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个“滚”字彻底捅破了天。
叶江临气得跳脚,脸上因愤怒生起薄红,“唐鹤原!认识这么久,本世子也算帮了你不少忙吧?你受伤,我跑上跑下给你熬药端药,你居然这么不近人情!”
“是不是周四那丫头刚才和你说了什么?唐鹤原,你别听她的,那丫头鬼精鬼精的,从小就和我不对付,她肯定是故意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见屋内没有回应,叶江临心里泛酸,阴阳怪气道:“唐鹤原,你该不会真的喜欢那丫头吧?”
等了片刻,屋里的人始终没有开口,像是默认,叶江临止不住地泛着酸水,心里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愤怒,他用力拍着门,大喊道:“唐鹤原!你给我把门打开,咱俩说清楚。说了不想成亲的,你凭什么撇开本世子?”
叶江临大怒,“你别想让本世子祝福你新婚之喜!”
屋内的人似是无法忍受,“哐当”一声开了门,气得苍白脸上额角青筋直跳,忍无可忍道:“闭嘴!”
叶江临先是一喜,旋即担忧道:“外面冷,你怎么出来了?你刚上完药,还是赶紧去躺着吧,若是伤口裂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唐鹤原捏了捏拳,眼睛狠狠一闭,睁眼的刹那,目光陡然一顿。
几步之外站着一对璧人。
男子玄衣裹身,衣上金龙翻飞,怒目圆睁,煌煌威严。
他撑着伞,伞下立着一名姑娘。
碧青色袄裙,发式简单,发间簪着一支白玉梅花簪,斗篷上的狐毛轻柔拂过侧脸,看起来娇柔又乖顺。
天空下着雪,寒风斜斜吹来,雪花落在她鼻尖,点点水光为她增添了脆弱之感,我见犹怜。
一双杏眼如含脉脉秋水,碎光溶在眸底,清透得仿佛水中月。
唐鹤原一时愣住了。
他记性一向不错,此刻还清清楚楚得记得险些昏迷之际,这位昭仪娘娘哭着祈求救他。
那样强烈的情绪,让他心神震荡,控制不住回神,望进一双凄苦绝望的泪眼。
她眼中的泪似乎滴在他心上,令他心脏一颤,一股酸楚之感从心头蔓延,逼得他几欲落泪。
站在姑娘身边的男人看过来,目光带着审视,唐鹤原敛眉。
疼痛令他脸色惨白,坚持行礼,“微臣见过陛下,昭仪娘娘。”
这话让喋喋不休的叶江临成功止了话音,扭头一看,眼睛瞪大了些许,立马道:“见过陛下,昭仪娘娘。”
察觉到云镜纱担忧的目光落在唐鹤原身上,孟桓启收回审视,眉头拧了一瞬,不动声色道:“爱卿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进去再说。”
唐鹤原起身,额上挂着一滴汗。
侍女要来扶他,叶江临抢先一步搀住他的手。
唐鹤原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拂开叶江临的手,借着侍女的力道站稳。
叶江临手僵在半空,委屈又茫然。
云镜纱和孟桓启走到近前,后者瞥他一眼。
这一眼轻描淡写又威厉冷冽,吓得叶江临猛地惊醒,悻悻然收手,耷拉着眉眼。
等孟桓启进了屋,唐鹤原这才在侍女的搀扶下跟进去。
叶江临委屈看他,默默跟在后头。
短短几步,唐鹤原已疼得满身是汗,云镜纱急忙让人把他扶到床上,“唐大人身上有伤,怎能如此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自己最该爱惜才是。”
她嗔怪的语气令唐鹤原一怔,而接收到云镜纱隐隐责怪眼神的叶江临更是暗暗瞪眼。
目光在两人身上转,酸涩又气闷。
云镜纱又问起唐鹤原的伤势,他一一答了,“都是皮肉伤,娘娘不必忧心。”
云镜纱目光睃巡,“唐大人身边只有一个侍女伺候?”
唐鹤原:“还有一名小厮,这会儿应当在守着药炉。”
云镜纱忖度着,“只两个人,难免照顾不当。陛下,
不如派人回京去请唐夫人,有母亲在,唐大人也能安心养伤。”
孟桓启没意见,“可。”
“多谢陛下和娘娘好意,但家母身子孱弱,恐受不住微臣受伤的刺激,侍女和小厮都是自幼在臣身边长大的,伺候得当,臣一向放心。”
叶江临也道:“是啊,伯母身子不好,不好奔波,娘娘放心,有我在,定能好好照顾唐鹤……唐大人。”
云镜纱抿唇。
她本想试探试探唐夫人,没想到她身子不好。
算了,猎场风波不断,还是别吓着老人家了。
等回了京城,唐鹤原养好伤,再想法子试探。
她笑道:“既如此,那便作罢。”
唐鹤原:“多谢娘娘体恤。”
见他神色实在不好,云镜纱虽挂心,但也不好多待,略略坐了片刻,便携孟桓启离开了。
两人走后,叶江临酸溜溜地说:“昭仪娘娘好像关心你。”
唐鹤原也感觉到了,抿了抿唇,靠在枕上闭着眼,“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叶江临死赖着不想走,唐鹤原精神不济,趴着昏昏欲睡。
过了片刻,陛下派人送了许多补品,除此之外,还有另外的官员前来慰问。
叶江临把人拦在院外,没让任何一个人打扰到唐鹤原休息。
送走最后一人,他忽然蹲下身子,两手托着腮,呆呆地注视着从空中飘扬而下的雪花,落了满头的雪而不自知。
苦恼地想,唐鹤原该不会真的喜欢上了周四那丫头吧?
他会不会把他赶出去?
不行!
叶江临猛地蹿起,神色坚定。
趁着唐鹤原受伤,他好好讨好讨好他,争取能再多住些时日。
他真的不想回去被祖父祖母逼着成亲。
……
回到宫中,见云镜纱眼里带着疲乏,孟桓启摸她柔顺长发,“累吗?朕让人摆膳,你吃完就去休息。”
今日情绪波动过大,云镜纱确实没什么精神,温顺点头,“好。”
孟桓启转头去吩咐。
尹寻春挨蹭过来,小声道:“娘娘,公子方才来过了。”
“景哥?”
云镜纱惊讶,“是听说我遇袭的消息来看望我的?”
芳音回话,“是呀,他见娘娘不在就离开了。”
云镜纱点头,“好,我知道了。寻春,明日。你去见见哥哥,告诉他我没事。”
尹寻春:“好。”
云镜纱转而看向丰熙,关心道:“受了伤怎么不去休息?”
丰熙语气平静,“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伤势不管大小,都得好好休养,否则小伤也得变成大伤。”
云镜纱语气颇不赞同。
丰熙顿了顿,“那奴婢明日再来。”
一晚上的时间足够她疗伤了。
云镜纱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又去叮嘱芳音给丰熙熬些滋补的汤。
丰熙等了片刻,没再等到云镜纱的问话。
她有些疑惑。
她会武一事,娘娘不问问吗?
丰熙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姑娘脸上。
肤色白净,神色宁和,眸底蕴着罕见的通透。
丰熙低下头,心中了然。
以娘娘的聪慧,或许早就猜到了她的来历,却不问她的来处,只看她的将来。
娘娘待她如此诚心,丰熙抿唇,有些愧疚。
当初娘娘让人在舒扬的酒里下东西,是她把这事告诉陛下的,导致陛下当夜失约娘娘。
若是娘娘知道了,应该会怪她吧。
丰熙心里纠结难捱,犹豫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娘娘。
正出着神,忽听一道温和疑惑的嗓音,“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云镜纱含笑看着她,“快去歇息吧。”
丰熙回神,轻轻点头。
还是不说了。
娘娘和陛下现在这么要好,若是说了影响了两人的感情,更是她的罪过。
行了礼,丰熙恭敬退下,回了自己的屋子。
伤口有些裂开,她坐在床边,脱下衣衫,露出染了血的白色纱布。
丰熙揭开纱布,白皙手臂上横贯着几道正在冒血的伤痕,她面无表情地拿着药撒在伤口上。
撒到一半,她眸色一厉,喝到:“谁?!”
一道身影从房梁上跳下,动作堪比灵猫,无声无息落地。
那是个蒙着面的青年,一张脸被面具挡住,只露出一双机灵的眼睛。
目光在丰熙身上扫过,他开口调侃,“这是在娘娘身边待久了许久没动手?怎么连只小老虎都搞定不了。”
他抱着手臂,啧啧有声,“小丰子,你不行了啊。”
丰熙冷冷睨他,上药的动作不停,“手虽然生了,但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
钟扬“切”声,白她一眼。
丰熙冷声质问:“方才你为何没出手?若非有唐大人挡住,娘娘很可能会受伤。”
钟扬噎了一下,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落下,认真自省,“我以为你能应付,那老虎扑上去时,唐大人已经挡在了娘娘身前。”
收到保护娘娘的任务后,钟扬一直认为这事没什么难度,难免有些疏忽。
丰熙冷嘲一声,“你再不改自大的毛病,什么时候栽了跟头,可没地儿哭去。”
钟扬苦笑,“已经栽了。”
他动了动肩膀,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哎哟”几声凑到丰熙跟前,“我被卫统领罚了三十鞭,可疼可疼了。小丰子,你赶紧给我上上药。”
丰熙冷着脸不理。
钟扬哭丧着脸,“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小丰子,你帮帮我吧。我保证,一定不会再让娘娘落入险境。”
丰熙冷了他许久,板着脸打断钟扬的喋喋不休,“脱衣裳。”
钟扬转忧为喜,脱下外衣。
……
用了晚膳,孟桓启端着安神汤朝云镜纱走去。
“喝完再睡。”
云镜纱拒绝不了,苦着脸喝了一整碗汤。
孟桓启照例喂了她几颗蜜饯,漱了口后揽着人睡去。
也许是今日受了刺激,云镜纱睡得很不安稳,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身旁的人将她抱在怀里,大手放在她背后一下下地安抚。
“好了,没事了,安心睡吧。”
朦胧光线中,云镜纱神色复杂地看了他许久,最终在孟桓启的安抚中闭上眼。
一夜好眠。
孟桓启第二日没去狩猎,守在云镜纱身边。
云镜纱有些急,跟他保证,“陛下,我已经没事了。”
为了增强可信度,她甚至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孟桓启把她拉住,“当心头晕。”
云镜纱连连摇头,“不晕的。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她小声道:“我想出去转转,可以吗?”
孟桓启拧眉,干脆利落拒绝,“再养一日。”
云镜纱委屈问:“去看唐大人也不行吗?”
孟桓启知道她对唐鹤原有猜测,但一个早已死去的姑娘女扮男装多年,还高中探花,着实令人惊异和不敢置信。
他已经派人去查唐鹤原,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得到答案。
孟桓启轻声哄,“明日再去。”
知道这事是没商量的余地了,云镜纱闷闷不乐地“哦”一声。
“那我让寻春去给哥哥报个平安,总可以吧?”
两人在明面上还是兄妹,虽然不太情愿,但孟桓启没理由不让他们接触,勉强点了下头。
云镜纱没看出他的不情不愿,笑着抱了下孟桓启,“谢谢陛下。”
与其让寻春悄悄地去,不如在孟桓启面前过个明路。
她含笑去唤尹寻春。
看着姑娘兴奋不已的背影,孟桓启抿了口茶水,神色淡淡。
只是让宫人去见云景舟而已,有这么兴奋吗?
他敛了眉,沉下心思去看手里的折子。
……
尹寻春去了两个时辰才回。
知道她或许有话替云景舟转答,芳音和丰熙贴心地倒好热茶,安静退下。
云镜纱捧着茶,吹了吹上头飘着的白雾,轻声问:“什么时候?”
尹寻春捧着茶杯喝了口,被烫得吐了吐舌头,“明日。”
云镜纱颔首,“好。”
翌日,孟桓启果真准许云镜纱出门了。
她先去探望唐鹤原。
少年虽然脸色苍白,但好在精神不错,趴在床上听叶江临念书。
他微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纠正叶江临,两人之间氛围不错。
云镜纱眼睛盯着唐鹤原的领口。
这个角度看不出什么,她略有失望。
直白的目光吸引了唐鹤原的注意,他一怔,“娘娘?”
叶江临念书的声音停住,随他一同看了过来,“昭仪娘娘。”
云镜纱止住唐鹤原欲起身行礼的动作,“不必多礼,我只是来看看唐大人。”
叶江临的侍从搬来一把椅子,她坐在唐
鹤原对面,温声问道:“今天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多谢娘娘关怀。”
伤成那样,不过养了一日,能怎么好转?
云镜纱叹气,“是不是很疼?”
唐鹤原因她语气里的心疼愣住,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含糊应道:“还好。”
云镜纱长睫一眨,转向叶江临,“怎么不念了?”
“啊?啊!”
叶江临回神,捧着书继续念,眼珠子不时转动,一看就知心思并未在书上。
见唐鹤原始终不自在,云镜纱在心里叹了口气,趁着叶江临停下喝水的工夫起身,“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太医,好好养伤。”
她对二人颔首,款款转身。
叶江临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摸了摸后脑勺,狐疑道:“我怎么感觉,昭仪娘娘好像很关心你?”
不是很,是关心得过头了。
唐鹤原下巴搁在软枕上,默默垂下眼睑。
“娘娘心善,我救她一命,她关心我也是正常的。”
瞥他一眼,冷淡道:“怎么停了,继续念。”
“哦。”
叶江临敢怒不敢言地重新捧起书。
回到梧桐苑,丰熙正张罗着摆膳。
云镜纱:“陛下还没回来?”
今晨让孟桓启确认自己身体无恙后,云镜纱就催着他去狩猎。
丰熙:“没呢,应该还早。”
“好。”
用了午膳,云镜纱捂唇打了个哈欠,转进床帐午睡。
醒来时外头闹哄哄的,来往宫人脸上含着惧意。
云镜纱问:“发生什么了?”
丰熙三人都在,面色严肃道:“娘娘,靖国公出事了。”
云镜纱捂唇的动作一顿,借着动作遮挡,嘴唇飞快一弯。
手放下时,脸上露出惊色,“怎么回事?”
芳音忙道:“说是国公爷猎了头熊瞎子,这本是件好事,谁知回程时,人人都以为已经死了的熊瞎子突然复活,发狂似的朝国公爷冲了过去。”
她皱着一张脸,脸色苍白,“听说国公爷一整条腿都快被那熊瞎子咬断了。”
“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云镜纱眉心蹙着,眸底藏着冷意,“简直是无妄之灾。”
她语气担忧,“国公爷现下如何了?”
芳音:“行宫里的太医都去了,目前还不知如何。”
“陛下呢?”
这次回话的是丰熙,“还没回。”
云镜纱叹气,“国公爷好歹也是陛下的亲舅舅,贵妃娘娘不在,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望看望。”
她对丰熙道:“你身上还有伤,就别动弹了,快去歇着吧。”
转向芳音时,见她小脸惨白,眼里藏着惊惧害怕,“你也别去了,让寻春跟着我就好。”
丰熙二人自然无异议。
云镜纱带着尹寻春离开梧桐苑,去靖国公府一行人的住所。
路上可见脚步匆匆,神色严肃的官员,云镜纱看了眼,脸上也是一副担忧的表情,只是脚步慢悠悠的,眸底藏着轻快的笑。
到了地儿,听见“昭仪娘娘到”的唱声,朝臣们纷纷行礼,“见过昭仪娘娘。”
云镜纱连忙叫起。
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一道冷漠厌恶的女声质问:“你来做什么?”
许久不见的舒含昭站在她面前。
云镜纱挑眉。
此时的舒含昭与记忆中的可算是大相径庭。
她瘦得厉害,贴身的袄裙穿在身上,竟大了整整一圈。原本清亮的眸色被浑浊取代,脸色苍白,眼下挂着两道青黑,脸颊肉凹陷进去,颧骨突出,第一眼看过去竟显得可怖。
哪怕一身华服,发间点缀着鸾凤点翠步摇,依然无法与往日那高傲明媚的美人联系在一起。
她站在门外,被舒家人簇拥着,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像极了被困多日的恶狼。
在场之人许久未见舒含昭,乍然一见,竟被她吓了一跳,纷纷交换眼神,猜测着堂堂舒家贵女,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云镜纱自然知道。
舒含昭让人给许玉淮吃下芙蓉膏,将他关在府中折磨,转头养起了面首,日日与人厮混。
但许玉淮此人,幼时家道中落,心机深沉,睚眦必报,一门心思想往上爬,如今被舒含昭毁了仕途,怎么可能放任她逍遥快活?
云镜纱提点了他一句,于是许玉淮假意屈服,变成了舒含昭脚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整日与她的面首争风吃醋,极大满足了舒含昭的自尊心。
她自以为许玉淮已经屈服在芙蓉膏下,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却不知许玉淮并非是狗,而是毒蛇。
他宁可忍受发作时的折磨,也要把省下来的芙蓉膏放入舒含昭的吃食中。
等她察觉到不对时,舒含昭已经戒不了了。
她用来对付许玉淮的毒药,最终成为了她枷锁。
瞧见舒含昭这番模样,云镜纱心情松快,也不在意她恶劣的语气,“国公爷是国舅,他出了事,我身为陛下的妃嫔,自该来探望。”
舒含昭满脸厌恶,语气冷硬,“用不着你假惺惺!”
“大胆!”
尹寻春冷着脸瞪向舒含昭,“侯夫人,我家娘娘是陛下亲封的昭仪,你怎敢对她如此不敬?”
“没关系的寻春。”
云镜纱拦住尹寻春,轻声道:“国公爷出事,侯夫人心里指定不好受,别对她这么苛责。”
她语气轻松,玩笑一般道:“何况侯夫人对我说话向来是这种语气,没什么好计较的。”
舒含昭听得火冒三丈,往前跨了一步,“你……!”
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掌心握上去的刹那,舒晋的眉头一瞬皱起。
昭昭实在是太瘦了。
他心里又气又恨。
来了北山猎场才知,昭昭竟然暗中对许玉淮下芙蓉膏,却被他反将一军,对芙蓉膏成瘾。
昭昭千娇万宠长大,吃不了戒断的苦,舒晋也不忍心让她吃苦,她哭着要芙蓉膏他便给。
可没想到,她竟瘦成了这般模样。
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舒晋看向云镜纱,眸色一点点变冷。
若是看不出这位云昭仪是来落井下石的,他这么多年的官场就算白混了。
不过一个以色侍人的乡野之女,竟也敢在他舒家门前耀武扬威。
压下心里骤生的戾气,舒晋语气冷漠,“臣妹忧心家父,言语冲撞,还望昭仪恕罪。”
云镜纱眉尾微扬,目光在舒晋脸上停顿片刻,语气温和,“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舒晋一噎,冰棱般的目光冷冷射去。
云镜纱不躲不避,嘴角含笑。
舒晋垂眸,低沉的嗓音听出些许咬牙切齿,“多谢娘娘宽宏大量。”
云镜纱笑眼弯弯,“不客气。”
舒晋拂袖转身,再不看她。
舒含昭不服,“哥,凭什么给她……”
舒晋眸色冷漠,“昭昭,父亲现在生死不明,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和她起纷争?”
话里的冷冽让舒含昭打了个颤。
舒晋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舒含昭一时惊住,却也知此次的确是自己任性,念及屋内不知生死的爹爹,眼里涌出了泪,“哥,是我的错。”
舒晋叹了声气,摸了下舒含昭的头,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目光转向紧闭的房门,眼含担忧。
瞧见这一幕,云镜纱在心里啧了一声。
舒家人自傲的性子,这辈子可能都改不了了。
屋内不时传出舒誉的痛呼声,一盆盆血水端出,云镜纱视线闲闲一扫,不经意从某人身上掠过。
连茱偏头,眼睛惊讶一睁,
礼貌对她颔首。
云镜纱温和一笑,眼里的笑无声湮灭。
守了许久,太医推门而出,道是已经止了血,包扎好伤口,没什么大碍了。
舒含昭喜极而涕,舒晋也是一脸放松。
云镜纱无声冷嗤。
高兴早了。
她无趣告辞。
回梧桐院的路上,天上又飘起了雪,雪花蒙住视线,看不太分明。
尹寻春被撞上的时候云镜纱还没反应过来。
穿着粉衣的小宫人弯着腰连连道歉,语气尽是恐慌。
尹寻春鼓了鼓腮帮子,大气挥手,“算了,我也没什么事,原谅你了。”
小宫人惊喜道谢,又对云镜纱行了礼,很快消失在雪地上。
手里忽然被塞了一物,云镜纱目光询问。
尹寻春小声道:“方才那小宫人给的。”
云镜纱低头。
掌心躺着一张细小纸条,她拧了拧眉,缓缓打开。
上面字迹清晰。
【太后要杀陛下!】
第72章
雪花簌簌而落,落在纸条上时化为星点水渍,短短一瞬便将墨渍晕染。
哪怕字迹逐渐不明,可那股恐慌依旧攫住了云镜纱的心。
尹寻春不解地看着僵在原地的云镜纱,“娘娘怎么了?这上面写的什么?”
云镜纱深吸一口气,盯着纸条右下角的那枚叶子,掌心逐渐收紧,将纸条揉成一团。
尹寻春勾着脑袋去看,勉强辨认出上头的字,惊得眼睛瞪大了一圈。
“太、太后要杀、杀……”
她捂住嘴,咽下剩下的话。
“娘娘,这消息是真的吗?”
云镜纱沉声:“汝桑的消息。”
尹寻春结结巴巴道:“可这也说不通啊,好端端的,太后杀……做什么?”
她懊恼道:“方才我该把那小宫人拦下问清楚的。”
云镜纱不语。
尹寻春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姑娘,你想做什么?”
云镜纱深深吸气,“我去找陛下。”
“不能去!”
尹寻春抓住云镜纱的腕子,“万一是真的,太危险了。”
云镜纱心乱了,“寻春,我必须亲自去确认。”
对视许久,尹寻春咬咬牙妥协了,“好,我和你一起去。”
二人转向孟桓启住的含光殿。
见高德容守在殿外,云镜纱先是一喜,“高公公,陛下回来了?”
高德容“哎哟”一声,“是娘娘啊,陛下狩猎还没回呢。您是为靖国公的事来的?娘娘放心,奴才已经派人去寻陛下了。”
云镜纱心一沉,按捺住心急,“多谢公公。”
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连高德容在身后连唤几声都没听见。
尹寻春急急追上,“姑娘,咱们现在怎么办?”
云镜纱闭了闭眼,“去猎场。”
尹寻春犹豫,可看着她暗含忧虑焦急的脸色,又不敢多言,默默跟上。
心脏“砰砰”直跳,云镜纱心慌不已,蓦地停下脚步,冷声道:“出来。”
尹寻春茫然抬眼。
云镜纱立在雪中,长睫被雪水打湿,她看着虚空,冷静开口,“我知道你一直听从陛下的命令保护我,现在,我要你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尹寻春恍然大悟。
忘了,姑娘身边一直跟着陛下的暗卫。
她目光盯着某处。
几息后,那地显出一道人影。
是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从露在外头的眉眼来看,年纪应当不大。
他单膝跪在雪地上,“属下钟扬,参见昭仪娘娘。”
云镜纱看着他,“方才我得到一个消息,太后想杀陛下。”
钟扬还沉浸在娘娘居然发现他的震惊里,一听这话,眸色瞬间变了。
“你们暗卫间应当有联系的方式,即刻派人去寻陛下。”
钟扬眉眼严肃,“是。”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原谅属下暂离片刻。”
云镜纱颔首。
钟扬干脆利落转身,仿佛一瞬间便接受了“太后要杀她儿子”的消息,丝毫没有情绪过渡。
云镜纱掌心收紧。
尹寻春问:“姑娘,咱们现在去哪儿?”
“猎场。”
尹寻春大惊,“不是已经派人去寻了吗?姑娘,咱们还是先回梧桐苑等消息吧。”
“寻春。”
云镜纱停下,清透的眸子注视着她,不安迷茫交织,“我想去。”
尹寻春咬牙,“行,我和你一起。”
云镜纱对她笑了笑,“寻春,谢谢你。”
若是寻常时候,尹寻春此刻肯定已经乐得跳起来了,现在却顾不得许多,只短促地弯了下唇。
主仆二人疾速朝猎场而去。
刚转过拐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地将云镜纱细弱腕子拉住。
她一惊,“谁?!”
尹寻春看清来人,惊喜道:“公子!”
眼前的男人温雅如兰,气质斐然,赫然是云景舟。
“景哥,你怎么在这儿?”云镜纱惊讶,旋即挣了挣手腕。
云景舟松开手,“纱纱,你要去哪儿?”
云镜纱不假思索,“陛下出事了,我要去找他。”
“景哥,你若有要紧事,等我回来再说。”
见云景舟不语,云镜纱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知道陛下遇险?”
云景舟叹气,“纱纱,将宫中消息传出来的,是我的人。”
也就是说,云镜纱知道的,他都知道。
“那你为何……”
话音顿住,云镜纱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云景舟,嗓音因为震惊微微发颤,“景哥,你……”
见她猜出来了,云景舟抬手摸了摸云镜纱的脑袋,“眼下情形与我们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纱纱,皇帝死后,你安心养胎,剩下的都交给我。”
什么养胎?
她眼下并无身孕,云景舟是想瞒天过海?
云镜纱手心收紧,镇定道:“景哥,我们能想到的,舒家岂能想不到?万一舒贵妃与我使了同一个法子,到时怎么办?”
云景舟温和一笑,“那就杀了她。”
“可她对我并无恶意。”
“那又如何?”
云景舟反问,清澈眸底蕴着令人胆寒的冷酷。
“只要她姓舒,便是我们的敌人。”
云镜纱摇头,试图说服他,“景哥,进宫这么久,我能察觉到陛下对舒家并非全心信任,甚至藏着敌意,我想,他的目的应该和我们是一样的,薛伯昌的马帅之位不就是他亲自下旨废除的吗?那可是舒家的人。”
云景舟不为所动,“纱纱,你太天真了。就算他想削弱舒家,可他骨子里还流着舒家的血,有太后在,他真的能如我们所想不给舒家留活路?”
云镜纱抿唇,“如果他能呢?”
她抬眼,眉眼冷漠,“毕竟,他的母亲希望他去死。”
拉着尹寻春转身,云镜纱留下一句话,“景哥,我相信我能让他对舒家失望,有他在,我们的计划会顺利许多,我一定要救他。”
“纱纱!”
云景舟叫住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语调艰涩,“你真的是这么想的,还是……”
“……你心里有他了?”
云镜纱一顿,蓦地拉着尹寻春往外跑。
仿佛她跑得越快,云景舟最后的问题便追不上她。
雪大了。
云景舟久久凝视她的背影,雪花落在双睫上,化为雪水滴入眼中,衬得眸底水色潋滟。
……
云镜纱要了两匹骏马,与尹寻春一路问询孟桓启的行踪。
寻常人岂敢窥探帝踪,纷纷摇头不知。
无头苍蝇般乱窜了许久,云镜纱遇上了带着侍卫的孟月珍。
“娘娘怎么在这儿?”
温柔女声从后方传来,云镜纱转头一喜,“长公主可瞧见陛下了?”
孟月珍拧眉思索,“之前与皇兄见过一面,他好似往北方去了。”
她好奇,“娘娘有急事要寻皇兄?”
云镜纱:“靖国公被熊瞎子伤了腿,陛下久久不归,我出来寻一寻。”
“靖国公伤了腿?”
孟月珍眼里露出兴味。
云镜纱颔首,“多谢长公主告知,我先走一步,告辞。”
她轻叱一声,驾马往北。
孟月珍挑眉。
出身乡野的云昭仪,一手驭马的功夫倒是漂亮。
她无意探寻太多,饶有兴致道:“走,回去瞧瞧国公爷。”
云镜纱和尹寻春一路向北寻去。
越往北,四周越荒凉,残枝积雪成堆。
鹅毛大雪飘然而至,模糊了云镜纱的视线。
被冻红的手摸了把眼睛,她嘴角绷直,视线睃巡 ,不断探寻着孟桓启的行踪。
离雪山越来越近,尹寻春拉停马,大声道:“娘娘,这里没有人走过的踪迹,也不见暗卫,咱们会不会走错方向了?”
云镜纱拉住马缰,身下白色骏马前蹄扬起,稳稳落地。
“长公主不会骗我,她遇见陛下时,一定是看见他往北去了。”
可后来孟桓启去了何方,便不是她能预测得了的。
云镜纱沉下心,“寻春,你仔细听听,附近可有动静?”
尹寻春凝神,侧耳倾听。
茫茫大雪中,天地寂静无声,唯有她与云镜纱的呼吸声。
她闭上眼。
云镜纱安静等待。
片刻后,尹寻春蓦地睁眼,指着某个方向,“那边好像有声音。”
她所指的正是雪山方向。
云镜纱:“走,过去看看。”
离得越近,那声音越大,连云镜纱也清晰可闻。
她按捺住心喜,驾马向前。
皑皑雪地里出现许多道人影。
一方身着白衣,手持利刃,招式狠辣,刀刀致命。
一方是武稷为首的禁卫,还有一方从穿着上看,与那名为钟扬的暗卫极为相似。
云镜纱眉眼欣喜,“寻春,去帮忙。”
尹寻春应了一声,驾马冲过去,手上不知何时握了把匕首,在雪地里映照出冷冽寒光。
云镜纱自知自己武力不济,并未去添乱。
她目光紧紧追随着孟桓启,带着连自己也未发觉的担忧。
男人立在雪中,发丝凌乱,但看着并未受伤。
他并没有站在禁卫与暗卫的保护圈里,而是手持长刀,眉眼冷漠收割了向他冲来的刺客的性命。
鲜血从刀身上滴落,他侧脸印着一道红痕,血与雪在脸上交融,一同下滑。
刺客数量极多,孟桓启一人对付三人,竟也不落下风。
云镜纱眼尖地瞧见他身后有道寒光,一时惊住,大喊道:“孟桓启!”
听到熟悉的声音,孟桓启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急急投来一眼。
刀尖离他后心越来越近,他持刀抵挡着面前的刺客,根本来不及闪躲。
云镜纱咬牙,一把拿起马身上配备的弓箭,拉弓搭箭瞄准一气呵成。
两指一松,“铮——”一声,箭矢疾速从空中飞掠,射断孟桓启散开的碎发,一箭没入刺客肩头。
听见身后的闷哼声,孟桓启已然知晓发生了何事。
他收刀,在刺客朝他攻来时后退,身后刺客忍痛进攻,被孟桓启一刀抹了脖子,拔出他肩上箭矢,往后一掷。
箭矢从刺客脖颈穿过,刹那间鲜血流了本身。
孟桓启不为所动,眉眼被雪花映衬得越发冷冽。
这场战斗足足维持了快半个时辰。
眼见最后一名刺客倒下,云镜纱终于松了口气,翻身下马。
落地的瞬间,她双腿一软,险些倒下。
孟桓启将刀扔给身后暗卫,大步朝她跑来。
将将撑着马身站稳的云镜纱蓦地落入一个怀抱。
不似往常温暖,反而泛着冰雪的冷冽气息。、
云镜纱稳了稳神,“陛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此处已经出了猎场,更是方便刺客下手。
孟桓启嗓音微哑,“你说想要白狐。”
没想到居然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云镜纱怔住。
今晨她催孟桓启离开时,的确找了这个理由。
可他居然当真去为她猎白狐了。
“那你呢,你为什么来?”
云镜纱回神,抿了抿唇,“我、我……”
她“我”了半天,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两只冰冷的手捧住她的脸,使她抬起眼睫。
眼前是孟桓启放大的脸。
他再次问她,“你为何而来?”
云镜纱嘴唇嚅动,一声未出。
看出她眼中慌乱,孟桓启冷冽的嗓音里含了丝丝笑意,黑眸锁着她,语气平静又带着笃定,“你爱上我了,魏妤。”
“轰隆——”
雪山坍塌,滚滚而下,波涛般的雪浪在空中翻涌,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涌向大地。
天地与她的心脏共振。
第73章
“雪崩了,陛下当心!”
武稷的声音隐没在雪山崩塌时发出的巨响中。
孟桓启当机立断,“快撤!”
他揽着云镜纱的腰翻身上马。
白马察觉到危险,四只蹄子不安走动。
孟桓启来不及安抚,马鞭狠狠抽打在骏马身上,它发出一声痛鸣,扬着蹄子急遽向前奔跑。
风雪太大,几乎迷了云镜纱的眼。
她靠在孟桓启怀里,奋力往后看。
尹寻春运起轻功飞身跨到马上,与武稷等人骑马狂奔。
身后,天地阴沉,厚重雪浪几乎遮盖了整片天空,朝着众人滚滚而来。
雪花吹到她脸上,带起一阵刺骨寒意。
原来刺客并非杀手锏,这才是。
云镜纱僵硬的指节动了动。
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太后义无反顾地要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
眼下没工夫让云镜纱去琢磨,她盯着身后雪浪,声音散在风中,“再快一点。”
“轰——”
雪浪滚落,铺天盖地的雪当头落下,其中裹挟的树干飞来,狠狠砸在白马头上。
它受了惊,朝天嘶鸣,惊慌地乱窜。
孟桓启揽着云镜纱躲开树干,飞身下马。
二人落在雪地中,孟桓启抱着云镜纱就地一滚,冰冷白雪追随着两人滚落。
碎木石子从身上碾过,云镜纱疼得咬住唇,紧紧抓着孟桓启身前的衣料。
身上的人忽然抱着她一转,二人滚入一个山洞,云镜纱抬头时,正好瞧见雪浪瀑布似的从洞口滚下。
身后有人拥住她,低声安抚,“暂时安全了。”
云镜纱回神,“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
孟桓启:“他们身手都不错,能自保。”
云镜纱低低“嗯”了一声。
有雪从洞口滚进来,湮灭了山洞最后一丝光亮。
孟桓启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摸黑一吹,眼前蓦地出现一抹火光。
云镜纱循着光亮偏头,正正瞧见一双漆黑如墨的凤眼。
眼睛的主人定定凝视她,目光幽深,似乎带着让她喘不过气的神情。
云镜纱偏头避开那抹视线,“我、我去找找山洞里有没有干草。”
起身的瞬间,一只大手攫住她的手腕,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山洞中。
“小雨。”
云镜纱浑身一僵。
多年不曾听到这个称呼,这一瞬间,她竟然有股想流泪的冲动。
她努力逼回眼中泪意。
孟桓启嫌不够似的,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你爱上我了,魏妤。”
耳畔仿佛有钟声震响,云镜纱的身子止不住颤抖。
魏妤,魏妤。
做云镜纱做久了,她险些忘了,自己曾经是魏妤。
家住在京城安桐巷第八户,父亲温和,母亲慈爱,家有一姐一妹,平凡安稳,不缺吃穿。
可惜,姐姐十六岁那年被靖国公府高高在上的世子舒晋看上,强抢入府,最终害得她家破人亡。
从此,世间再无魏妤,唯有云镜纱。
一双手将火折子放在她手中,从后揽住她的腰,企图用他冰冷的身体将她温暖。
“啪嗒。”
眼泪砸在孟桓启拥着云镜纱的手背上,令他心头一颤。
他听见她茫然惶恐的声音,“我怎么会爱上你呢?”
“我怎么能……爱你呢?”
他是孟桓启,是大周帝王,他的身上流着一半舒家的血,正因有他在,舒家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了她的爹娘姐妹。
她怎么能爱上身负舒家血脉的孟桓启?
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亲人?
泪水模糊了云镜纱的视线,火光化为一点朦胧,在她眼中跳跃。
听出她话中彷徨,孟桓启手臂收紧,下巴放在她肩上,“为何不能爱我?”
云镜纱啪嗒啪嗒掉着眼泪,抿唇不语。
寂静山洞中依稀可闻她强忍的抽泣声。
孟桓启:“小雨,你可知太后为何要杀我?”
突如其来的话题令云镜纱怔住,泪眼迷蒙抬眼。
孟桓启握住她的手,将火折子合围在掌中。
他看着那点火光,语气平淡得仿佛与她讨论今日晚膳用什么。
“我并非太后之子。”
什么?
手中一抖,火折子险些脱手而出,却被孟桓启紧紧握住而不得动弹。
火光摇曳,指腹擦过焰
火,带来轻微热度。
云镜纱不可置信,哭音不减,“你说什么?”
好不容易撬开她一条缝,孟桓启自然不会放过。
他知道,她最在意的便是他身负舒家血脉的身份。
他会打破她最后的顾忌,让她心甘情愿承认自己的心意。
“我的生母,乃是容淑妃。”
孟桓启低声诉说着这段往事。
“先皇做皇子时并不受宠,只因夺嫡之争击搏挽裂,皇子死的死伤的伤,他这才登上皇位。”
“舒家支持的三皇子惨死,新皇登基,他们为了皇后之位付出了极多,自不可能拱手让人。”
“可是当时,先皇已有皇子妃。”
“我生母出身容家,世代耕读,以藏书著名,她与先皇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但因容家在朝中并无重臣,先皇登基时,以舒家为首的朝臣逼着他贬妻为妾,从此,六皇子妃成了容淑妃。”
“先皇做惯了闲散皇子,一朝做了皇帝,自是措手不及。他失了先机,导致朝政被舒家掌控,不得不低头。”
“后来,舒皇后与容淑妃同时有孕,她故意与容淑妃同日产子,调换了二人的孩子。”
云镜纱从往事中抽出神来,讷讷道:“为什么?”
孟桓启低声,“或许是不甘嫉恨,或许是想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父皇疼爱,又或是得意于将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云镜纱追问:“后来呢?”
孟桓启顿了顿,“后来,果真如舒皇后所料,父皇待她所出的大哥极好,亲自为他开蒙,请大儒教导,几岁时便将他带在身边,旁听朝政。”
“他并不似舒家人,反而像是容家血脉,礼贤下士,温和有礼,无论是宫闱还是朝堂,皆对他推崇备至。”
云镜纱听得心中酸涩,“那你呢?”
大皇子的一切,分明该是他的。
“我?”
孟桓启的声音带了几分虚幻,并未答复,继续道:“八岁那年,我偶然与皇兄相遇,他为救我不慎摔下假山,昏迷不醒。”
“舒皇后压着我,在容淑妃的钟粹宫前跪了一天一夜,皇兄醒来后,她以要我为皇兄赎罪为由,将我送到宫外万佛寺。”
也是在万佛寺,孟桓启认识了当年无忧无虑的魏妤。
“在万佛寺的第五年,容淑妃无意间得知我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当时她的身体日渐衰弱,缠绵病榻已久,气急攻心之下吐血而亡。”
“父皇暗中查到容淑妃的死与皇后有关,愤怒之下设计让舒皇后以为当初换孩子并没成功,我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孟桓启垂下眼睫,轻声道:“暴怒的舒皇后设计杀了皇兄,而我作为她和父皇的嫡子,被接回皇宫,封为太子。”
“回宫之后,父皇教我帝王之术,悉心培养。舒家乐见其成,并未阻拦。可惜容淑妃之死对父皇打击太大,他撑了几年随她去了。临死之前,父皇要我发誓,此生必将舒家连根拔起。”
孟桓启抱着她,下巴依恋般在云镜纱肩头蹭了蹭。
云镜纱轻声问:“没了吗?”
他一顿,“没了。”
“你在骗我。”
云镜纱道:“你与我说过,并不得先皇喜爱,甚至因此不想我有孕。”
孟桓启沉默着将她抱紧。
身世未揭发前,父皇最疼爱的是皇兄。
可皇兄的死是他纵容的结果,他愧对他,更加放不下那个亲自教养,乖巧听话的孩子。
回宫之后,父皇待他很好,但更多的是严厉,普通父子间的温情,他都留给了皇兄。
直到现在,孟桓启依旧无法释怀。
不过斯人已逝,他有心爱之人在侧,他想,他该试着放下了。
孟桓启低声道:“我骗你的。舒家未除,我只是不想让你怀着孩子胆战心惊。”
云镜纱嗓音很轻,“原来是骗我的。”
孟桓启心中一紧,“小雨,对不起。”
云镜纱靠在他怀里,“没关系,原谅你了。”
她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孟桓启:“在常远侯府遇见你的那日。”
云镜纱惊讶,“这么早?”
“嗯。”
她沉默,“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当年是我失约。”
他们本来说好了,下次去万佛寺会给他带礼物,可惜后来家中巨变,她一心复仇,彻底将翠钟山万佛寺里的小和尚忘了个一干二净。
孟桓启:“无碍的,小雨,我都知道。”
知道她并非有意失约,知道她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
云镜纱鼻尖微酸,她忍住泪意,“容夫子是你什么人?”
“容淑妃生父,我的外祖父。”
孟桓启答:“我生母死后,父皇便让容家远离京城,但外祖父挂念我,宁愿守在京城外的村庄里,一年见我一面。”
云镜纱温声道:“等一切结束,我们把外祖父接回京城颐养天年。”
孟桓启唇角微勾,“好。”
聊完往事,激荡的情绪已然平复,云镜纱理智回归,“这次太后要杀你,是不是她发现了你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孟桓启凝眸,“或许。”
“那怎么办?”
云镜纱有些焦急,“此次杀你不成,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孟桓启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担心,我们和舒家、太后早晚会对上,提不提前没什么区别。”
听出他话音里的笃定,云镜纱略微放心。
“对了小雨。”
说到舒家,难免绕不过一个人。
孟桓启语气凝重,“有件事我需要提前告诉你。”
云镜纱不解,“什么?”
“回宫之后,听到一件事时,你别慌。”
郑重的语调让云镜纱越发好奇,“什么事?”
“舒贵妃有孕。”
第74章
“什、什么?”
云镜纱有些懵。
舒贵妃有孕?
没等她反应,孟桓启急忙道:“是假的。”
“假的?”
“嗯。”
孟桓启道:“是我与贵妃做的一场戏。”
云镜纱品出了些异常,狐疑道:“贵妃娘娘是你的人?”
“不是。”
孟桓启纠正她,“我与她只是合作关系。”
抱紧云镜纱,他微微叹气,“贵妃是个可怜人。舒含昭一心要嫁许玉淮,舒誉便将主意打到了舒裳晚身上。为了逼她入宫,舒家父子害了她的心上人,冯夫人又将她姨娘磋磨致死,贵妃对舒家恨之入骨。”
“她很聪明,入宫后察觉到我对舒家不满,主动提出与我合作。”
云镜纱喃喃,“原来如此。”
难怪她入宫后,总觉得贵妃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忆起那日在宫道上看见的一切,云镜纱拧了拧眉。
舒家害了舒裳晚的心上人?
那她看见的那人又是谁?
云镜纱有心想问,转念一想,舒裳晚如何与她并无干系,只要她继续配合孟桓启就好。
正在出神,有只手在摩挲她的腰部,隔着层层衣料,罕见发痒。
云镜纱躲了一下,忽听孟桓启低低笑出了声。
他鲜少这般喜形于色,笑声里含着愉悦,温热的呼吸打在云镜纱耳畔,令她心口酥麻。
“小雨,你爱上我了。”
心跳似擂鼓,一下重过一下。
云镜纱脸上火烧似的发烫,她掰开孟桓启的手,慌忙起身,“外边的动静好像停了,我去看看。”
火折子随着起身灭了一瞬,昏暗光线中,她慌乱的背影被孟桓启收入眼中。
凤眼中沉寂许久的浪潮退去,露出深沉背后的柔软笑意。
这姑娘的伪装让他看不出真假,直到这次,他才明确捕捉到她的心意。
让他笃定了她心里有他。
无数种情绪在脑中翻滚,最终化为一个念头。
他不愿她再虚与委蛇,他要告诉她一切,告诉她二人共同的目的。
让她知道,他等了她多年,他们
一直在同行。
孟桓启起身走近云镜纱,牵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温热的掌心紧紧相贴,云镜纱微怔,偏头去看他。
火光摇曳,孟桓启的侧脸隐没在黑暗中,唯有一双凤眸,宛如挂在天幕的璀璨星河。
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云镜纱转回视线,在心中对自己说。
是。
……
一个时辰后,洞口被人挖开。
云镜纱听见一声焦急哭音,“姑娘!”
一道身影飞快窜进山洞。
云镜纱皱眉睁眼。
双颊带泪,眼眶通红的尹寻春站在她面前,山洞外,数道火光摇曳,在山壁上拉出几道长长黑影。
她倏然一惊,匆忙从孟桓启怀里站起,“寻、寻春?”
“姑娘,是我。”
尹寻春的目光在她和孟桓启之间打转。
进来时她便看见姑娘和陛下姿态亲密地靠在一起。
大眼睛眨了眨,尹寻春眼里十足迷茫。
云镜纱看清了,面上发烫,微微侧过身。
孟桓启站在她身前,挡住众人的目光。
“陛下。”
身着白衣,身形高大,面覆银色面具的男子嗓音泛冷,“雪山崩塌,朝臣已知陛下遇险一事,加之靖国公受伤,行宫此时不太安稳。”
“知道了。”
孟桓启颔首,“卫焱,你负责查清刺客的来历。武稷,送朕回宫。”
“是。”
洞口的卫焱与武稷退开,孟桓启牵着云镜纱走出山洞,返回行宫。
因接二连三出事,翌日,孟桓启结束冬狩,打道回宫。
回去的路上,尹寻春悄悄对云镜纱道:“姑娘,我会武的事暴露了。”
云镜纱:“我知道。”
尹寻春惴惴不安,“那怎么办?”
“别担心。”
云镜纱摸她头顶,笑道:“不会有事的。陛下若是问起,我去说。”
“哦。”
尹寻春应声。
总觉得昨日过后,姑娘和陛下之间就怪怪的。
她说不清楚,但好像更亲密了?
尹寻春挠了挠头。
回到玉华宫时天已擦黑,孟桓启有要事,并未随她回宫。云镜纱累了一日,吃完早膳早早睡下。
第二日醒来,窗外银装素裹,大雪纷纷。
瞧着芳音沉闷的神色,云镜纱好笑,“一大早的这是怎么了?”
芳音咬唇,神色忿忿,“娘娘,凤仪宫,贵妃娘娘……”
云镜纱早有准备,咬了口水晶虾饺,“贵妃娘娘怎么了?”
芳音耷拉着眼皮,“贵妃娘娘有孕了。”
云镜纱不动如山,将剩下的虾饺一口塞进嘴里,“贵妃娘娘有孕不是喜事?瞧你这一脸哭丧,若是被人瞧见,该非议我了。”
芳音搓了搓脸,语气酸涩,“奴婢只是替娘娘可惜,陛下一个月也去不了凤仪宫几次,她怎么运气这么好就怀上了呢?”
云镜纱自然知道舒裳晚是怎么“怀上”的,放下玉箸用帕子擦嘴,笑道:“这事是要看缘分的。”
她徐徐起身,吩咐丰熙,“去库房里挑几件礼,咱们去凤仪宫看望贵妃娘娘。”
丰熙:“是。”
芳音噘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到了凤仪宫,舒裳晚身边的大宫女飞荷神采飞扬地迎出来,“奴婢见过昭仪娘娘。”
态度虽然恭敬,语气也不乏尊重,只是那姿态怎么看都有些轻慢,令丰熙当场皱了眉,芳音也撇了撇嘴。
云镜纱只当没看出来,笑意温和,“我来探望贵妃娘娘。”
飞荷请她进去,“娘娘这边请。”
一进门,热气扑面而来,厚重屏风将寒风隔绝在外。
舒裳晚靠坐在榻上,不施粉黛,不着金装,一头柔顺长发只用玉簪绾起,腰间搭着一条羊毛毯,纤长白皙的手指剥着黄澄澄的橘子,慢条斯理将果肉一瓣瓣送入口中。
闻着空气中的酸涩气味,云镜纱眉头微拧,屈膝见礼,“臣妾拜见贵妃娘娘。”
舒裳晚余光瞥她,拉长尾音“哦”了一声,“原来是云昭仪。”
云镜纱笑道:“臣妾恭祝贵妃娘娘喜得龙嗣。”
姑娘的嗓音温柔舒缓,一听便让人觉得心头发软,舒裳晚却是一凛。
她不清楚云镜纱和孟桓启之间的具体情况,也不知孟桓启可有将她怀孕的实情告知,只得维持跋扈贵妃该有的姿态,不轻不重睨她一眼,慢悠悠道:“本宫比你先有孕,你该不会在心里咒骂本宫吧?”
“岂会?”
云镜纱笑意盈盈,“娘娘腹中乃是陛下的头一个孩子,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以下犯上?”
听到“陛下的头一个孩子”几个字,舒裳晚心里一虚,目光从小腹急掠而过,掰了瓣橘子送入口中。
酸涩感在口腔里蔓延,她眯着眼含糊道:“你知道就好。”
一半橘子还未吃完,丹莹端着药碗近前,“娘娘,该喝药了。”
舒裳晚下意识皱眉。
云镜纱目光从褐色药汁上瞥过。
贵妃有孕既然是假的,那这药又是做什么用的,迷惑外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舒裳晚语气不善,“看什么看?”
“太医说本宫这胎怀得有些艰难,特意为本宫开了保胎药,云昭仪若是想喝,自己怀一个去。”
芳音听了这话险些炸了,被丰熙按住手。
云镜纱笑了笑。
哪怕知道舒裳晚与孟桓启是合作关系,此时说的话大抵也是故意的,但她这张嘴倒是像极了舒家人,一样让人不喜。
她温顺道:“臣妾只是好奇,娘娘见谅。”
舒裳晚新奇地看她一眼。
这话连她听了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她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与她致歉。
这姑娘真是越来越能忍了。
在心里对云镜纱说了声抱歉,舒裳晚哼一声,把手里吃了一半的橘子放在一旁的矮桌上,端起药碗,舀了一勺。
苦涩味在口腔中蔓延,舒裳晚皱着眉头强忍着喝下两勺,在喝第三勺时没忍住,撂了药碗,趴在榻边“哇”一声吐了出来。
“娘娘!”丹莹惊叫一声,“快拿痰盂来!”
宫人抱着痰盂脚步匆匆而来,舒裳晚弯着腰吐了个天昏地暗。
整间寝殿弥漫着呕吐物的难闻之气。
飞荷开了窗,冷风灌了进来,冰雪的冷冽吹散了屋中的气味。
舒裳晚吐完脸白了一个度,丹莹为她擦了嘴,喂给她一瓣橘子。
勉强吃下去,舒裳晚好受不少,“本宫身子不适,不便待客,云昭仪先回吧。”
云镜纱起身,“娘娘保重贵体,安心养胎,臣妾隔日再来看您。”
舒裳晚神色恹恹,靠在软枕上随意点头。
软枕是她一贯喜欢的红色,衬得她的脸庞惨败无色,眸光暗淡。
云镜纱颔首,带着丰熙和芳音离开凤仪宫。
雪又大了,内侍们抬着轿撵不敢走得太快,生怕摔了云镜纱。
她一手支颐,望着远处盖了雪的琉璃瓦出神。
“参见昭仪娘娘。”
寒风吹起华盖下的流苏,恭敬的问安声在风里回响。
目光向下,一队禁卫立在雪中,大雪模糊了他们的眉眼,只见一双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云镜纱对领头之人笑着颔首,视线落在人群中某处,蓦地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无数道视线唰地顺着云镜纱的目光看去。
莫名成为焦点的那人并未慌乱,结实有力的腰身一弯,恭声道:“属下卓均,见过昭仪娘娘。”
“卓均。”
云镜纱唇间吐出两个字,嘴角一勾,“是个
好名字。”
她没再关注那人,对内侍道:“走吧。”
禁卫齐声,“恭送昭仪娘娘。”
轿撵已快靠近长极宫,卓均收回视线,锋锐眉头一拧,不解这位昭仪娘娘为何要问自己的名字。
他收敛心神,随着队伍继续巡逻。
第75章
远远瞧见云镜纱的轿撵,高德容眉梢一扬,在她靠近之前率先进了殿内禀报。
等云镜纱走近,高德容已从殿中走出,笑道:“娘娘,陛下请您在偏殿等候。”
“有劳公公。”
将手炉递给身后的芳音,云镜纱顺着袖口狐毛,款步而入。
偏殿烧着地龙,一进去便被暖意包围。
桌上备着茶水糕点,云镜纱试了试温度,见还温着,给自己斟了盏茶。
拿了颗蜜饯放在嘴里,感受到口腔里的甜味,她双眼弯起。
她长大后本来不爱吃蜜饯,但不知可是孟桓启手艺太好,吃着吃着,竟又喜欢上了。
一连吃了五颗,云镜纱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目光扫到壁上挂画,她起身缓步走近。
立在画前,此时的心境与前两次截然不同,云镜纱在记忆里搜寻这幅画是他们哪次见面。
还没理出头绪,耳畔已落下脚步声,她一喜,侧身唤他,“小启哥……”
尾音一扬,是惊讶的语气,“景哥?”
云景舟停步,听见她方才的称呼,眸色略带复杂。
迎上云镜纱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方才陛下召我议事,听闻你来了,念及我们兄妹二人许久未见,特让我来与你叙旧。”
云镜纱扬起笑,“景哥快来。”
她回到桌边落座,抬手为云景舟斟茶,“我们许久不曾一起饮茶了。”
云景舟顿了顿,依言在她身旁落座。
云镜纱将杯盏推至他面前,双眼含笑,“景哥,你的担忧多余了。”
在云景舟抬眼看她时,云镜纱掩唇小声道:“陛下的目标和我们是一致的。”
她靠近时芬芳满鼻,云景舟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云镜纱退开时才松开。
听清她的话,云景舟端着茶盏的手久久不动。
云镜纱疑惑,“景哥?”
云景舟深深吸气,温润凤眸凝着,“纱纱,你把我们的事告诉陛下了?”
“不是。”
云镜纱摇头,呷了口茶水,“是他认出我了。”
云景舟不解,“这是何意?”
“我幼时曾与陛下相识,见到我的第一面,他便认出我了。”
云镜纱轻声道:“他一直都知道我进宫是为了什么。”
云景舟倏然一惊,指尖扣着杯盏,茶水不慎溢出,溅在他手背上。
他涩声开口,“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云镜纱点头,“是。”
偏头看着云景舟,她又道:“他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背负血海深仇,知道你与我并非亲生兄妹。”
云镜纱声音很轻,却极为坚定,“景哥,咱们瞒不住他,不如与他联手。”
云景舟仍有顾虑,“舒家……”
“景哥,有件事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不会对舒家手下留情。”
云镜纱清亮的杏眼注视着他,“何况,陛下既然想做明君,就必须拔除舒家这座大山。”
她的眼睛很亮,仿佛世间所有腌臜污浊在她眼里皆无所遁形。
云景舟半垂着眼睑,缄默许久。
云镜纱知他在考量,并不催促,安静饮茶。
喝了半盏,忽听云景舟微沉的嗓音,“你可有告知陛下我的身份?”
云镜纱摇头。
“好,我知道了。”
她与陛下拥有共同的秘密,她对他如此信任,或许这次,他也该相信纱纱。
云镜纱知道他是同意了,弯唇朝云景舟举杯。
云景舟端着杯盏,与她的轻轻一碰。
“呲”声短促一响,清亮茶水在杯中荡漾一瞬,很快转为平静。
……
吃了半碟子糕点,孟桓启终于得了空。
云镜纱净了手,上前牵住他,“景哥呢?”
“走了。”
孟桓启落座,没等云镜纱去隔壁,揽着她坐在自己怀里,下巴在她柔嫩的脸上蹭了蹭,“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云镜纱被他亲昵的动作闹得脸红,听了这话,神色淡了,低低道:“舒晋的人把爹娘姐姐和小圆带走了,我找不到他们,便把自己装成乞丐,蹲守在靖国公府周围。我想趁着舒晋外出的时候报仇,在我行动的前一瞬,景哥出现带走了我。”
“他说,他与舒家也有深仇大恨,他的人不时会去靖国公府盯着,无意间发现了我。”
“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合作报仇,我点了头,他便带我离开了京城。”
听出云镜纱话里的冷淡,孟桓启有些后悔问起此事,转移话题,“你可是在怀疑唐鹤原是魏沅?”
云镜纱忽地转头盯住他,“你怎么知道?”
“那日。你昏迷时,我听见你在叫她。”
云镜纱叹气,“我本来想召唐大人的母亲进宫试探,但她身子不好,怕她吓着,想想还是算了。”
孟桓启抱着她,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他,很快就能有回复。”
云镜纱没想到还能有这个惊喜,双臂揽着孟桓启的脖子,笑盈盈道:“小启哥哥,你真好。”
孟桓启看她,“只有一句谢?”
目光里的深意让云镜纱白皙双颊染上粉霞,她凑过去在孟桓启唇上亲了亲,“这样总……”
话音淹没在唇齿间,孟桓启一手掌住云镜纱纤腰,一手稳稳落在她后颈,半阖着眼睫,舌尖与她交缠,吻得温柔又缱绻。
云镜纱目光逐渐迷乱,身子软下去,彻底嵌在孟桓启怀里,双臂无力地勾住他脖子。
直到喘不过气,她终于被放开,伏在孟桓启胸膛,红肿的唇瓣微张,轻轻匀着气。
孟桓启低眸抹去云镜纱挂在眼角的泪珠,指腹无意间从被打湿的长睫划过,惹得她一颤,缓缓掀眸,露出一双含了雾的潮湿杏眼。
孟桓启呼吸一窒,就着这个动作抱起云镜纱,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姑娘的衣衫乱了,领口散开,露出小片白皙肌肤。
他长指勾着衣领,动作极为迅捷。
云镜纱抓住那只作乱的大手,语调微软,“冷。”
孟桓启反握住她,俯下。身去,嗓音低沉喑哑,似饮了酒般醇厚醉人,“冷就抱住我。”
云镜纱咬住唇,神色羞恼,“我这样怎么抱?”
孟桓启低低笑出了声,轻快愉悦,从背后将她揽住,“那我抱你。”
一下又一下温软落在脖颈,云镜纱面上潮红,双眼沁出泪。
她闭了眼,放松等待。
临门一脚,孟桓启忽然松开她。
云镜纱被吊得不上不下,偏头去看,却见他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放进嘴里。
她泪眼婆娑,“不是有羊肠?”
怎么还在吃避子药?
孟桓启扔了瓷瓶,大步朝她走来,“没准备,我等不了。”
扫了眼榻上水渍,他含笑,“你也等不了。”
云镜纱剜他一眼,羞愤别开头。
孟桓启上了榻,手掌一握,触了满手滑腻粘稠。
他紧紧贴在云镜纱后背,滚烫唇瓣时轻时重,汗水啪嗒落在榻上。
云镜纱双手揪着榻上堆叠在一处的缎面云纹被子,手背青筋若隐若现。她被逼得眼里冒出泪花,一滴泪落在手背,云镜纱陡然一松,险些撞到墙上。
一只手环住纤细腰肢,将她抱入怀里。
孟桓启用罗帕擦去她脸上和颈上汗水,指尖勾开她因汗湿贴在侧脸的发丝。
缓了一会儿,云镜纱小声道:“我想喝水。”
嗓音里还带着沙哑哭音。
“好。”
孟桓启松开她,起身下榻。
他的衣物好端端地穿在身上,宽肩窄腰,肌肉结实遒劲。
云镜纱看着他的背影,躺在榻上微微出神。
她从来没想过,这种事竟让人这般快乐。
身体上的舒适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心灵相通给人带来的愉悦,像是下了许久雨的天陡然放晴,初阳照在身上,整个身子都软了。
孟桓启端着水回来,半揽着云镜纱,把杯口放在她唇边喂她。
云镜纱小口喝完,累得不想动,瘫在孟桓启怀里发呆。
孟桓启大手放在她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两人都没说话,享受着宁静。
过了许久,孟桓启开口,“舒誉的伤好似不太
好。”
云镜纱睁眼,安静听他说话。
“回京后他的伤势逐渐恶化,那条腿应当是保不住了。”
云镜纱窝在他怀里秀气地打了个哈欠,神色懒散,语气冷淡得如同树下冰棱,“他好不了了。”
孟桓启眸光微动,“云景舟做的?”
“景哥的人寻遍大周,在西南一座隐蔽村子里找到了一株罕见草药,调配数年,特意为舒誉做的毒。那毒会慢慢蚕食他的生机,令他逐渐虚弱,哪怕是太医也察觉不出异常,只当他是伤势恶化,最终,舒誉会在梦中死亡。”
孟桓启听了缄默,“那毒还有吗?”
云镜纱摇头,“只此一味。”
“可有解药?”
云镜纱迟疑,“这事由景哥全权负责,我并不清楚。”
孟桓启没再追问。
他是个帝王,自然存在帝王多疑的毛病,听闻世间竟有这种罕见毒药,难免多问两句。
喟叹道:“云景舟此人,的确有手腕,有能力。”
云镜纱笑着称赞,“我从见到景哥的第一面起,就觉得他是个聪慧到极致的人。”
她好奇问:“小启哥哥,你们方才都说了什么?接下来准备如何对付舒家?”
孟桓启凤眼微眯,手掌摩挲着她光滑肩头,“小雨,你要在这种时候与我讨论一个男人?”
云镜纱眨眨眼,语气无辜地说起另一个男人,“小启哥哥,有个叫卓均的禁卫我看着还不错,你能把他调到御前吗?”
虽说舒裳晚已投诚,但她毕竟流着舒家的血,不留张底牌在手里,她实在放不下心。
孟桓启神色微恼,把云镜纱压在身下,堵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云镜纱眼中带笑,双臂勾着他脖颈,笑着送上樱唇。
第76章
天幕灰蒙,大雪纷飞,雪花纷扬而下,簌簌落在石板路上,蕴起满地潮湿。
街道上不见行人,寒风吹得檐下旗帜呼呼作响,瑟瑟发冷。
大雪中走出一道人影。
那人穿着白衣,若非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几乎要与漫天大雪融为一体。
他踩在石板路上,一步一步,目标明确走来。
守在门口的两名衙役惊讶对视,其中一人道:“衙门重地,闲杂人等勿进。”
男子抬眸看他一眼,目光冷淡如霜雪,他拾级而上,在两名衙役震惊的目光下,拿起棒槌,重重敲在鼓上。
衙役瞪大了眼。
许多年不曾有人敲登闻鼓,今日竟然被他撞见了?
衙役惊道:“你可知敲登闻鼓需受杖刑?”
大冬天的,四十大板下去,人说不准都没了。
男子充耳不闻,一下又一下,沉重敲响鼓面。
厚重鼓声传响,似敲击在衙役心头,令他心脏急遽跳动。
男子启唇,嗓音清冽清晰。
“我乃应家后人,今敲登闻鼓,状告靖国公舒誉诬陷应家谋逆,致应家满门一百三十四人惨死,请陛下为我申冤!”
“……请陛下,为我申冤!”
声音远远传开,两名衙役头皮发麻,皆从对方眼里看出惊骇与震动,急忙跑进衙门上报。
……
云镜纱开了窗,寒风瞬间灌进来,冷得身后芳音打了个抖。
她转身叮嘱尹寻春,“窗子开会儿透透气,你算着我要回来的时辰再关上。”
尹寻春点头,“好。”
丰熙递来手炉,云镜纱揣在怀里,提步往外。
门开的一瞬间,雪粒子“唰”一下扑进来,落在发梢眉宇。
抬手抹去那点湿润,云镜纱道:“走吧。”
还没到慈宁宫,便见帝王銮驾等在前头。
“陛下是在等我?”
孟桓启听见动静抬头,眉宇稍显疲惫,揉了揉眉心低低“嗯”了一声。
云镜纱瞧着有些心疼,低声道:“我自己可以,陛下怎么不在宫里歇歇?”
这几日忙得很,他都好几日不曾到玉华宫来了。
孟桓启摇头,“朕不放心。”
云镜纱便没说什么,与他一道入了慈宁宫。
刚进殿,她眼尾动了动,看向坐在下首的舒裳晚。
唤了声“贵妃娘娘”,云镜纱在舒裳晚身旁落座,“这么冷的天,贵妃娘娘怎么也来了?”
舒裳晚不咸不淡睨她,“本宫是有了身子,又不是得了重病,还来不得了?”
被落了面子,云镜纱也不恼,视线往她小腹上一瞥,笑道:“娘娘精神不错,看来小皇子养得也好。”
舒裳晚一顿。
话都说到这儿了,毕竟也是自己名义上的“皇嗣”,孟桓启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略有深意看了云镜纱一眼,便与舒裳晚说话,询问她最近的状态。
舒裳晚打起精神,面上含笑,目光依恋,万般珍惜地抚着肚子,看着就像与心爱之人孕育子嗣的寻常姑娘。
说了一会儿,孟桓启便找不到话题了,低头默默喝茶。
云镜纱目光落在桌上,“娘娘喜欢吃橘子?”
舒裳晚很是敷衍,“最近胃口不好。”
云镜纱拿起一个橘子,剥了皮,酸涩感瞬间在鼻端蔓延。
她掰了一瓣放进嘴里,略微一顿。
余光里,舒裳晚已经又拿起了一个橘子,吃得眉眼舒展,津津有味。
云镜纱面不改色地吃完嘴里的橘子。
刚咽下去,太后便到了。
她若无其事把橘子放下,起身见礼。
太后依然是初见时的慈祥模样,给她免了礼,忙对正被宫人搀扶起身的舒裳晚道:“快坐着,你身子重,别多礼了。”
舒裳晚又笑着坐下。
除了第一次,云镜纱来慈宁宫都是点个卯,也不用她说什么,只管坐着喝茶听太后说话就是了。
今日也不例外。
太后穿着厚袄子,头戴抹额,哪怕是在烧着地龙的殿内,手里依旧捧着手炉。
李嬷嬷站在她下首,再往后便是汝桑。
云镜纱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低头饮茶,余光却注意着上首。
太后笑盈盈地与孟桓启说着话,眼中慈爱不似作假,仿佛前些时日的一场刺杀都是她的臆想。
聊了片刻,都是些老生常谈,见舒裳晚面露疲惫,太后便放了人。
舒裳晚大概是真的不舒服,出了慈宁宫与孟桓启打了声招呼,坐上轿撵回凤仪宫去了。
孟桓启拉着云镜纱上了銮驾。
长极宫内,高德容奉上茶水便退下了,云镜纱终于松了口气,喟叹道:“太后可真沉得住气。”
硬是没替舒家说一句话。
前几日,有人敲登闻鼓状告舒家诬陷应家谋逆,当天下午,便有学子聚集在京兆府前,宣称彻查应家一事。
比起容家以藏书多著称,应家乃是真真正正的书香门第,百年世家,深受大周学子尊崇。
先帝还是默默无闻的皇子时,应家长女被赐婚于大皇子,有这样的世家支持,大皇子无疑是最有可能登上储君之位的皇子之一。
可惜后来大皇子谋害君父被诛,应家也以谋逆之罪论处,满门被斩,令天下学子为之扼腕。
读书人最是热血,如今听闻应家乃是被陷害,自然坐不住。
孟桓启替云镜纱斟了盏茶,眉眼沉静,“若是沉不住气,她今日也坐不上太后之位了。”
云镜纱吁了口气。
哪怕她习惯了装模作样,但今日一见太后,仍忍不住心中发寒。
明知眼前的人并非自己亲子,甚
至因为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后依然能笑脸相迎。
云镜纱琢磨着,她面上虽然笑着,但心里或许恨不得把孟桓启千刀万剐吧?
能忍常人所不忍,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这位舒太后着实厉害。
越发警惕这位太后娘娘,云镜纱饮了口热茶。
“朝堂上怎么样了?”
孟桓启:“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应家当年帮助的学子不少,当时未能相助,想必心里也有遗憾。”
他垂着眼睫,“如今那些人,可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
有的成了大儒,有的就在朝堂,有的开山立派,招收学子,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还有他在背后添火……
孟桓启润了润喉咙,“今晨朝会,朕已令大理寺主审,刑部与御史台协助彻查此事。”
云镜纱闻言嘴角轻轻上扬。
盼了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今日。
景哥如今就在刑部,他筹谋此事多年,定不会让舒誉躲过去。
“平逸如何?”
孟桓启回:“他在刑部大牢,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同看守。朕已派遣太医为他疗伤,并无大碍。”
闻言,云镜纱松了口气。
平逸是平福的亲子,这次代替云景舟敲登闻鼓,生生受了四十杖。
云镜纱也算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自然不愿他出事。
“小雨。”
孟桓启放下杯盏,目光直直看着她,“唐鹤原在应家一事上颇为积极,多次上奏彻查。”
“哐当”一下,云镜纱手里的杯子掉落。
她拧着眉,轻声道:“唐大人不是还在养伤?”
孟桓启握住她的手,“唐鹤原撑着病体,主动请缨调查应家旧事。”
他在这事上积极得有些异常。
顿了顿,孟桓启又道:“调查唐鹤原的人回来了,小雨,你可要见见?”
云镜纱手一抖。
握住她的大手用力收紧,源源不断向她传递着暖意。
云镜纱飞快闭了下眼,语气坚定,“要,我要见。”
她要弄清楚,唐鹤原究竟是不是小圆。
孟桓启握了下她的手,起身往外吩咐,“高德容。”
殿外响起脚步声,高德容快步而入,“陛下有何吩咐?”
“让卫焱把人叫来。”
“奴才这就去。”
等待是件漫长的事,才一盏茶的工夫,云镜纱总觉得过了许久,不时探头往殿外看去,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孟桓启坐在她身侧,大手轻柔在后背抚摸,温声道:“别急,跑不了。”
云镜纱稳了稳神,喝了口茶,缓解心中紧张。
一刻钟后,高德容在殿外高声道:“陛下,人来了。”
孟桓启:“进。”
云镜纱没听见脚步声,但已感受到了人影靠近。
她放下茶盏,迫不及待抬眸。
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正朝二人走来,走到殿中,他单膝跪地,恭敬道:“见过陛下,娘娘。”
孟桓启直接问:“查得如何?”
男子从怀中递出厚厚一沓信纸,双手奉上。
“唐鹤原祖籍平城,家中略有薄产。他年幼丧父,其母江氏性子柔弱,无法支撑门庭。亲族上门寻衅滋事时,尚在病中的唐鹤原强撑病体,将族人打发,护住了父亲留下的家产。其后多年,他与母亲胞妹相依为命。”
“属下寻访了他的先生,此人对唐鹤原赞不绝口,道他过目不忘,天赋卓绝。”
云镜纱拿过信纸,抽出一目十行。
信上所说与男子的话一般无二,只是要细致些。
她目光停留在某处,“唐鹤原九岁丧父?”
男子道:“是。”
云镜纱追问:“他今岁年龄几何?”
男子默了默,“应当有十九了。”
十九。
听到这个数字,云镜纱略有失望。
小圆与她是双胎,她们今年刚满十八。
孟桓启把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揉捏,“相差一岁,外表很难看出,先继续看下去。”
云镜纱定神,纤细长指继续翻动手中信纸。
看到某处,她蓦地一顿,“唐鹤原曾伤了脸?”
男子道:“不错。唐鹤原脸上曾受过伤,因他想走仕途,其母江氏担忧不已,带着他四处寻访名医,终是治好了脸,江氏也因奔波留下病根。”
云镜纱深呼吸,“那年是哪年?”
“成化十六年。”
成化十六年,魏妤家破人亡那一年。
第77章
云镜纱呼吸陡然重了,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唐鹤原治伤归来,他的友人可有发现他容貌有变?”
男子摇头,“唐鹤原在外治伤的第二年,唐家变卖家产去了外地定居,除了参加院试和祭拜唐父,其余时候极少回到平城,每次来去匆匆,鲜少与友人碰面。”
云镜纱握紧信纸,再次确认,“你方才说,唐鹤原的先生称赞他天资出众?”
男子点头,“是。”
“在他丧父之前,唐鹤原可有此之名?”
“这……”
男子斟酌回复,“应当没有。”
若是有,在他查探之时不可能没听说过。
云镜纱颔首,“我知道了。”
孟桓启:“不再问别的了?”
她摇头,“这些就够了。”
孟桓启挥手,“下去吧。”
男子起身行了一礼,恭敬退下。
“小雨,你如何看?”
云镜纱冷静回复,“唐鹤原就算不是小圆,身份也一定有问题。”
丧父之后搬离故乡,避免与亲友见面,短短几年间从白身到探花,怎么看都有问题。
“小启哥哥。”
云镜纱深吸气,偏头看着孟桓启,眼里不知何时浮现一层泪光。
她抓着孟桓启的手,恳求道:“如果唐鹤原真的是小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治她的欺君之罪?”
嘴上说着“如果”,但想到唐鹤原身上的梅花胎记,心中已有七成把握。
哽了哽,云镜纱嗓音发颤,“我只有她了,我只有小圆了。”
说话间,一行清泪无声掉落。
孟桓启反手抓住云镜纱手腕,掌中用力,拉着她坐到自己怀里。
指腹点去云镜纱面颊上的泪,孟桓启低声安抚,“朕不会。”
掌根掌住柔嫩侧脸,他罕见说笑,“朕就这么一个姨妹,治了她的罪,该怎么和昭仪娘娘交代?”
云镜纱破涕为笑,依恋般蹭了蹭孟桓启掌心,盈盈若秋水的眸子祈求地看着他。
“我想去见她,可以吗?”
……
寒风飒飒,吹得枝上雪粒漫天飞舞。
檐下挂着一串用贝壳制成的风铃,风一勾,清脆铃声在雪中远远散开。
热气模糊了眉眼,一筷子薄如蝉翼的羊肉穿过白雾,热气腾腾地落在碗中。
叶江临招呼着,“江姨,赶紧吃,这肉凉了味就不好了。”
瘦弱妇人坐在一侧,肩上披着斗篷,脸色略显苍白,但五官姣好,眉眼温婉,嘴角噙着柔软笑意,“好。”
叶江临又给坐在妇人身旁的小姑娘夹了一筷子肉,“妹妹也吃。”
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娇俏可人,许是性子腼腆,她抿了抿唇,小声道:“谢谢叶哥哥。”
叶江临对她笑了笑,又给唐鹤原夹了肉,最后才是自己。
蘸了蘸料,他把肉全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了几下咽了,喟叹道:“这大冬天
的吃顿锅子,可真是享受。”
江夫人眉眼带笑,“江临喜欢就多吃些。”
叶江临笑得眼都弯了,“江姨放心,我不会跟你客气。”
又下了不少肉,叶江临正要捞起,忽听唐鹤原道:“我吃好了。娘,妹妹,我先回去了。”
江夫人惊讶,“就吃这么点?”
小姑娘唐琇眼里带着担忧,“哥哥身上还有伤呢。”
“是啊。”
江夫人帮腔,“你身上带着伤,不好好养养多吃点好的,怎么能好?”
唐鹤原:“陛下命大理寺重审应家一案,时间紧迫,我得抓紧回去看卷宗。”
“你给我坐下!”
叶江临放下筷子,一把将唐鹤原拉下,眼睛瞪着他,“你是大理寺卿,大理寺没了你就不能运转了?一顿饭的工夫都等不了?”
他生气道:“自从你进了大理寺,都有多久没好好和江姨、阿琇妹妹吃过饭了?”
叶江临越说越气,“还有你的伤,天天折腾,那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养好?”
唐鹤原揉了揉额角,“我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唐鹤原不许被人瞧他的伤,叶江临具体也不知他的伤势如何,听了这话,立马道:“那你就是不想和江姨一起吃饭。”
他大声指责,“唐鹤原,你不孝!”
唐鹤原:“……”
他要是不孝,那忤逆祖父祖母的叶江临就是孽子。
目光移向江夫人,后者立马半垂着头,做出一副悲伤哀婉的模样。再去看唐琇,也是小嘴撅着不太高兴的模样。
唐鹤原无奈坐回去,“我吃。”
江夫人转忧为喜,笑着替他夹菜,“一顿饭的工夫耽误不了什么的,吃完了你再回去看。你啊,心思一旦放在公事上,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娘待会儿再让人给你熬碗参汤,你看卷宗的时候记得喝。”
唐鹤原神色微暖,“多谢娘。”
江夫人笑着将肉放在他碗中,“咱们一家人,说什么谢?”
唐琇给唐鹤原夹了他喜欢的丸子,嘴角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哥哥吃。”
唐鹤原礼尚往来,“阿琇也吃。”
“这才对嘛!”
叶江临往嘴里塞了好几片肉,含糊道:“今个儿这肉还不错,江姨,阿琇,下次我带人去打头鹿回来,咱们吃烤鹿肉!”
唐琇很捧场,嗓音轻快,“好啊,谢谢叶哥哥。”
叶江临笑着给她夹肉。
长廊一角,云镜纱安静望着这一幕,许久才收回视线,低声喃喃,“她们一家好亲近。”
大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摩挲,孟桓启揽住云镜纱的肩,“小雨,你该高兴才是。”
是啊,倘若唐鹤原是小圆,能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她的确应该感到高兴。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酸涩蔓延,像是今晨在慈宁宫内吃的那瓣橘子,酸得她眼眶发红。
云镜纱不说话,孟桓启便陪着她一起看着那家人其乐融融吃锅子。
有雪花飞入长廊,云镜纱手上一凉。
她低下头,正巧见到孟桓启的大手包裹住她,拇指指腹轻轻擦去手背上的雪粒子。
嘴角不觉翘起,云镜纱抬头看他一眼,轻轻往后靠住安全感十足的胸膛,心里好受不少。
两刻钟后,唐鹤原几人吃完,眼见他和叶江临一左一右搀扶起江夫人,孟桓启凑到云镜纱耳边低声,“咱们先过去。”
云镜纱点头。
揽住姑娘纤腰,孟桓启借力一跃,在叶江临察觉之前离开长廊。
唐家住的是座两进的院子,江夫人与唐琇住在后院,唐鹤原和叶江临住前院,另有几名烧火做饭,伺候起居的下人。
屋子虽不大,但对他们来说绰绰有余。
把江夫人和唐琇送回去,和叶江临浅浅打了个招呼,唐鹤原去了书房。
他已请旨参与调查应家一案,从大理寺拿了些卷宗回来,见时辰尚早,便一门心思钻进了案子里。
侍女点了灯,唐鹤原摆手,“你下去歇着吧。”
“是。”
唐鹤原吐出一口浊气,反手摸了摸后背伤口,眉心微皱,缓步朝书案走去。
烛光暗了一瞬,他瞬间警觉,斥道:“什么人?”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地面显出一道长影,唐鹤原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那道影子。
有人从暗处走出。
眼里的警惕转为惊愕,唐鹤原震惊,“昭仪娘娘?您怎会在此?”
云镜纱看着他,轻声道:“抱歉。”
唐鹤原拧眉不解,“娘娘何意?”
从黑暗中走到光源下,云镜纱轻声道:“那年你想为全家人画一张画像,我不想写字,央着你帮我写,不慎打翻了砚台,毁了你的画。你气得不行,一边抹眼泪一边重新画了一幅,过了整整半个月才和我说话。”
唐鹤原目光从茫然转为震惊,蓦地抬头望着云镜纱,五指紧攥成拳。
她今日的穿着简单朴素,一身素色袄裙,脖子上绕着一圈围脖,狐毛裹住小脸,衬得那张脸越发清丽柔软。
一头乌发绾起,发丝藏住耳尖,柔顺垂落。发上系着两条绿色绸带,随着动作轻微晃动。
一双杏眼弯弯,眼尾上翘至乖巧的弧度,像极了记忆中的一人。
云镜纱唇瓣抖动,嗓音轻缓,“你不喜欢吃蜜饯,我总是悄悄从你荷包里偷偷拿一两颗吃掉。”
“娘亲新做的衣裳,你穿上的第一天就被我弄脏。”
云镜纱弯了弯唇,眼里晶莹闪烁,“小圆,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姐姐?”
唐鹤原胸前剧烈起伏,手背青筋显露,浑身肌肉绷紧,后背隐隐发痛。
仿佛有血从皮肉里涌出,向四肢百骸蔓延,她活了过来,含泪的目光看向云镜纱,声线颤抖,“魏妤。”
一滴泪从眼眶掉落,云镜纱嘴角上扬,轻轻笑着,“许久不见,魏沅。”
唐鹤原重重喘了口气,松开紧攥的手,大步朝云镜纱走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云镜纱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坚定朝她走来,她张开双手,迎了上去,紧紧抱住她。
眼泪落在唐鹤原胸前,她能感受到抱住她的身体在不停颤抖。
云镜纱避开她的伤口,抱住唐鹤原的腰,哽咽道:“小圆,这么多年,累不累啊?”
要女扮男装,撑起家业,护住养母养妹,还要读书,参加科举。
最开始,她只是一个在爹娘姐姐庇护下,安安静静,只喜欢读书的女孩啊。
唐鹤原下意识摇头,努力控制发抖的嗓音,“你呢?”
云镜纱笑了,“你不知道,我过得可幸福了。我遇到一个哥哥,在他的庇护下整日只知吃吃喝喝,开开心心的,没有一点烦恼。”
唐鹤原嗤笑一声,毫不犹豫戳穿她的谎话,“骗人。”
她嗓音低了下去,努力平复激荡狂喜的情绪,轻声道:“若是如此,你怎会进宫?”
云镜纱沉默。
许久后,她问:“那你呢,为何要参加科举?”
唐鹤原缄默半晌,松开她,指尖轻轻擦去姐姐脸上的泪珠,“小雨,我和你一样。”
都想为爹娘和姐姐报仇。
云镜纱鼻头一酸,晶莹泪珠掉落,她着急忙慌擦去,带着哭腔的声音道:“那还是小圆比较有出息。”
她扬着唇笑,语气崇拜自豪,“我妹妹多厉害啊,可是当朝探花呢。要是爹娘知道了,指不定高兴地直说祖坟冒青烟了。”
唐鹤原给她擦泪,含泪的眼里带着笑,“所以,要不要让我做姐姐?”
“不要!”
云镜纱坚定摇头,“我才是姐姐!”
姐妹俩目光相对,仿佛一同回到了年幼时关于谁做姐姐的争执,眼里皆带着笑。
笑完,云镜纱再度抱着妹妹,眼泪仿佛止不住的闸门,转瞬将唐鹤原的衣领打湿。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糊间,唐鹤原听见她说。
“小圆,谢谢你还活着。”
第78章
云镜纱哭得不能自已,许久才平复过来。
她拉着唐鹤原坐下,听她说这些年的经历。
“……我和爹娘被舒家的人扔去了乱葬岗,我命大,心脏生在左边,躲过了一劫,可惜爹娘……”
抿抿唇,唐鹤原继续述说:“那时江夫人夫妇来京城探亲,路过时听见我哭着在喊救命,救下了我,替我安葬了爹娘。见我身受重伤,孤苦无依,江夫人起了恻隐之心,便将我也带上了。”
“后来唐叔叔不慎去世,唐家大哥也染病去了,江夫人性子柔弱,镇不住上门
寻衅的亲族,当时唐家大哥的死讯并未传出,我只好顶了他的名,喝退了贪得无厌的唐家族人。”
“再后来,为了护住她们母女,我便顶替了唐家大哥的身份。”
云镜纱听完握住唐鹤原的手,“江夫人是好人,我该当面谢谢她。”
唐鹤原:“她的确是个好人,这么多年,一直把我当亲生的对待,从未有过苛刻。”
话音顿住,她眯了眯眼,瞧着云镜纱,语气幽幽,“你这语气,不像是姐姐,倒像是娘亲。”
唐鹤原捏住云镜纱脸颊肉,哼道:“魏妤,你只比我大一天而已。”
“大一天也是姐姐!”
云镜纱不服气地仰着脸。
唐鹤原正要反驳,窗户突然被叩响。
她一惊,眉头拧住。
云镜纱“哎呀”一声,松开唐鹤原的手,小跑到窗边。
开了窗,孟桓启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低沉的嗓音如同醇厚美酒,“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云镜纱扯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我想在这儿陪小圆住一夜,明早再回去,好不好?”
怕孟桓启不同意,她凑上前亲了下他的唇,离开时贝齿轻轻一咬,睁着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好不好嘛?”
孟桓启知道她们姐妹相认,肯定有说不完的话,拨了拨绕在她发上的绿色绸带,“好。”
云镜纱眼睛发亮,又在孟桓启唇上亲了一口,“小启哥哥最好了。你留个人送我回宫就赶快回去吧,明日还得上朝呢。”
话音落下,她干脆利落地关了窗户,背影轻快地消失在孟桓启眼前。
孟桓启无奈发笑,背靠着窗,两指一捻。
忆起她方才的装扮,他漫无边际地想,若是魏家当年并未出事,这个年岁的她,应当就是这般打扮吧。
寒风瑟瑟,孟桓启抬眸,静静看着被风吹动的枯枝。
见云镜纱回来,唐鹤原踯躅片晌,问道:“他对你好吗?”
她是朝臣,自然听出了那是陛下的声音。
以往听说云昭仪盛宠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得知她是小雨,自然会心生担忧。
云镜纱扬唇,“好啊,他待我极好。”
唐鹤原认真端详她的神色。
姑娘眼尾上扬,面上含笑,眼里闪着碎光。那是想起心上人时,由内而外展露的欣喜。
她微微放下心,迟缓问:“陛下……可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云镜纱点头,“来寻你之前,陛下派人去调查过你。”
她伸出手握住唐鹤原的,温声安抚她的忐忑,“小圆放心,我求过陛下了,他不会追究你女扮男装一事。”
“等一切事了,你若还想做官,我再去求他。”
唐鹤原一怔,语气很轻,“我还能继续做官?”
云镜纱点头,“你从小就爱读书,天赋卓绝,如今仕途坦荡,当然不能放弃。大不了……”
“……大不了我缠着他辛苦几夜。”
最后一句仿若蚊蝇,唐鹤原没听清,“大不了什么?”
“没什么!”
云镜纱耳根发烫,猛地摇头,含糊其辞道:“我到时候再想办法。”
不知想到什么,云镜纱眼睛发亮,一脸八卦,“你和襄阳侯府那位世子是怎么一回事?我进宫前便听说了你们的事,如今他还堂而皇之住进唐府了。”
“没什么。”
唐鹤原眼睫微垂,“我起初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与他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见他性子还算纯良,才知是误会。他是侯府独苗,老侯爷催着他成婚,他不愿,索性躲进了我家。”
“江夫人和阿琇性子恬静,怕给我惹麻烦,极少出府。叶江临性子活泼,有他在,她们能开朗些,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住下了。”
云镜纱有些失望,“就这样?”
唐鹤原点头,语气平淡,“就这样。”
她越是平静,云镜纱越是觉得不对,不过那是小圆自己的事,她无意插手,笑着挨着她说起别的。
姐妹俩多年未见,自是兴奋激动。
顾及唐鹤原的伤势,云镜纱不舍地住了口,指尖轻轻在她肩膀上一戳,“还疼吗?”
唐鹤原摇头,“宫中太医医术高明,不怎么疼了。”
云镜纱轻声道:“真傻。”
“我给你换药吧?”
“不用,晚饭前才刚换过。”
云镜纱“哦”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唐鹤原起身朝她伸手,“小雨,我带你去我的屋子。”
云镜纱笑着握住她。
姐妹俩朝另一间屋子走去。
云镜纱好奇问:“唐家大哥名字就叫唐鹤原?”
“不是,他叫唐鹤。那个‘原’字,是我后来加的。你呢?为何要叫现在这个名字?”
“当然是随景哥取的啊,不过也加了一点小小的私心。”
云镜纱笑,“不好听吗?”
“好听。”
姐妹俩将将相认,无论说什么云镜纱都特别起劲,跟在唐鹤原身后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
唐鹤原认真倾听,不时点一下头。
风雪肆虐,她偏头看着云镜纱洁白侧脸,抬手替她捻去发上的雪粒。
黑夜中,二人相依相偎,如密不可分的并蒂莲。
……
第二日,云镜纱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外头窗上的响动声。
在常远侯府时听多了,她一下子警醒,看了眼身边还在睡的唐鹤原,迷迷糊糊下了床。
开了窗瞧见外头站着的孟桓启时,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常远侯府,他晚上悄悄来寻她的时候。
寒风垂在脸上,彻底将云镜纱吹醒。
揉揉眼睛,她问:“你没走?”
孟桓启点头,伸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穿好衣服,我带你回宫。”
云镜纱还有些迷糊,下意识听从他的话,回去穿上衣服,用手指梳了两下头发。
唐鹤原悠悠转醒,沙哑着嗓音问:“小雨,你要回去了?”
“嗯。”
云镜纱轻声道:“你身上有伤,不用上朝,回去再睡会儿。”
唐鹤原没听,起身穿好衣物,点了灯,送云镜纱出去。
一开门,瞧见门外的高大身影,她顿了顿,恭敬道:“陛下。”
孟桓启看她一眼,语气温和,“没有外人,唤朕姐夫即可。”
唐鹤原看向云镜纱。
后者没说话,只温柔地笑着。
唐鹤原抿抿唇,轻声道:“姐夫。”
孟桓启颔首应了,眉宇舒展,瞧着心情极好。
云镜纱回头,依依不舍道:“好好养伤,我下次再来看你。”
“好。”
二人告完别,孟桓启揽住云镜纱的腰,起跃间,身影很快消失在夜中。
唐鹤原看了许久,等到指尖泛着凉意,这才端着灯回屋。
出了唐府,云镜纱被孟桓启抱上了马车。
她揪着孟桓启胸前的衣料,语气幽幽,“什么姐夫,名不正言不顺的,你好意思让小圆喊,我都不好意思听。”
孟桓启揽着她,下巴放在云镜纱头顶,轻轻蹭了蹭她蓬松的长发,“你是朕的妻子,朕当然是她的姐夫。”
“小雨。”
沙哑的嗓音落在耳畔,“朕的妻子只会是你。”
云镜纱愣了许久才回神。
她抱住孟桓启的腰,轻轻“哼”一声,嘟囔道:“就会说些好听的哄我开心。”
听出孟桓启话中疲倦,她狐疑道:“你该不会在外边站了一夜吧?”
孟桓启低低“嗯”声。
云镜纱生气又感动,“你傻啊,让你回去你非要在外边吹冷风,若是染了风寒有你受的。”
哭了大半宿,她眼睛酸胀得厉害,闭上眼,靠在孟桓启胸前,“睡会儿吧,我陪你一起。”
孟桓启的声音低了下去,抱着她闭上眼。
男人的怀抱温暖又极富安全感,云镜纱本来就没睡醒,很快沉入梦乡。
再次醒来时已身处玉华宫。
她盯着帐子上的海棠花纹,久久都没反应过来。
脑海里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一切。
孟桓启带她去了唐府,她见了唐鹤原,和小
圆相认了。
小圆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云镜纱嘴角翘起,眼里有泪光闪烁。
她抬手去摸眼睛,嘴里“嘶”一声。
疼的。
云镜纱这才感觉到眼睛酸胀疼痛。
她往外唤了一声,“寻春。”
殿外传来响动,丰熙对芳音道:“娘娘醒了,你先去传膳。”
等芳音点了头,她带着尹寻春进殿。
宫人们鱼贯而入,安静候在一侧。
丰熙扶着云镜纱起身,目光触及她红肿的眼,微微一顿。
尹寻春直接多了,立马惊叫一声,“娘娘怎么了?”
扫了眼一旁的宫人们,她压低嗓音,用只有丰熙和云镜纱听得见的声音道:“陛下带您去哪儿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云镜纱轻轻碰了一下,嘴角含笑,“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她不愿多说,面上瞧着又像是高兴,尹寻春看不懂,虽然心中好奇,但懂事得没多问。
丰熙让人去煮两个鸡蛋给她热敷。
吃完早膳,云镜纱眼睛还是不太舒服,靠在榻上让尹寻春给她念书。
她闭着眼,白嫩手指不时在膝盖上敲动,一看就知心情极好。
被云镜纱的好心情感染,今个儿整个玉华宫都是笑盈盈的。
孟桓启一踏进门就发现了,眉尾轻轻一挑。
云镜纱瞧见他,立马挥退宫人,眼睛亮晶晶地朝他扑来。
刚把人接住,孟桓启便听到她兴奋的声音。
“小启哥哥,我妹妹回来了!”
孟桓启发现,自从两人说开后,她在他面前越发有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笑着接住云镜纱,他伸手摸摸她头顶,含笑道:“恭喜。”
云镜纱仰着头,弯着眼对他笑。
松开孟桓启,她拉着他坐到榻上,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话音里满是喜悦。
孟桓启认真听着,不时回应。
屏风上影影绰绰映出二人身影,相依相偎,密不可分,温馨自然。
第79章
天色放晴,屋檐落雪,门前泥泞被人清扫得一干二净,青石板亮得仿佛能照出人影。
鹿皮长靴落地,鞋面洁净,不染纤尘。
再往上,是昂贵锦袍,料子顺滑光亮,绣纹精致繁复。
“爹爹!”
孩童的嗓音自府内传响,舒晋回头时,正瞧见儿子朝他小跑而来。
舒廷喘了喘气,站在爹爹面前仰着头问:“爹爹要去哪儿?”
舒晋摸了摸他脑袋,“爹爹有事要出去,你乖乖的在府中别乱跑。”
舒廷闻言有些委屈,“爹爹,你都好久没陪我和娘亲了。”
他人虽小,但也知这段时日家中巨变,先是祖父在猎场被熊瞎子咬伤,本以为回京之后好好养着迟早能康复,谁知竟是越来越严重。
朝堂之事舒廷不懂,但他知道家里的气氛很是严肃,爹爹每日沉着脸早出晚归,回来也是待在书房,娘亲心中担忧又不敢去扰他,脸色都憔悴了。
而且……
舒廷咬咬唇。
明日就是娘亲生辰,往年这个时候,爹爹都会和他一起悄悄为娘亲准备生辰礼,可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他怀疑爹爹是把娘亲的生辰忘了。
舒晋摸着儿子的手一顿,“廷儿,爹爹这阵子忙,忽略了你和娘亲,等我得空了,陪你们出城游玩可好?”
等那时候,娘亲的生辰都过了。
舒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而问:“爹爹要去哪儿?”
“爹爹约了人谈事。”
舒晋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应家一事闹出后,朝堂上舒家一派官员被清算了不少,哪怕再傻,舒晋也看出了龙椅上那位表弟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舒家要权势地位富贵,他的皇帝表弟想做个明君。
舒家,已然成为了他成为明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爹爹。”舒廷拉着舒晋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他打算好了,等爹爹谈完事,他就让爹爹带他去给娘亲选礼物。
他特意在荷包里放了好几张银票,都是逢年过节祖父祖母爹爹叔叔们给的。
“我保证一定乖乖的,绝对不给爹爹惹事。”
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舒晋有些心软,牵住舒廷的手,“行,爹爹带你去。”
舒廷喜笑颜开,“谢谢爹爹。”
舒晋今日约了人谈事。
父亲病重无法理事,朝堂之上,应家昔日拥趸与皇帝的人步步紧逼,如今整个靖国公府的重担都压在舒晋一人身上。
情况不妙,他必须做出正确的抉择。
到了雅间门前,舒晋蹲下身子对舒廷道:“爹爹与人谈事,你去隔壁等我。”
舒廷乖巧点头。
舒晋直起身子,对身后的侍从道:“看顾好小公子。”
二人恭声,“是。”
舒廷和父亲告别,乖乖地跟着侍从去了隔壁。
小二上了糕点茶水,他吃了两块,喝了杯茶,安静地想该给娘亲选什么礼物。
首饰衣裳娘亲都不缺,而且年年都送,总觉得缺乏新意。
该送什么好呢?
舒廷苦恼地皱着眉头。
一时想不出来,他泄气地趴在桌上。
两名仆从在一旁逗他开心,舒晋无奈叹气,“两位叔叔,我都多大了,早就不用人哄了。”
听见他这一声“叔叔”,二人惶恐不已,弯腰告罪。
舒廷无奈,却也不好多说。
娘亲告诉他好孩子要知礼,有时候见了爹爹身边的侍从,他一声“叔叔”脱口而出,倒惹得他们惶恐不安。
次数多了,舒廷便不唤“叔叔”了,今日着实是下意识之举。
他不想听两人赔罪,耳尖地听到下方热闹的动静,跳下圆凳,“噔噔”跑到窗户边。
听动静,楼下像是在耍杂耍,乌泱泱的围着一群人,看不分明,只能听见热闹的哄笑声与锣鼓声。
舒廷趴着听了一会儿,转过头问:“我能去看看吗?”
娘亲很少出府,这么热闹,这杂耍应当很是好看,他想看了回去说给娘亲听。
一人犹豫,“小的得去问过世子。”
舒廷点头,“你去吧。”
那人转去了隔壁,敲了两下房门。
屋内舒晋皱着眉,不耐道:“进来。”
侍从大气不敢出,推门而入,屏气走到舒晋身旁,小声道:“世子,小公子想去楼下看杂耍。”
舒晋也听到了楼下的敲锣声,拧了拧眉,“去吧,照顾好小公子。”
廷儿这段时日一直被拘在府里,让他松快松快也好。
“他若有个闪失,我唯你是问。”
这话只是习惯性的叮嘱。
舒家如今虽有难,但舒晋并不觉得在京城有人敢动他的儿子。
侍从道:“是。”
小孩子爱热闹,舒晋没放在心上,转头与人说话。
侍从回了隔壁,笑道:“小公子,世子同意了。”
舒廷小脸蛋上露出笑,“那咱们下去吧。”
下了楼,舒廷直奔杂耍之地。
他个子矮瞧不见,一名侍从便把他放在肩上。
视野开阔,舒廷眼睛发亮地看着被围在正中钻火圈的猴子。
它一连钻了两个火圈,引得周围阵阵叫好。
舒廷还是孩子,被兴奋感染,也跟着拍手。
身前的人忽然后退,重重一脚踩在侍从脚背,他“哎哟”一声弯下腰,险些把舒廷摔下去。
好在舒廷反应及时,在身子倒下去之前抓住侍从衣服。
“小公子,没事吧?”
舒廷摇摇头,“没事,你先把我放下来吧。”
喧闹声太大,侍从没听清,还是舒廷再重复了一遍他才把他放下。
另一名侍从道:“小公子,我带你看。”
舒廷往里望了眼,眼睛里有不舍,却还是懂事地没再继续。
今日看够了,下次他想和爹爹娘亲一起来看。
“不用,咱们回吧。”
话音刚落,周围人群猛地推搡起来,锣鼓声中夹杂着喧闹声。
“谁啊,挤什么挤?!”
“啊!谁摸我!”
“我的钱袋,谁拿走了我的钱袋?!抓贼啊!”
人群拥挤,侍从们立马去拉舒廷,这一看,方才还在面前的孩子,此时已经消失无踪。
二人慌了,推开人群叫喊:“小公子,小公子?!”
……
“咚”的一声闷响,男人压低嗓音喝斥,嗓音粗嘎如闷雷,“当心点,若是这小崽子醒了大吵大闹,惹来了人就不好了。”
女人敷衍应道:“知道了,他的家人应该很快就要追上了,咱们动作快些。”
迷迷糊糊听见这两句对话,舒廷幽幽转醒。
睁开眼睛,眼前是快速后退的青石板地面,眼珠一转,两侧是光滑锃亮的墙壁。
额头一阵阵地发痛,舒廷脑子发晕着挣扎,“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儿,放开我,快把我放开!”
男人骂了一句,“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话音甫落,肩头忽然一阵剧烈疼痛,男人没忍住叫了一声,猛地甩开肩上的小崽子。
舒廷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疼得他玉雪可爱的小脸一片惨白,脸上淌着两行泪,强忍恐惧看着面前一男一女。
“你、你们是谁?”
男人扬起蒲扇般的手,狠狠给了舒廷一巴掌。
“小兔崽子,你敢咬我?!”
他用了十足的力,舒廷白皙侧脸顿时红肿,巴掌印印在脸上,格外刺目。
从小到大,他从未被这般对待过,舒廷眼泪止不住地掉,却也分辨得出面前二人并非善人,身子蜷缩成一团,惊恐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你们要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这个年纪的孩童罕见的冷静,语气哽咽,但内容清晰道:“是要钱吗?我有钱,你们把我放了,我把钱全都给你。”
男人龇牙咧嘴地摸着肩头,女人不屑冷哼,“你个小鬼头身上能有几个钱?”
“我真的有钱!”
舒廷从腰上取出钱袋,小心谨慎地递了出去。
女人一把抓过,打开一看,眼睛立马亮了,兴奋道:“没想到啊,你这小鬼头还真有钱。”
舒廷点点头,小声道:“现在能把我放了吗?”
女人眼尖地瞥见舒廷腰上的玉佩,伸手抢过,两眼放光,“好东西啊!这玉起码值几百两……”
目光落在某处,女人蓦地抬头,眼睛紧盯着舒廷,“你是舒家的人?”
舒廷愣了片刻,嘴唇嚅动,潜意识里觉得让人知晓自己是舒家的人不是件好事,怯怯摇头,“不、不是……”
“舒家的小崽子?”
男人眯起眼睛,一把夺过女人手里的玉佩,看清上面的“舒”字,歪嘴狞笑,“既然是舒家的,卖了你也算积德了。”
舒廷瞪大眼睛,“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女人哼笑,“舒家坏事做尽,丧尽天良,卖了舒家的子孙,可不是给自己积德?”
舒廷顾不得后脑疼痛,瞪着女人,小脸涨红,脸上巴掌印显得狰狞,“你胡说!”
“我胡说?”
女人不屑一笑,“谁不知道舒家残害忠良被告了御状?舒家那名千金大小姐为了个男人毁了姑娘家清白,逼得人父兄不得不调离京城,至今不敢回。舒家世子也不遑多让,据说当年看上一个姓魏的姑娘,姑娘不从,舒晋直接逼死了她一家五口,其中两个,不过是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
“这舒晋还真是个狠人,朝堂上凡是挡了舒家路的人,不是被他残害就是被迫远走,手中鲜血比起我等不知多了多少。”
“哎呀呀。”
女人好以整暇地低头看着舒廷,“今日你犯到我手上,说不准还真是老天爷给的福报呢。”
“胡说!你胡说!”
舒廷双眼含泪,凶狠地瞪着她。
不知为何,听她说姓魏的一家五口,舒廷心口泛起阵阵疼痛,他分辨不清,只能归咎于听见父亲被人诬蔑的痛恨。
“你胡说,我爹爹才不是这样的人!”
男人挑眉,“舒晋的小崽子?”
女人大喜,“那可真是个金疙瘩。反正你有个这样的爹以后也好不了,不如让我给你换个爹。”
“我不要!是你们诬蔑爹爹,你们胡说!”
舒廷双眼通红,仿佛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冲上去抱住男人的腿,重重一口咬上去。
眼泪冒出来,他死死咬着,口腔内弥漫着血腥味也不放开。
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祖父威严但慈祥,祖母温柔,爹爹待他和娘亲极好,会抱着他玩闹,带他骑马射箭,陪娘亲赏花做糕点。
他是极好的爹爹,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男人痛得大叫,一巴掌将舒廷扇开。
小身子重重撞在墙上,本就隐隐作痛的后脑越发疼痛,恍惚间,舒廷好似感受到了咕咕鲜血在流淌。
男人犹不解恨,重重一脚踹在舒廷胸膛,雪白小脸瞬间惨白。
他疼得说不出话,眼泪止不住往下淌。
男人一连踹了几脚,气得瞪眼,颈侧青筋暴跳,凶恶又可怖。
“别管他了!”
女人拉住他,瞥了眼舒廷,“动静太大了,再不走,当心舒家的人找上来。这小子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不能活了,别管他了,赶紧走,别惹一身腥。”
见男人一脸怒容,她劝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舒家可不是好惹的。”
男人终于消了气,拉着女人快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咳咳。”
舒廷全身上下都疼,挣扎着爬起。
血迹顺着墙壁下滑,染红了他的衣摆。
舒廷指尖曲起,哭着往外爬。
他要去找爹爹,他要去问他,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娘亲说,好孩子要知错就改,如果是,他陪着爹爹改,他替爹爹赎罪。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后脑疼痛越发剧烈,舒廷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他一阵阵发晕,白嫩指尖染了血污。
爹爹……
你告诉我……
你能说一句,不是吗……?
忽然一阵风雪卷过幽暗巷子,一道小身影伏在其中,鲜血晕开,仿佛一朵开在糜烂血肉之躯上的罪恶罂粟。
一巷之外的阁楼上,红木八仙桌上坐着三名衣着华贵的男子。
最上方那人裹着大氅,金冠束住长发,侧脸如刀削斧凿,俊挺深刻。
眉目深邃,眸中闪过阴鸷之色。
舒晋放下玉盏,嗓音冷冽如冰。
“那姓应的留不得。找个靠谱的潜进大理寺,做干净些。”
第80章
芳音端着新出的梅花糕进来,瞧见云镜纱手里的针线,笑道:“娘娘,这件给陛下的衣服快做好了吧?说来,奴婢还没见过陛下穿这种颜色的衣裳。”
云镜纱瞧着手里快要做完的月白色袍子,笑了笑没否认。
给孟桓启的氅衣她早做好了,这件是给唐鹤原做的。
好不容易认了妹妹,她恨不得把一切好东西都给她。
尹寻春眨眨眼,总觉得姑娘自从跟陛下出去一趟后,心情越发好了。
想到某事,她嚼完嘴里的糕点,“娘娘,听说凤仪宫今日请了太医。”
云镜纱没抬头,“贵妃身怀有孕,请太医不是正常的?”
默默听着的丰熙蓦地出声,“慈宁宫今日也请了太医。”
云镜纱动作一停,拧眉抬睫,“太后身子不适?”
自从知道太后暗中对孟桓启下手,她对慈宁宫高度警惕,一举一动都能引她侧目。
芳音摇了摇头,小声道:“或许是因为靖国公府小公子的事难过吧?”
云镜纱目光一定,微微怔住。
靖国公府小公子意外身亡一事她也听说了,想起那张白嫩可爱的小脸,她有些恍神。
那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竟然就这么没了。
还有与大姐姐生得一模一样的连姨娘,唯一的孩子没了,想必她一时半会儿应是接受不了吧。
心里陡然
有些发闷,云镜纱抚了抚胸口,甩甩头,晃开莫名其妙的情绪,垂首收线。
刚把丝线剪断,小宫人进来禀报,“娘娘,高公公来了。”
“快请。”
高德容的身影很快走入殿中,脸上带笑,“娘娘,陛下宣您长极宫伴驾。”
他特地补充,“唐大人也在。”
尾音带了一丝疑惑,显然不清楚陛下为何特地让自己说这么一句。
刚把衣裳做好小圆就来了,云镜纱一喜,笑道:“公公稍等,我这就来。”
把衣服仔细叠好,云镜纱吩咐芳音装好,抱起手炉,随高德容去了长极宫。
到了殿外,高德容道:“陛下吩咐过,娘娘直接进去即可。”
云镜纱颔首,把手炉递给芳音,抱过装着衣裳的雕漆木盒,朝长极宫内走去。
孟桓启在批奏折,唐鹤原坐在下首出神,二人间的气氛略微尴尬。
先前不知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姐夫一个小姨子,同处一室确实有些不自在,云镜纱快步走近,笑音轻快,“陛下,小圆。”
孟桓启率先抬头,“外面风大,可有受冻?”
云镜纱摇摇头,含笑朝唐鹤原而去。
后者起身,眼里夹带浅淡笑意,“小雨。”
云镜纱兴致勃勃递出手里的木盒,“小圆,我给你做了身衣裳,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合适,下次来的时候带来,我给你改。”
话落发觉有些不合适,云镜纱摇头,“不用带来了,你就递个话给我,我让陛下派人去取。”
孟桓启轻咳一声,“你姐姐说的是。”
唐鹤原含笑抱过木盒,“好。”
云镜纱笑着拉过她的手,坐在她身侧嘘寒问暖,“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这个太医治不住咱们就换个太医,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
听着她满含关怀的嗓音,孟桓启无奈摇头,垂头继续看折子,让这姐妹俩好好说会儿话。
唐鹤原耐心问答问题,云镜纱放宽了心,饮了口茶,犹疑道:“小圆,你可听说靖国公府小公子的事了?”
虽不知她是何意,唐鹤原也点了头,“知道。”
这事在京城闹得挺大,谁也没想到拍花子竟然杀害了舒晋唯一的儿子。
舒家此刻毕竟还没倒,该做面子的自然得做做面子,这几日去靖国公府的人不少。
云镜纱斟酌着开口,“他的母亲连姨娘,与大姐姐生得很像,只是眼下多了一颗红痣。”
唐鹤原端着杯盏的手一顿。
“小圆,你知道大姐姐葬在哪儿吗?”
唐鹤原手心一紧,艰涩出声,“当年我醒来时身边并没有大姐姐,我想,她应该是被舒晋带走了。”
云镜纱怔愣住,大姐姐尸身不见踪迹,舒晋身边又有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人,这实在让人怀疑。
“可是……”云镜纱抿唇,“当年我是亲眼看着大姐姐撞柱而亡。”
她偏头看着唐鹤原,语气很轻,“你能死里逃生,是因杀你之人并不知你心脏生在左边,可大姐姐是自戕,她是抱着必死的念头撞柱,那么多的血,她有可能活下来吗?”
唐鹤原沉默了。
云镜纱叹气,“我见到她的第一面,也着实惊讶到了。她与大姐姐实在生得太像。”
“可后来我打听过她的家世,并无异样。且她对舒晋和舒廷的感情很深……”
顿了许久,云镜纱嗓音放轻,“你若是怀疑,可以想办法见她一面。”
云镜纱对连茱的感情很复杂,她一开始虽被连茱的脸迷惑过,可亲眼见到她与舒晋相处时的亲昵,内心深处一直坚信她与魏姝就是两个人。
由她所说之话,或许会影响唐鹤原的判断。
唐鹤原摇头,眼里带着颓丧,“我知道大姐姐生存的机会渺茫,只是听你说起,心里难免生出希望。”
“如果有机会,我会见见她的。”
过了片刻,唐鹤原哑着嗓子问:“小雨,再过不久就是爹娘的忌辰,你可要去祭拜?”
云镜纱指尖一抖,险些没拿稳手里茶盏。
缄默良久,她摇摇头,“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随你去向爹娘请罪。今年你替我给爹娘多烧些纸。还有大姐姐……若是可以,你在爹娘旁边,也替她立个冢吧。”
宫中有太后虎视眈眈,上次出宫去见唐鹤原已是冒险之举,在彻底扳倒舒家和太后之前,她不想再冒险。
唐鹤原握住她的手,郑重点头,“好。”
……
凤仪宫。
丹莹站在门外,向来挺直的腰背弯了,寒风从长廊横扫而过,刺痛她哭红的眼。
擦干泪,她整理衣着进了殿,谨慎地关上门。
看着床榻之上躺着的那人,丹莹的泪险些又出来了。
她忍住喉咙里的哽咽声,轻轻朝床榻走去,开口时话音里的颤抖始终没掩饰住。
“姑娘,这时候哭不得,当心哭坏了身子。”
丹莹跪在榻前,用帕子一下下擦着舒裳晚的泪。
可那眼泪跟止不住似的,擦完了又从惨白侧脸上淌过。
丹莹终于忍不住了,哭着求她,“姑娘,您要振作啊,小主子在天之灵若是瞧见你这般模样,也会心疼的。”
舒裳晚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如干涸河床,“它还没长成,连一天人都没做,哪里会心疼。”
听着她这副冷漠得了无生机的口吻,丹莹心脏一下下抽疼,捂着唇忍住哭音,“姑娘,它毕竟是您的孩子,在您的腹中待了这么久,母子连心,姑娘伤心,它能感受到的。”
“孩子……”
舒裳晚动了动涣散无神的眼珠,纤长手指缓缓抚上小腹。
自从冯氏给她喝了绝子汤,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有做母亲的可能。
可那个孩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来了。
那是她和阿均的孩子,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宝贝。
她想生下它,哪怕不能亲自抚养,哪怕只能看它一眼,那也足够了。
可它终究还是离她而去。
或许,她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孩子。
她该认命的,她不该奢求,都怪她太过贪心,以至于此刻痛不欲生。
“姑娘……”
丹莹哭着握住舒裳晚的手。
舒裳晚忽然有了力气。
她想,她该给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报仇,才不枉它投生在她腹中。
“丹莹。”
舒裳晚嗓音干哑,“查清那香囊中的红花来源了吗?”
丹莹擦干泪,语气平稳,“查清了,是玉华宫。”
……
靖国公府。
一人迈上石阶,低哑的嗓音颓然,“夫人还是没吃东西?”
守在门外的侍女小心回复,“回世子的话,没。”
舒晋立在门前,面色苍白,神色疲惫,不复以往的冷峻风光。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将门推开。
屋内的人仿佛没发现他的踪影,呆呆地坐在榻上,眼眶红肿,泪水流淌而下,将她抱在怀里的布老虎打湿。
舒晋心中一痛,快步上前蹲在连茱面前,声音放柔,“茱儿,你许久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身子熬不住,你多少吃些,好不好?”
连茱虚虚看着半空,一言不发。
“茱儿。”
舒晋哽声,“廷儿一向孝顺,他若见你如此,该不知有多伤心难过。”
听到“廷儿”二字,连茱眼珠动了动,僵硬地看着舒晋。
舒晋心里一喜,刚要说话,“啪”的一声,一巴掌当头朝他扇下。
连茱揪着舒晋的衣领,泪如雨下,几乎是尖叫着质问:“为什么廷儿跟你出去一趟会躺着回来?你怎么保护他的?他躺在巷子里喊疼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救他?!”
“他回来的时候还有气在,我一遍遍地喊他,让他别睡,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连茱哭着嘶吼,“他在问我,娘亲,爹爹是不是个坏人,他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娘亲别哭,我是去天上替爹爹赎罪了,下辈子,我再做你的孩子。”
“舒晋,我的心好疼啊,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廷儿做错了什么,他才这么小啊,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
“舒晋,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舒晋心中钝痛,冰冷的泪水顺着眼眶掉落在衣领深处,在心脏处凝聚成一团坚冰。
他紧紧抱连茱,“茱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廷儿,对不起茱儿……”
连茱放声大哭,“我的廷儿,廷儿!”
她捶打着舒晋的胸膛,仿佛这样能让心里的痛得到缓解。
舒晋不顾连茱的挣扎,将她箍在怀里牢牢抱住。
连茱哭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舒晋把人放在榻上,安静地凝视她的睡颜,过了许久,脚步踉跄起身。
他冷声吩咐,“夫人睡了,把饭菜放在灶上温着,等她醒了再送来。”
侍女战战兢兢道:“是。”
舒晋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幕,一步步走进风雪中。
廷儿被茱儿养得乖巧听话,正直善良。
以前舒晋觉得有他和父亲在,性子软和些也没什么,廷儿能够以他想要的方式活着,从未让他接触过那些腌臜肮脏事。
可他没想到,大厦将倾,帝王容不得舒家的存在,步步紧逼不放。
导致一些低贱的阿猫阿狗竟也敢动他舒家子孙,杀他舒晋的儿子。
风雪拂过侧脸,带来轻微刺痛。
舒晋眸色暗沉,阴鸷冷冽。
既如此,那他就走到权力的高峰,改朝换代,将这些害得舒家走入绝境,逼死廷儿的人,通通杀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