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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知晓


    有雪花飞舞, 透过萧芫的躯体,打着旋儿越飘越远。


    还有些落在窗棂,湿润了几缕发丝。


    萧芫弯腰去拾, 却只能看着发丝从眼前溜走。


    也看着衣衫不整的梦中人,不顾一切地从大殿闯出去,融入望不到尽头的空茫。


    心底尘封的记忆一寸寸明晰。


    前世,姑母薨逝时, 她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伺候不周、防备不严之过, 一心只想着赎罪。


    为自己寻了处荒凉的废宫,是绝望,也是懦弱。


    却那么坚决。


    第一次毒发,便是被他从废宫带离,听到岳家全军覆没的消息时。


    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再醒来时, 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承受不住,也或许是因着中毒, 她忘记了最痛苦的记忆。


    及此, 思维兀然驻足、凝滞,仿佛撞到了一片观音掌,来不及防备, 便被密布的刺扎了个通透。


    心撕裂一般地疼,想哭,却因是在梦中, 怎么也哭不出来。


    于是情绪堵在胸口, 堵得快要喘不过气。


    只是过往,尚且这般难过, 前世的她身在其中,又如何能承受得住呢。


    要接受的,并非仅仅是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更是一张铺天大网之下,无尽的悔恨。


    前世姑母临死之前,先是从王夫人处,得知了先帝与萧正清曾经的背叛。


    之后,还得在因黔方惨案四分五裂的朝堂上,殚精竭虑地应对露出爪牙的乾武势力。


    同时,朝野流言肆起,将一心护国的岳伯伯和姑母绑到一起,如此的“风流韵事”,守旧派怎么可能放过。


    甚至皇权,都因此岌岌可危。


    更别提边关本就备受北戎和乾武军侵扰,猝不及防之下正节节败退。


    家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一个比一个严重,哪一个都离不开姑母操劳,可姑母的身子……


    萧芫兀然闭上双眸。


    姑母的身子不好,正是调养的关键时候,可这么多事,动辄攸关家国性命,又哪里留得出空隙静养。


    岳家的全军覆没,更是致命一击。


    那些补药,还被下了毒。


    姑母最后的时候,应当知晓了,是否……


    是否叮嘱过李晁,要他,不要告诉她。


    所以她遗忘之后,他才一次面都不肯露,才一直一直瞒着她。


    就任由她误解,任由临死之前,都因此,存了几分怨恨。


    她至死不忘姑母,盼着能在地下与姑母相见,可是,他呢?


    萧芫泣不成声。


    还有之后。


    她忘了姑母薨逝后的记忆,在满目素缟的慈宁宫中,哭着求着问姑母身在何处,她只想陪着姑母,无论生死。


    仿佛,回到了遗忘之前,如同一个轮回。


    最后被圈在那一室暖溺,圈在陌生的床榻上时,她哭着问他,问,是不是,还在怪她?


    那时候,她该是记起了。


    可记起的时间好短暂,短暂到出了一次宫,就回到了原点。


    她怪他骗她,怪他说带她去见姑母,却还是领她回了宫。


    她见不到姑母最后一面,连在姑母灵前陪伴都做不到,生命里有关于姑母的一切,都被剥夺。


    那声声乞求里,又何止是痛楚与荒芜。


    他们之间所有的或喜或悲,道不尽的过往,都被那一刻的绝望,彻底压垮。


    那是,第二次毒发。


    可,当时和后来的她不知晓,他带她出宫,真正的目的,是求医。


    无法言说的病症,成了鸿沟,将两颗心隔断,再无法弥合。


    而那一次毒发后,她是真的,全都忘了。


    忘了痛苦,忘了自责,忘了一切的歇斯底里与恨不能自毁的绝望,也忘了,他的难处与破碎。


    让之前的所有,都成了往后时光里,记得之人沉默的不可说。


    萧芫凄怆扯了下唇角,眸光缓缓向上,落在渐渐布满裂痕的苍穹。


    看着一片片透明的碎片落下,如同雪花飞扬,埋葬天地。


    后来,她一回又一回地遣人寻他,想要再见他一面,对于他来说,又,该是怎样的……


    萧芫腰身不受控地弯下,大口大口地呼吸。


    心痛得仿佛被利爪紧紧捏住,被迫蜷缩,从灵魂深处往外,一点点崩开鲜血淋漓的裂隙。


    对于逝者来说,活着的人最难受,那对于……已经遗忘的人呢?


    记得的那一个,所要承受的、背负的,她几乎,不敢想象。


    风雪祭台之上的他,自那一日伊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立于世界之巅,享万国来朝……可与前世不同,现在,她足够了解他。


    也知道,他最看重的是什么。


    她从前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呐……


    可是李晁,对于前世的你,平安顺遂四字,当真,是祝福吗?


    若真的实现,是否,也可算作是一种……


    痛不欲生的诅咒。


    ……


    这一夜,风肆雪虐,接连数个时辰不止,大如鹅毛。


    巍峨庑顶之下,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檐角宫灯飘荡不停,烛光和着远处飞舞作响的铜铃,仿佛欲往九天而去,再不归来。


    雪夜,似如白昼。


    盈若之间,重檐大殿外,院落正中,笔直跪着一人。


    满身嶙峋傲骨不倾,哪怕摇摇欲坠,目光也依旧紧盯着玉阶之上的恢宏殿门。


    可直到天边熹微,通明的烛光也未从殿门泄出半分。


    他也,再坚持不住。


    半个时辰后,两个小中人从拍起的一片落雪中扶起,架入了偏殿。


    医官背着药箱进去时,言曹将情况轻声禀到了李晁耳边。


    厚重雍华的帷帐里,粗糙大掌抚去娇嫩肌肤上滑下的泪滴,湿了掌心的纹路。


    帐外,苍老的嗓音不疾不徐,伴着若水的光晕渗进来。


    “陛下,玲珑塔乃是药圣耗尽毕生心血所制,可克制天下绝大部分毒蛊。萧娘子这是接触了药性猛烈的毒物,相冲之下,才致骤然昏迷。”


    “毒物?”


    淡淡的问句,声线低沉,威压如山。


    老太医躬身:“具体是否为清湘郡主所中之毒,还需待尚药局处查探清楚。”


    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连值守的宫人都垂首,紧绷脊背。


    幸好已确认萧娘子只是闻了闻那碗补汤,不然,在场之人,只怕一个也逃不掉。


    只是气味,药性就如此明显,真不敢想,若真是入了口……


    “咳,咳咳……”


    刹那,仿佛有无形的洪水泄了闸,随着床榻上娇弱的轻咳,一切涌动起来,仅仅几息,殿内候着的人便退了个干净。


    雕梁画栋的大殿被地龙烘烤得暖热,朝阳的辉光斜映进来,风雪之中,仿若初春。


    千金攒金榻上,帷帐半卷,露出内里奢华雍贵的引枕被褥,和面若灼蕖,依旧有几分虚弱苍白的绝色女娘。


    纤纤素手无力地蜷起,细弱的青筋略微撑起雪肤,指尖死死攥入裘衾。


    泪眼朦胧里,他抱起她,萧芫颤抖的脊背被拍了好几下,才终于,哭出了声。


    “李晁……”


    她长长地、痛声唤他,气息艰难地随哽咽溢出,断断续续。


    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音,娇靥被他的大掌抚摸,爱怜与疼惜,几要将她揉进心里。


    泪落成了雨,不住地顺眼尾流下,李晁的吻落下来,咬牙颤声:“若还有下回,不若现在就将朕的命赔到你身上,省得以后麻烦……”


    未尽的话语,被短促慌乱的吐息吞入。


    娇嫩的唇瓣微凉,如不经风雨的落英,携着初春的馨香化作转瞬即逝的雪。


    萧芫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脖颈,哭着,“不要,你不要这样说……”


    “我们会好好的,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被褥散开,遒劲的手臂把上柔韧腰肢,霸道倾身。


    落英被不容拒绝的力道碾落成泥,飘零在汹涌而来的洪水之上,起起伏伏,偶尔泄出带着水声的嘤咛。


    越激烈,越用力,便能越深刻地感觉到,今生今世,翻天覆地的不同。


    他们互通心意,相诺不弃,哪怕坎坷,也一同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而今姑母康健,边关大捷,朝堂上下一心,再不会有幽暗孤寂的废宫,不会有日夜不休的痛楚。


    她最想再见一面的人,就伴在她身旁,日夜不离,已是,最最亲密。


    “李晁。”


    间隙里,她软着嗓音唤他,几分矜傲,几分柔情。


    李晁撑在她上方,深眸浓郁如墨,笼罩着她,一如此时全然掌控的姿态。


    萧芫如瀑铺散的墨发在他指间,肆意蓬勃,簇拥着笑意渐浓的娇颜。


    “李晁,东珠璎珞,若再多加几朵红梅,我便要了。”


    当记起前世的所有,回忆里的痛楚化作星星点点的涩,落在此刻,不知不觉添了回甘。


    只是,分明笑容粲然,分明柔情满溢,明眸中却依旧残存着看不懂的哀伤。


    泪从眼尾滑下,落在他掌心,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


    “好。”


    话音未落,他便低下身来,迫不及待回应,柔声哄着,“一直在,芫儿想要,我现在便让人送去添上。”


    萧芫点头,玲珑的鼻间通红,笑容愈浓。


    “就让言曹去,我们去看姑母,好不好?”


    “好。”


    一吻印在唇边,似无声的誓言。


    ……


    殿外,雪花飞舞,满目冰寒,正似那年隔却山海、万国来朝的冬日。


    她却在他怀中,藕臂搂着他的脖颈,鼻息交缠,暖香萦绕。


    长绒裘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耀目的红狐绒簇拥起莹润的肌肤,渐渐掩映出霞蔚般的红晕。


    行至院中,隔着宽阔的肩头,萧芫回眸,不经意望见偏殿门前,遥遥立着的一道清瘦身影。


    “表兄?”


    不由喃喃出声。


    刹那,感受到李晁的手臂失控地一紧,又放松,快得仿佛错觉。


    萧芫眨了下眼,仰头,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线紧绷,似暗暗蓄起力道,忍耐着什么。


    眉眼稍弯,“你罚他了?”


    也是不巧,偏赶上江洄来寻她的时候昏迷,作为唯一在场之人,无论是李晁还是姑母,都很难不迁怒。


    闻言,李晁侧颈更是绷起肌理的弧度,声线尽管克制着,也依旧泄出几分不愉。


    “不错。”


    顿了几息,还是没忍住,道了句:“芫儿心疼了?”


    萧芫仗着他不低头,眸子悄无声息弯成月牙,轻嗯了声。


    “这么冷的雪天,你之前定然查到他的身份了,却还罚。”


    李晁步子顿时停住,呼吸不稳。


    忍了又忍,喉头克制地滚动两回,还是气不过,咬牙低首。


    于是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晶亮含笑的明眸。


    第112章  药人


    萧芫歪了下头, 红狐绒毛蹭在眼尾,平添几分妖冶。


    雪花落下,如纯白的轻羽点缀在额心, 恍惚间,情不自禁,还未来得及思量,唇瓣就碰到了那一丝沁凉。


    萧芫微怔, 浓睫如羽扇,扑闪着, 似挠在心上。


    余光里他的耳垂愈红,似坚硬泥土里冒出的嫩芽,旖旎吐露满溢的情丝。


    头靠在他胸口,听到了越来越快的心跳。


    “李晁……”


    不能再熟悉的两个字,却好似咿呀学语,一字一顿, 余音回荡。


    “嗯。”


    他应着,无比珍重。


    “冷吗?”他为她拂去一片落雪, 手上抱得更紧。


    萧芫想到他刚刚还那般气恼的模样, 笑了,“不冷。”


    他的怀抱这样温暖,如何会冷呢。


    “嗯。”


    李晁又应了一声, 迈开步子,竟就这样抱着她绕开御辇,一步一步, 往皑皑之下愈红的碧瓦朱墙间去。


    甬道深深, 风雪愈浓,宽实的胸膛火热, 仰头,看他目视前方,坚定从容,高大的身形如耸入九天云霄,主宰世间。


    劈开风雪,无畏无惧。


    萧芫弯着唇角,缓缓闭上了双眸。


    仿佛回到了前世最后那一日,看到自己终于,不必孤身仰望。


    也看到,他越过重重人海,向她而来。


    看到自己落入他的怀抱,看到他就这样抱着她,走过山川河海,走过光阴长河,永远,没有尽头。


    不会分离.


    冬日暖阳,越临近腊月,便越是珍贵。


    而慈宁宫偏殿,却专门开辟了一处小院,暖室之中种满了药材,花红草绿,不似寒冬。


    这是老太医的居所,他自因上回的下毒之事入了宫,便再未出去。


    每日里除了去尚药局和颐华殿,一直在此处潜心研制解药。


    慈宁宫是萧芫最熟悉的地方,今日,却是她头一回踏入这一方特殊的小院。


    年迈的老太医精神矍铄,早早儿便迎了出来。


    一身简朴的交领短打,发须雪白,不似在奢华恢弘的皇宫,倒似在山间隐居,随意掩门而出。


    “萧娘子。”


    深深拱手时,才有了几分儒雅医者的风采。


    萧芫颔首,侧身回眸,望向随行的那人。


    “表兄。”


    只是一眼,江洄冷肃的面容便不由有了几分缓和,待目光落在老太医身上,很快转冷,公事公办。


    一个手势,几名禁卫压着两个人到了老太医身前。


    镣铐碰撞声冰冷而压抑,松手的刹那,被坠得扑倒在地。


    江洄的声线,比这结了冷霜的镣铐还冷。


    “罪魁祸首,正是这两人。”


    老太医闻言并无讶异,从容蹲下身,三指往脉上一搭。


    凝神半晌,眼神倏变,越来越复杂。


    末了直身,抬眸:“是药人。”


    “药人?”


    萧芫看过去,怪不得这二人面黄肌瘦奄奄一息,原来,竟是药人?


    这样残忍的验药法子,她只在书中看到过,以为世间早已不存。


    老太医点头,“且并非一般的药人,是专为毒所制。”


    “这二人当是自出生便被放在带毒的药浴中,经年累月,用药培养他们对毒的耐受性,也渐渐,让他们本身,成为一味毒。”


    江洄:“据审出的供词,他们身在尚药局,原本是要设法成为专为太后煎药的杂使。


    事发前一日,忽然接到命令,命他们以血入药,才有了那碗送到慈宁宫的补汤。”


    “以血入药……”


    老太医盯着那两人,若有所思。


    忽想到什么,连萧芫都忘了顾及,转身急令:“将人抬进去,拿我的药箱来。”


    声还未落,两个小童利落走来,一个指挥禁军如何搬人,一个在院中取了东西往手中木箱里装,忙得脚不沾地,刚好赶着老太医后头进屋。


    暖室散开缕缕热气,转瞬被门扉隔却、消弭。


    小院之外,墨色虬枝下立着一人,岳峙般巍峨,身后侍从蜿蜒如长龙,在萧芫回眸一刹,齐齐行礼,循令退下。


    相隔遥遥,天涯咫尺。


    心坎一瞬软下来,缱绻漫作清泉,淌成了不尽的河流。


    看他越来越近,她微抬下颌,明眸善睐。


    拥抱克制得近乎轻柔,还是她抱住他的腰身,踮起脚尖,用额角蹭了蹭他的侧颊。


    声线清撤软糯,唇瓣离得有些近,在他的脖颈洒出一片微红。


    “前朝的事忙完了?”


    李晁喉结微动,喑哑嗯了声。


    萧芫瞅他,“不许骗我,近日事忙,若还时时跟着我,夜里再挑灯,我可是不允的。”


    李晁大掌抚她的鬓发,墨瞳幽深,“芫儿放心。”


    另一只手在袖间,摩挲着,十指相扣。


    萧芫点了下头,“好吧,姑且算陛下金口玉言。”


    说着旋身,裙摆粲然的弧度入了心,划出痒意。


    彼此交握的手荡起来,他如被蛊惑,随她的步伐,须臾不离。


    眸中晕开笑意,龙袍广袖荡开,黑羽红绒交织,“芫儿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得萧芫嗔他一眼。


    提裾踏上慈宁宫正殿玉阶,脚步越来越轻快。


    “老太医应用不了多久便会来禀报,既然来了,便稍等等一同听吧。”


    “这个时辰,姑母应当起身了。本来今日晌午要和姑母一同歇息的,结果,耽误到现在。”


    说话时抱怨发愁的小表情,灵动明媚的模样,让他的目光落下时,只想……


    一亲芳泽。


    便,也这样做了。


    离殿门只有一步之遥,腰肢被把住,长发铺满广袖上金光熠熠的龙身,摩挲、动荡。


    禁不住的嘤咛压抑着。


    实在太近了,近得萧芫能听到门内隐隐约约的,宣谙姑姑和姑母说话的声音。


    让她连挣扎,都不敢多用力。


    鼻息粗重,龙涎香酥筋软骨,她坠落,被他抱紧,胸前衣襟紧贴,萧芫身子僵了一瞬,偏开头,急促喘息。


    指节攥得发白,气声无措地道:“姑母要出来了……”


    他的回应,只是嗯了一声,铁臂毫不留情,紧到发痛。


    几乎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咬着她的耳朵,“你唤江洄一声表兄,那我呢?”


    萧芫眸光有些涣散,颤颤闪着潋滟波纹。


    “什……什么?”


    唇上一痛,他还拿牙摩挲,萧芫躲又躲不开,委屈地弱声呜咽。


    他离得那么近,近到瞳孔中的倒影都明晃晃的。


    话语分散成单个的字眼,后知后觉钻入心间。


    什么江洄,表兄,他分明是也想她唤他一声……


    殿内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


    萧芫唇咬得泛白。


    坏人,就知道趁人之危。


    瞪他,轻哼一声,带着几分委屈小声道:“有些冷,先进去,不好吗?”


    语罢垂眸,睫羽的阴翳落在眼底,仿佛当真难受。


    可其实,落雪的日子都不曾觉着多冷,难得这么暖和的时候,还在他的怀中,又能冷到哪儿去呢。


    李晁无半分怀疑,臂弯更紧,大掌握住柔夷,果真触到几分凉意。


    皱眉正要说什么,不料下一刻,被她反手握住。


    与此同时,身后殿门轻响,是门闩相碰,宫人来开门了。


    萧芫踮起脚尖,在这样的声音中,贴着他的耳郭,馥郁馨香与湿润的吐息一同落下。


    含着笑意:“骗你的,晁哥哥,我才不冷。”


    清亮明媚,古灵精怪。


    下一刻门打开,她旋身离开,跨入温暖典雅的大殿,扬声:“姑母!”


    快步到内殿,到太后身边,一连串关怀的话语如同婉转的百灵,夹杂的几句撒娇逗得太后开怀,笑骂。


    而他在原地,耳郭红得滴血,罕见在这样的时候,在慈宁宫内,生了不合时宜的赧然。


    心底久久无法平复,宣谙却已到了身旁。


    宣谙是何许人,伴着太后在宫中历尽千帆,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小儿女间的事,一眼便瞧得出来。


    该当寻常的,只是落到威严肃穆的陛下身上,连她的养气功夫,也禁不住露了笑意。


    伸手接过墨龙裘氅,捺着唇角,“陛下也进去吧,外殿凉。”


    李晁强作镇定地颔首,迈开步子。


    宣谙在后,看着他一步步,融入满室欢声笑语。


    不知为何,就这样向内望过去时,恍神间,竟湿润了眼角。


    曾几何时,但凡圣上与太后一处,气氛总是严肃压抑,话语从来只有硬邦邦的你问我答。


    现在,竟不知何时开始,他们天家母子,除却朝事,也可笑语闲谈,道几句家常的关切话了。


    正,如光照亮幽潭。


    萧娘子,便是那隅光。


    宣谙眼眶微红,满怀欣慰,听着太后的唤声,笑容不禁上了眉梢。


    长长应了一声,快步疾走,转眼间,也入了那一片其乐融融。


    从前总是想着念着,太后操劳一生,何时能不再一心为国,何时能圆满些、快意些。


    而今忽然觉着,再美好的想象,都比不过此刻。


    眼前,便已是最好。


    ……


    老太医直到日近西斜,方踏出小院。


    那两个本应入诏狱等待行刑的罪人,此刻满身的血几乎流尽,只等最后一口气断了,白布一裹,抬出宫去。


    入了殿门,奉上医案簿册,漆陶接过,放在萧芫面前案几之上。


    老太医手捋过白须,神情凝重:“经验明他二人的血,有九成把握,以这种特殊的药人之体,若长期接触一样东西,那么此物,也会带上微弱的毒性,长年累月,亦可杀人。”


    “……长期接触?”


    漆陶蹙眉。


    “不错,如他们能在尚药局中长期接触为太后熬制汤药的器具,那么熬成的补药,便可成毒。”


    萧芫眸色深暗,问:“这种渗入汤药的毒,若要您验,可能验出?”


    老太医凝神思量,终还是摇头,愧然道:“以药人熏陶之法下毒,量过于轻微,若要验出,恐得经年,到那时恐怕已……”


    “已为时已晚。”萧芫平静道出。


    心中的难过却翻涌着,越来越浓。


    所以,前世姑母体内的毒,并非一朝一夕,而是数载时光的累积。


    谁又能想得到,还有这样的法子,天衣无缝到足够瞒得过宫内重重防备。


    大长公主,乾武军,真是好一张铺天盖地、逃无可逃的大网呐。


    可惜,今生,已非前世。


    第113章  结局1


    腊月一日日过去, 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因战争而动荡的朝堂四野,也随着时光流逝, 渐渐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京城之中,繁华更盛过往,分明过去不久,提起边关, 竟已如隔世。


    余下的,只有对乾武军的痛恨, 和对岳家上下的赞不绝口。


    听得已路过这一方酒肆的萧芫脚步顿住,拽着李晁又退了回去。


    直到听完了这些人对岳伯伯和岳家阿兄阿姊的所有称赞,才起身,心满意足地离开。


    临近年关,眼见政事又要多起来,萧芫忙趁着空档将某人从御书房拖出来。


    美其名曰微服私访, 实际上,就是出宫散心玩乐。


    快到晌午时, 行至金尊裕楼, 顶头最好的一间厢房已经备好。


    窗外隔岸临水,风景殊胜,窗内软榻旖旎, 熏香袅袅。


    萧芫靠在李晁肩头,簪钗垂下的玉珠微晃,轻撩他的耳郭。


    瞥了眼刚合上的房门:“还是他呀, 陛下, 就这般信他?”


    说是端王被圈禁在道观,有精锐的禁卫看守, 片刻不得出。可实际上,分明有人监守自盗,让人家来去自如不说,连金尊裕楼都交到了人家手上。


    李晁为她褪下雪狐罩衣,闻言,眸中染了笑意。


    “自是不信。”


    萧芫看他一眼。


    “他也知道朕不信他,因而,一举一动,必须无可指摘。”


    萧芫哦了声,“原来陛下,是想物尽其用呐。”


    这勉勉强强、九曲十八弯的话音,听得李晁失笑。


    忽灵光一现,萧芫回眸。


    “莫非,一开始黔方赈灾时,监察御史来金尊裕楼所见之人,也是你将计就计?”


    从前不知金尊裕楼也在他掌控之中,现下知道了,再配上他那数不尽的心眼子,不由得人不多想。


    李晁目光落在她袅娜的身形,眸色深黯,倾身靠近,自背后揽上纤细的腰身。


    下颌抵着她的娉婷肩头,“将计就计是真,他见的那个人,却并非是朕特意安排。”


    “那,那人是……”萧芫侧首,面颊触到了什么,一点温热。


    直到,被轻轻吮了下。


    脊背僵住,他灼热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像燎原星火,自一点而入,融进血脉,肆虐周身。


    “是乾武军中人。”


    他还在一本正经地答,开合的唇瓣不断擦过敏感的肌肤,痒意渗进来,她的呼吸凝滞、颤栗。


    “当时顺藤摸瓜,却用尽手段,都没能撬开那人的嘴。”


    “之后,金尊裕楼里再面见的几人,便是暗卫所扮。


    可惜,那人虽一心以权谋私,却蠢得可笑,什么都不知,白白浪费时间。”


    说着,勾起唇角,不经意间,带上了三分高高在上的凉薄。


    既然这般无用,后来,自然得让他好好做些“贡献”。


    萧芫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大致猜得到,甚至,能感觉到几分威穆的气势。


    向来如此,那么多事,无论多难,到了他面前,总是轻描淡写,弹指千斤。


    萧芫挪身,侧眸,望进他的眸底。


    那是世间最最浓郁,也最最透亮的墨色,含着宇宙乾坤,江河天下。


    莞尔,“原来,我想要你做的,你早便做了。”


    “你想我做的?”他学舌,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萧芫顿住,半晌,低眸。


    此刻再提,自是不同以往,她也不会再拿二公主当理由搪塞。


    她知道,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总有这么一日的。


    早在再睁开眼的初春,她便隐隐预料到了。


    重生之事,在聪慧无双、见微知著的他眼中,察觉、发现、想通,只是时间问题。


    她从未想过,能彻底瞒得过他。


    “嗯。”


    况且,到了如今,千帆已过,两心相依……若能开口,她又有什么理由再瞒他。


    只是,痛处太痛,连提起,都……


    倏然抬眸,怔然。


    “你……”


    他捧着她的面容,眉宇间尽是柔情与疼惜,“莫凝眉,往后有我在,芫儿可只做高兴之事,不想答,便不答。”


    眉心被抚过,他的吻落下来。一瞬,有晶莹,不自主地自眼尾落下。


    她笑着,摇头,“哪有这般娇气。”


    “李晁。”


    她望着他,眼神,像是孤独的、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家的光亮。


    那么纯粹,又那么地……哀伤。


    “我其实,好久好久以前,就想说了。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一人,李晁……”


    猛然被抱住,紧得发痛。


    “我庆幸能重来一次,可好多好多回,我都在想,我没那么聪明,知道的、懂得的,一点儿也不多,还总是给你和姑母添麻烦……”


    “没有,”李晁心头紧缩,再听不下去,“芫儿,若你都不算聪慧,这世上,又哪儿有聪慧的女子。在朕心中,你便是世间最好。”


    “萧芫,你记住,”他看着她的眼,“今生今生,永生永世,天上地下,朕想要的,唯你一人。”


    掷地有声,荡开无形的波纹,震动人心。


    萧芫眸光颤动,某一刻忽然溃败,泪汹涌而出。


    朦胧的水光里,好像,望到了前世。


    风雪凄迷,高耸的祭台银装素裹,不尽的琼楼玉宇里,她在荒凉的一角,身子渐渐冰凉。


    天地同泣,可他抱着她,未流一滴泪。


    日升日落,年轻的面孔渐生了皱纹,华发愈多,脚下步履蹒跚,他还在对她说着话,一举一动,如同生时。


    ……李晁,你费尽心力,将天下尽握于掌中,我以为,你已是千古一帝,开天辟地,所向披靡。


    可是到头来,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黄泉碧落,再寻不到,想见之人。


    余下的,便也无甚留恋。


    原来,是这样。


    原来前世,他们谁也没有片刻圆满。


    一切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再回眸,唯余,满目苍凉。


    ……


    李晁宽大的怀抱衬得萧芫成了小小一团,蜷缩着,长睫濡湿,哭累了睡过去。


    梦中偶尔还会流泪,而他抱着她,一夜未眠。


    泠泠月色下,都城繁华未央,灯火映着群星,渐渐湮灭,又渐渐燃起,直到天边染出一泓清透的紫晕。


    整整一夜,她的一字一句,都化作生动的画面,反复在脑海中演绎。


    渐渐还原出遥远的隔世。


    原来并非预知,而是重来。


    是上天赐予的又一世机缘。


    曾经,姻缘祠中,三生石上交握的誓约,他盼能与她世世相遇,永世不离分。


    却不曾想过,原来真有前世,原来,真有来生。


    而她,度过前世,凄凉而死,才有了今生。


    没有奈何桥,没有孟婆汤,她什么都记得,带着记忆重活一回。


    改变了结局。


    远处的光亮在漆瞳里升起,倒映,散开,像星星点点微弱的火苗。


    李晁艰难地,一点点垂首。


    枯坐了一宿,仿佛连颈骨都生了锈迹,这么简单的动作,却难得像在跨过望不见彼岸的湍流。


    她的娇颜终入了眼帘,只是一瞬,眼眶忍不住泛红,几缕墨发滑下,织成了网。


    密密麻麻,皆是痛楚。


    眼前,一幕接着一幕。


    是幼时瑟缩怕人的萧芫,是渐渐开朗调皮的萧芫,是不服管教、理直气壮告状的萧芫。


    是明媚如朝阳的萧芫,是灼若芙蕖、无忧无虑的萧芫……


    她的一颦一笑,从来都珍藏在他的心里,如最悠长馥郁的暖香,早在尚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便渗透入了整个生命。


    可原来,他万分呵护的心上人,曾经,还未荼蘼,便碾落成泥,阴阳两隔。


    猝然阖眸。


    泪滑落,在棱角分明的威肃面孔上,凛冽似尚方宝剑挥舞而过的寒芒。


    清湘,大长公主,乾武军……


    前世,今生,血债血偿,万死,尚,不足万一.


    “……阿芫可知,就在昨日,萧若死了。”


    落日余晖照映长街,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险些望不见尽头。


    原菁莘赶了两步,将马鞭往腰上一缠,瞄了眼坠在身后不远处的李晁,凑近耳语。


    萧芫含笑的眉眼微怔,摇头。


    “是因何而亡?”


    自从在萧若口中问出了想问的,之后是死是活,她便不再在意。


    原菁莘啧了一声:“还不是萧夫人,真是不明白,自己的亲生女儿,竟也下得了手。”


    萧若本就苟延残喘,落在那样的母亲手中,如何能活得久。


    萧芫回想起前世萧若耀武扬威的模样,心上掀不起什么波澜。


    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淡然得,仿佛只是看到一片落叶落在车辙,被碾碎后,融入泥尘。


    无甚稀奇。


    原菁莘也没多么在意,顺口提了一句,便也算了了。


    她有更想问的。


    清清嗓子,意味深长,“你昨儿个,与陛下一直在宫外,没回宫啊?”


    萧芫看她,“怎么,原大娘子有事?”


    “那是当然,”原菁莘道,“昨日大长公主捉拿归案……”


    “大长公主之事,自有暗卫来报。”萧芫一眼看穿,“说吧,原娘子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定要在昨日寻我啊?”


    话音落下,好半晌没有回应。


    金色晖芒染上夜的寒意,在原菁莘面颊渐落出红晕,仿佛,是呼啸而过的北风太过刺骨。


    但萧芫知道不是,这位未来的女将军,雪山寒潭尚且不惧,又怎会怕这区区寒风。


    原菁莘微垂下的眼眸映出柔和的弧度,唇角弯着,看得萧芫不由浮现一个猜测。


    在她转过头的刹那,脱口而出。


    “你要成婚了?”


    “我要成婚了。”


    第114章  结局2


    异口同声的话语, 让彼此微怔,随后眸中笑意越来越浓,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萧芫一把抓住, 挠她,“好啊你,说好第一个让我知道的,都定好了才告诉我。”


    原菁莘边笑边躲, 哎呀个不停,“所以昨日才着急寻你嘛, 谁让你和你家陛下出宫快活的,见色忘义!”


    萧芫顿时不依了,“哪儿和哪儿啊,你多等一日不行吗,这么着急嫁人,你才见色忘义!”


    这下好了, 两厢掰扯不明白,唇枪舌剑占不到上风, 论武力萧芫自是斗不过, 寻了个时机往回跑,笑着撞入李晁的怀抱。


    旋身躲起来,探出头, 耀武扬威地扮鬼脸。


    原菁莘瞪她,又不敢上前。


    萧芫看着她吃瘪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 才脆声道:“时辰不早了, 快回府吧,放心, 婚宴上定少不了我。”


    看她抱拳行礼,又加了句。


    “哎!今日可算不得正式下帖子,你的婚宴,我得好好把关才行!”


    听得原菁莘眉眼弯弯,高高挥了下手,扬声:“知道了,管家婆!”


    说完,翻身上马,英姿飒爽疾驰而去。


    留萧芫在原地忿忿不平,对李晁道:“你听到了没,她叫我什么?”


    气鼓鼓地,“不行,赶明儿便将她心上人扣在政事堂干活,看她得了空,与谁你侬我侬去。”


    李晁将人捞回来,含笑纵容,“好,正巧年关朝中忙,便让能者多劳。”


    萧芫抱住他,抬起下颌,矜傲嗯了声。


    “本来就是嘛。”.


    道着能者多劳,实际上,这个需多劳的能者,可不止前朝。


    大长公主势力虽大体都已拔除,但如今人捉拿归案,大理寺审出不少新东西,风波从内宫六局荡出,波及宫中每个角落。


    萧芫舍不得姑母劳心半点,又赶上年关,少不得忙碌。


    颐华殿漆陶松枝自不必说,丹屏这个只管护卫的,每日里凑在萧芫身边,净道些从犄角旮旯搜集来的消息。


    “听说大长公主知道平昌侯和月娘的事时,人还在北戎呢,结果一听,立刻坐不住了,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可惜人没寻到,倒是被仇家找上了门,毒哑了嗓子不说,还生生断了四肢经脉,大雪夜里丢了出去。若不是正碰上搜寻的官兵,怕是坟头草都生了不少呢。”


    漆陶忙着整理宫务簿册,闻言瞥她一眼,“冬日生草,你倒是能耐。”


    丹屏毫不在意,继续兴致勃勃,“你们猜,这个仇家是何人?”


    没人应她,萧芫这个知晓的,瞧着她这模样,不禁眉眼稍弯。


    丹屏一抚掌,抑扬顿挫:“就是因着当日清荷宴上,那个疯疯癫癫闯到宴厅的婢女!”


    “那婢女曾经是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伺候饮食起居寸步不离,却也因此深受其害。


    原来,大长公主私底下有虐人的癖好,顾着名声不能明目张胆,只有身边那一个出气。”


    “拿捏着婢女的家人,让她有苦不能言,几年时光,那婢女就遍体鳞伤,彻底疯了。她却没将人处死,就养在公主府。


    许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大长公主宅心仁厚,是个慈主儿呢。”


    “后来,众人因她撞破清湘与端王之事,那婢女一家十几口,都被大长公主私下处置了。”


    “可惜大长公主不知,那婢女还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夫。


    虽然后来解除婚约,两家亦不来往,可那位郎君一直余情未了,得知心上人死讯,一心只想报仇。”


    “后来守株待兔,终于得了机会,直接下了死手,之后也随那婢女而去。”


    说到最后,叹了口气,“倒是一对苦命鸳鸯。”


    萧芫亦颔首:“世间难得痴情人。”


    说着想到什么,“大长公主关押在何处?”


    漆陶要回话,又欲言又止。


    “嗯?”萧芫看过去。


    漆陶放下手中的物什,绕过桌案正身行礼,“与月娘、平昌侯关在一处。”


    指间捏紧,实际上,不止于此。


    “哦?”


    仅仅一句话,萧芫就已经听出不对。


    寻常关押待行刑之人,可不会如此。


    只能是有人特别交代,而有这个权力的人……


    漆陶眸光颤动,耳边只余阒静,压着心跳。


    殿中宫人听着话音不对,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声响。


    漆陶低头,面对这样的娘子,竟有些怕。


    “娘子,是圣上,圣上说若娘子不问,便莫要和娘子提起……”


    萧芫倏然起身,神色看不出喜怒。


    “命禁军领路。”


    殿内适才的言笑晏晏消湮一空,顷刻间,只余肃然。


    一声令下,颐华殿满宫的人都动了起来,有条不紊安排自家娘子出行。


    今日风停雪驻,苍灰色的天空依旧阴沉,仿佛随时雨雪霏霏。


    红羽金凤的凤辇自内宫而出,前往诏狱,一路上宫人蹲身行礼,无人敢于直视。


    人人皆知,此乃中宫未来皇后的銮驾,几月之后帝后大婚,便是这皇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


    而这之上的一人,也就是当今圣上,听说但凡这位未来皇后开口,也无有不从。


    凤印一出,有如帝令。


    何人敢不尊。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诏狱。


    漆陶手中的凤印示出,交叉在眼前的横刀入鞘,禁卫抱拳行礼,却并未退去。


    漆陶拧眉正欲呵斥,余光一瞥,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诧异道:“大监?”


    那人近了,果真是言曹大监。


    心愈沉下去,言曹在此,莫非,圣上就在这诏狱当中?


    言曹径直到萧芫面前,施了一礼,“娘子,陛下令奴婢……”


    “不必。”萧芫脚步未停,看着前方,半个眼神也未施舍过去。


    “你就在此,也莫要使人通禀。”


    “这……”言曹心上一滞,开口欲辩。


    “这是吾的命令。”


    一个眼神,言曹被震慑在原地,脚上再挪不动半步。


    冷汗浸透掌心。


    好似面对的,并非萧娘子,而是盛怒之下的圣上。


    这种威慑,让人恨不能立刻化身蝼蚁,从地上寻个洞钻下去。


    萧娘子与圣上在御下时,真是越来越像了……


    诏狱门口,适才还寸步不让的禁军,此刻提前躬身让到一旁,不敢多说半个字。


    跨过石门,内里一片通明。


    莫说阴寒之气,便是血腥味,都半点闻不到。


    甬道宽阔规整,引路者恭敬有礼,因萧芫是头一回到此,每到一处,还会轻声介绍,这是何处,所用为何。


    关押钦犯的牢房只是少数,多是盛放案卷之所,内有正忙碌的身影,哪些人负责什么,所为为何,都环环相扣,未有遗漏。


    越往里,温度越低,一股莫名的香气袅袅而来。


    最后一扇门前,引路之人顿住脚步,面露难色。


    萧芫见状颔首,“无碍,你先去吧。”


    那人如蒙大赦,深深行了一礼,迫不及待地退下去。


    一时,宽阔幽深的石道,只余主仆三人。


    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面前的这扇门。


    诡异的森寒之气悄然攀升,丹屏身为习武之人对此格外敏感,掌中已捏了把汗。


    萧芫却不曾有半分迟疑,令她们在此处等候,便推门而入。


    丹屏反应迅疾,立时要跟随向前,可门却仿佛长了眼睛,恰好关上,将她挡在门外,任凭如何用力也推不开。


    漆陶伸手拉住她。


    “丹屏。”


    “漆陶阿姊……”


    丹屏回头,看到她的神情,怔住。


    漆陶的眼眸沉静平和,镇定人心,“莫慌,圣上就在里面,娘子不会有事的。”


    对于娘子而言,也没有哪里能比圣上身边还心安了。


    丹屏迟疑点头,又扭过头去看。


    亮着的灯烛忽暗了一些,周遭死寂一片,愈衬得这处看不见的所在,如同九幽地狱,深不见底。


    与外间不同,这扇门内的所在,愈发明亮,香也愈浓。


    萧芫的目光,渐渐落在壁上的灯烛。


    灯烛的烛火圆润、静谧,色泽暖黄,连焰火轮廓边缘,都没有半分抖动,只有无形的波纹荡开异香,汇集在石道中。


    再往前,路过一盏又一盏,越往里,红烛的色泽便越鲜艳。


    香浓到顶点时,她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


    还有,自地面袭来的丝丝暖意。


    萧芫眸光瞥过周遭,脚下的步子快了些。


    血腥味迅速浓郁,嘶哑的人声传来。


    “……李晁,你以为,她萧忆清就不恋权势吗?这一点,你该最清楚的。


    还有萧芫,她在意的,当真是你吗,若没有萧忆清将你二人绑在一起,她会想与你成婚吗?”


    “萧忆清有什么好啊,只要她活着,你这个皇帝,便掌不了真正的大权。先帝尚且无法,更何况你这个儿子呢。一个孝字,就能将你死死压下。


    先帝和萧正清,她的最亲之人,曾经都想她死。你今日不想,总有一日,也会想的。”


    “……她是运气好,托生成了帝师的女儿,又遇上了无才无能的先帝,才成就了之后几十载的一手遮天。


    我呢,我身为尊贵的长公主,能力手腕哪点比她差,凭什么她能,我便不能!”


    钝器磨入骨肉的声音听得恶寒,可大长公主,没发出半点哀嚎。


    甚至笑了,笑声中,依稀存着几分一惯的柔和。


    仿佛被折磨的,是旁人的血肉。


    “你折磨我,有何用啊,我本就活不久了,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如此着急,徐徐图之,到时万事俱备,你们都得死。”


    “可惜呐……”


    她叹惋着,“可惜,时间不够了。”


    “好侄儿,你还将我与他们关在一处,难道你觉得,我是为他们从北戎回来的吗?”


    仿佛说的是什么荒唐的笑话,她仰天大笑。


    而后一字一顿,温声切语。


    “我是为你。”


    “千里回京,专来为你,送一份好礼。”


    “便当是,做姑母的一份心意。”


    话音刚落,那厢萧芫踏过一步,眼前豁然开朗。


    充斥视野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人间炼狱。


    李晁的龙袍下摆被地上淌着的鲜血沉沉坠着,背影森如阎罗,察觉到什么,倏然转身。


    萧芫跨过门槛,抬眸。


    视线交错,仿佛时空模糊,重叠前生。


    第115章  正文完结


    前世, 姑母去世,危机四伏,所有人口中的圣上, 都是铁血冷酷、暴虐嗜杀。


    而她偏居一隅,从未见过。


    此刻终于知道,前世后来的他,应是什么模样。


    或许该惊讶, 亦或恐惧。


    甚至,连李晁自己, 也是这般以为的。


    他威肃冷酷的面容分明没多大变化,可萧芫却从眼神中,看出了越来越重的慌乱。


    手想将被血水湿透的衣摆藏起,又忽地蜷起,在身侧握成了拳。


    她已经看见,此刻再做什么, 都是徒劳。


    萧芫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李晁生平头一回, 后悔蔓延,生了无处遁藏的感觉。


    身后血海被红烛点燃,灯油凝固, 烛光再燃起时,异香弥漫。


    诏狱非一日之功,自李晁接手已近十载光阴, 萧芫相信, 这样的场面,绝非首次。


    甚至从记忆中细究, 依稀能忆起,这异香红烛,幼时他曾与她提起。


    他寻来了记载,当做趣闻说与她,哄她开心。


    言语间提到,以人血炼制,虽残忍,却说不准在有些地方,恰得其所。


    语气肃正,一本正经,像个小学究,又多了不知多少的明智。


    多么久远啊,久远到,她都记不起那究竟是几岁的事了。


    久远到,他那么小,就已经想到了这些。


    前世人人都说他变了,她虽不信那些传言,可若亲眼看见,她定也会觉得,是他变了。


    因为刻不容缓的局势,因为,至亲之人的逝世。


    可,若不是呢。


    若,他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面,只是时局不同,顺境之时,不需他将这样的一面显露人前。


    ……是啊,他是何人,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人人称颂的少年帝王。


    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谓雷霆,又怎会只是明面上的斥责贬罚。


    她从前,只是不曾见过,不曾想到。


    萧芫缓缓抬手,玉白的指尖探过去,携着皦玉带香的帕子,轻拭上他耳边的一抹红。


    肉眼不见,指下却感觉到,那一片肌肤,紧绷如石,在细细颤栗。


    “你怕了?”身后柔和的嗓音渐渐扭曲。


    “哈哈哈好侄儿,这世上,竟也有让你怕的东西!”


    “萧芫呐萧芫,可开心呐。你的陛下,当真是对你情根深种啊。”


    “你以为,即将与你成婚的,是英武无双的圣明帝王?


    那只是我这好侄儿的伪装罢了,他无心无情,冷血至极,从成为皇帝的那一刻起,觉得最碍眼的,便是你敬爱的姑母,当朝皇太后了。”


    “不然,为何身为世间最亲的母子,却多年冷如冰霜,除却政事,半句不多说?”


    “他的心里,早就厌恶透了,施行何事都有人掣肘……”


    萧芫细心将这处不慎染上去的血渍擦净,对大长公主的话语如若未闻。


    而后目光自然向下,轻声问了句:“手可脏了?”


    李晁竟喉间微哽,没能发出声,反应过来摇了下头。


    萧芫嗯道:“伸出来。”


    下一刻,两只手都到了面前,惹得萧芫瞳眸深处染上笑意。


    选了一只,慢慢十指相扣,蜷起,握住。


    抬眸:“不是说她被毒哑了,怎的还能如此聒噪?”


    李晁喉头滚了几滚,方沙哑道出口:“有事问她,便命医官治好了。”


    萧芫目光微顿,往刑架那边移过去。


    哪怕有些心理准备,可当真直视大长公主全无人样,血葫芦一样的惨烈模样,还是忍不住面色稍白。


    还好漆陶没进来。


    萧芫分神想。


    漆陶胆量不算大,若进来看到了,怕是得做不知多久的噩梦了。


    与眼前相比,当日江洄在萧府审问萧若,都能算得上与残忍二字全挨不上边了。


    可她依旧握紧他的手,领着他向前。


    脚下鲜血越来越多,像雨后的水泊,只是粘腻得多,裙裾的血色向上漫延,沾污了锦履上的雪色绒球。


    到刑架前,步伐顿住,直视大长公主已有些发灰的眼眸,在她越来越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轻声:“大长公主殿下,您适才说要送陛下的礼,是什么呢?”


    大长公主撕扯般地喘息,再无半分从容得意。


    “萧芫,你不介意?你竟不介意!”


    “介意什么?”


    萧芫歪头,弯起唇角。


    感觉到他与她交握的手指忽然收紧。


    “不可能,这不可能……”大长公主疯魔一般,又哭又笑,挣扎得数道伤口裂开,花白的头发散了满脸。


    萧芫后退一步,眸光冰凉。


    若是前世此时的她,确实不可能不在意。


    可如今的她,历尽千帆,死后复生,手上早染过鲜血,不再非黑即白,因一桩事就定了对一人的看法。


    更何况,他得知前世,为她报仇,何错之有?


    前世的血债,唯此,得偿。


    姑母的死,她的死,漆陶的死,多到数不尽的痛楚悲戚……


    还有阿母身后的储家满门……


    余光瞥到一抹亮芒,身侧李晁未来得及拦,倾身一抽,就到了她手中。


    十指握住剑柄,一挥一削,有什么血色的两片东西,落入血泊,凄厉的惨叫直掀屋顶。


    牙关紧咬,她发着抖,被他牢牢揽入怀中。


    手被他稳稳握在掌心,“芫儿,都有我呢,莫脏了自己的手。”


    泪湿了他的肩头,也有些从下颌滴下,叮咚落入血泊。


    从前不知恨,不想恨,可其实,恨在心底,从来没有减少半分。


    而大长公主死到临头了,还有能耐步下这样的局,还存着这样的险恶用心,何其可恶,就该被千刀万剐。


    指甲陷入掌心,用力到发颤。


    现在的她是重生了,是已知晓一切,也明白一切。


    可若此情此景,换作前世的她呢?


    若前世,大长公主没有得逞,姑母依旧康健,她顺顺当当走到了大婚前夕呢?


    依旧张扬肆意,桀骜不驯,事事就爱和李晁对着干。


    他的严密管教,本就让她喘不过气,以她的性子,加上姑母在背后撑腰,又偏偏在此刻,得知他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她被他和姑母保护得那样好,除了明面上的罪责,定一点儿不知大长公主背后的那些肮脏事,骤然得知他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姑母……


    萧芫自己都不确定,她会不会真的相信大长公主的挑拨,觉得他心中,当真对姑母不满已久。


    不需多,只要有一丝怀疑,她可能真的就……不想与他成婚了。


    帝后大婚,牵连甚广,绝非眼前的男欢女爱,情愿与否。届时朝野动荡,又是不知多大的麻烦。


    而就算她如此,姑母可能……可能也只是想着让她遂愿。


    甚至会自责,自责当年因一己之愿,草草为她定下婚约。


    “我不要放过她,”萧芫死死咬着唇,“李晁,她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李晁抚着她的发,大掌坚实温热,吻密密落在额角,“有我在,芫儿放心,都会安排好。”


    眼神斜睨过去,落在已陷入昏迷的大长公主身上,目光如刀锋、如利剑,有什么跳跃着,仿佛将血泊,映成了熬骨吞肉的刀山火海。


    ……


    大长公主的罪行,在一个风雪初霁,金阳耀地的日子,被昭告天下。


    大朝会上言曹宣读圣旨之时,近至京城,远到边关,官府皆在同一时辰,贴上了告示,发行官报。


    民声之沸腾,相比之下,前段时日的乾武军都相形见绌。


    宗室中人、皇亲国戚,乃至世家大族,全部因此牵连,在谏言民意的驱使之下,彻查了个干干净净。


    端阳之辱,乃至大长公主的名讳,都成了人人唾弃的字眼。


    当今圣上,更是因铁面无私,大义灭亲,被歌颂尊崇,拜作天子圣人。


    至此,成了几百年来头一位,还未弱冠,未真正亲政,便将天下民意尽揽于掌中的帝王。


    盛世之景,初现于世。


    待尘埃落定,由此引出的另一桩事,成了人们新的激愤之处。


    这桩事,乃二十年前的一桩冤案。


    二十年前朝野乱象频频,冤案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冤案的苦主,竟是当今未来皇后的母族,江南储家。


    储家因谋逆满门被灭,不是没有人出过声,只是当年出声的,不是被贬,就是牵连着也掉了脑袋,而今真相大白,旧事方一一浮出水面。


    也是因这桩事,众人方知,原来大长公主的布局,从二十多年前,便已经开始。


    江南自古乃富庶之地,大长公主瞧中这一点,遣人大肆敛财铸兵,偏储家刚正不阿,后来东窗事发,祸水东引,正引到了储家头上。


    当年案宗疑点重重,因着烈宗对大长公主的宠溺纵容,众人趋炎附势,硬生生办成了铁案,满府几十条人命付之一炬。


    大长公主一手遮天,得知当年真相者无一善终,竟让这么多年,哪怕倾皇家之力,依旧举步维艰。


    直到今日,方沉冤得雪。


    个中艰辛曲折,引人咂舌嗟叹,连带着对这唯一身负储家血脉之人,准中宫萧芫萧娘子,都生了几分怜悯爱护之心。


    而此事幕后最大的功臣,却无人提起……


    “……江洄呢?”


    大理寺衙门院中,躬身行礼的衙役听到,忙回:“禀娘子,寺卿才走不久,往皇宫方向去了。”


    萧芫一听,扶着漆陶的手转身。


    “皇宫?娘子,咱这一路上,也没瞧见江寺卿的轩车,不会……”


    江洄惯乘的青灰色轩车朴素无华,在一众达官贵族中间格外显眼,若是见过,定不会忘。


    萧芫嗯了一声:“去萧府。”


    这个时候,若不在大理寺,便只能是萧府。


    路上新扫过的积雪又蒙上了层松软的雪纱,一步步踩过去,一串玲珑的脚印铺作点缀,愈来愈深。


    待到萧府门前,半只脚都陷入了雪中,后头的中人往前去叩门,等了半晌,无人应答。


    丹屏看向萧芫,得了肯允后,几步上前,清脆的铮鸣后哐当一声,门歪斜着向后打开。


    震开的积雪簌簌而下,漫开一片雪雾。


    视野再清晰时,满目红绸,院中的雪足有一膝深,破败萧条中,弥漫着妖冶的诡异。


    顺着清出的羊肠小道踏雪而行,曲折蜿蜒,直通后院。


    红绸愈多,直到尽头,几乎铺天盖地。


    所有的所有,簇拥着正中的一个人。


    他浑身落满了雪,与花白的发融为一体,能看清的,只有佝偻的轮廓。


    雪未盖满的地方,露出了暗红的衣摆,细看过去,制式纹样,竟是……


    ……大婚的婚服。


    只是色泽斑驳,许多地方破损变形。


    走进了,能听到沙哑的喃喃声,魔怔般重复。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与我说,为什么……”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笑。


    “因为,


    她不信你。”


    萧芫顿住步子,眸色轻巧落下。


    阿母自然不信他萧正清,真心或蓄谋已久,身在其中的人如何会看不清。


    可喃喃声不停,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天上又零星飘起雪花,如同埋葬一场盛世旷大的庆典。


    萧芫身后不知何时,执起了一柄伞,国色天香的暖红压过满园红绸,上绣九天凤尾,一只凰鸟仰天清啼。


    萧芫款款笑开,眼尾染上清霜,色泽晶莹剔透,不及雪肤半分。


    “父亲而今,也应当明白了吧。”


    “从一开始,阿母便是迫于权势,不得不屈从。什么两情相悦、伉俪情深,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否则,为何这么大的事,你到现在,才知晓呢?”


    萧正清的喃喃声有些微不可查的凝滞,却强撑着,维持摇摇欲坠的虚妄。


    冰天雪地,萧芫笑着点燃了一把火。


    一把,足以燃尽整个世界,让心化作灰烬的烈火。


    “阿母不信你,不爱你,她只是顾及着表兄,顾及着冤死的储家满门,才如你所愿成婚生子。”


    “阿母才不是不喜鲜艳华丽,她是不想让你知晓,是为阿翁阿婆和舅舅们戴孝。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对于阿母来说都是折磨,从未有半刻,真正开心过。”


    萧正清的声音彻底停了,天地一片死寂,他僵硬着,被一同埋葬。


    “父亲为阿母设祭堂,寻了个模样稍稍相似的作替身,若阿母在天有灵,定会恶心得作呕。”


    “尤其,此刻这些碍眼的红。”


    萧芫满意地看着他渐渐发抖,看着他承受不住地,自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音节。


    他本就配不上阿母,一身的儒雅疏离,像是自私逐利的皮囊,这么多年的缅怀也好思念也好,就是个自我感动的笑话。


    大梦归离,他也该醒了。


    醒来,好好瞧瞧这世间原本的模样。


    “……萧芫!”


    一声大吼,寒芒一闪,兵刀相撞,再定睛,萧正清执剑怒目而立,剑尖离萧芫的脖颈,不足半臂。


    萧芫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眉心轻蹙,敛下一片哀愁,惹人心生怜意。


    看着对她露出彻骨恨意的生身父亲,眸中浮起水雾。


    “阿父,是想要,杀了我吗?”


    几息时光,漫长得,仿佛已过半生,沧海桑田。


    她缓缓歪头,真心疑惑,“我不躲的,可是阿父,你的剑,怎么发抖呢?”


    萧正清面色惨白,抖得,几乎拿不稳剑。


    目光落在她面上时,会忽然恍惚,有几瞬痴迷,无法自拔。


    下一刻清醒,便是彻骨哀痛。


    摇摇欲坠,字眼艰涩地一字一顿,“满口胡言,阿雪在这个世上,最爱的,最离不开的,便是吾。”


    那段过往,他深信不疑,成了最最牢固的信念,支撑着他,熬过没有她的一日又一日,活到今天。


    少一丝一毫,都不行。


    萧芫惊讶,下一刻噗嗤笑出了声。


    仿佛听到了多么荒唐的笑话,笑得无法自抑。


    “哈哈哈哈萧正清,你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爱?离不开?”


    话音一转,厉声质问。


    “若果真如此,家族冤屈,阿母为何刻意隐瞒,半分不曾透露!


    若果真如此,阿母为何压抑本性如履薄冰,乃至终日郁郁,难产而亡?”


    “害死阿母的,分明是你!”


    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激起一片飞雪。


    他还顽固支着身子,哪怕早已,不成人样……


    过往如烟,缭绕眼前,从初遇到离别,一丝一缕皆作利刃,割得体无完肤,五脏六腑血肉模糊。


    忽然,不顾一切地往前扑,被死死拉住,面前人墙合拢,无数兵刀如箭矢,差一点点,便万箭穿心。


    眼眸通红,死死盯着萧芫,声音沉沉震开,“无凭无据便胡言乱语,若非怀上了你……”


    “阿母的信,你不知吗?”


    萧芫挑眉,一字一顿,“信中,亲口所言。”


    萧正清强撑的一口气,忽然便散了。


    他,如何不知。


    只是不想信,不敢信。


    一切还未发生时,信中,便一字一句,字字箴言。


    他无法辩驳,更,无从辩驳。


    萧芫后退一步,落入一人的怀抱。


    眸底顷刻绽出点点暖意,手稍往后,被正正握住,十指相扣。


    侧前方一双手探出,弯腰拿起斜在地上的剑,直身,抬首。


    萧正清看清的一瞬,瞳孔巨震,“你,你……”


    “表兄。”


    萧芫在李晁怀中,笑唤江洄。


    “……表,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仿佛突然,成了世上最难理解的词汇。


    江洄回身,躬身拱手,“圣上,萧娘子,此处,便交给微臣。”


    萧芫眸光滑过神色渐渐空洞茫然的萧正清,轻嗯一声。


    转身。


    天地凄茫,大雪纷飞。


    身后,钝刀入肉,这些年的过往缘由,慢条斯理,在江洄口中,缓缓道出。


    萧正清的嗓音渐染上绝望,沙哑如腐朽之木。


    萧芫牵着身畔人的手收紧、发颤。


    忆起最初的懵懂,忆起哪怕差些因父亲而死,也还是怀着妄念,妄想有一日,父亲能对她好些,能想通,阿母的逝世,并非她的过错。


    可是结果呢,前世,她死得那样惨。


    既然如此,便当以牙还牙。


    他最在乎什么,她便湮灭什么,让他半世时光,皆成笑话。


    让那些他坚信的,支撑他直到如今的,皆成泡沫幻影,再也不见。


    自私自利,背信弃义,为了所谓家族荣光,为了手中权柄,害过姑母,更弃了她。


    阿母半生苦难,好容易到了京城,看到了希望,却遇到了他。


    以权相逼,阿母身负满门被灭之仇,还能如何呢。


    若阿母得遇良人,得遇能与她分担之人,或许……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不过,阿母,我为你报仇了。


    他活该,余生都为此忏悔。


    ……阿母,我当真,很想很想你,我好想,能真的见你一面。


    若得来世,阿母,换我护你,可好?


    雪落在指间,如隔世的蝶,飞过时光河流,终至此刻。


    蓦然回首,长路漫漫,两道足迹相依相偎,走过长街官道,入了巍峨午门,穿过恢弘殿宇……那么那么长,长到……几要看不见来时。


    萧芫久久望着,直到,眼前落下一道阴影。


    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落入他的怀抱。


    明眸睁大,“李晁……”


    “芫儿。”他的声线太过郑重,郑重得,好似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波及四野……


    “还有我,还有母后,芫儿不必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费心思,更不必因此伤心。”


    萧芫眨眨眼,有一瞬失笑。


    什么嘛,一个萧正清罢了,她早便不在意了。


    刚想开口反驳,又听他缓缓开口:“前世无论为何,丢下你一人那么久,都是我的过错,后来,也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的嗓音越来越颤,上下环着她的手臂好紧,仿佛她是碎玉云烟,一不留神,便随风而去。


    萧芫的眸中,控制不住渐生泪意。


    前世他们之间,何来对错,不过造化弄人,不过,世事难料。


    世间艰险无数,人非仙神,岂能预料所有。


    “往后沧海桑田,携手相伴,永不相负。


    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只有一时一刻,我也会在你身边,死生同往。”


    最后四字,余音回荡,久久不息。


    心被热流烫得发颤。


    死生同往,直到出口一刹,心底方恍然,原来前世的那些日夜,她最想要的,是这四个字。


    想他在身边,想一切如前,想携手共度,就算因此,一生短暂如蜉蝣。


    萧芫手忽然抬起,抵住他的肩,略微分开,抬眸。


    在他微怔的眸光中,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印上一吻。


    没有欲念,却那样用力、浓重地占有。


    薄唇被碾地发白,吸吮着,探出舌尖。


    他很温柔珍重地回应她,不曾多上一分。


    萧芫闭上眼眸,纤腰被锢住向上,而他倾身,漫天风雪下,沉醉虔诚。


    曾经也是这般风雪,人海隔却两心,死生不复。


    而今千帆已过,情深不负,世间,再无悲戚荒凉。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萧芫低头,璀璨的辉芒夺目,无边的雪轻轻落下、融化,点缀如月华朝露。


    璎珞绘就百花,其间几朵红梅格外瞩目,栩栩如生。


    他的声线低沉融进耳郭,气息的暖意洒过来,“可喜欢?”


    泪滴落下,碎开过往。


    萧芫点头,又点头,明眸湿润,映着世间所有的美好。


    “喜欢,李晁,我好欢喜。”


    她那样望着他,道着喜欢,却比喜欢不知深远多少。


    李晁,此刻,风霜雨雪、天下山河皆作陪衬,不及你眼角眉梢那一抹笑容。


    这四方城内,朱门殿宇,鲜衣怒马,雍容肃穆,兴衰消亡……看它高楼起,看它大厦倾,而我与你一同,沧海桑田,白首不离。


    死生同往。


    第116章  前世番外


    芫儿……


    芫儿……


    朦胧中, 好像有人在唤她。


    她想瞧瞧是谁,却好似身处一片浓雾,轻飘飘的, 连自己的手脚,都感知不到。


    “芫儿。”


    伴随着又一声呼唤,浓郁糅杂的香气越来越浓,像春日时身处御花园, 一阵风来,百花飘香。


    她也好似, 看到了百花的影子。


    只是这花……生得好生奇怪,无枝无叶,一簇簇间,什么种类的都有,不似人间。


    “唔……”


    萧芫闷哼一声,觉着有什么东西压住了她。


    怒气冲冲扭过头, 被只放大了的眼睛惊了一跳。


    “芫儿?”眼睛竟还发出了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似乎有些像李晁, 又比李晁沧桑多了, 无端使人难过。


    提起李晁,萧芫左右看看。


    他人呢,她记着, 自己只是听他念叨听烦了,也听困了,索性顺着困意故意打了个盹, 想气气他来着。


    她应当没睡多久吧, 他怎的连人都不见了。


    扶着底下硬硬的、有些硌手的东西站起来。


    忽地眼前一花,大大的眼睛变小了……唔, 不止眼睛,好多好多东西都变小了。


    咦,似乎不是别的东西变小,是她变大了?


    什么嘛,怎的如此奇怪,她不会还在梦中没醒吧。


    “李晁!”下一刻看清了眼前的人,萧芫眼眸一亮,什么猜测的也不管了,只顾与他说话。


    “你原来在这儿呀,方才你跑去哪儿了,真是,丢下我一个人,也太坏了。”


    萧芫撅唇,控诉的眸光深处藏着狡黠。


    她就是要趁这个机会胡搅蛮缠倒打一耙,最好绕来绕去,让他再想不起来絮叨她。


    “对了你之前说什么来着,哎呀我是不是睡着了,你昨儿个布置的课业实在太多了,我还要完成女夫子布置的,就忙到好晚,哎你……”


    萧芫怔住,一瞬有点儿不敢相信自个儿看到的。


    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哎你别哭呀,我又不是故意的。”


    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泪。


    不就是睡个觉显得不那么将他当回事嘛,也值得如此伤心?


    这还是她认识的李晁吗。


    失控的情绪并不久,很快有了笑模样,让刚才的失控,如喜极而泣。


    “那,”萧芫歪头,灵动凑过去,“昨儿个的课业……”


    “无碍,”萧芫被环住,他的声音像好多难过堆起来的,小心翼翼,“以后,都不会有了,芫儿只做自己想做的便好。”


    “真的?”萧芫来不及顾及这有些亲密的姿势,高兴得差些蹦起来。


    转念忽然警惕,“不会又是反话吧,你不会找姑母告状吧?”


    姑母二字,将李晁一瞬压垮,他竟有些站不稳。


    手中捧着已经断了的东珠璎珞,捧着支撑他至今的残念,眼前所见,是梦是幻,都已是馈赠。


    他只想能让这一刻久些,再久些。


    “不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芫瞅他半晌,而后哼道:“姑且信你一回。”


    ……


    圣上亲政大典过后,大开杀戒整整三月,在朝堂上下所有人都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时,很平常的一日,风雨突止,雨过天晴。


    封锁许久的慈宁宫与颐华殿,也渐渐有了宫人进出往来。


    瞧着光景,仿佛回到了皇太后殿下与萧娘子还在的时候。


    圣上的脾性,似乎也渐渐回到了从前,威重严明,一举一动皆循章法。


    也渐渐让某些朝臣生了贪念,时隔几月,请求立后的奏章又雪花般飘到了御案上。


    诸人以为,圣上就算不喜,也至多训斥,可翌日早朝,恢弘的金銮殿上,不见圣上的踪影,只见禁军林立。


    言曹大监笑眯眯立在边上,见众人踌躇,躬身比手,“诸位大臣,请吧。”


    奏章一封封被扔到金石砖上,每一声响,都紧接着一声廷杖猛击而下的闷哼。


    声音悠长,久久不息,血色仿佛升腾,弥漫到了天际。


    再倾斜而下,漫上了不远处御乾宫的玉白石阶,幽暗飘荡入了殿内。


    “……他们,催朕立后了。”


    李晁眼中的萧芫,又化作了小小一团,正闲适卧在璎珞百花之上,闭目酣睡。


    她垂下的手不远处,是一处怎么也去不掉的血污,她临死前,染上的血污。


    “可惜,该杀的人都已杀了,只能不痛不痒地教训一番。”


    “芫儿,你何时……才能答应嫁我呢……”


    有些发颤的手隔空抚摸她的轮廓,不敢真的触上,怕一碰,便再也不见。


    大多数时候,她都如此刻这般,不睁眼,不说话,很少动作,就这样睡着,连翻身也很少,真不像她从前活泼肆意的性子。


    而他守着她,说了许许多多,他从未说给她听的话。


    她偶尔醒来时,亦不会记着。


    她永远,是从前的萧芫,是他对她没多么好的萧芫。


    心上的血流尽了,流干了,可下一回,依旧血流成河。


    “嫁?”


    她仿佛被他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向他,“我们的大婚,不是得等你亲政嘛。”


    说话的口气,天真又理所当然。


    李晁心上凝滞,眼尾的红越来越浓,他几乎,跪在她面前。


    “芫儿,朕,已亲政了。”


    “已经亲政?”萧芫不太明白,“可是你都还没有弱冠呀。”


    李晁唇发颤,眼底湿了彻底。


    “没事的。”


    “芫儿,你,可愿意?”


    萧芫更莫名其妙了,“自然愿意,我们就是要成婚的啊。”


    她从知事起,便知晓自己以后是要嫁给他的。有些人说话不好听,还故意说她是他的童养媳呢。


    说的人,全都被她偷偷教训回去了,连姑母都不知道。


    哼,哪是童养媳,有姑母在,他是她的童养夫才对。


    “好,好……”


    他却好似才知晓般,说了好多个好,那么开心,开心得落了泪。


    惹得萧芫心里有些难过,她到他面前,递上一方帕子,极认真地道:“不是说好的嘛,我愿意的,不会变卦的。”


    这么大的事,莫说她,便是姑母变卦,朝臣那儿都不好交代。


    怎会轻易更改。


    三月三,上巳日。


    满朝文武等了整整两日,等来的,是一纸婚书。


    有几乎将心掏出的爱慕之词,有三书六礼的日子,也有,大婚之日。


    他们恍然,原来圣上是有了心仪的女子,怪道之前那般生气,也不知是哪家闺秀这么好运。


    婚书最后一行念出,顷刻间大殿上下,死寂一片。


    是,已逝的,萧芫萧娘子。


    怎会是她?


    怎能是她!


    已逝之人,如何当得了一国之母!


    圣上竟是要结冥婚不成!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没一个人敢开口,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兵刀出鞘,言曹淡淡环视一圈,开口:“怎的,诸位有何异议?”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乍响殿内:“陛下英明,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有人惊慌看去,只见那人五体投地,深深叩首。


    正是,大理寺卿江洄。


    那人浑身不自主抖了起来。


    金銮殿中的血彻底洗干净时,也到了,定好的帝后大婚之日。


    此时春暖花开,百花争艳,正是一年之中,色彩最瑰丽之时。


    大婚,在黄昏之时开始。


    满目鲜红似血,漫天的晚霞映不出一张真心的笑脸。


    笑如假面,恭贺带着颤栗,所有人都看着,看着在天地祖宗的见证之下,圣上与一枚残缺带血的东珠璎珞,拜堂成亲,玉牒刻名,送入洞房。


    乾清宫红绸如浪,所有物什成双成对,圣上牵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眉眼温柔,满是爱意。


    殿门阖上,言曹转过身一瞬,泪湿了满面。


    “大监哭什么?”


    一道冷淡如霜的声线刺来。


    “今儿是萧娘子大喜的日子,大监该笑。”


    言曹抬头。


    那人一袭暗红长衫,身形清瘦,手中是一柄还在滴血的剑。


    “江寺卿,”他行了礼,“今儿是圣上大喜的日子,江寺卿,还是收敛些的好。”


    这位圣上手中最锋利的剑,这几月来,真正成了屠人的工具,以一己之力,荡清朝野。


    每一个有罪之人,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疯癫衰竭而亡。


    那场面,道句惨绝人寰亦不为过。


    江洄看向手中剑,唇角稍弯,“大监放心,娘子,不会介意的。”


    最后一丝光线遁入天边,轰隆一声,大雨倾盆。


    江洄眼神柔软下来,隔着雨幕,望向不见什么光亮的殿门,“她会开心的。”


    折腾到今日,该有个交代了。


    以萧氏满门,贺萧娘子,贺,表妹,新婚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