄的右院判,神色不大好。


    走到里头,元子就看到诸葛院判与范院使正相谈甚欢。


    他心里瞬间就明白了:前段日子,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前后被停职,这黄院判就成了太医院官儿最大的,想来是认为自己拥有上位可能,就笼络了几个太医,进行排外揽权。


    这会子见两人回来,黄院判和其同党心里指不定怎样打鼓呢。


    不过这是太医院自己的事情,元子自己也不准备探究,直接进去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两位大人是否有空去一趟?”


    话虽如此,元子却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诸葛院判身上。


    事关白果香,元子还是更信任诸葛院判一些。


    “范大人与我一起去罢,正好可以去给陛下请安。”诸葛院判装作没看见元子的暗示,笑呵呵地邀请范院使一块。


    实则心里在思索着范院使方才借口整理值班房、悄悄藏起的药草盒子里放了哪些药草。


    后宫主子们的避子汤不是都停了么?


    难道陛下改换了主意?


    范院使一边疑惑,一边做了决定:倒不如借着去朝阳殿,让他的小徒弟探查一番。


    范院使带笑应了。


    元子只好头疼地带着两位御医回去。


    进寝殿禀报时,他就看见沈知姁的脸色又苍白许多,虚虚弱弱地靠在陛下怀中。


    陛下则低声安慰着,亲手接过一盏温水,要哄沈知姁喝下:“阿姁喝一口,能压一压不适。”


    元子从前也近身侍奉过几次,但却是第一回碰见这样的场景。


    慕容婕妤或是韦容华侍寝后,都是谨从后妃之训,服侍陛下更衣、用膳的,面上还不敢露出丝毫的劳累之色。


    能得陛下一句“贤良”的夸赞,妃嫔主子们都十分高兴。


    像沈昭仪这样,被陛下搂在怀中,温声细语地哄喂,的确是头一份。


    “陛下,臣妾无事,自己来吧。”沈知姁看到元子回来,没再接受尉鸣鹤的喂水,而是低首躲过,嗓音因呕吐而有些沙哑,尾音能听出一点儿在外人面前亲密的不自然和羞意。


    “传御医进来。”尉鸣鹤从善如流地松了手,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元子,心中略放心些:要是阿姁真和元子十分亲近,适才也不必有些避着。


    可见元子也是忠心的,不似金侯,早早就打着与后宫妃嫔勾结的主意。


    “陛下今日起早了,如今御医已来,不若再去小睡一会儿吧?”沈知姁啜了两口温水,满目关心地望向尉鸣鹤。


    尉鸣鹤心中妥帖:从前阿姁不舒服,总是爱黏着他。虽说娇憨可人,叫人喜欢,但次数多了,到底有些不识大体。


    现下阿姁就明白许多,也更关怀于他。


    果然还是要多多宠着教导,手段怀柔,方有效果。


    “昨夜难得好眠,时间短些却抵得上浅累的长觉。”尉鸣鹤眉目温和:“朕要听一听御医的诊断。”


    范院使和诸葛院判进来行礼,再依次上前为沈知姁诊脉。


    因范院使此番前来,并不意在诊治,而是向尉鸣鹤谢恩并表明草药之事已经完成,所以他将禀报的机会让给了诸葛院判。


    还有个原因,是范院使知道诸葛院判为人凛正,断不会如黄院判那样,为了抢功做出夸大其词之举。


    “禀皇上,昭仪娘娘此时的脉象除了略有虚弱,其余一切都好。”诸葛院判和沈知姁对视一瞬,拱手恭敬回道:“娘娘晨起胸闷呕吐,许是昨日有过大喜大悲的起落,一时情绪激动导致的脾胃失和。”


    “因娘娘尚在用药,微臣建议娘娘不用再多喝药,这两日清淡饮食,多用补胃滋补的药膳,以作调养。”


    尉鸣鹤结束和范院使的眼神对话,对诸葛院判略颔首:“辛苦院判将药膳方子写出来,回头好让掌膳准备。”


    范院使则垂手敛目,心底有莫名地感到一点儿不对劲:沈昭仪那脉象,的确偏向心绪激动,可也没到会致使胸闷呕吐的程度。


    但仔细想想吧,诸葛院判说得也挑不出来错——主子脉象不显,往能诊断出来的方向说,这是正常流程。


    总不能大剌剌地告诉皇帝,我没诊出来为啥胸闷呕吐,大概就往那个方向想吧!


    这话是实诚了,可代价莫约是自己的脑袋。


    想起自己因为尉鸣鹤的生母李氏之死,才被人参奏,关进刑部,范院使内心就一阵阵地哆嗦和后怕。


    当年自己太年轻,就稍稍多管了一下闲事,从此被迫和陛下绑在了一条船上。


    李氏的真正死因……


    范院使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双稚嫩、带着笑意却显得冷漠无比的凤眸。


    范院使双目微闭一瞬:管他呢,反正我再也不会多管闲事,只要不碍着我,其他人爱咋诊断就咋诊断!


    尉鸣鹤看了看范院使,见对方并没有出声,就认为是认同诸葛院判诊断的意思。


    他心中思绪转动,不由得想起一事:之前那位通过慕容氏的帮助、得以被举荐入宫的李太医,曾经疑似对沈知姁用致人昏沉之药,被他直接寻了借口逐出太医院。


    ——这鱼太小,钓出不来东西,却还要费心力警惕,倒不如直接打发了。


    不过人在出宫之后,被喜公公派人监视着,看李太医与何人往来


    最多。


    等清算慕容氏的时候,说不定能添上一笔。


    想了这一遭,尉鸣鹤对慕容氏愈发厌恶,连带着韦氏也有所不悦。


    他看着沈知姁因不适而略微泛红的眼角,有些犹豫要不要按照计划,在午时送沈知姁出宫一趟。


    沈知姁撩眼一瞧,就看出尉鸣鹤的想法,立刻换上一副懵懂又坚强的神色:“陛下,臣妾现在感觉好多了,您不用担心。”


    眼底有星星点点的期许和担忧。


    “早膳和午膳都好好用。”尉鸣鹤沉思一瞬,看了眼夜漏,最终还是未曾取消送人出宫的计划,而是轻声嘱咐:“朕要去御书房了。”


    沈知姁在芜荑的搀扶下起身谢恩,恋恋不舍地送帝王出寝殿,再颇虚弱地半倚着殿门,痴痴地盯着帝王的背影。


    在确保尉鸣鹤进入御书房前,回首看到了自己之后,沈知姁就去了偏殿,一边抱着几日不见的牛乳团子,一边慢慢悠悠地享用早膳。


    只是她目光依旧落在御书房的方向,想着前朝之事。


    大定开国皇帝对早朝定过规矩:每月初一十五为正殿大朝会,在乾正宫进行。而平常日子,就根据皇帝自身的需要,点名朝臣来御书房进行小朝会。


    前世听得这个规矩,沈知姁心中就存着敬畏,今生倒多了几分向往与好奇:真不知道这大小朝会,究竟是什么模样。


    真想看一看呀。


    *


    御书房中,尉鸣鹤今日特意将户部七品以上的官员都点了来。


    “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正旦了。”尉鸣鹤站在御桌前,负手看着眼前拱手弯身的朝臣们,目光深不可测:“地方上应该陆陆续续会有今年的收支文书上报,包括京城和皇宫的诸项开支收入,都要整理清楚,在正旦前呈上来。”


    “朕不想看到有一个铜板的错漏。”


    话落,诸臣面面相看,尤以户部官员脸色稍变。


    从前基本是小年,即腊月廿三前,呈交一年的收支表即可。


    如今陛下话一出,明面上不过是提前了一个月,可内里至少有近百万的白银流转。


    真是要命呀……


    慕容丞相站在最前头,不敢抬眼观测尉鸣鹤的神情,只能在心里揣测此举的用意。


    是有人献忠进言,还是新帝单纯地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过如何,今儿回家赶紧告诉家中那些不争气的蛀虫们,将埋在户部里拿钱的手赶紧给收回来!


    如慕容丞相一般想的重臣还有好几个。


    在场的只有几位新晋的、一步一步踏实走上来的臣子面色如常。


    尉鸣鹤恍若看不见御书房中的暗流涌动,眼风轻轻扫过躲在最后头的一个身影。


    六品户部银库郎中,出身韦氏。


    官虽小,却能每天直接接触国库。


    这个位置上,也该换人了。


    而面对时间缩紧,要紧着填补亏空的蛀虫们,会闹出怎样的动静呢?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尉鸣鹤心情颇好地结束了小朝会,批阅了一上午奏折,掐着午膳的点儿出了御书房。


    “陛下,娘娘用了早膳,现下好多了,一直在偏殿逗牛乳团解闷,中途还翻了一本书,向御书房望了四五次。”元子见尉鸣鹤出来,行礼后跟在福如海身后,很上道地向尉鸣鹤汇报:“适才御膳房来送膳,奴才擅作主张,没让娘娘挪动,让御膳房直接送膳去偏殿了。”


    尉鸣鹤赞许地看了眼元子,赏了他一道御膳,旋即就大步往偏殿走去。


    甫一进门,他就看见沈知姁正抱着牛乳团说话。


    听见动静,美人与猫儿同时歪头看来,目光纯然。


    这一幕是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让尉鸣鹤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


    而家中,一直有人等着他。


    “陛下回来啦。”沈知姁将牛乳团交给元子,小跑两步到尉鸣鹤身边,一张粉面含笑:“陛下饿了吧,午膳她们已经摆好了。”


    她拉着尉鸣鹤到左边的位置坐下:“面前的胭脂鹅肝与螃蜞豆腐都是陛下爱吃的。”


    沈知姁则靠着尉鸣鹤落座,一边用着药膳,一边将桌上好吃的菜膳推荐给尉鸣鹤。


    一如他们从前一起用膳的模样。


    唯一的不同是,沈知姁不再亲手夹给尉鸣鹤,而是依着宫规,示意福如海来奉膳。


    吃得尉鸣鹤一半高兴一半不如意。


    想着自己的举措还算有成效,起码和沈知姁复又亲近起来,便渐渐淡了那几分没滋没味。


    尉鸣鹤心中不急:他和阿姁还有很长的时间呢。


    用完膳后,尉鸣鹤原要陪沈知姁消消食,却得知喜公公入宫求见。


    “传他去御书房。”尉鸣鹤长眉轻挑,低首对沈知姁道:“前朝有事,爱妃记得早些回来。”


    “陛下去罢,国事为重,臣妾一定会在一个时辰内回来。”沈知姁话中格外懂事,然而那一双杏眼如被春风拂过,情意绵绵,很是不舍。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会让人觉得:哦,我一定是她最最重要的人,她的父母兄弟在她心中都比不上我。


    她心悦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登基后、骨子里就藏着自负的尉鸣鹤,从沈知姁眼中读出了这些。


    他握了握沈知姁的纤手,露出温柔的笑意,然后带着福如海转身去了御书房。


    元子对沈知姁行礼:“还请娘娘去换身低调衣裳,奴才带着银票与衣裳在后门等着您。”


    银票是尉鸣鹤昨日的许诺,衣裳则是元子单独的心意,都是厚实的棉衣,能抵御北疆风雪。


    “多谢元子公公。”沈知姁真心实意道了谢。


    她旋即拉住了芜荑,趁着元子还没走,吩咐道:“你就如皇上所说,带着一顶小轿直接进瑶池殿,然后将宫门关好。”


    沈知姁卸下颈间的镂空璎珞银项圈,对芜荑一笑:“昨儿夜间有些发汗,你拿回去将它擦一擦,再去库房里找我入宫前戴的那一对白玉响铃簪。”


    “昨晚和陛下说话,倒是想起了它。”


    “娘娘放心。”芜荑沉静一笑,接过项圈,明白沈知姁的言下之意:第一,重新装上一颗新的催酒丸;第二,借机剑指白青,打他个措手不及,以此来清理瑶池殿上下。


    安排好一切后,沈知姁换了套和宫女服饰极为相似的宫装,卸了拆坏,简单挽了个双丫髻,随着元子上了一青灰色的小轿。


    绕着偏僻的小道走了一路,总算出了宫门。


    沈知姁算了算:来回路程就要占大半个时辰,自己能见母亲的时间,不过一盏茶再多点。


    心底涌上几分烦躁。


    元子在这时压低声音道:“娘娘,您今早那样,可是因为……”


    他看了看抬轿的两个大力宦官,将“白果香”依次吞回了自己的肚子。


    沈知姁压住心底的躁意,轻声回道:“一切都如诸葛院判所说。”


    “娘娘您……”元子嗓音中有一丝疑惑不解:“是有别的打算?”


    在他看来,今早是个多么适合揭穿白果香有毒的时机啊:经过昨晚一夜温存,陛下心中对沈昭仪正疼惜着呢,估计沈昭仪要摘天上的星星,陛下都会同意。


    错过这个机会,恐怕陛下会有疑心……


    “你可见你师父做事急切过?”沈知姁提点元子:“做事最适合的时机,只有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


    今早的确是个时机,借着她突发呕吐之事,由诸葛院判引出白果香有毒,令尉鸣鹤心中大怒,查清此事。


    别人不知道,横竖韦容华和韦氏是没得跑了。


    但沈知姁并没有这样做。


    她对尉鸣鹤是了解的:等惩治完韦氏一族之后,必定会生出疑心:沈昭仪身子虚弱到了一闻白果香,就被其毒性影响的地步么?诸葛院判的医术高超到了,一见白果香就知道里头有青木香的地步么?


    对尉鸣鹤来说,事实是事实,算计是算计。


    算计帝王,在他心中,比韦氏献上毒香的罪名还要大。


    沈知姁有信心,尉鸣鹤今明两日,依旧会陪着她。


    倒不如借此再用两枚催酒丸。


    妃嫔忽呕之事


    三番两次发生在朝阳殿,不用沈知姁推动,尉鸣鹤就会疑心大动,搜查朝阳殿上下。


    诸葛院判这时登场,是最为保险的。


    元子听后不再说话,开始认真琢磨起这句话。


    心里面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将手中装过百果香的香盒洗净放回。


    一直到定国公府,元子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扶着沈知姁下轿。


    沈知姁对定国公府的印象还停留在进宫前,门庭庄重,匾额由开国皇帝亲自题写,气势恢宏,来往拜见之人络绎不绝。


    然而今日再见,只见一片萧瑟凄凉,连半个人影儿都无。


    后门处堆积了不少枯叶。


    轻轻一推,“吱呀”的开门声就伴着落叶的碎声响起。


    元子打眼一看,里头空空荡荡的,稍值钱些的东西都被户部抄进了国库,剩下的估计被下人们分走了。


    难怪连门都不锁,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娘娘,奴才这这儿等您。”元子准备在这后门口站岗,省得沈知姁触景伤情,又因他在一旁而不得表露。


    再说了,人家母女之间最后的体己话,有他个宦官在旁边,多不方便呀。


    “陛下点你来,可不是叫你站岗的。”沈知姁眨了眨眼,缓解眼周的酸涩苦痛,强作冷静地看了眼元子。


    尉鸣鹤让元子来,是为了考验元子的办事能力和忠心呢。


    回去肯定要问沈知姁和沈夫人说了些什么。


    也是对沈知姁最后一丝丝的疑心。


    元子这回一点即透,也不傻站着了,吩咐大力宦官原地等待之后,就跟上了沈知姁。


    沈知姁先去沈夫人原先住着的院子,发觉无人后,又在整个后院走了一遍,也没碰见。


    她心中一动,去了沈厉的书房。


    果然见自己的母亲坐在父亲的书桌前,手中不停地缝制衣物。


    沈夫人向来保养得宜、柔美娇弱的面庞上,多了点憔悴的细纹。


    身边只剩下最忠心的芸娘。


    沈知姁轻轻推门进去:“母亲……”


    话未说出口,两行清泪已然落下。


    沈夫人闻声,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双手轻颤着站起身,对着眼前的沈知姁小心翼翼地触碰。


    先理了碎发,再摸了圈脸庞,最后点着头含泪:“是我的小姁……好孩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说完这句,沈夫人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元子,一瞬后对着沈知姁行跪拜礼:“民妇见过沈昭仪娘娘,娘娘万安!”


    “母亲快起!”沈知姁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赶紧拦住沈夫人的礼。


    在几不可查的短暂停顿后,沈知姁将早就打好的腹稿缓缓道来。


    除了关怀这几日沈夫人的身体状况外,说的最多的,就是让沈夫人劝沈厉和沈知全感念陛下天恩,牢记陛下宽仁,在北疆好好生活,安分守己,莫要再和以前一样,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听得元子再一次对沈知姁的痴心有所感触。


    他看了看时间,又望望屋内执手相望的两人,犹豫一番后不得不出声提醒:“娘娘,时间快到了。”


    沈夫人在此时情感爆发,忽地极其用力地抱住了沈知姁,似乎要将女儿牢牢记在自己的怀抱中。


    片刻后,沈夫人才咳嗽着放开。


    “母亲珍重。”沈知姁将止咳药丸、银票和棉衣放下,红着眼和沈夫人道别:“若是有机会,我会求陛下恩典,给您写信。”


    她略微加重了尾音。


    见沈夫人颔首之后,沈知姁就随着元子回去。


    袖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两样小东西。


    是刚才拥抱时,母亲悄悄塞给她的。


    “小姁,这是我,你父亲,还有你哥哥,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


    “这些人,你放心用。”


    *


    沈知姁极为宝贝地将它收入贴身荷包中,面上已经是湿痕一片。


    回到朝阳殿后,元子见状,小心地将沈知姁扶进殿内:“娘娘,您先将衣裳换过来,奴才去御书房禀告。”


    沈知姁伸手抹去泪痕:“陛下忙着朝政,估计一时半刻不得闲。”


    “你让金侯过来。”


    元子笑着应了,去御书房前找金侯说了此事。


    “能伺候娘娘,真是我的荣幸。”金侯似乎被人安慰过,猴精猴精的面儿上满是笑容,没有昨晚的不服和不情愿。


    他见元子转身,用格外阴沉的目光盯着元子的背影,心中咬牙切齿:不过得了两次吩咐,就在他面前摆起公公的谱儿了!


    呵,等他翻身了,第一件事就是将福如海和元子逐出去!


    金侯发泄半晌,最后重新扬起笑意,去沈知姁那儿。


    谁知沈知姁依旧淡淡吩咐,只让他点白果香。


    金侯怀着怨气,依旧点得浓浓。


    *


    御书房中,尉鸣鹤正与喜公公商量前朝事宜。


    莫约一个时辰后,事宜商定完毕,尉鸣鹤抬眼看了好几回夜漏,有几分心神不定。


    喜公公见状,颇为疑惑,但并未出声。


    福如海见里头议事声停止,就报了元子请见之事。


    尉鸣鹤大手一挥,传召进来,如沈知姁所想的那样,问了她们母女相见的细节。


    元子一一道来,十分清楚。


    听得尉鸣鹤心情愉悦:阿姁果然是真的信任爱慕我。


    “你让昭仪留下,免得挪动辛苦,告知司寝局,朕今夜点沈昭仪的牌子。最后,让芜荑带着小轿来朝阳殿。”尉鸣鹤吩咐道。


    元子走后,喜公公若有所思,对尉鸣鹤拱手:“陛下,沈昭仪当真是极好的人选。”


    爱恋帝王,身无母家。


    若沈昭仪为后,可免去帝后间的相互算计,也没有外戚干政的危险。


    “朕知道,朕也是这样想的。”尉鸣鹤眉梢轻扬:“今日就议到这里,朕在宫中等公公的好消息。”


    “陛下放心,微臣就没有出过错。”喜公公行礼告退。


    尉鸣鹤透过窗子看了眼沈知姁所在的偏殿,心中微痒。


    但到底按捺住了,用两个时辰批完奏折,适才起身去偏殿。


    偏殿中白果香弥漫。


    沈知姁半卧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乌发柔散,神色温和,娇面似被春雨落过,有一点儿湿漉漉的浅粉。


    平添懵懂的媚色。


    “你这样喜欢白果香,朕便将剩下的都赐予你。”尉鸣鹤抬手阻了沈知姁要下榻行礼的动作,自己唇角含笑走了过去,坐在榻上。


    “这样不大好,毕竟是韦容华献给陛下的。”沈知姁摇首轻笑。


    旋即,她细眉蹙起,蹙得尉鸣鹤心中一软。


    “就是不知为何,牛乳团不肯在偏殿待着陪臣妾,淘气地要去外头玩。”沈知姁幽幽叹气,正欲再说,却忽然捂了嘴,从美人榻上匆匆下去,由芜荑扶着去了偏殿后头。


    女郎因呕吐而格外难受的泣音隐隐传来。


    尉鸣鹤目光沉下,眼风扫了眼香炉,唤了福如海进来:“将范院使和诸葛院判传来,你亲自去,要快。”


    第30章 疑心(捉)沈知姁的真正目的


    福如海得了令,立刻小跑着去了太医院。


    尉鸣鹤拧眉坐在美人榻上,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屏风后头,心口像有一股气不顺。


    深吸一口气,觉着殿中白果香的香气格外不好闻。


    他正要唤过元子,将白果香给收拾了。


    然而眼风再次扫过那香炉,尉鸣鹤心中就直觉不对,将吩咐给咽了回去,只说要将白果香给熄掉。


    元子做完后,乖觉地倒了一盏清水,送进屏风后给沈知姁漱口。


    原以为要和晨时那样等上许久,没成想刚进去,就看见芜荑在给沈知姁擦拭唇角。


    沈知姁不过唇色略白了些,鬓发有些散乱,看上去状态还好。


    递了漱口水之后,元子立时向尉鸣鹤汇报此事,经过香炉时脚步有轻微的停顿:“陛下放心,娘娘比今早好受多了。”


    尉鸣鹤颔首:“倒一些蜂蜜水来,给昭仪清口。”


    屏风后头,沈知姁将半颗催酒丸扔到余下的温水中化开,又轻轻倒入秽盆中


    她与面有疑惑的芜荑低声解释:“中午才用过诸葛院判的药膳,总不好让他在陛下面前留一个医术不精的印象。”


    说罢,沈知姁漱口浣面,半倚着芜荑自屏风后缓缓走出。


    她特意侧着脸儿,用帕子捂住嘴,露出稍乱的青丝与眼角因不适而产生的殷红。


    “芜荑,将里头收拾了,再擦洗一下这璎珞项圈,要是不慎沾染什么,就不好了。”沈知姁摘了那项圈。


    芜荑会意一笑:“娘娘每回戴这个都会念叨,奴婢定会好好保养。”


    得知沈知姁如此爱重自己送的旧礼,深受感动的尉鸣鹤端起刚晾好的蜂蜜水,格外温柔地喂沈知姁喝了两勺。


    他动作并不娴熟,滴了好些在沈知姁的领口的上。


    沈知姁权当没感觉,杏眼只带着幸福之色,对着尉鸣鹤笑。


    直到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前来。


    两人依旧是轮流诊脉,不过简单商议两句后,回话的就变成了范院使。


    范院使措辞半晌,最后表示下午这次诊脉,和晨起时并不太多不同,且沈知姁的脉象比之前凝健了些,估计是中午药膳的起了功效。


    话到此处,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对视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微臣和诸葛院判都觉得有些奇怪。”


    “昭仪的脉象确有情绪起伏数次之状,但要导致昭仪脾胃失和,胸闷呕吐,在一日之内犯有两次,是不大可能的。”


    “依着微臣拙见,有极大可能是由外物干扰引导所致。”范院使做出结论,心底颇为悲愤:


    夭寿呀,他这回岗还没一天呢,就又摊上事了!


    这外物往小了想,许是御膳房奉膳不当,可往大了想,就是诱使过敏乃至下。毒的龌龊手段!


    横竖又有人要被清理。


    尉鸣鹤听到话中“极大可能”四个字,忍不住皱眉头。


    芜荑正拿着擦拭干净的项圈进屋,闻言就跪下请罪:“请陛下与娘娘恕罪,都是因为奴婢没完成娘娘的吩咐,让娘娘知道了生气,才有这一遭!”


    “什么吩咐”尉鸣鹤眼底划过一抹暗色,停了适才口中的问责。


    芜荑回道:“禀陛下,娘娘走时说许久未戴白玉响铃簪,昨晚想起就念得很,让奴婢找出来。”


    “结果不知怎的,奴婢并未在库房中找到,问专管库房的宫人亦是不知所踪。”


    “娘娘许是因此伤心生气,牵动脾胃。”


    听到“白玉响铃簪”一次,尉鸣鹤在微愣后露出怀念的柔情神色:他记得,这是在落水事件之后,两人情愫渐生之时,他在那一年皇宫举办的元宵猜谜中赢来的。


    司珍局将白玉在簪头打出铃铛的样式,行走时会有铃声清脆,还带了一分玉特有的润声。


    可惜与璎珞银项圈一样,材质平平。


    沈知姁身为定国公府嫡女时就被勒令少戴,进宫后用其打扮的机会就更少。


    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压仓库的。


    尉鸣鹤唇角不自知地流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看来昨夜阿姁如面试完,和他一样,所想的都是从前好时光。


    正心情好着呢,尉鸣鹤方又想起芜荑的最后一句话,特意对沈知姁嘱咐:“连主子东西都看不好的奴才,回头让直接打发掉,不必顾念旧情。”


    他对管瑶池殿仓库的人有些印象:是个叫白青的宦官,这名儿还是沈知姁选了许久的定下的——瑶池殿得用的宫人,基本上都是随着芜荑的名字,从中药材中取名。


    白青,有明目解毒之效。


    “臣妾知道陛下的意思,是指不中用的人不好长留身边。”沈知姁半掩住眼底的失落,犹豫道:“可白青自服侍臣妾以来,惟有这一个错处,按照宫规,顶多是降职。要是直接罚出去,恐怕不合规矩。”


    “臣妾自然不怕旁人借此生事,但怕有人要来寻陛下做主,反倒让陛下为难。”


    美人明眸中满是秋水深情:“臣妾那一日就允诺陛下,绝不会让陛下因臣妾为难第二次。”


    “还是阿姁为朕考虑得周全。”尉鸣鹤握起沈知姁的手,胸腔中深深一叹。


    有被人考虑的欢悦,也有对沈知姁的欣慰:总算有了点一宫主位的模样。


    “既然这样,朕明日命福如……元子去送赏赐的时候,让他帮着去库房找找。”尉鸣鹤思索一瞬,做了决定。


    既然今日验证了元子的忠心和做事勤恳,那就给个机会,看他能不能立起“朝阳殿元公公”的威名。


    正好还能帮着沈知姁除去蛀虫,当真是一举两得。


    “陛下前几日才赏赐过两次呢。”


    “臣妾那儿东西都有,陛下总要给自己留一些。”沈知姁对此颇为惊讶。


    虽然她已经将尉鸣鹤视作可移动可说话的钱库,但可没打算这么频繁的有赏。


    一来容易在后宫中招眼儿,二来不符细水长流的生财之道。


    啧,也不知尉鸣鹤是不是故意这么说,要看自己的反应。


    沈知姁在心中腹诽。


    “爱妃竟担心朕掏不起私库了。”尉鸣鹤将沈知姁的话听在耳中,只觉得沈知姁关切自己,难得眨眼道:“爱妃放心,先帝给朕留了数不清的好东西。”


    而且年底估计还能大赚一笔。


    尉鸣鹤因范院使模糊话语而不快的心情得到缓解。


    沈知姁放心地点点头,心中暗道:哦,原来有许多好东西。


    与沈知姁温声说完话,尉鸣鹤的语气霎时冷漠许多:“芜荑,昭仪自养病以来,可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得知没有的答案后,尉鸣鹤的神色瞬间凝重起来,口中对两位御医果决吩咐:“你们既判断和外物有关,那就去检查沈昭仪近两日的饮食用具,朕要知道昭仪突然呕吐的准确原因!”


    沈知姁被尉鸣鹤握住的手缓缓攒起,显露出一副害怕不安的模样。


    在尉鸣鹤揽她入怀安慰时,眼睫掀起,淡淡看向元子。


    元子的心复又回到晨时的鼓噪之态。


    他装作思索,喃喃自语:“宫中用度皆是经过仔细检查,不应当出现这种情况……难带昭仪这两日有用什么新物件儿”


    窗缝中钻入一缕微风,将殿中残存的白果香聚气,送到尉鸣鹤鼻前。


    同时浮现的,还有沈知姁在第二次呕吐前,对自己软软的疑惑——“牛乳团不肯在偏殿待着陪臣妾”。


    猫儿的鼻子最灵。


    尉鸣鹤冷厉的目光落在香炉之上,对范院使两人沉声:“旁的先不管,你们将这香验了,看里头有无问题,验不出来今晚就别回家!”


    沈知姁在帝王怀中安静做受到惊吓、需要抚。慰的可怜美人,胸口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两下。


    果然,尉鸣鹤的疑心敏锐得让人可怕。


    幸而她的选择是对的,让尉鸣鹤成为事件的主导者,才会让他对谋划者无所察觉。


    范院使原想说验明香丸是个细致活,要花不少时间。可对视上帝王黑冷冷的凤眸,他硬生生咬了舌头改口:“微臣会在两个时辰内验出。”


    他拉着诸葛院判,心中老泪纵横地庆幸:还好还好,身边的同僚对香物颇有研究。


    毕竟北疆小国,在战场上擅长用迷香和毒香。诸葛院判正是因破香有道,才能以功入太医院。


    “陛下,这香不是韦容华和韦氏进献的么”沈知姁适时地颤抖两下,引来尉鸣鹤的轻声宽慰后,细声细语地开口:“他们应当不会胆大愚蠢到这个地步吧”


    “真是稀奇,朕还能看到爱妃帮着韦容华说话。”尉鸣鹤调笑一句,想起韦氏近来的种种举动,心下就是一嗤:指不定一族都蠢到家了呢


    沈知姁直起身,嗔了眼尉鸣鹤:“陛下这话说的,好像臣妾是个不分是非的。”


    “臣妾虽然不喜欢韦容华,可也不会在这种大罪上落井下石。”


    “而且臣妾想着,这白果香还经过了殿中省和太医院的查验,应当没有问题才是。”


    她特意提到了太医院和殿中省。


    见尉鸣鹤陷入沉思,沈知姁杏眼无声地弯了弯:今日这个局,明面儿上是针对韦氏,实则暗地里,她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殿中省和太医院。


    准确来说,是慕容婕妤在这两处的人脉。


    一点点清理太过费劲,倒不如借着帝王的手,直接先清干净,再行对自己人的栽培。


    加上白青茯苓和金侯,她给慕容婕妤的“大礼”可就全了。


    慕容婕妤为人谨慎,布局时总


    如一团乱麻扎在宫中。


    而面对一团乱麻,快刀斩去才是最优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