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璎珞


    水声哗啦, 瀑布般顺着躯体落下,萧芫看向腰间,赫然是几个深红的指印, 两侧都有,一碰就疼。


    咬牙,恨恨将几枚花瓣砸入水中,小点力气会死吗, 爪子不要剁了算了。


    裹了轻裳趿屐出去,看到了床榻边的一个小瓷瓶, “这是什么?”


    漆陶:“刚御前派人送来的,说是……芙蓉香膏。”


    顾名思义,便是以芙蓉花配成的面脂。


    “芙蓉香膏?”


    “是。”


    漆陶也疑惑,好端端的送这做什么,膏啊脂啊的娘子并不缺。


    萧芫执起瓷瓶,拔开布塞, 放在鼻下轻嗅,闻到了一股清凉的药味儿。


    萧芫:……


    他还有自知之明啊, 但什么芙蓉香膏, 这个借口也太烂了吧。


    放了回去,“知道了。”


    一个破药膏就想让她原谅,美得他.


    翌日, 萧芫亲自将昨日拿回来的卷宗一项项交予六局对接,并命漆陶带着松枝一同前往汇总。


    此举也是看着六局中人,若有可疑的及时报上, 正好顺便清理。


    午后自慈宁宫回来, 丹屏禀报王家娘子来信,已放到了书房。


    王娘子即王太傅之女王涟懿, 王太傅并无嫡子嫡女,她是妾室所生,记在嫡母名下,算是京城贵女中与萧芫走得近的。


    只是前岁随王太傅归乡丁忧,许久不曾相见,此番来信,正是说丁忧期满,不日将抵达京城,正好赶得上与她一同前往清湘郡主的清荷宴。


    萧芫正要提笔回信,忽然想到一桩事。


    前世王太傅之妻,王夫人之死。


    她并不识得这位深居简出的王夫人,性子样貌一概不知,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的死,让姑母闭门不出足有好几日。


    那时才知道,姑母年轻时与王夫人是闺中密友,最是要好。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不再走动。


    那几日,连她都被拒之门外,再见到时,姑母两鬓竟已生了斑白,金阳下,雪丝银针般刺入胸口,她抱着姑母,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姑母怀中一直哭到睡过去。


    之后好一段时日,她都不敢让姑母离开她的视线,可最终,还是……


    还是……


    思绪也阻止她想下去,气息颤抖凝滞,喉间哽住。


    一声猝响。


    笔跌落书案,潦草的墨色横亘在纸上,像心上破开的空洞。


    萧芫抿紧了唇,泪盈湿眼眶。


    上午与姑母笑闹的场面跃然而出,庆幸颤栗般自心底漫延至四肢百骸,好一会儿,痛苦方稍稍停歇。


    前世,她真的被姑母养成了无忧无虑的孩子模样。长久苦恼的,也只有自个儿那点儿自卑的小事。


    黔方惨案时姑母昏睡醒来,安慰她只是累病了,修养几日便好,她便真的信了。


    几日后见姑母面色如常,便觉得回到了从前,刻骨的恐惧后怕也被抛诸脑后,半点记不起,只顾着自个儿张扬肆意的日子。


    王夫人逝世后,姑母憔悴衰弱,告诉她,女子年至四十,本就如此,都会变老,鬓生华发,就像她在一年年长大,这是很自然的事。


    她一开始无法接受,留意了好多与姑母年纪相近的人,挫败地发现姑母是她们中看起来最年轻的,便也渐渐深信不疑。


    在她眼中,姑母无所不能,强大得深入灵魂,她总觉得,没有什么苦难可以难得倒姑母。


    却不曾想到,姑母也是人,也会脆弱,她活在姑母的羽翼下,未见苦痛,却不见得就没有苦痛。


    现在想来,那时姑母本就因黔方的骇世惨案透支了身子,又惊闻昔日好友的噩耗,再加上年轻时小产的亏损未曾调养妥当,一时身体里的沉疴齐齐暴发,才致骤然衰老。


    今生,黔方之案已平稳度过,离王夫人逝世也尚有小半年时光,就算前世是病逝,此刻也来得及。


    深吸口气,将混着墨与泪的纸张扔进竹篓,毛流破开的玉笔在笔舔上略作梳理,挂回笔架。


    起身披上外裳,步出书房唤过丹屏,“陪我去趟宫外。”


    漆陶讶然,“娘子去何处,可要备些什么?”


    萧芫摆摆手,走了几步忽又顿住。


    吩咐漆陶,“是去看望宫外的老太医,帮我备些时令的新鲜蔬果,再拿些不常见的药材,莫要太珍贵。”


    是她疏忽了,叨扰了老太医那么多次,竟忘了要备些礼。


    漆陶明白了。


    宫外的老太医,也只能是教授娘子按摩手法的那位隐居的前奉御医官了。


    知晓了备礼的对象,漆陶将分寸拿捏得妥当,正好赶上萧芫出宫时递到了丹屏手上。


    到了地方,例行将姑母的情况告知,老太医据此嘱托教导。


    不知不觉,姑母的身子已从之前的调养到了现在的保养,旧日的隐患皆已养好,她的按摩也多是舒展筋骨,延年益寿。


    此行,萧芫特意未着锦衣华裳,简单的襦裙外只一个普普通通的窄袖外衫,借此机会态度诚恳地唤了老太医一声师父。


    又寻到了太医署,找到老太医的关门弟子以师兄相称请他帮忙,借太后之名前往照看王夫人。


    办妥后已至黄昏时分,出了太医署的大门,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不怪她谨慎,实是这样为姑母好,却不能让姑母知晓的事本就难办。


    寻常的太医医术没有这般高明,医术高明的又肯定会向姑母走露消息。


    她不知道王夫人的身子状况,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王夫人与姑母不曾走动是何原因,只能做最坏的打算,确保万无一失。


    绕过甬道去寻自己的马车,却见前头多了许多禁军,正有些疑惑,便见一人从雍华的御驾侧面绕到了前头。


    标志性的泼墨金袍,九珠龙冠,严肃的面孔看到她时柔和下来,似有一丝浅笑。


    萧芫顿住了步子。


    哦,这还有一个可能会走露消息的人。


    萧芫看他走近,牵住她的手,鼻间轻哼一声,抱怨都显得娇,“你来做什么?”


    李晁扶她上銮舆,闻声以肃言玩笑一句,“怕有些人故态复萌。”


    马车笃笃而行,萧芫反应过来嗔大眼眸,“我不过就醉酒一回!”


    她今日分明是来办正事的好吗!


    挪了挪,离他远了些,背对着他看窗外。


    落日熔金,又是金灿灿的黄昏,天边晚霞翻涌成了一方缤纷彩炉。


    每每外出回宫,大多总是这般景色,每一回,她都觉得窝心放松。


    唇边笑意含了几分肆意,眸光流转,近乎睥睨。


    姑母在此,家在此,心安处,即吾乡。


    她看着风景,有人在看着她。


    侧颜漫上金芒,茸茸描绘着每一处起伏,冶丽而神圣,满满映入他的眸中,平添温煦。


    似九幽绽出了一朵绚烂的花。


    銮舆停下时,萧芫回眸一笑,百媚横生,李晁呼吸不由顿了片刻。


    哪怕没有霓裳金钗妆点,她也依旧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且一日,更比一日耀目。


    让心湖波澜迭起,难以自抑。


    在这样天地同庆般的光芒里,于祥龙踏云的丹陛石前,他唤她的名字,心仿佛从身着龙袍的躯壳里飞出,欲融进她的骨血,占满心扉。


    萧芫回身,腰间丝带扬起,似要飘上天宫重阙。


    不满嘟唇,“李晁,你听没听我说的话啊,那什么芙蓉香膏你不觉得丢人吗?反正休想就这样糊弄过去!”


    她这样嫌弃,他却按捺不住,眼角眉梢歇了光晖,晕出碎光般的笑意。


    从前他很少笑,也不必笑,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他深谙其道。


    可现在,眸中有她时,笑意却不知不觉,似握在掌中的水,湿润每一处缝隙,而后溢出来,凝聚成滴,奔赴大地。


    “那,你可好些了,还疼吗?”


    低沉的声音泼洒下来,他极高大,代替光笼罩住她。


    萧芫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仅仅一日,能好吗?


    他在她转身时拉她的手,如情不自禁留住心中最鲜活的明媚春光。


    “那瓷瓶中是上好的化瘀止痛的药,抹上两日便可全无印迹,你及时用,莫要赌气让自己难受。若自己不想,我也可以随你……”


    “不用!”


    随她回去在寝殿内给她上药吗,她才不要!


    李晁不由莞尔,“好,如此,我送你个赔礼赔罪如何?”


    “赔礼?”萧芫歪头,不经意间正好避开他抚摸发丝的手。


    又是这一招啊,想起上回那个一言难尽的印章,她倒颇有些好奇这回的花样。


    反正看起来他的袖中塞的肯定不是书。


    修长的指节探入广袖,轻巧又精准地拿出一物,金阳斜映过来,尘埃似碎金浮动聚拢,簇拥起他合拢的手掌。


    这么小啊,他一手便能全然握住。


    那估计只能是个什么配饰了,总不能是令牌吧,他应该没那么傻,还拿她拒绝过一次的东西送给她。


    手掌缓缓打开,未见全貌时,便已有璀璨的光从指缝透出,五光十色,融成一片绝美的瑰丽霞晕。


    每一种色彩都是她喜欢的,却无端自内心涌出哀戚,难过得心口发沉。


    渐渐,大掌完全展开,错综的掌纹揉入了潋滟的流光莹波,是被掌上珍宝融了明晖映下,斑驳美好。


    萧芫的眼眸中映出了它的模样。


    极致的绚彩雍华歇入了眸底,却漫延开无尽空洞的荒芜和彻骨的痛意。


    宿命般的绝望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死死拽住,四肢如缚上铁索,每一个骨节被看不见的游丝黏连,肺腑漫上了血腥味。


    恍惚间,它戴在了她的颈项,陪伴在她的枕下,她的指尖熟悉它每一条纹路,掌心握出了它的每一处轮廓。


    艳羡、嫉妒、憎恶……直到一声轻响,它断在了她的颈后,她重重跌落,奄奄一息。


    也断了她自欺欺人、最后的残念。


    得意的狞笑毒蛇般舔在耳边,与耳鸣混杂。


    ……圣上松了口……三媒六聘,娶我为后。


    他早就变了,为了巩固大权,千百条人命都不在话下,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赔礼……原来是它啊。


    竟然是它。


    果然,是它。


    东珠璎珞。


    第52章  不喜


    天光转暗, 盈月携着暮色渐渐改换天地,残阳血红。


    东珠璎珞遍身的宝光却不曾有一丝暗淡,只是变得有些冰凉, 凛然且锋利,有如霜雪。


    大掌合拢,遮住了上面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百花,他欲上前将她纳入怀中, 萧芫却后退了一步。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阴翳似斑斑泪痕。


    丹陛石在她身后, 铺展开恢弘的愿景,一直向上延伸,与高高的殿宇相接,九转蟠龙柱顶天立地。


    再明亮的琉璃瓦也驱不散夜色,点灯的宫人捧烛而出,井然向着一盏盏繁复的宫灯而去。


    李晁的掌心渗出了汗, 唇色有些发白,面上是从不曾出现过的惶然。


    他从来是胸有成竹的, 此时却不敢上前一步。


    “芫儿……”


    她如身在冬夜, 满身的寒冰只对准他一人。


    萧芫不曾抬头,视野里他威重挺括的衣摆沉沉,墨色遮不住暗金。


    她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感受。


    寰宇的夹缝束起囚困的牢笼, 孤独沉入溟海,带着她一同坠往虚无。


    耳中的声音有些遥远,像是从旁人口中道出。


    “璎珞很好看, 只是……我现在不喜欢了。”


    她想起来了。


    是很久之前她提过的, 道首饰无非那些纹样,看都看腻了, 要是能把所有好看的花放在一只璎珞上就好了。


    他当时好生嫌弃,道就是姑母太惯着她了,才让她不满足地生出这许多花样。


    她还去寻姑母告状,说他说她坏话。


    可是之后,他真的送了她。


    她不知他使人花了多久时间,但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绝非等闲。


    前世何时送的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比现在要晚一些。


    她当时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连续半月不曾与他争吵,日日不离身,恨不得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能发自内心地夸赞。


    从不曾想到后来,它成了她那些肆意时光最后的遗物,像一座墓碑,最终也见证了她的消亡。


    萧芫眸中的神采渐渐暗沉,沉到再也透不进一丝光,她与他告别,顾不上他深切无措的担忧,只是转身离开。


    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够让自己向前,不至骤然失力跌落。


    ……


    天地彻底暗了,华灯宛若点点冥火,漂浮在视线尽头。


    月上中天。


    御书房里,李晁没有点灯,陷在龙首圈椅里,脊梁无声无息弯曲,深深埋首。


    回来时无意间听到的内侍交谈声,来来回回在耳边滚过。


    他们说,他常用的绣帕都旧了,她已许久不曾给他送新的了。


    还说,以前御前送到颐华殿的东西总有回礼,可是近两月,连简简单单的一份点心也没有,更别说亲自绣的帕子了。


    与他争执时,她哭着指责他,说她本就不稀罕,宁愿从一开始他便不曾管过她。


    李晁喉间哽住,昏暗的光线里,眼角紧绷似弦,额边青筋暴出。


    他想起了春日赏花宴,言曹提到钟平邑是多么受女娘欢迎,他那时不屑一顾,觉得自己从不需去想什么如何招人喜欢。


    可后来,她与钟平邑在御书房前寒暄的画面,却总是时不时浮现。


    一日一日,他与她走近,牵手,三生石前允诺来世,姻缘树下,她许下白头偕老,他也想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脑海中,一面是深深吻她时情不自禁的失控,一面是母后冷冷的语调,道他若照顾不好她,自然有的是人可以。


    彼此撕扯着,像是要撕出淋漓的鲜血。


    东珠璎珞潦草堆在御案上,被粘稠的黑暗包裹,再不见华光.


    ……


    “不,不要……姑母……”


    “璎珞……”


    “娘子,娘子?”


    “娘子,快醒醒。”


    萧芫骤然睁开眼,冷汗布满面颊,鬓发湿冷贴在额角。


    “娘子,没事,没事的,梦都是反的。”


    萧芫坐起身,不稳地喘着气,怔怔看着床幔,泪成串从眼角流下。


    漆陶看得也要哭了,紧紧抓着娘子的手,“娘子……”


    “漆陶,”萧芫闭了闭眼,“备水。”


    漆陶连连点头,起身到了屏风,有宫女上前禀报了什么,又折了回来。


    萧芫听到她说:“娘子,御前来人,道萧夫人与萧若娘子已经随萧相入了宫,现下萧相在御书房,夫人携女已去往了慈宁宫。”


    萧芫颔首,嗯了一声。


    漆陶心底止不住地担忧,想让娘子别见了,可她知道,娘子不会答应的。


    沐浴更衣,梳洗着妆,今日的每一步,萧芫都进行得格外郑重。


    最后落落大方立于铜镜前、唇边噙起张扬明媚的笑容时,漆陶亦忍不住展颜。


    娘子还是她熟悉的娘子,是满京城里,最矜贵又肆意的女娘。


    同样,也是最貌美的女娘。


    略施粉黛,珍珠面靥与花钿正正贴好,墨池的香云纱襦裙为底,绛红缂丝长衫在外,鸳鸯瑞花暗纹泛着浅浅的金光,伴着金丝的通袖云肩纹,极尽雍华。


    八宝攒珠髻恰如其分,步摇长长垂委,行进间微微晃动,端的是摇曳生姿。


    丹屏眼睛又住在萧芫身上拿不下来了,“漆陶阿姊,我觉得今日娘子这一身,比当时春日赏花宴时都要好看。”


    漆陶自豪道:“娘子好看的时候多着呢,盛装时你才见过几回。”


    “快好好走,前头便到了慈宁宫了。”


    跨入宫门,一抬头,萧芫的笑意顿时冷了下来。


    丹屏看见眼中冒火,“这个萧若,她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冲上去,漆陶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圣上跟前,莫要放肆。”


    不远处的陛阶前,萧若一副柔弱模样,扭扭捏捏在李晁跟前说着什么,越说离得越近。


    萧芫想都没想,直直朝那边走过去。


    在李晁后退一步的同时,亲密挽上了他的胳膊。


    未看萧若一眼,只对李晁笑道:“陛下御书房那边忙完了?”


    一刹,李晁有些受宠若惊,连着半边身子都紧绷,目光舍不得从她的笑颜上挪开。


    点头回应:“嗯,今日早些。”


    前几日不欢而散后,他想过无数回下一次碰面时该是怎样的场景,没有一回是如现在这般,她主动挽上他,笑语相向,开口便是关心。


    叫心神耐不住地飘飘然。


    萧芫这才将目光移到对面,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几乎是明目张胆地道:“这么早就来了啊,嗯,瞧着身子是大好了。”


    萧若面颊抽动,手指骤然捏紧。


    上回被打,她被送回去后半月没下地,近两月方痊愈,期间经常难受得整夜睡不着觉。


    萧芫的日子倒是过得好,做了恶还是这么地肆意张扬,总有人护着她,为她撑腰。


    连阿母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去问责,结果无济于事不说,回府之后,她与阿母的日子反而难过了不少。


    可偏偏,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


    只能忍气吞声。


    甚至还得配合着萧芫,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怨恨,尤其是在圣上面前。


    唇角扬起时,僵硬得简直像个木偶,服了下身,“见过阿姊,多谢阿姊关心,确是大好了。”


    萧芫瞅着她的神色,心底嘁了一声,不是爱演戏吗,瞧这戏也没演得多好啊。


    既然唤她阿姊,那她便也好生回敬。


    “妹妹刚是与陛下说什么呢,若有何要办的,说与我便是了,我自然尽心尽力,哪用得着叨扰陛下。”


    说着,看了李晁一眼,似是在征询意见。


    李晁便也当真颔首,虽然不明显。


    萧芫:……


    他听清她说的什么了吗,还是脑子傻了,这还点头?


    要放在以前,多半当场撂挑子,回头还要嫌弃加说教一番。


    虽说现在不至于真和以前一样,但以他的性子,也不至于配合她闹吧。


    不过点头便点头吧。


    正好,气死人不偿命。


    萧若也确实要气死了,什么还说与她,还尽心尽力,尽心尽力让她捶她吗!


    还有圣上,阿父总说圣上是百年难遇的圣明君主,可圣明君主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助纣为虐吗。


    她以为她方才想和圣上搭话啊,还不是阿母,每逢有进宫的机会,阿母总要逼她寻到圣上寒暄,培养什么感情。


    往日一人她还可以扯谎圣上不让她接近,可是现在阿母就在殿内,她想浑水摸鱼都不行。


    僵硬的笑几乎有了苦相,像艰难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人皮面具。


    “阿姊莫要玩笑了,我能有什么事,只是恰好遇上陛下,礼貌寒暄罢了。”


    萧芫做出了然的模样,口吻客气:“寒暄啊……也不是不行,只是陛下日理万机,咱们这样的闲人,行礼问安已是打扰,又怎好拉着陛下闲聊浪费时间呢。


    妹妹你说,可是这样的道理?”


    话语中含着笑意,却不曾有一丁儿点余韵映入眸底。


    眼眸深处,始终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每一处幽静的锋芒皆刻着暗藏的杀意。


    在她心里,哪怕是今生的萧若,也迟早得以性命为她的前世祭奠。


    她只是静静等待时机,而在此之前,她碍一次她的眼,她便让她不好过一回。


    既然不能立即处理了,那便学学猫捉老鼠,于股掌之间玩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再看心情好的时候,给个痛快。


    萧芫此话一出,萧若还未如何,身旁的李晁却不着痕迹侧了下脸。


    抑住想上扬的唇角,不止耳根,仿佛胸腹也涌上潮热。


    一个念头先于理智蹦到了脑海中。


    她这是……吃醋吗?


    为他吃醋吗。


    第53章  平婉


    萧若看起来要哭了, 扭曲的神情像怪诞的丑角,“是,是, 阿姊的话我记得了。”


    除了应下,她还能怎样呢。


    她真的是被打怕了,从前萧芫再怎么也不会动手,可自从上回, 她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吩咐她身后的那个宫女揍她。


    萧芫满意地仰了下唇角,没松开李晁, 抬步往殿内走。


    第一下没走动,疑惑地仰头,却见他同往日一样肃然的面孔上,黑沉的漆眸蒙了层雾,凝视着她,无端炽热。


    目光稍移, 定在了他泛红的耳根,僵了一瞬, 移回来, 狠狠瞪了他一眼。


    偏偏这一眼,如嗔似怒,非但没起到该有的效果, 反而让他心里的猜测肯允般定了下来,他有些想牵她的手,又怕她不想, 只好就这样入了殿内。


    从外殿一直到内殿, 能听见的,都只有平婉一人的声音。


    萧芫觉得, 姑母能忍住没把人轰出来,已经是看在是她应允她们入宫的份儿上了。


    踏过金砖,转过屏风,看到一人坐在离上首很远的锦杌上,身姿拘谨,面容讨好殷切,又有几分不知所措。


    水墨筠雾的外衫缀着素色的兰苕,几缕粉霞画龙点睛地飘逸其上,白茶的莲花头面轻轻浅浅,一切都是淡雅柔润的。


    平婉这身打扮确实称得上美,只是美得不伦不类,配上她这个人,更有种浮于表面的虚假做作。


    萧芫不由忆起曾在铜镜中看到的,自己虚弱时的模样。


    她阿母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弱柳扶风,黛眉凝愁,正如江南烟雨,一举一动如诗似画。


    平婉呢,是将门遗孤,自有种与生俱来的刚韧之感,估摸能与阿母有几分相似的,也只有面容了。


    这一身捏揉起来的气质,随意一眼都是破绽,拙劣得让人恶心。


    看见他们来,平婉忙忙起身,亲热地凑上来,又是引座又是看茶,切声关怀她的同时还不忘向李晁提两句萧若。


    当然,没人理她便是了。


    却并不妨碍她跳梁小丑似的自导自演。


    真不愧是她呐,没皮没脸成这样,也算是举世罕见了。


    好像全然不记得幼时自己差一点因她而死,她们之间,分明不共戴天。


    渐渐,萧芫发觉实是高估了自己。


    这样的人入眼都觉得脏,再听她在此假模假样地道一些乱七八糟的瞎话,简直就是侮辱。


    今日一遭,考验的哪是她的演技,分明是忍耐力。


    但重生一回,她总是要再见她一面的,不是吗?


    冤有头债有主,她或许不是根源,却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前世趁危钻营,能让她将萧若推上去的,会是谁呢?


    平婉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被她纳入眼底,还有萧若,若平婉有什么谋算,萧若定然一开始便知情。


    杯盏渐凉,姑母和李晁国事繁忙,又略坐了坐,萧芫便带着她们移步偏殿。


    偏殿小些,萧芫独坐上首,话题绕不开萧正清,她便也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言语间不动声色地试探,皆一无所获。


    直到临近晌午送她们跨出殿门时,看到一个迎面而来有些陌生的婆子。


    应是不曾见过的,但萧芫却无端觉得有些熟悉。


    便随口一问,“萧夫人,这位是……”


    平婉怔了下,笑道:“这是刘媪,伺候得不错,便带入宫了。”


    萧芫颔首,转开了话头,漫不经心应着那些虚伪的嘱托,命人送她们出宫。


    晌午的阳光最烈,萧芫立在廊庑的阴凉处,冷眼看她们迎着灼灼日光而去,漆陶过来唤她,“娘子,太后殿下唤您用膳呢。”


    “娘子?”


    萧芫没应,盯着那刘媪扶平婉的动作,忽微眯了下眸子.


    膳后李晁执意要送她回宫,她摇摇头,道想去丹凤阁。


    见他还在坚持,萧芫没忍住道:“黔方之案三司应快出最终结果了吧,你难道……”


    抬眼,竟从他幽沉的眸中读出些许受伤,星星点点,如破碎琉璃映下的光。


    萧芫再说不下去了。


    想到前几日,心间涌上酸涩。


    轻轻撇过头,丢下一句,“你要跟便跟吧。”


    她走在前面,漆陶不敢越过他,她便自己撑着伞,步伐与平常一样。


    她知道甩不开他。


    夏日亦有花盛开,萧芫沉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停留。


    李晁却定下脚步,亲自折了一枝她可能会喜欢的。握在手中,再大步赶上。


    他想到了被他珍惜地放在锦盒中、再未拿出过的东珠璎珞,璎珞上的其中一朵和它很像。


    他不知晓这花的名字,但她一定知道。


    视野里她墨色与金红交织的衣摆翻飞,她今日穿的,与他的龙袍极是般配。


    因步伐漾起的每一泓弧度都化作风,不断地吹皱心湖。


    吹了一路,他固执地,目光始终不曾稍移。


    丹凤阁映入眼底,环阁簇拥,秋千静谧悬在正中,风停留着,只是时不时轻轻抚过。


    缠绕的花枝只剩下了藤蔓,萧芫撑伞立在它身前,指梢爱怜地为它拂去尘埃。


    蓦然回眸,他在不远处,不曾离开,也没有上前。


    深深凝望她时,眉眼已不见曾经少年的青涩,与周身的威势浑然一体,内敛如山。


    仿佛不止是她,他亦变了许多。


    本该如此。


    他本该渐渐成长,一步一步,踏着一重又一重挑战掌控天下权势,江山如脉络,尽头系在他指尖,随手翻云覆雨。


    而她,注定与他并肩。


    本该,如此。


    ……可为什么,她有时却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场风雪中,被困在了日日夜夜期盼又失望的时光里,怎么也迈不出。


    为什么呢,她只是生病了,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为什么不愿见她?


    为什么,要答应娶旁人?


    是因为她快死了,所以迫不及待……要寻另一人与之大婚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萧若呢。


    李晁,为什么呢。


    心兀然一痛,呼吸颤抖着。


    前世,她死心了的。可你又出现了,出现在与她最无忧无虑的年岁,于是死灰复燃,她又不信了。


    为此,她不知不觉寻着办法地为你开脱,好似世间所有的不得已都系在你一人身上,在那个风雪祭台上,身着衮冕,享万国来朝、山呼万岁的帝王身上。


    萧芫一步,一步,到了他面前。


    眸深似海,承载着望不尽的,错位的时空。


    她问他,又像是在问遥远的过去,与再不会到来的未来。


    “李晁,若……我不在了,你会娶她吗?”


    语调很轻,很柔,明亮矜傲的声线如浸在幽潭,有些不真切。


    尽数倾付予她的目光忽而凝滞,滑过不解。


    是不明白,也是不确定。


    “嗯?”低沉的一个单音。


    好似,心中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萧芫没再重复,她知道他听清了。


    艳阳渐被幕云遮掩,她的眉目暗淡下来,哀伤如雨雾。


    他走进一步,接过她的伞,工笔描绘的牡丹盛开在彼此的墨发之上,静候着将要倾盆的大雨。


    丹凤阁的雕梁画栋,翘角飞檐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这世间唯二可以身着如漆墨裳,辅以金纹修饰的帝王与未来皇后。


    仿佛已经跨越时光,凝视了太久,太久。


    李晁没再问为何。


    似也不必问。


    胸膛总是渴望将她紧紧纳入,但最终,他只是以指腹,很轻地拂过她的眼底。


    沉沉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逾越万钧的分量。


    “若没有萧芫,李晁,亦不再是李晁。”


    “芫儿,我无法想象若没有你,也无法想象,会有旁人。你……”


    他想问,是她后悔了吗。


    她及笄了,长大了,见识了更多,会不会……也不想要他了。


    可她为他而生的祈愿,拥吻时失神的沉迷,都对此予以否定,只是,一点儿都不坚定。


    她像最肆意的风,似引人追逐的金阳,珍贵得让人忍不住患得患失。


    萧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话语如一往无前的利箭,偏又摇摇欲坠。


    “你只管回答,会,还是不会?”


    李晁皱眉。


    他生性严谨,从不做这样空中楼阁般的假设,金口玉言,他必须得对出口的每一个字负责。


    反手握住她,语气斩钉截铁:“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萧芫手指失力垂下,忽自嘲般笑了一声,“你也不知,是不是?”


    她红着眼睛看向他:“便当是我的一个噩梦,你哄哄我,不行吗?”


    雨倏然自天幕坠下,打在油纸伞上。


    初夏总是这般,忽晴忽雨,像小孩儿的脾气一样起伏不定。


    萧芫咬着唇,眼睛也下起了雨,她竭力克制着。


    “李晁,你以前捉弄我的时候,说的难道也全是真的吗,为什么总在这样的时候,你一个不确定的字都不愿意多说?”


    朝堂的事也是,承诺也是。


    明明是他答应她的,就因为不曾尘埃落地,她还要从旁人的口中得知。


    李晁气息一瞬乱了,胸口发闷。


    他受不了她这样看着他,这般说他。


    伸手,一下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芫儿,断不会的,我不可能娶旁人,你别这样说。”


    最后近乎乞求。


    雨声密密实实,这样的时候,他还不忘为她撑伞。


    萧芫由他抱着,紧得有些痛。


    得知了答案,本该开心放松的,她却觉得有些空空荡荡。


    近乎残忍地继续道:“为了权势呢?若你不娶,朝局便稳定不了。”


    李晁身子僵住,像被一寸寸冻结。


    他松开,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有些陌生的人。


    心似刀割:“萧芫,你究竟什么意思,做这样的假设,是根本不想嫁吗?你分明知道,如今朝局如何,更何况,就算动荡,那也有母后!”


    “若没有姑母呢?”萧芫后退一步,气息颤抖,声音带出了哭腔。


    伞边缘滴下的水珠很快湿了裙裾,冰凉地向下坠,再向下,无休无止。


    第54章  残忍


    雨越来越大, 织出一片铺天盖地的网,水汽蒸腾、缭绕,晕湿了视线, 湿漉漉地贴在心扉,洇开的清寒侵肌透骨。


    好似模糊了时空,她抓住了本不该抓的救命稻草,注定只能扑空。


    李晁被她的话压得微屈了龙脊, 浑身紧绷才足以对抗,却疼得指稍不自主地发颤。


    万分艰难地喘了口气, 一切沉稳荡然无存,一字一顿:“没有你,没有母后,萧芫,你好生残忍。”


    “萧若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世上最清楚的只有我与母后, 你拿她作比定要我答,又把我看作什么?”


    萧芫猝然闭眼, 面色泛白。


    心敏感到极致, 开始生出钝钝的麻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冷漠到冰凉,像锋利的刺。


    “姑母不在, 朝局自然不稳,萧正清虽不是个好父亲、好郎婿,为臣却足智多谋勇于开拓, 是不可或缺的肱骨栋梁之能臣。


    这样一个文臣之首, 天下学子的楷模,要拉拢他, 难道不需许下这萧氏的下一个百年吗?”


    字字句句掏空身体,拿出灵魂,直到让最隐秘的角落触到天光,被点燃,玉石俱焚。


    前世的记忆在耳边嘈杂,隐约有个声音轻嘲。


    看呐,你在说什么呢。


    你这是在逼着一个天生帝才的圣明君主,答早就不新鲜的江山美人之问吗?


    明明对于今生的他来说,一切水到渠成,根本不需做这样的假设。


    他说得对,你好生残忍。


    话语尖锐的两端,刺穿旁人的同时,总是先刺穿自己。


    李晁有些受不住地晃了下,指骨几乎握不住伞柄,凄迷的风吹过雨,扑了他半身。


    金龙暗纹褪失色彩,与幽暗的墨底沉沦。


    他像是她指尖滴下的雨滴,与她相遇了一整个躯体,最后却拼尽全力也无法留下。


    压抑到极致,开口时齿尖仿若战栗,“萧芫,多少年了,从小到大,无论朝事或是家事,我的哪一桩事你不知晓。”


    “我勤勉刻苦,宵衣旰食,跨过一个又一个难关,淌过数不尽的明刀暗枪,到头来在你心中,还要像那些懦弱的昏君一样,牺牲婚事,出卖自己,以联姻去换取所谓的朝局平稳吗!”


    愤怒的声音布满痛楚,随雨扑过来。


    好似恨不得把自己剖开,将所有的内里尽数捧出,硬生生塞进她的眼里、心中。


    提高的声量像飓风,裹挟着卷走了什么,徒留一地残骸。


    萧芫觉得有些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是啊,他可是李晁,她从小相伴到大的人,本应再了解不过。


    她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世事无常,他再顶天立地,也斗不过命运,若承诺能一直不变,前世为何他执意经年不见她,她又为何,沦落到了那步田地?


    声音很轻,却哀如泣血,“若当真如此呢,李晁,不论前因后果,已经如此,你会娶她吗?”


    李晁下颌冷冷绷紧,割出凛冽的轮廓。


    字字咬牙,含着血腥气自喉咙挤出:“我已说过,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形,我也不会娶旁人。”


    萧芫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泪终于落下。


    唇张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好,好,不可能……是啊,是不可能。”


    他永远都是这样,像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她只顾一次次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却怎么都不知悔改。


    他教导她课业时如此,他管束她时如此,前世他不见,她一次次派人去御前时如此,到了今生,到了现在,还是如此。


    每一回被挡回来时她都知道的,他认定的事从不会变,他较真、板正、一丝不苟,说不会存在的可能在他心里就是不存在,连设想都万不可能。


    可她怎么……还是要问呢?


    是在逼他,还是在逼自己啊?


    “芫儿!”李晁心跳一滞,上前一步要去扶她。


    萧芫狠狠甩开他的手,连同油纸伞、和他特意为她折的花枝一起。


    哪怕因此,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踉跄得站也站不稳。


    大雨顷刻从头至脚,冷冷浇下。


    伞一下被风吹远,翻了好几个跟斗,娇艳的花朵染上泥污,被雨砸得塌陷破碎。


    她一定狼狈极了吧,这好像是在他面前,撞得最狠的一次了。


    雨落在树叶上、秋千上,砸在青石砖上……嘈嘈切切错杂交织,像重叠起来连成一片的笑声,裹着压人的嘲讽,嘲笑她此刻自作自受的不堪。


    笑得萧芫生疼。


    她忽然受不了他看向她的目光,受不了自己在他面前的模样,好像她直白地摊开了所有,赤裸裸地什么都不剩,他却衣冠楚楚,肃谨工整,雍容威仪丝毫不减。


    视线模糊、扭曲,他的声音也模糊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断地向后退。


    直到某一刹,兀然转身,抬足向外奔去。


    风雨扑面,她望不清前路,只凭本能想着回去,回来时的地方,快些,再快些。


    华服被风吹在身后,广袖与衣摆一同大大鼓起,如同生了华美的双翼,带着她一往无前。


    什么珠钗、簪髻,连同仪态、体面,她通通都不顾了,什么身份她也不要了。


    她只是萧芫,她自己的萧芫。


    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碧瓦朱甍之间,四四方方的恢弘肃穆里,她却自由地像是要飞去另一个世界。


    有许多声音在身后唤她,她没有回头,大雨代替她流泪,也冲刷着、洗涤着,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颐华殿迎接着她,她飞奔着跨过宫门,上了石阶,入了侧殿的书房,将唯一的那扇门紧紧关上。


    跌坐在地。


    雨水不断从身上流下,凌乱的碎发顺着侧脸胡乱贴在下颌,衣摆散开,湿湿积了一滩。


    她好像也随着水一同流下去,融入地砖的石缝里,徒留一个华丽的皮囊。


    神思恍惚着,让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抽象,她冷得缩成一团,好像听到了外面他的声音。


    眸光空洞悬在半空,手捂着胸口,疼得弯下了腰。


    ……


    “陛下。”


    丹屏拦在李晁身前,冷道,“您回去吧,说不定就是因为您在这儿,娘子才一直不肯开门。”


    殿前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甚至李晁的半边身子还在雨里,他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


    看向丹屏的眼神含着几分嗜血的红,明明身在下一层石阶,却居高临下地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让开。”


    丹屏本能地怕,伏尸千里的帝王之怒面前,又有何人能不怕。


    但她半步也没有后退。


    就是因为圣上,惹得娘子淋着大雨跑回来,浑身湿成那样还一直不肯开门。她都不敢想象,娘子是有多伤心。


    李晁手臂肌肉绷起,似在蓄力,脚底微动,就要忍耐不住。


    若非看在萧芫的面子上,这么个小小的侍女,还以为能好生在他面前挡着?


    正在叩门劝人的漆陶余光瞄到,连忙跑过来,一把将丹屏拽到身后。


    恳切道:“陛下,娘子身子本就不能受寒,再这样下去,奴婢怕当真会出事。您便回去吧……奴婢给娘子说您回去了,您躲一躲,好歹让娘子开门,可好?”


    最后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雨声遮住。


    李晁僵了几息,思绪方艰难地转动。


    他想到了重明寺里,她在他怀中痛到崩溃的模样,心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千疮百孔地又拧出血来。


    不再作声,沉默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是书房往外看的死角,也是毫无遮挡的大雨中。


    冷硬的面庞如刀削斧凿,雨再大,他也没什么反应,双目似枯井。


    直到书房有了动静,他才像注入灵魂一般,目光移过去。


    但那边看不见他,他也看不到那头,只是凝神听着,可惜,不曾听到她开口。


    等漆陶趁着萧芫沐浴出来查看时,殿外已空无一人,徒留无止境的雨声.


    这一场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又下了整整两日,才终是放了晴。


    黔方之案终于尘埃落定,奏请圣上复核后政事堂送来了最终版的卷宗,被千叮咛万嘱咐要亲自呈到圣上御案,哪知在御书房门口被言曹拦住,就是不放行。


    官员着急道:“中贵人,三省长官都在署衙等着下官复命,临门到脚了,便行个方便往内通禀一声吧。”


    言曹当真无可奈何,“不是奴婢不放行,是圣上专门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官员还要求,被言曹拉到一边,低声劝诫:“主书您且小声些,您也知晓,这两日圣上……”


    递了个意会的眼神,苦笑道,“且恕奴婢多句嘴,黔方的案子圣上本就要保万无一失,与其昨日似的引得龙颜大怒,不如多查验几番,省的来回折腾。”


    这堂后主书是个机灵的,闻弦歌知雅意,不动声色请教,“那政事堂那边……”


    言曹躬身,“圣上有多关注这个案子,诸位宰辅比奴婢清楚,此刻已快到暮鼓时分,还不曾召见,可见圣上心意。”


    主书了然。


    什么心意,自然与昨日圣上火眼金睛发现的谬误有关,这是让他们多花些时间,好生整改。


    这般要求放在以往,政事堂的长官们可能会不满,但经过黔方一案,朝堂局势大不相同,时至今日,哪怕是在早朝上,圣上的提议也少有人会直接提出异议。


    甚至可以说,圣上处理黔方事务时敏锐的洞察力和强硬的手腕,在上震慑了满朝文武百官,在下让百姓心服口服,已然是民心所向。


    经此一役,莫说是从前那些爱和圣上唱反调、现已不知身在何处的臣工,就连皇太后殿下在朝中的影响力也是大大削减。


    照此发展,到时圣上及冠亲政大典,也当真就只是走个形式,为早已有的亲政之实挂上亲政之名了。


    主书堆笑,忙回了一礼,“多谢中贵人提点,那下官这便告辞了。”


    言曹也笑:“主书慢走。”


    不知不觉腰杆儿都直了些。


    圣上收拢权势后,他身为内侍监最直接的感受便是这些臣工的态度。


    这要放在以往,他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更别说受这些惯来看不起阉人的臣子的礼了。


    主书走出去几步,想到了什么,又忐忑地折了回来,请教:“中贵人,您是圣上贴身的人,可知圣上何时……龙体安泰些,免得下官再无知叨扰。”


    第55章  江洄


    言曹神情一下有些不自然, 那日的大雨堪称刻骨铭心,但要说何时好,他这个做奴婢的如何能知晓, 还不是得看萧娘子的意思。


    况且,外朝的大臣们只偶尔奏对一回,他可是时时都得伺候着,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圣上何时能,龙体安泰。


    面上悄无声息裂开了一道裂痕, 险些维持不住体面。


    还得故作高深,指了指天,“天威难测,奴婢就算有心想提醒,也是有心无力呐。”


    主书识趣地不再多言。


    人走后,言曹沧桑地挪开步子。


    可他一动, 门口侍候的中人都似惊弓之鸟一样紧张地看过来,他徒弟理所当然当那个打头的。


    蹉几步过来, “师父?”


    不怪他们这般反应, 实是圣上虽面上看着与往常一样,可实际就跟吞了炸药似的,较真板正的性子发挥到了极致, 一点儿不符合规矩的事都能揪出来按宫规律法处罚。


    并不是说这些平日就不罚,而是圣上不会亲自下令,自有各自上司及内寺伯纠察。


    他们怕的哪是罚呢, 是怕自个儿的蠢事在圣上那头记了名啊。圣上过目不忘, 这一记,一辈子怕是都洗脱不掉, 怎能叫人不胆战心惊?


    言曹大监在,起码有个人在前头顶着,风暴不会直接往他们脖子上头落。


    可实际上,言曹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呢。听见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去更衣,很快便回。”


    那个主书的话太扎心了,他去冷静冷静。


    御书房里头是大理寺卿江洄,且有一阵儿呢,尚不需人侍候。


    想到此,言曹又是一阵心酸。


    那日圣上回来便不对了,偏他多嘴,道这男女之情自是得问问有经验的人,顺口提了句钟舍人,可是挨了好一顿削。


    被削完了才想起,有一回萧娘子来御书房,钟舍人主动寒暄被圣上看了个正着,那神色真叫一个风雨欲来。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这也难免啊,天子近臣里能帮着参谋帝王私事的,除去已经白了胡子的,剩下就两个人,一个钟平邑钟舍人,一个江洄江寺卿。


    江寺卿可是个年过而立的老光棍,他也没别的选择啊。


    现在倒好,他连写信问边关岳家那两位已成了亲的少将军这样的主意都出了,圣上还是召见了江寺卿。


    这不是瞎子给瞎子指路吗,要是弄巧成拙惹得萧娘子更生气,他真可以洗洗脖子等着往铡刀里伸了。


    唉,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提这桩事!


    ……


    御书房内,江洄听得圣上三言两语说完,许久不曾作声。


    又一声提醒才收回了神思,恭谨答道:“臣多年来无心男女婚姻之事,亦不曾留意旁人,陛下此问,或可询问钟舍人。”


    李晁:……


    若是想问钟平邑,他还会召他吗?


    但他将他放在这个位子上,就是看中他敏言慎行这一点,此答也在意料之中。


    沉声:“无妨,你只管答便是。”


    许多事,太过懂反而容易蒙蔽双眼,不懂之人,倒有种不在此山中的明察洞悉。


    江洄紧绷着脊背,斟酌措辞。


    看不见的,是他低垂的眼眸里渐渐浮现的幽沉,似尸山血海,庞然骇人。


    手往袖中缩了下,掩住隐隐暴起的青筋。


    但面上看不出分毫。


    “恕臣僭越,臣听您与萧娘子所言,便好比您向臣问大理寺一桩可能的隐患,解决方法如何,臣却答,这种隐患不可能存在。”


    “您若已经笃定隐患存在的可能,那么臣,便是答非所问,自不可能让您满意。”


    李晁:“那依你看,之后应当如何?”


    江洄抬头望了李晁一眼,很快垂下,“这……陛下恕罪,臣实在不知。”


    ……


    暮色四合,一驾青灰色的轩车自宫门而出,驶在官道上。


    偶有采买归府的奴仆路过,皆会定睛两眼,再埋头赶路。


    这辆马车,形制与这朴素的装扮甚是不符,分明是达官贵人才能用的制式,马车的围布却是平头百姓中最常见的。


    当今官员的俸禄并不低,用得起马,难道还买不起好些的布吗?


    路边有人拽另一人,“别看了,那可是大理寺江寺卿。”


    那人忙低头,步伐都快了不少。


    大理寺铁面寺卿的名头谁人不知,说出来何止小儿止啼,八尺壮汉面色都得白上几分。


    曾有人道,自从有了江寺卿,京兆伊都空闲不少,案子比前些年少了将近六成,且还在逐年递减。


    要知道,大理寺哪管平常百姓家偷鸡摸狗的事,可见其传闻威慑之大、之广。


    路过萧府时,马车里突然传出一个浅淡的声音,“停一下。”


    车夫已经习惯自家主人的命令,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江洄掀开身侧的帘子,目光自窗冷冷投出去,一寸寸巡梭。


    也不过几息,直身放下,“走吧。”.


    细雨如雾,灯火迷离。


    清濛柔和的水汽蒸腾着,氤氲了重楼阙宇的庄重肃穆,缭缭仿若仙宫。


    宫人提着雾染的宫灯入了慈宁宫,拍拍身上的雨珠,引着御前的中侍入内。


    殿内极静,宣谙接过卷宗奏章,便让人请回了,自己亲自转过屏风,将手中的一份份在书案上摆好。


    起身时向太后和萧芫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太后靠在坐榻上,一手拿着书册,偶尔漫不经心翻上一页。


    淋了一场大雨,萧芫身子虽无大碍,却还是将养了几日方才好些,此刻静悄悄倚在太后跟前,面色稍白,往日的活泼劲儿也全不见了。


    许久,太后轻叹口气,揽过她,“你这般安静,倒让予不习惯了。”


    萧芫扬起一抹笑容,可就连笑,也显得心事重重。


    在姑母的怀中蹭了蹭,糯声道:“平日里姑母嫌弃我吵,现在又嫌我静,我可真的太难了。”


    太后抚着她的发,失笑,“予啊,是见不得予的芫儿不开怀。”


    萧芫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润,伸手轻轻抱住姑母的腰,像小时候一样,满心依赖的姿势。


    “皇帝惹你难过,予要去说他,你还不愿。瞧瞧,因着你不想见他,在这儿躲过他一回,他都几日未来了,连这些卷宗,都是使底下人来送。”


    萧芫抿着唇不说话,姣姣眉目间缠绕着化不开的心绪,比外头的雨雾还浓。


    “倒有一桩。”太后慈和垂眸,唇边勾着几许兴味。


    萧芫仰头,瞳眸剔透,带着不设防的乖顺。


    太后笑意愈浓,“他啊,不入慈宁宫,倒是每日夜里拨冗,定要在暗处望着你回去,还不让予告诉你。”


    一下下拍着萧芫的臂膀,叹道:“你们两个呐,人是长大了,吵完架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招。”


    “姑母。”萧芫撅唇,钻进姑母怀里,不出来了。


    太后抱着她,眉眼堆笑,睇了眼书案上的卷宗,哄道:“来,自个儿来瞧瞧,黔方的案子,可是有你的不少功劳。”


    萧芫声音闷闷的,娇滴滴自怀中传出来,“哪有啊,都是姑母和圣上的功劳。”


    太后翻到其中一卷,“不说旁的,单这淑太妃与二公主,若没有你,怕是早就收拾包袱离宫了。”


    “她们是去是留予和皇帝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借此探得陈御史的首尾,揪出了背后不少人。”


    黔方之案越到后头,牵连得越广,不单单是黔方赈灾有关,更是上至京城朝堂,下至多地官员,总计几十近百的贪污巨瘤。


    且其中大半涉及数额之巨,抄家处斩尚不足惜,更有个别,三司几回审判乃至后续复核皆是夷三族。


    这样的酷刑,已经近百年未曾动用。


    说到淑太妃她们,萧芫来了兴致,因这又是一桩经她的努力与前世不同之事。


    松开姑母,倾身拿起卷宗,“那陈御史呢?”


    太后掸掸袖口,轻描淡写,“抄家流放。这是个蠢的,八字没一撇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也没那个脑子犯更多罪了。”


    萧芫弯眸,“也幸好他蠢。”


    不然,如何能成了突破口,由点及面,直到掀起轩然大波,连根除去蚕食朝堂多年的蛀虫。


    太后点点她,“你呀,这张嘴,可莫要被旁人听了去。”


    萧芫哼了一声,笑言:“我才不会说给旁人,这不是只有姑母嘛。”


    临到睡前,宣谙端来了一碗补汤,萧芫照例先尝了一口,这才递给太后。


    惹得太后笑嗔:“予的芫儿啊,现在当真是个管家婆,全权掌了内宫还不够,连予的汤都得让你先饮。”


    萧芫微抬下颌,得意洋洋,“那可不是,我就是要把姑母管得牢牢的,最好眉头都不皱一下,皱纹也不能多长一根。”


    太后哈哈大笑,“那岂非等你老了,予还是这般模样,可成了老妖怪喽。”


    “不许姑母这般说,什么妖怪啊……哎呀,姑母,您莫笑了,快些饮了吧,都要洒出来了……”


    月上中天,萧芫方自慈宁宫出来。


    这回她吩咐让丹屏留意了暗处,果然,李晁当真在。


    今日这般晚了,他白日忙成那样还……


    萧芫抿唇,脚步未停,和平常一样只当不知,一会儿,便入了颐华殿。


    却不像往常一样进寝殿沐浴歇息,而是就在殿前廊庑静静候着,直到丹屏来报,说圣上回去了,才转身步入一室阑珊的灯火。


    第56章  上钩


    浅淡灰沉的天色笼罩着一片浓绿, 时有雨丝斜斜撒入沁芳亭内,晕潮了书案上的信封。


    萧芫一身飘逸的嫣红轻罗,随风款款拂动, 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红唇娇艳欲滴。


    纤纤素手中,正是自赶往京城的王太傅处送来的信。


    她派去的御医已经到了王夫人那儿,称初诊王夫人身子尚可, 只是有些忧思过甚、郁结于心,他多加调理, 假以时日定能好转。


    本是好消息,萧芫看了却轻蹙眉心。


    依着前世,再有不到半年王夫人便会逝世,现在却不见有什么症候,是未到时间,还是病症紧急, 或者,干脆就是被人下毒暗害呢?


    以镇纸抚平纸张, 萧芫回信, 让他多加留意,防着什么突发的急症,还有王夫人身边所食所用皆要检查, 以免中了小人暗招。


    行文间打着姑母的旗号多加修饰,力求合情合理。


    信封中的第二页,则是她遣去暗卫的所见所闻及对王家的调查。


    琅琊王氏是自古的世家大族, 家风严谨, 每一代皆有才俊,多数位居高官。所以她祖父殡天以后, 姑母与先帝才选了王太傅接任帝师。


    王太傅为人清廉,克己奉礼,向来有爱妻的美名。王夫人无所出,他便将庶子庶女记在王夫人名下,而唯一一个妾室,至今身份仍是奴婢。


    萧芫以前虽与王涟懿交好,却也从不曾留意其生母如何。


    这回让人调查,才知道,王太傅庶子的生母尚在,王涟懿的生母如何,却是无人知晓。


    因十几年来不曾有人见过,说是早逝的也有,说是外室的也有,还有人说,她是烟花女子所生,当年王太傅只将她抱回了府,便与那女子断绝了关系。


    真真假假,倒成了一桩疑云。


    除此事之外,王家也再无什么其它可疑之事了。


    萧芫凝神回忆过往,想从王涟懿身上寻些线索,可记忆却实在模糊。


    前世加上今生,她都不知有几载不曾与王涟懿接触,模样都模糊成了一团,更别说旁的了。


    只好回信让暗卫留意。


    高门大院里头,主母逝世,能得到好处的无非后院那么几人,争风吃醋蓄谋害人的事常有,若前世王夫人并非病逝,那这就是最有可能的了。


    雨声淅淅沥沥,眼见下大了些,漆陶为她披上一件外衫,劝她早些回颐华殿。


    萧芫侬丽的眉目睨过去,“他可走了?”


    丹屏脆声:“回娘子,圣上一刻钟前便走了。”


    这中气十足喜气洋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


    萧芫笑了,利落起身,“行,那咱们回去。”


    漆陶望着自家娘子,和丹屏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吩咐侍女收拾好东西跟上。


    回了颐华殿,正巧淑太妃和二公主来访。


    萧芫让将人请进来。


    快到荷花盛开的时节,花厅窗根边上一隅浅池里新移栽了许多,荷叶浮在水面上,最早的一朵已经探出了花苞。


    李沛柔被吸引住,停下脚步倾身看了看,入内时对萧芫道:“我瞧你那荷花也不比那个清湘的差嘛,若你开个大些的池子多种些,也在宫中办个什么赏荷宴,哪有她那清荷宴什么事嘛。”


    话音未落,就被淑太妃拽了一把,“莫要胡言。”


    抱歉地对萧芫笑笑。


    萧芫没接她的话茬,只顾招呼着淑太妃,李沛柔不乐意地鼓鼓腮,默默坐在母妃下首。


    眼神滑过花厅里奢华的摆件,再滑到母妃身上,转了转,停在了萧芫的面容上,又不自主随着她的神态动作移动。


    萧芫身上怎么哪哪儿都好看呢,墨发又浓又亮,也不知平日里使的是什么头油,还有衣裳,这红也忒好看了些,她也有一件类似的,怎么就是比不上她身上的这一件呢?


    淑太妃此行,左不过是感谢萧芫在黔方之案上伸出的援手,拿出了好几件压箱底的珍贵物什,萧芫并未拒绝,而是让人备了同样价值甚至更稀有的回礼。


    注意到李沛柔的眼神,临时叫住漆陶,“我记得我身上这嫣红色的轻罗料子还剩些,拿两匹添进去。”


    淑太妃反应过来看向李沛柔,李沛柔唰地红了脸,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一下话都结巴了,“不,不用,我,我就,就随便看看。”


    萧芫好笑地瞥她一眼,眉目间的灵动又让李沛柔有些呆了。


    今日心情不错,她对李沛柔这蠢样子甚是宽容,曼声道:“就当是我想送你的,两匹料子罢了,不值什么,还得多谢你那玲珑塔呢。”


    李沛柔被她这态度整得连脖子都红了。


    原来被萧芫和颜悦色地对待,是这种感觉啊。那以前那些争来斗去互不退让的日子,真是想想就亏。


    一下竟有些扭捏,文绉绉地回了句:“那便多谢萧娘子了。”


    下一句便原形毕露,“那我能不能去瞅瞅我送给你的玲珑塔啊,有些日子没见,我梦里都想它呢。”


    萧芫想到上回给李沛柔说的事,欣然应允。


    要让马儿跑,总得给马儿喂颗草,不是吗?


    李沛柔顿时兴奋,叽叽喳喳让淑太妃在这儿等她,嚷着让萧芫快带她去。


    萧芫命漆陶亲自招待,礼貌致了歉意,便带李沛柔往主殿去了。


    一入殿门,亲眼看到满室目不暇接的璀璨珍宝,李沛柔方意识到,于她而言已是世间难求、万分珍贵的玲珑塔,对于萧芫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


    尤其随萧芫一路向里,停下脚步时,看到放置玲珑塔的案几上摆了五六座样子差不多的琉璃塔,心底的酸涩都要压不住了。


    她已经有这么多个了,怎么还总想着要自己的这一个呢。现在好了,唯一的一个也归她了,她一个都不剩了。


    不由扁着嘴瞥了眼萧芫,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全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


    除了真正喜爱之物,其余的奇珍异宝萧芫向来大方,抬手将玲珑塔拿下,勾唇:“除了玲珑塔,其它的随便你挑,便是都拿走也无妨。”


    李沛柔先是被她拿玲珑塔时随意的动作刺痛,后听清了她说的,嗔大了眼眸,当即露出笑来,“真的?”


    萧芫微抬下颌,嗯了一声。


    李沛柔毫不客气,欢喜地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两个,“我真拿走了?”


    萧芫又点了下头。


    李沛柔得了两个,连要看玲珑塔的事都抛到脑后了,抱在怀里就往外窜。


    窜到一半忽然刹住步子,悄咪咪退了回来,清清喉咙,矜持道:“看在你今日对我不错的份儿上,好心提醒你一句,清荷宴上有场好戏,别忘了看。”


    说完,还挤眉弄眼地暗示一番,才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萧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浅浅勾起唇角,深藏功与名.


    月色如霜,勾勒无边的夜幕。


    正是一日里最静谧的时候。


    自刑部罚入掖庭的罪奴比之前所料还多得多,萧芫一整日投身宫务,到了此刻才能稍歇。


    身后,颐华殿一盏又一盏的繁复宫灯渐次熄灭,像一颗颗星子排着队闭上了眼睛。


    萧芫立在庭院中央,手中一盏镂雕彩绘七子宫灯,浅浅晕开明月映下的婆娑树影。


    仰头望月,思绪翻飞。


    回眸,廊庑下的鸳鸯百转灯分外明亮,盈照心湖。


    微风吹过时,轻轻转动,变化的鸳鸯纹样映在眼眸中,如一出生动的百戏,演绎着眷侣交颈缠绵。


    让人挂上去时,萧芫只是觉得它好看,可现在望去,却无端惹了不尽的愁思。


    耿耿于怀想要的答案,真的,就那般重要吗?


    眼前渐渐模糊,视野里亮莹莹的灯火化作一片破碎的星海,似站在时光的尽头看来时的懵懂。


    她抿唇笑了,眼眸却在哭。


    在他眼中,自己该是无理取闹吧。


    硬拉着不存在的事折磨彼此,真像是日子过够了,推也要推出些波澜来。


    殿前的漆陶缓缓走过来,为她拢上披风,接过灯笼,柔声劝慰,“娘子,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殿内光晕惶惶,她踏过一重又一重纱幔,外裳褪去,赤足上了脚踏。


    “……娘子?”


    “娘子,您怎的不上榻,赤足立在地上,多凉啊。”


    萧芫垂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后退了一步,玉白的双足有些泛红,她却毫无所觉。


    轻应了一声,上了宽宽的拔步床。


    躺下,被衾被仔细掖好,最后一重床幔也放下了,圈出一方孤独的天地。


    侧首,目光凝过去,看到一点光亮随着漆陶越行越远,漾出如水的波纹,直到彻底不见。


    又等了一会儿,萧芫坐起身,靠在引枕上,缓缓将自己蜷缩起来。


    偏头望向很艰难才透进的月光。


    某一刻,抱着玲珑肩骨的指节骤然紧缩,捏皱了轻薄的寝衣。


    她问他时说,便当是她的一场噩梦。


    可实际上,现在的日子才更像是一场美梦,一场随时会坍塌坠落的美梦。


    她总是怕一睁眼,又是源源不断的痛楚与荒芜逼仄的院落。


    而她还活着,活着听锣鼓喧天。她几番逼问丹屏,丹屏才哭着道,今日是帝后大婚,普天同庆。


    普天同庆……


    心口像是一刹碎了,丹屏哭着抱住她,她却怎么也动不了。


    李晁,怎么不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


    第57章  密报


    翌日, 颐华殿。


    书房不远的罩间门口,漆陶一把拉住正要往书房送点心的侍女,“先不必进去伺候。”


    侍女为难地看了眼手中托盘, “阿姊,那这些点心……”


    漆陶伸手,“先给我吧。”


    侍女松了口气,行礼躬身退下。


    将手中的点心搁在案上, 回身,正巧见丹屏蹑手蹑脚地进来, 忙问:“如何?”


    丹屏皱着脸,摇摇头,“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


    “圣上考教的声音也无?”漆陶奇怪。


    丹屏:“这倒是隐约有些,就是声音很小,尤其咱们娘子,偶尔才能听见几个字, 静得很。”


    漆陶忧愁地叹口气:“也不知道里头什么情形。”


    丹屏叹了口一模一样的气:“是啊,娘子好不容易才让圣上进来, 希望圣上争气些, 别又惹娘子生气。”


    漆陶颇有些无言地看了她一眼,想说那毕竟是圣上,她这担心, 是否担心得反了。


    不过此时也不是争这些的时候,便沉沉地又叹息一声。


    书房内确实很静,静得除了偶尔的问与答, 连书页翻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萧芫于案前正坐, 李晁在侧面斜坐,彼此间仿佛隔着一条鸿沟, 又似缠着千丝万缕,将每一个微小的神情语态都暗暗牵连。


    表面始终如一地平静淡然,可是暗里,有什么在越来越汹涌。


    就这般一直持续着,很久很久。


    久到十几本兵书越累越高,久到最后一本也在李晁手中合上,也始终不曾爆发。


    李晁袖中的手捏成了拳,眼中只能看见她低垂的发端,与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侧颜。


    端庄贤淑的壳子包裹住了她,一点儿真实的情绪都吝啬于展露。


    如同将他彻底推到了她的世界之外。


    萧芫搁笔,抬眸,看到了眼前高高的一摞书。


    不由渐生恍惚。


    当日他所言的交易,拖了段时日,到今时今日,便算彻底结束了。


    黔方之案还算圆满,这些兵书呢,她也认认真真全都读完了。


    重生以来的短短三月,像是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连他与她之间,都成了这样全然不同的模样。


    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微微地发涩、发疼,有些喘不过气。


    撑案起身,身子倏然一软,还未及跌下,便落在了一个坚实阔然的怀抱。


    仰头,看到他的眸光晦暗如潮,如山向她压过来。


    夏日衣衫轻薄,与他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能很明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肌肉紧绷如石块,死死压抑着什么。


    她挣了挣,他握着她的力道一瞬失控,又很快松开。


    疼痛如错觉,可萧芫知道,这样的力道,她的腰间定然又要红了。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退开,轻柔又客气地道:“陛下方才讲解兵书时所举的例子,可是近日边关岳家与北戎的战役?”


    李晁呼吸一滞,心像是被她这样的语气刺穿了一个洞,几番忍耐,还是开口:“你想说的,只是这个?”


    涩然涌上心头,萧芫眼眶一瞬有些泛红,垂下头,良久,嗯了一声。


    李晁咬牙稳住呼吸,忽然动作,不容置疑地拉过她的手,声线有些冷,“想知道,便随我来。”


    房门打开,萧芫只来得及给面露愕然的漆陶丹屏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被李晁牵着下了石阶。


    李晁回眸看了她一眼,脚下步子克制地放小了些。


    就这样,一路被他拉到了御书房。


    今日言曹不曾跟去,此刻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竟有些喜极而泣。


    天知道,萧娘子与圣上冷战时,他都过的什么日子。


    下一刻,就被御书房有些大的关门声惊了个激灵。


    萧芫回头看了眼门,没什么反应,自顾自拉了个锦杌在御案前坐下。


    李晁已经打开了暗格,从其中一格中取出岳家密报,一份份摆到了萧芫面前。


    萧芫却没动,微微蹙眉,“陛下这是何意?”


    军情密报向来以多种加密方式共同所写,且每一封密报都独一无二,就算能恰巧破解出其中一封,其它的也还是一无所知。


    这般严密,他将原件摆在她面前,她如何能看得懂?


    李晁沉沉望着她,萧芫丝毫不惧,淡淡回敬了回去。


    却不想,他绕过御案,到了她身边。浓密的龙涎香包裹过来,广袖挨着她的鬓发。


    他本就比她高上许多,此刻她坐着,他立着,伸出手打开密报时,她像是被他拥了半边身子。


    刚想挪开,便听他沉声:“我教你。”


    萧芫惊得睁大眼眸,不敢置信看过去。


    教她?


    关乎朝廷军机政要能用得上密报的,从来没有小事,就算是用这套密法写信之人,也多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满朝也只有他与姑母两个人完整掌握。


    现在,他却要教她?


    见他指节点在特制的纸张上就要开口,萧芫慌忙摁住,“你大致告诉我便可,不用这么麻烦。”


    李晁态度坚决,岿然不动,眸中的沉重让萧芫不自主屏息。


    “你是朕的未来皇后,若有一日这样的密报送到了你手上,你却看不懂,岂非延误军机?”


    “萧芫,那些兵书,并非只是让你看看而已。”


    他这样严肃,萧芫默默收回了手。


    也沉默地听他逐字逐句讲解。


    加密的方式并不难学,在萧芫眼中,起码比兵书好掌握多了。


    归根到底就是死记硬背,再加上些算术之法,说起来,后者倒是与账务有些像,只是运用方式与思路皆不同。


    这一折腾,又到了黄昏时分,萧芫才亲自,一封封将密报读完。


    眉心不禁深深蹙起。


    她想到了上回南浔独山玉之事,再看自从黔方之灾后边关越发频繁的战役,总觉得其中有某种关联。


    李晁点点其中一封,“北戎异动并不明显,最大的一处异常就是边关互市,仔细探查之下,不止南浔独山玉,不少互市货物皆有蹊跷。


    只是这其中所涉商贩众多,耗了许多人力物力也不曾寻到有用的线索。”


    “朕已命人前往北戎王庭联系以前埋下的暗探,看能否从此处取得突破。”


    萧芫抿唇,点头。


    她也留意到了。但更在意的却是……


    “李晁,与往年相比,今年北戎南下扰动边境,算频繁吗?”


    从前不关注边关战事,只知道隆冬前后的深秋与开春北戎缺衣少食,皆会想尽办法从边境掠夺,所以战役最为频繁。


    入夏之后,草原正是最繁茂的时候,牛羊成群,加上边关互市,日子过得去,也就不会饿狼似的四处亮爪。


    可是前几日送来的密报中,记载的短短七日,就有六日出了兵,且人数皆不少。


    李晁颔首,心底暗赞她的洞察力。


    “这也是我与岳将军故意为之。”


    “岳将军去西北之前,边关只守不攻,多年来将北戎兵马养得膘肥体壮,反受其害。”


    “这几年,虽铸就铜墙铁壁使其难越雷池一步,但还是不够。朕想要的,是北戎有朝一日闻风丧胆,再不敢出一兵一卒。”


    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八字,在李晁这儿,从不是一句抽象的形容,而是切切实实的言出必行。


    北戎历朝历代皆是中原的心腹大患,怀柔有之,和亲联姻有之,要发兵灭其威风的亦有,但北戎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天生骁勇,极少能讨得了好。


    所以岳伯伯百战不殆守得边关安宁,解了百年困忧,才成了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战神。


    萧芫换位思考,“北戎以往肆无忌惮,总能烧杀抢掠不劳而获,现在这一套行不通,眼看战力衰减,他们自然急了。”


    “频繁扰边也是,边关互市也是,所谋本质相同。尤其互市,他们一定会借此行走私之举,囤积民生所用及军备战资。”


    李晁嗯了一声,心头火热。


    世上能与他这般谈论国事的,也只有她了。


    母后于他而言,比起母亲,更似师父,一举一动都怕引得母后失望,总是斟酌再三才会开口。


    朝臣更不同了,君臣之间,向来无异于博弈,端看谁技高一筹。他想的,也只会是如何恰到好处地利用,平衡朝堂的同时也谋得国计。


    只有她,是他未来之妻,夫妻一体,他只盼着她懂得更多,万事彼此支撑,共度风雨。


    “朕已派人严查走私,尤其平昌周边,既然想以此谋利,定然远远不止南浔独山玉。商贩不好查,那就从源头查起。”


    平昌侯是长公主夫君,提到此,萧芫便想起了清湘。南浔独山玉就是从清湘这儿露出不对的。


    灵光一现,倏然转头,“听说,黔方赈灾钱款至今都未完全追回?”


    李晁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但还是据实以告,“正相反,收回的钱款比之前赈灾放出去的,多了三四倍不止。”


    未完全追回是他命人放出去的假消息。


    这一言,比未完全追回还要让萧芫震惊,“多出这么多?这得是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借此将钱套出来啊?”


    赈灾可非小数目,除了钱,还有粮呢。好好的为民之事,竟成了那些硕鼠的避风港了。


    李晁深眸沉凝,“朕只怕,暗处不曾追回的,还有更多。”


    此言并非空穴来风,狡兔三窟,破开一道口子,只能抓出已经现行的,更多尚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黔方之案诸多疑点虽看上去都有了答案,但又何尝不是背后某些人的断臂之举,一张弥天大网渐渐显形,案子了结,对于明暗之间的博弈来说,可能只是个开始。


    “李晁,”萧芫眉稍秾隽,流转间顾盼生辉,“无论赈灾还是走私,到最后都体现在账务上。


    外埠一时鞭长莫及,但宗室许多用度都是自公中出,我想借此彻底清算内宫,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尤其长公主府,和清湘这个郡主。


    长公主与平昌侯就算插手,清湘也不一定会知情,越是这样的人,越好抓住破绽。


    李晁并无二话,只是嘱咐一句:“若有需要,随时与我说。”


    萧芫抿唇,余光里,他撑案的手脉络分明,点头与他回应,既然事已说完,那她也该回去了。


    忽然,身后的锦杌刺啦一声,倒在了萧芫脚边。


    她愣愣抬头,看到他似痛似伤的眼眸,心后知后觉猛然跳动。


    她只是瞥到他的手向她靠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起身避开了。


    只是又快又急,竟将锦杌带倒在了地上。


    第58章  乞求


    “我……”


    一时有些无措, 她想说,她并非故意,可若说出口, 好像就更不对了。


    李晁唇绷得泛白,原来,比她客客气气唤他陛下更痛的,是她几乎本能的避之不及。


    喉结深深滚动, 压抑着呼吸。


    “萧芫,现在, 我与你之间,就只剩下这样的事了,是吗?”


    一股毁灭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出,什么密报,什么政事,所有他与她之间可能存在的隔阂, 都应一炬以焚之。


    可转而又自嘲。


    自嘲这几月来,哪一回她主动来寻他, 不是因为正事呢?


    其实……也有的, 只是,久远到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那时是何感受呢。


    他一面欢喜看到她活泼的模样,一面又烦躁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推拒他的苦心。


    有时甚至匪夷所思, 他李晁的皇后,怎么能是这般为了玩乐掏空心思逃避读书之人?


    萧芫听见,诧异地看向他, 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叫, 就只剩下这些事?”


    这些事,难道不才是最重要的事吗?


    触及他的目光, 她反应了过来。


    心抽痛一般,受不了地又后退一步,撑着书案稳住身子,湿润着眼眶笑出了声。


    她问他:“李晁,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你要一个德行兼备的皇后,万事都能知晓、明白、与你并肩,恨不得是和历朝那些贤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泪破碎着,她艰难地一字一顿,扬起的唇角比哭还让人难受,“我现在,可算是有些接近了?”


    “可你却又不满了。


    ……李晁,你不觉得可笑吗。”


    她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


    面色一瞬惨白。


    只因他切切实实这样想过,甚至就在刚刚,教她看密报时,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他在说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我……芫儿,不是的。”


    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圣上,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徒劳地想抓住什么。


    “你不要碰我!”萧芫眼泪连成了线,布满了因激动而潮红的面庞。


    脊背支撑不住一样弯下,话语像是肺腑里呕出来,连着破碎的五脏六腑一起。


    “那么多年,我说我不快乐、不开心、不想要时,你只会拿大仁大义压我。


    皇后的名头像是枷锁一样套在我身上,你一提,我万般的理由都成了毫无道理,只能任你摆布。”


    “你太能言善辩了,李晁,你总是有那么那么多的道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能引经据典地来规诫。


    我想通了,也明白了、认命了……”


    通红的眼眸几近愤恨。


    “梦到我在荒芜的院落里,听着你与另外一人行大婚之礼时,我不知有多怕……可那日,我只是想向你要一个承诺,你却连正面的回答也不愿。”


    “现在,你又在要求我什么呢?”


    李晁心如刀绞,浓浓的不祥笼在心头,好像再不做些什么,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上前,失控地紧紧将她纳入怀中,她因哭泣而不自控颤栗的脊背像是扎在他心头的针,某一刻,忽然感同身受。


    没意识到的时候,泪已经从他眼眶中滑落。


    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含着颤抖,“芫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这样说。”


    萧芫用力挣扎起来。


    李晁不敢强留,可还是晚了,萧芫慌不择路,冲着他的小臂狠狠咬了下去。


    倒下的锦杌被骨碌踢到了墙角,萧芫退开了好远,闭眼平复几息,再睁眼时,始终垂着眸,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愿沾。


    浓烈的爆发之后是钝钝的麻木,她麻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


    良久,平静开口,如一潭死水。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姑母说得对,我及笄了,也该懂事了,不会再任性了。”


    李晁看着她,眼眸像在沸水中滚过一样,连眼眶都红得骇人。


    可他的面上又无一丝血色,痛楚太多,集成了空洞。


    袖中的指尖紧绷,一直在抖。


    张开唇,可又好像哑得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萧芫偏头,看着外头亮起的昏黄宫灯,眸中近乎荒芜,仿佛再多的光亮也映不入她的眸底。


    她扶着身侧的圈椅,停留了会儿,如在汲取能支撑自己走回宫的气力。


    推开门时,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从未听到过他这种语气,这种……近乎卑微乞求的语气。


    “芫儿,我会听的,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不愿意,我都听,好不好?”


    萧芫背对着他,咬紧了唇,咬到泛白。


    闭了下眼,“为什么呢?李晁,你想要的,难道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只不过,这个壳子底下的人,恰巧是我罢了。”


    ……不然,算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和她的争吵,算什么呢?


    他所有的不喜、不认同,都是萧芫这个人的本性。


    每当她改变自己,向他心目中皇后的模样靠近一分时,他便认可一分。


    抗争过,顶撞过,但好歹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


    时至今日,若她想,她已经可以分毫不差地变成他口中要求的模样了。


    也算完满,不是吗?


    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萧芫推开门,裹着满身寒霜,投入了初夏微凉的夜色中。


    月光泠泠,苍穹一片深黯。


    言曹看到,没隔多久,圣上便追了出来,步伐竟有些不明显的踉跄。


    心一下沉入了谷底,他慌忙跟了上去。


    他以为圣上会追上萧娘子。


    可是没有。


    圣上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萧娘子停下时,圣上也会停下。


    再担忧焦急,也不曾向前。


    竟像是……不敢。


    直到,萧娘子入了颐华殿的宫门.


    之后几日,萧芫忙着侍奉姑母,忙着清点内宫及宗室账务,不曾去寻过李晁,李晁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总是来颐华殿。


    只是听漆陶提了一句,她从御书房回来那日,守门的内侍看到,圣上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到了上朝的时辰,他才离开。


    萧芫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和没听到时一样。


    至亲至疏夫妻,及笄、成婚,本就该相敬如宾的。


    她到此时此刻,才算是真的想通了。


    对旁人的期许少些,过好自己的日子,守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便已经很好了。


    什么青梅竹马、未来的少年夫妻,混杂太多,只能平添负累。


    该早些想通的。


    萧芫想。


    若能早些想通,前世即便同样的结局,她也不会那般痛苦。


    早些想通,今生……就不会开始,不会这般,被伤得痛了,才知道割舍。


    “娘子。”


    萧芫目光移过去,看到漆陶捧着一个精致的插花进来。


    “还是御前送来的,说是……是圣上亲自去折的,梅瓶,也是圣上亲自选的。”


    漆陶的声音含着几分小心翼翼。


    只淡淡一眼,萧芫视线便挪了回来。


    不咸不淡道了句,“知道了,放那儿吧。”


    漆陶应声,到案边,恭敬地将昨日的换了下来。


    连着好几日了,圣上不来,却日日都使人来送花。


    放在以往,只有圣上亲自来颐华殿时,才会为娘子带上一枝。


    如今却每日不断,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


    又是几个日升日落,到后来,漆陶已不会再请示萧芫,只是每日晨曦时分,默默用今日的花换下昨日的。


    就这样,萧芫书案上的花始终新鲜,也始终日日不同。


    这段日子,萧芫白日去慈宁宫,夜里回来也有处理不完的宫务,每一个时辰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忙碌起来,倒是没有空暇、也没有精力想另外的事了。


    也……许久不曾梦魇。


    恍惚间,仿佛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一直到她想也想不到的以后。


    只是偶尔太累的时候,脑海放空,会无意识地回忆起那一日,御书房的昏暗灯火下,他将她压在御案上,倾身霸道的吻。


    还有姻缘词中,三生石前,两人相贴的手掌。


    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几分话本里所谓情窦初开,所谓花前月下是何等滋味。


    唇边噙起若有似无的弧度,如瀑的墨发披散,几缕绕在纤柔如玉的皓腕上,发梢触着悬于柔胰中的,古朴的佛珠。


    一段时日的供经与贴身佩戴,让佛珠愈发莹润光滑,仿佛晕着淡淡的佛光,使人望之便心生宁静。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萧芫浅浅阖上眸子,面对供桌,双手合十,静静凝立。


    许久,将佛珠一圈圈盘起,置于供经之上。


    长明烛光轻曳,幽幽洒在隐约晦暗的经文上,规整清隽的簪花小楷一如既往,连隐隐的锋芒都全然不见。


    清透柔顺的裙摆长长逶迤,转身时滑过悠然的弧度,短暂地与明黄贡布相接。


    纱幔一重重落下,她趿屐越行越远。


    身姿娉婷,清淡如烟。


    侬丽而圣洁。


    此心如磐不移,她依旧如最初面对僧人时,望他,一生平安顺遂,所得皆所愿。


    真挚,虔诚。


    第59章  悔悟


    “大监。”


    小内侍为难的语调传过来。


    “今日的午膳, 圣上又原封不动让端走了。”


    言曹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在廊庑前踱步打转。


    自从那日在颐华殿外枯立了一整夜后, 圣上便好似全然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面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口中再也不提萧娘子,可每日晨起第一桩事, 便是亲自折花插瓶,使人往颐华殿送去。


    风雨无阻。


    一开始尚好, 可是近几日,连膳食都用得不多了。


    尤其政务繁忙时,更是变本加厉,今日,竟是一口未动,原样让端了出来。


    圣上这副模样, 比之前生怒时还要令人害怕。


    他甚至闪过念头,想去寻萧娘子, 又被理智压下。


    总归不合适, 萧娘子想必也不乐意见他。


    “言曹。”


    言曹立刻回身行礼,“陛下。”


    李晁抬步,自门内越出。


    整个人萦绕着几近躁动、甚至暗暗暴虐的气息, 偏又被他压抑得很好,仿佛是当真平静。


    只有眼睑下方,有一抹淡淡的, 不明显的红。


    “江洄可到了?”


    言曹恭敬地答:“圣上的旨意刚出宫门不久, 江寺卿应已在路上了。”


    李晁低沉应了声,令:“你在此候着, 若他来,引他去御花园。”


    步伐未停,每一步都很大,像是有什么急事。


    言曹望着圣上的背影,不禁苦了脸。


    何时政事在御花园商讨过,还不是萧娘子每日这个时辰都会过去一趟。


    要他说,未婚夫妻之间哪能与政事一样掰扯得那般清楚,糊涂一些,认个错哄一哄便也过去了,这般僵着,于身于心都不好。


    偏圣上较真得可怕,宁愿就这般偷偷在暗处看上两眼,也不愿意当面道一句和解的话。


    让人不禁想,摊上这样的君主自然是好,可摊上这样的郎婿,当真是够人遭罪的。


    御花园淙淙流水旁,沁芳亭微风习习,江洄依言来此,对于地点的变换不曾表现出半分疑惑,恭敬行礼后,便将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李晁尽管有些心不在焉,但依旧简单翻阅后便精准点出可疑之处,三言两语确定了下一步调查的方向。


    结束时,江洄同往常一样,奉上用以掩人耳目的大理寺奏报。


    可李晁却没有第一时间放下,修长的手指微动,稳稳翻开了封皮。


    这般异样,江洄不由抬眸,但只堪堪抬到了奏章的高度,便又克制着垂下。


    奏报虽是掩人耳目,但里头的内容却是实打实的,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忽翻到一页,李晁沉声捻弄着其上的一行字,“长公主府……”


    ……


    “你是说,长公主府库房失窃?”


    松枝义愤填膺,回禀:“是,娘子,他们竟还光明正大报了案,旁的不说,只道是数额巨大,让官府定要追回。”


    “哪有这般巧的事,咱们前脚要清点账目,他们后脚就失窃了,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萧芫指节轻扣书案。


    “咱们清点,只是看宗室的账务,并不会派人实地查验他们购置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如此,不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漆陶也道,“过往的账务都存了档,誊抄不止一份,并非是说毁就能毁的。”


    萧芫眸光一转,想到什么,倏然起身。


    “将长公主府有关的账务都收拾好,随我一并去慈宁宫。”


    禀明了姑母,商议出大致头绪,出来后望见沿途的浓绿,才后知后觉今日一忙,连去御花园也忘了。


    脚步一转,令她们先将东西带回去,不必跟着。


    本就忙碌,再不松散松散筋骨,整日埋身案牍,怕是连魂儿都得僵了去。


    ……


    慈宁宫内。


    太后看着正正与芫儿错开来的皇帝,再听着他口中的话,眉梢微动,眸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身子向后靠,静静听他说完,神情始终不曾有半分变化。


    直到李晁话音落下,方慢悠悠开口:“皇帝此言,可曾与芫儿说过?”


    太后的目光分明没有半分咄咄逼人,可李晁依旧感受到了沉沉的压迫,听到她的名字,袖中的手微颤着捏成了拳,心上钝钝泛起闷痛。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不明显的低头,干涩道:“不曾。”


    “不曾……”太后重复着他的话,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那你可知,就在刚刚,芫儿来了,所说的话与你相差无几。”


    “但同样的事,予可不会同人再商议一遍。”


    李晁喉结几番滚动,眼眶干涩得连转动都难。


    她说的……与他相差无几。


    那日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几乎成了梦魇,无时无刻不鲜血淋漓。


    她已成了与他最契合的模样,可他,却好像,不小心将她弄丢了。


    殿内静得连窗边的树叶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李晁艰难地挪动步子,行了一礼,沉默转身。


    折出屏风时,听得殿内太后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如今,予竟也不知,为了江山社稷,将他养成这般性子,究竟……是好是坏了。”


    之后便是宣谙的低声劝慰,再听不清了。


    李晁心像是破了一个洞,有些木木的,渐渐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过往的光阴一寸寸侵袭,前所未有地清晰。


    从很小的时候,面对一些提议与管束,她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不要,他以为她不懂,很认真地与她讲道理,不厌其烦。


    却不曾留意到,她眼中的希冀慢慢泯灭,浮现起难受与落寞。


    那时她那么小,刚到宫中,与母后也并不相熟,他迟了十几载,到了此刻方意识到,对于她来说,那是身不由己的寄人篱下。


    她应是不懂的,因为与之前相比,已是犹如天堂。


    后来,她慢慢长大,与母后极为投缘,比亲生母女还要亲,渐渐活泼明媚,张扬肆意。但他对她从不曾变,尤其,订了婚约之后。


    甚至愈发严厉。


    他仅仅大她三岁,也总有不成熟之处。


    崇信太傅教导时,他一股脑儿将所有圣人所言,所谓皇后应有的德行套在她身上,也那般要求她。


    每每学有所成,尤其因此推动政事时,他便希望她也懂得,也觉得,她应该懂得。


    大到国事,小到琴棋书画、一言一行,他总是滔滔不绝,她也着实不负所望,尽管中有曲折,可最终,总能让他满意。


    每每她因此哭闹、争执,向母后告状,他仅在一开始稍稍怀疑自己,后来,就把让她听话当成了一种习惯、挑战,甚至,是一种乐趣。


    脚步停住。


    烈烈炽阳之下,他像被搁浅的鱼,只有真正失去时,才意识到,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他总怪母后纵着她,可……若没有母后呢?


    她只面对他,所有愿意与不愿意的事都不得不做,又无处可说,她会成了什么模样?


    李晁心忽地一绞,细密尖锐,好一阵儿喘不上气。


    这般炎热的天气,可他额角,却渗出了冷汗,唇上无一丝血色。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我真是厌恶透了,你拿什么圣人之言硬生生套在我身上,妄图将我变成一个你随意操纵的傀儡!


    ……


    你想要的,不就是一个贤后的壳子吗?


    你放心,若你对我这个未来皇后还有什么要求,我不会再推脱拒绝。】


    ……你在做什么啊,李晁。


    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啊?


    “陛下,陛下?”


    “……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李晁猛然回神,眼前晃了一瞬。


    良久,再抬步时,依旧沉稳雍正。


    可又好像,仅仅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


    萧芫佯佯循着御花园的小道而行,分枝拂柳,偶见轻盈的蝴蝶飞来,便停住步子颇有兴致地看。


    蝶翼蹁跹,虽无春日繁花,可在葱茏翠绿间,也依旧美不胜收。


    偶见与自己衣裙颜色相近的,便提起广袖,轻柔的透纱缓缓拂动,宛若一只大一些的蝶翼。


    不由浅浅弯起唇角。


    从前当真是狭隘了,春花固然好,可夏绿也自有不输的姿色,待到秋日,更是枫叶红于二月花。


    冬雪便更不必说了,除去冷了些,漫天皑皑,宛如天上白云撒入人间,道不尽的柔软多情。


    越行脚步越轻快,似脱去了许多沉重的枷锁,每一眼所见,都似新生。


    垂眸,层叠的裙裾缭绕间,锦履若隐若现,萧芫调皮地变换步子,看长裙垂曳。


    “萧娘子。”


    转过转角,忽听身后有个温润的声线。


    萧芫回头,竟是一身绯袍的中书舍人,钟平邑。


    “萧娘子,这可是你落下的?”


    视线下移,看到他莹白如玉的修长指节里握着一串佛珠,十分眼熟。


    萧芫轻蹙眉心,回身细看。


    确实像,可她昨夜不是将佛珠放在供案上了吗,今日也不曾特意去拿,又怎会被她带至此处?


    不会是漆陶以为她还要佩戴,晨起替她拿的吧?


    不过这都不甚打紧,若真丢了可就不妙了。


    抬眸浅笑,“应是我的,都已掉了我竟也不曾留意到,幸好钟舍人看见了。”


    “萧娘子客气了。”


    钟平邑眉目含笑,日光照耀下,俊美无俦。


    另一只手也抬起,就要双手奉上。


    可下一瞬,便听得一言沉声压来,让人心头重重一跳。


    “芫儿为朕求的佛珠,怎的,到了钟卿手中?”


    第60章  剖白


    高大宽阔的身形笼罩过来, 墨底金龙的衣摆不容置疑地占据视线,萧芫面上的笑意渐渐浅了、淡了,消失不见。


    她看到, 钟平邑的双手微不可察轻轻一抖,指尖发白,但终从容收回,向李晁行礼, 将因果缓缓道出,无一丝慌乱。


    也着实没什么可说的, 简简单单的送还失物,甚至失物还没到失主手上。


    萧芫只是在李晁要佛珠时,伸手,客气道:“钟舍人给我吧。”


    钟平邑动作一顿,等到李晁收回了手,肯允后, 方将佛珠双手奉给了萧芫。


    恭身告退。


    李晁胸腔内被他狠狠压制,几欲将肺腑灼烧成灰的汹涌情绪, 在看到萧芫爱惜地一颗颗检查佛珠时, 奇异地渐渐平息下来。


    却并非消失,而是化成了一片狼藉的残骸,簌簌落在心底。


    落成了一片焦炙的荒芜, 空落落地灼痛,蔓延到灵魂,将他死死困住, 无路可逃。


    这样的痛楚, 在她彬彬有礼地问他,“陛下还有事吗”时, 顶至了巅峰。


    理智一瞬崩断,本能支配躯体,回神时,她已被他抵到假山,牢牢圈在了怀中。


    有什么在静静焚烧。


    十几年来奉若圭臬的基石不知何时布满裂痕,终于在此刻,悄无声息,坍塌了一角。


    他最爱她的明媚,她无忧无虑的笑颜,可过往十几年,他对她的一举一动,哪一次不是无形中的摧毁?


    约束规范本身无错,可若到了极致,又与牵丝木偶何异。


    他该庆幸,庆幸她的张扬肆意,天生不驯。


    萧芫挣扎无果,几乎有些恼怒地锤了他一把,“李晁,你究竟要做什么?对着我发什么疯!”


    发疯。


    萧芫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对着刻板稳重、一丝不苟的李晁说出这两个字。


    明明她已经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如他所愿了,他该轻松才是,就算不适应,也应是一时的。


    又为什么做出现在这副模样?


    既然她前世从头到尾地与他对着干,费时费力又没什么好下场,那今生顺着他,不好吗,皆大欢喜。


    咬牙,气息有些不稳,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沉下去的委屈又因他的动作泛上心头,带着前世未尽的哀怨一同,湿润了眼眶。


    绣拳还要再落下去,却被他一把攥住。


    一向温烫的掌心冰凉,好像是被一捧雪握住。


    萧芫怔然,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苍白,一直延入了深深的广袖。


    她没有说话,却不知不觉松了劲道。


    听到他声线那么痛,喑哑极了。


    对她道:“芫儿,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什么?


    他这样的架势,最后,却只为她看他一眼?


    这样想着,可心里却像是被他的语气感染,翻滚起涩涩的难受。


    李晁克制地松开,依旧环着她,怕她离开,却又不敢贴近。


    可气息侵蚀着,恨不能将她每一寸骨血都紧紧缠绕住,让她只是他的,只能看着他。


    她说得对,他是要疯了。


    从看到她与另一个俊美郎君面对面立着,相视而笑,而她为他求的佛珠却在旁人手中时,就已经疯了。


    整整九日,刻漏的每一滴时光里,他都在想她,日日夜夜,不休不止。


    想去寻她,却近乎懦弱地不敢,比指责更怕的,是看到她冰凉冷漠的神情。


    就像那日在颐华殿中,她耐心从容答他的每一问,可字字句句,哪怕一个眼神,都与他无关。


    他怕看到,她哪怕对待一枝花,一叶蝶,都比对待他更温热。


    却不曾想,也不敢想,这其中,原来还会有其他……的人。


    其他的,一个不曾婚配的,俊美的郎子。


    她还向他笑,那般明媚惹眼的笑容,揽尽满园金晖。


    而那人手中拿着的,是他心心念念,却如何也得不到的,她为他求的佛珠。


    那一刻,他几乎动了杀心。


    萧芫纤密的睫羽轻颤,不再挣扎,也没有抬头,只是将娇唇抿得泛白,轻轻一句:“你让开。”


    李晁呼吸猛然一颤,心上如被无形的利剑刺中。


    她对旁人的温言与此时的对比如同黑白两面,她与另一人对视、微笑,可对他……


    喉头几经哽动,极力压抑着颤抖,“芫儿,便连抬头一眼,都不愿了吗?”


    他就这么让她厌恶,厌恶到了这个地步吗?


    萧芫眼前愈加模糊,鼻尖酸得不成样子。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将自己摆得这么低,他身为皇帝的骄傲去哪儿了?


    她不想再那般在意,在意到怎么也跨不过前世的坎儿,可不代表,她就想看到他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呢,都过去近十日了,他怎么反而更……


    这样,还是李晁吗?


    低垂的视线里,他环在她身侧的手用力到快要发颤,刚劲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一片死白。


    可渐渐地,还是松了,粗糙的山石在他掌间留下灰白的划痕。


    让她想起了他为她刻的草书印章,刻刀留下的痕迹,与此时,很像很像。


    手臂有一刹弯到了拥抱的弧度,萧芫闭了下眼,有些受不住,他曾与她相拥一整夜,一整夜,哪怕还有难捱的痛楚,可,又如何不够食髓知味呢?


    她与他相识太久太久,久到几乎占据了彼此一整个生命,回忆里又怎么可能,只有争执与不虞?


    他曾背过不小心受伤的她,曾心软替她挡过姑母的罚,陪她一起跪奉先殿……在除了读书教导以外的事上总是嘴硬心软,一边嫌她骄纵,一边又将她可能喜爱的珍品成山成海地往颐华殿里搬。


    他强硬抱她时,她只想挣脱,可当真松开了,却好似更加难过。


    李晁的手收回身侧,心成了一口枯井,五内空空如也。


    魂灵不断向下坠,再向下,周身酷暑如寒冬。


    他等她走,如在刑架上等着铡刀落下。


    也本该如此,世上不是所有错都可以挽回,也不是挽回了,便一定会被接受。


    趋利避害乃是本能,他令她不愉,让她屡屡挣扎痛苦,她远离他,才是对的。


    以后,便如她所愿,相敬如宾……


    心头巨恸,李晁再想不下去,牢牢望着她,不自主屏着呼吸,瞳眸渐生血丝。


    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抬眸盈盈一眼。


    该如何形容这一眼呢。便如甘霖落下,荒漠顷刻间草木回春,遍生绿洲。


    四目相望,万千言语凝成波光,李晁猛然倾身,吻上日思夜想的娇嫩唇瓣。


    萧芫被他通红的眼眸、狼狈脆弱的神情震住,一时忘了反抗。


    最软的心尖儿一下拧起,绞紧。


    这才几日啊,他怎么……怎么瘦了那么多。


    面色苍白,唯眼血红,便是前世最难过的时候,她也不曾见过他这样。


    粗糙的大掌揉碎她眼角溢出的泪滴,分明是霸道的吻,却含着令人心碎的乞求与,


    恐惧。


    渐渐贴近他的胸膛,他的身体完全包裹住她,将她牢牢揉进怀中。


    龙涎香太过浓厚,将她浇成了最颓靡的瑰艳模样,她搂上他的脖颈,如藤蔓攀上巨树。


    可却好像是他攀住了她,生杀予夺皆由她。


    怎会有这样的吻,酸涩、温存、交织灵魂,唇瓣在一起,呼吸如喷薄而出的雾,不断吐息缠绕,再也无法分清彼此。


    宛若两颗跳动的心交融血脉,苍白的唇瓣渐渐殷红,他不断渴求地抚过她的面颊,抚过鬓发,小心翼翼的,生怕如梦一场。


    不知多久。


    结束后,是久久的拥抱。


    她感受着他胸膛如擂鼓,那么浓厚的情绪,透过彼此相贴的、几乎没有缝隙的身体,无言地传递。


    细柔如柳的藕臂软软搭在他宽广的肩背,萧芫迷朦睁开眼,望见他身后无限葳蕤,绿荫如盖。


    冬雪里那个破碎消弱的萧芫,也透过漫天皑皑,在望着她。


    他胸腔的震动传递过来,声音沉沉压在心上,语气虽轻,却无比郑重。


    “朕以帝王之诺起誓,无论,未来究竟如何,无论生老病死,朕都与你一起,只与你一起。”


    他松开,凝视着她。


    “朕余生,只会有一次大婚,与你的大婚。哪怕朝堂如危卵,哪怕千磨百折,也只会是与你。”


    萧芫怔住。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向来一言九鼎,从不会许下违心的诺言。只要说出口,定是笃定,也定会做到。


    而这,是他第一次,以虚无的假如做前提,许下未来的承诺。


    “芫儿,朕似乎从不曾说过,从很早很早的时候,朕便认定你了。”


    萧芫看到,他竟唇角微弯,自比之前更消瘦也更凛冽的面容上,露出发自真心的,纯粹的温柔。


    “认定你是朕唯一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人。与青梅竹马无关,只要遇见,便一定是你。”


    他换了自称,从帝王回归李晁,属于萧芫的李晁。


    “一直以来,我总是本能地,想守护你活泼明媚的笑容,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肆意。


    可,竟然直到今日,才意识到,我好像,一直在反其道而行。”


    李晁红了眼眶,话语变得艰难。


    “我总是认为自己很厉害,过目不忘,是天底下最好的学子,可是芫儿,在你这里,我却一直一直,连入门都算不上。”


    “不会听取你的意愿,一味地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你异于常人的聪慧包容着我,竟让我一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他想起曾经言曹所言。


    那样严苛繁重的课业,世上又有几人,能如她一般次次令他满意。


    他御下近十载,分明,何人能办什么事,他最清楚不过。可这些考量面对她时,却毫不讲道理地无影无踪。


    “我知道致歉或许无用,和十几载的光阴相比,实在过于轻巧。”


    “但我还是想说,以我所有的拥有作赔,”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了自己滚热的胸膛。


    捏着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芫儿,我当真知错了,此生此世绝不再犯,可否……”


    他顿了一下,笑自己狼狈的哽咽。


    萧芫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更快了,又快又重,快得她有些担心。


    “可否允我,共许繁华一生,携手白头,死生契阔,永不相离。”


    “与凤求凰,于我而言,眼前人,从来是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