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041】
花棚左边临着马路,俞汀看出去,隔着一块玻璃,几块花田,缠满了枯叶的木栅栏缝隙里,隐隐窥见了,一辆黑色轿车。
只看一秒,俞汀收回了视线,他又看陆绝,从他的视角,只看到陆绝的侧脸,淡淡的,和平时差不多。
下一秒,陆绝感应到了一样,也回头看俞汀,轮廓那淡漠的线条瞬间温和了,他扬唇,“晚饭下次吃,我先走了。”
俞汀点头,“好。”
陆绝就走了,许陵挪开几步让了路,陆绝出了花棚,许陵就朝俞汀点点头,抬脚欲走,余光扫过站在密集花盆里,手里还捏着瓢的少年,他敛住眉,还是多说了一句。
“来前陆先生替陆绝请了一周假,到元旦。”
说完许陵又礼貌笑笑,这才离开了。
水瓢里还有一小勺硫酸铝,俞汀蹲下,一点一点铺满了土。
他听明白了许陵的提示。
跨年那天,陆绝回不来了。
花圃外的马路,靠边停着一辆低调的红旗轿车,司机在后排车门等着,陆绝一出花圃,司机就无声开了车门。
陆绝上了后座。
车门无声无息关上,另一侧的陆山京头微微后仰靠着座椅,双眼闭着没有动静。
似是睡着了。
陆绝也没跟他爸说话的意思,他侧头,隔着浅浅的茶色玻璃,隐约能看见花棚,他出神忘了几秒,却没再看见俞汀的身影。
许陵默默上了副驾驶,隔板升着,尽管隔音效果很好,许陵也没敢发出丁点儿动静,向司机使了眼色,司机便驱车走了。
俞汀给绣球花调完蓝,又拎着水管结结实实浇透了水,外面的天色也黑了。
以前俞汀也常独自在花圃忙到天黑,唯独今天他突然觉得过于安静了。
静悄悄,半点儿声音也无,安静得有点落寞。
静静站着休息了几分钟,俞汀提着桶,锁好花圃回家了。
赵如菲不回家吃晚饭,俞汀就没忙着赶回家,他沿着海慢慢往家走。
这一段路都还没有路灯,反而是海上偶尔路过货船,会有零散的光照过来。
快新年了,来往的货船比其他月份都要频繁,时不时就会开来一艘海运货船,看得专注,俞汀到家就快八点了。
赵如菲还没回来,家里又黑又冷,俞汀站在玄关有一瞬的出神,延迟了两三秒才打开灯。
橘色暖光亮了,屋内也添了几分温度,俞汀放了水桶,他不饿,先提着雨靴去卫生间刷鞋,整理好出来,他突然想起他手机没电关机了,浓密又长的睫毛扇了两下,赶快充了电。
开机弹出几条信息,却不是陆绝,是李成蹊发来的外国圣诞节活动。
拒绝李成蹊跨年夜聚餐的回复还在聊天框,俞汀按着删除键一一删除了,他重新回复。
【好,不过我十点前得回家。】
李成蹊秒回,【明白!汀哥,圣诞快乐!圣诞礼物等跨年夜一起给你!】
俞汀后知后觉。
圣诞礼物……他还没给陆绝。
从口袋里摸出那只礼品盒,俞汀想了想,放进了抽屉。
只能等陆绝回来再给他了。
不一会儿赵如菲发来微信,她和张敏华还有活动,要十一点才回,还问俞汀和陆绝吃了什么美食。
彼时俞汀在炒饭,昨天还剩一碗米饭,他去后院菜地拔了点小葱,打了一个鸡蛋做蛋炒饭。
他其实不饿,只是一时之间,好像除了吃饭,他找不到别的事情做。
香喷喷的蛋炒饭装进碗里,俞汀端着到饭桌坐下,回了赵如菲,【大餐。】
赵如菲回了一个笑脸,手机又沉寂了。
俞汀退出聊天框,瞥了一眼下方陆绝安静的聊天框,他舀了一勺炒饭,送进嘴里,很重地咬了一下。
*
隔天早上到校,旁边座位果然空了。
俞汀照旧上课放学,一夜之间,生活恢复了以前的两点一线。
好像没变,又有些变了。
俞汀突然觉得不太习惯,少了一个陆绝,好像哪里都不习惯了。
周五晚自习最后一节课打铃,年轻人就开始躁动了,纷纷开约跨年夜的活动。
付狄扬跑来找俞汀,还问了一嘴陆绝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俞汀收着书包。
付狄扬正想问邀请俞汀明天和他们去酒吧通宵看球赛跨年,俞汀已经出了教室。
丁斯南收着书包,瞄见俞汀走了,他立即拽上书包链追上去了。
“汀神等等我!”丁斯南快步追上俞汀,喘着气和他一道下楼。
丁斯南几乎是贴着俞汀的肩膀走了,俞汀稍微挪开了一点距离,礼貌又疏离,“有事吗?”
丁斯南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话,快到公交车站了,他才苦瓜脸摊牌了,“就我姐,亲姐,高三四班的丁斯雅,她想约你明天出去玩。”
俞汀拒绝了,“我有事。”
丁斯南摸着后脑勺,大大松了口气,“是吧!我早说你不会答应了。”
丁斯南完成任务就撤了,最近天越来越冷,等公交的学生也少了,大多有家长开车来接。
有个等车的男生一直在旁边讲电话,从说话内容能判断对面是他女朋友。俞汀主动走到另一侧,这才听不清男生的声音了。
俞汀很少用手机,只是怕会错过赵如菲的电话,他才会带手机到学校。
此刻手机寂静地躺在棉服口袋里,吹到脸上的风和刀子一样尖锐,俞汀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沿,沉默了几秒,还是伸手摸出了手机。
陆绝那天走后,一条消息都无。
那句话在脑海中盘旋了几日,俞汀点开和陆绝的聊天框,自然就发出去了。
【你还好吗?】
他望着屏幕,直到屏幕光熄灭,陆绝都没有回复。
公交车进站,还有几个空位,俞汀没去坐,他找了个空位拉着吊环,安静地看着漆黑的窗外。
没一会儿,他又掏出手机,点开了从未打开的朋友圈。
有赵如菲发的花圃广告,张敏华晒的小敏敏日常,还有李成蹊的刷屏。
李成蹊把朋友圈玩成了日记,从早上记录到晚上,每天打卡一样准时发布。
而陆绝,没有一条朋友圈。
俞汀垂眼想了一会儿,还是发了一条信息。
【你今天见过陆绝吗?我是俞汀。】
随后输入一串数字,点了发送。
数字是管宁的手机号。
上次管宁带他去京市的紫·Moon吃饭,管宁报过一次他的手机号订的包间。
他不想再和管宁接触,也清楚管宁讨厌他,但除了管宁,他现在没其他办法能打探陆绝是否安全。
他忽略了一件事,陆绝的父亲能找到花圃,那是否说明,也知道了陆绝对他的感情?
知道了,会更加严厉地处罚陆绝吗?
俞汀下意识用力抓紧着吊环,同时手机“嗡”
一声。
来短信了。
俞汀呼吸轻了几分,他赶快点开。
【你联系不上我哥了?喔,大概是他没空吧,快新年了,这两天我们两家都好多社交活动,我每天都会在不同场合见到我哥耶^_^】
确认了陆绝没有被关被打针和被抽球杆,俞汀瞬间像是泄完气的皮球,彻底轻松了。
心情好了。管宁的酸话看着也觉得异常可爱,俞汀真诚回复。
【知道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还复制了管宁的笑脸表情贴在尾巴,一同发送过去。
到家赵如菲在客厅泡着脚,电视里是本地新闻台。
“紧急通知,受寒潮天气影响,明天零点在东海岸的跨年烟花秀取消,部分地区也从明天下午两点断电,次日八点才恢复供电,请各位市民提前做好准备。以下是停电区域——”
不出意外听到了自家所在区域,赵如菲难掩失望,只是俞汀回来了,她赶紧捞出脚擦干,招呼俞汀也来泡脚。
“水还很烫,快来泡脚。”
俞汀放好书包过来了,赵如菲又往泡脚桶里倒了一壶热水。
脱掉袜子,俞汀双脚早冻成了紫白色,他还没动手,赵如菲先拧了一块热毛巾要帮他擦脚。
冻僵的脚不能直接泡热水。
上次这样由着赵如菲帮擦脚,还是俞汀五岁的时候,俞汀赶快抢毛巾,“我自己——”
赵如菲笑着举高热毛巾,比划着,“十多年了,一直是你自己照顾自己,今天就让妈再给你擦一次脚吧。”
俞汀从没觉得赵如菲没照顾好他,一个无法正常说话交流的女人,接手了巨额赔偿,还养大了他,只有赵如菲那双烂过数次的手脚知道她付出了什么。
俞汀点头,并不擅长地用撒娇的语气笑,“先擦左脚,超级冷!”
赵如菲赶紧捧住俞汀嘴角,用热毛巾轻轻完全包裹住,低头专注地、轻轻擦拭着。
笑容褪去,俞汀垂眼,赵如菲头顶是比同龄人更多的白发,他抬手也很轻地触碰着赵如菲的白发,认真低语,“妈,我上大学就有能力养你了。到时你不用再做生意,每天睡到自然醒,一日三餐也找人做,大口吃肉,吃最好的水果,冬天穿最暖的棉服,夏天穿最漂亮的裙子。”
赵如菲无声咧嘴,她抓着俞汀的左脚猛地按进热水里,俞汀受不了,烫得要缩脚,她赶紧按紧不让他跑,五六秒的时间,俞汀便适应了水温,舒舒服服泡脚。
赵如菲这才仰头,收手比了一句,“没问题,我等着两年……一年半后享福了!”
*
次日,12月31日,2010年的最后一天。
取消了那场耗资几十万的跨年烟花秀,对大多数普通人、成年人,这一天又变成了极其普通的一天。
对俞汀也是。
吃过早餐,赵如菲去了花圃,他在家清扫卫生,到中午房间里里外外全打扫干净了,他又煮了两份水饺送到花圃,再回到家背了会儿意语单词,很快到了和李成蹊约饭的时间。
两点准时断了电,没有小太阳取暖,俞汀冷飕飕地换了衣服,戴上围巾帽子出门了。
到老地方是六点,李成蹊早到了。
李成蹊订的包间,空调十足非常温暖,俞汀取着帽子和围脖,李成蹊扫了一眼。
他认出花纹,同牌子的围巾他有一条,他妈上周买的。
这个牌子最低价五位数起,不会是俞汀的消费水平。
他送的手机不过五千多,俞汀已经不愿意接受了……
李成蹊猛地捏紧手指,嘴角有些僵硬,“菜我点了一些,你看看还点什么。”
俞汀拿过菜单,什么都没点,他常点的几样,李成蹊全点了
“够了。”
超大豪华包间只他们两人,却不显冷清,李成蹊话太多,又太密了。
俞汀安静耐心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回一两句,火锅上菜很快,他烫了几片牛肉,他吃饭也很安静。
李成蹊这才停住不说了,包间只有热汤咕噜翻滚的声音,直到俞汀吃完了,李成蹊马上放下筷子,笑着、带着点急切,“汀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火锅吃到后面有点咸,俞汀倒了一杯大麦茶,“什么?”
“我爱你。”
李成蹊眼里的深情,比快熬干的汤锅还要浓烈,他鼓足了勇气,“是男人对男人的爱,我是同性恋。”
第42章 042
【042】
俞汀喝水的动作停住了。
包间陷入了沉默,锅底的残汤滋啦啦响着,快烧干锅底时,俞汀放下杯子关了火。
李成蹊全程望着他,俞汀刚要开口,李成蹊就抢先开口,“你不用急着回答,慢慢考虑,我会等,多久都没关系。”
俞汀摇头,他平静说:不用考虑,我对你只有朋友情。”
李成蹊说不上失望,他一直清楚,俞汀对他只是朋友,所以他一直谨慎藏着心思,就怕俞汀厌恶他远离他。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俞汀,可陆绝的出现,让他害怕了。
【俞汀会被抢走】这个认知越来越猛烈,他
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得挑破,打探俞汀的心意。
他要俞汀还是从前的俞汀,哪怕会厌恶他恶心他,哪怕是抗拒同性恋,只要俞汀没有喜欢陆绝,他还有一大把时间可以和俞汀重新开始!
李成蹊后脊椎紧绷成一条拉满的弓弦,他喉结迅猛地吞咽了几下,“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俞汀话音一落,李成蹊忽然重重后仰,头砸到椅背发出一声“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被抽空气力。
俞汀问:“你没事吧?”
李成蹊抬高左手摆了几下,“没事。”他是太高兴了!
没喜欢陆绝,俞汀没有喜欢陆绝!
打探完,要善后了。
李成蹊歪头,他知道答案,明知故问:“还是朋友吗?”
俞汀点头,“你愿意就一直是。”
李成蹊双眼都笑弯了,“我当然愿意!”他坐直说,“那礼物你不许拒绝了。”
他从袋子里拿出两样东西。
一本书和一双外皮内羊绒的手套。
书是圣诞礼物,上次俞汀电话要他找的帆船设计原版书,羊绒手套是跨年礼物,陵江的冬天最低零下十几度,靠海又湿度大,气候湿冷,俞汀还要去花圃帮着干活,每个冬天手都会有冻疮。
李成蹊低声,“今年好好戴手套,不要长冻疮了。”
俞汀没拒绝了,结账的时候,他掏出准备好的纸币先付了。
知道这家店不便宜,俞汀带了一千块,这顿饭一共是六百多。
李成蹊不乐意,“太贵——”
俞汀说:“我没准备礼物,这顿饭应该我付。”
李成蹊想也没想,掏出手机直接在微信给俞汀转了700,笑着眨眼,“你赚钱那么辛苦,自己留着。”
俞汀眼睫毛扇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了。
走到街边,市中心没停电,四处挂满了霓虹灯带,夜色降临,人行道上基本是年轻人,大多是情侣。
李成蹊偷瞄着俞汀,咳了两声,“晚上附近有跨年倒计时活动,我喊了几个朋友,大家一起玩挺热闹的,要不和你妈说一声,跨完年回去?我租有车,送你回去很方便。”
他比俞汀大一岁,刚满18就考到了驾照。
俞汀拒了,“不用,你们好好玩,我回家了。”
李成蹊又说:“那我开车送——”
“不用。”俞汀打断他,“你刚落地好好休息,我坐公交很方便。”
李成蹊还想说什么,俞汀就继续说:“抱歉,我暂时没想好以后怎么和你相处,目前还是别频繁见面。”
俞汀的话堵死了李成蹊,李成蹊沉默两秒,轻轻苦笑一声,“都听你的,你别永远不理我就成。”
“不会。”俞汀说,“我们是朋友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俞汀说完就走了,他能感受到李成蹊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他没回头,走到十字路口,左转消失在了热闹的人流里。
*
俞汀没马上回家,他去了精品店。
家里只剩两根家用蜡烛,明天是新年,他要给赵如菲买些礼物。
首先是一只香薰蜡烛。
薰衣草精油的,助眠,赵如菲总是睡不好,手术过后,更是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就失眠了。
然后是一瓶香水,一管口红。
赵如菲不舍得花一毛钱在自己身上,以前俞汀悄悄给她买过几次衣服和鞋,还撕掉了吊牌,赵如菲还是有办法原价二手转了出去。
“我衣服够穿,每天都在花圃里忙,这些漂亮衣服还不如我的工作服!”赵如菲假意掐了一把俞汀的脸颊,“奖学金是你自己赚的钱,自己存着,以后你上大学了可有用钱的地方呢。”
离开精品店,俞汀又去了一家女装精品店。
出来他手里又多两个纸袋,一个纸袋是单排扣羊毛大衣和纯羊毛连衣裙,另一个纸袋是一双含毛的真皮短靴。
这次他没拆吊牌了,还去大排长龙的蝴蝶酥店排队半小时,买了一盒刚出炉的蝴蝶酥。
赵如菲爱吃蝴蝶酥,尤其是刚出炉的。
提着大包小包上了公交车,这个时间点大家都是往市中心涌来,返程的人寥寥无几,车上全是空位。
俞汀坐在了靠窗的单座,他没把纸袋当地下,全搁膝盖上。
热闹的街景在窗外倒退,逐渐安静,逐渐驶进了黑暗。
零星的烛火在近处,也在远处亮着,车内也没开灯,暗暗的,手机在口袋震动了几下,俞汀没反应,他望着幽黑的远处,第一次觉得,孤单一个人,有点太安静了。
到站下车,更是漆黑一片,他家这片的民居都有院子围墙,烛火光照不出来。
俞汀也没打开手机灯,那根坏掉的路灯今年没修好前,他摸黑走了好几年了。
何况回家的路,他闭着眼也能走到。
快到家,俞汀突然停住,他歪头微扬起下巴,望着路旁隐没在黑暗的路灯。
他记得第一次带陆绝回家,第二天坏了几年的路灯就修好了,不会是陆绝修的吧?
不过这想法太过夸张,俞汀自己都不信,他唇角翘了翘,心情突然就好了不少,他提着大包小包快步回了家。
到家钥匙还没掏,门就开了。
屋内透出淡淡的烛光,赵如菲笑着比划,“回来了,我刚吃完,饭菜都还热,要不要再吃点?”
俞汀笑着摇头,“饿是饿了,不过不吃饭,吃这个。”
他举起蝴蝶酥摇了两下。
俞汀要了两只袋子,将蝴蝶酥严实地包了好几层,但气温太低,还是凉透了。
赵如菲从仓库搬出了一只小火炉,炉子里的炭刚刚好烧透了,红彤彤的,沙发周围都暖洋洋的,赵如菲找了个铁丝网放炉子上,摆上蝴蝶酥烤热,母子俩就围着小火炉,边取暖边吃蝴蝶酥。
那只薰衣草精油蜡烛,赵如菲也点着了,淡淡的薰衣草味在空气里弥漫,赵如菲还是轻轻点了一下俞汀的额头,“又乱花钱,下不为例。”
俞汀咬着蝴蝶酥,点头说:“知道了。你也不许再转卖给别人。”
赵如菲莞尔,“我也知道了!可惜烟花取消了,不然今晚可以穿新衣服去看。”
她咽下蝴蝶酥,跑去卫生间洗干净手,回来才拿过羊毛大衣,喜悦地来回抚摸着,真是好衣服,摸着就暖和。
俞汀瞟着赵如菲,女人在笑,却还是难掩遗憾失望。
她太期待去看烟花了。
路上俞汀其实想过带几箱烟花回来,只是普通的烟花,不是赵如菲期待的盛大烟花秀。
他现在还没能力给赵如菲一场盛大美丽的烟花秀。
俞汀低头望着红彤彤的炉子,咽下了蝴蝶酥。
“妈——”
话到嘴边,还没办到的事情,俞汀还是不想提前说。
赵如菲看过来,俞汀伸手烤着火,翻过手心,他抬头浅浅笑着,“烤火真舒服。”
赵如菲忍俊不禁,她抬手理了一下俞汀的刘海。
“舒服就抬去你屋里,今晚大降温,别冻感冒了。”
最后火炉还是抬去了赵如菲屋里,俞汀装了一盐水瓶的热水,捧在手心里回屋了。
他抬着蜡烛去了书桌,落座双手紧紧捂几秒热水瓶,就把热水瓶揣进了兜里,他随便抽了本物理题,不过没马上刷题,掏出手机点开了微信。
刚才果然是李成蹊发的微信。
【到家了说一声。】
【到家了吗?】
【不愿意和我说话,安全到家发个。就行。】
【记得收钱。】
……
俞汀没收钱,他转账了一笔4999。
【到家了。今天的礼物我收了,手机太贵重,我无法收。】
下一秒,4999就被接收了,同时李成蹊回了一条,【全听你的,我都收回!你别不理我就好,700明天会自动退回。】
上方还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俞汀敲了四个字,【睡了,晚安。】
俞汀调了静音,放下了手机。
翻开物理题册,俞汀认真刷起了题。
偶然一眼瞥到手机屏幕亮了,俞汀也没理,继续刷题。
刷完题他又翻译了一篇意语文章,这才放笔准备去洗漱。
蜡烛即将燃尽了。
他拉开椅子起身,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
俞汀拿过手机往外走,到卫生间才解锁了屏幕看手机。
屏幕一亮,俞汀拿牙刷的动作就停了。
微信弹出的消息开头是——陆。
陆绝!
俞汀立即放开牙刷,点开了微信。
陆绝一共发了三条微信。
第一条是两小时前。
【乐乐快出来,我在你家门口!笑脸.JPG。】
第二条两分钟后。
【你屋还点着蜡烛,是去洗澡了?停电了有热水吗就洗澡。撇嘴.JPG。】
第三条是刚刚。
【乐乐你理理我,我在外面快冻死了QAQ哭泣.JPG。】
俞汀马上往外跑,快到客厅他又停住,转身跑回房间,两秒后攥紧那只小小的礼品盒,几步奔到玄关,猛地拉开了门。
第43章 043
【043】
门拉开,冷风带着寒意瞬间灌进了屋。
院子里漆黑一团,俞汀还是一眼看见了台阶上的陆绝。
陆绝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一只黑色毛线帽,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俞汀的刹那,笑意就从他深黑的眼底蔓延开来。
两人隔着一两米距离,陆绝比了一句手语,“穿件外套出来,零下了!”
俞汀穿了陆绝送他那件冲锋衣,他带上门快步过去,没有月光,陆绝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在外面冻了两个多小时,陆绝的脸白得快起霜了。
俞汀道歉,“对不起,以为是别人发的信息,我没看……”
陆绝挑眉,“是我的你会马上看?”
俞汀,“……”
陆绝嘴角上扬,心情十分好,他直接拉过俞汀的手,“没时间了,开始吧。”
陆绝的手倒是有温度,反而是俞汀的手很凉,他一直在写字,手指又僵又冷,陆绝就牵住他手揣进了兜里,快步往外走。
陆绝手掌温暖干燥,俞汀指尖微微蜷了一下,没有抽出来,他跟着走,问道:“去哪里?”
“摆烟花。”陆绝说,“还差一部分,留给你了。”
烟花?俞汀云里雾里,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他家门前那块空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烟花盒子,只差正对着他家的那一块还空着,堆着一摞快有他们高的烟花盒。
陆绝主动松开了俞汀的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去摆了,还有十分钟到零点。”
俞汀脑袋麻麻的,他一言不发走向烟花盒,沿着陆绝摆好的位置,将剩下的烟花盒全摆好了,回头找陆绝。
没有光亮,陆绝站在他身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俞汀很确定,陆绝在笑。
俞汀嘴唇发干,他稍微抿了一下,终于找回了声音,“这是什么烟花?”
“蓝水母。”陆绝走了过来。
近了一些,只有两三步的距离,陆绝的脸清晰了,他嘴角噙着笑,“菲姨说今晚东海岸的烟花是水母烟花,我应该没记错。”
夜色太深,俞汀看不到陆绝摆的烟花盒边缘在哪儿,但就他刚才摆的烟花,就有一百多盒。
寒风不断刮着脸,俞汀搓了搓冻僵的嘴唇,冒出一句,“京市能看到凌江本地台?”
不然陆绝不会知道烟花秀取消,他家这片通宵停电了。
陆绝说:“看不到。”他看了眼时间,还有两分钟到零点,他从口袋摸出打火机,“你点还是我点?”
俞汀没动,陆绝眼梢微挑,“这是我送菲姨的新年礼物,你要替她拒绝?”
俞汀没想拒绝,他就是……
他说:“谢谢。”
不等陆绝开口,他两只眼都笑弯成很漂亮的月牙,“这是替我妈道谢,你也不能拒绝。”
陆绝乐了,他把打火机塞到俞汀手里,“你来点,我计时,引线燃15秒,倒数到15你就点火。”
他拨开袖口看表。
“45、44、43……”
“15!”
俞汀蹲着点燃了引线,他起身往回走,突然拉过陆绝往家狂奔。
陆绝反手就插进俞汀手指,紧紧扣住他手,跟着俞汀一路跑回院子,绕到了赵如菲的窗口。
窗口有一米高,延展出来一方长方形平台,夏天赵如菲会摆上几盆绣球花,冬天她就收走了,现在摆着两双刚刷干净的鞋。
俞汀拉着陆绝蹲到了窗台下方,空间很大,两人蹲着也并不拥挤,还有几秒零点,陆绝小声问:“跑这做什么?烟花动静能叫醒你妈。”
俞汀点头,他正要收手,陆绝倒是先松开了他的手,他敛了下唇角,“我想在这儿看。”
砰!
砰砰砰!
他尾音落地的瞬间,烟花爆破声划破了零点黑夜的寂静。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砰砰声,天地也在一瞬间发亮。
绚烂的蓝光一闪而过陆绝的眼睛,俞汀在那双漆黑的眼底看清了他的脸。
“乐乐,新年快乐。”
陆绝看着他,声音低低沉沉的,很有质感的温柔。
俞汀脸皮忽然热得厉害,他迅速转过脸去看烟花。
成片的蓝色烟花在不远处的半空绽放,真像是一朵又一朵盛大的蓝色水母。
没两秒,他伸手进口袋,摸出那只礼品盒扭头,“陆绝——”
声音消失在两根滋滋响着的烟火棒里。
陆绝的脸在金色烟火里若隐若现,他递过一根烟火棒,声音在此起彼伏的烟火声里还是清晰传进了俞汀的耳里,“这根是送你的新年礼物。”
俞汀嘴角微微翘起,接过烟火棒的同时,也把礼品盒递了过去,“本来是圣诞礼物,现在是新年礼物了。”
两根烟火棒绽开的小烟火相互碰撞着,俞汀说——
“新年快乐,陆绝。”
陆绝眼眸一震,他迅速单手翻开了礼品盒,虽然只有一块贝壳,幽幽的蓝色荧光却不输烟火的闪耀。
俞汀轻声说:“本来也想找21块,没找着。以后找到,我再给你补上。”
陆绝立即戴上了,贝壳还有一股特属于俞汀的干净香味。
他突然说:“活着真好。”
烟火声太大,俞汀没听太清晰,“什么?”
烟火棒烧尽了,陆绝放下半根小棒,他往前靠去,停在离俞汀两三毫米的地方,面对面望进青年略显慌乱的漂亮眼眸里。
很轻又很重地说:“活着真好,可以遇见你。”
彼时窗台上方,两扇窗户都推开了,赵如菲眼底倒映着不远处漂亮盛大的烟火,打开手机在拍照,拍了两张,她又放到窗台,用眼睛认认真真看着、记着。
她身后,刚关上的的卧室门后,悬挂着的干花篮微微晃悠了两下,落下了几小片干花瓣。
同一时间,京市的宴会还在持续。
花园里的宾客都在欣赏着烟火。
盛大的烟火秀在夜空绽放,二楼书房,陆山京端着半杯酒听着报告。
“八点跑的。”年轻男人恭敬垂着头,却不是许陵了,“现在去找少爷回来吗?”
“不必了。”陆山京淡淡说,“他正是叛逆的时候,我反对他倒是会来劲儿,先让他玩,玩够就正常了。你注意好媒体,锁好消息,有一个字曝光,你就不用来了。”
“是。”
陆山京尝了一口酒,和陆绝相似的细长下垂眼微眯了一下。
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
俞汀?
品行、成绩也都还不错的样子。
要是女孩,家里穷点也没关系,偏偏是个男生。
可惜了,注定进不了他陆家的门。
*
元旦收假,早自习俞汀被杨舒云喊去了办公室。
杨舒云喜气洋洋,告诉了俞汀刚收到的好消息,“你在物理决赛里拿了金牌!全国16名!进国家集训队了!”
这就意味着俞汀拿到了保送名额,提前预定了京大。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参加高考。”杨舒云说,“以你的成绩,只要正常发挥考京大完全没问题,这样你能选择的专业也更多。”
保送的专业只有两个。
俞汀点头,“我会参加高考。”高考前三名有奖金,加起来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周围的老师听得直羡慕,不只二中,整个陵江市,俞汀都是第一个拿到保送京大名额的学生。
现在俞汀还要参加高考,省状元不确定,但市状元肯定没跑了。
隔壁桌的一班班主任笑着羡慕,“老杨你真有福气了,班上不只出了个物竞状元,明年又要出高考状元咯。”
杨舒云嘴上谦虚,心里也是认可,俞汀的确有机会争省状元,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这是住校申请单,你家离得远,每天来回麻烦还耽误时间,你的成绩可以申请免费住校,你拿回家和你妈妈好好商量,从我的角度,我是建议你下学期住校。”
俞汀拿着单子回教室了。
他落座夹进课本里,还是被丁斯南眼尖瞥见了,丁斯南马上回头,“汀神你下学期要住校啊?”
丁斯南高兴说:“我也要住校,我要申请和你住同一间宿舍!”
陆绝转着笔,稍停了一秒,又继续转飞起。
俞汀说:“不住。”
他没想过住校,留赵如菲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
但他不想听杨舒云劝话,就没有马上拒绝。
回到家惯例和赵如菲说了一嘴,赵如菲却意外地比划,“小陆是住学校附近吧?上次我住院,你是住他那儿吧。”
俞汀在喝水,“他住学校对面。”
赵如菲比着,“宿舍人多,休息不好也吵,不如你付房租,下学期和小陆一起住。”
“咳咳……”俞汀被水呛住了,白白的脸皮咳出了几分红色,他惊异看着赵如菲,“为什么?”
赵如菲咧嘴,“杨老师说的对,下学期开始学业重,你来回跑太累了,你和小陆住一起有照应,这样妈也放心。”
赵如菲继续打着手语,“不用担心我,医生说我恢复得特别好,再说快夏天了,我要搬花圃去守花,你回家我也不在。”
俞汀没有马上答应,一是他还是不放心赵如菲,沈医生说过乳腺癌不能完全治愈,再成功的手术都有复发的可能。
二是他怎么开口找陆绝说租房的事……
洗完澡回房,俞汀刷了会儿题还是闷闷的,他索性推开了窗户,冷风不断灌进屋,他按着笔头,又松开,再按,再松开……
房间里不时响起咔咔的声响,好久才安静了。
俞汀放下笔,拿过手机点开了微信,他在聊天框打字。
才敲两个字,一条消息先弹出来了。
【乐乐,你有条内裤落家里了,粉色四角的,明天我包好给你带学校去?】
“……”
俞汀指尖都硬了,他确定他带走了所有东西,而且他没有粉色内裤……
他删掉聊天框的字,回——
【我放学去拿!】
作者有话要说:
[狗头]
第44章 044
【044】
隔天晚自习下课了,俞汀才去了陆绝的住处。
进屋是一股浓郁的草莓味。
陆绝换鞋走了几步,没听到后面的动静,他侧头看了看,俞汀停在玄关没动。
俞汀也在看他,说:“赶公交不进去了,内裤直接给我吧。”
他倒要看看,陆绝要给他什么样的粉色内裤。
陆绝勾唇,“逗你的,你搬的时候床底都拖得发亮,怎么会漏东西。”
他又折回门后,自然关了门,“我做了东西,找你试吃。”
俞汀这才换鞋。
尽管是老房子,也是陵江市第一批用上地暖的小区,屋内热得有点厉害,陆绝脱了外套,又脱了毛衣,打底是一件短袖T,左手腕一直被遮住的贝壳手绳露了出来。
俞汀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陆绝进了厨房,没多会儿端着一筐又大又红的冬草莓,一碟疑似糯米糍的食物回来了。
“我第一次做糯米糍,卖相不行,味道应该还可以。”陆绝说。“实在下不去嘴,吃草莓就好。”
还真是草莓糯米糍。俞汀眼睫毛轻眨了两下,他戴上一次性手套,拿了一块糯米糍咬了一口。
糯叽叽的皮,也不甜腻,新鲜的草莓入口清甜不酸,巨浓的草莓味。
“好吃。”俞汀又咬了一口,他习惯用左牙,左边脸颊微鼓了起来,站在橘色的灯光里,冷冽的下颌线也变得柔和了。
陆绝目不转睛看着,说:“乐乐,你真可爱。”
“咳咳咳咳……”草莓差点呛进喉咙,俞汀好不容易才咽进肚,止住咳嗽了,他瞪向陆绝,眼睛微微泛了点生理性眼泪水,他用力眨掉水汽,两只耳垂变得通红,“你再胡说我走了。”
“是真的可爱。”陆绝直直看着他眼睛,神情意外的严肃,“所以乐乐,能不能别住宿舍?”
俞汀没跟上陆绝的思路,“?”
“不想让别人看到你这么可爱的样子。”
俞汀转身就要走,陆绝马上拦他,“我不说了别走。”
又说:“乐乐,下学期搬回来吧。我去住校。”
俞汀没走了,也没理陆绝,他手里捏着半块糯米糍,塞嘴里嚼干净了,这才说:“房租多少?”
陆绝眼梢微微动了一下,报了一个数字。
房租不便宜,好在不是天文数字,下学期2月26开学,今年2月是28天,俞汀思索一秒,“我3月1号搬过来,房租一月一付,现在先转你3月份的房租。”
他立即掏手机转了一笔钱。
陆绝也不拖泥带水,拿手机点了接收,同时从口袋摸出一把钥匙,“物归原主。”
俞汀突然说了一句,“你怎么没涂成粉色?”
这次换陆绝愣住,“什么?”
“你说的。”俞汀取过钥匙晃了两下,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我落了这把粉色内裤。”
反应过来俞汀在开玩笑,陆绝几乎抑制不住就将人狠狠抱进怀里了,他深呼吸几口,只觉得热得厉害,他不敢再看俞汀,食指挑开衣领散热,快步去了阳台。
刚到阳台,他就喊俞汀,“快来,下雪了!”
2011年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
俞汀到阳台,就听到了楼下叽叽喳喳的欢呼声。
雪悄悄下了好一段时间,他垂眼望去,地面已经铺了一小层雪,几个小朋友穿着厚厚的棉服,已经在团学雪玩了。
俞汀伸手出了阳台,他摊着手,一片鹅毛般的雪花落到了掌心,微微的凉意。
想到什么,他歪头去看陆绝,没想到就直直撞进了那双漆黑的眼眸里。
“有事?”陆绝看着他问。
俞汀不自觉合拢手,将那片雪花握在手心,他扭回头,看着扑簌簌落下的雪花,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他其实想问陆绝春节会留在陵江吗?
陵江的春节会下特别厚的粉雪,粉末一样的雪,摔进去也不会疼,他知道一处滑雪的好地方,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常去。
后来爸爸出事,再没去过。
假如今年陆绝留在陵江过春节,他想带他去那儿滑雪。
只是——
那只是假如。
*
期末时间过得异常快,最后一门考试结束,考场瞬间解放,呼啦啦便跑没人了。
只剩俞汀。
现在正是公交车高峰期,他不喜欢挤“罐头”,干脆抽出一本意语专业书籍继续看。
他这段时间自学意语,大部分意语书都能轻松阅读了,只有专业性的还有点难啃。
他边看边查着词典,一时入神忘了时间,等啃完了一篇论文,他才发现教室亮了灯。
他抬眼,旁边趴着的人也睡眼惺忪撑起胳膊,眯眼问他:“看完了?”
窗外天色早黑尽了,俞汀看了眼时间,快八点了,陆绝的考场在另一栋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俞汀收起书,“嗯。走吧。”
两人出了教室,走廊的窗户关着,但还是冷得冻人,呼吸的热气都清晰可见。
陆绝冷得“嘶”了一声,问俞汀,“去后街吃火锅?”
俞汀给赵如菲发了条微信,赵如菲回他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就点头,“好。”
还是上次高二三班聚餐那家火锅店。
陆绝点了三宫格,红油汤锅、番茄汤锅,还有松茸菌汤。
冬天吃火锅是一件太幸福的事,加上两人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陆绝点了一大桌菜,俞汀也比平时多点了不少。
两人聊着天烫着火锅,不知不觉就到了九点。
有几盘肉没动,蔬菜篮里也还有几片娃娃菜,俞汀把剩下的娃娃菜倒进了菌汤锅里。
烫好他刚夹出来,火锅店门口忽然一阵吵闹的喧哗声。
吵得厉害,店内还有几桌顾客,纷纷往店门口瞥去。
是一大群年轻人,有男有女,有的穿常服,还的套着二中校服。
应该是刚喝完酒来吃饭,闹哄哄的还特别浓的酒气。
人群里有一个男生本来醉醺醺挂在一女生身上在说笑,余光冷不丁扫到左边的一张桌子。
男生马上离开女生站直了,酒也醒了,拉过还在喋喋不休的一个男生就往外狂跑。
“你们吃,我们有点事先走了!”
“蒋、蒋宇你他妈有病吧!”被拽着的跑男生喘不上气,还是骂骂咧咧,“老子、老子泡着妹,走、走个几把啊!”
蒋宇往后瞅了好几眼,离火锅店有一段距离了,他才喘着粗气停住了,他甩开男生的手,气都没喘匀说:“煞笔!你、你泡个、屁!陆、陆绝在那家店里!”
男生乍一下没反应过来,“陆绝是谁?”
蒋宇踢了他一脚,“煞笔啊你!把我们从二中搞开除那樽神!”
男生眼睛猛然张大,总算清醒了,他惯性要爆粗,话到嘴边又悄悄低了几个度,“草!是他啊!”
想到又是被开除,又是进局子赔钱,男生气得牙痒痒,却实在怕了陆绝,反扯着蒋宇往前继续跑了老长一段路,才拍着胸口说:“还好宇哥你眼尖,真不知道咱们怎么惹到那大神了!我都被他整死了!”
蒋宇哼哼,“你偷着笑吧,我们也就是换个学校赔点钱,赵远霄可是进去了。”
想到曾经的老大,男生吞咽了几次口水,压低声音问:“宇哥,陆绝到底什么背景啊?能把你都整开除,还给霄哥整进去蹲一年呢。”
赵远霄家里不管他,他打小在社会上荡,打架狠不要命出了名,认识不少社会混混,连那些大人老师都避着他走。
可那样的狠人,加上蒋宇这种二代,陆绝轻轻松松解决了。
蒋宇闭紧嘴,他四处观察,确定附近没人,他才竖起一根食指,暗示着朝天空指了几下,压声说:“上面。我们下辈子都惹不起那种,以后碰到直接绕着跑吧!”
男生惊出一身冷汗,连“草”了好几声,“懂了懂了,真尼玛倒霉!”
两人说着,突然一个男人过来问:“打扰了,你是蒋宇同学吗?”
蒋宇撇一眼,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戴着副黑框眼镜,外表斯斯文文。
没见过,看着不像本地人,不会又是——
蒋宇心里一阵发毛,“你谁啊?”
男人笑着递过来一张名片,“别紧张,我是京报的记者,有点事想采访你。”
……
同时俞汀和陆绝走出火锅店,九点多了,后街还是人来人往,不过有点飘雪米,大部分人都是往店里钻,街面比较冷清。
离末班车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就顶着雪米往公交车站慢慢走。
大约是刚吃饱,两人都没说话,安静走路,只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
剩的几盘肉俞汀全打了包,有五盒,装了满满一袋,到了公交车站,他提着袋子扭头,刚要让陆绝回去,陆绝也开口了,“乐乐,我现在连这些菜都羡慕了。”
他望着俞汀提着的塑料袋,“可以被你打包回家。”
“……”
俞汀没忍住,抬手敲了一下陆绝额头,“你疯了。”
陆绝笑,“好像是。”他还是望着俞汀,“第一眼看见你就疯了。”
俞汀耳朵又发烫了,他有时候都不理解,陆绝为什么能若无其事说出那么肉麻的话……
这时公交车进站,他迈脚要上车,手臂冷不丁被抓住。
他回头,陆绝还是那副肉麻脸,“乐乐,放假了还能给你发消息吗?”
今天的外套明明很有厚度,被陆绝抓着的那块皮肤却被烫着一样热,俞汀想了一秒,他没抽回手。
长睫微眨。
“你的手机你做主。”
陆绝眼里笑意直接爆炸了,拉住俞汀的手又紧了一些。
舍不得,真舍不得松开。
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松开。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晚安,乐乐。”
第45章 045
【045】
俞汀到站的站点叫松郊二路站,十点出头公交停在松郊二路站。
下车雪米变成了鹅毛雪花片,俞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新的信息,短信没有,微信也没有。
他又揣回口袋,沿马路往家走。
走了大概七八米,他又摸出手机,依旧没有信息,他按着音量键,确认手机没调成静音,长睫毛眨了两下,抖掉了睫毛上的一片雪花,默默将信息震动调成了铃音,手机也没再放回口袋,握在手里继续回家。
到家进了院子,刚踏上台阶,一串清脆泉水潺潺声划破了安静。
来信息了。
俞汀立即停脚低头,屏幕光照进他眼底,倒映着李成蹊三个字,还有一句未显示完整的微信:【汀哥!我落地意大利——】
俞汀关了手机。
进屋放了菜,俞汀和赵如菲说了会儿话,就拿上换洗衣服去洗澡了。
天冷洗澡也冷,俞汀快速洗完回了屋。
赵如菲给俞汀买了一床电热毯,早早打开了,俞汀钻进被子,热腾腾地被包裹着,他又拿过手机看了一眼。
多了几条信息,全是李成蹊发来的意大利街景照。
俞汀直接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在暖和的被子里躺了十几分钟,俞汀翻了身,伸手从枕头底摸出了手机。
点开微信,他点开陆绝纹丝不动的聊天框,伸出被子就冷,手指头冻得僵,俞汀一个一个慢慢敲字。
【我到家了。】
点了发送,他盯着屏幕。
几分钟后,俞汀干脆关了机,又把手机塞枕头底下,他平躺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才睡着了。
这一觉俞汀睡的特别不踏实,断断续续醒了又睡着,等他再次睁眼,窗外大亮了。
假期第一天,俞汀睁眼第一件事是开机。
旧手机的开机音乐喜庆还热闹,开机倒是弹出来几条信息。
这次不是李成蹊,是两条垃圾短信,以及一条手机营运商发来的交话费送手机活动。
俞汀深吸口气,起床洗漱了。
直到大年三十,电视里的春晚主持人在倒数。
“3、2、1——新年快乐!”
俞汀同时收到了陆绝的信息。
不是微信,来自一条陌生号码发的彩信。
照片里陆绝拿着两根燃烧的烟火棒冲着镜头在笑,身后是漫天绚烂的烟花,和一幢灯火辉煌的别墅。
文字是——
【乐乐新年快乐!这是别人手机,勿回。】
俞汀望着照片里没受伤,或者说至少脸上没看出有伤的陆绝,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陆绝一直没联系他,他就猜想陆绝是又被他爸带走了。
还好照片里陆绝看起来状态不错。
俞汀松了口气,等赵如菲看完春晚回房间休息了,他去了院子里。
外面温度低,但没有风,倒也不是太冷,电视里都是在放烟花迎接农历新年,俞汀家附近都是放鞭炮。
夜空黑沉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响着,俞汀蹲在花架边,借着屋里照出来的灯,从花盆后面摸出了一包烟花棒。
白天和赵如菲去农贸市场买过年菜,菜市入口是一家杂货铺,门口堆了很多鞭炮烟花,一堆小朋友围着在挑。
春节这天的菜市人山山海,买鱼都排了两三米,赵如菲排队买鱼,让俞汀去买其他调料和蔬菜。
俞汀买完东西,赵如菲还在排队,他看了一眼小朋友围着的地方,脚转了方向去买了一包烟火棒。
赵如菲不会因为烟火棒说他,他还是藏起来了。
本能的,赵如菲提着鱼过来找他时,他本能地藏进了怀里。
他心虚,却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他抽出两根烟火棒,摸出一盒火柴,点燃烟火棒的引纸。
引纸燃了两秒,或是三秒,两根烟火棒“呲呲”两声,先后喷出了金色的烟火。
俞汀还是蹲着,他静静望着两根烟火棒燃烧、绚烂,最后湮灭。
一包烟火棒二十根,他每次都是点燃两根,烟火棒亮了十次,也熄灭了十次,空气里的火药味都很浓烈了。
俞汀又发了一阵呆,火药味都散没了,他才慢吞吞回屋了。
*
假期结束很快,除了春节那条彩信,俞汀再没收到过陆绝的消息。
开学第一天,俞汀第一个到校,抽了一本数学题刷着,每当教室门口有了脚步声,他都会抬头看一看。
直到上课铃响,杨舒云上了讲台,陆绝都还没出现。
俞汀握紧笔身,他忽地涌上了不好的预感,手上无意识用力,笔尖在草稿纸上一拉,划破了一块纸。
同一时间,杨舒云在讲台说:“上学期考试成绩出来了,年级第一第二还是在我们班,俞汀和陆绝。”
同学们纷纷回头看最后一排,很快有人问:“陆绝没来啊?”
杨舒云说:“他转学了。”
全班哗然。
丁斯南马上回头问俞汀,“汀神!陆绝怎么又转学了?”
他满脸开心。
上学期期末考他是班级第三,陆绝转学了,那他就是班级第二,可以和俞汀同桌了!
俞汀沉默两秒,摇头又低头算题了。
他不知道陆绝为什么转学,也不知道,陆绝已经转学了。
下课付狄扬也跑来找俞汀,问了相似的问题,俞汀停了笔,平静回——
“不知道。”
一天课结束,和往常没不同,俞汀算着题,等同学都走了,他才收拾书包回家。
关灯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陆绝的座位,就在今天晚自习,桌面已经堆满了丁斯南的书。
陆绝来得悄无声息,也同样悄无声息离开了。
就好像从没出现过。
“啪。”
俞汀摁了开关,教室缓缓陷入了黑暗。
离晚自习下课快半小时了,只有住校生的宿舍楼还亮着,路上只剩下俞汀。
他安静地出了学校,走了几步,身后一阵小跑声,有人喊他,“俞汀。”
俞汀停住回头,路灯照着,一名年轻男人跑了过来。
光不算太清晰,俞汀还是认出了男人。
男人去过他家花圃,许陵。
俞汀心跳加快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差点撞上了许陵。
“您好。”俞汀先打了招呼。
许陵看出俞汀认出了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你总那么晚出来吗?”
“偶尔。”俞汀直视着许陵的目光,开门见山,“陆绝出什么事了吗?”
许陵自认他气场不弱,加上他在陆山京身边工作五年,大部分成年人,包括陵江二中的校长,面对他都是谨慎小心。
这位未成年的俞汀同学,反而不卑不亢。
许陵对俞汀的好印象又加几分,他微笑说:“找个方便的地方聊吧,不用担心,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去。”
俞汀带许陵去了一家咖啡店。
离二中不远,装修不是特别高档,但也是不错的谈话好地方,私密性不错。
咖啡店里只两三桌人,俞汀和许陵坐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
俞汀要了一杯水,许陵点了一杯咖啡和两块蛋糕。
蛋糕送来,许陵推了一块给俞汀,“高中生用脑多,多吃甜食能补充能量。”
“谢谢。”俞汀没拒绝,只是他也没动蛋糕,再次切入正题,“您能告诉我陆绝现在还好吗?”
许陵回:“除去不自由以外,其他很好。”
俞汀眉心微微揪了一下,又很快收起了情绪,他问:“您找我什么事?”
俞汀没碰蛋糕,许陵微叹一声,“看来我不先说清楚,你是没胃口吃蛋糕了。”
许陵看了一眼蛋糕,还是先放下了叉子,带着些许疑惑,回答了俞汀。
“陆绝要我转告你,别住校。”
俞汀,“……就这样?”
许陵笑着点头。“就这样。”他拿过叉子舀了点蛋糕,吃了一口默默放下了,连喝几口咖啡才说,“其他我能告诉你的,我知道的,就是一个多月前出了一点小意外,陆绝目前不能联系任何人,也不能来陵江。”
许陵摸出一张卡片递给俞汀,“这是我的邮箱,现在陆绝在用。你可以试试发邮件联系他。”
蛋糕的甜腻味许陵实在受不了,他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俞汀接过卡片扫了一眼,放进了口袋。
事情确认完了,俞汀在许陵佩服的目光里淡定解决了整块蛋糕。
送俞汀到家,俞汀准备关车门的时候,许陵还是多了一句嘴。
“这段时间,陆绝逃跑过36次。”
他轻轻咋了一下舌,似是在自言自语,“你们放假那晚,他被抓回去的时候,还跳了飞机。”
许陵开车走了,俞汀原地站了很久,才转身回家。
他按部就班地看书刷题,洗澡上床。
关了灯,他触亮了手机屏幕,申请了一个邮箱。
在收件人输入邮箱,他写了一句话。
【不住校,3月1号搬。】
发送出去,几秒后他又发出去一封。
【再跳飞机,下次见面揍你。】
没打算收到回复,俞汀平静收了手机,刚放到床边柜,手机“嗡”地狂震了两下。
俞汀马上抓回手机。
来了两封新邮件。
【我想你】
【我好想你】
俞汀刚要回邮件,又一封邮件进来了。
【乐乐,你有想我吗?】
第46章 046
【046】
【想过一秒就算】
紧接着又弹出一封。
俞汀望着屏幕。
不是一秒,是很多个一秒。
只是他还分不清,这个很多个一秒的【想】,是不是陆绝的【想】。
但能让他思考的时间太短暂了,也许下一秒,陆绝就不能看他的邮件。
他迅速回了一个字。
【有。】
无论是哪种想念,这段时间,他的确每天都在想陆绝。
手机不再进新邮件了。
俞汀握着手机等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机躺回了被子里。
这次他入睡很快,次日醒来,天微微亮,立了春,气温还是零度左右徘徊,窗户有雾气,不知是不是还在下雪。
俞汀点开手机,没有新邮件。
赵如菲难得还在睡,俞汀到厨房热了几只菜包子,煮了一碗鸡蛋面,正要吃,他突然想到什么,拍了鸡蛋面和菜包子,发了陆绝的邮箱。
【今天早餐。】
直到晚上,俞汀才收到了新邮件。
一共三张图片。
陆绝今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种类很丰富,都是俞汀没见过的菜色,摆放菜品的餐桌也有很大,却只摆有一副碗筷。
陆绝还附了一段文字。
【难吃,想吃你带我去的那家海鲜炒面。】
俞汀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周围是几个二中的学生,兴致勃勃聊着班里的八卦。
他拉着吊环,单手回了陆绝一封邮件。
【下次来再带你去。】
隔天陆绝也没回复。
俞汀还是拍了他的晚餐——一盘海鲜炒面,还有早上,偶然在上学路上看见的一朵小花。
一朵不知名小野花,野草都还没拔绿色,它独自盛开了两小片蓝紫花瓣,在还很凉的早风里成了一抹亮色。
俞汀停住拍下了它。
一朵小野花,一盘海鲜炒面,俞汀在晚上九点发到了陆绝的邮箱。
邮箱却始终没有新邮件进来,但俞汀新养成了一个习惯,他爱拍照了,每天都会拍上一张照片——
一张算出大题的演算纸。
一份校门口的小吃。
一颗停在篮球场的篮球。
一辆深夜驶过的公交车。
也每天定时在晚上九点,准时发到陆绝的邮箱。
有时也会简单提几句白天做了什么。
3月1号,俞汀早上先把行李袋提到了陆绝的房子里。
他没进屋,搁行李袋在玄关就去上学了。
下晚自习回来,开了灯,俞汀才注意到屋内积了一厚层灰。
陆绝被关着,没能按时付费,家政阿姨有两个多月没来了。
好在鞋柜有门,拖鞋能穿。
俞汀换上拖鞋,去厨房拿了围裙,就开始大扫除了。
清理到快半夜,只剩冰箱没清理了。
俞汀打开冰箱,浓郁的腐烂味直冲进鼻。
两个多月前的新鲜食材水果,全都有了异味。
俞汀拿来一只大塑料袋,除了几瓶纯净水,其他全不能食用了,还有两板无菌鸡蛋。
俞汀取出两板鸡蛋,刚要扔塑料袋,一张纸片从板壳的夹缝里飘到了地上。
放下鸡蛋,俞汀蹲下捡起了纸片。
写满了英文。
俞汀扫了几眼,就翻译出来了。
是做糯米糍的食谱。
应该是陆园厨师手写的。
俞汀想到陆绝做得很丑,味道却还不错的草莓糯米糍,嘴角微微扬了一下。
他掏出手机,正要拍下这张食谱,新邮件进来了。
【你去打篮球了?】
【和盛星辰?QAQ】
俞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盛星辰是谁,他就蹲在一大袋垃圾旁边,迅速敲字。
【没有,前天下课路过篮球场,随手拍的。】
陆绝秒回:【那么晚还不睡】
俞汀敲着字,又立即进来一封邮件,【现在家了吗?屋里太久没人打扫肯定乱糟糟的。】
【还行,有点灰,打扫干净了。】俞汀拍下糯米糍的食谱一起发过去,【还发现了你的食谱。】
【我现在厨艺精进了,下次再给你做。】
俞汀刚看完,又一封进来,【不能碰电脑了】
甚至标点符号都没来得及打,俞汀知道陆绝已经看不到了,他还是回了一个字。
【嗯。】
*
陵江几乎没有春天,才过完冬,没几天就进入了夏天。
六月初已经热得冒汗,周末赵如菲要送一批无尽夏,俞汀早早就到花圃帮忙了。
无尽夏刚开,已经有大碗的碗口那么大朵了,装了满满一皮卡车,赵如菲去送货了,留俞汀守花圃。
皮卡车越驶越远,看不见了,俞汀才回了花圃。
他还有几个月满18,他准备不等高考结束,这个假期就报驾校。
多年跟着赵如菲送货,他早会开车了,周末去刷学时就行,早拿到驾照,他就能早点开车送货。
满花圃都堆着绣球花,天热晒得花瓣都要焦掉一样,俞汀拎着水管来来回回浇了快两个小时,花田里的绣球花都吃饱水了,他才去了玻璃花房。
花房里意外的不热。
房顶挂着的绣球花今年爆开了,绿油油的叶子比A4纸还大片,层层叠叠的大绿叶子遮住了玻璃顶上的阳光,地上的无尽夏也开得茂密,最矮的花都到俞汀腰部。
隔出供行走的小道早被大簇大簇的无尽夏淹没,开得最厉害的几丛无尽夏,和藤蔓爬墙一样,花房有两面墙的玻璃全爬满了纯蓝,或是蓝到发紫的大花朵,有的有锅口那么大。
刚进门,凉丝丝的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味。
绣球花本没有香味,多了却也有了花香。
踏入花,仿佛就入了一片深绿、浅绿,又蓝色的花海,来过无数次,俞汀对每一块地都了如指掌,他没有迷失,准确穿梭在每一条走道里,仔仔细细挑着花。
他答应过陆绝,上学期的期末排名能稳住,就送陆绝十盆无尽夏。
陆绝保持住了,他欠陆绝十盆无尽夏。
在花房里挑了很久,俞汀才离开了花房。
他抱着一盆满是花苞的无尽夏,放地上了,才看到张敏华来了。
张敏华擦着汗,说:“你在花房啊!我刚去找过,没看见你啊!”
俞汀笑,“花太高了。”他问,“您找我妈吗?她送货去了,快回来了,房里有风扇,您进去吹着等等。”
张敏华摆手,“没事,我路过来找你妈聊聊。”
她明显不高兴,“我没工作了,闲得慌。陆家少爷病养好走了,园子里要不了那么多人,裁走了一大批人。”
“那么高的工资,真舍不得。”张敏华发着牢骚,“这陆家少爷怎么不再多病会儿!”
俞汀没接话,张敏华也意识到盼人生病挺没品的,她尬笑两声转了话,“你妈的病彻底好了吧,大半年没毛病了,不会再有事吧?”
俞汀说:“医生说治愈不了,目前是没事。”
张敏华叹气,也是,是癌呢,还在身上动了那么大刀子的手术,她还要说话,车喇叭响了一声,赵如菲回来了。
张敏华马上跑上前,赵如菲停稳车,两人就进屋聊私密话了。
周日晚还要回校晚自习,吃过晚饭,俞汀没让赵如菲送,打车带着十盆无尽夏回了小区。
阳台原本的两盆无尽夏开得还不错,加上俞汀新带来的十盆,整片阳台全鲜活了,一大片蓝幽幽的花,很是生机勃勃、赏心悦目。
俞汀站着,弯腰,蹲下,拍了一堆照片,挑选了两张,发到了陆绝的邮箱。
【欠你的十盆无尽夏。】
陆绝还是没回。
这几个月,俞汀每天都按时给陆绝发着生活里的点滴,陆绝回复的频率不高,偶尔找到机会了,两人能聊上六七封邮件。
距离上次陆绝回他邮件,俞汀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
16,16天。
也到了转房租的时间,俞汀又登录微信。
他和陆绝的聊天记录从一月开始,只有三条转账记录。
又转了六月房租,有四条转账记录了。
俞汀轻轻吐了一口气,捏着手机起身,趴在阳台吹风。
白天气温高,小朋友晚上才出来玩,楼下有两小孩在快乐地疯跑,好一会儿才不见了。
俞汀收回目光,抬头看夜空。
满天繁星,月亮也比较圆了,俞汀静静看了很久,嘴里燥得发干,他去了厨房。
打开冷冻室,里面装了一箱盐水冰棒。
全是同一个牌子,俞汀蹲在冰箱前面,挑了一会儿才拿了一根。
他继续蹲着,撕开包装纸慢慢咬着甜甜的冰块。
他吃冰棒的速度提高了。
以前一根冰棒21口,现在只需要16口。
吃完了冰棒,俞汀站起身关上冰箱门,将剩下的冰棍儿裹进包装纸,卷整齐了正要扔垃圾桶,俞汀的手指顿住了。
过长的眼睫毛缓慢地眨了几下。
他分清了。
他的【想】,和陆绝是一样的。
*
接下来的几天,还是没新邮件。
俞汀照常每天给陆绝发一封日常邮件,然后定时和赵如菲打一通视频电话。
周四晚上,还在第三节晚自习,窗外突然电闪雷鸣,一场又急又暴的大雨轰然而至。
教室里的灯管还晃了几次,黑了一秒才稳定亮着。
教室里有些许骚动,丁斯南停住笔,侧头找俞汀小声说话。
“那么大雨,你晚上别回了吧,去我宿舍睡,有一张空床!”
他不知道俞汀住学校对面。
“不用。”听着雷雨声,俞汀莫名有点焦躁,他草草算着题,铃声刚响,他迅速收好书包跑了出去。
还在楼道,他就拨了赵如菲的视频电话。
他心口突突跳着。
早上赵如菲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说在去医院复查的路上。
视频通了,久久没接,直到自动挂断。
眼皮跳动越来越厉害,俞汀拨赵如菲号码时手开始抖了。
电话也能打通,只依旧无人接听,教学楼外狂风暴雨,俞汀有伞,他匆匆撑开,伞开一半已经拨了张敏华的手机号冲进雨里。
“没在一起。”张敏华背景音非常热闹,“我今天回娘家聚餐,没跟你妈联系,出什么事了?”
“没事,不打扰您了。”俞汀挂电话跑出学校,他头发,额头,脸早被雨水淋湿透了,在路边快速招手叫车。
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辆空车,回家路上俞汀脑袋是空的,快到了,远远瞥见家里没亮灯,出租车还没停稳,他就扔了一把钱给司机跳了车。
司机吓一大跳,“还没停好找死啊你!现在的年轻人胆真肥!”
司机骂骂咧咧开车走了。
俞汀浑身湿透跑到门口,他浑身都在发抖,掏了几次钥匙才掏出来。
进屋他忘了开灯,直接往里跑,“妈——”
轰隆!
窗外一声巨雷,闪电一晃而过,屋内短暂地亮了两秒。
卧倒在卫生间门口的身影,也再次融进了黑暗里。
俞汀声音彻底消失了。
第47章 047
【047】
俞汀大脑一瞬间空白了,却也只是一秒,他便强自冷静,在黑暗里找到赵如菲单膝跪地。
屋外雷声隆隆,声音近在咫尺,震得玻璃窗户跟着在颤动。
俞汀弯身贴近,探着赵如菲鼻息。
没有。
他又轻轻触碰赵如菲的脸颊。
冰凉,在闷热的夏夜格格不入。
肌肉也开始僵硬了。
俞汀肌肉也跟着僵硬了,他几近机械地摸出手机,屏幕触亮那一秒,幽幽的手机光照亮了赵如菲的脸。
她双眼紧闭,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似乎只是睡熟了,只是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凉得可怕。
俞汀无意识拨了120,接线员声线在暴雨里断断续续,“你好120……”
手机从手心跌落,重重砸在水泥地面,接线员的声音很快随着熄灭的屏幕消失了。
除了泼天雷雨声,屋内再无其他声音了,俞汀双膝跪着了,他垂着眼,静静看着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脸庞,许久双手无声地穿过赵如菲后背,用力抱紧着,将头深深埋进了赵如菲怀里。
他才知道,原来人的皮肤还会那么凉。
比任何一个冬天都更要冰冷。
他没闭眼,也没哭,视野早已漆黑一团,圈住赵如菲的双手一寸一寸地收紧,他低声唤道:“妈?”
没有回应,他仍执拗地一遍一遍,低声、彷徨无措地继续。
“妈、妈,妈妈……”
雷雨声持续到次日早上,抱着的人僵到发硬了,俞汀也发不出声音了,他缓缓抬头,模糊、逐渐上扬的视野里,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台那盆无尽夏,细细碎碎地落在赵如菲脸颊。
她还是紧闭双眼,脸比平时肿胀了,嘴唇又乌又青。
前几天视频,赵如菲还在念俞汀买的那支口红,她拆了只用过一次,总舍不得用,“那么丁点儿东西一百多块,卖几十盆花才赚回来呢,得省着用。”
俞汀忽然恢复了力气,他拦腰抱着赵如菲回了她房间。
衣柜最深处挂着一条法式长裙,那是赵如菲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当年俞汀父亲跑船路过法国,花掉身上所有钱给赵如菲带回来的。
以前赵如菲爱穿各种裙子,后来家中巨变,她卖掉了其他裙子,只留下了一条,也再没有穿过。
俞汀取出那条长裙。
深蓝色,大海似的蓝。
给赵如菲擦干净全身后,俞汀帮她换上了长裙,像赵如菲幼时帮他梳头洗漱那样,他将赵如菲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梳得很漂亮,学着给她化了妆。
那支没舍得用的口红,俞汀涂了很多次才涂好。
他的手太抖了。
一切做好,他才出去捡起手机,第一通电话联系杨舒云,请了到周五的假。
第二个电话,他通知了张敏华。
半小时不到张敏华就来了,进赵如菲的卧室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爆发出了哭声。
俞汀站在门口,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次日凌晨三点去的殡仪馆。
没有亲人,车是平日送花的皮卡车,开车的人是张敏华的老公,没让小敏敏来,三人一路安静着到了殡仪馆。
到殡仪馆也不到四点,焚烧炉附近有一片供烧纸的空地,此刻已经有两三家人了。
天色微微发灰,还很黑,焚烧炉区域的照明灯也很暗,只有烧纸的红光很亮。
从赵如菲离开,俞汀始终很冷静,只在赵如菲要被推进焚烧炉那刻,他突然冲上前,吓了工作人员一大跳。
工作人员有点不高兴,瞥到俞汀的脸色,他的话又咽进肚,往旁边让了两步。
“看快点啊,后面还排着队呢。”
五点的风有点大,赵如菲的头发被吹乱了几缕,俞汀仔仔细细理顺了,弯身最后抱了一次赵如菲。
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妈,再见。”
一小时后,工作人员给了俞汀一只盒子,不小,也不大,挪动时候还能听到轻微的动静,那是没烧干净的骨头。
张敏华哭得都没力气了,是她丈夫扶着她,三人又原路返回,这次张敏华的丈夫打破了沉默。
他问俞汀,“想好埋哪儿了吗?”
俞汀说:“没有,过两天决定了告诉您。”
车内又恢复了寂静。
回到俞汀家里,张敏华和她丈夫没再进去了,她现在看见任何和赵如菲有关的东西都会哭。
“汀仔你……”张敏华想安慰俞汀几句,刚开口又泣不成声了,赶紧别过脸说,“有事马上联系我,记住了吗?”
俞汀点头。
张敏华和她丈夫才离开了。
上了车,张敏华老公不免唏嘘,“他们母子俩太可怜了,眼瞅着快熬出头,要过上好日子了,这出其不意就天人两隔了。”
张敏华没出声,她老公又说:“俞汀也太懂事了,出事到现在一滴泪没流,特别冷静,哎,以后他一个孩子怎么过啊。”
张敏华哭得更难受了,到家更是哭得停不住,吃饭也没胃口,晚上她想到俞汀了,才匆匆洗了把脸,装上两大盒热饭菜,喊上她老公赶去俞汀家送饭了。
两人七点到的,俞汀家没开灯,乌漆嘛黑一片,敲了几次门也没反应。
“出去了?”张敏华丈夫纳闷嘀咕
张敏华摇头,鼻头一酸又要哭了,“院门没锁,他还在屋里。”
她拉着她丈夫走了,“出这么大事,他需要时间独处,别打扰他了,明天再来。”
“他滴水未进——”她丈夫还是担心,转念一想,俞汀到底是大男生了,饿个一两天扛得住。
他叹着气,没反驳了。
然而第二日夫妻俩又来送饭,再敲门还是没回应,张敏华急了,几脚踹了门进屋,屋内空旷安静,根本没人。
“人呢!”张敏华急得不行,马上赶去了二中。
她只知道俞汀是高二的学生,在门卫处说了俞汀名字,门卫马上认出来了。
“成绩最好那男生是不?”门卫领着张敏华往学校里走,“怪不得昨天今天没见他,这是出什么事了?”
张敏华含糊了两句,门卫领她到办公室就走了。
杨舒云不认识她,“您是?”
张敏华眼圈又红了,“我是俞汀的阿姨。”
办公室另一张桌子,男生听到俞汀的名字,好奇瞥来一眼。
“我有急事找您,出去说。”张敏华拉着杨舒云火急火燎走了。
男生马上和他班主任说:“老师我先走了!”
一溜烟儿跟了出去。
到消防间,男生贴着耳朵偷听,听了会儿他脸色都变了,转身边跑边掏手机打电话。
“蹊哥出大事了!俞汀他妈妈死了……”
*
同一时间,陆绝找到机会碰到了电脑。
他飞速登陆邮箱,看到一连几页的俞汀未读来信,他笑了一下,从最早一封依次点开。
点开最新一封,陆绝又退出确认收件箱。
确是两天前。
唇角弧度瞬间紧绷,陆绝退出邮箱,这次他没有再从阳台翻走,直开书房门冲到一楼。
客厅有人,他完全不在意是谁,冲上去直接要手机,“手机给我!”
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陆山京的首席秘书,他叹气,“你就——”
余下的话在陆绝阴冷的目光里卡住了,陆绝一字一句,“手机给我。”
秘书掏出了手机。
“解锁。”
秘书不得不解了锁,同时他提醒陆绝,“陆先生要发现——”
手机被陆绝拿走,秘书发现陆绝压根儿没在听,索性闭嘴。
陆绝马上拨了俞汀的手机号。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
陆绝扔开手机拔腿就跑。
秘书没追,直到陆绝跑出别墅,他捡起手机,联系了陆山京。
“陆先生,陆绝又跑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说明情况,“这次情况不同,应该是俞汀那边出事了。”
过几秒陆山京回了,“新闻全处理干净了,由他去。”
秘书,“是。”
……
陆绝联系上了张敏华。
得知赵如菲死讯,站在39度高温太阳地里,陆绝浑身直冷得发颤。
赶不上飞机,他去车库开了车一路飙回了陵江。
到陵江快天黑了,陵江比京市更热,还闷得慌,柏油马路更是弥漫着难言的臭沥青味。
陆绝一路开到沙滩,车扔在路边,他拔足狂奔,不停歇到了俞汀的秘密基地。
海蚀洞内什么也没有,曾用水桶装着的一桶造船书,早在半年前被陆绝提到了小区。
陆绝又马不停蹄赶到他和俞汀的住处。
推开门,屋内一阵干净的皂角粉味,地板拖得发亮,沙发、茶几、餐桌,每一块地方都被俞汀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有阳台。
陆绝看着只在邮件里见过的无尽夏,比俞汀拍照的时候开得更好了,有几簇快盆口那么大了。
俞汀把它们养得非常好。
只是养它们的人,不见了。
陆绝没进屋,他攥紧门把手,在脑海里挨个分析着俞汀可能去的地方。
他们的家,秘密基地都没有,俞汀还会去哪儿?
“学校两天没去了。”张敏华的话闪过,“家里翻遍了不见人,花圃我们也去过,大门锁着,他也没在。”
花圃……
陆绝反手拉上门,又赶去了花圃。
入夜一阵凉风吹来,闷热的天气转瞬凉了。
远处乌云密布,已经在下雨了。
陆绝直接从上锁的铁门翻进花圃。
花田里的无尽夏没有阳台的无尽夏那么好运,两日暴晒没有按时喝水,花瓣都蜷缩着恹恹的。
陆绝一块花田一块花田找着,到了玻璃花房,他往里看,蓝幽幽、绿油油一大片绣球花海,他正要换地方,忽而瞥到花房玻璃门有一条缝。
门开着。
心脏轰然一跳,陆绝快步上前推开了玻璃门。
他冲进无尽花海,花房比外面黑,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一路往里走,不知撞到了多少花盆,他闻到了,俞汀的气味,俞汀就躲在这里!
轰隆!
雷声同时在头顶爆开,闪电闪亮天地,也照亮了玻璃花房。
就在这一瞬间,陆绝看到了前方一闪而过的黑发顺毛头顶。
陆绝噤声了。
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花与叶片,小心翼翼地走近。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俞汀。
少年安静坐在地上,怀抱着骨灰盒,一齐深埋进他膝盖里。
一米八的个头,此时小小一团。
陆绝每块皮肤都生疼,他无数次被按着电疗,扎针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疼过。
他无声上前,蹲在俞汀面前,嗓音沙哑得厉害,“乐乐,我回来了。”
就在这时,密急的雨点从天而落砸着玻璃花房,四面八方都像是有重物在砸玻璃一样。
俞汀缓缓抬头,太久陷在黑暗里,他没用太长的时间就看清了昏暗里的那张脸。
干涸的眼睛忽然就模糊了。
一滴泪从俞汀左眼,嘀嗒砸到了骨灰盒上。
第48章 048
【048】
几乎是同时,陆绝倾身用力抱住了俞汀,俞汀的脸紧紧贴在了陆绝的胸口。
暴雨声轰隆不绝,陆绝的声音跟着跳动的心脏,却清晰传进了他耳朵。
“哭吧,雨很大,我听不见。”
压抑着的眼泪汹涌着冲了出来,俞汀再次紧紧抱住骨灰盒,他无声大哭了。
这几天他只是一具忙碌的躯壳,他不让自己有任何时间去思考。
但人总会停下来。
夜晚来临,他第一次发现家里原来是那么空旷,他喊出的每一声“妈”,永远不再会有回应了。
他告诉过陆绝,父亲海难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懂死亡离别的意义,后来是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那只蓝色小鱼也死了,他就明白死亡的意义。
其实他不懂。
前夜探不到赵如菲的呼吸了,他才真正懂了。
死亡是不再会有温度的皮肤,是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
死亡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俞汀疼得厉害,却不知道哪里在疼。
等他回神,他已经离开家,抱着骨灰盒躲进了无尽夏的海里。
陆绝的前胸全湿透了,他双手更加用力抱紧俞汀,试图温暖怀中毫无生气的少年。
眼泪夺眶而出,他想压住,却无法控制,成片的泪水掉进俞汀的头发、脖子,滑进他的衣领。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在小小的花房里,用力地拥抱,无声地哭泣。
花房外,李成蹊全身都被浇湿透了,他眼睛被暴雨砸着,几乎快睁不开了,也没有丝毫光亮,他还是清楚看见了俞汀被陆绝抱得很紧。
俞汀没拒绝。
密急的雨砸头上也疼得厉害,李成蹊却感受不到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花房里还没分开的身影,转身走了。
他翻过花圃的栅栏,随便走了一个方向。
上次找俞汀告白后,他没有再出国,找了个酒店住着,那些国外旅游照,全是以前拍的。
他有很强烈的预感,他会失去俞汀。
他怕,他很害怕。
这一天却还是来了。
热泪混着雨水钻进李成蹊嘴里,苦涩到发咸。
他猛然停住,回头看向远处,暴雨倾盆,漆黑着完全看不清楚,他发疯了一样冲着花圃方向大喊——
“俞汀,我不会放弃,永远不会放弃,我爱你!我爱你!”
……
哭到眼泪都快流干了一样,俞汀突然抬了头,他眼睫上还挂满了泪水,抬手按下陆绝的头,另一只手就去扒陆绝的衣领。
他动作又急又凶,陆绝开始不知道俞汀要做什么,乖顺任他动作,直到那冰透的指尖在后背摸索,陆绝心脏便如同灌入膨胀剂般,涨得他胸口又满又堵。
他下巴轻轻去触碰着俞汀额头,低低、沙沙地说:“放心,我没被打。”
俞汀没头苍蝇的摸索才停了。
他手还停在陆绝后背,他现在很迟钝,不知道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眼泪还在不受控地从眼角溢出,忽然陆绝稍微松开了他一些,托起他脸,一只手很轻地擦着他眼角。
“乐乐,我不会走。”
俞汀下巴微微仰着,模糊的视野里,陆绝双眼红肿,望着他保证。
“今天开始,我保证会好好吃饭,好好运动,每年定期做两次体检,我会活得比你长,不会再留你独自一人。”
俞汀怔怔望着陆绝,似乎一秒,又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陆绝,我想回家。”
*
到家是半夜了,雨还在下着,俞汀擦了几遍骨灰盒,放到赵如菲房间的桌上,才出来问陆绝。
“吃过饭了吗?”
灯光下俞汀消瘦的样子一览无遗,几个月不见,俞汀整个瘦了两圈,他现在的脸小得惊人,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却又大又红肿,自眼眶里突兀地凸了出来。
陆绝攥紧手,强制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你给我煮碗面?”
俞汀去厨房了。
陆绝马上跟过去,他没进去,看着俞汀机械地拿锅烧水,下面条,还煮了两只荷包蛋。
知道陆绝守着他,俞汀也没回头,他望着蓝幽幽的火苗问:“要吃葱吗?”
“要。”
俞汀去菜地拔了一把小葱,他没打伞,衣服湿了一小片,他毫不在意,认认真真冲洗着葱,又仔仔细细切好,只撒在了一只碗里。
端到饭桌,没葱那碗搁到了陆绝面前,俞汀垂着眼坐下,安静搅着面条。
其实陆绝不爱吃葱,有葱的食物,陆绝从不碰,唯一次碰的,是他上次煮的鸡蛋面。
拌好面,他提醒陆绝,“面要坨了。”
“我马上吃。”陆绝目光没有离开俞汀,他转着筷子随意搅了两下,夹了一柱塞进嘴里。
他吃不出味道,吃着面瞄着俞汀。
忽然俞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妈走了?”
陆绝吞下面条,“看到你发的邮件停在两天前,我联系了张敏华,她告诉我的。”
俞汀眼睫毛费劲地眨了两下,才抬眼看对面,“你逃出来,你爸生气怎么办?”
陆绝说:“现在还没来抓我,说明没事了。”他深深望着俞汀,“别操心我了,菲姨……后事你决定好了吗?”
俞汀又低头吃面,“我现在想。”
只是过了很久,他碗里的面都没见少,陆绝深吸口气,索性放下筷子,过去拉起俞汀,“去洗澡,洗完睡觉。任何事都明天再想。”
俞汀没反抗,跟着陆绝到了卫生间。
陆绝望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直接打开了花洒,转身出去了,“我去拿换洗衣服。”
扬手带上了门。
怕出意外,陆绝还是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洗澡声,他才跑去俞汀房间。
俞汀房间就一只小衣柜,他也只有几套衣服,几乎全带到了陆绝的住处,陆绝只翻到了一条内裤,一件白T恤,没找到能换的外裤。
陆绝回到卫生间门口,听到俞汀还在洗澡,他无声吐了口气,到底没问他,无声去了赵如菲房间。
赵如菲房间的衣柜大了不少,陆绝推开柜门,衣服同样少得一目了然,几床棉被叠整齐堆在最下方,旁边有一叠折好的衣服,他蹲下找了找,还真翻到了一条旧校服裤子。
应该是俞汀初中校服。
陆绝抽出校服,他拿着起身,一样东西从校裤口袋滑出,掉到了他脚边。
陆绝弯身捡起,是一只常见的信封,封面写着三个字——
乐乐收。
知道俞汀小名的,只有赵如菲和他。
是赵如菲写给俞汀的信。
陆绝马上翻到背面,还用胶水封着,没拆开过。
他拔脚便走,大步到了卫生间,水声停了,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俞汀从内开了门,伸出了手。
这只手戴着佛珠。
俞汀的手也瘦了,原来尺寸合适的佛珠现在显得有些松垮。
陆绝眼眸又红了几分,他强忍情绪,递过衣服。
门关上了,待门再打开,陆绝马上上前,“菲姨好像给你留了信。”
俞汀立即接了信,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动不动,盯着信封上赵如菲的字,良久才小心撕开封口,掏出里面的纸展开。
【我最爱的乐乐:
假如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妈妈的手术失败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对不起呀,妈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但我的乐乐那么勇敢,在别人扔烟头到我窗下的时候,都如此勇敢地站出来保护了妈妈,你那时候才六岁呀!
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吧,其实那天晚上我全看见了。正是乐乐勇敢地保护了我,我再也不恐惧了,曾经我以为你爸离开后,我会活不下去,但是你瞧,妈妈活下来了,还养大了你,这是妈妈最骄傲的事了!(笑)
所以我的乐乐会比妈妈更加的坚强勇敢,会好好活着,健康快乐地长大,造出一艘艘安全美丽的大船。
你会答应妈妈,我知道,我的乐乐总是那么听话。
最后妈妈有一个请求,活着的时候没能找到你爸,让我死后去找他吧,撒我的骨灰进大海,我会跟着大海,再次找到他。
停止悲伤了,我的宝贝,我和爸爸永远爱着你,我们依然在守护着你,只是在另一个世界(开心笑)
一直以你为荣的妈妈】
俞汀咬紧下唇,才没让哽咽溜出来。
下面还有一段,从墨水深浅,是最近才写的。
【最近身体又不太舒服了,医生从鬼门关给妈妈抢来了半年多的时间,能再多陪陪你,妈妈再没遗憾了。
而且知道有陆绝会陪着你,你不是孤单一人,妈妈也更放心了。
陆绝看你的眼神,和你爸当初看我一样,妈妈不会认错。
我悄悄查过,原来同性也会相爱,虽然比例少了点,那也只是比例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有人喜欢甜食,有人喜欢吃辣,如果你也同样喜欢陆绝,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目光,妈妈就算不在你身边,也在支持着你,你开心的事,就是全世界最正确的事,大胆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又一次最后了,愿我的乐乐,永远做自己,永远快乐健康。
爱乐乐的妈妈。
2011年,1月1日。】
是陆绝跑来放烟花那天。
俞汀眼前再次模糊了,眼泪快掉到信纸上,他赶快收起来,小心着叠回原样。
陆绝退后了几步,没看到信的内容,他也没询问信的内容,默默跟着俞汀进了俞汀房间。
俞汀走到书桌,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只铝皮老饭盒,打开盖子,小心地将信放进去,摩挲了两遍,他盖回盖子,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他回头,望向陆绝说:“明天我要出海。”
停顿一秒,他又说:“你陪我去。”
第49章 049
【049】
隔天,俞汀借了一艘老渔船。
张敏华的父亲是老渔民,一辈子在海上,也因为大海养活了一家子,老爷子今年七十多了,子女早不让他出海了,老爷子不开心同意了,所有工具都处理了,只那艘跟他一生的老渔船,他死活不给处理,时不时偷跑去渔船待一宿。
在以前困难的日子,老爷子每逢出海捕捞,必来接俞汀,笑眯眯说人手不够,要借俞汀去帮忙。
那时俞汀十岁出头,瘦得电线杆子一样,压根帮不上忙,不过是老爷子找个理由帮帮孤儿寡母,每次打渔回来,都会分俞汀一筐海鲜,碰上运气好,一筐海鲜能卖四五百块钱。
也是在那段时间,俞汀学会了开船。
后来老爷子更是常让俞汀一个人开船,他自己回床上补觉。
“你遗传你爸,天生属于大海,放心大胆开,翻不了。”
没人告诉老爷子赵如菲去世的事,他毫不怀疑借出了船。
张敏华一直闭嘴,等离开房间,老爷子听不见了,她马上说:“我也去,你们两小孩独自出海怎么行!”
她眼圈又泛红了,“而且我跟你妈好了一辈子,最后一次了,我必须得去送她。”
俞汀说:“您晕船。”
张敏华晕船特别严重,上船就吐,她摇头,“我吃晕船药。”
俞汀没再说,从口袋摸出一包晕船药,张敏华眼睛一酸差点又飙泪了。
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怎么命运待他那么不公平……
张敏华吃了晕船药,船刚离岸,她努力憋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大吐特吐,整张脸跟着白了。
俞汀耐心等她吐完,递过纸巾说:“张姨您回吧。”
他没给张敏华反驳的时间,继续说:“您的心意我妈早收到了,让您受难着去送她,她第一个不同意。”
张敏华也清楚她确实撑不住,她还在犹豫,陆绝也蹲下说:“您放心,我也会开游艇,还有游艇驾驶证。”
俞汀眼睫毛动了一下,张敏华注意力转到陆绝脸上,想想也差是,俞汀快满18岁,陆绝比他大几个月,那是成年了。
这时张敏华又哇一声往外吐,胃里没东西了,吐的全是酸水,她这才同意下船。
“别去太远。”张敏华叮嘱。
俞汀答应了,回到船上,他熟练操作船出海了。
那时主流是落叶归根,几乎是土葬,海葬是很少、几乎没人采用的下葬方式,海事部门在东边离岸一段距离的海洋划了一块专门海葬的区域,还奖励五百块钱。
俞汀望着前方,突然说:“你真有游艇驾驶证?”
旁边,陆绝抱着骨灰盒,“不信我来掌舵?”
“好。”俞汀真让开了。
陆绝却没动,“我开也行,有个条件。”
“可以。”俞汀直接同意了。
两人换了工作,俞汀抱骨灰盒,陆绝掌舵,陆绝的确会开船,且是熟手。
俞汀就问:“什么条件。”
陆绝挑眉,“现在才问会不会太迟了?”
“不会。”俞汀平静说,“我知道你不会为难我。”
陆绝心脏狂跳,他指腹用力摩挲着船舵,片刻才说:“回陆地了,跟我去一个地方。”
俞汀没再接话了,他抱紧骨灰盒,浅色的瞳底雾蒙蒙一片,无焦距地望着前方。
良久他呢喃,“得先去一个地方。”
陆绝听得很清楚,“去哪里?”
俞汀没回,到了海葬那片海域,陆绝停了船,俞汀悄悄用力搂紧骨灰盒,没有动。
陆绝没催促,他无声离开驾驶室,在外面等着,留给俞汀单独的告别时间。
俞汀没待太久,出来的时候眼眶有些微红,但没有哭过的痕迹。
陆绝抬手轻轻揉了一把俞汀的发顶,“天气很好,菲姨会喜欢的。”
今天天气确实好,天空和海面一样的湛蓝,万里无云,互对着像两大块光滑澄澈的镜面。
“我妈喜欢下雨。”俞汀嘴角很浅地翘起,“因为绣球花吃水,下雨绣球花开得好,她就能多卖点钱。”
陆绝也跟着弯唇,“那要不要换个下雨天?”
“不用。”俞汀低头,他手指眷念地抚摸着盒面,只是两三秒的时间,他翻开了盒盖。
没风,盒里的东西很俞汀脸色一样平稳安静。
俞汀又看了两三秒,抓了一小捧,展开手撒进了大海。
整个过程缓慢又宁静,俞汀和陆绝都没有再出声。
最后一捧骨灰撒进海里,俞汀手指在半空下意识做了一个抓的雏形,只他很快反应过来,收回了手,回头和陆绝说:“刚才没有回你,回到陆地,我得先去海事管理处一趟,要不了多长时间,来得及去你说的地方吗?”
陆绝说:“来得及。”他观察着俞汀神色,还算平静,但他还是先揽着俞汀肩膀离开栏杆,“去海事管理处做什么?”
“海葬奖励五百块。”俞汀攥住食指尖,“我得去拿。”
陆绝只知道赵如菲的遗书写她要海葬,现在得知海葬还奖励五百,他就明白了,寻找亡夫不假,但更多还是在生命的尽头,最后再给俞汀留下一笔钱。
五百块,五张轻飘飘的纸币,却比泰山还重。
俞汀将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也放进了铝皮饭盒,连着那封信锁到了抽屉深处。
陆绝去的地方似乎不远,两人还在家吃了一顿饭。
陆绝掌勺,做了两菜一汤。
半年不见,陆绝的厨艺翻天覆地,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
只是俞汀还是只吃了一碗饭,他从不浪费食物,陆绝怕他硬塞,生生清了盘。
一小时后,两人上了私人飞机。
“六个半小时左右。”陆绝说,“你可以先睡会儿。”
俞汀到底起了好奇心,陵江飞祖国最南,要不了六个半小时。
他心算着飞机时速,算出了两位数的地点,他不想浪费时间,就要问陆绝,扭头旁边座位上,陆绝裹紧一条薄毯,头靠椅背,朝他的方向歪着睡了。
脸色微微发青,两条眉毛也都不舒服地揪着。
俞汀到嘴的话改了,“你哪不——”
旁边那颗脑袋直接栽到了他肩上,陆绝还是睡很沉的模样。
下午两点,窗外阳光正烈,俞汀拉下了遮光板。
这架飞机挺宽,座位离得远,他们坐的双人座单独一排,遮光板一盖,他们这一方地方瞬间陷入昏暗。
累到了极点,昨夜也只睡了不安稳的几小时,俞汀困意袭来,他没推开陆绝,头还往陆绝的头顶靠了靠,也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俞汀睡安稳了。
他没做梦,睡得很沉,恍惚间听到有人叫他,七八次了,他才掀开眼皮。
视野里逐渐清晰淡淡的橘光,陆绝的声音离他右耳很近。
“乐乐,降落了。”
陆绝呼出的气息有清新的海盐味,俞汀迷瞪了一秒,立即坐直了,右耳热得厉害,他下意识去打开了遮光板。
当窗外闪过星星点点的霓虹,他又尴尬地捏了下手指头。
闷热应该调的是空调。
他仰头去调温度,视线冷不丁扫过一眼窗外,左手的指尖还没碰到出风口,他整个冻在了座位。
时间却很短,两秒不到,俞汀几乎是立刻扑到窗口,从那方小小的玻璃,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忙碌景象。
不再是地理书上狭窄的一条,这个东方的十字路口宽阔无比,黑夜里,无数条亮着灯的货船,生机勃勃着在来回穿梭。
飞机持续下降,成千上万的货船越来越清晰,俞汀深深地震撼了,他没眨眼,贴着窗口没有错过一只船。
无数船只来了,又驶过,蓬勃且盛大,忙碌又繁荣。
这幅景象就这么鲜活着,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俞汀胸腔剧烈跳动着,直至飞机掠过海峡的小小一角,他终于找回语言,回头问陆绝。
“你带我来的地方,是马六甲海峡。”
陆绝再次看到了俞汀眼里的光,他舌尖抵了一下后槽牙,尽量压住对那些货船的嫉妒情绪,开口说:“本来是为你生日准备的。”
俞汀的十八岁,他想送他一份特别的成人礼。
不过现在,他想要这份成人礼留住俞汀。
俞汀沉默了,他回头看了眼窗外,离马六甲海峡有段距离了,还能看见成千上万的灯火。
一闪一闪的,蓬勃到无法自拔。
他又回头,望着陆绝问:“担心我会承受不了做傻事?”
俞汀没想听答案,正要接着说,陆绝先回他了。
“怕。”
陆绝深深望着俞汀,“理智在说,你那么坚韧,任何事你都会扛住,撑下去。”
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俞汀,我其实是胆小鬼,还很自私,只要能留下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做,除非我死,否则永远不会放你走。”
瞬间安静了,甚至呼吸声都听不见。
陆绝指尖发着抖,正要开口,淡淡的皂角气息涌向了他。
俞汀倾身抱住了陆绝,“陆绝。”
他喊他。
陆绝止住了回抱俞汀的冲动,哑声回应,“我在。”
“你答应的事要做到。”俞汀闭上眼,“以后的每一天,你会好好吃饭,好好运动,以后的每一年,你会定期去做两次体检。”
他收紧了抱在陆绝后背的手,声音轻而坚定——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活得比我久,你都会好好地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下面两三章会甜了[爆哭]
第50章 050
【050】
飞机绕一圈返程,落地陵江是次日早上。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两人精神都不困,天刚亮,天空一片绚烂的红彩云带着橘,六点的风也不热,陆绝余光一直在俞汀脸上。
俞汀基本不会泄漏情绪,除了前日在花房的崩溃,他总是很冷静。
现在俞汀看着也很冷静。
拦到一辆出租车,陆绝上前先开车门,侧身让路,再回头问俞汀。
“去哪儿?”
俞汀说:“吃面。”
陆绝眼梢微动,随后上了车,听见俞汀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他听着耳熟,到了地方,隔着车窗看见了海鲜炒面店的招牌。
俞汀在邮件说过,等他回来会带他来吃海鲜炒面。
出租车停在炒面店门前,两人下车进了店。
还是上次的桌子,除了海鲜炒面,陆绝点了五六道小吃,俞汀就没点了。
等上菜的时间,俞汀安静烫着筷子和碗,他垂着眼,过长的眼睫毛在阳光底下颜色浅了许多,洋娃娃的假睫毛一样,还有几根野蛮生长,各自翘得天南地北。
片刻那几根长睫毛微微朝上眨了几下,俞汀抬眼,抽纸擦干筷尖和碗,搁到了陆绝面前。
陆绝看出俞汀还没有说话的意思,他马上找了话题,“吃完去哪里。”
俞汀说:“买地。”
他父亲出事那年,祖宅和几块地都卖掉换现金还债了,只留了他们住的房子,赵如菲的花圃是租的。
十几年前陵江地皮几乎是白菜价,房东唯一要求就是十年起租,前两年房地产突然火爆,花圃也满了十年,房东给了新合同,涨了租金,方式也改为一年一续。
“这个月底到期。”俞汀说,“那几天期末考,今天有空就提前去谈。”
陆绝问:“你要继续经营花圃?”
“花圃是我妈的事业,我知道她一直想买了那块地。”俞汀简单解释。
陆绝马上明白了,再过几个月俞汀18岁,到可以贷款的年龄了,他拿房子抵押贷一笔,加上赵如菲留下的现金,买花圃的地就差不多了。
这件事,或许在赵如菲出事那刻,俞汀遍做了决定。
俞汀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
可坚强的双生子就是苦难,他宁愿俞汀永远别学会坚强。
密密麻麻的心疼侵噬着陆绝每一块骨头,他目光深深,只望着俞汀,“我能帮上什么忙?”
俞汀却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来咯!招牌炒面!”这时老板端着海鲜炒面来了。
老板嗓门大,完全盖住了俞汀的声音,他正要重说一遍,陆绝回他了,“不走,我没落这学期的课程,高三应该还能坐你隔壁。”
陆绝挑眉,“你现在的同桌是丁斯南?”
炒面摆到面前,热腾腾的锅气香气瞬间冲到俞汀眼睫上,他动作停顿了,静止了两三秒,才拿过筷子,低头搅了几下面条,“嗯”了一声。
转了满满一筷子面条,俞汀塞进嘴里,慢慢嚼完了,他又抬眼看陆绝。
一下就撞进陆绝眼里,陆绝还没动筷子,漆黑的眼里有浅浅的笑意。
“乐乐,我们又要成同桌了,你没点表示?”
他眸光深邃,“比如——”停顿一瞬,“笑一笑,说一声欢迎我回来。”
俞汀似乎怔住了,直愣愣望着他。
陆绝微勾了下唇角,低头转面,说:“逗你玩呢,快吃——”
“谢谢你回来。”
旋转的面条停住,陆绝猛地抬头,俞汀目光还是望着他,随后那两弧轻薄的唇角上扬了很暖的弧度。
俞汀又认真说了一遍。
“谢谢你回来,陆绝。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
下午俞汀便和房东谈妥了价格,签订合同交了定金。
晚上他带上几行礼物拜访张家。
张敏华看见俞汀恢复了生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张敏华老公更是发挥毕生厨艺,做了一锅丰富的海鲜锅留俞汀吃饭。
俞汀没有拒绝,陪小敏敏玩了一会儿,等吃完饭,他说出了来意。
“张姨,您愿意接受我妈的花圃吗?”
张敏华早有此意,她失业那段时间一直在如菲花圃帮忙,两人已经商量过攒够钱,就合伙做大做强的事,只是赵如菲刚去世,她没心情,也没好意思找俞汀提,结果俞汀先提出来了。
她擦了擦眼睛,“当然愿意!我就一个要求,租金和折旧全按市场价!”
俞汀没反驳,只是说:“张姨你误会了,我不是转花圃,是找您合作,您不用出钱,继续经营花圃就行,利润您拿七成,分我三成就行。”
张敏华反应了好大一会儿,起初这不是她占大便宜了吗!细细一想,还真是不错的主意!
俞汀还在读书,学费生活费持续不断都需要钱,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是比拿着一笔钱坐吃山空强。
她找她老公商量了几句,就拍板了,“合作可以,但必须五五分!”
俞汀马上要了纸,手写了两份合同盖章。
张敏华隐隐觉得不太对劲,等俞汀走后,她拉过他老公说:“我还是觉得我占便宜了,我这一毛不拔,每天就料理料理花圃,拿三成都多了!”
张敏华老公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是这个理。
两夫妻顿时面面相觑。
俞汀开始是故意以退为进吧!
又同时“噗嗤”笑出来,感叹着——
“汀仔脑子就是好使!”
……
同一时间,脑子好使的俞汀被陆绝载回了小区。
是一辆摩托,下午陆绝去陆园取的。
盛夏的夜晚走街串巷,路上年轻人特别多,回头率特别高。
两人头发都被夜风吹得肆意飞扬,俞汀一路安静,到居民楼下,他下车才看向熟练停车的陆绝,问了一句,“你真不会骑单车?”
陆绝把钥匙的动作停了一秒,又快速拔出来,钥匙圈套在是食指上微微颤动,“不会。”
俞汀没再出声,先进了楼梯。
陆绝一看就急了,追上去说:“会,就一点点,没套路你……”
两人的说话声渐远,楼道的感应灯亮了。
不多会儿,201的灯也亮了,橘色暖光透出来,照着阳台的十二盆无尽夏花团锦簇,恣意蓬勃。
*
转眼假期来临,陵江也进入了最热的八月份,俞汀和陆绝白天几乎不出门。
高三提前开学,假期就二十天,俞汀在陆绝强制下,终于会睡几天懒觉了。
陆绝没再请家政保姆,每天他睡醒,陆绝就做好了午饭,吃过午饭,他通常是刷四小时的题,偶尔刷腻了,顺手出几套卷子给陆绝练习。
到晚上,吃了陆绝做的晚饭,外面也没那么热了,两人大部分时间会出门消食,没有目的地,随便挑一条路闲逛。
有时懒得出门,就在客厅铺一片凉席,搬来两个落地电风扇吹着,挑一盘游戏通宵。
就这样两人快逛完了陵江的大街小巷,高三悄然而至。
2011年,九月。
陆绝跟着杨舒云出现在高三三班时,丁斯南天都快塌了,他瞥了眼隔壁的俞汀,咬紧牙发誓。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现在他才是高三三班的第二名!俞汀同桌的名份,他绝不让人!
结果第一次月考,丁斯南眼含泪花慢吞吞收拾着书包,小声问俞汀:“汀神,你没私下给陆帅开小课吧?”
俞汀,“……”
他回以沉默。
陆绝挑眉,“动作麻溜。”
丁斯南一步三回头挪去了俞汀前排。
付狄扬这次发挥不错,轮到他了,见陆绝前桌还空着,呲着两大排白牙就来了。
落座他立刻回头找俞汀和陆绝说话,“汀神下下下周生日准备怎么庆祝?”
他是体育委员,见过俞汀的学生档案,10月25。
俞汀过生日的记忆还停在幼时,不是生活拮据赵如菲没钱给他过生日,相反到他生日,赵如菲总会挤出点钱给他买只小蛋糕,是他对过生日没兴趣。
俞汀继续刷题,“不过生日。”
付狄扬张大嘴,“我超爱过生日!特别好玩,而且是你成年生日哎,不过多遗憾!过吧汀神!我帮你筹备,你只用出钱!”
丁斯南也转头,“别啊,我们AA呗!”
付狄扬总算反应过来,俞汀家庭条件不好,他伸手要拍俞汀的肩,“嘿嘿,也是,没有让寿星掏钱的道理!我爸开的餐厅味道还不错,我做东请——”
他手离俞汀肩膀还有一段距离,就被拍开了。
陆绝收着手,淡淡说:“教导主任在看你。”
付狄扬秒看走廊,果不其然郑德荣贴着窗户紧盯着他。
“卧槽……神出鬼没啊老郑!”付狄扬赶紧转回去乖乖坐好,还不忘帮新同桌也扯回去,“嘿嘿,不用谢我学习委员,以后咱们是同桌了,互帮互助应该滴!”
丁斯南白他一眼,刷刷翻了一页书,继续做题了。
这一打岔,他们忘了俞汀快过生日的事,俞汀松了口气。
他是真不想过生日。
正要收回状态翻译一篇意大利文,熟悉的草稿纸推过来,写着一句话。
【乐乐,生日那天交给我安排行不行?】
还画了一只大眼睛眨巴着的陆绝QQ人。
不得不说陆绝画技确实好,把自己画得很萌很可爱,俞汀敛紧嘴角,好一会儿回复了一个字。
【行。】
嗡。
俞汀手机在桌肚子震了一下。
晚自习回到家,俞汀才想起来看了一眼手机。
是一个陌生号码。
【好久不见,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