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桑杏汤
“唔……”郭氏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好不容易才从梦境旋涡中逃脱,挣扎着睁开双眼。
“阿娘,你怎么样了?”程之才扒着床沿两眼泪汪汪。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鼻子了?”郭氏抬起手,为程之次拭去眼泪,“阿娘没事,就是年底家中事务繁琐,没注意休息,这才累病了。喝了郎中开的药,睡了一觉发了汗,现在阿娘已经好多了。”
“真的吗?”程之才不安地与郭氏反复确认道。
“真的。”郭氏点点头。
“我听说苏衡表兄医术很厉害,大家都叫他‘小神医’,阿娘,要不然,我们请苏衡表兄来帮你看看?或者——或者找苏衡表兄的师傅帮你看看!苏衡表兄已经那么厉害了,他师傅一定更厉害!”程之才提议。
郭氏笑笑:“不用麻烦你表兄了。阿娘真的没事,估计再喝两剂郎中开的药汤就能好全了。”
“可是——”程之才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领
着婢子前来送药的潘素素打断了。
“姐姐,药熬好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哎哟,让底下的人熬好了送来便是,倒是劳累你跑这一趟。多谢你费心了。”郭氏在婢女的帮助下,靠着床坐起身,将潘素素送来的一碗药一饮而尽。
潘素素紧紧盯着郭氏喝药,见那药碗空了,眼神微闪,这才笑道:“为姐姐分忧是奴的本分。奴只盼着姐姐能早点好起来,重新主掌府内中馈呢。姐姐服了药,好生歇歇,奴便不打扰姐姐歇息了。”
潘素素用眼神示意婢子收起药碗,便带着婢子离开了。
谁知,郭氏这病竟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因成日咳嗽不停。郭氏自己吩咐下人炖了不少川贝雪梨汤,但是川贝母连续吃了又一斤多,咳嗽总不见好。甚至,在服了郎中开的药后,症状反而还加重了。
程之才见了很是心焦,认为定是之前请的郎中医术不行,这才加重了他阿娘的病情,便嚷着要换一个郎中。最好,能把眉山的贵生道人请来,为他阿娘看病。
然而,程氏生病后,程家掌中馈之权又重新落入潘素素手中。潘素素听了程之才要求,二话不说便开始在程濬面前委委屈屈地哭起来,抽抽噎噎地向程濬诉苦。字字句句都是在说自从郭氏生病以来,她是多么尽心,不仅请了全县最好的郎中,还小心翼翼地日日服侍,熬药送药都是亲力亲为。
“大郎想换郎中,奴岂敢不应。可是那史郎中已是青神最好的郎中,请别人来,恐怕还不如史郎中。奴实在不知如何做,才能让姐姐和大郎满意。”
“不好好照顾你娘,劲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下次再让我听见你胡搅蛮缠,休怪我动用家法!”程濬听信了潘素素的话,对程之才一番斥责。
程之才心中委屈,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仍是强忍泪水,提出请求:“阿父,能不能请眉山的贵生道长替阿娘看一看?贵生道长是苏衡表兄的师傅,医术定然远超史郎中。”
“去去去”,程濬不耐烦地摆手,“一个小小的咳嗽而已,还要专程跑去眉山请郎中,倒显得咱们青神不如眉山一样。”
“阿父……”程之才还想再试着争取。一旁的潘素素却插话道:“大郎,你阿父今日饮多了酒,正头疼呢。你先回去吧,不要在此时打扰你阿父歇息。”
程之才又是伤心又是沮丧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溜出房间,想找人给眉山苏家递信。巧的是,程氏因见郭氏许久没带程之才等小辈来眉山玩,心中奇怪,便派了人前来青神探问。程之才趁机托那人给自己带话,求程氏帮忙交给来人转递程氏。
程氏收到口信后,立即把苏衡喊了过来:“衡儿,你师傅近日可有空?你郭舅母生病了,吃了青神郎中开的药后,病情非但没好,反倒还加重了不少。可否请你师傅随我们去青神一趟,替你郭伯母诊治一二。”
“阿娘,实在不巧,师傅他老人家昨日同我说,今日一早要去彭山一趟,三日后方归。”苏衡想了想,建议道,“阿娘,要不我与你同去,让我试试为郭伯母诊病。”
“行,治病宜早不宜迟,那我们收拾收拾,即刻便出发。”程氏当机立断。
苏家的驴车在程宅门前停下,程氏与苏衡一道下了车。此番来青神走得急,程氏没让苏轼和苏轸跟来,金蝉和采莲也都被留在家中,一个负责照顾年纪尚幼的苏辙,一个负责准备苏家的饭食。
“阿妹?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没提前打个招呼。妹夫呢?怎么没同你一道来?”程濬见了程氏,很是惊讶。
“听闻阿嫂病了,特意前来探望。”程氏淡淡地道,“洵郎他有事在身,便没一同来。”
“哦”,程濬一听,神色也淡了下来,“来看你阿嫂啊。你与她倒是比我这个兄长还亲近些。我倒是忘了,你出嫁前,与她确实很聊得来,感情极好。”
“阿兄,阿嫂如今在何处?可是还在房中养病?”程氏急着见郭氏,便直接问道。
“嗯”,程濬随意地点了点头,“你自去看她吧。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们姑嫂交流感情了。”
苏衡默默跟在程氏身后,向程濬行了个礼,便也进了郭氏的房间。程之才也在房内,见了程氏与苏衡,高兴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姑母,表兄!我还以为你们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过来呢。”
“你阿娘病得这般重,我们自是要尽早赶过来帮忙的。只是衡儿他师傅赶巧不在眉山,要三日后才能回来。你表兄医术还不错,先让你表兄为你阿娘看看。”
“嗯,好!谢谢姑母!”程之才知道自己阿娘与程氏最为交好,因此对程氏十分信任。
“咳咳,谁在说话?我怎么,咳咳,好像听到阿妹的声音?”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郭氏被说话声吵醒了。
“阿嫂,是我。我来看你了。”程氏见郭氏满脸病容,不由得吃了一惊,“阿嫂,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郭氏苦笑:“病了一个多月了,郎中也看过了,咳咳咳,药也喝了,总不见好,咳咳咳咳……”郭氏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伸手急急从床头抓了一个痰盂,往里头吐了一口痰。
苏衡默默走近,出言道:“舅母,您这咳嗽有多久了?除了咳嗽,有痰,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衡儿也来了?”郭氏又咳了几声,回想道,“自生病以来,就一直咳嗽,咳了有月余了,而且喉咙痛得很。我还炖了不少川贝母吃,咳咳,但也没什么作用。吃了郎中开的药方后,咳嗽没减轻,还开始有些,咳咳,还有些气喘。平日里呢,总觉着心烦,咳咳咳,胸口胀满,还有后背很怕冷。”
苏衡默默记下,又问:“平时是否会觉得口干?”
“有有有!”郭氏连连点头,“但是饮了水又觉得肚子不舒服。倒叫我,咳咳咳,倒叫我不知应该饮水好还是不饮水好了。”
苏衡点头:“我大致了解了。能否请舅母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让我看看舌象。”
郭氏依言张嘴,苏衡细看,发现郭氏舌尖发红,舌苔黄腻。看过舌象,苏衡又替郭氏把了把脉,心中便有数了。
“之前郎中开的药方可有留存?”稳妥起见,苏衡又问起前医开的药方。
“这……”郭氏有些为难,“药方在素娘那儿。自打我病了,请郎中、煎药送药之事都是素娘在打点,药方也被素娘收了起来。”
“我这里有!”程之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药方,得意道,“阿娘吃了药,咳嗽没好反而还加重了。我怀疑史郎中不中用,乱开方,便藏了一张他之前开的方子。表兄,你快看看!”
苏衡接过药方一看,上面写着的药材共七味,分别是桑叶、杏仁、沙参、梨皮、象贝、栀皮和香豉,便道:“这上面写的方子是桑杏汤。”
“对,我想起来了”,郭氏一边咳嗽一边道,“史郎中说我这是被热邪侵扰,便给我开了很多清热的药物,说是能清润止咳。”
“表兄,这个药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程之才见苏衡眉心微皱,立即敏锐地问道。
“这个方子的君药是桑叶与杏仁,一个轻清宣散,一个苦温润降。整个药方辛凉甘润,透散温燥,的确具有清润止咳的功效”,苏衡缓缓道,“但,这个方子化痰力度不够大,反而使得舅母病情加重。”
郭氏脉弦滑而细,咳嗽,气喘,咽痛,吐黄白痰,背恶寒,口干欲饮,饮后胃脘不适,服用清热药反而症状加重,说明药不对证。背恶寒是因为水饮停胸,困阻胸阳,导致阳气不能施布于背。郭氏所患是外寒内饮证,兼有上热。史郎中忽视郭氏原有的寒饮内停,而用苦寒之药清热化痰,不但达不到化痰的效果,还会使得郭氏阳气大伤而加重痰饮。
“表兄,我听不太懂……”程之才弱弱地说。
“简单地
说,就是舅母现在痰饮加重,时间久了,就会化热,犯于心胸,所以舅母会出现心烦胸满的症状。我给舅母开一方,首先便是化痰,痰饮一去,内热便散,内热散去,方能止咳。”
“好好好,表兄,我去给你拿纸笔!”程之才一溜烟地跑去拿纸笔了。
第32章 第32章小青龙加石膏汤
“麻黄三钱,桂枝三钱,细辛二钱,干姜二钱,白芍三钱,炙甘草三钱,生石膏一两半,这是仲景的小青龙汤加生石膏。”贵生道人一手拿着苏衡几日前为郭氏开的药方细看,一手捊着他那长至腰间的花白胡子。
“是。”苏衡恭谨地答道。
“嗯”,贵生道人点点头,“麻黄与桂枝这两味君药解咳喘,化内饮,干姜与细辛协助君药解表驱邪,再加上半夏、五味子、白芍和炙甘草,八味药相配伍,解表与化饮相配合,一举两得,表里双解,小青龙汤用于此证,比那桑杏汤高明多了。”
贵生道人夸奖自家徒弟的同时,还不忘拉踩一下其他郎中:“病人有热象而出现烦躁,加生石膏以清郁热,远胜于那史郎中,尽用一些清热但不温化的药物,反倒加重病人病情。”
“徒儿听说那史郎中是青神县医术最好的郎中,以他的水平,应当不至于犯这种错误,许是背后有什么隐情。”苏衡若有所思。
“哼”,贵生道人冷笑一声,“不管有什么隐情,明知药不对证还开给病人,那便是医德败坏,比医术不精更可恶!”
苏衡沉默,贵生道人所言不错。若史郎中不是误诊,而是有意开这样一个会加重病人症状的方子,那便是存心害人了。
贵生道人又拿起第二张方子,第二张药方把细辛与干姜这两味增加至三钱,石膏减量为一两:“这是你为病人复诊后开的第二张方子吧。第一张方子病人服用后,有什么成效?”
“第一张药方徒儿开了三剂,病人服用后黄痰减少了,心烦胸满与口干的症状也减轻不少。第二张方子病人现在已经服用了六剂,黄痰已清,背恶寒的情况也消失了,只是仍然还有少量白痰。病人内热已清,接下来把药方中的生石膏去掉,病人继续服用几日,便能痊愈了。”苏衡把复诊的情况说得十分详细。
“嗯”,贵生道人微微点头,点评道,“药方还是对证的,只是见效有些慢,若是配合针灸,病人能恢复得更快些。待我与你细细说来。”
“是,师傅。”
这厢,苏衡在天庆观跟随贵生道人学习医术,那厢,苏轼双手托着下巴坐在能看见大门的地方,望眼欲穿。
“阿兄怎么还不回来,往常这个时辰阿兄差不多已经到巷子口了。但是现在外头静悄悄的,连个驴蹄声都听不到。唉——”苏轼像个小大人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啊啊!”苏辙被程氏裹得像个小圆球,坐在榻上叫了两声,似乎在应和苏轼的话。
苏轼闻声回过头去,正巧看见苏辙冲着他咧嘴笑,脸颊上还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苏轼瞬间感觉自己苦等的寂寞被可爱的弟弟治愈了,站起来“哒哒哒”地跑到榻边,开始逗弟弟玩。
“小兔子,你也觉得阿兄今日回来得特别慢,对不对?”苏轼手脚并用也爬上了榻。
“昂!”苏辙很给自家二哥面子,清脆地应了一声。
苏轼一下子就高兴了,一把抱住糯米团一般的苏辙,猛地往他脸上亲了一大口:“小兔子你真懂我!”
“来,小兔子,我叫你喊‘阿兄’。跟我一起念。阿——兄——”苏轼兴致勃勃地教苏辙说话。
“啊啊!”苏辙大声喊道。
“不是‘啊啊’,是‘阿——兄——”苏轼耐心纠正道。
“啊——噗!”苏辙“噗”得太用力,唾沫星子都飞溅到苏轼衣服上了。
苏轼也不恼,把两只手放在苏辙胳肢窝下,微微用力一提,给苏辙转了个方向,让弟弟背对着他坐,然后再把人搂进怀里。这样弟弟说话喷口水就不会弄到他衣服上啦。他真聪明!嘿嘿!苏轼得意地翘起了尾巴。
“小兔子,我们继续!跟我念,阿——兄——”
“阿——呜——”苏辙倒也乖巧,不哭不闹地跟着他二哥学说话。
“喲,这是在教卯君说话呢。我也来!”苏轸做完了今日的针线功课,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便看见两个弟弟在正厅软榻上亲亲密密地贴贴,很是欢乐的样子,顿时眼睛一亮,也脱了鞋子爬上榻。
“小卯君,到阿姐这儿来。阿姐这里有好玩的摇摇鼓哦~”苏轸拿起榻边木柜上的摇摇鼓,发动“玩具”诱惑。
“啊啊!”苏辙眨眨眼,似乎对会发出声响的摇摇鼓很感兴趣,两只手往前伸了伸。
“不许去!要先学会了喊人才能玩玩具。我们继续学,跟我念,阿——兄——”苏轼执着地想要教会苏辙。
“小弟还没满一岁呢,哪有那么快会说话,你别为难他。”苏轸批评了一下苏轼揠苗助长的行为,继续摇着摇摇鼓诱惑苏辙,“来,卯君,到阿姐这儿来。”
苏轼生气地鼓起脸,正打算和苏轸争辩一二,就听见大门处传来熟悉的驴蹄声,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是阿兄回来了!”
“阿兄!”苏轸也动作迅速地下榻穿鞋,与苏轼一道争着抢着跑去迎接苏衡。
“昂?”小苏辙突然就被二哥和阿姐抛下,榻上转瞬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望着苏轼和苏轸的背影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哭出来。
“卯君怎么哭了?”苏衡刚下驴车,就听见苏辙响亮的嚎哭声,“你们两个,谁把卯君惹哭了?”
苏轼眨眨无辜的狗狗眼:“不是我!我方才还在教小兔子说话呢,小兔子学得可开心了!一定是阿姐惹到了小兔子!”
苏轸摇摇头摆摆手:“不是我!我方才拿着摇摇鼓陪卯君玩儿呢。一定是二弟硬逼着卯君学说话,不让他玩儿,把卯君惹哭了!”
两姐弟同时替自己辩解开脱,顺带把锅甩给对方。两人说话,纷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彼此。
苏轼:“?!”
苏轸:“??”
“你胡说!我与小兔子在榻上好好的,他根本没哭过。是你来了之后他才哭的!不是你惹哭他的还能是谁!”苏轼大叫起来。
“呵,我拿着摇摇鼓逗卯君玩,是你拦着不许他玩,他这才哭的!你不要血口喷人!”苏轸不甘示弱地反击。
“明明就是你惹哭的!”
“才不是,是你惹的才对!”
“是你!”
“是你!!”
“是你是你是你!!!”
苏衡只问了一句,苏轸与苏轼姐弟俩就又吵了起来,不由得无奈扶额。正厅软榻上,苏辙还在哇哇大哭。苏衡无声叹了口气,绕过还在吵得跟乌眼鸡似的弟弟妹妹们,径直走到正厅,动作轻柔地抱起苏辙,轻轻地拍哄。
“呜呜呜……嗝!”苏辙被长兄抱着哄着,心里的委屈渐渐消散,哭声一点点地降了下来,还打了个哭嗝儿。
苏轸与苏轼两人吵够了,回过神来,终于发现长兄不知何时已经进屋了,小弟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阿兄……”
“阿兄。”
苏轸与苏轼灰溜溜地也进了正厅,垂手低头羞愧地并排站到苏衡跟前。
“吵够了?”苏衡抱着幼弟,眼也不抬,语气淡淡地开口。
“阿兄,我们知错了……”苏轼和苏轸齐齐认错。
苏辙舒舒服服地窝在长兄怀里,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低头认错地哥哥姐姐们。
苏衡晾了他们一会儿,这才大发慈悲地开口饶了他们:“行了,去洗手准备用饭吧 。”
苏轸和苏轼姐弟俩欢欢喜喜地洗手去了。苏衡抱着苏辙,慢悠悠地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在屋内的一扇屏风上,眼神闪了闪,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抱着苏辙离开了。
等苏衡走后,屏风后屏息凝神的一主一仆终于放下心,深深地吸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呼出。
“娘子,我就说不用您出面,三郎君保准把八娘子与四郎君管得服服帖帖的。您方才可瞧了。”采莲笑眯眯道。
“下次我可再也不由着你胡闹了。”程氏笑着摇摇头,“方才衡儿那眼神,准是发现我们了。还好衡儿没打算计较,抱着卯君回屋了。”
原来,在苏轼搬着小板凳坐在正厅门口等苏衡时,采莲悄无声息地把苏辙放到了软榻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躲到屏风后,与程氏一道默默观察后续发展。
果然,没过多久,苏轼就被苏辙吸引了过去,爬上榻与苏辙一道玩耍。过了一会儿,苏轸也来了。等苏衡回来,苏轸与苏轼姐弟俩丢下苏辙就跑,把苏辙惹哭时,程氏按耐不住,正想出去,却被采莲阻止了。
后面事情的发展如采莲预料的一样,苏衡处理得很好。程氏见了,又是欣慰又是惆怅:“衡儿聪慧又懂事,他几个弟弟妹妹也都与喜欢与他亲近。只是,眼看着明日就是年节了,过了年,衡儿便要履行当初与贵生道长的约定,随他师傅一道离开眉山,四处游医。到时,还不知道他们几个要哭成什么样呢。”
“小郎君们渐渐大了,总要外出闯荡一番的。娘子宽心些才是”,采莲出言劝慰道,“年节快到了,我明儿一早便去采买些新鲜食材回来,今年除夕的年夜饭,可得好生准备一番。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一顿年夜饭,再欢欢喜喜地过个元宵。若是娘子满面愁容,可让三郎君怎么放心跟着贵生道长一道远游呢。”
“说的也是”,程氏垂下眼帘,心中到底还是难忍不舍,“一晃眼,衡儿都快七岁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冬雪夹杂着雪花在枯木枝头飞舞,如同开了满树的梨花。新春的脚步,在这“簌簌”的落雪声中,渐渐走近了。
第33章 第33章辞别故园
眉山的初雪下了一整夜。鹅毛大雪自空中飘落,青石板路上渐渐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行人走在路上,留下一串串被踩得厚实的雪脚印。枝头沉睡的白雪被树下的脚步声惊醒,“簌簌”落了一地。整座小城一夜之间就换上了银装,美不胜收。
玻璃江表层的江水也被冻得结实,但冰面之下,依旧游动着许多鱼群。若是有人眼神不好,走到了玻璃江的冰面上,那绝对要载一个大跟头,在玻璃江的冰水里泡得直哆嗦,扑腾老半天,才会被偶尔路过的行人捞起,帮着送回家去。
“铛铛铛,铛铛铛”,此时,眉山人人都不敢走近的玻璃江边,阮大郎正拿着铁凿子和铁锤子在敲冰。好不一会儿,玻璃江上才出现了一个冰窟窿。
阮大郎摩擦摩擦双手,往手上呼了几口热气,喜道:“总算凿成了。这天寒地冻的,水面都结了冰,想弄点鲜鱼都难,更不用说河虾河蟹之类水产了。”
阮大郎以捕鱼为生,他们这些渔人,一年四季中最发愁的就是冬季。因为水面结冰,无法撒网捕鱼,顶多在冰面凿个洞出来垂钓,聊胜于无。
听说北边的辽人因为缺衣少食,哪怕冬天也会大规模捕鱼,他们管那叫做“捺钵”。不过,这也是他听一个从北边过来做生意的皮货商人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这些做生意商人嘴里没几句真的。
若不是得知苏小神医元宵之后就要离开眉山,想送几尾鲜鱼给苏家,聊表心意,他今日也不会出来冬钓。阮大郎的娘子今年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恨不得每日都在家里陪他着他娘子和乖儿子。
去年他娘子孕中得病,多亏了苏小神医诊治有方,这才保住了大人小孩的性命。昨日苏家的采莲到早市上采买食材,说是家中小郎君想吃鲜鱼,结果在早市转了一圈,愣是连鱼尾巴都没见着。阮大郎听说了这事,今日一早,便来玻璃江凿冰垂钓了。家中并不富裕,也不能回报给苏小神医什么贵价之物,也就只有这一身钓鱼的本事能拿得出手。阮大郎便想趁此机会,再向苏衡表达谢意。
“哗啦”一声,阮大郎及时扬起钓竿,一尾大鲫鱼破水而水,被甩到了冰面上,两边鱼鳃还在一张一合地翕动着。
“看来今儿运气不错,这尾鲫鱼得有四斤多了。”阮大郎收了钓具,提着大鲫鱼高高兴兴地往苏家送鱼去了。
纱縠行苏家家中,气氛却有些低迷,全无过年的喜庆。
“阿兄……”自从偶然听到苏洵与程氏之间的对话,得知自家兄长过了上元节便要动身,随贵生道人离开眉山,苏轼就一直闷闷不乐,黏苏衡也黏得越发紧了。虽然舍不得兄长,但是苏轼却没有说一些挽留苏衡或者央求苏衡不要离开的话。去岁除夕,兄长就在自己跟前倒下的场景,苏轼仍然历历在目。他生怕苏衡心疾复发,再次昏迷不醒。
“阿兄,那白胡子老头只说你要入道,方可免受病痛,又没说一定要拜他为师。不如,你别跟着那个白胡子老头了,选一个就在咱们眉山的道长拜师,不行吗?我觉得咱们天庆观的那个胖胖道长就不错!”苏轼眼珠子咕噜一转,想出个歪主意来。
“别胡闹。既已拜师,怎能轻易背叛师门。”苏衡轻声斥道,“还有,不许给人乱起花名。”
白胡子老头指的是他师傅没错了,天庆观的“胖胖道长”又是谁?苏衡回想了一下,眉角隐隐跳动。他二弟说的该不会是天庆观的肖住持吧?那位肖住持生得膀大腰圆,确实——很有福气。
“阿兄……”苏轼两眼泪汪汪,把头往他兄长怀里一埋,拒绝起来。
“好了,别撒娇了。我只是未来几年会跟着师傅四处游医,等我医术大成,师傅宣布我能出师了,我或许会选择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开一家医馆。”苏衡轻轻拍着苏轼的后背,柔声道。
“那阿兄你会回眉山开医馆吗?”苏轼闻言,抬起了头,眼角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很可能不会”,苏衡想了想,解释道,“眉山太小了,不需要那么多医馆,有林家医馆和秦家医馆便足够了。要成为一名好郎中,需要多实践,我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
“更大的地方?天底下最大的地方就是京城,阿兄是想去京城开医馆吗?”苏轼问道。
“有这个可能”,苏衡点头。
“那我以后也要去京城!阿父说了,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想去京城面见天子,参加殿试。我长大以后也要去京城,等我考上状元,我要骑很高很高的骏马,威威风风地游街!阿兄,你要在京城等着我!”苏轼“口出狂言”,还伸出小手指,要与苏衡拉勾。
状元啊……苏衡默默回想了一下前世好友为他讲述的“东坡事迹”,笑了一下,伸出尾指勾住了苏轼的手指:“好,一言为定。”
“上菜咯上菜咯——”青枝喜气洋洋地端着热腾腾的年菜,一碟碟地摆上桌。
除夕年夜饭照例仍在苏家老宅中进行,采莲一大早便与老宅的厨子们在厨房里忙活起来。阮大郎送来的那尾大鲫鱼,鱼头被采莲拿来红烧,鱼尾被拿去熬汤,鱼身的肉被她刮成鱼蓉,做成了苏轼喜欢吃的鱼肉丸子。
“咦?这鱼是从哪儿买的?我今早也去逛了早市,根本没有鱼贩子出来卖鱼。”杨氏见青枝接连端出了红烧鱼头、豆腐鱼尾汤和酥脆炸鱼丸,不由得奇道。
“这是阮大郎送的,衡儿曾经给他娘子治过病。他听说我们家到处采买鲜鱼却买不到,便专程从玻璃江钓了一尾鱼送过来。”程氏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说呢。”杨氏点头。
苏坐在主位上的苏序嘬饮了一小口苏洵带来的青梅酒,满意道:“不错,就是这个味儿!”
“这梅子酒去年便酿好了,又埋在院子那株梨树下大半年,今儿一早才挖出来的。阿父您喜欢便好。“苏洵知道苏序就好一口好酒,因此每年都会精心挑选一坛独特的酒水当做给苏
序的节礼。
大人们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小辈们的注意力则主要放在面前这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上,一个个都埋头苦吃,压根顾不上说话。
酒足饭饱,残羹冷炙被撤下,换上了琳琅满目的时鲜瓜果、香糖果子、还有瓜子儿茶水等。苏家老老少少十数口人围炉夜话,闲坐守夜。
就连最小的苏辙也精神得很,平日里这个时辰苏辙早就犯困,沉沉睡去了。今夜倒是全无睡意,兴奋地看着哥哥姐姐们嗑瓜子儿闲聊。
“对了,三郎,等过了元宵,你是不是就要跟你师傅一道离开眉山,逍遥自在去了?”聊着聊着,苏不疑突然这件事儿来,便扭头和苏衡确认道。
苏衡还没张口,苏轼就黑了脸,苏轸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瞅瞅四郎与八娘的脸色,快别问了。阿弟,你可长点心吧!”苏不欺悄悄用胳膊肘杵了杵他的蠢弟弟,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提醒道。
“哦……”苏不疑小声逼逼,“不提就不提嘛。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还巴不得能离开眉山到外头潇洒去呢。”
“嗷!”苏不疑被他亲哥暗搓搓地踩了一脚,终于老实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外头传来邻居们放爆竹的声音,还能隐约瞧见随着夜风飞舞的爆竹红纸与香烟。
在除岁的爆竹声中,苏家众人互道新年祝福。
“新年吉祥,事事如意。”
“新春纳福,康宁喜乐。”
“啊啊!”小苏辙还不会那么复杂的新年祝福,但是也十分应景地喊了两嗓子,惹得一众大人与哥哥姐姐们都笑了起来。
除夕一过,正式进入新的一年。苏衡离开眉山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逼近。往年总是很期待元宵节的苏轼,今年最不希望的就是元宵节的到来。
程氏已经带着采莲几个给苏衡准备起行囊,忙得不可开交。保暖的冬衣带几套,耐放顶饱的干粮也要多带些……
“衡儿,这是你宋大娘给你的辣脚子,又辣又开胃,最主要的是很耐放。路上若是干粮吃着没味,便夹一些辣脚子在里头。”
“好。”
“这是我给你缝的几双袜子,装在这个小布袋里头了。”
“嗯。”
“还有这个,这是你常用的刷牙子与牙膏,用这个青色的长布袋装着了。”
“嗯。”
“还有……”
“阿娘,我自己收拾吧,用不上这么多的。”眼瞅着程氏就要把他用惯的床铺都打包起来,苏衡终于忍不住出言阻止。
程氏停下手,回过神来,尴尬一笑:“好像确实有些多了。”
苏衡与贵生道人临行那日,除了苏家人,不少眉山的百姓也纷纷前来送别。
初春气候仍寒,江边的垂柳才刚刚吐出新芽,星星点点的绿意潜藏着无穷的生机与春色。
苏洵夫妇与苏轼、苏轸还有懵懂的苏辙一送再送,把苏衡送至玻璃江边。提前雇好的船已在岸边等候。
“江边风大,小心着凉。”苏衡劝道。
“阿兄,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苏轼哭得稀里哗啦。
“还有我!”苏轸也哭成了泪人儿。
“好。”苏衡认真承诺。
船缓缓驶离江岸,苏衡靠着船舷,注视着岸上的家人与自己的距离越拉越远。
“啊——阿——”被程氏抱在怀里的苏辙突然大声叫了起来,“阿——兄!”
苏轼朦胧着泪眼,又哭又笑:“小兔子终于会喊‘阿兄’了。阿兄——你听到了吗?”
初春的风送来幼弟的呼唤,也吹鼓了航船上的风帆。苏衡站在船上,心头微动。
故园已在身后,前方路途遥遥,还望各自珍重。纵天下之大,终有再聚首之日。
第34章 第34章三峡天险
三峡之险,天下闻名。
贵生道人决定带着苏衡走水路出蜀地,必然需要经过急湍飞流,险象环生的三峡。自瞿塘峡至巫峡,最后出西陵峡,这段江流足有七百余里。七百余里的江段能隐伏多少危险,就连身手最为敏捷,技艺最为娴熟的船夫也不敢言说。
船行水上,人坐舟中,日升又落,月盈复亏,置身茫茫江面,恍惚间,有时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年。自眉山玻璃江出发,船行了不知多少日,终于能看见瞿塘峡。
贵生道人从行囊中取出包裹得很是仔细的香炉与香,吩咐苏衡用船上的旧桌案,搭建一个简易的临时祭坛。
三峡天险,过三峡者九死一生。因此,行船进入三峡之前,人们往往要焚香祷告,乞求上苍庇佑船只平安过江。等出了三峡,人们还要焚香谢神,同时庆贺自己“逃出生天”。
苏衡在贵生道人的示意下,默默点燃降真香。火舌往下吞噬香木,香烟袅袅直上云霄。
贵生道人今日特地换了一身新道袍,香烟一起,便默念祝香神咒:“道由心学,心假传香。香热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佩临轩。令臣关告,径达九天。”
传闻,真正的降真香出自黔南,与杂香拌和共燃,可以引得仙鹤降临。苏衡无声地望着香炉中的降真香烟袅袅直上,在湛蓝的天空下幻化出不同的形状,耳边是贵生道人颇有韵律的诵经声。
贵生道人长须白发,穿着一身用金线勾勒出星辰日月的道袍,临江而立。初春的寒风猎猎吹来,送来清浅的花香,却不知这飘香的春花真身在何处。穿着简朴的船夫用一种很是崇敬的神色看向这边,满目虔诚。
苏衡轻眨长睫,默默看了一眼贵生道人。嗯,衣袂翩翩,仙风道骨,仿佛下一瞬便会羽化登仙,与平日里那副不修边幅,吊儿郎当的模样截然不同。
“……皈依天地水官,水府众圣,即使风恬浪静,水途安妥,舟航载稳,绳缆监牢,所谋顺遂,诸圣拥护,万神赐福……”
前世,苏衡的师傅也是一位道士,因此他对贵生道人持诵地经文熟悉得很。他师傅正在念的是《三官经》,全名《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顾名思义,有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之妙效。
“快看,是仙鹤!”
“真的,仙鹤飞过来了!道长的香把仙鹤引过来了!”
“天降祥瑞,仙鹤盘旋。大吉啊!这次航行一定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船夫们仰头望天,纷纷叫嚷起来,惊讶与喜悦在他们黝黑的脸庞上浮现。
等焚香祈福的仪式结束,船夫们散去,只剩下贵生道人与苏衡两人。
“咳咳!”贵生道人清了清嗓子。
又来了。师傅又要开始了。苏衡眼神微闪,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
“徒儿,怎么样?你师傅我方才威风不威风?!哈哈哈哈哈哈!”贵生道人开始拉扯身上的道袍,“就是这衣服不够软和,还是我那套旧衣穿着舒服。”
苏衡暗暗腹诽:您老人家那套旧衣都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去岁端午前后,穿着那套“乞丐装”去人家凉水铺子买冷饮,结果还真被那店主当乞丐了。
“哎哟,我的老腰啊,方才那遭,弄得我腰酸背痛的,好徒儿,快来帮为师揉揉肩,捶捶背。”贵生道人形象全无地伸了个懒腰,也不看船板上脏不脏,一屁股就坐下了,还是那种两腿伸直叉开的不雅坐姿。
苏衡:“……是。”
船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船舵,把船缓缓驶进了瞿塘峡。此时比起水浅见石的冬季,江水上涨了不少。瞿塘峡的危险之处就在于其水面下隐伏着无数暗石,若是夏日水深或是暴雨水涨,那些水底的暗石更是肉眼不可见。
苏衡前世也曾游过三峡,但是因修建了三峡大坝之故,三峡之水就如同
被驯养的猛虎,收起了尖牙利爪,露出大猫一样温顺可爱的一面。如今,却是苏衡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三峡的险峻与危险。虽然危险,却也美得惊心动魄。
一连数日,苏衡在船上所见,都是群山连绵,危崖竦峙的景象。
那悬崖之上,不时有一道素白的悬泉自峭壁飞流直下,一路冲刷着嶙峋的怪石,溅起漫天的飞雪。生长在悬崖之上的竹子,颜色似乎格外冷翠。悬崖上的绿意,除了竹子,最多的便是具有极强生命力的松柏。不知是否是生在峭壁的缘故,那些柏树的枝干长得千奇百怪,扭曲又怪异,怪异又顽强。
苏衡凝视着那些在高耸的峭壁之间翻滚转出的旋涡出了神,竟没察觉到贵生道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乖徒儿,瞅什么呢?喲,那儿还生了棵石楠树呢,一路上见多了竹柏,乍一看见这石楠还怪新鲜的。”贵生道人手贱地伸出爪子戳了戳苏衡的侧脸,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背在身后,企图用石楠树转移自家徒弟的注意力。
苏衡捂着被戳疼的右脸,平静无波的眼神默默盯着他师傅。
“瞅我作甚?喏,看那边,那边的石楠树比你师傅好看。”贵生道人看天看地就是拒绝与苏衡对视。
“……”苏衡面露无奈,只好重新回头,望向江边山景。
不远处的一座悬崖上,果然生长着一棵孤零零地石楠树。此时既非石楠的花期,又非果期,只有满树的绿叶迎风摇曳,追逐着一缕缕难得的日光。
“徒儿,既然这么巧见着了石楠树,为师顺便考考你。这石楠什么部位可入药?都有些什么功效?”贵生道长一摸长须,随机来了一场“小考”。
苏衡并未被难倒,不假思索地答道:“石楠的叶与根皆可入药。石楠叶与石楠根皆性平味苦,有小毒。石楠叶具有祛风湿,通经络,益肾气之功效。石楠根能祛风除湿,活血解毒。”
“嗯,不错不错”,贵生道长心知这个问题简单,已难不倒他徒弟,“徒儿,你可知这三峡虽险,但是这两岸高山峭壁可都是无穷的宝库。山上的草木虫兽,有不少都是绝佳的药材。可惜,此间人空守宝山,却不认得那些天材地宝。”
“师傅怎知山上居民不认得山中草药?”苏衡问道。
贵生道人微微一笑,指着一处山崖上的茅屋,示意苏衡细看:“你看那座茅屋,屋顶片瓦全无,只用一些木板盖着,勉强遮风蔽雨罢了。那屋中主人恰好在附近砍柴,看这情形,他应当是以此为生的樵夫。若是他能辨得山中珍贵药材,靠卖药就就足以挣得盖一间瓦屋的银钱,又何须辛苦砍柴,只挣得几个勉强能饱腹的铜板。”
苏衡依言望去,果然看见一间背负青天,伶仃而立的小茅屋,依稀能看见屋主人在近旁砍柴。此时,恰有一只苍鹰自空中盘旋而至,翅羽凌风,逍遥云中。苏衡见了,默然半晌,突然道:“人生劳苦,不如苍鹰。”
贵生道人闻言,直接给了苏衡一记爆栗:“思考半天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你师傅我天生乐观豁达,你身为我徒弟,怎么没学到我的半点开朗呢!”
“……”苏衡揉揉脑门,不发一语,把贵生道人气个半死,拂袖而去。
“师傅。”苏衡叫住贵生道人,“离开眉山前我就问过您,此行要去何处。您说要等进了三峡再告诉我。不知现在,您愿意告诉我了吗?”
贵生道人脚步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原本今日要告诉你的,但是你方才惹为师生气了,为师现在没心情告诉你!等明儿再说。”
“……”苏衡望着贵生道人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闭上了嘴。算了,师傅又在耍小孩子脾气,还是等明日再问吧,不急这一时。
次日,航船终于离开离开瞿塘峡,驶进了巫峡。
一进巫峡,苏衡能明显感觉到船上的光线暗了下来。巫峡因两岸悬崖高耸,江面要比瞿塘峡狭窄许多,日光也难以照射进来,只有在正午时分,能沐浴到转瞬即逝的阳光。
巫山十二峰,最出名的便是神女峰。此峰因状似神女而得名,又因宋玉的《神女赋》而盛名远扬。神女峰上有座神女祠,神女祠附近栖息着无数乌鸦,百姓们都管那些乌鸦叫做“神鸟”。
神女峰一带的乌鸦似乎确实比别处的乌鸦要有灵性,也不怕人。船夫们往空中抛洒吃剩的干粮碎渣,它们往往能从空中迅捷地俯冲下来,精准地叼走碎渣,吞吃入腹,惹来船夫们的一片叫好。
苏衡心里惦记着事,早晨起身,更衣洗漱后,便开始找他师傅。没想到一向喜欢赖床的贵生道人竟不在房中,而是早早起了床,和船夫们一道喂乌鸦玩。
“师傅。”苏衡找到贵生道人时,他正兴致勃勃地在抛洒饼渣逗鸟,不时还虚晃一枪,只做了个抛掷的动作,却不见饼饵,惹得头上盘旋不去的乌鸦一阵气愤地大叫,“呱呱呱”的声音响成一片。
“徒儿,快来,和我一起喂乌鸦。这些傻鸟儿还挺好玩的。”贵生道人玩得不亦乐乎。
见贵生道人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日答应的事,苏衡只好再次提醒道:“师傅,说好了您今日会告诉我我们此行要去哪里的。”
“哦,”贵生道人并未停下扔饼饵的动作,随口道,“北边正打仗呢,我们要去鄜延路行医。军中伤患多,正是急需郎中的时候。”
鄜延路?苏衡眼神微闪。那可是在大宋与大夏的交界。听阿父说,宋夏如今交战,战况胶着,而且目前的情况是朝廷的军队败多胜少。军中危险,师傅竟有这般胆魄带着才七岁的他去行医。师傅真是……
苏衡望着还在专心致志喂乌鸦的贵生道人,唇边忽然勾起一抹浅淡的微笑。不过,正合他意。
第35章 第35章神针驱邪
“巫峡有神女,瞿塘峡的山上也有神仙哩,我曾见过那山上神仙显灵呢!”
难得遇上一段水流较温和平缓的水路,还有“神鸟”一路尾随,啄食船上之人抛掷的饵食,船夫们一路紧绷的神经总算可以稍微放松一小会儿,迎着江风,赏着两岸山景,颇为闲适地唠嗑起自己曾经的奇遇来。
一位脸颊干瘦,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老船夫,摸着他那短短的花白胡子陷入了回忆:“那圣母泉就在进入瞿塘峡不远处的高山上。我年轻时很有一把子力气,曾爬过那座高山。只是爬山时一不下心,爬了一段山路后把挂在腰间的水葫芦给弄丢了。等爬至半山腰的时候,我嗓子都要干渴得冒烟。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叉着腰对着那山壁发泄般地大喊‘渴死了——给口水喝——’你们猜怎么着?”
贵生道人很是捧场:“那山上神仙显灵了?”
“对!”如干瘦鱼鹰的老船夫激动地一拍大腿,“就在那山壁的石头缝隙处,一道泉水应声而出。我当时那个兴奋啊,立刻上前伸出双手接着那泉水就迫不及待地喝下肚了。那是我喝过最甘甜清冽的水,那滋味,我至今难忘。”
船夫咂咂嘴,解下腰间系着的水葫芦,拔了壶口猛地喝了一大口水,似乎是想以此缓解对那圣母泉水的渴求。
苏衡在旁默默听着,心中却回想起前世学到的物理知识来。听这位船夫描述,这似乎类似于“喊泉”。
在一些具有特殊地质结构的岩洞,确实会产程“涌泉”现象。人在泉口大声吼叫,声波传入泉洞中,产生共鸣、回声与声压等物理声学作用。若是此时洞内储水池处于满而即将溢出的状态,水面一旦收到压力,就会引发虹吸作用,涌泉就此形成。
苏衡垂眸默默回忆,其余听众们却很是捧场,纷纷大呼圣母泉之神奇,甚至跃跃欲试,想着那日得空,他们也去瞿塘峡的山上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山中神仙。
苏衡:“……”倒显得他很不合群了。很多事情掰开了讲,用科学原理分析过后,原本精彩的故事反倒褪去奇幻的色彩,变得平平无奇了。
“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年轻些的船夫们起哄,
想再听老船夫讲讲他年轻时的奇遇。
“行!”老船夫今日谈兴甚佳,又说了他年轻时爬巫山神女峰的故事:“那日很多年前的秋天了,我还记得是一个下霜的早晨,我行走在山中,那山上的猿猴性子特别顽劣,在林间荡来荡去,总想偷我的帽子。我就跟那些猴子暗暗较劲,看谁爬得高。后来,我果然爬到了那山的山顶,猿猴们跟了一段路,就纷纷放弃了。”
“我很是得意,又看到山顶有一处冒着热气的神奇温泉,便脱了衣裳,在那泉中沐浴一番。反正那些喜欢偷衣裳的猿猴们也不在,衣裳挂在树枝上很是安全。山顶风大,山风吹一会儿,衣裳便干了。”
“您在山上就只遇着猴子了?这也没什么神奇的啊,那山里头的猿猴多了去了,成日在山上啼鸣,听着凄凄惨惨的。”一个年轻的船夫插嘴道。
“还没说到奇遇呢,年轻人多点耐心”,老船夫润了润喉,继续讲故事,“我沐浴后,在山顶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神女祠。当时,恰逢月在中天,一线月光自密林缝隙落下,照亮了那座神女祠,看起来圣洁又神秘。我屏息走进去,祠内空无一人,一片沉寂。一阵山风恰到好处地吹来,那神女祠内栽种的竹子竟好似神仆一般,向前俯首,顶礼膜拜。”
一众年轻船夫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后面的故事,不由得地追问:“神女呢?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您老没见着传说中的神女啊?”
“没有。”老船夫摆摆手。
“害——”年轻船夫们很是失望,都觉得这个故事不如方才那个圣母泉的精彩。
苏衡却与年轻船夫们截然相反,对老船夫描述的月下神女祠很是向往。沉寂的山顶,彻骨的山风,繁枝茂叶的遮挡使得山上光线晦暗。一线月光却自叶隙间穿出,倾泻在神女祠上。群竹俯首,恍若神仆。这种超然物外的意境,是常人难有的奇异体验。
闲聊听故事的闲适时光很是短暂,因为他们的船很快就驶过了那一小段平缓的江面,开始进入接连不断的奇绝险滩。经验老道的船夫们稳稳地把着船舵,有惊无险地驶过了波涛汹涌的东濡滩和怪石星罗棋布的怒吼滩。
然而,最危险的是一个叫做“人鲊瓮”的地方。此处因有一块天然巨石斜入江中,占据了大半的水道,江面显得尤为狭窄。航船经过,需要技术特别娴熟的船夫才能看稳位置,抓住机会,急转船头,顺利驶出,稍有不慎,便会船破人亡。
在此处沉没的船只不计其数,船上的旅人也因此丧命,如同瓮中死鱼,久而久之,这个地方便有了“人鲊瓮”的可怕威名。
好在苏衡他们的船上有位老船夫,在他的指点下,航船险之又险地驶离了人鲊瓮,不久后便沿着水道驶出了巫峡,来到了屈原故里——秭归。
到了秭归,连绵的群山与高耸的悬崖终于被恬淡的田园风光所取代。船夫们在此处停船靠岸,稍作修整。贵生道人游兴勃勃,拉着苏衡下船游玩。可他偏偏又生了一身懒骨,没走几步路便觉得腰酸背痛,就这样,他还想爬上那些小山坡眺望远景。
苏衡无奈,劝道:“师傅,您不是说脚疼吗?要不咱们先回去,歇息好了再来爬山吧。”
“不行,我今日一定要爬上这小山坡!”贵生道人耍起了无赖。
“……”苏衡拿他师傅没办法,环顾四周,发现附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用木桩和麻绳系着一头小毛驴,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师傅,那边有头小毛驴,我们找他们借用一下毛驴,您骑着毛驴上坡,可好?”
贵生道人自然无有不应,喜得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钱袋扔给苏衡,催促道:“乖徒儿,你替为师走一趟,把驴牵来。为师这老胳膊老腿的,走不动咯。”
“……好。”苏衡接了钱袋,走过去敲了敲那户人家的木门。
不一会儿,里头就有一位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妇人梳着发髻,发髻上插着六根木簪,脑袋后面还拢着一把巴掌大的木梳子,是此间已婚妇人的打扮。想来此地民风淳朴,邻里和乐,因此那妇人并不设防,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门。
“喲,好俊俏的小郎君。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你是来这边寻亲戚的么?”那妇人声音响亮,还带着点当地的口音,苏衡勉力辨认了一二才听清她说话的内容。
“不是,”苏衡微微摇头,“阿婶,我师傅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可否借你家驴子一用?这是租金。”
“借驴子?”那妇人朝苏衡指示地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穿着一身破烂衣衫的老人。那老人的衣服也不知道多旧了,上面打的补丁比她们村子里最穷的人家衣服上还多。
“不用不用,借个驴子而已,这点子小事,用不着给钱。我把驴子给你牵出来,你师傅用完了,你再还回来便是。”妇人摆摆手,拒绝了苏衡的租金,转身回屋牵驴子去了。
苏衡抿抿唇,他注意到那妇人衣着朴素,石青色的裙子已被洗得褪色,上面还打了两个补丁,显然家境并不富裕。
牵了驴,苏衡回到了那个小山坡脚下。贵生道人正坐在山脚草地上歇脚。
此时正值阳春二月,清晨时分应是下了一场毛毛细雨,山脚的草叶上缀满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小水珠。贵生道人没留意,一屁股坐下去,现在起了身,才发现草地上的雨露沾湿了他的衣服。
“师傅,要不您还是回去换身干爽衣服再出来。”苏衡看着他师傅后面那一片因被水洇湿,颜色比别处要深一些的布料,额角微微抽动。不知情的人见了,还未是他师傅尿了裤子……
“不要”,贵生道人果断拒绝,动作利索地骑上驴背,全然看不出刚才那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走咯——上春山!”贵生道人一拍驴屁股,那小毛驴便嘶叫一声,抬起驴蹄子往山上走去。苏衡见状,只好认命地跟上。
清晨微雨初霁,骑驴山行,倒也别有雅趣,只是若只靠双腿走着上山,那就不太美妙了。地上湿滑,茂盛的草丛还挂着雨珠儿,走动间轻易便能沾湿人的鞋袜和裤腿。苏衡走了几步,脸色便僵住了。鞋子湿了。
“哈哈哈哈哈”,贵生道人见状大笑,骑着毛驴往回走,也不问苏衡,直接把他抱上了驴背,然后再重新坐回去,“坐稳咯——”
一老一小骑着小毛驴慢慢上了山坡顶。
高处的风光确实更美妙,视野也更开阔。苏衡放眼望去,只见近处的水边栽种着疏疏落落的几株野桃花,几只小鸡崽在岸边草丛里寻找着早起的虫子,企图给自己加一顿美餐。
村中每户人家都扎了竹篱,一些人家的竹篱上还爬满了不知名的绿色藤蔓,藤蔓上开着星星点点的鹅黄小花。时辰还早,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已经升起了炊烟,那是农户的女主人在煮芹烧笋,准备饷田的吃食。
苏衡骑在驴背上,俯视着山坡下的田园风光,觉得时间流逝都仿佛慢了下来。初春的微风缓缓拂过发梢,带来青草的淡淡清香。贵生道人也难道没有煞风景,而是用双臂护着苏衡,与他默默欣赏着早春村景。
“时辰不早了,下山吧。”贵生道人尽了游兴,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终于心满意足地打算打道回府。
“师傅,我还得把驴还回去。”苏衡提醒道。
“走吧走吧,为师与你同去。”贵生道人心情极好,也不介意多走几步路。
“阿婶,多谢您的驴。这是借驴的租金,您拿好。”苏衡把驴还给那妇人,并且坚持要付租金。
“哎哟,小娃娃,都说不用钱,你快把钱收回去。”妇人连忙推拒。
两人为着租金一事来回推让间,那妇人的婆婆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从里屋走到了院中。“阿娘!”那女娃娃手里举着一个用野花编成的花环,冲妇人笑得很是开心。那女娃娃梳着两个圆圆的小髻,发髻上系着红头绳,走动间,红头绳一晃一晃地,煞是可爱。
“喲,这是谁帮囡囡做的花环呀?真好看!”妇人温柔一笑,眉眼弯弯。
苏衡看着母女俩的温馨互动,不由得触景生情,想起远在眉山的亲人们。也不知阿父阿娘如今怎样了。阿妹与二弟在他离家后,还有没有每日吵架。他临行那日,小弟已经学会开口喊“阿兄”了,相必现在应该又学会了新的词语吧?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那小女娃挥舞花环的动作突然中断,手中的花环直直掉落地上。那小女娃两眼往上一翻,猝然昏倒在地,口中还吐着白沫,四肢不住地抽搐。
“不好了,脏东西又缠上囡囡了!”那妇人的婆婆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阿娘,上次大仙给的黄符还有剩的吗?赶紧把那神符烧了,给囡囡喂一碗符灰水。”那妇人也顾不得苏衡与驴子,急急忙忙地转身回屋。
苏衡一听妇人竟要给那小女娃喝符水,忙上前几步,阻止道:“阿婶,你家娃娃这病可以用针刺治疗,但是千万莫要乱喂符水。”
“你个小娃娃不懂,快些让开,别拦着我救我家囡囡。”妇人急得压根听不进苏衡的话,就算听得进去,她也只会选择相信“道法高深”的大仙,而非一个七岁的孩子。
见妇人不信,情急之下,苏衡忙搬出贵生道人的名号:“这位是我师傅,道号‘贵生’,是世代传承的道医。我师傅他医术很好,您若是信不过我,可以让我师傅帮您女儿治病。”
那妇人听了,这才愿意停下脚步,犹豫地看了白发白须的贵生道人一眼,纠结地问道:“道医?您是道士还是郎中?”
“贫道即是道士亦是郎中。”贵生道人故作高深地捊了捊长须,心中暗恨今日出门没有换上他那件看起来就仙气飘飘的新道袍。
妇人闻言,眼中狐疑放下了大半,解释道:“这位仙师,我家囡囡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她又是个女娃娃。之前路过我们村的黄大仙说了,男为阳,女为阴,我家囡囡是天生的至阴之体,阳气极低,所以十分容易遇见脏东西。脏东西一上身,我家囡囡就会发作,像这样突然昏倒,四肢抽搐。仙师,您可有什么灵丹妙药或者神符法咒,能帮我家囡囡驱逐那上身的脏东西?”
苏衡正想张口解释那小女娃并没有被鬼上身,而是得了痫病,贵生道人却一口应了下来:“没问题!包在贫道身上。只是此事须得我徒儿帮忙。”
“乖徒儿,快过来。”贵生道人招手示意。苏衡走到他跟前,贵生道人俯身凑到苏衡耳边,小声问道:“徒儿,你放才说可用针刺治疗,你打算如何治?”
苏衡不明白贵生道人为何要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那妇人听见,但也配合地低声道:“此为痫病,可针刺内关、申脉与照海,宁心安神。”
“善。”贵生道人略一思忖,赞同地点头,直起身子,对那妇人说道:“你家娃娃是被阴物缠上身了,须得一童男持神针刺之,借神针将纯阳之气传导入体内,驱逐阴物,我再与于一旁念金光神咒加持,你家娃娃便能苏醒了。”
苏衡:“?!”师傅,您在说什么?
“乖徒儿,神针在此,还不速速施针,导入护体阳气!”贵生道人取出针袋,背对着那妇人朝苏衡挤眉弄眼。
“……”苏衡顿悟,默默上前接过针袋,取出长短合适的银针,先是在那女娃前臂腕掌侧,远端横纹上两寸的地方,垂直入针,然后分别在她的外脚踝下缘与跟骨的凹陷处,还有内脚踝下缘边际凹陷处用银针直刺。
针灸治疗痫病往往有奇效,在痫病发作时为病人针灸,不仅能缩短发作时间,还能减少发作次数。他现在为这女娃针刺的三处穴位,是他在前世中医大学里学到的。那时,岭南针灸“靳三针”疗法的创始人,靳瑞教授曾到他们学校开讲座,讲座上就重点介绍了“痫三针”。
所谓“痫三针”,指的是内关、申脉和照海。人体有奇经八脉,这三处穴位均为人体八脉交会之穴。内关为心包络穴,可以宁心安神,调畅气机。申脉属阳,通阳脉,照海属阴,通阴脉。清代御医吴谦等主持编撰的《医宗金鉴》还有“昼发痫证治若何,金针申脉起沉疴”的记载。
苏衡在专心致志地为女娃行针,贵生道人则在一旁捏诀念咒:“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洞慧交彻,五气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醒了醒了,囡囡醒了。”那老妇人自从贵生道人开始念金光神咒起,就一直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贵生道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见贵生道人念咒毕,她的乖孙女儿也恢复了神志,她恨不得跪下大呼“仙师保佑”。
“多谢仙师!多谢仙师!仙师,我刚蒸好了一锅麦饭,仙师与您的徒弟不如留下来用了饭再走吧?”妇人很是热情地挽留贵生道人与苏衡。
“不必了,我们还要赶路,多谢好意。”贵生道人环视一周,心知这户人家很是清贫,那锅麦饭想来是他们今日的食粮,刚好足够他们一家人吃,并没有多余的米饭。若是他们留下用饭,这户人家定然有人要饿肚子。
“乖徒儿,走咯——”贵生道人牵起苏衡的手,原本做好了被苏衡挣开的准备,没想到他徒弟竟反常地乖顺,并没有抽出他的小手。贵生道人窃喜,心情愈发飞扬。嗯,今日真是个好日子。
苏衡任由贵生道人牵着他的手,默默想着心事。虽然他师傅性格跳脱,爱逗弄人,爱装又爱玩,总是正经不过三秒,但是骨子里,却是温柔心细又善良,就跟前世收养他的老道士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航船在秭归停了两日,便重新行驶在充斥着急流漩涡的江面。大船战战兢兢地航行了不知多久,终于驶出了三峡,两岸风光一变,仿佛从奇谲险诡的森然鬼界,回到了祥和宁静的安乐人间。
船上旅客纷纷互相庆贺,摆酒设宴犒劳一路精神紧绷,辛苦掌舵的船夫们。贵生道人与苏衡也如初入三峡时一般,设坛焚香,还要献上好酒好肉,以谢神灵。
航船行至江陵,苏衡与贵生道人这漫漫地水路终于宣告结束。两人弃船登岸,雇了一辆马车,走陆路继续北上,前往鄜延。
不过,贵生道人似乎并不着急,一路上还不忘教导苏衡医术。若是遇到名山,必定会带着苏衡一道上山,教苏衡辨药、采药。若是遇着道观,贵生道人便会领着苏衡直接借住观中,倒是省了不少租住旅店的银两。
这日,贵生道人与苏衡坐着马车,又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贵生道人让车夫在山下等候,在附近随意寻处可以歇脚解渴的茶摊打发时间,带着苏衡便往山上走。
一老一小背着竹篓,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山间林木多,空气更为清新。苏衡低头仔细辨识林下的草木,寻找可以入药的植物。然而一路上山,只寻到一些薄荷与紫苏。
“乖徒儿,这采药呢,也是讲究时节与方法的。每一种的草药都有特定的采收时节,主要看的是它入药部分的成熟度。比如你竹篓里的这些薄荷与紫苏,主要是以它们根部以上的部分入药,因此直接从根以上将它们割取下来即可。但若是那种连根入药的 ,比如柴胡、车前草之类,在采集时就得连根拔起。”
“嗯。”苏衡默默点头。其实,他在前世已经学过这些采集草药的基础知识,学校的导师也曾带着他们上山采药。当时还有一位女同学不小心被蛇咬伤,幸好那蛇无毒,被苏衡一把抓住七寸,扔得老远,不知所踪。
“有的植物只以根茎入药,这类草药的采集时节,只需牢记一句话,‘春宁宜早,秋宁宜晚’。因为初春与晚秋时节,往往是植物根茎药力最浓的时候。当然了,也有极个别例外的。比如半夏,就宜夏季采收,而非春、秋。都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苏衡应道。
“我倒是忘了,这座山我曾来过。要不是见着这座道观,还真想不起来了。”贵生道人与苏衡走至山腰,竟发现此处建了一座小而精巧的道观。贵生道人见了这有些眼熟的道观,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二十年前云游至此,在这观中留宿了整整数月,这才下山继续云游。
“二十年前的事,师傅竟还记得。”苏衡感慨。
“主要是因为这观中住持很是和我眼缘,我俩相见恨晚,你师傅我一高兴,便在这观中多住了些时日。你可别以为这道观建在半山腰,远离凡尘人世,实际上啊,这观中道士的消息灵通着呢”,贵生道人神秘一笑,“快随为师进去会一会老朋友!”
贵生道长的老友是这半山腰道观的住持,那住持年岁也不小,足足八十有五,可是瞧着精神矍铄,不见一丝老态。
“老朋友,别来无恙啊!”贵生道人乐呵呵地与那住持寒暄了几句。苏衡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们闲聊起往事。
也不知怎么,聊着聊着,那住持问起贵生道人此行的目的地,得知贵生道人要带着苏衡前往鄜延路,很是惊讶地道:“我说慎微啊,你竟还不知三川口之事么?”
“三川口?我们一直走水路,前些日子才弃船登岸,不知朝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贵生道人问。
那住持长叹一声,唏嘘不已:“那元昊率军沿着清水南下,攻打我们大宋。朝廷的军马不敌夏军,被那元昊一路荡破塞门与金明二寨,包围了延州。鄜延路的刘副都总管与石副都总管率兵来援,军队反被那元昊在三川口围歼,两位副都总管双双被俘。此事传回,可谓朝野震惊啊。”
贵生道人闻言,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苏衡见他师傅情绪低落,伸手拉了拉贵生道人的衣袖,仰头道:“师傅,会好的。我阿父也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兴许,会有将星出世,力挽狂澜呢。”
贵生道人摸摸苏衡的小脑袋,叹息道:“但愿如此吧。”
第36章 第36章山中织网
无名山道观的住持身在山中,却熟知山外事。上至朝堂要务,下至农家田事,他竟知道得一清二楚。苏衡不由对这位住持生出些许好奇。
“逍遥老兄,三川口大败一事,你可知其中细节?”贵生道人很快平复了心情,端起一杯热茶,浅嘬了一口。嗯,不错不错,是他爱喝的峨眉雪芽。二十年过去了,他这位好友依然记得他最爱喝的茶。
“三川口之败,说起来,刘、石二位将领也是可惜。当时,那元昊自称大夏皇帝,‘御驾亲征’,率军十万大军偷袭金明寨。那金明寨由都监李士彬把守。李士彬乃党项族人,还是酋长,虽非汉人,但对我大宋忠心耿耿,骁勇善战,人称‘铁壁相公’。”无名山道观住持逍遥道长缓缓道来。
“只可惜,他有个致命的弱点:骄矜自傲,刚愎自用。元昊派人一面吹捧李士彬,派亲信率部众诈降,一面暗中拉拢对李士彬含怨的部属。时机成熟后,元昊使出声东击西的毒计,明面上围攻保安军,暗地里却悄悄派主力军,于凌晨金明寨众将士还在睡梦之际,发动袭击,诈降的亲信作为内应,里外配合一举夺下金明寨。李士彬当众被杀。”
“延州难道没有派兵前去救援?那金明寨可是延州北面的门户,金明寨破,延州危矣!”贵生道人摇头。
“延州?”逍遥道长“呵呵”一笑,捧起茶盏饮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道,“那延州知州范雍怯懦无谋,中了贼人声东击西之计,派延州主力军前去保安军救援。元昊夺了金明寨后,迅疾行军南下,一举攻占沿路诸寨,直逼延州。别说让延州出兵救援或是夺回金明寨,当时延州的大部队已开往保安军,城内兵士空虚,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那三川口又是怎么回事?”贵生道人疑惑。
“此事也与范知州有关。当时延州有难,兵力不足,范知州紧急调派附近兵马来援。鄜延路的两位副都总管刘平与石元孙集结了上万兵力前去支援。结果,那元昊派人伪装急脚子假传范知州口令,说‘范太尉已在东城门等候,但夜晚入城,人多眼杂,恐会令敌军奸细浑水摸鱼,混入城中’,让刘、石二人将援军分为数个小队,分批进城。”逍遥道长目露惋惜。
“刘、石二人不疑有他,听令分队行军,每隔约五里便派出一队兵士。结果数十队人马派出,了无音讯。遍寻先前来传信的急脚子,也不见踪影。两人这才发现中计,急急忙忙重整兵士,行至三川口,正中元昊埋伏,被元昊率军围歼,全军覆没。”
“师傅,什么是‘急脚子?’”苏衡突然出声问道。
“哦,就是传递紧急文书军令的铺兵。”贵生道人随口解释道。
他师傅为何会对这些军中用语这般熟悉?而且,师傅的这位好友为何熟知宋夏交战细节?苏衡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道:“逍遥住持,您为何如此熟悉边关战事细节,就仿佛您曾亲临现场似的。”
逍遥道长放下茶盏,乐呵呵地看着苏衡,眼中很是慈祥:“你便是慎微收的徒弟吧?他眼光高,轻易不肯收徒。当初云游至此,留宿我观中,不知迷得我观中多少年轻弟子求着拜他为师。可惜,他一个也没瞧上!”
竟还有此事?他师傅以前这般受欢迎的么?苏衡眉梢微动,默默地望了他师傅一眼。
贵生道人今日上山,嫌新道袍不舒服,依然穿上了他那套已经被洗得掉色的破烂乞丐装,脚上穿的是一双草编的单鞋。许是与逍遥道长太熟,彼此熟知对方底细为人,贵生道人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很是放松随意,全无得到高人的形象。
嗯……也不知那些求着想当师傅徒弟的年轻道长们,有没有见过师傅的这一面……还是说滤镜太大,即使见到了,也觉得是洒脱率性的高人做派?
“听无碍子说,你虽年纪不大,但是天资过人,凡看过的医书典籍,都能过目不忘。六岁时,已被眉山乡亲邻里赞为‘小神医’了?”逍遥道长胡子稀疏而短,与贵生道人截然相反。但是逍遥道长随身携带一柄拂尘,木柄上还挂着一串檀木珠。贵生道人喜欢捊他的花白长须,逍遥道长则喜欢把玩拂尘柄上的檀木串珠。
“您还认识无碍子大师?”苏衡闻言,更为惊讶。这位逍遥道长交友甚广,消息竟灵通至此,实在是——有些骇人。
“呵呵,这天底下的道士,就没有我不认识的。”逍遥道长转着手中的檀木珠,和蔼一笑。
“莫非——”苏衡灵光一现,“莫非您的情报全部来自散布各地的道士?”
逍遥道长手下一顿,看向苏衡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欣赏,“不错,很敏锐。”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贵生道人得瑟地摇头晃脑。
三人在茶室闲话,山风自外穿过山门,徐徐入室,吹得门上的竹帘微微晃动。
离无名山几百里远的京城汴梁。宫城之内,朝堂之上,寂然无声,气氛凝滞得如同寒冬被冻结的池水。
天子宝座之下,是一本被人从高处扔下的奏折。那奏折边缘已
有磨损,可以相见它曾被人反复打开阅看过。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底下群臣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低着的头埋得更深,死死盯着脚下的地面,似乎希望能有个洞供他们钻进去,好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朝堂。
“怎么?众爱卿为何沉默不语?”龙椅上的赵祯面沉如水。
底下的群臣互相对视,用眼神激烈地交流。
【看我做甚!你有本事你上啊!】
【我没本事,我不敢。三川口大败,连我朝名将刘平都全军覆没,兵败如山倒。大将刘平与石元孙被元昊俘虏。这等奇耻大辱,圣上震怒,也是难免。这种时候,谁说话谁倒霉!】
【但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事儿啊!而且,不是还有个好消息嘛。天佑我大宋,元昊久攻延州不下时,天降大雪,严寒彻骨让不少敌军兵士病倒。元昊撤兵,延州城保住了。这不是好事儿嘛!快点快点,官家朝咱们这边看过来了,你快去说句话啊!】
【不行不行,我顶不住。刘平效力边关,功劳卓著,可惜主官昏聩。你没看之前有人替那延州主官范雍说话,惹得圣上龙颜大怒,不仅贬了范雍,还把为他说话的人也降职贬出京城了吗?还是你上吧!】
“朕不过是问众爱卿可有推荐戍边的大将人选,怎么众卿沉思这般久,也没想出个合适的人选?难不成,我堂堂大宋,竟无一位将才?!”赵祯面无表情地质问群臣。
“官家,老臣欲举荐一人。此人一直关心边务,曾就西北边防多次上疏,建言献策。官家您亦曾夸过此人对军务边防颇有见地。”
“哦?此人是谁?”赵祯面色微缓,问道。
“此人正是去岁赈济蜀地有功,刚回京述职的韩稚圭。”
“韩琦?”赵祯眼前一亮,笑道,“对对对,朕差点忘了他!韩爱卿可在?”
朝臣中有一人身姿挺拔,应声出列:“回官家,臣在。”
赵祯细细打量了一番韩琦,沉吟半晌,问道:“不知韩爱卿对三川口一战,有何想法?”
嘶——这真是个死亡问题。底下乌压压一片的群臣倒吸一口气,然后屏息凝神,等着听韩琦的回答。
“回官家,微臣以为,我朝西北主要在环庆、泾原、鄜延三路布防,形成掎角之势。环庆路山川险固,易守难攻,贼军轻易不敢侵扰,泾原路为“关陇锁钥”,壁垒森严,贼人亦难以攻破。而鄜延路以延州为首,虽号称“三秦锁钥”,但却有些名不副实。自承平至安远二百余里,长宁至黄河畔一百余里,加之足有三百里许的防线,地阔寨疏,防务薄弱,戍兵寥寥。此为我朝边防薄弱之处,三川口之败,既是偶然,亦是必然。”
群臣一片哗然。不愧是曾经以一道《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一连参倒前任宰相王随与陈尧佐,还把两位参知政事韩亿和石中立给顺道拉下台的猛人!可真敢说啊!
宝元元年,韩琦任右司谏。当时天灾频发,饥民遍地,流民死骑。当朝宰相却无计可施。韩琦怒而上奏,把四位宰相参得同日罢职。从此,韩直谏“片纸落去四宰执”的威名,就此传遍京华。虽然韩琦现在已卸去谏官之职,但当日情形,群臣至今难忘。
天子宝座之上,赵祯闻言,不置可否。群臣心焦,纷纷在下面揣度圣意。没想到直至散朝,圣上也没半句点评。群臣心中惴惴,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谁知几日后,中贵人传旨,韩琦受任陕西安抚使,即刻启程赴任。
此消息一出,自然瞒不过满京城的道士。道士们的之间的信息传递速度之快,超乎苏衡的想象。没过几日,隐居山中的逍遥道长就得知了此事,并在闲聊间,告诉了贵生道人。苏衡简直叹为观止。
不过,想想汴京城中道观数量,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天底下道观数量最多,分布最密集之处,就是京城汴梁了。自宫城宣德门外御街直至外城南薰门,一路而下,左右道观无数,如真宗朝就已创建五岳观、接待各地道教信徒的延真观,供奉太一神的中太一宫等等。更别提还有散布在京城各处的大大小小道观,如东水门内的醴泉观,新宋门里街以北的上清宫,梁门以西的建隆观等等……
逍遥道长所居的无名山道观,简直就像所有情报的集中站,是织网的大蜘蛛。自无名山道观往外延伸出无数个“情报据点”,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就这样通过道观与道观之间的连结,编织而成。
“您了解这些消息,是为了什么呢?”苏衡不解。
“哦”,逍遥道长慢吞吞地转着手中檀木串珠,悠悠道,“山中无聊,听来解闷罢了。”
苏衡:“……”
能与他师傅成为数十年好友的,果然也不是一般人。
第37章 第37章同药异名
常人可能以为山中生活必然清苦,实则不然。无名山林深叶茂,有着丰富的山珍林产。暮春三月,山上竹林中生长了许多胖大白嫩的笋子,山上居住的道长们背着竹篓,带上锄头,一挖一个准。
贵生道人遇见多年旧友,免不了在山上小住几日,与逍遥道长重温旧日时光,顺道一起议论人间八卦。两人似乎都是恶趣味的主儿,稳居山中,就着春茶畅谈山下趣闻逸事,笑看人间风云,对两人而言似乎别有乐趣。
苏衡对这些八卦并不十分感兴趣。他实在难以理解,他师傅与逍遥道长为什么能就某某县阿花家的猪今日多吃了一根粟米,某某村渔民前日弄丢了渔网,最后发现是被大风刮上了树梢这类小事,一聊聊上一炷香的时间。
不理解,但是尊重。苏衡默默退出茶室,把畅谈的空间留给他师傅与逍遥道长。
“嘿!”苏衡突然被人从后头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却是观中掌勺的圆脸道长,“怎么不进去吃茶,反倒在这外头站着?”
“师傅他们在聊天,不便打扰。”苏衡礼貌回道。
“那正好,走,跟我到外头挖笋子去!师爷他老人家吩咐了,今晚要大宴一场,好好招待你们师徒,让你们感受到我观中人的热情!”圆脸道长颠勺习惯了,手劲大得很,一边说话一边兴奋的拍着苏衡的肩膀。
苏衡眉间微皱,有些吃痛,便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把他的肩膀从圆脸道长手下解救了出来:“好。请问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不用,竹篓与锄头我都准备好了,你跟在我后头就成!其实也不用你出什么力气,你就当是在这山中游玩,看看山景,采采山花,聊以解闷儿。”圆脸道长爽朗地摆摆手。
春笋,是一种季节性的应节食物,滋味鲜美,比之冬笋,更多了些脆爽滋味。春笋一般会在立春后冒土而出,如同一只只可爱的绿色小精灵,一阵春雨过后,就嘻嘻哈哈地钻出土地,从竹林中冒出好奇的小脑袋。
竹笋的出土期也是分阶段的。第一个阶段是二月上旬至四月中旬,这段时间是长出来的笋子,叫初期笋,与五月之后冒出的后期笋一样,成竹的可能性不大,因此十分适宜采挖,食用。四月中下旬的长出来的笋则是中期笋,往往个头比较大,如同身体健壮,生命力旺盛的健康新生儿,孕育着无限希望,有着无比光明的未来——因此中期笋大多会被留下来培育成竹。
圆脸道长带着苏衡采挖的是初期笋。虽是初期,但是立春后的春笋,笋体也很肥大,并且生得洁白如玉,食之鲜嫩爽口,被誉为“菜王”。为了这一口嫩笋,山下百姓也常常不辞辛劳,专门上山来挖笋,带回家去给家里的孩子们烧上一顿美味的笋菜。
圆脸道长显然是挖笋的老手了,一锄头一个笋子,挖笋速
度之快,连苏衡这个跟在后头默默捡春笋的人都差点没跟上。最重要的是,圆脸道长挖笋不尽快,还非常准。一锄头下去,嫩生生的笋体半点没被伤到,上面的竹鞭、竹根、竹芽都毫无损伤。
因为圆脸道长这一手出神入化地挖笋技巧,两人不到半个时辰就挖到了满满一竹篓的春笋,满载而归。道观东南角的小厨房里,很快响起了热油“滋啦”的响声,菜刀切菜有节奏的“咚咚”声,还有一阵又一阵浓烈的饭菜香味。
傍晚欢迎宴上的菜色果然十分丰富,苏衡眼尖地看见里头有不少用他与圆脸道长一起采挖的春笋做的笋菜。
“乖徒儿,你可有口福了。这观中的伙食可是人间美味,连最繁华的京城中,也未必能吃到这般鲜美的菜肴。”贵生道人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给苏衡夹了一大筷子春笋白拌鸡。
“慎微啊,你还是这般会说话。”逍遥道长乐呵呵地谦虚道,“我这里也就胜在食材新鲜罢了,若是论及精巧,我这山中小观是远不及京中那七十二家正店的。”
说着说着,逍遥道长与贵生道人有来有回地互相吹捧上了。又来了……苏衡已经开始有些习惯他师傅与逍遥住持的相处之道,并不理会那两位老顽童,只自顾自地默默夹菜吃菜。
这道春笋白拌鸡采莲也会做。首先要把鸡料理干净,放入清汤中,加入料酒与葱姜、煮至八成熟,再捞出鸡肉,将它切成薄片。春笋去掉根部,放入汤中汆熟,再捞出切成薄片。鸡片与笋片搅拌在一起,最后再淋上卤汁,这道菜便完成了。
春笋白拌鸡这道菜要想做得好,有两点最为紧要。一是食材必须新鲜,新鲜的春笋与放久的老笋做起来完全是两种味道。二是卤汁要调得好。采莲的卤汁是用酱油、醋、盐与少许提鲜的糖调和而成。圆脸道长的卤汁闻起来却比采莲的要香许多,苏衡夹起一片薄薄的笋片,轻轻一咬,立刻知晓了答案——圆脸道长在卤汁里加了芝麻油。
笋嫩而清香,肉瘦而不柴,两者吸饱了卤汁,入味得很。笋片与鸡肉片一起食之,鲜美的滋味仿佛在舌尖绽放。
“这满桌子的菜,味道都极好,其中,以这道春笋白拌鸡味道最佳。”贵生道人与逍遥道长碰了碰杯,饮下一口观中自酿的樱桃酒,咂了咂嘴,点评道。
“我听明玄说了,这春笋白拌鸡用到的春笋,还是你徒弟与他在观前的竹林下采挖的呢,用这般新鲜的春笋做菜,能不好吃么?”逍遥道长食至半饱,便放下了竹筷,“只可惜今日这鱼因没有放紫苏,味道比往常逊色了一些。”
“紫苏?你观中无紫苏怎么不早与我说。我带着我这徒儿一路上山采药,名贵的林下参没寻到,但是薄荷与紫苏却是采了足有一小竹篓。”贵生道长也放下了筷子,只专心品尝着用野山樱桃酿的美酒。
逍遥道长:“你这一路还有闲心带着小徒弟上山采药?按照这速度,你们几时才能到达延州?”
“眉山到底是个小县城,满城也就两家医馆,医馆药方里的药材种类也有限。我这不是想着带我徒儿多辨识辨识草药么,这可是行医用药的基本功。”野山樱桃酒果然给力,后劲儿特别大,贵生道人才饮了小半壶,胭红色的酒晕便浮上面颊。
“我观中亦有药房,药材种类还算齐全。若是,若是你小徒弟感兴趣,用完饭后,自去参观便是。何须,何须这般麻烦!”逍遥道长也是个人菜饮还大的主,饮酒不仅饮得满面红光,甚至说话还有些大舌头了。
暮食不宜过饱,苏衡也早早搁下竹筷。听闻观中还有一间大药房,他很是感兴趣,只是见他师傅与逍遥住持二人喝得醉醺醺的模样,未免有些不放心。恰在这时,圆脸道长明玄用方木盘端着两碗沆瀣浆进来了。
沆瀣浆是浅白色的,颜色类似洗米水,喝起来微甜可口,是一种能醒酒的饮品。做法也简单,就是把甘蔗与白萝卜切成小方块,用水煮至烂熟,滤去残渣后,剩下的汁水便是沆瀣浆了。
苏衡帮与明玄道长一道,给贵生道人与逍遥道长一人喂了一碗沆瀣浆,两人饮后,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已经能稳稳地起身走路,不摇也不晃地回屋休息去了。
“徒儿,你也早些歇息。今日赶路,你想来也累了。”困意上涌,贵生道人没什么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手若无骨地朝苏衡挥了挥。
“……是。”苏衡略微遗憾,看来只好等明日再去药房参观了。
次日清晨,苏衡很早就醒了。在明玄道长的带路下,很快找到了观中药方所在。苏衡来得时机倒也巧得很,负责管理药房的道长刚从山下采买了一批药材回来,正忙着分门别类地挑拣整理,再用防潮的纸袋装好同种药材,放入一格格药柜中。
那忙着给药材分类的道长看着年岁不大,也才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板倒是很结实,虎背熊腰的。苏衡在旁默默围观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位道长,请问为何这药柜上不仅有写着‘虎杖’的格子,还有写了‘酸杆’和‘土地榆’的格子?”苏衡忍不住出言询问。
“啊?”低头忙着分拣药材的年轻道长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药房中除了自己,还多了一个看起来像七八岁的小孩儿。这年轻道长有些呆呆地,面相也有些憨憨的,愣愣地问道:“不好意思,我方才没听清。你刚刚说了什么?”
苏衡好脾气地又复述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年轻道长这次终于听清了,他挠挠头,比苏衡更加疑惑地反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每一种药材都有对应的药格子呀。师傅说了,药材要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这样要取出来用的时候才不会乱。”
苏衡张了张口,有些迟疑:“……可是,虎杖、酸杆和土地榆指的是同一种药材啊……”
“啊?是吗?!那拿憨憨道长瞪圆了眼睛,然后把那三个药格子都拉开来,细细比对三个药格子里头放的药材。
“还真是!它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说整理药材的时候怎么老是感觉自己放进去过类似的药材,原来它们就是同一种啊!”憨憨道长一拍脑瓜子,恍然大悟。
“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要是像你一样厉害,我师傅就不会老是气得拿拂尘打我了。他老人家打人可疼可疼了!”憨憨道长并没有因为苏衡年纪小就看轻他,反倒很是崇拜地看着他。
“您师傅是——?”苏衡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憨憨道长老实回答道:“哦,我师傅就是我们观的住持,道号‘逍遥’。”
第38章 第38章黼阴山下
自那日苏衡点出未名山道观药房存在同药异名,重复分类的情况后,那憨憨道长便对他推崇备至。得知苏衡竟是逍遥道长的多年好友,贵生道人的亲传弟子后,憨憨道长对苏衡的崇拜简直能从眼中满溢出来。
倒也……不至如此。苏衡微汗。
那憨憨道长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遗弃在山里。那时正值严冬腊月,小小的婴儿在室外几乎要被冻僵。幸好那小婴儿及时被外出卖酒的逍遥道长发现,捡回了道观,当做亲儿子般拉扯长大。
因此,别看憨憨道长才二十出头,年轻得很,但因着逍遥道长徒弟这一重身份,他在观中的辈分高得很。与他同辈的道长大多已长了花白胡子,与他同龄的年轻道长们一般也不敢找他嬉笑玩闹,因此憨憨道长在观中尝尝独来独往,很是寂寞。
“小苏衡,你再多住几日嘛。”憨憨道长拉着苏衡的小手,很是不舍。难得来了一个不怕自己,愿意同他说话,辈分也与他相当的人,虽然年纪比他小了十多岁,但是他不介意啊。没想到,小伙伴才在观中住了三日,便要离开了。
“我与师傅要去西北军中行医,为那些戍卫边关,守土卫国的边关将士看病治伤,不便久留。若有机会,我会再来无名山看你的。”短短几日,苏衡与憨憨道长成为了忘年交。
“好,我会想念你的。到了军中,记
得给我写信。“憨憨道长依依不舍地与苏衡挥手告别。
此时已是三月末,贵生道人为了加快速度前往边关,大手笔地雇了一辆马车赶路。车轱辘在黄土铺就的车道上急速翻滚向前,扬起阵阵飞尘。车厢四角挂了四个铜制的小铃铛,马车前进间不时颠簸一下,那几个小铜铃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路上的行人听见了铃响,便会自动自觉地避让,以防被车马撞到。
“师傅,听逍遥住持讲,如今在陕西担任军事要职的,是韩安抚使?”车厢内,苏衡问起如今主持西北军务的主官。
“是副安抚使。韩官人年才三十有余,到底还是太年轻。不巧,韩官人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觉得自己一人势单力薄,因此向官家极力举荐了一人。”贵生道人习惯性地摸摸胡子。
“是何人?”说到韩琦,苏衡并不陌生。
去岁川峡四路闹饥荒,韩琦就任益州与利州两路体量安抚使。他甫一上任,就下令减免赋税,让蜀地百姓纷纷松了一大口气。同时整顿官场,肃清吏治,裁撤了一大批贪婪成性,德才均不配位的官吏,益、利两路官场风气为之一正。
面对蜀地饥民遍野,流民四窜的情况,韩琦作主开常平仓,将仓中粮食全部取出以赈灾。各地得以有足够的米粮设棚施粥,救活饥民百万余人。蜀地饥民因此感激涕零,视韩琦为再生父母。
因着赈蜀一事,苏衡对这位韩官人很有好感。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得这位韩大官人鼎力推荐的,相必也是一位治世能臣。
“这个人啊,你师父我当年在京城行医时,曾与他在郊外一处茶摊上一同饮过茶,因此有过一盏茶的缘分。”贵生道人慢悠悠地回忆道,“此人姓范,名仲淹,亦是一位能臣。前些年因‘朋党’一事,先后被贬至饶州和润州,如今正在越州任上坐冷板凳。旁人不敢为范公陈情,这位韩官人倒是敢于进言,向官家力荐范公。”
范仲淹?苏衡眨眨眼,学过初中语文的人都曾背过《岳阳楼记》,也曾为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所感动。千古名句,赤子之心,尽在于此。没想到,
此去延州,还能有机会一睹范公风采。苏衡对这次旅程更为期待了。
不过——苏衡心算了一下,出言道:“师傅,韩官人年三十三,范公却年已五十有二,他们二人差了近二十岁呢,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准确地说,他俩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贵生道人摇头笑笑:“不知。兴许是英雄所见略同,惺惺相惜吧。”
马车一路向北驶去,苏衡二人离西北边境越来越近了。
康定元年三月,朝廷采纳韩琦之言,起用范仲淹出任边帅。范仲淹官复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次月,朝廷又命范仲淹改任陕西都转运使。都转运使掌管一路的财政大权,同时还有监察辖区内各级官员之重任,类似后勤财政。
但范仲淹是个军事全才,他的才干并不局限于后勤财政。到任后,范仲淹认真琢磨分析宋夏局势,以图找出应对夏军的有力战略。其实,单就军队数量而言,宋朝军队远胜夏军。但是朝廷缺少良将精兵,多次战败的经历也使得军中士气低迷,从战斗力上看,宋军远不如夏军。
“唉,刘平将军战功卓著,亦是一代儒将,可惜三川口之战不幸败于敌军奸计,屈辱被俘。朝中正缺将才啊。”范仲淹面对塞外黄沙,负手慨叹不已。
而此时,车行一个多月后,苏衡与贵生道人终于到了鄜延地界。师徒二人乘着马车,行至黼阴山脚。黼阴山因山脚有洛水流经,水源较丰富,渐渐地有人口在山下安居落户,时间久了,便形成了一个小镇。
“两位可要住店?本店提供免费的热水与热巾子,一间上房一晚只需两百文,价格优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车夫赶着马车,停在镇口一家客店前。苏衡与贵生道人刚下马车,那客店的小二就眼尖又机灵地迎了上来,笑吟吟地试图把师徒二人往店里头引。
“两百文一晚?太贵了,我们换一家。”贵生道人不为所动,抬腿便要带着苏衡离开。
“客官客官,别急着走呀,我还没说完呢!今日掌柜家里有事,凡是住店的客人,房钱一律减二十文!一百八十文一晚的上房,全镇可就只有我们这一家。您不看看么?”那店小二嘴皮子很是利索,张口就来。
“这还差不多,乖徒儿,我们进去看看。”贵生道人悄悄拢了拢衣襟,示意苏衡快步跟上。
塞外风大,他们到达黼阴山时又是黄昏。日头一落,地底的寒气就往上冒。贵生道人又不喜多穿几件衣服保暖,一下车就有些被冷到了。幸好那店小二松口快,让他迅速的把价格砍到了一百八,否则最先顶不住一定是他,这外头的贼风也太冷了些!
“呼——终于暖和了。”付了房钱,进了房间,贵生道人就迫不及待地用那店小二所说“免费的热巾子与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把脸,还让店小二提了个木桶上来给他泡脚。
“师傅,此地晨间与夜晚风大寒冷,白日却又晒又热,这种温差,一不留神很容易会感寒邪生病。明日,您还是出门寻家成衣铺子,买件厚实一点的袄子备着吧。您的包袱里头就只有一套道袍厚实些,您那些乞——咳,旧衣,都太薄了。”苏衡差点把私下给贵生道人的那些旧衣起的花名给说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贵生道人不以为意地裹着被子泡脚,“对了,乖徒儿,你饿了没?路上就只啃了几口干粮,这客店好像有厨房,可以点菜吧?你去找那店小二,买两碗热汤饼,让他等厨房做好了直接端上来。这时候,来上一晚热乎乎的汤饼最合适不过了。”
“是。”苏衡从包裹里找出钱袋子,默默下楼,找店小二点菜去了。
这家客店的客人并不多,除了贵生道人和苏衡,就住了一对母子。那母亲还怀着孕,肚子已经很大了,看上去至少也得有五六个月了。苏衡同那店小二点完菜,正欲上楼时,恰好看见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小郎君,扶着那怀胎妇人出了房门,故而知晓。
厨房很快就煮好了两碗热汤饼,店小二稳稳当当地用木托盘托着一大一小两碗汤饼上了楼:“二位客官,这是您要的一份大碗羊肉汤饼,一份小碗素汤饼,还有一碗生姜葱白水,给您上齐了。”
“生姜葱白水?我没点这个。”生姜用来当佐料调味贵生道人可以接受,但是拿来榨汁煮水,那股子姜辣味就非常刺激人味蕾了。因此,贵生道人最讨厌喝生姜水,一听见店小二还端进来一晚生姜葱白水,立刻变了脸色。
“这是我点的”,苏衡淡声道,“师傅——”
“你点的你自己喝!”贵生道人像是知道苏衡打算说什么,没等苏衡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开口打断他道,“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
“……”苏衡黑玉色地眼眸里闪过一丝无奈,“生姜葱白水能祛寒,师傅您就别倔了,等用完羊肉汤饼,您就趁热把它喝了吧。”
“说了不喝就不喝!”贵生道人把身上披的被子往后一扔,用干毛巾拭干脚上的水迹,跽拉着鞋子就过来抱走了那碗羊肉汤饼,“吸溜吸溜”地大口吃了起来。
苏衡见状,也默默拿起筷子。
贵生道人饿得狠了,脸盆那么大的一碗羊肉汤饼,被他三下五除二地吸溜个干净,放下碗筷就想遛回床上,被苏衡眼疾手快地拉住衣袖。
“……”贵生道人皱眉瞪眼。
“……”苏衡面无表情地默默回视。
师徒两人用眼神较量了一番,最终还是贵生道人败下阵来,怏怏地捏着鼻子,把那碗生姜葱白水给灌下了肚。
苏衡默默盯着他师傅把祛寒的姜水给饮尽,这才收回视线。
夜
已深,西北的月色倾泻而下,照亮了这片高原的黄土地。
午夜时分,师徒二人已各自入睡,酣梦甚惬,楼下忽然响起一阵痛呼与慌乱的脚步声。
“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啊!谁来帮帮忙!谁来救救我娘——”孩童清脆又凄厉的求救声刺破了夜晚的寂静。
第39章 第39章艾灸至阴
黼阴山下的这座小镇,生活很是简单。镇上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夜时分,全镇的人早已进入梦乡,整个小镇静悄悄一片。
“救命啊——求求了,快来个人,救救我娘——”凄厉的求助声从镇口一家客店中传出,但很快便被塞外夜晚呼啸的大风吹散。
好在客店的掌柜与店小二就住在客店楼上,听见客人的求救声一个激灵,从美梦中惊醒,匆匆披衣起床,下楼探看具体情况。
“胎位不正,兼受了寒邪,故而腹痛不止。徒儿,取纸笔来,我来开方。”客店掌柜与那店小二下至一楼时,发现已有一老一小在帮忙照顾那怀孕的妇人。
那店小二走近一看,咦?这不是那老道士与他的小徒弟么。原来那白胡子老道士还会医术呢!店小二两眼放光,他们这个边陲小镇总算又来了一位郎中,他老娘最近总是喊着肩膀疼,这下可以找这位老道士帮忙看一看了。
苏衡下楼时,就已经心细地把医箱背上了。贵生道人替那孕妇把过脉,索要纸笔时,苏衡已经在床头小柜上铺陈好了笔墨纸砚。贵生道人提笔就要写下药方,却被那店掌柜苦着脸拦下了:“这位道长,您不用写了,我们这儿偏僻,整个小镇连一家药房都没有,您就是写了方子,我们也没法抓药的!”
在一旁紧张关注他阿娘情况的小郎君闻言猛地抬起头,尖叫道:“那我阿娘怎么办?!”
“这个……咱们这儿的人生病了,都是自己熬一熬,小病呢,往往还没等到郎中,自己就慢慢地好了。大病就没办法了,要么等城里郎中每月一次的义诊,要么自己掏钱去城里找郎中。如果运气好的话,偶尔有赤脚郎中云游至此,可以施展些针刺艾灸之类用不着草药的治法。这位道长,您看看,要不试试其他疗法?”客店掌柜低头弯腰陪笑道。
“这……”贵生道人也没想到这个镇子的医药条件居然这般落后,连家药房都没有。好在这位孕妇的情况,确实可以用艾灸法来治疗,不必非用汤剂。只是若是有条件服用汤剂,他同时进行艾灸,双管齐下,效果会更好,好得也很快些。眼下这种情况,只能用艾灸了。看来,要在这个镇子多住上一段时日了。
“徒儿,取艾条来。”贵生道人心下有了决定,搁下手中毛笔,准备给床上的孕妇用艾灸的疗法。
“是。”一路北上,医箱中的艾条并没有消耗多少,存量富余得很。
贵生道人点燃了两根艾条,将它们分别放在妇人两只脚的小指尖外侧,保持一段距离,问那怀孕妇人:“这位娘子,你现下感觉如何?”
“两只脚暖暖的,很舒服。”那妇人慢慢地回答道。
贵生道人点头,把两根艾条往前放,靠得离那妇人的脚趾尖更近:“现在呢?可觉得灼痛?”
妇人答道:“还好……”
苏衡在一旁默默帮他师傅计时。他看得分明,他师傅是在用艾条悬灸那妇人的至阴穴。至阴穴是催产的重要穴位之一,主治胎位不正与难产。艾灸这一穴位有助于健运胞宫气血,促进胎儿运动。
客店掌柜与店小二似乎很久没见过郎中了,两人都没离开,围在旁边观看贵生道人替那怀孕妇人艾灸,神情很是兴奋。
约莫艾灸了一刻钟有余,贵生道人收回手,又问那妇人:“好了,现在感觉如何?”
那妇人皱紧的眉头在艾灸过程中已经慢慢舒展开,闻言温声回道:“谢谢仙师,我感觉好多了。”
“道长爷爷,给您诊金。谢谢您救我娘。”那七八岁大的小郎君见他阿娘重新恢复了气色,很是懂事地从包袱里翻出钱袋,数了足有一半的铜板,递给贵生道人,“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
贵生道人抬手阻止了那小郎君,语气有些重地说:“不必付诊金。我行医有个规矩,每月必须为三位有缘人义诊一次。正巧,你娘就是那第三位有缘人。这诊金你收回去,莫要坏了我的规矩!”
那小郎君涨红了脸,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这个规矩。”
“不知者不罪。”贵生道人故作高深地捊了捊胡子,“你阿娘这情况还未彻底解决,明日我再来为她艾灸。估计须得再灸治五日,方可使胎位复正。”
“啊?可是……”那小郎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瘪瘪的钱袋,很是沮丧。可是他们带的钱不够他们继续在客店住上五日之久。原本计划明日就动身赶路寻他阿父与阿兄的……
苏衡从这对母子的穿着与那小郎君的神色上猜出了他们的窘境,便问:“你们此行打算去何处?若是顺路,倒也不必在此久留,可与我们一同上路,我师傅可以在路上为这位夫人艾灸。”
那小郎君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浮现出满含期待的光采:“我们打算去延州!不知可与两位顺路?”
苏衡眼里闪过一丝异彩。一对母子,尤其是母亲有孕在身,不在家中休养,却一路奔波前往延州这个边关军事重地?除非——
“巧得很,我与我师傅也要去延州。”苏衡缓缓道。除非,这对母子是北上寻亲的。
“那可太好了!”小郎君生得脸蛋圆圆,笑起来还有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次日,用过朝食,贵生道人如约为那妇人用艾条悬灸了两侧至阴穴。艾灸完毕,四人便打算收拾行囊出启程。谁知,一打开客店的大门,门外竟排起了长队。黼阴山小镇的百姓们在门外吵吵嚷嚷,像菜市一般热闹。
“别挤别挤,你踩着我衣服了!”
“好你个张十一郎,居然插队!给我站后头去,这个位置是我的,我先来的!”
“别吵了,吵得我头痛。那位道士郎中怎么还不见出来呢?”
“出来了出来了,那位道长出来了!”
众人一见贵生道长,纷纷激动起来。
“这位道长,我家太夫人年纪大了,眼睛视物不清,不知您能否帮忙诊治一二?”
“还有我还有我,我家阿郎前些日子修屋顶时不小心摔下来,把腿给摔断了。我家娘子胡乱用树枝与布条帮他处理了一下,但是我们阿郎那条腿还是肿得老高,能否请您帮忙看看?”
“我阿娘肩膀酸疼得厉害,我这个为人子的却束手无策。幸好道长您住进了我们店里,不知可否劳烦道长您为我阿娘针灸一一二,以减轻她老人家的痛苦。”
最后一个人,竟是那客店的店小二。也不知他是几时出去的,竟回家中把他那年过七旬的老母亲扶了过来。
苏衡默然。不用说,消息肯定是店小二传出去的。因此,镇上有求医需求的百姓才纷纷一大早前来排队等候。
苏衡无声地望向贵生道人:师傅,怎么办?
贵生道人亦无声地回视:能怎么办?来都来了。开始干活吧!
一老一少达成一致,放下行囊,取出药箱就开始逐一为前来求医的病人诊治。这一折腾,就不知不觉过去了数个时辰,等最后一位病人离去后,太阳已经西斜。期间,苏衡与贵生道人只简单快速地用了一碗汤饼,就又投身于诊病治病之中。
“终于结束了。”贵生道人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捶捶自己有些酸疼的肩部。苏衡见状,默默上前,替贵生道人按摩肩背。
“对对对,就是那里,再用力一点!”贵生道人伸直了腿,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徒弟的按摩服务。有了徒弟就是好啊,以前他独自游医的时候,也曾遇到过今日这种情况。但他就一个人,只能苦哈哈地独自从早忙到晚。现在有了徒弟,不仅能帮他分担一二,还有贴心的按摩。徒弟没白收!
“您二位今日辛苦,还请用些热汤饼努暖暖身子。实在抱歉,耽误你们行程了。我们掌柜的做主,免费提供两间上房给您四位续住。明早启程,本店再给几位送上免费的朝食。”店
小二端上来四碗羊肉汤饼。
那怀孕妇人见她们也有份,忙道:“我们没有点这个。”
店小二弯腰笑道:“这是本店免费赠送的。我们这儿偏僻,没有郎中愿意久留。今日来看病的都是家里穷,没钱雇车去城里看病,又等不及月底的那次义诊,这才找上门来。若不是因为二位,我们还不知道镇上来了两位神医。这两碗热汤饼算是小小谢礼。”
那妇人这才谢过店小二,与那圆脸小郎君慢慢吃了起来。
四人同桌用饭,贵生道人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子,自家徒弟却是个闷葫芦,因此只好有一搭没一撘地与那妇人还有圆脸小郎君说话。
这一交谈,方知那妇人姓魏,是开封人士。她夫君原是宫中禁卫军士,两年前,因元昊叛乱,朝廷将他夫君选拔去了边境戍边作战。她因放心不下家中老父与幼子,便留在了开封,没有跟着夫君与长子前往边境。
一个月前,那魏氏的生父因病去世。魏氏孤身一人,又因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一些登徒子便不怀好意地寻上了门。魏氏不堪骚扰,便寻了个机会,收拾家中细软,带着年方八岁的幼子北上寻夫。
虽然魏氏说得隐晦,但贵生道人与苏衡对她孕中携子北上的缘故都猜到了几分。
“我曾收到我夫君亲笔信,他在信中说他想去延州戍边。他的上司对他很是赏识,为此特意修书,将他引荐给韩官人与范官人。因此,我便想着去延州寻他。”魏氏说话时温声细语地,如同三月的春风,听得人很是舒服。
韩官人与范官人?苏衡与贵生道人对视一眼。莫不是韩琦与范仲淹?
“可否一闻您夫君的名讳?”能得韩琦与范仲淹青眼之人,想来不会是寂寂无名之徒。苏衡心想。
“我夫君姓狄,单名一个‘青’字。”
第40章 第40章延州窑洞
黼阴山离延州已经很近了,但因为还带着怀孕的魏氏,苏衡一行也不好赶路太仓促,时不时便要停下来修整,等歇息好了,一行人才重新上路。贵生道人为魏氏艾灸了六日,魏氏的胎位终于恢复正常,与此同时,四人也终于到达了延州。
此时已是五月初六,端午节刚刚过去没多久。贵生道人对端午没吃上粽子一事这件事很是扼腕:“重午刚过,应当还有人卖粽子和水团的吧?乖徒儿,我想吃粽子了。要去岁那种咸蛋黄馅的。”
“师傅,等我们寻到歇脚的地方,放下行李,再出来买也不迟。”苏衡冷静地泼了贵生道人一盆冷水,“不过,咸蛋黄馅的恐怕没有。这边的人只吃甜粽,估计连咸粽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马车徐徐停下,一老一小下了车,与魏氏母子行礼道别。
“狄夫人,狄二郎,延州已到,那我们就此别过。”贵生道人很是洒脱地一甩拂尘,脸上不见丝毫感伤。
“愿您早日与狄官人相会。”苏衡叉手道。
“多谢二位一路照拂。”魏氏款款行礼。
一旁的狄咏抿着嘴唇,默不作声。他与苏衡年纪相仿,这一路上,他与苏衡已经成为默契的好朋友。骤然要与新朋友分离,狄咏心里头很是难过与不舍。
苏衡自然注意到了,开口道:“同在延州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语罢,苏衡注意到附近有家面摊,便与狄咏约定,若是想找对方,就来这家面摊用上一碗面,再托面摊老板给对方带话。
与魏氏母子分别后,苏衡背着他的小包袱,默默跟在贵生道人后头。延州城的守军有自己的营帐,就驻扎在城东。贵生道人似乎知道这一点,带着苏衡就往东边的方向走。
“师傅,您来过延州。”苏衡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因为他觉察出贵生道人对延州的道路熟得很,一点也不像初来乍到之人。
“不错。你师傅我天南地北地游医,哪处我没去过。你就安心跟着便是。”贵生道人很是自得。
“黼阴山山脚的那个镇子您就没去过。”否则怎会不知那里没有药房,当初还打算给魏氏开方治病。苏衡一本正经地帮贵生道人补充道。
贵生道人恼羞成怒,用拂尘轻轻抽了苏衡的胳膊一下:“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还走不走了。”
“哦。”苏衡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嘴巴。
“哼!”贵生道人扭头边走,嘴里犹自小声地嘟囔,徒弟听话聪慧这点是很好,但说话也太直了!不知道当师傅的都是要面子的嘛?!真烦人!他决定今日与小徒弟冷战一刻钟!
贵生道人并没有领着苏衡直接往驻军的营地奔去,而是在离延州军营只有三里路的一处民宅聚集区停住了脚步。这一带都是地坑式窑洞,又叫下沉式窑洞。这种窑洞做起来也不复杂。在平地往下挖出一个深而大的坑,然后在坑壁横向挖洞即可。出入口一般设在东南角,那里往往有一个不太陡的坡道以供人进出。
“这种土房子你没见过吧?这叫窑洞,是西北一带颇具特色的民居,住着可舒服了,冬暖夏凉。走吧,为师带你见识见识。”贵生道人熟门熟路地找到此处负责房屋租赁一事的牙人,三言两语就谈妥了一单租房买卖,在苏衡面前得意地转着钥匙,示意他快点跟上。
苏衡:“……哦。”
贵生道人租下的窑洞并不算大,有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只能说中规中矩。窑洞顶部覆盖一层厚厚的黄土,黄土都被夯实了,十分坚固。
这间屋子的前主人似乎很善于利用有限的空间,在窑洞顶部还铺了一层土壤,种上了蔬菜。苏衡仰头时,还能看到那洞顶种着的稀稀疏疏几根韭菜,那韭菜大部分已经因为太久无人浇水打理枯死了,只剩下最后几根生命力顽强的幸存韭,要枯不枯地等来了下一任主人。
门洞处安着一扇用柳树条编制的栅栏门,贵生道人见了直皱眉:“等晚些时候找城中木匠买扇结实的木门,把这漏风的栅栏门给换了。”
苏衡心细,注意到大窑洞旁边挖了小洞,不知有何用处,不免多看了几眼。
“你瞅什么呢?”贵生道人顺着苏衡地视线看过去,乐了:“那是鸡窝,用来养鸡的。”
“这里还能养鸡?”苏衡又多看了那鸡窝几眼。
贵生道人突然心生警惕,语气严肃地警告道:“咱们两个可没养鸡的需求。养一群鸡崽还要天天伺候它们吃米喝水,既怕冻着它们又怕热着它们,而且这些鸡崽子成天吃了就随地大小拉,又臭又脏。你可不许养!”
“……”苏衡无奈道,“师傅,我没说要养。”
“那最好!”贵生道人仍然不放心地看了洞门旁边的小洞几眼,心里琢磨着寻个机会把它给堵上,永绝后患。
窑洞外有个小院子,院中种了一排的树,主要是杏树与槐树。此时还未入秋,银杏叶仍是绿油油一片,像一把把绿色的轻罗小扇,在蓝天下微微摇曳。槐树倒是正值花期,开了满树的槐花。这些槐树开的花都是淡紫色的,花香浓郁。微风一起,满树槐花一院香。
“开了这么多槐花呢。这房子租得值!”贵生道人闻着槐花香,只觉心旷神怡,“槐花可是个好东西!”
“嗯”,苏衡赞同地点点头,以为贵生道人又要像在路上一样,考察他对草药的熟悉程度,“槐花性味苦寒,生槐花可以清肝泻火 ,炒槐花、槐花炭则具有凉血止血的功效。”
“……”贵生道人缓缓把张大的嘴巴合上,神情略微复杂。其实,他原本想说槐花可以做许多菜,比如槐花角子,槐花炒鸡蛋,槐花炸丸子都好吃得很。没想到,他一心想着吃食,自家徒弟还心心念念着槐花入药有什么功效。倒显得他这个为人师傅的有些不务正业了。
“咳咳,没错,说得很对,正是如此!”贵生道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掏出钥匙开了门锁,“先进来看看吧。”
一老一少进了窑洞,窑洞里头的床桌柜椅之类家具物什都还算齐全,房里还盘了火炕,冬日可以用来取暖。窑洞里还有个小厨房,灶台旁还堆了一小把用剩的柴火。
“瞧着还不错,若有缺的,我们到时再买了补上便是”,贵生道人随手把行囊扔进衣柜里头,一屁股就在床上坐下了,“先歇一歇,这一路奔波,可算有个正经歇脚的地方了。”
苏衡闻言却没有坐下,而是放下肩上背着的行李,开始默默收拾房间。日头开始西斜,一缕黄昏的日光从柳条编的栅栏门斜斜照入窑洞内,为屋内的一切都渡上一层暖色。
离家千万里,黄沙飞满城。举头望斜日,独不见眉山。
在路上奔波时倒还好,现下突然安定下来,明确知道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会在延州行医,不知怎地,对故乡与家人的思恋就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也不知祖父身体可还康健?阿父阿娘现在在做些什么?阿妹与二弟可还三天两日地吵架?他离开之后,有没有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鼻子?还有最小的小弟,如今应该学会走路了吧?
苏衡望着照进来的夕阳出了神,孤零零的背影看着很是落寞。
贵生道人在床上跟条死鱼似地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咕咕咕”敲鼓一般叫嚣起来的肚子迫使他从床上坐起了身。
“徒——”贵生道人正想喊上苏衡一块儿出去觅食,就瞧见自家徒弟可怜兮兮的背影,声音一顿,眼神一下柔和下来。就算再早熟再聪慧,到底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呢。他四海为家,云游惯了,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倒是忘了他的小徒弟这是初次离开家里出远门。之前苏衡一直没表现出来,行动言语与平时别无二致,贵生道人便没想到这层。
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贵生道人满腔心疼地走过来,一把抱住苏衡就把人往自己怀里按:“我的乖徒儿——”
“?!”苏衡突然就被贵生道人强行抱住,耳尖立刻染上热意,两手挣扎起来:“师傅,你做什么呢,快放开我。”
“别动,让师傅抱抱”,贵生道人顺着自家徒弟浓密乌黑的头发往下撸,如同给一只傲娇的黑猫顺毛,“想家了吧?”
“……”像是被“家”这个字眼触动,苏衡停住了挣扎,在贵生道人的顺毛下,慢慢不动了。
“没事儿啊,咱们现在安定下来了,你可以写信回眉山告诉家里人,这样他们也知道给你回信要寄到延州来了。”贵生道人柔声哄道。
“……嗯。”苏衡闻着自家师傅身上淡淡的药香味,耳尖通红。他现在的身体是七岁没错,但他前世早就成年了,那么大个人了还因为想家差点哭鼻子,还要被师傅抱着哄,好丢脸。
这厢,师徒两人温情脉脉。那厢,魏氏与狄咏废了好些力气,终于也寻到了一处居所,在一处小小的窑洞安了家。魏氏身上带的银钱并不多,一路北上花去了大半,只能挑最便宜的房子租住。
说来也巧。魏氏母子现在租住的窑洞,正是那个开面摊的摊主娘子家的。那摊主娘子家中刚好有个无人住的窑洞,平日里都是拿来当仓库使用,里面原本堆的是些喂鸡的麦糠,如今收拾了出来,低价租给魏氏母子。
魏氏原本以为她夫君狄青就在延州,一家人很快便能团聚,如今姑且随意凑合住着,很快便能搬出去一家人同住。没想到,她去军营打听,那些兵士根本不搭理她,若不是见她有孕在身,甚至还想动手把她赶走。她接连在军营附近转悠了好几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面善的士兵,愿意听她讲话。结果,那兵士却说没见过叫狄青的人。
狄咏在一旁瞧着很是心疼他阿娘:“娘,您还是回去吧。我每日来军营守着找阿父就行。您现在怀着阿弟阿妹,还是小心为上。”
“你才多大,让你一个人来,我怎么放心得下。你放心,阿娘没事。”魏氏虽然温温柔柔,但性子却很倔,她决定的事,旁人无论如何也劝不动她。
这日,魏氏再次带着狄咏来军营碰运气,结果不巧遇见一个刚犯了错被上级责罚的兵士。
那兵士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瞧见在军营附近转悠的魏氏母子,一彪邪火立刻杀上面庞,浓眉倒竖,恶狠狠地拦住了他们:“站住!干什么的?!此处是军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你们莫不是西夏派来刺探军情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