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心粟?心粟?”泅渡过失神,元心粟抬头,眼前是画室老师布满担忧的脸:“还好吗?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


    beta女孩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老师也不好强求, 指点两句画面结构就由她继续了。


    “加油,只要正常发挥, 老师相信以你的水平肯定能考上京美。”


    说完画室老师就去指导别的学生了, 后排座位上, 几个学生对视一眼,一边低笑一边掐起了嗓子。


    “京美预备生,真是厉害死我了呀。”


    “呵呵,真要有那个水平,怎么没被里斯克林的特长班选中,还要来和我等凡人苦哈哈地挤画室?”


    “哎呀别说了,你看我们的大天才什么时候搭理过我们呢?”


    ……


    揪过额前碎发, 元心粟继续提起画笔练习, 只是后颈垂得更低了。


    美术联考,尤其是国内几所顶尖美院,每年录取率都低得吓人,如那几个学生所说,真正的好苗子早就在一开始走特招路线进了里斯克林,像青河高中这种小学校,大多都是一些天赋不够、又不甘心就此作罢的“普通庸人”。


    元心粟是高一下学期进入的画室, 一来就获得了所有老师独一无二的偏爱, 这本无可厚非——画室自然想培养几个优秀学生打出名气,尤其元心粟的水平连几个助教都自叹不如。


    不过,落到其他学生眼中就异常刺眼了。


    倘若大家都是“丑小鸭”,苦中作乐,还能相互鼓励几句,可为什么你要成为真的“白天鹅”呢?


    不理会身后形形色色的目光,元心粟从书包中翻出参考集,一个素描本被一齐带出,指尖微微一顿,她打开这个本子。


    当年天台,路骁就是捡到了这个本子上的第一张画稿。


    脑海不禁又浮现那双深邃黑眸,如此淡漠冷厉,仿佛能看透一切……对方是叫,席昭?


    元心粟合上本子,眼眸低垂,掩去所有情绪。


    小雀鸟儿,找到他的饲养员了吗?


    真好……


    窸窣声后,后排的学生不意抬头,视野中只剩一个拿起手机躲入阴暗角落的背影。


    ……


    *


    “二十二……呜…好疼……”


    路骁叫得凄凄惨惨,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好QAQ !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席昭用了巧劲,一掌下去,手心也有些发颤发麻,不过最难受的肯定不是他了。


    眼前两个腰窝骤然缩紧,路骁喊疼的节奏都乱了,无意识地在他腿上乱扭,腰抖得相当可怜。


    席昭稍微一停,轻笑反问:“二十二?”


    疼得发懵的人愣了,想扭头看看席昭的表情,脑袋却被单手按住。


    “给你一次机会重报,到底是几?”


    到底是几,到底是几,到底是几……路骁极力回忆着自己到底报了几个数,可臀峰蔓延的疼痛早已轰炸了清明,像一根被点燃的蜡烛,黑暗里软烂不堪地流淌一地,只得粗喘一声试探回到:“二,二十三?”


    啪!


    “啊——!”


    事实证明,考试之中,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别修改答案了。


    指尖揉过汗涔涔的深棕卷发,席昭嗓音含着点恶劣:“错了,重来,正确答案是二十二。”


    路骁真的哭了。


    太坏了太坏了……这个人真的太坏了……


    被向下按倒时,他就知晓躲不过惩罚,本想着咬牙挺一挺,结果席昭悠悠告诉他这次倒着数,数错一次就重新开始。


    原本路骁还不觉着有什么困难,直到开始数了,才明白这个设计的“恶劣”之处。


    正数不用太多思考,叫一声往下顺延一个数就行,倒着数却更难保持正确,尤其这回席昭下手更重,脑子都一片空白了,哪还有心思去记“二十三”还是“二十四”,一遍遍无情“重来”,路骁都怕自己以后一听这两个字屁股就开始泛疼。


    “正,正着数好不好?呜…不要,不要倒着数……”


    棕发少年喘息着摇头,小腹紧绷,腰拱起来又塌下去,理智告诉他要逃,身体逃跑的方向却是给予疼痛的源头,哀哀蹭进怀里,满是汗水的掌心又抓又摸,丝毫没意识到这动作多像某种暧昧的暗示。


    所有反应都被黑眸收入眼底,席昭今天穿的也是黑色西裤,被某人腰腹淌下的热汗打湿后颜色更显深沉,眼见那只爪子还要不安分地往下,终于一手按住了对方,另一只手缓缓勾住脖颈上的黑色项圈,用力向后收紧几寸,路骁叫喘的声音都小了。


    “小少爷,你再乱摸一下试试?”


    说着不让对方乱摸,修长指尖却没有退出,一点点深入到指根,和项圈一起摩挲着颈后那颗骨头,稍一打转,骨节就咯碰着骨节,滚烫皮肤都显出一个严丝合缝的凹陷。


    路骁头昏脑胀,轻微窒息感里哼唧都变了调子,他无意识张着嘴,一截殷红舌尖若隐若现,亮晶晶的水液积在地板,和绷紧的肩颈一起颤抖着,比上次被搅动舌根强行催吐还要狼狈。


    倒真像无处可逃的小羊羔,席昭笑着,手上却没留情,掌心落在左边,被那肿胀又微妙的触感弹起又顺势落在右边。


    路小少爷的肌肉轮廓其实很漂亮,紧实修长,线块之下都是顶级alpha恐怖的爆发力,奈何现在浑身发软,小腿绷起终于找对方向企图往前逃离,被抓回原位后又是发闷发沉的一个教训。


    “呜——席昭!好疼……”


    眉眼弯出逗弄笑意,席昭声线却平静至极甚至有几分刻意做出的冷淡:“我疼什么?我不疼啊?”


    路骁悲愤呜咽:“我疼我疼!”


    “到几了?”


    “二啊!二十呜……十九……”


    报了几声,想跑的念头又死灰复燃,这回路骁指甲都用力到发白,抠着床单还真往前窜出了一截,席昭逗小孩的心情骤然被挑衅出几分厉意,按住不停瑟缩闪躲的后腰,接连落掌给某位同学揍得“嗷嗷叫”。


    “躲?”


    “不躲不躲!十五十四啊——十三,别!十二…十一呜呜呜……席昭,席昭!”路骁鬼哭狼嚎,“好疼!”


    如同每一个无情摁住自家小狗给对方洗澡的主人,席昭淡淡到:“别担心,会更疼。”


    这怎么能不让人担心啊? ! !


    路骁的喘息逐渐破碎,电流一阵一阵冲击着神经,湿漉眼睫垂颤下来,信息素都不受控制地溢散,但再疼也不敢往旁边乱扭了,因为一躲就会被更重更狠地抽回来。


    太黑了太黑了……他失神涣散地想着,到底是怎么用一张春花秋月的脸,下这么狠厉恐怖的手……每当他以为这就是席昭最狠的样子了,席同学总能一次又一次突破极限,笑眯眯地告诉他,其实过往还在留手哦。


    耳边是小兽似的呜咽,眼前却不断重播这人“炫酷上天”直直跳下斜坡的动作,席昭试图回放自己的心绪,却少见地产生了“回避”,他拒绝去想路骁那一下如果摔得狠了会是什么后果,也绝不会告诉路骁,那一瞬,除了生气,还有一种占有欲念在汹涌作祟——除了我,还有什么能让你在意到不顾惜自己的程度?


    所幸,后来的解释安抚住了那团黑沉又诡谲的阴影。


    眸光微暗,清脆响亮的“啪啪”和报数声里席昭严厉反问:“不是挺厉害吗?什么后果也不管就敢往下跳,真摔破脑袋,去医院缝针,医生看你长得可爱就给你少缝两针?”


    路骁小声抽噎着,闻声忽然怂怂扭头,泪水弥漫的琥珀眼瞳眨巴两下:“你,你是夸我长得可爱吗……”


    啪!


    “啊!疼疼疼……呜…呜,好痛……”


    ……


    好不容易挨过了不断重来的“三十下”,路骁脑子熬成了一锅浆糊,浑身上下流窜的痛感太过原始,原始到让思绪重回人类远古时期第一次触碰火源,炽热又危险,温暖又野烈,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心跳剧烈得让席昭听见了,脸颊通红一片,喉咙里的闷哼拖得长而软腻,他自己都陌生这会是“路骁”发出来的声音,像被蜂蜜层层裹住。


    酥麻,热辣,酸胀……


    混乱的感觉撞击着神经,脑中铮鸣不断,身体仿佛下了一场热雨,落地又蒸腾,呼吸紊乱,颠倒力竭。


    黑眸看着腿上软瘫成水的小狗,西裤已经被人哼唧着揪皱了,拿来垫住下颚的枕头也洇透哭湿了一大片。


    指尖触上路骁发烫的脸侧,席昭笑了一下,顺着面颊撩开汗湿的深棕碎发,眼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路同学,怎么这么可怜啊?”


    路同学晕晕乎乎地“呜”了一声,脑袋追着手掌侧过来,脖颈上的黑色项圈被汗水浸过一层,在灯下闪着淫靡微光。


    许是真的迷糊了,他竟然自己伸手朝后摸了一下,痛到嘶气后整个人又开始悲愤呜咽:“呜……席昭,疼……好疼……”


    席昭:“疼就记住教训,你不是每一次都能像今天这么好运。”


    “呜……”


    正准备把人挪开去拿药,不料一只绵软无力的爪子搭上手腕,边抖边拽地把他往肿烫不已的地方按:“你揉一下好不好?呜呜…揉一下就不疼了……”


    掌下是痉挛瑟缩的臀尖,被汗水浸到透明的衬衫盖住后腰,盖不住那上涌不断的潮红,黑眸悄然多了一分暗色,只消轻轻一拧,便能勾出一声迷离难耐的呻/吟。


    假装没看到路骁无意识拱腰往他腿上蹭的动作,瞳眸微眯,席昭半是警告半是危险地又拍了一下,戏谑笑到:


    “不揉,不听话的小狗为什么要揉?”


    说罢“无情”推开,起身洗手顺便倒温水给人擦擦脸。


    冷水顺着指缝流下,带走指尖泛起的热度,席昭看着镜子里神色莫测的自己,唇角弧度隐没。


    挨罚就挨罚,一个劲地边喊名字边往怀里蹭,平时补习也没见那么多小动作啊?


    慢条斯理地擦干水珠,他轻轻呵出一口热气,再度抬眸,眼底是某种侵占又强势的暗芒。


    真厉害,开始学会勾引人了?


    ……


    与此同时,瘫在床上的人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虽然还是不太能找到焦距,但显然没有刚刚那么混乱,沉默几瞬,路骁忽然低头“咚咚”往床铺撞了两下。


    刚才……好像是第一次清醒的时候……第一次亲耳听见“小狗”这个称呼从席昭口中说出吧……


    一股比方才抓着人家手掌让“揉一揉”还要滚烫的热气涌进身体,像一个涨满的热气球,下一秒不是升空就是爆炸,路骁蜷着身体兴奋地打了滚,可惜忘了屁股还肿着,被痛得“嗷呜”一声又“呼呼”滚了回来。


    ——心在无声大叫。


    喜欢我吗?


    拜托拜托!喜欢我吧!


    第92章


    枫市靠海, 入秋气温变化大,昨儿个晴了半宿,今早又是暗沉沉的阴天。


    每日固定晨练结束, 席昭顺路买了早餐,回别墅解决完自己那份, 二楼客房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他又耐心等了一会, 直到时针再走下去就有点挑战“自律卷王”的极限了,这才上楼打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幽暗房间充盈着早晨独有的暖烘气息,客房单人床上,薄棉被中间凸起一坨“不明物体”,有人靠近也没反应,睡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念及对方昨晚跟他回桐花别苑时走路都费劲(因为裤子太紧屁股越勒越疼) ,席同学难得“好心”没有直接掀被子揪人,走近隔着棉被拍了拍:“路骁,天亮了,起来吃早餐。”


    “不明物体”开始挪动,好像对外发射了某种特殊电波,确认外界安全后一只爪子缓缓从被窝里探了出来,下一瞬,它以惊人的速度握住席昭手腕将其朝床塌的方向拽来!


    出于“好奇微妙”的心情,席昭没有制止, 一手撑住床头稳定重心, 俯身对上一张迷蒙不耐的脸。


    眉头紧皱,将醒未醒的顶级alpha气势极盛,琥珀眼瞳睁开一线,明明找不到焦距,却还是精准捕捉到席昭的目光,表情看着又野又凶。


    席昭不动,垂眸平静回望过去。


    一秒,两秒。


    没能A过三秒,路骁哼唧一声,把脸往手背蹭了蹭,像找到心爱骨头的小狗一样迷糊嘟囔着:“再睡一会……就,就一小会……”


    没有抽出手掌,席昭莞尔一笑,就这么继续凑近还刻意压低了他那把要命的嗓子:


    “正面,侧面,沾水,小少爷,你喜欢哪种?”


    路骁骤然僵硬。


    耳边语气越发“温柔”:“再不起来,就三种一起,三,二——”


    企图“萌”混赖床的路小少爷瞬间掀开被子火烧屁股一样冲进了厕所!


    席昭淡定收回目光。


    ——戒尺正面,戒尺侧面,戒尺沾水。


    一边暴风刷牙洗脸,一边双目无神直盯镜子,路骁顶着个鸡窝头满心呆滞地想,也是见了鬼了,认识席昭以前他哪里知道尺子能有那么多种揍法,还一种更比一种“强”。


    同学,每种都包疼的QAQ!


    ……


    有席同学“热辣滚烫”的叫醒服务,路小少爷简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填饱肚子,由席昭监督背完每日一篇英语习作范文,两人终于准备出门去解锁新的地图了。


    一事不烦二主,贺子铮不止帮忙调查了元心粟,当年那个老师也在了解范围之内,不过这事当初是路氏负责收尾,在不惊动家里人的前提下,贺大少查到的东西也很有限。


    地铁车厢里,席昭再次翻过贺子铮发过来的资料。


    当年的F班班主任叫“武怀思”,不清楚经过怎样的协商,对方被里斯克林辞退时并无太多异议,之后行事更低调至极,目前只知大概的去向,具体情况还得他们自己去看。


    3号地铁线“长干里”站下车,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长干里街”,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这地界历史也较为悠久,新建小区和老式庭院混搭在一起,竟然还能结合得不错。


    路骁切换“社交悍匪”的账号去和公园休闲的大爷大妈打探消息了,席昭则按自己的习惯,每到陌生地点首要一步就是摸清周边路线。


    他们来得不算早,街边店铺都陆续开张了,行人聊天歇脚,车辆穿梭如流,席昭看了一会,心中有了基本判断。


    这地方不似青河街那般老旧,却也谈不上有多繁华,如果要做居民画像,中薪白领阶层占去一半,晚年养老居民占去一半,很适合有些存款但不算特别富裕的人群居住。


    黑眸扫过街边一家房屋中介所,玻璃墙上贴着各种转让租赁启事,价格区间也标在下面,席昭对自己的猜测更多了几分把握。


    纵观两年前发生的种种,行为逻辑最古怪的就是这个武老师,若说他不是霸凌元心粟的罪魁祸首,又一句不替自己辩解,若说他脱不了干系,直接跳楼也太过诡异。


    资料里的武怀思是个看着斯斯文文的中年beta男性,一联想他的所作所为,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都无端带上些悚然。


    周边逛过一圈,席昭最后停在一家小报亭前,亭子里的老大爷一边品茶一边用手机听新闻播报,见席昭拿起一张免费发放的《长干里——枫市著名古街介绍》宣传单也没说什么——“著名”不“著名”有待评估,关键噱头得打得响亮。


    新闻里,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送:“台风海玫瑰将于不日登陆南湾海东部海面,预计以每小时15-20的速度向南偏西方向移动,逐渐远离我国沿海地区……受冷空气影响,我市天气将有大雨,极端天气请居民减少出行……”


    “我说这天怎么冷得恁个厉害,又是刮风又是下雨,折腾不死人……”


    大爷啧啧抱怨着,上了年纪的人或许都有爱唠嗑的毛病,刚想找报亭前的黑发俊小伙寻求点认同,一抬头,人已经走远了,只有一朵用宣传单折好的简易玫瑰留在杂志堆里,像是听见台风名字后的随手之作。


    ……


    走入偏僻的庭院区,席昭脚步匆匆没有半分犹豫,左行,右拐,修长身影没入青瓦白墙,凉风穿过花窗隐约撩动他的发梢,随后一个猝不及防的回身侧首,寒意丛生的目光冷冷看向方才经过的小巷——


    黑眸闪过一丝讶异。


    “周老师?”


    拎着新鲜蔬菜的周月枫显然有被吓到,拍拍胸口惊魂未定:“真的是你啊席昭,我还以为看错人了。”


    打量过beta手中的菜篮子以及那身休闲装扮,席昭问:“老师您有亲戚住在这边?”


    “是啊,我爸就住这里,”周月枫笑了下,“今天是他生日,我过来给他做顿饭。”


    那倒是巧了。


    校外遇见老师,普通学生肯定不自在,但席昭芯子里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和周月枫寒暄几句,听对方说小时候也住这里,索性简要讲了讲自己同路骁正在调查的事,又把武怀思的照片拿出来问了问周月枫。


    两年前那事路家办得隐秘,就算周月枫是校医也没听说过这茬,他看了照片认真思索到:“这个人我还真没见过,不过我高中开始就住学校了,后搬进来的居民也不太清楚,可以带你去问问我爸,他是长干里的居委会主任,应该了解得更多。”


    有人指路总比漫无目的寻找要好,席昭道了声谢,说着一边发消息让路骁过来,一边和周月枫走出了小巷。


    “正好我还嫌生日就我和我爸两个人太冷清呢,中午我多做两个菜,待会你和路骁千万别客气……”


    走入空旷街道,席昭脚步微微一顿,又在周月枫觉察异样之前恢复原状——


    拐角垃圾桶上,放有一朵由彩页宣传单折成的简易玫瑰。


    两人走后,巷子深处的黑暗忽然出现一阵浮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贴着墙面攀上道路尽头消失的背影,忽然一笑,掀起衬衫一角神经质地擦了擦手中匕首。


    ……


    席昭是在周月枫小区楼下捕捉到一只“野生小路”的。


    他们来时路骁正和几个大爷比拼象棋,许是棋盘“厮杀”热血上头,小路同学袖子都撸到了肩膀,一手茶饼饮料,一口一个“这不带悔棋的”,已经能想象到此君七老八十在公园遛弯的大爷模样,不过还没等席昭叫人,琥珀眼瞳就若有所感地抬起。


    路骁眼神一亮,两下“嗷呜”完茶饼,再顺手搭了个“双炮将军”,冲出大爷们的热情包围后又是那个活力满满的中二少年。


    先跟周月枫打了声招呼,蹭到席昭身边手腕一翻竟然又变出了一块新茶饼:“吃吗吃吗!大爷们给的,我尝了一下甜度刚好,你应该会喜欢!”


    席昭示意他把衣服理好,接过那块茶饼尝了一口,茶的清香和糖的甜味恰好融合在一起,吃了也不会让人发腻。


    “还不错。”


    路骁听了更开心了,忽又想起什么,看看前方领路的周月枫,悄咪咪地压低声音:“你猜我刚刚还碰到谁了?”


    席昭优雅吃完那块茶饼,淡淡道:“宋教官。”


    路骁:小狗震惊.JPG


    往身上摸了两把,他难以置信:“你在我身上装监控了?!”


    呵,就你这不值钱的白给模样,用得着监控那么高端大气的科技手段?结合路骁见到周月枫时的表情,还有周校医口中的“父亲生日”,席昭不难猜到还有谁会出现在这附近。


    不过,对着路骁惊愕的眼神,他微微一笑,高人风范拉满:


    “我会读心。”


    路骁:…………


    路骁:“我看起来真的很好骗吗?”


    忽悠失败,席昭表情还有点“小遗憾”。


    可惜,纵然席同学能猜到宋礼秋来了这里,也无法靠“读心”知晓对方和路骁都说了些什么。


    摸摸鼻子,小路同学眼神多了几分心虚。


    不久之前,意外撞见的两人生拉胡扯一番,宋礼秋张口就是一句“你和席昭来这里约会”?


    路骁发誓,那是他第一次觉着宋教官真是个好人。


    ……


    “爸,我来看你了。”


    给两个学生拿了一次性拖鞋,周月枫刚把手中蔬菜放下,抬眼便愣怔在了原地,他父亲正乐呵呵地从书房走出来,而站在一旁,一身军姿板正的alpha不是宋礼秋又能是谁。


    被单方面拉黑断联好几天,乍一相见,宋礼秋神色绷得更紧了:“我来给伯父过生日……”


    垂眼摆弄着蔬菜篮子,周月枫不知想些什么。


    眼瞅着两人气氛诡异,身边席昭又是个外人面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深沉性格,在场唯一的“社交达人”路骁同学连忙笑着凑到周父身边:“周爷爷,祝您生日快乐,我们来蹭午饭啦!”


    周父是个beta ,两鬓斑白但精神很好,笑着招呼两个孩子坐下,又拿出水果小零食让他们快吃。


    那头周月枫去厨房备菜了,客厅里路骁和周父聊天,席昭只觉自己才和宋礼秋无声试探一阵,这边小路同学都快聊成周父素未谋面的亲孙儿了,趁着气氛正好,路骁拿出武怀思的照片请周父帮忙认认。


    戴上老花镜,周父眯着眼睛远远端详手机屏幕:“这不是……小武老师吗?”


    “您认识?”


    席昭凝起心神。


    周父点点头:“两年多前搬来C栋的一个老师,听说教美术的,不爱出门也不怎么和小区里的人来往。”说到这里,周父的语气分明多了些犹豫,“你们找他有事吗?”


    察觉这份不对,席昭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确找他有些事情,听您这么说,这位小武老师是有什么不对?”


    “也不好说不对,”周父把手机还给路骁,表情陷入回忆,“就是他吧……这里好像有点毛病……”


    同路骁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诧”,因为周父指的地方是大脑,或者说……


    精神。


    身为长干里的居委会主任,周父是个热心肠,即便年纪大了也爱照顾邻里街坊,两年前武怀思住进长干里后,有人提醒周父对方很久没出门了。


    倒不是害怕他做什么不好的事情,而是担心病倒了没人知道,周父想想那个姓“武”的后生搬来时的苍白模样,心头忧虑更重,连忙上门去查看情况,所幸最后乌龙一场,武怀思是在家里创作忘了时间,周父又询问对方日常生活有没有困难,原本正常聊着天,忽然注意到武怀思桌面摆了不少药瓶。


    周月枫学医,当初为了能和自家儿子有更多共同话题,周父也了解过许多相关知识,看那些药物名称隐隐眼熟,留了个心眼记下,回家一查才发现大部分都是治疗精神疾病的。


    周父很吃惊,但这属于人家的隐私他就没多造口业,可不久之后小区里的流言也多了起来,有人说看见武怀思从医院开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药,有人说他会莫名其妙一个人在树下走来走去,还有什者晚上听见他家门里传来诡异的嚎叫……


    “我当年见到他时不是这样的……”


    长干里街欣水小区C栋305室。


    有周父给的地址,两人在午餐前找到了武怀思家门。


    听着耳边路骁的描述,席昭在脑海慢慢填充属于“武怀思”的分析档案。


    据路骁所说,当年的F班班主任是个很儒雅斯文的男人,甚至因为这副形象路骁一开始都没怎么怀疑到对方头上,是后来发现武怀思经常把元心粟叫去办公室,尔后元学姐的脸色就会更加糟糕,他这才产生担忧,起初也只想弄清真相,不料会直接刺激到武怀思跳楼。


    “该不会,就是因为他的精神疾病……”


    “别急着下结论,”席昭拍了拍路骁后脑勺,“一切等我们看了再说。”


    欣水小区有些年头,楼道墙面贴满了各种小广告,走了两层,最里面那间就是305室,路骁本打算先敲个门,结果轻轻一碰门就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他这是出去忘记锁门了?”


    遇见这种情况,路骁也有些傻眼,正想着要不就先在外面等着,结果席昭直接推门进去了,见他满脸错愕还叮嘱一句“去楼梯口守着,有人来了给我发消息”。


    路骁梦游般守到了楼梯口,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席大魔王比他“悍匪”多了,“理智”与“疯狂”两种底色很好地被席昭统一在一起,若论“狂妄”,这人骨子里可能比他还胜一筹。


    “清醒的疯子”,不知为何,路骁心头忽然冒出了这个形容。


    305室内,席昭站在玄关处打量过这间屋子。


    这个户型不大,厨房做成了开放式和客厅连在一起,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凌乱”,非常凌乱。


    各种绘画工具随手可见,没有进行任何收纳,被拧开的颜料罐子堆放在墙角、茶几、餐桌,甚至是冰箱隔层,几乎看不到一块干净的落脚地方。


    稍亮一点的阳台摆有几个画架,成品画作正在进行风干,画的是不同人像,正中央一副只进行了一半,调色盘还放在高脚木凳上,周边溅落一滩洗过笔刷的脏污水渍。


    席昭构建出了这里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一个男人,一个相当焦虑的男人急促描绘着画作,忽然他停了下来,因为缺少某种颜色,匆匆跃下木凳不慎踢到水桶,来不及收拾就一罐罐开启颜料寻找自己想要的颜色,可是翻遍屋子也找不到目标,只得出门重新去买,最后太过匆忙连门都忘记锁上。


    未防深入留下什么痕迹,席昭没有进去走动,只在原地继续查看屋内细节,他的确看到了周父所说的精神类药物,以他判断应该是“阿普唑仑”之类的药片,主要治疗焦虑、抑郁、失眠,有抗惊恐的功效。


    但是不对,黑眸眸光渐沉,他总感觉这里有什么非常不对。


    突然,席昭发现满是颜料的沙发边缘似乎有东西被干净包裹着,不巧手机开始发出提醒震动……


    他眼神微凝。


    有人过来了。


    *


    C栋四层,躲入楼梯间的阴影,听见三楼房门关上的动静后路骁长长舒出一口气来,点开手机,语气说不明的复杂。


    “刚刚,学姐给我发消息约我周末见面……”


    路骁顿了顿:“她说,她愿意出来替我作证。”


    第93章


    “你今天过来, 究竟是因为我爸的生日,还是知道席同学也会来这边找人?”


    厨房里,周月枫冷不丁地问到。


    他挑出一根新鲜排骨,看见宋礼秋抿起的嘴角时指尖微微一紧,骨头丢上案板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宋礼秋眼中追来急切:“阿月, 我真的是来替伯父过生日的, 不过刚好——”


    “够了, ”周月枫提起菜刀狠狠剁上排骨,“出去,别烦我做饭。”


    宋礼秋还想解释, 可只要他有开口的动作周月枫就会使劲抡起菜刀,动静之大, 连他这种低情商木头都能感觉到对方真正想剁的不是排骨了, 只得缄口离开。


    听见厨房滑动门关闭的声音, 周月枫“砰”地砍下一刀, 一截排骨飞出撞倒盐罐, 场面十分“暴力凶残”。


    不过不过不过!就硬是要加一个“不过”!


    beta校医咬牙把处理好的排骨倒进高压锅。


    骗人都不会骗一骗的大番薯!


    ……


    “小席小路, 你们快尝尝,这可是我赶早买的新鲜排骨, 而且不是爷爷跟你们吹啊, 我家阿月手艺那可是一顶一的好,热汤就得趁热喝。”


    也不用另外准备盘子,高压锅整个端上餐桌,锅盖一掀,热腾腾的白汽带着排骨的鲜香瞬间挤满了屋子,从窗缝挤进来的寒气都被这股霸道香味击退门外。


    周父拿白瓷碗给两个孩子舀了头碗,眼角皱纹纷纷笑成了熬汤必备的香料八角。


    “爸, 就光给他们舀,不给我也来一碗?这排骨剁得我手可酸了。”周月枫故作不满。


    “去去去,多大个人,跟孩子争什么争?”周父瞪他一眼,转头对上两个alpha少年又换成乐呵呵的慈祥语气,“快接着接着,哎呀,多俊俩孩子啊。”


    真孩子路骁同学乖巧喊了声“谢谢爷爷”,还附赠一个带着小虎牙的可爱笑容。


    内里其实已经二十一的席同学:……


    老人家或许都有些相似,沟壑丛生的手掌,星星点点的白发,不图回报,只要年轻孩子高兴他们也就高兴满足。


    氤氲白雾模糊了目光,席昭接过瓷碗低低道了声谢。


    “谢谢爷爷。”


    好吧,他姑且也算个“孩子”吧。


    对面周月枫还在用幼稚吃醋的口吻故意逗乐,周父表情“嫌弃”眼底却是开心的,瞥见一旁沉默不语的宋礼秋,忽然嘿嘿一笑:“你要想喝,让小秋给你盛呗。”


    话音刚落,周月枫笑容微敛,宋礼秋起身不声不响地给他盛了一碗汤,碗底赫然一块鲜香四溢的大排骨。


    “……谢谢。”


    “不用。”


    无意瞥见这诡异氛围,席昭慢慢舀动汤匙,心中思忖到,他们宋教官情路不太顺利啊,余光一扫,又发现某位同学正试图把绿色蔬菜偷偷埋进碗底,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席昭:……


    好像明白最近这人吃饭,为啥每次都会剩下一点了。


    席昭:“不喜欢?”


    路骁筷子一抖,委屈巴巴咬断菜梗,凑过来小声抗议:“让肉食动物吃素,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席昭莞尔:“我还有更残忍的,你要试试吗?”


    小狼崽子哭着咬菜叶子去了。


    两人挨得很近,交谈声音又低,忽略对话内容的“残忍”,外人看来完全就是两只小动物额头碰着额头相互取暖的温馨画面,周月枫心头一酸,对比旁边吃饭也跟执行特种任务似的呆硬木头,餐桌下忿忿踢了宋礼秋一脚。


    认认真真嚼米饭的宋礼秋:? ? ?


    我又做错了什么?


    ……


    “其乐融融”的一顿生日宴结束,大家伙帮忙一起收拾了餐桌,宋礼秋借口有事将席昭约去阳台,路骁就在客厅陪周父聊天,老人家容易犯困,熬不住就回房午睡了,等周月枫洗完手出来,屋里只剩打完一局游戏的小路同学。


    在沙发另一侧坐下,周月枫斟酌片刻:


    “路同学,你和席同学是在交往吗?”


    一阵猛烈呛咳,路骁险些捏爆手机屏幕,终于相信温柔校医和魔鬼教官有一腿了——你们说话都这么直给吓人吗?


    “咳咳,还没有……”虽然他很想有……


    周月枫略显惊讶,他还以为这俩孩子早就在一起了,原来到现在都没有挑明吗?不过看这手足无措的脸红模样,想必心意做不了假。


    beta摇头调笑:“年轻真好。”


    “您不教育我们说早恋不好吗?”路骁纳闷。


    “我爸妈就是高中认识的,他们不早恋就没有老师啦,”周月枫小小开了个玩笑,“其实学校不让早恋是怕你们年纪太小,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做出一些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情。”


    看着琥珀眼瞳里的思考,周月枫也严肃几分:“里斯克林的校规够森严吧?有几届高考体检还是检查出了高三omega怀孕的情况,这就是对自己身体还有未来的不负责,”话锋一转,他又学周父那不正经的口吻放柔语气,“你嘛,老师可能还有点担心,但席同学绝不是会胡来的性格,你最近几次测验成绩不断提高,我们教师群里都想着要不要让席同学做个演讲,好好讲一讲他的补习小妙招呢。”


    路骁:不,你们不会想知道他是怎么给我补习的……也绝对学不来这套“妙招”……


    没注意小路同学“悲愤”的目光,周月枫顿了顿,表情染上几分彷徨:“其实,老师是想问你,和席同学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有些……自卑吗?”


    路骁不解:“自卑?”


    “是啊……”周家是居民楼平层,客厅和阳台间并没有隔断,周月枫扭头就可以看见倚着栏杆、两个气势不相上下的alpha ,指尖悄然攥紧,“毕竟,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alpha……”


    因为遥不可及,所以害怕对方终有一天会厌倦平凡又弱小的自己,只能哀哀追在身后,被动等待一个回头,大学被军区招走,不敢询问“你什么时候报的名”,入职军区医院,不敢告知“或许我能离你更近”,就连无端失联几年,重新遇见也只极力表达欢喜,那些忽视、委屈、酸涩统统压在心底,毕竟……


    我只是一个普通至极的beta啊。


    “其实,偶尔也会有一点。”


    果然如此么……周月枫垂下眼眸,可路骁后面的话又让他愣在原地。


    “但也不能一直这样想吧,”路骁掰着手指细数,“席昭就是很厉害啊,成绩比我好,所以给我讲题我就认真听,军事格斗动起真格也比我强,所以指正我的弱点我就尽力改……”


    又不是圣人,谁还没个阴暗念头了?尤其路骁从小还在那种糟糕环境中长大,他很清楚自己有时会钻牛角尖,比如生日宴会的隐瞒,比如青河街里不管不顾地跳下去,难说没有几分“不安”“自卑”的影响,但在席昭的引导下,他正学着不被这些情绪拽住,更不会因此产生什么“我配不上你,不敢打扰你,要远离你”的怯懦想法。


    琥珀眼瞳坚定对上周月枫的失神:“一直自卑的话,就更追不上他了啊。”


    不够强,那就努力变强;不够好,那就努力变好。


    他绝不放弃席昭,总有一天能追上席昭!


    所以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配不配喜欢”,不如想想怎么开屏求偶咳咳咳,不如想想怎么展现自己的优良品格、优势渠道、优秀风貌——“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啊o(^ ▽ ^)o” !


    “这样吗……”沉默良久,周月枫忽然笑了,“原来是这样……”


    他后仰靠住沙发,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原来是这样啊……”


    有人三十多岁,却还茫茫然然不知该何去何往,有人年龄尚小,却已无比清楚自己真正想要。


    所以,到底什么才算“长大”呢?


    路骁有些担心,周月枫却很快调整好了自己,开口岔开话题:“对了,还记得你们上次救的那只小猫吗?救助中心有一个线上云领养的APP……”


    “真的吗?!”


    “嗯,它暂时没有名字……”


    ……


    阳台上,宋礼秋正在考虑什么,席昭倒发现周月枫往这边注视了一会,不过他也没提醒某位情商欠费的alpha教官。


    “你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宋礼秋忽然发问。


    没有明说,但这个“他”指的是谁,席昭不做二想。


    “没有必要,知道与否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影响。”


    有人会非常向往亲情,甚至因为童年缺失的这部分,未来选择伴侣时下意识寻找亲辈的影子,但席昭不属于这一类,他两辈子都没有父母缘,可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怨憎可怜的。


    父母是父母,他是他,不需要太多狗血戏码。


    “与其问这个,我更好奇宋教官今天来这里的其他目的。”席昭问,他不认为宋礼秋单独找他谈话,只是单纯想演“爸爸去哪儿”。


    “……你们班主任应该强调过假期尽量不要外出。”


    “台风?”


    “那是稽查司的提醒,”宋礼秋深深看了他一眼,“十二年前,军区联合稽查司刑侦部门发起过一场特别行动,我们付出了很大代价才将所有主犯陆续捉拿归案,他们本该在番市F区监狱终身监禁,但不久前F区监管不力,其中一个人逃了出来,据稽查司分析,目前已经流窜到了枫市。”


    席昭若有所思:“你们觉得他会对我下手?”


    宋礼秋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准确地说,这世上已经没多少人清楚当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十二年前,宋礼秋在外执行任务,等他回来惨案已经发生,消息也被全面封锁了,一直到他被调来里斯克林担任教官,和席昭见了面才隐约意识到当年的事情或许与这个孩子有所关联。


    上周“不慎摔成骨折”,宋礼秋伤好后便意外得到稽查司的联系,对方把那群穷凶极恶的渣滓跑出来一个的消息告诉他,alpha险些没去F区监狱毙了那些玩忽职守的垃圾。


    稽查司也是没办法了,重启当年案件需要调用大量人手,那伙人又对稽查司的风格相当了解,只有宋礼秋这样相对边缘的人物才适合在明面上保护席昭这样“特殊”的角色。


    是的,“特殊”。


    档案记载了席昭和当年的案子有关,更上面的命令却要求稽查司不得多加干涉,不能暴露这份特殊。


    宋礼秋:“我知道你和路骁最近在调查什么,我不会阻止,只希望你们外出行动前能告知我一声,” alpha教官神色凝重,“相信我,那是真正的疯子。”


    席昭没回答,指尖轻轻叩击着栏杆。


    暗中若有似无的窥伺、好几股不同保护他的势力、十二年前原主的高烧不退……阴沉天色虚虚盖住面容,仿佛为他戴上一张模糊难辨的面具,一阵冷风经过,黑眸忽然抬起:


    “十二年前,引发那场行动的源头是什么?”


    “药剂。”宋礼秋声音沉重,“一种会颠覆当今ABO六性格局的恐怖药剂。”


    果然如此。


    猜测成真,席昭反而没有太多惊讶,内心念头如流水般掠过,片刻后却引向另一个话题:“介于事件性质,宋教官你应该要严格保密,一直跟着我们,不怕周老师误会?”


    宋礼秋皱眉:“等事情结束,我会和阿月解释清楚。”


    只怕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席昭懒懒望向室内,沙发上,路骁不知在和周月枫聊些什么,两人看起来都挺开心。


    周月枫拿出手机,路骁伸直脖子一个劲儿地凑了过去,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宋教官,你有话要对周老师说。”


    宋礼秋:“啊?”现在没有啊。


    没理会宋礼秋的疑惑,席昭径直走回室内:


    “周老师,宋教官有事找你。”


    被迫有事的宋礼秋:……


    你演得未免也太光明正大。


    总之,因为要把空间留给“有事”的宋周二人,婉拒晚饭邀请后席昭就带路骁离开了。


    走去地铁站的路上,路骁兴奋对他介绍着那个“云领养”的功能:“……这是官方开发的APP ,我们资助小动物的粮食,救助站定期给我们拍视频反馈它们的状态,周老师说因为我们救了那只小猫,所以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你想当它的云领养人?“席昭问。


    “我,我——”我想和你一起养它……


    本来已经打好了腹稿,可一对上席昭的眼神,路骁就忘了个干干净净,一股莫名的羞恼涌上心头,他不禁暗骂自己脑子有病,一起云养一只小猫而已,又不是一起养个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黑眸闪过笑意,也不说话,就这么等着路骁主动开口。


    “我,你……你觉得叫它什么名字比较合适啊……”


    眼神左右闪躲,路骁背着手在身后紧张搓揉,低头碾着脚尖一颗小石头。


    名字啊……


    天色越发晦暗,似要降下小雨,记忆里每场落雨都会带来或带走些什么,席昭望向天边压迫楼房的暗云,轻薄冰凉的气体扑面而来,空中潮意更是加剧几分。


    倏尔一声闷雷,温顺雨线溅落地面,袅袅蒸起的水雾折射着城市灯火,碎散光点飘进回忆深处,亦打湿棕发少年垂眸忐忑的表情。


    席昭抬手抚过路骁眼睑,拭去那点微凉雨滴。


    “叫小七吧。”


    琥珀眼瞳在他的注视下错愕抬起,显然听出了这个名字的特殊含义。


    ——十七,小七。


    路骁怔怔地问:“为什么?”


    席昭笑了一下。


    他说:“因为现在不太遗憾了。”


    雨丝绵密黏上发梢,像给人裹了一层细绒,明明体感温度在持续下降,某种流淌的默契却让心脏都变得充盈快乐。


    路骁懵了很久,直到被席昭拉入檐下躲雨,飘忽思绪这才被堪堪拽回大脑,他猛地一个激灵,又是甩头又是揉脸,把自己打理干净后急切揪住席昭衣袖。


    他想问,很想问“是我让你觉得不那么遗憾了吗”!话到嘴边脸颊又剧烈烧起高热,最后脑子一抽急得原地转了个圈,兴冲冲往前扑来一步,险些跌入席昭怀中。


    “那我们可以一起养小七吗?!咳咳咳,就是每个月的猫粮咱俩一人出一半,那边说了,有了线上云领养的经历,将来要是方便,可以直接把小七领回家的!”


    路骁没有说一只小猫两人领养,将来究竟要回哪个家,席昭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各种分析“养猫”这件事的可行性。


    “可以。”


    他拍了拍路骁的脑袋。


    那年深埋入土的名字,兜兜转转,终是被迂回送出。


    ……


    “我现在就联系那边给小七取名!正好周末见完学姐还能去救护站看一看!你说它还记得是咱俩救了它吗?我要不要买一些小玩具小零食带给它啊?救助站说它骨头恢复得不错,我们过去也许还能抱一抱吧啦吧啦……”


    ……


    “席昭席昭!你说将来把小七带回来给它做绝育手术,我要不要先提前排练一下该怎么演?就假装是医生要把它强行带走绝育,我实在拦不住,这样它就不会怪我了!啊!不如我干脆教医生给我一拳揍趴,我一边倒地痛哭一边伸手大喊爸爸对不起你,印象是不是更深刻?啊啊啊我们小七一定觉得我爱死它了!”


    “……最好不要。”


    “为什么啊(O_O) ?”


    “它爱不爱你我不清楚,等你演完,我就不会承认我认识你了^_^。”


    “……”


    第94章


    树被虫蛀空时会痛吗?


    元心粟对着眼前画板,目光描摹过大片绽放的红色罂粟,画笔却迟迟未落。


    应该是会痛的,血肉被刺入,尖锐口器慢慢搅动,木屑顺着孔洞一点点掉落,然后朝天空伸出枝桠,吊死鬼一样呐喊嘶吼,先是一棵树,然后一片树,最后整个山林都呼啸沸腾了。


    她不由自主地朝那片绿海靠近,身后罂粟花丛狰狞大笑,溺亡久病的月亮。


    这样想着,蘸满红颜料的笔尖缓缓下移,放置桌面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元心粟瞥过屏幕显示的名字, 整个人像被弹弓击中的乌鸦, 好一阵调整呼吸, 声音不发抖了这才按下接入按钮。


    “嗯……我知道……我已经联系他了……”


    低头垂眸, 蓝色帆布鞋洗得泛白,她向后缩了缩脚尖, 藏住几分窘迫。


    “我会解决的。”


    这句话后,元心粟深吸一口气,紧紧揪着衣角:“你,你生日快到了,我画了一幅画想送给你……”


    对面好一阵沉默。


    沉默中,元心粟指尖泛出疼痛。


    “不喜欢也没事的……”


    通话结束,室内再度陷入寂静,良久良久, 荡开重复低语。


    “我会解决的……”


    一定会解决。


    *


    约定地点是青河高中附近的奶茶店,这地方太偏,即便周末都没多少人闲逛,席昭和路骁到达时元心粟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桌上奶茶都喝了一半。


    “学姐。”路骁招呼一声


    元心粟回神,点点头,递来一个碎花礼品袋:“我记得你说过想画漫画,这是我整理的一些笔记心得,应该对你有用。”


    路骁珍而重之地接下了。


    状似无意地扫过礼品袋,席昭没有选择元心粟对面的位置,多远离了一些,把空间留给当年事件的两个亲历者。


    即便送了礼物, beta女孩依旧如他初见时那般沉默防备,席昭坐下后察觉对方视线打量过自己,但很快又低下表情,抬手揪动额前碎发。


    “如果不动手打人,武老师其实是个好老师。”


    在一个思索一个震惊的目光中,元心粟丢下这句惊雷般的开场。


    *


    如果在两年前的F班进行一次问卷调查,九成学生会给他们班主任武怀思写下“好老师”的评价,剩下那一成写的是“非常好的老师“。


    我也不例外。


    性格温和,讲课风趣,给美术特长生上课时,过硬画工和专业知识更令我们无比叹服。


    我清楚自己对画画的喜爱有限,但在武老师的讲解下,那个由色彩线条构建出的世界似乎也多了些生动趣味。


    F班艺术类特长学生分为两个极端,一端是从小接受艺术熏陶的王子公主,他们能准确分辨进口炭笔与几毛一捆地摊货的区别,也能指出劣质水彩对画面造成的色差影响,另一端则是通过特招渠道进来的普通学生,丝毫不能撼动这座天平。


    里斯克林校规森严,人类却格外擅长排挤异类。


    对贵族预备役们而言,“肢体暴力”是最下等也最无美感的行为,比如对待和我家境类似的一个女生,这些人会送她漂亮的衣服,带她吃昂贵的餐厅,我亲眼看着一只灰扑扑的鹌鹑扬起脖颈自以为融入了天鹅群中,得意欣喜到顶点,又被一句“你该不会以为我们是朋友吧”打回深渊。


    后来那个女生继续傻笑当那些人的跟班,同她们一起戏耍新的猎物,造新的深渊——同化或者玩具,这就是生存的游戏。


    我有些不一样,或许因为我太沉默了,像颗无知无觉的石头,嘲弄也好,示好也罢,我都给不出“有趣的反应”,她们便放弃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转而变成无视孤立。


    武老师就是这个时候发现的不对。


    *


    “他会关心我的日常生活,用自己的休息时间替我额外补习,帮我的作品报名各种绘画竞赛,但是——”元心粟直勾勾地盯过来。


    “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怪物。”


    *


    武老师说我是他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希望我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他上课时是温和的,可一旦进入一对一的指导,整个人就陷入一种诡异的兴奋。


    起初还能正常交流,后来不自觉地疯狂说话,我什至感觉他的言语已经跟不上想法转变的速度,带着过于亢奋的感染力,把高饱和度的颜色大块大块铺陈在眼前。


    一次我反驳了他的意见,他突然暴跳如雷,激烈怒吼的样子让我想起浮世绘里的恶鬼,冷静下来后却又自责不已,一遍遍向我道歉,发誓下次一定控制好情绪。


    可承诺说来就是为了被打碎。


    我永远不清楚哪句话、哪个字眼或者哪种语气是惹怒他的开关,上一秒还温和指导的老师下一秒会粗暴撕碎画布,一边用最极端的言辞轰炸这个世界,一边用刻薄反问证明自己才是正确。


    人怎么能和怪物沟通呢?他只会持续地、无休止地给你带来痛苦,直至升级成暴力行为。


    原地跺脚、摔打东西、扑咬咆哮,哭着笑着扯住你的头发往桌角猛撞,等你不反抗了又开始狂扇自己的耳光,骂自己是个“混蛋”,最后把胳膊咬得鲜血淋漓说自己“罪该万死”。


    恨不得同归于尽。


    *


    躁狂症。


    典型的躁狂症发作症状,席昭眼神微凝,听着这番描述,那天在武怀思屋内发现的精神类药物似乎都有了解释。


    身旁路骁气到不行,与他形成对比,元心粟反而更加冷静。


    或许是已经过去了两年,或许天生性格使然,beta女孩讲述的语气相当抽离,剔除所有情绪,只简单陈述事实,像在做死亡现场的案情汇报。


    “……那时我也不明白 他为什么会从楼上跳下去,后来想通了,”元心粟垂眸望着自己的指尖,“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人,做出一些不正常举动也没什么奇怪的。 ”


    “学姐……”


    店内一时挤满了死寂。


    “转学之后我其实轻松很多,只是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如果网上还在造谣,我可以出来把当年的事情全部讲清楚,”撩起青白的眼皮,元心粟认真同路骁对视,“学弟,你是个好人。”


    路骁攥紧了拳头,如果武怀思现在在他眼前,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砸出一拳。


    处理方式初步定下。


    目前网络上的流言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如果后续不再扩大,就由它自行消散,不必打扰元心粟的生活,如果有闹大的迹象,届时再来使用她这份澄清。


    一杯奶茶饮尽,交谈已至结尾,元心粟并没有闲聊的意图,看着两人知趣离开的背影,她在角落兀自沉默着,光线移动,这个位置很快被黑暗吞没。


    拿起桌上空杯子正准备随手丢进垃圾桶,对面忽又笼下一片阴影,元心粟身形一怔,这场会面开始至今,冷淡面容终于裂开一丝波澜。


    席昭扫码点了奶茶:“待会要在附近吃饭,所以我来买两杯饮料,时间有限,言语冒犯的地方,还请学姐见谅。”


    无视beta骤然尖锐起来的姿态,黑眸凝着寒星般的冷芒直直贯穿心脏:


    “那位武老师,有个女儿对吧?”


    元心粟捏皱了纸杯。


    闭口不语,席昭也不需要回答,元心粟送出礼物的一瞬间,他就想通那天在305屋内察觉到的违和是源自哪里。


    ——性别特质。


    递给路骁的笔记被一个碎花礼品袋妥善装好,精品店十分常见的包装袋子,元心粟不像常逛这类店铺的性格,大抵是偶然进过几次就把好看的袋子留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有她扎头发的樱桃发圈,书包上挂的迷你玩偶等等等等。


    并非刻板印象,只是这些物品可以作为一种典型代表,代表着十七八岁的女孩。


    那天武怀思的屋子明明凌乱至极,零散几处干净角落却放置着一些中年男性beta用不到的物品——擦拭干净的卡通小镜子,未拆封的珍珠发卡,用礼品袋包好的蝴蝶结发绳……


    这些东西可以用一个称呼概括,“礼物”,准确一点,“未送出的礼物”。


    赠送对象为女性,与武怀思的关系有很多种可能,“父女”只是其中一种,方才席昭不过试探,而元心粟的反应已经让他确定了猜测。


    beta女孩一言不发,她很聪明,知道此刻说得越多错得越多,索性连目光都收回,又一次遁入初见时那副难以看透的防备铠甲。


    可只要漏了一丝破绽,就证明这并非无懈可击。


    “……我相信学姐前面说的都是实话,不过,学姐真不明白那天武老师的奇怪举动是为了什么?”


    “重要么?”元心粟尖锐反问,“已经有了最好的解决方案,席学弟,知道这些真的重要么?!”


    两人对峙,互不相让。


    空气都要凝固之前,店员送来打包好的奶茶,席昭起身,这次真的要离开了。


    他没有回答元心粟的问题,眼中寒意敛去,一如来时的平静。


    “你说他是个好人,没错,他甚至有几分天真的傻气,但是学姐,善良不该成为被伤害的原因。”


    黯淡角落里,元心粟的脑袋发木,好似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套住脖颈,稍一收紧,脑浆和血液就一齐迸溅流出。


    她也在风中瓦解消融。


    ……


    ……


    *


    “这么快就找到翻盘的证据了,席学弟,行动力惊人啊。”


    视频通话里,翻看着席昭和路骁一个月假调查到的东西,乔知口中啧啧称奇。


    “麻烦学长安排后续。”


    乔知哼笑一声:“你可真是物尽其用。”


    席昭嗓音淡淡:“毕竟你有求于我。”


    的确希望席昭接手风纪部的乔部长:……


    “……把话讲得那么明白一点都不可爱哦。”


    “不讲明白,我会亏得更惨。”


    “谁能让您吃亏啊?”


    嘴上找茬归找茬,乔知肯定还是得帮路骁的,不说他想把两个小学弟都拐进部门,本校学生被污蔑霸凌,风纪部也有义务协助调查澄清。


    乔知个人力量薄弱,但他还有个姓纪的哥哥啊,纪家可是传媒大亨,公关舆情什么的洒洒水啦,而且现在也有元心粟的作证,不管后续那则流言还要闹什么幺蛾子,他们这边都有应对的底气。


    情势一片大好,屏幕那边黑发少年眉头却没有松开,乔知清清嗓子:“怎么?难得看我们席大学神这么纠结的表情,这件事还没结束?或者说,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


    和元心粟会面的场景流过眼前,席昭想,他在担心继续深查当年的事情,结果可能不太美妙。


    “残酷真相和美好谎言,你觉得哪个更好?”


    乔知挑眉:“我肯定选美好谎言啊,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黑眸望来时他又话锋一变,“不过我是我,你是你,小路同学是小路同学——”


    扶了扶眼镜, beta眼底闪过看好戏的揶揄:“担心你家小路同学会难过?啧啧啧,真体贴啊小昭哥哥——诶等等等等!别挂别挂!我还有事找你,正经事!”


    席昭勉强停下挂断拉黑的动作。


    不正经的部长终于正经了:“我帮你们这个忙,作为交换,你也来风纪部帮我个小忙应该不算过分吧?”


    “什么?”


    “周一来风纪部你就知道了,”乔知神秘一笑,“总之,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席昭信他就怪了。


    ……


    视频通话结束,坐在桌前的人仍旧陷于思索,喟叹一声,黑色水笔在指尖游弋不断。


    多难得,他竟也尝到了这种踌躇不前的滋味。


    第95章


    周一返校,不少学生还被“月假”这个小妖精勾着魂,就连学到走火入魔的A班朝读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人家再怎么溜号,眼睛也是盯着课本的,不像某位靠窗的酷哥,撑着脸,皱着眉,十分钟前就用这幅造型睡了过去。


    闫洛洛是语文课代表,今天刚好到她值日,不得已过去敲了敲“酷哥”桌面:“大哥,醒醒,别梦游了,这星期还有考试。”


    恹恹睁开眼睛,路骁打了个哈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背起课文。


    昨晚他在看元心粟给的笔记,一时有些入迷,两年前指导他画画的“扫地僧”两年后更恐怖了,随手一张例图都能让人惊叹好久。


    艺术这东西或许真要看些天赋,如果说路骁的天赋等级是“ S” ,元心粟就是“ SS+”,完完全全的天才——哦,席昭是“ UR” , Ultra Rare,极度稀有,那张“长了尾巴的异形香蕉”小路同学至今都还大为震撼,讨论区里的粉丝也绝对想不到他们席大学神竟身具如此抽象画工,外星人直呼老乡的那种。


    人一犯困,思绪就像踩了香蕉皮似的到处乱飘,前一秒还在疑惑席昭到底是怎么用那么好看的一双手画出一堆克苏鲁,还一本正经地指着说“这是小狗”,下一秒又回答自己普通人也不会爱看显微镜下的青霉菌吧?后来席昭还表示人类的第五颈椎也很有趣,解剖出来是个笑脸,或者说你的七截颈椎骨每天都在背后笑你……


    瞌睡精灵踩着眼皮跳舞,路骁迷迷糊糊地想,大魔王的十八岁生日也快到了,他送什么礼物好呢?总不能真培养一盆青霉菌或者把自己的颈椎骨挖出来吧……


    啧,爱好怎么都那么凶残呢……


    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路骁梦见自己被巫婆诅咒变成青霉菌,只有得到王子的真爱之吻才能恢复人形,那么问题来了,他一个真菌要怎么让王子爱上自己?就在这时疾病恶灵袭击了王子的国度,他连忙带着自己产生的青霉素奔赴桐花之国,要求面见王子……


    守卫:“来者何,何…何方妖孽!长得跟个树杈子似的,还想见我们金尊玉贵英俊非凡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王子殿下?”


    路骁很生气,一杈子戳倒了守卫气呼呼地反驳:“没品的家伙!我才不难看!你们王子说我很好看的,就像花一样!我将来是要和他结婚的!”


    围观人群吵吵嚷嚷,忽然一阵薄荷冷香飘来,梦里的小树杈子和梦外的琥珀眼瞳都循着那股苦涩香气抬头望去。


    现实与梦境的边界开始模糊,高耸城堡,飞舞白鸽,城堡大门开启的霎那,倦懒贪欢的眼愕然瞪圆了——


    教室前方,席昭正垂眸拿笔记录着什么,似是察觉到注视,歪头朝这瞥来一眼,晨风撩人,青春韶光都凝在他的眼睫上荡漾。


    路骁愣愣地想,王子殿下,怎么还真出现了?


    ……


    不对不对!狠狠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应该问席昭怎么来A班了?


    理智跑回大脑,路骁这才发现不同寻常的地方。


    里斯克林不差钱,学生校服都经过了专业设计,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比如秋款外套就是类似棒球服的款式,但眼前席昭穿的却是一套更为正式的学院制服——白色衬衫打底,银钉领针一端扣住领口,一端别住黑金领带,黑色针织马甲下端收进腰带,最外面则是佩戴风纪部徽章的西服外套。


    衬衫,马甲,西装外套,这是什么禁欲学院风?换本小说就能去演《我的恶魔执事》了吧?


    路骁都看傻了。


    周边朗读声越来越小,显然傻的不止他一个,朝读时不少学生会选择去教室走廊背书,现在A班外面乌泱泱围了一片,都是外班借背诵名义来看席昭……以及他身边一群同样穿着华丽制服的风纪部学长学姐。


    身处目光中心,学长学姐们满脸通红,唯有席同学一如既往地淡定,淡定检查着各项指标,淡定记下考勤分数,淡定地……险些掐断手中钢笔。


    他就知道不能相信乔知。


    乔部长答应帮忙关注网上的舆论,作为交换,席昭一早就去了风纪部,然后被告知要和干部们一起进行日常检查。


    这也没什么,学生会本来就有邀请非成员学生一起工作的惯例,但当乔知拿出那套闪瞎眼睛的工作制服,席昭沉默了。


    “我记得,风纪部例行检查应该只用戴袖章。”


    乔知摇摇头:“那太过时了,我已经给咱们风纪部全面升级了装备。”


    席昭终于明白这个“交换条件”的“险恶用心”——每届学生会招新,事多活累的风纪部报名人数都稳居垫底,乔知这是让他“牺牲色相”来给风纪部宣传啊。


    期间经过何种拉扯暂且不说,总之最后席同学还是穿上了这套制服,带着一群生无可恋的学长学姐们出来检查了。


    这里要澄清一个误会,里斯克林虽然一直被叫做“贵族学院”,但绝对没古早小说描绘的那么夸张,什么“ F4巡校炸街”啊,“大家都穿着礼服摇晃酒杯”啊,那都是不存在的,总体画风相对朴实。


    可想而知,国产青春疼痛电影撞上玛丽苏奇幻偶像大剧,视觉效果堪称爆炸。


    一路走来,也就席昭面不改色,其他干部捂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羞耻了!


    谁特么穿正装来检查卫生和桌椅摆放啊!


    ……


    常规项目检查完毕,席昭也已练至“化境”,旁人目光再不能使他动摇半分了,玛丽苏就玛丽苏吧,又不是撑不起来。


    合上考勤记录本,他顺着一道呆滞目光望去,黑眸掠过无奈。


    钢笔在指尖转过一圈,落上某位同学的课面后轻轻敲了敲,席昭俯下身来:


    “同学,回个神,朝读不认真要扣平时分。”


    领针的银色细链微微摇曳眼前,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至顶上一颗,斯文淡漠的外表,慵懒迷离的嗓音,若有似无的薄荷苦香撩拨着神经。


    路骁莫名有些慌神,忍着窜上尾椎的酥麻,他低头咬牙骂了一声,长腿蹬过地面连忙端起课本。


    “e,emergency!名词突发事件!sink!动词,下,下沉——”


    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捏住课本,背诵声音顿时断在半截,路骁喉结滚动,不由自主地追寻那一点白玉似的光华,由它将书从手中缓缓抽走。


    席昭给课本换了个方向重新放回路骁眼前:


    “拿倒了。”


    一点潮红迅速从锁骨蔓延至棕发少年的耳垂,假装没看到某人头顶冒起的白烟,席昭“贴心”提醒到:


    “顺便一提,这是语文课本。”


    言罢悠然离去。


    几秒后,拿语文课本背单词的人双手颤抖地捂住了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 !


    幻想世界的丘丘人大军集体阵亡over。


    好消息,他现在一点都不困了。


    坏消息,他还得活五六十年才能离开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QAQ! ! !


    ……


    周围依旧热闹,羞耻到浑身打颤的小路同学捂着脸,眼睛却忍不住透过指缝悄咪咪往外观察。


    检查完教室还要检查走廊,他这个靠窗的座位可以清楚看见外面的情况,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简直装都不装了,如果眼神能具象,席昭身边怕不是早就放起朵朵烟花。


    席同学的确够冷淡,全程没有给过任何人目光,可越是这样禁欲姿态越是蛊得人心头发痒,怪不得影视剧里妖精总爱勾搭佛门弟子。


    看着看着路骁心头忽然浮上些暴躁,舌尖抵住犬齿,心烦意乱地攥紧课本。


    不许看……


    琥珀眼瞳不爽垂下,掩去一丝委屈。


    ……那是小爷我的。


    酸意在席昭主动找一个风纪部学姐搭话时泛滥成柠檬大雨,路骁几乎是坐立不安了,椅子胡乱划过地面刮出刺耳声响。


    正想着要不要搞点事情让“风纪干部”来管教“不良少年”,修长身影又折返朝他这边走来。


    ——诶?


    雪地里被吓傻的狍子估计都呆不过这幅表情,席昭笑了一下,示意路骁打开窗户扬手丢了什么过来。


    “好好背书,别犯困了。”


    叮嘱结束就转身和其他人去检查下一个班级了。


    在他身后,路骁怔怔盯着自己的掌心。


    ——那是一颗提神的薄荷糖。


    ……


    另一边,借着登分空隙,给席昭薄荷糖的学姐压低声音:“出发前问你要不要来一颗尝尝,你好像还拒绝了吧?都说席学弟你和路学弟的关系很好,我之前还不太相信,现在可没有怀疑了,两个alpha原来也能成为这么要好的朋友啊?”


    席昭微微侧过脸。


    学姐眼中有试探,说话时极力掩饰着小心,对上他的视线后更又惊又喜地抿住嘴角……检查开始就发现了,这位学姐,似乎对他有点好感。


    席昭从不忽略细节,尤其是在洞察人心这一方面。


    写下最后一栏的考勤分数,他淡淡道:“不是朋友。”


    学姐满脸错愕,瞬间脑补十万字“塑料友谊”,但还没继续多问,黑发少年唇角忽然勾起些清浅弧度,眼神也和缓许多。


    “是我喜欢的人。”


    “嘘。”抬手抵上嘴唇,他莞尔一笑。


    “谢谢学姐的糖果,也希望学姐替我暂时保密。”


    宇宙都在此刻泛起迷人漩涡。


    ……


    原地愣怔,直到朋友呼喊学姐才回过神来,脸上苦笑,心中叹气。


    真是好温柔的拒绝呢。


    也真是……


    好惊人的秘密。


    ……


    *


    事实证明,乔部长的宣传方案效果极佳,短短一天“风纪部制服炸街”的照片就贴满了整个讨论区,即便本周还有考试,被美色震撼的同学们也顾不上其他了,有人问“学生会只有风纪部才发帅气制服吗”,有人问“今年招新大会什么时候开始,风纪部选人都是看脸吗”,还有问“到底怎么才能让席同学通过好友申请”——哦,最后一个问不到答案,席昭不和陌生人聊天。


    “太过分!他们怎么能乱传照片,都有外校学生混进讨论区了!”


    日常补习结束,路骁一边疯狂保存照片,一边举报那些过激评论,十几个小号来回切换,动作快到拉出残影。


    席昭瞧他一副热血沸腾的模样,摇摇头没有制止,感觉就算那则霸凌谣言爆发了,小路同学都能凭手速化身顶级喷子喷死对方。


    “过来,帮我量一下。”


    “啊?量什么?”路骁放下手机。


    递来一卷软尺,席昭有点头疼:“那个风纪部长疯了,说一套制服不够,要给每个部员量身定制,把我也报上去了。”


    想想今后风纪部就将变成“奇迹ABO” ,路骁顿时对乔部长生出莫大敬意。


    路家每次举办宴会都会给他们定做新礼服,具体需要哪些数据路小少爷还是很清楚的,领围、胸围、中腰、肩宽、后背……


    席昭站了起来。


    被那片阴影裹住,路骁指尖一抖,卷尺险些掉了。


    放轻松,量,量个数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因为身高差距路骁不得不仰起脸来,拉开卷尺绕过席昭颈后,从某个角度看去就像主动搂住对方把自己送进怀里。


    放轻松,放轻松,领围是,领围,领……


    眼睛数字模糊得厉害,想要看清只能不断凑近,一厘米,两厘米……路骁眼眶开始发热。


    一声轻笑响在头顶,本该自然站立的席昭突然上前一步,路骁被吓得后退,后腰抵上桌沿,无路可逃的空间里,薄荷苦香和龙舌兰酒浓郁翻滚。


    一手撑在路骁腰侧,膝盖微曲抵进某位同学快要站不稳的腿间,席昭低头靠得更近,温热气息拂来,身前琥珀眼瞳红得愈发明显,眼帘颤动着几乎要被逼出泪珠。


    “路同学,”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扣住路骁下颌,他笑着,“你好像特别紧张啊?”


    “我,我没——唔!”


    拇指压着下唇缓缓探入,不是上次冷酷无情的催吐,是一种更加难耐接近于狎昵的逗弄,路骁不敢合上牙齿,舌尖挤出异物失败反倒被彻底压住,呼吸都粗重几分。


    他仰着脸,看眼前的人歪了歪头,像一只发现新奇玩具的猫,极黑极黑的瞳眸透着些玩味,以及,说不出的恶劣。


    猫最大的特权,就是极尽优雅地弄坏一切,但只要对上那双神秘深邃的眼眸,又心甘情愿为他奉上世界。


    胸膛起伏,路骁眼底猩红愈盛,张开嘴近乎挑衅般地吞进了一大截,一动不动地盯着席昭。


    轻轻咬了下。


    黑眸眸光深暗几分,原本挡在腰侧的手撩开衣摆,触上小腹的瞬间怀中身体像被火星灼烧,喉头溢出一声呜咽,激烈弹起又被强硬按下所有挣扎。


    席昭又笑了:“还没问你,很喜欢今天那套衣服吗?”


    微凉触感顺着腰腹沟壑寸寸上移,按揉,碾压,蹭动。


    嘴巴被堵,路骁呜呜哼哼地摇头,分不清自己是想靠近还是逃离,电流在脑海狂舞,每一寸被触碰的皮肤具象到每一个微小细胞都颤栗尖叫不休。


    “不喜欢?”席昭状似疑惑地挑起指尖勾了勾湿软上颚,看着一滴滴滚落的眼泪“恍然大悟”,“哦,应该问,是喜欢看我穿成那样吗?”


    棕发少年眼泪滚得更加汹涌,游移在衬衫下的指尖随意一拧,他喘出一声破碎气音顺着桌沿无力滑落,席昭拦腰搂住,直接将人抱上了桌面。


    重获空气的口腔还没来得及发出喘息,胸膛便贴上另一个人的胸膛——交颈厮磨,席昭低头咬住了那通红滴血的耳垂。


    “呃哈——”


    砰——!


    猛地抬头撞倒台灯,路骁大口大口喘息着,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是梦。


    是梦……


    他缓缓抬手,缓缓捂住眼睛。


    捂住湿漉可怜、又猩红疯狂的眼神。


    真要疯了。


    ……


    *


    这天半夜,原本快要休息的席同学打开501的大门,看见了一只可怜兮兮抱着枕头的小狗。


    “那个,我饮料不小心洒到了床上……咳咳,收留一晚行吗……”


    见他挑眉打量,沉默片刻,某人抖着指尖扯了扯他的衬衫衣角:“就,就一个晚上……”


    黑眸扫过那不知为何残留在眼尾的泪痕,还有眼底未能完全收敛好的滚烫,席昭觉着,这不像是求收留——


    他看着路骁,勾起点玩味笑意。


    ——像求着被弄坏。


    第96章


    席昭很早形容过,路骁就像一场车祸,火车脱轨,汽车失控,所有秩序都被撞得七零八落,本该肃然安放此处的“禁止通行”教人用番茄酱画了一个大大的鬼脸,旁边还立着一个老式音箱循环播放重金属摇滚。


    也像橘子汽水, 又甘又苦的回味, 此后只要想起,都是那个夏天还有一句“太阳的味道”。


    他没多少和他人睡一起的经历,上辈子即便在贫民窟里也有自己的小床和小毯子,路骁生日宴会倒是例外,不过那会两人都太累,没来得及不自在就已经睡过去了。


    他也是第一次经历“喜欢一个人”这种事情, 所以并不清楚, 大半夜被敲门, 并看见一副“睡不到你就不罢休”的表情是否属于常规流程。


    嵌在暗里的身影被夜模糊成一副水墨,寒风涌入,路骁耳尖都有些冻红,手指却还拽着衣角不放,可惜前方的路被堵着,想进也进不了。


    怎么感觉我成了“坏人”呢?黑眸闪过一丝戏谑,席昭侧身靠着门框让开了位置。


    “进来吧。”


    话音刚落,刚才还可怜兮兮的小狗迅速抱着枕头挤了进来,目标明确地冲向床塌,脑海不知对这条路线模拟了多少遍。


    里斯克林的单人宿舍很大,足以睡下两个alpha,路同学到底拿出了一分矜持, 没有直接窜上去,而是乖乖坐在床边等待安排。


    “你睡外面还是里面?”席昭问。


    本想回答“外面”,但考虑自己一紧张就想跑的怂样(他知道他怂),路骁咬咬牙选了“里面”——为了更有说服力他可真把饮料泼床上了,事已至此,就别给自己留退路!


    里面多好,跑都没地方跑。


    席昭不置可否,示意路骁往里让让,掀开被子也淡定躺了下去。


    明天还要上课,关了灯室内便被黝黑填满,与往日不同的是空气里多出了一道呼吸。


    几分钟后,平躺的人忽然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再几分钟,他二次翻身一百八十度悄悄睁开了眼睛。


    路骁用目光描摹着暗里朦胧的轮廓。


    太近了。


    近到好似伸手就能触碰。


    入秋夜里凉,席昭给他另外拿了一床被子,但空间毕竟有限,温度总会透过布料不断扩散交融。


    是的,扩散,路骁觉得自己真被席昭“洗脑”了,这个时候都在背物理名词。


    “扩散现象”指的是“不同物质互相接触时彼此进入对方的现象“,那么组成“路骁”的分子和组成“席昭”的分子也会交换吗?它们在空中相遇时会不会点头打招呼,然后好奇地碰一碰对方?也许打量着打量着还会突然惊呼,欢欣雀跃到,很久很久以前,宇宙大爆炸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啦!


    明明来之前还因为荒唐梦境亢奋不已,可此刻轻轻嗅着被褥间苦涩冷冽的气息,他忽然就安定下来。


    ——但还是兴奋,兴奋到像融化在过量的奶油苏打,午夜太长,清醒着却想回到梦乡。


    拉起被子盖过脑袋,他又激动地滚了滚,正想战术性靠近,黑暗里忽然荡开一声轻叹。


    “睡不着?”


    路骁又往下缩了缩:“……嗯,有点。”


    一阵布料摩挲声后,床头的小夜灯被打开了。


    调节适宜亮度,席昭重新躺了回去,姿态比平日闲适不少:“要聊点什么吗?”


    路骁已经用被子把自己完全藏住了,弱弱道:“不背历史重点就行……”


    想起自己今晚补习抽背历史时,某人抓耳挠腮的崩溃模样,席昭笑了出来。


    许是被笑得恼了,棕发脑袋幽幽探出被窝,幽怨看了他一眼。


    他不躲不避地回望,路骁反倒先不自在地移开了脸,干咳两声:“那个,学姐的事情,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啊?”


    “你看出来了?”席昭并不意外。


    “很明显吧,”哼哼着路骁尾巴又翘了起来,“如果那么简单,你为什么突然什么都不做了?”


    不说那天元心粟的解释路骁都感觉别扭,以席大魔王恐怖的行动力,绝不可能在事情没完全解决前来个“中场休息”,说要考一百个单词就一定是一百个,说三十下挨不完别睡觉就不可能让人缓一缓……


    路骁沉默了,这么一说,他也有够坚强的。


    没听见小路同学的悲愤心声,席昭不知想过什么,忽然提了一个看似没有关联的问题:“那次我问你怪不怪徐子夜杨雨他们是被你父亲故意安插到身边的眼线,你说不怪,”他微微侧首,借着夜灯的柔和望进琥珀眼瞳深处,“但那个时候,难过么?”


    路骁张了张嘴,眼眸垂下,像疲惫收拢翅膀的蝴蝶。


    “难过啊,”他故作潇洒地耸耸肩,“主要难过他们两个竟然不是被我的人格魅力折服,我明明也可以凭实力当老大好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虽然他后来想通了犯不着跟小孩计较,但路骁那时又何尝不是个小孩?才上三年级的棕发小团子半夜躲在被子里哭到眼睛发肿,第二天直接发起了高烧——他们依旧是朋友,只不过,有些隐秘私人的情绪,他不会再对杨雨徐子夜说了。


    比如两年前的遗憾,比如此刻坦然道出的难过。


    路骁笑了笑:“当时为了不那么快去学校见他们,我还装病装了一个星期,这是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宿舍没有别人,两人说话依旧放低了声音,被小小的空间包裹着,人也仿佛缩小回到幼年,调皮的小鬼会背着大人,偷偷躲进被窝打起手电翻阅新买的漫画——虽然他们都不曾体会这样的感受。


    没人反驳,就单方面宣布被子和床会这个世上最神奇的魔法,暖烘烘地带来安全,心也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席昭接过这个秘密,黑眸泅泳着烟波,是秋夜雷雨降落前,闷湿空气里扑进呼吸里,粘稠又荡漾的水雾。


    夜深得好难过,却有什么在阵痛的雷声中萌芽复活。


    他问:“那作为交换,想听十七后来的故事吗?”


    路骁愕然瞪圆了眼睛。


    ……


    *


    十七后来的故事其实算不上特别,世上有千种苦难,他所经所历也不过其中尔尔。


    席昭进入少年班时有媒体挖出了他的从前,赞扬贫民窟的苦难磨练了他的意志,他觉得那些报道堪称恶毒。


    贫民窟让他成长了什么?让他成长的是那时熬过去的自己。


    老头死了,小狗没了,青姨麻将馆的工作能够维持温饱,却给不了他太多庇佑,因此他不得不经常和那些街头流窜的混混打交道,直至那伙人丧心病狂地决定绑架某个富家小少爷。


    脸上一道刀疤的混混“大哥”把他打扮干净,让他去接近那个常在公园玩的小孩,十七知道绝不能和这些人同流合污,真要做了,一辈子就算烂在这里了。


    他开始思考脱身之计。


    不能报警,混混头子明显盯上了他的脸,现在他身边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不能在接近时提醒那个小孩,那孩子才五六岁,万一没藏好事情他们两个就全完了,思来想去,只能在这伙人得手松懈时逃走。


    混混头子的计划很顺利,打扮干净的十七杀伤力巨大,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坐在公园长椅上,那个小孩就忍不住来找他搭话,几天后,混混头子觉着时机差不多了,让他把小孩带去小巷,一伙人顺利绑架了后者,十七也做好了所有准备。


    混混们把小孩绑到了郊外一所废弃仓库,一部分前去交涉赎金,一部分留在这里看管人质。


    “喂,小鬼,去给我们泡个面。”


    接过黄毛混混丢来的泡面桶,十七转身去倒开水了。


    许是觉着两个小孩翻不出花来,混混头子只留了三个黄毛在这里, 三个人无聊打着牌,各种脏话接连不断。


    “呸,都不知道大哥还留着那个小鬼干啥?不会真要给他分钱吧?”


    “咱敢给,那小鬼敢接吗?妈的,长得真邪门,那眼神有时我看着都瘆得慌……”


    “听说命还硬,捡破烂的西老头身体不是一直都挺好吗?捡了他后就开始生病,八成就是被克的,怪不得被爹妈丢了……”


    握住开水瓶的手指收紧几分,十七听见了,却没有太大反应,在混混看不到的死角,他冷静往泡面桶里丢了什么粉末进去。


    几分钟后,吃得最多的两个混混开始肚子疼,忍到最后的黄毛大骂一句“该死的过期泡面”,凶神恶煞地警告十七看好人质,吼完也出去解决问题了。


    没有丝毫犹豫,十七装好几件防身工具,冲进室内割开小孩身上的绳索拉着他一起跑了出去。


    *


    “那是一种会让人腹泻的草药,废品站里有相关的植物书籍。”


    故事讲到这里,席昭停了下来,像那些擅于卡章的作者,总要把情节断在心痒难耐的地方。


    眸光微动,仿佛在问路骁,又仿佛在评判故事里的“十七”:“是不是很虚伪?明明都配合作恶了,又来装什么救世主。”


    “不是!”


    路骁反驳得同样果决,两人距离已经很近,他抓住席昭衣袖,几乎不做任何思考:“才不是虚伪!虚伪的人是不会明知危险还去救人的!从一开始,他都没有熄灭那颗想要救人的心!”路骁忽然有些难过,“他只是,只是遇上了一群坏人,又暂时没有和他们正面对抗的实力……他从来就没有辜负老爷爷的期待……他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好孩子……”


    把脸埋进枕头,忍着鼻头泛起的酸气,路骁手指攥得更紧:


    “你别怪十七好不好……”


    也别怪那么难的自己。


    席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路骁头顶翘起的一根呆毛,伸手把那根头发按了下去。


    叹后低低笑了一声:“好孩子么……”


    *


    两个小孩,一个九岁,一个六岁,一个拽着一个急促奔跑在郊区丛林,之前借着打下手的名义,十七已经摸清了附近路线,这片林区外面就是一条国道,到时候他们可以借路边商铺的电话报警,或者搭加油站里路人的车子,他记住了好几个社区警号,甚至在混混头子收集信息时记下了小孩父母的号码,只要能跑出去——


    只要能跑出去,一切就都有希望!


    午后林子里安静得像是死了,高大阴森的树木冷冷看着两只疯狂奔跑的小鹿,听他们的急促呼吸回荡在这片绿影囚笼,直到身后传来凶恶怒吼,那呼吸声里开始染上惊恐。


    一个不慎摔倒,娇生惯养的小孩终于崩溃大哭:“不行!我跑不动了!我真的跑不动了!”


    追击脚步越来越近,十七没有浪费时间来安慰,沉思片刻果断做出了安排:“换衣服,我去引开他们,你沿着那个方向,记住一定是那个方向!一直跑,没有见到大路绝不能停下,爬也要爬出去!”


    说完立即交换两人的衣服,转身迎上那些混混追来的方向。


    他长期营养不良,只看背影和五岁大的小孩其实差不了多少,濒临黄昏林子里光线又暗,果然一个露面就把那群混混骗去了另一个方向。


    好疼,真的好疼……


    不知跑了多久,嗓子和肺部开始烧起毒火,汗水火辣辣地滴进眼里,他却连擦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不停跑,不停跑。


    可一个九岁大的小孩怎么能跑得过一群成年混混?在一棵枯死的槐树下,混混头子按住了他,脸被翻过来的一瞬间,他从混混头子脸上看到了一种恐怖的暴怒,那条刀疤狰狞蠕动着,像一条啃噬血肉的蜈蚣。


    “你敢耍老子?!!”


    揪住头发,脑袋被掐着狠狠撞向地面,随后便是一连串雨点般的重拳。


    “敢跟老子耍心眼?!跑啊?你能跑去哪儿?!下贱玩意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贵少爷了?老子弄不死你!!”


    皮肉开绽,鲜血涌出,肉山似的一个刀疤壮汉疯狂殴打着一个腿还没他胳膊粗的瘦弱小孩,后追上来的几个黄毛小弟看得腿肚子都有些打颤,胆子小的甚至移开了目光。


    然而不管是失控暴怒的混混头子,还是心有戚戚的黄毛小弟,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情,从始至终那个小孩都没发出半点声音,没有惨叫,没有呼痛,一如双臂掩盖下,那双幽深冷静的眼睛。


    由西老头拜托,卖肉的郑屠户教了小孩不少打斗功夫,郑屠户说,你太弱了,与其把心思花在怎么攻击别人,不如学会挨打时保护好自己,再抓准时机寻找突破的可能。


    事实证明,郑屠户说得很对。


    十七极力护住了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不至让自己遭受不可逆转的致命伤害,他在等,等一个破绽缺口,等一个翻盘可能。


    这种“耐心”贯穿了他今后整个人生,只要他还没有彻底倒下,就一定是最后赢家!


    终于,混混头子一个脱力一拳打空,原本气息微弱的黑发小孩忽然粗喘暴起攀着前者手臂扭身跃到了后背,同时掏出口袋里的细钢丝狠狠勒住了混混头子的脖子!


    细细的钢丝嵌入掌心,一寸一寸割进血肉,可他就像失去痛觉似地仍在不断往后收紧,逼得混混头子疯狂抓挠,眼球都向外突出。


    其余黄毛已经被这逆转一幕吓傻了,直到混混头子开始口吐白沫了这才想着上前拉开小孩。


    “别过来!!!”


    他骤然抬头嘶吼,苍白面容上满是鲜血,唯有一双黑眸黑得恐怖,黄昏光影透过树林切割轮廓,森森鬼气从他身后凝成暗影向世界侵蚀。


    “敢过来……”他死死盯着那些被吓住的混混,“我就杀了你们!!!”


    轰——


    狰狞恐怖的肉山倒下了。


    血腥,喘息,沉默。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某个吓瘫在地的黄毛惊恐尖叫:


    “杀…杀……杀人啦!!!”


    此前只敢偷鸡摸狗的小混混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直至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林间,目光狠厉的小孩腰背弓起双膝一软,捂着嘴巴濒死般地咳呛起来。


    疼啊……好疼啊……爷爷……我好疼啊……


    疼得快要死了……


    身体近乎散架,双手没了知觉,可他还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答应过那个老头的……不能烂在这里……


    于是踉跄撑起身体,沿着那个小孩逃跑的方向寻找,果不其然在一个灌木丛里找到了脱力摔倒的小孩,想过去拽起对方继续逃跑,不料才一靠近就被狠狠推到在地。


    “呜呜呜别过来!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也是坏人!!!”


    哦……


    原来我也是坏人……


    从那个孩子崩溃的哭眼里,十七看清了自己的模样——遍体鳞伤,浑身鲜血,手心两道勒痕深可见骨,衣服沾满灰尘血污,就连还算拿得出手的那张脸都被印出几个恐怖血手印,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也不过如此了。


    无力低头看着颤抖的指尖,有那么一瞬,他想着要不就这么算了吧,他太累了,累到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么躺下不行吗?最好一觉不醒,这样就可以去见老头和他没能取名的小狗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痛苦能追上他的脚步了……


    但是不行。


    不行。


    休息片刻后他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迈开灌了铅的双腿朝国道的方向走去。


    不同于汗水,一股更为滚烫的咸涩在口中晕开——


    是眼泪。


    混混头子的拳头落在身上时他没有哭,钢丝要把双手勒断时他没有哭,一路濒死找来时他没有哭。


    唯独此刻,唯有此刻。


    他是个坏人了吗?


    这眼泪从老头死后就开始跋涉,直至此刻才从伤口涌出,涩得仿佛世界上最糟糕的厨师,倾倒下一整个海域的盐分。


    积重难返的疲惫压在肩头,他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从他身上彻底剥离了,此后不管遇上什么,他都不曾再落下一滴眼泪。


    因为已经不会难过了。


    最后那段路途,十七机械般地重复行走的动作,摔了一跤后几乎是一米一米爬上了国道,幸运的是附近刚好有一群货车司机在吃晚饭,听他指明方向后一群人连忙报警顺便去找林子的小孩。


    他不说话了。


    一股麻木的坚持充斥在这幅躯壳,直到司机们把那个小孩抱出,他终于闭上眼睛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他醒来,已是五天以后,警察抓住了所有绑架犯,却在处理他时犯了难。


    他参与了这起绑架事件,可也救出了被绑架者,那个混混头子没有死,他当时已经力竭,只是把人勒昏了过去,但因为窒息太久,对方也落下了严重残疾。


    最关键的是,他今年只有九岁。


    没有人敢把一个年仅九岁就如此狠辣的小孩放回贫民窟,有几个来给他做笔录的警员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恐怖分子预备役。


    他不作理会,从醒来那天起,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人是一点一点死掉的。


    脑海无端冒出这样的念头。


    老头去世时,他死掉了一部分,埋葬小狗时,他死掉了一部分,这件事后,好像死掉了更多。


    “他”还剩多少呢?


    最后警局决定把他送去孤儿院,并叮嘱院内人员紧密看管。


    一个月后,上辈子最后一个对他影响巨大的人来到了这里。


    不算年轻的女学者嘴角深嵌两道法令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十七对吗?我听说,你是这里最聪明的孩子?”


    “从今天开始,你叫席昭。”


    ……


    第97章


    学者姓李, 全名“李权柔”,彼时十七并不清楚这个名字在学术界的地位,只按对方的要求叫她“老师”。


    被收养以后,照理说应该随对方一起姓“李”,不过李教授问了他的意见,他便给自己选定“席”这个姓氏——收废品的老头住西边,大家都叫他“西老头” ,但十七知道,那是“席”,不是“西”。


    李教授同意了, 饱蘸浓墨,又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昭”字。


    君子万年, 介尔昭明。


    席昭。


    她希望他成为君子。


    ……


    *


    夜还深着,屋内静着,说到“十七被人收养”这里席昭就停了下来,路骁把脸埋进枕头,不知何时也没了声音,唯有抓住衣袖的手指细微颤抖着,宛若风中摇散的蒲公英。


    “那个破烂之神太糟糕了……”


    席昭微讶,倒没想到路骁会突然提起这茬,稍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眼神怀念,换了个更舒服的靠姿悠然接了下去:“是啊,怎么一个愿望都不实现呢?”


    老头还说破烂之神会保护小孩子呢。


    他语气含笑,躺在身边的人却像被这一句击倒。


    路骁喉咙泄出一丝哭腔,不想自己太丢人所以咬牙极力忍住,结果就是又哭又呜,哼出一连串“呜哩哇唧”的扭曲声响,听着又可怜又好笑。


    席昭没笑,他怕自己真笑出声来小路同学会更加难绷。


    ——虽然真挺搞笑的。


    不清楚自己无限心疼的人正努力憋笑,路骁心中“豪情万丈”,十七年来所有积攒的保护欲都在此刻爆发,恨不得立刻冲去小十七的身边把黑发小团子搂进自己可靠宽广(?)的胸膛,然后疯狂搓搓揉揉举高高——呜呜呜!我可怜的十七宝宝!


    情绪激动难以按捺,抱不了小十七,抱一抱大十七也行啊!


    路骁蹭过枕巾猛地抬起头来:“我——嗝!”


    一时岔气打了个响嗝。


    这就很尴尬了。


    几秒后,席昭默默别过脸去,肩膀细微颤抖。


    路骁:……


    你是在笑对吧?就是在笑对吧?


    我这么心疼的时候你怎么能笑QAQ ? ! !


    “不嗝!不许,嗝!不许笑!”


    笑得更明显了。


    啊啊啊啊啊!被羞愤攻占的路骁已经不清醒了,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一个“饿虎扑食”直接扑向席昭企图用体重压制对方的笑声,一边脸红,一边崩溃大吼:“我要嗝!要和你,嗝!决斗嗝!”


    好熟悉的初见台词,席昭懒懒靠着床头,单手拦下各种呲牙抓挠,忽然支起一条长腿,不明白自己坐到哪里的路骁一个踉跄下滑,下意识伸手撑住,触及劲瘦腰腹的一瞬间整只汪都僵硬了。


    “路同学,”替人把歪向一边肩头的睡衣拎正,还顺手抚平褶皱,黑眸看着耳垂烧起的粉红弯起戏谑弧度,“你和别人决斗的姿势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张牙舞爪骑到别人腰上的暴躁小狗:……


    深秋未至,晚间睡衣还很单薄,如此贴近的距离,其实很难遮掩住什么,比如路骁大腿内侧压住的胯骨,随呼吸细微轻缓地起伏,比如他掌下按着的,即便被衬衫遮盖依旧极具侵略感的人鱼线和腹肌,他要再往后坐一点……


    一脸纯情地想着些不能过审的东西,路骁头顶都快烧到冒烟。


    “还不下去?”席昭挑眉。


    话音刚落,路骁“咬牙切齿”地往他腹肌上狠狠揉了一把,一发即中,得手就跑!


    突然被撸的慵懒大猫:……


    瞥过一旁躲进被窝撅屁股装死的“不明物体”,他摇头理好被揉乱的衬衫。


    也就这点出息了。


    ……


    胡闹一通,沉重压抑的氛围被冲淡不少。


    路骁缓过气来不打嗝了,心头却依旧忍不住泛酸,凭什么啊,那么努力只想好好活下去的小孩做错什么了?凭什么要被指责“坏人”,那种情况下狠一点不对吗?


    他知道席昭不会让自己被这些过往困住,可他就是心疼,像洒了一把钢针密密麻麻扎在心口,嗓子都发哑发涩。


    钻进被窝的脑袋没两分钟又钻了出来,上目线怜怜切切地望着,眼底还积着一汪水,想过来蹭一蹭又担心触及伤心事。


    席昭拍拍毛茸茸的棕发脑袋:“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他顿了顿,少有这样不确信的斟酌,“我没有太多那种遭遇背叛的痛苦感觉,这可能是我记忆里最相似的故事。”


    谈不上背叛,至少不及路骁发现两个发小是眼线时的“背叛感”强烈,但当他伤痕累累地找到那个被绑架的小孩,却只得到一句“你也是坏人”,那种绝望,至今触碰都还微微泛痛。


    诚然他后来也想通了,那个孩子的视角里自己本来就和绑架犯是一伙的,一下午的奔逃也让对方情绪崩溃,可就如路骁想通“徐子夜杨雨当时也才上幼儿园的小孩”——


    虽然理解,但还是难过,非常难过。


    “痛苦”是没有大小之分的,痛就是痛,苦就是苦,即便后来淡然了,也只说明自己的承受力提高了,并非当时的痛苦减少了。


    路骁意识到什么,可越是清楚,心头涩意就越发浓重。


    黑眸认真望着他:“如果我说,调查你学姐的事情,可能会让你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你还想继续吗?”


    那天晚上,席昭问乔知”残酷真相”和“美好谎言”哪个更好,他心中答案是前者,毕竟“逃避”不属于他的人生准则。


    这并不是说路骁就会逃避了,而是在和乔知聊过后,席昭想起了自己经历这桩往事时的感受。


    他犹豫了。


    暖色夜灯倾泻而下,把指尖缠绕的棕色发丝照得微微透明,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心头涌动的情绪都如此清楚,不能伪饰,不能忽略。


    ——他的确舍不得了。


    避开对视,路骁鼻音很重:“怎么还能查一半不查了……”


    “为什么不能?”席昭淡淡到,“我们只是学生,又不是专业的侦探,目前得到的东西已经足以应对谣言,没有义务去处理或承担更多。”


    席昭心中其实没太多所谓的“正义感”,搁少年漫里妥妥的冷血反派,他也不屑去做什么圣人模样,插手这件事只是为了帮路骁解决谣言,更始终都不希望路骁因此受到更多伤害。


    “但是,”指尖下移捏了捏滚烫耳垂,黑眸浮现一点轻柔,“你要想继续,那就继续吧。”


    笑意清浅,掌心收回的前一瞬又被人握住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就不会继续往下了,”路骁抬眸望来,人是肉眼可见的紧张,手抖着,却依旧握得很紧,“但现在我不怕了。”


    而“不害怕”的理由,已被琥珀眼瞳专注映出。


    这一刻,席昭忽然清楚意识到一个事实,剔除所有由他带来的影响,剩下的,便是原著反派原本的命运。


    野外训练被推进陷阱后孤身看过一整晚的夜空;月考考试被诬陷作弊沉默接受学校的冷处理;生日宴会被人嘲弄也不会冲动伪装逃走……


    以及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受伤,逃避躲开两年前的真相。


    直至慢慢走向极端灭亡。


    没有谁生来就是“坏人”,也没有谁生来就是“反派”。


    眸光微动,席昭弯起指节蹭过那湿漉泛红的眼尾。


    他说:“好。”


    ……


    小夜灯熄了,借黑暗掩盖,古怪思绪又开始活络起来,路骁想想还是有些郁闷,凑近嘟嘟囔囔:“……别信什么破烂之神了,信小狗之神吧!小狗之神不会让好孩子伤心,会送他们每人一只可爱的小狗!”


    席昭随口问到:“小狗之神送来的小狗和普通小狗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啦!它们更聪明也更厉害,会帮你打跑坏人,会在你无聊的时候跳舞逗你开心,啊!它最近还在学做菜,你要是饿了还能给你做世界各地的美食……”


    席昭闷闷笑了起来,是平日见不到的放肆轻快。


    他闭上眼睛,声音也放低了。


    “幼稚。”


    “你别不信嘛,送子鸟的故事听过吧?呃,小狗之神大概也是这种功能啦,心诚则灵……”


    暗里逐渐只剩平缓呼吸,几分钟后——


    “席昭,我突然想起来,昭字还有其他意思。”


    “什么?”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何必执著成为君子,“如愿平安”就已圆满。


    ……


    又几分钟。


    “席昭!你说小狗之神不会真的存在吧?我越想越觉得可能,什么财神霉神扫把都能成神,小猫小狗为什么不能当神!”


    “……你开心就好。”


    “我很开心啊,我想得很认真诶!”


    ……


    再几分钟。


    “席昭席昭……你睡着了吗……”压得极低的声音,“你房间的天花板好像有条缝!我们睡着了会不会有妖怪偷偷爬进来?会不会——”


    砰——


    入睡时间已到,身边却有一只翻来覆去兴奋过头的小狗,席昭忽然翻身按住某人脖颈,拇指危险揉过那细微颤动的喉结,困欲浓重,嗓音低哑。


    “路同学,平躺侧躺都不舒服,是想让我抱着你睡吗?”


    路骁安静了。


    世界安静了。


    ……


    *


    热。


    第一反应就是热。


    像在路边走着走着被一只金毛兴奋扑倒,整个人瞬间闷出一身热汗,难耐程度竟不亚于易感期爆发。


    席昭闷得不行,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终于发现这股热量来源——他被路骁手脚并用地缠上了。


    闹钟还没响,空中浮着熹微晨光,昨夜两人分明盖着不同的被子,如今路骁身上那床早就滑到腰下,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肩头,唇间还不时泄出两声低吟。


    清楚感受到某处异样,席昭额角抽痛,心中无奈叹气。


    青春期气血旺盛的小屁孩……


    “路骁?”拍拍后背,他轻声喊到。


    “唔……”


    八爪鱼似的某人不仅没醒,反而越搂越紧,一条腿主动勾上席昭腰身,无意识地往怀里撞去,一会蹭到硬得发疼的地方又把脑袋深深抵进颈窝,一下接着一下哼唧。


    席昭:……


    他觉得,必须要给某位同学一个“深刻”教训了,至少不能总想着往他这里跑。


    屋内很暗,斑驳光线透过丝绒质感的窗帘,朦胧交错中,很难让人分清身处幻梦还是现实,席昭手臂搂住路骁腰身,微微向后支起上身,温热掌心握着一粒种子,触上后背时这粒种子被埋入脊骨,经由热汗浇灌在皮肉里催开疼痛又青涩的新芽。


    书本的内容早已牢牢记住,不用回忆便自觉浮现脑海。


    人的脊柱由二十四块椎骨、一块骶骨和一块尾骨连结构成,于是指尖先落进腰曲,柔韧腰肢抖得厉害,皱巴巴的睡衣堆叠在上面,像一幅凌乱至极的油画,随后一节一节数着脊骨往上,勾过圆润弧度复又滑入凹陷山谷,五截腰椎后便是胸曲,到这里耳边哼唧也终于变了调子,酿出一点难耐喑哑的哭音。


    “呜……席昭……”


    路骁迷迷糊糊地喊他,从指缝溢出的麦色蜜糖贴着掌心不住跳动。


    席昭笑了下,指尖稍一用力,怀中身体便反应极大地打了个颤,知道这是疼了,可十二块胸椎还没数完,还要继续往上,数到两侧翩然欲飞的肩胛骨,路骁弓起腰背,额头满是汗珠,小幅度地挣扎两下,无法自抑地急喘呻吟。


    “席昭……呃…好疼……哈、好热……”


    深陷梦境的人无力抗议,只能任由焚烧之感流遍全身。


    这股热浪让路骁回到某个夏天,某个遗忘脑海深处的夏天。


    那时他多大来着?好像也才四岁吧?


    一个人躲开庄园佣人蹲在庭院树下哭了很久很久,眼睛都快哭肿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好奇询问。


    “你怎么那么能哭啊?”


    四岁大的小孩头发更卷更软,红着鼻头,眼泪汪汪,抬头愣怔的模样像一块皱巴巴的棉花糖。


    绿影婆娑间,另一个瞧着比他大些的黑发小孩不知在树上看了多久,天色明朗,眼尾那点红色小痣愈发生光。


    童话书里描写的精灵,似乎于此刻具象。


    路骁呆住了——哇!他会爬树诶!


    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又呜呜哭了起来,真讨厌!我才没有抢齐哥哥的零食,明明就是他给我的!


    树上的黑发小孩似乎有点头疼,攀着树干轻巧跃下,怀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科普书籍,想来是被哭声打断了阅读。


    他把书本放在膝头,也学棕发小团子那样蹲下,托着侧脸认真想了想。


    “别哭了,这样好啦,只要你能忍住五分钟不哭,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礼,礼物?”


    小团子的抽噎声小了,可怜兮兮地盯着这个陌生哥哥,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对,礼物,五分钟哦!”


    说完黑发小孩就靠着大树坐下,也不做更多解释,翻开有标记的那一页继续阅读。


    耳边哭声渐渐停了,却而代之的是好奇靠近的棕发脑袋,脸上那点残留的委屈也被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震晕。


    好,好多字……


    好想睡觉……


    风过林梢,翩跹树影,翻过几页书后黑发小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儿童手表,小大人似地点点头:“五分钟到了。”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果,满脸认真地递了过去:“你很乖,这是给你的礼物。”


    小团子接过礼物,一种宇宙爆炸的强烈荣誉从脚底涌上头顶,小小的脑袋不断回放这句称赞——他说我很乖,他说我很乖,我很乖……


    ——他在夸我诶!


    琥珀眼瞳骤然绽出明亮光彩,扑上前来“叭嗒”一声往漂亮小哥哥嘴上亲了一口。


    “哥哥!你和我结婚吧!”——其实不清楚什么是“结婚”,只知道“结婚可以在一起”,在一起漂亮小哥哥就可以每天夸他给他吃糖了( ≧▽≦ ) !


    漂亮小哥哥懵了。


    因为喜欢看书比普通小孩知道更多,但大部分还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幼小心灵遭遇极大震撼。


    懵着懵着小哥哥开始颤抖,喊出了他这辈子最没气势的一句话:


    “你,你怎么能随便亲人!”


    喊完红着脸跑掉了。


    棕发小团子呆愣一瞬,不知为啥也扑腾起小短腿一个劲地追了上去。


    “哥哥!你不要跑!和我结婚吧!”


    “不要!我才不要和你结婚!”


    “结婚结婚!”


    ……


    跑进明媚日光,跑过青葱岁月,小团子跃出时光变成恣意潇洒的少年,忽然脚下踉跄,朝前跌入一个温暖怀抱,抬头望去,心脏持续不断地发出“咚咚”声响,那双熟悉黑眸,是他晦暗青春里绝无仅有的闪烁星光。


    不过……


    傲娇小哥哥怎么就爆改一米九恶劣总攻大魔王QAQ ?


    ……


    被迫承受着揉弄,路骁搂着身前的肩头哭喘不停,不知梦到什么口中闷哼忽然越发委屈,过载的快感撩拨着神经,很麻,很酸,酸麻之后覆盖烧穿骨血的痒,手指都没了力气无助往下滑去。


    席昭辗转的指尖是勾起大火的引信,一点点攀爬,拂过脊骨,游过肩膀,按上颈后那颗骨头时半梦半醒的人揉皱了衣角,呜咽的声音很小,直至隐没在鼻腔,拖出沙哑颤音。


    “别,别碰…呜——”


    堪堪抽条的少年人处于青涩和成熟之间,骨和肉都是单薄的,宛若水旁柳枝倒映的影。


    会折断吗?


    席昭悠悠想着。


    颈窝被鼻尖小狗似地亲昵蹭动,腰侧痉挛打颤的膝盖想合拢,想绞住,可两条腿都夹在腰上,结果只能越缠得更紧。


    黑眸在幽暗晨光中深了些许。


    忽然他低头逗弄似地往那滚烫耳垂吹了一口气,快融化的柳枝瞬间绷紧,“呜”地一声后灵魂和肉/体全都紧贴着毫无空隙,缠绵浩荡,沉醉迷离。


    “席昭……”


    一种懵懂的隐晦浸透了清晨暧昧暖烘的空气,席昭替人顺了顺呼吸,随后放开路骁翻身下床重新布置了一个闹铃。


    几分钟后,他在卫生间里听见铃响,紧接着一阵慌乱不已的扑腾,小路同学丢下一句“我我我回去换件衣服”,要多惊慌有多惊慌地逃回了隔壁宿舍。


    挺好的,席昭继续刷牙洗脸。


    但凡他道德水准低一点,某位同学现在连骨头都不剩了。


    呵,不小心弄洒了饮料,说出口也不心虚。


    他只是性格冷淡了些,又不是性/冷淡,十七八岁的身体,要真每天早上被人又哭又叫又蹭的,还能不能好好休息了?


    可惜,这方面经验同样匮乏的席同学忽略了一件事,少年人的情欲一旦勾起,没有满足之前,只会愈燃愈烈。


    很快他就该考虑要给路骁吃什么下火的东西了。


    第98章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


    欧阳宇彦的目光从墙面诗歌收回。


    这周又要进行月考,不出意外会是期末分班考前最后一次大型考试,放学后他原本打算去图书馆自习,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实验楼考场。


    月考按成绩布置座位, 上次他排名第一,席昭排名第二……


    席昭……


    除了常规考试,里斯克林还有许多随堂小测,优秀例卷会被印出来在各个班级间传阅,欧阳宇彦借此看到了不少席昭的试卷。


    正确,缜密,完美。


    alpha试图拿出此生所有的刻薄, 却仍找不到半分缺漏。


    天气愈发寒凉,冷风过境,伫立良久后欧阳宇彦慢慢从口袋拿出一管试剂,这是“明诚杯”竞赛时一个人给他的,说能帮他赢下考试,如果不是席昭考前和他说了几句话,欧阳宇彦险些就用了。


    事后冷静下来, 他实验了这支药剂的效果。


    只用了一点点,一点点便血液逆流, 兴奋升度, 大脑从未思考得如此敏捷,一切纠结犹豫全都泯灭, 世间仿佛再也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那种感觉很像易感期来临,却又比易感期清醒,直至作用结束欧阳宇彦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暴雨倾盆,万物失声,颤抖着批改完眼前的竞赛试卷,是他不敢想象的一个分数。


    玻璃做成的试剂瓶管快被攥进肉里,欧阳宇彦呼吸发沉,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个东西了。


    “欧阳宇彦?”


    身前传来询问,alpha蓦然一慌下意识把药剂装回口袋,后背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宋,宋教官。”


    从实验楼走出,宋礼秋依旧是那副冷硬表情。


    有路骁上次月考的“惊险”,教务处再也不敢忽视考场布置工作,这回布置结束直接把学校教官们拉来检查了,就怕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欧阳宇彦各方面成绩都很优秀,军事训练也不例外,宋礼秋对这个学生印象不错:“已经放学了,怎么还不去吃饭?”


    alpha少年脸色苍白,勉强应声几句,借口有事向宋教官告别离开了。


    远处天际昏黑,还没完全入夜路灯就依稀亮起几盏,看着那条单薄细长的瘦影,宋礼秋微微眯起了眼睛。


    ……


    *


    “就进去小一会,别让我为难啊。”


    周五放学,月考结束,一栋偏僻教学楼前乔知掐掐鼻梁,语气颇为头疼。


    “学长让我们穿那些制服检查时,似乎也没想过为难这个问题。”


    席昭嗓音淡淡,抬头打量过眼前高楼。


    两年前,武怀思就是从这栋楼里跳了下去。


    里斯克林财大气粗,封锁消息后直接弃用了这栋楼,恰逢今年学校扩建,再过一阵子这里就将被推平新修一座活动馆。


    席昭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的?被乔知套上制服为风纪部狠狠吸了一波关注,代价就是替他弄到当年办公室的钥匙,让他们进现场调查一番。


    “学校就差把这事锁进保险柜送进火葬场了,我借我哥学生会主席的权限才调出了相关档案,席学弟,不是我泼冷水,资料上说当年稽查司来查都没发现什么异样,你真认为你们进去逛一圈就能找出新的真相?”


    “动漫里不都这么演吗?主角灵光一闪,然后想到别人忽略的线索。”对着乔知略显“惊悚”的目光,席昭想了想,多解释一句,“路骁最近在追的动漫,叫《超异能侦探》,如果他测验分数达标,补习结束我会陪他看一集。”


    这样小路同学既不用绞尽脑汁向他安利,也不会过分沉迷动漫忽视学习,毕竟只要一起看过一次,路骁就会开启“暴走学习”模式,努力想要获得“一起看下一集”的奖励,效果非常显著。


    一钓一个准。


    莫名被秀了一脸的乔部长:……


    “可以了,”乔知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了。”


    闲聊间,另一个主人公终于带着几个朋友登场了,本方“出战英雄”除了一直跟着自家老大的徐子夜杨雨,听他们说要“查案”,闫洛洛也颇感兴趣,再一听席昭也在这里,贺大少怎么可能错过?


    结果就是路骁身后缀了一串尾巴,小路同学本人却左看右瞧莫名不敢和席昭对视。


    镜片下闪过一丝精光,乔部长乐子人的天性又滋滋往外冒,朝席昭递出一个询问眼神——哟,吵架啦?


    冷笑一声,席昭没多解释:


    “心虚呢。”


    这两天路骁一直犯困,一看就是晚上熬夜没好好休息,他问原因也只打着哈哈装傻,几次后席昭不问了,带着“温柔”笑意给小路同学定下了一个非常感人的月考目标——年级前一百。


    要知道,越往前名次越难提升,上次月考路骁也才162 ,超水平发挥或许还能够一够,可如果状态不好……


    那就“呵呵”了。


    听到这个要求,小路同学简直要碎了,哆哆嗦嗦地问:“那,那要是没达到呢?”


    “没事,”摸摸惊恐的小狗脑袋,席昭心平气和,“没达到的部分你另外补给我就行。”


    至于怎么个补法,路骁屁股已经在疼了。


    ……


    不管如何,月考成绩下星期才出来,一行人由乔知带领很快进入了大楼。


    黄昏将近,楼道幽暗得像是被黑布盖住,学校的清洁工会定期来这边打扫,可毕竟关闭已久,走廊里隐隐透着一股形容不出的异味。


    两年前不是这样的。


    故地重游,这是路骁的第一感受,两年前高中部的年级总主任将所有相关人员都叫进了办公室,他还记得当时有不少老师来来往往,不时扭头好奇打量他一个初中部的学生,眨眼这些画面都化成沙粒随风散去,身前只剩一片空荡。


    恍惚失神之际,手腕被人握住,目光顺着那股温度往上,是席昭从容镇定的侧脸——一前一后,指腹贴住脉搏,风铃一样轻柔摇晃,路骁长长舒出一口浊气,终于平复好了心情。


    走出楼梯,乔知拿钥匙打开那间办公室的大门。


    门一开,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室内望去,房间没开灯,具体细节看不太清,席昭按下墙面开关,灯光涌入,没有想象中狂掉san值的惊悚画面,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


    “这里两年前就搬空了,剩下的桌子啊沙发啊,等拆迁队来了也是要搬出去的。”


    由着这群“侦探瘾”发作的学弟学妹们在室内探索,可惜翻找过每一个角落,依旧找不到什么和当年相关的东西,乔知扭头一看,唯一靠谱的席同学也站在门边,并没有参与搜查,事实上,从一开始席昭就没提过来这里的目的。


    “席学弟,有没有一些漫不经心的线索,将你心中疑惑解开?”


    没理会调侃,席昭将室内布局记住,望进路骁同样茫然的眼里:“你还记得两年前这里的站位情况吗?”


    “诶?”


    ……


    几分钟后,原本来当侦探的电灯泡们啊不对,是好朋友们,连同乔部长一起被路骁摆到了各个角落还原当年一众角色的站位。


    “你演总主任,对,就站这桌子后面,他有大肚腩,不怎么爱动弹,当时想冲出去拦人,自己差点没先摔了……”


    自诩相貌堂堂却要演中年啤酒肚的贺大少很不爽,嘟嘟囔囔地摘了墨镜,皱眉站到办公桌后:“都两年了,你记得那么清楚啊?”


    路骁手指微不可查地僵了僵,抬头幽幽瞪了贺子铮一眼:“要是有个人从你面前跳下去,你看你记得清不清楚。”


    怼完“败犬情敌”,路骁站至办公桌旁看向门口的席昭:“大概就是这样,然后主任喊那个武老师进来,等另一个老师关好门,他就已经走到了窗边,是背靠窗户的姿势。”


    席昭若有所思。


    昨日重现,他迈步进入室内,与两年前beta老师残留的影子重合。


    “武老师,进来吧。”


    徐子夜扮演的“老师甲”招呼着关了门。


    他,或者说武怀思开始紧张,因为已经察觉到室内异样紧绷的氛围,并试图从屋内人的脸上看出一些信息。


    “ action”后,一个摇晃的镜头开始同他的脚步一起移动拍摄了。


    先是那个关门的同事,平日素爱说笑的人此刻脸色凝重无比,旁边还站着他们美术教师组的组长,扭头看向一边,沙发上,一个女老师正轻声安慰着另一个沉默阴郁的女孩。


    那女孩是闫洛洛,不,他认识的,那女孩是“元心粟”。


    班里画画最好的那个孩子。


    浸了水的棉花被塞入喉咙,呼吸变得极为困难,他知道,一定有什么超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胸口发闷,眼前发晕,他想大喊大叫,撕扯头发,随便喊点什么都好,可是他不能,他必须控制好自己,他不能在这时候发病。


    粗重呼吸压抑着喉咙里怪异的吞咽声响,因为表情太过扭曲不得不低下头来防止他人看见。


    余光中,一个初中部的男孩正满脸愤怒地盯着他,他也知道这个男孩,军校“预备考核”东南赛区的冠军,潜力无限的顶级alpha ,路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心蓦然沉了下去。


    脚步站定,席昭达到窗边,这间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大门,由厚重窗帘遮挡,暂时看不清全貌。


    席昭想,“我”都看见了什么?又是什么让“我”决心从这里跳下去?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正如当年被聚焦的武怀思。


    “我”是一个躁狂症病人,坚持吃药后其实控制得不错,不然不会得到那么多学生的喜爱。


    思绪溯洄上辈子的G大课堂,医学院的老师说,其实大部分人对“躁狂症”的理解并不充分,情绪上涌的那一刻,病人很难拥有自主意识去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们会突然崩溃,也会突然恢复正常,受失常状态影响,思维方式同样变得极端异常,几秒内就能从天上想到地下。


    坐在一群学姐学长中间,十八岁的席昭认真记下笔记。


    【……思维方式极端,天马行空,不计后果。 eg:突然大哭大闹,出现自残自杀行为。 】


    不对。


    席昭停下脑海里的推导笔记。


    “我”走进来时明明试图控制自己,证明“我”还有自主意识,还未产生“自杀”念头。


    证明那个“强刺激点”还没出现。


    ——“……总主任只把情况简单复述了一遍,都没有问是不是他体罚了学生,那个老师就直接从窗口跳下去了……”


    所以刺激武怀思的并不是众人的怀疑。


    黑眸打量着室内陈设。


    室内很多东西都被搬走了,只能从地板残留的印记推测这里曾经放置过的物体,比如墙角一块占地极广的方印,那应该是个大书柜,比如办公桌上的圆印,放年级奖杯什么的就很合适,比如……


    席昭目光突然凝起。


    在办公室的大门旁边,有一条细长泛黄的压印,很细,很窄,什么放在地面的物体会是这个形状?


    回想一下,这里是一间年级主任的办公室——他也曾去过他们年级何主任的办公室,和路骁一起为月考争辩的那次——什么出现在年级主任办公室会比较合理?


    指尖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几个呼吸后停了下来。


    他想到了,那是他在这个世界初初醒来就已见过的东西——


    正衣镜。


    里斯克林注重学生服饰整洁,每个楼梯口都设有正衣镜,主任需要经常接见外人,更该注意个人形象。


    而依照室内站位,恰到好处地,毫无遮掩地,当年的武怀思对上了那面镜子——


    刷啦!


    他赫然转身拉开身后的窗帘。


    “席昭——!!”


    ……


    *


    窗帘拉开,温暖阳光落入室内,今天是个大好的晴天。


    “难得有太阳,光线这么好,不如大家多画几张素描作业吧。”


    尚逸楼艺术生画室,指导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哀嚎遍野。


    “别啊老师,三张已经够多了,可怜可怜我们吧……”


    “今天是周末,下午就放假了,老师我还有社团活动呢……”


    指导老师摇摇头,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三张算什么?以前有个女孩子能在画室里泡一天画上几十张,天才不可怕,努力的天才才可怕。”


    话虽如此,但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也知道这些皮猴子心肯定野了,下课铃一打还是放猴子们出山了。


    “我们去吃蛋糕怎么样?讨论区说美食街蛋糕店又上新了。”


    “好啊好啊,吃完再一起去看电影怎么样?画了一周的画,可累死我了……”


    十八九岁的女孩不用胭脂脸颊也红润明艳,一直红到唇边,扬起朵朵笑花又随清脆笑声溅落眼底,腮边还凝着小巧可爱的酒窝。


    长廊明亮,她们身上亦闪着灿烂星芒,是蝴蝶也是霜雪,是天真也是青春。


    走至拐角,中间领头的女孩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什么露出个苦笑:“我突然有个点子想回画室尝试一下,今天就不和大家一起去吃东西啦。”


    “啊?怎么这样,你不去多没意思。”


    “哎呀,灵感这东西就是这么没道理嘛,”女孩嘻嘻一笑,看着很是古灵精怪,“下次请你们一起喝奶茶怎么样?玩的开心一点别太想我哦!”


    女伴们远去的背影和女孩脸上的笑容一起隐没消失,她没有回画室,而是踏步走上更高一级的楼梯,拐角平台处,两个alpha少年正静静靠着栏杆,见她出来,脸上也无太多意外。


    席昭嗓音淡淡:


    “常学姐,打扰了。”


    七年级的学姐身量高挑,日光透过玻璃映在她的脸上,从眉梢,到鼻梁,到唇角再度扬起的笑。


    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此刻路骁似乎从眼前beta学姐身上看到了席昭的影子。


    ——从容,镇定,优雅。


    可两人分明如此不同。


    路骁回忆着刚才的画面,女孩显然是同伴里的主导者,众人簇拥她,围绕她,由她决定话题的走向,可席昭更喜欢远离人群享受安静,也不太在意所谓的“交际”和“名气”——但只要他想,又随时都能成为人群中最耀眼的明星。


    所以席昭才是独一无二的席昭。


    路骁思绪诡异跑偏一瞬,再一看去,那点“相似”也变得勉强起来。


    微微叹气,女孩表情似乎有些无奈,似乎又带着些释然:“我还挺好奇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除了两年前他在F班当了一段时间班主任,明面上,你们应该查不到我和那个烂人有关的东西。”


    “烂人?”路骁问。


    “是啊,”女孩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讽刺,“武怀思,一个只会打老婆孩子的烂人。”


    青天白日,一分阴冷侵入空气。


    “站着说话多傻,这里有不少空画室,走吧,你们有问题想问我,我也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可以为我解答一下吗?”她笑着对上平静如水的黑眸,“席学弟?”


    转身之际,校服上的学生铭牌折射一缕尖锐亮光——


    【F班-常忆卿】


    ……


    *


    时间倒退,倒退至周五,离开废弃办公室后席昭一行人来到了相邻不远的另一栋楼。


    借由铁丝网隔离,这栋大楼还在正常使用中,他们推开了某间教室的大门,墙上密密麻麻的画作便挤满了视野,显而易见,这里是美术生的练习画室。


    就像考试中的优秀试卷会被复印传阅,美术生的优秀画作同样会被老师张贴展示,席昭慢慢看过这些作品,终于在一个小小角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张边缘有些泛黄的素描人像,画上女孩笑得极为动人明朗,席昭不太懂画,却也能看出作画之人的细腻用心。


    目光下移,移至落款签名,也是最先吸引他的东西


    【poppy】


    罂粟。


    元心粟。


    ——元心粟送给路骁的笔记封面,同样写着这个签名。


    打开这间画室的窗户,朝外望去,正好对上那间办公室的窗户,两年前有人站在这扇窗前,她的身影被办公室里的正衣镜照见,被镜子对面的武怀思看见,然后,武怀思跳了下去。


    企图终结一切。


    再往回倒一点,当席昭转身掀开窗帘,那决然身影与过往梦魇蓦然重叠,路骁脑海空白,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身后阻拦他的老师,没有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生命从高楼坠下的无助恐惧,没有质问“是否又有人因他而死”的绝望自弃——


    他被拥住,温暖至极。


    ……


    席昭拉开窗帘,天边几颗晚星明亮浮现,他握紧路骁冰冷透骨的指尖,俯身靠近,因为还有外人在场,所以声音放得很低很低。


    “路同学,这件事解决以后,就别困在里面了。”


    第99章


    “竟然是因为那张画?”


    坐在画架前, 常忆卿顺手拿起了只炭笔,她有些惊讶于席昭的解答,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哦, 我想起来了,那节素描课老师让我们自由发挥, 我画了教学楼, 她画了我……”


    “常学姐和元学姐是朋友吗?”


    发问的是路骁。


    握笔力道加重,纸上便晕开一个黑点,常忆卿对着这抹出格痕迹看了片刻,拿起橡皮将其擦拭干净。


    “朋友……”她缓缓道, “曾经是吧。”


    常忆卿和元心粟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至少席昭第一次见元心粟只觉看见了一片死寂无声的海, 而常忆卿更像枝头歌唱的鸟, 很难想象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碰撞在一起的画面。


    她们身上都有种隐晦的矛盾感。


    席昭想着,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beta女孩抬笔在纸上定出了三根线条,应该是素描人像的上庭、中庭、下庭,那双清亮含笑的眼又扫过他的脸颊,礼貌询问:“可以画你们吗?我们老师一直都很想邀请席同学来当模特呢。”


    刚一点头身边就多出一道炽热目光,路骁凑过来嘟囔:“我也要。”


    席昭:……


    你画的“劲爆插图”还不够多吗?现在重点是这个吗?


    常忆卿似乎被逗乐了, 一开始剑拔弩张的氛围也被冲淡不少, 她唇角一直上扬,可或许是因为维持太久, 反倒显出一点忧郁色调。


    “干巴巴地讲故事多没意思, 我们来做一个情景假设吧。”女孩声音如百灵鸟儿一样轻快。


    “假设你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性格开朗,活泼好动,身边从不缺少朋友, 所有人都夸你像一颗活力满满的小太阳,与之相反,和你同班的另一个女孩则显得太过沉默阴郁了些……”


    每个人的学生时代应该都有这样的同学,长相普通,性格孤僻,成绩一般,这些人往往在班里都没什么存在感,多年以后对着毕业合照说不准都喊不出他们的姓名。


    同班一年,若无意外,元心粟对常忆卿而言就该是这样的存在,身为班长她会记住班里每个学生的姓名,可每每看到“元心粟”三个字,脑海只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仿佛被水晕开的水彩。


    直至那天放学,她不小心将手表落在班里,回到教室后却发现有个孤零零的身影正出神注视着后方的黑板报——由她主办的黑板报。


    或许是那天黄昏太过温柔,或许是那道站在黄昏中的剪影太过寂寞,常忆卿心头一动,上前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那个,元同学,我们办黑板报的人手不太够,你能不能来一起帮忙啊?”


    一抹可爱的红晕爬上女孩的脸颊,对方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话也说得磕磕巴巴。


    ——“可,可,可……可是我不会……不会画画……”


    ——“没事,我教你怎么画就好啦,那就这样说定了哦!”


    “好,好……”凝望着她,那双被厚重刘海遮蔽的眼睛一点一点绽出光华,“好。”


    模糊不清的脸,从此刻开始具象。


    笔下人物同时画到了眼部,人心灵的窗户,常忆卿把脑海那双殷殷看向她、小鹿一样惊惶湿漉的眼睛抹去,继续到:


    “是的,如此外向你却有一个安静的爱好——画画。


    “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画家,从小你就由他带领着见识过那个平面世界的奇妙,一支笔,一张纸,稍加运用就可以装载下无数瑰丽梦境,描绘出脑海里的奇思妙想,你喜欢画画,并认为自己画得还不错,因为教室里的黑板报一直都由你承担,还获得过几次绘画比赛的一等奖,”常忆卿顿了顿,“这孩子画得真好,所有人都这么讲。”


    直到你发现身边有人画得比你更好。


    那个女孩是天才——你教她成功画出第一张画时就已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从未经过任何系统性的训练,连“三原色”的概念都不甚清楚,但只要她拿起画笔,笔下线条就仿佛活了过来,从小耳濡目染,你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天赋”。


    此刻你尚未意识到这种“天赋”有多可怕,只欣喜于身边有了可以一起画画的好朋友,于是你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你放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


    “长久注视一个人”是很危险的动作,因为这代表着这个人将在你的心中变得不同,她再也不是你随口搭话过的“普通同学”,再也不是“还算熟悉”的“朋友之一”,你欣赏她,“心粟画得真好”,你鼓励她,“一起参加比赛吧,心粟一定能获奖的”,你甚至……开始仰视她——


    在你玩笑式地把两人画作带回家中,说都是你近期的作品,你父亲毫不犹豫地挑出了她的作品,说“这幅更有灵气,比你以前的作品好太多了”。


    狼狈不堪地逃回房间,你几乎难以维持脸上的笑容。


    一种微妙的“嫉妒”悄然滋生在了心头。


    明明你比她练习了更长的时间。


    明明你比她的技巧更加成熟。


    明明……


    最开始是你带她进入了这个神奇的绘画世界……


    你嫉妒她,又因这份“嫉妒”而深感痛苦,尤其她还一直用那双可怜又可爱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你,仿佛在她小小又漆黑的宇宙里你就是唯一的光彩,这份“痛苦”更多了一层“羞愧”意味。


    你试着疏远她,冷待她,可她丝毫没有退缩,像被主人踹了一脚哀切呜咽后又黏上来的小狗,也像被枪口瞄准还依恋舔舐猎人掌心的小鹿,始终沉默又眷恋地跟在你的身后。


    你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某个午休,你趴在画室的桌子上休息,其实还算清醒,但听到她的脚步靠近声便立刻装出了熟睡的样子。


    她没有离去,站在桌前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你真要睡着时,你的指尖忽然被人握住了。


    首先是飘过来的香气,柑橘味的青涩甜蜜,接着是冰凉丝滑的长发,一缕一缕蹭过你的皮肤,指尖被呼吸浸透,慢慢印上某种柔软温热的感触。


    你宛若被云朵包裹,等脚步离开,大门关闭,忽又似被雷电击中。


    你承认当你对她产生嫉妒的那一刻这份“友谊”便不复纯粹了,你也很难给你们如今的关系找到一个准确定义,但是,但是,你无比清楚一件事——


    不会有朋友如此眷恋又虔诚地去亲吻另一个朋友的指尖。


    炸弹、核弹、氢/弹、原子弹随便什么只要能爆炸的东西都在你的脑海炸开。


    你吓坏了。


    偏偏这时你的生活又迎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


    *


    纸上画作进度过半,常忆卿歪了下脑袋,抬头一看,里斯克林“凶名在外”的校霸同学已经被这段过往惊呆了,而那位席同学,从一开始就平静如水的席昭同学目光依旧深邃,半点猜测不出内心真实想法。


    常忆卿回忆不久前云心粟在通话中不停重复的“解决”,唇角弧度越发扩大。


    浮云游移,遮蔽一瞬日光,看着那张陷入阴影的脸庞,淡淡的不妙预感浮现在席昭心头,尔后他的耳朵才捕捉到beta女孩缓缓下沉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最想弄清楚的是什么,为了不让我们的读者无聊,我先给出结论好了,”常忆卿说,“武怀思是个烂人,但两年前霸凌元心粟还有弄出她身上那些伤痕的人——”


    席昭眉头轻蹙。


    “——是我。”


    空气无声浸染一分灰暗窒息。


    ……


    *


    “这姓武的以前竟然还是个挺有名的画家?”


    高档公寓内,贺子铮一边翻看手中资料,一边啧啧称奇。


    意识到武怀思当年的“跳楼事件”可能和他的躁狂症有关时,席昭就让贺子铮去查查里斯克林当年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人招进学校当老师。


    赫利舍兰家的下属刚把新查到的东西发送过来,资料显示,武怀思毕业于国内顶尖艺术学院京美大学,还曾参与过几次国内重点艺术工程,尔后不知是灵感枯竭还是结婚回归家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什么好的作品,而他的躁狂症病史更远远早于两年前,最远一条是七年前番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科的“躁狂确诊记录”。


    这人似乎一直都在积极治疗,里斯克林很多宿舍墙上的装饰画便出自他手,后来也成功通过了体检被里斯克林破格聘请。


    “这哪里好了?这种人估计连我们明英的大门都进不了。”——贺·虽然转入里斯克林·但依旧心系自家明英大本营·真·太子爷·子铮。


    “哟,后悔转学啦?”


    手中资料被抽走,贺子铮抬头对上自家三叔的死鱼眼。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二叔马上就要回国了,并且他已经知道你动用家里的势力去调查别人,铮仔啊,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对你二叔解释吧。”


    贺子铮如遭雷击:“我,我,我就查个美术老师……应该没什么问——啊!”


    抄起资料往贺子铮头上敲了一下,贺三恨铁不成钢:“你以为我不知道路家小少爷最近网上的那些谣言?要不是我在后面帮你扫清尾巴,别人都以为我们赫利舍兰要和路家对上了,你当他爹路云琛是什么善茬?”


    贺子铮呐呐不说话了,虽然他脸上总是一副被当成牛马极不情愿的模样,但心里其实没多少抗拒,月假时跟在席昭路骁后面跑来跑去,共同经历了事情,好似就有了几分“革命友谊”,他们还建了个“谣言澄清联盟”的小群呢……


    要不然,他到时候直接把席昭路骁拉到自家二叔面前解释?


    不清楚自家侄儿想出了一个多么“天才”的解决方案,飞快浏览过手中资料,贺三不屑嗤笑一声:“这些搞艺术的就是容易疯魔。”见贺子铮好奇望来,游戏人间的贺三爷继续补充,“缺乏灵感、江郎才尽、被生活磨灭了激情……随便怎么说好了,你三叔我虽然不搞艺术,却也赞同最直击人心的作品大多都是在苦难和困顿中诞生,用那什么,比较专业的说法,叫苦难中歌颂生命。”


    贺三眼中显出嘲讽:“不过啊,要是过分追求所谓极致的艺术,这些人反倒会——”


    “——这些人就会成为别人的苦难。”常忆卿脸上浮现极深的憎恨。


    “他用了极大热情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以及经营自己的家庭,却又怪琐碎的婚姻生活磨灭了自己的才华,然后变得越来越疯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忆卿发现自己母亲身上偶尔会多出一些伤痕,面对她的询问也遮遮掩掩的,她心有怀疑,某个周末假意称说和朋友出去看电影,实则偷偷回到了家里,那一天,她亲眼看见了武怀思躁狂症发作的恐怖模样。


    向来温文尔雅的父亲简直就像变了个人,满脸涨红表情狰狞,一边摔砸手边的物品,一边用最粗鄙肮脏的字眼咒骂世界,她的母亲想要上前阻止,反倒被揪住长发狠狠撞向桌角。


    男人,女人,男人像殴打不听话的猪羊一样疯狂殴打着和自己结发几十年的女人。


    常忆卿尖叫着冲了进去,她推开失控的父亲将浑身是血的omega母亲护在怀里,结果就是成为新的殴打对象。


    等武怀思冷静下来将女孩送去医院,她一侧耳蜗险些都破裂失声。


    从那以后,噩梦就开始了。


    “不能离婚吗?”路骁拳头已经紧紧攥起,“我记得《婚姻保护法》里有写婚姻中如果出现家暴情况,受害方可以发起诉控由稽查司介入,只要情况属实就能强制让过错方净身出户。”


    这还是他刚背不久的政治重点,席昭也把这条法案出台的背景情况对他详细讲过一遍,路骁记忆犹新。


    常忆卿只是看着他,像在笑他的天真,又像感慨那份可爱:“他们认识了二十多年啊。”


    二十多年的情谊怎么能轻易抹消,遑论武怀思躁狂症病发后又是下跪又是不停扇自己巴掌,发誓一定好好吃药,发誓一定会好。


    可这个“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等到?


    天赋被打击,同性朋友似乎生出别样的感情,父亲不知何时会突然发病……常忆卿动荡混乱的青春就这么来到了高中时期。


    彼时武怀思已经入职里斯克林,病情似乎好转了不少,常忆卿和元心粟也通过特招途径进入F班。


    然而就在她入学没多久后,武怀思又一次发病,这一次,她可怜的母亲没能熬过去。


    “你们其实也不难猜测她的死亡方式,”常忆卿笑了笑,阴影从脸侧流过,像是早已流干的泪水,“在我月假回家的那天,她从楼顶跳了下去。”


    路骁满眼通红,忍不住别过脸去,按理说他应该厌恶常忆卿这个霸凌元心粟的“罪魁祸首”,可此刻心中更多的是难以形容的悲伤难过,无措复杂之际,后颈被温热指尖捏了捏,耳畔响起席昭从容镇定的声音。


    “这是一个悲剧,但不该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对,”常忆卿加快手中描绘的动作,“所以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我身上流着那个烂人的血,所以注定也要成为一个疯子。”


    元心粟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变过,一如既往眷恋依赖地看着常忆卿。


    她爱我。


    常忆卿不是傻子,被一个自己且嫉妒且崇拜的人含情脉脉地注视那么久,她堪称无助地被拖入那双眼眸。


    可是,她怎么会爱我?


    ——我怎么值得她爱我?


    她一边窃喜一个如此出众的天才满眼都是她的一举一动,一边又被那目光深深灼痛,只要待在元心粟身边,她就会意识到自己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母亲离世,常忆卿几近崩溃,她通过司法手段决然和武怀思断绝了一切关系,并改成和母亲一样的姓氏,一对亲父女从此在学校里成为陌路人,可上天好似还嫌在她身上开的玩笑不够多,一次给素描老师送作业,她在办公室外听见了武怀思和对方的交谈。


    ——“老武啊,你女儿当初那入学手续还欠点资料,记得赶快补上。”


    ——“知道知道,还得谢谢你帮忙疏通……”


    ……


    “好笑吗?我被里斯克林特招进来,竟然是靠这个烂人疏通关系……”常忆卿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滑落。


    而被她一手领入这个世界的元心粟当年特招成绩高居第一,甚至已经在几次国际比赛上崭露头角。


    “所以,当她满脸期待地问我要不要一起报考京美,我失控崩溃了。”


    彼时F班霸凌严重,常忆卿家世普通,可“完美社交”几乎成了她的本能,所以她可以成为那些人的“朋友”,并在她们一次又一次欺负元心粟时忽略那双哀切湿漉的眼睛,甚至是……


    一起参与冷暴力。


    “但我们谁也没想到,她会认识你,里斯克林大名鼎鼎的路小少爷,”对着路骁复杂至极的表情,常忆卿的眼神溯洄曾经,“两年前,你们被叫去办公室对峙的时候,我在隔壁楼的画室看了全程,那个烂人之所以跳楼,是因为他清楚真正霸凌者是我,甚至我们很多行为都是他在暗中遮掩,最后……他大概还想用死再为我遮掩一次吧。”


    真是好笑至极。


    沉默几瞬,席昭心中思忖,如此武怀思跳楼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濒临病发的躁狂症患者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深深亏欠的女儿,他清楚路家的能量,这件事如果被掀开常忆卿肯定逃不过处罚,甚至有可能在学籍档案上留下污点,所以已经不太清醒的大脑令他产生了一个极端的想法——闹出一件更大的事,把这些全都埋进黑暗。


    事后路家处理时肯定会发现武怀思的病史,自家小少爷险些逼死一个精神病患者,这种“丑闻”绝不能传扬出去,于是他们堪称粗暴地将所有相关人员全部隔离送走,无形之中竟然达成了武怀思替常忆卿遮掩的目的,而元心粟更不可能揭穿常忆卿,索性就把一切都推给武怀思。


    倒真如元心粟那天所说,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可是……


    黑眸眸光微动,席昭审视过beta女孩:“既然如此,学姐今天又为什么愿意把真相告诉我们?”


    画像即将完工,常忆卿正进行最后的修改,扭头看向窗外,云层已散,太阳重新将光芒公正无私地洒向人间。


    “尚逸楼有很多美术生的教室,”她眼神柔和下来,“那天你们在尚逸楼附近救下那只小猫时,我恰好看到了。”


    她撕开画板边缘的美纹纸胶带,将这幅画对折两次起身来到了路骁面前。


    “抱歉,善良的人不该被利用伤害。”


    路骁接下画纸,常忆卿忽然俯身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被一个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喜欢,并坦然纯粹地接下这份喜欢,实在太过困难……”


    当“爱”和“嫉妒”并存,两者便会酿成一杯毒酒,噬骨焚心,却又以甜蜜的香气引你沦陷不已。


    重新直起身体退开一步,看看一旁黑眸闪过的不悦,又看看因她话中暗示愕然瞪圆了的琥珀眼瞳,常忆卿再次扬起嘴角,像林中自由高歌的鸟儿一样欢快。


    “我做不到,希望你能做到。”


    ……


    *


    次日下午,以澄清谣言收集笔录证明为由,席昭再次来到青河高中同元心粟会面。


    录下之前那套说辞,又拍了一些可以证明元心粟身份的东西,席昭关闭录音笔,双手交叠向后靠上沙发:“好了,明面上的东西说完,元学姐,我们来谈谈所谓的真相吧。”


    元心粟的气息骤然凝出防备,今天她较为熟悉的路骁不在这里, beta女孩看向席昭的眼神更为冷漠尖锐。


    “我们昨天见过常学姐了。”


    “和她没有关系!”元心粟猛地起身撑住桌面,从最开始找来至今,她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慌乱,“别去打扰她!要什么证明我都可以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得亏席昭为了收集录音在附近饭店找了个包厢,隔音效果还算不错。他不为所动,从容看着元心粟恢复冷静坐回原位,继续开口:“其实我挺讨厌反转这个东西,因为结果一旦出现反转,就会显得前面一大串描述像是某个三流小说家为了水字数的废话。”


    更重要的是,他向来不喜欢打破自己规律节奏的事物——某位路同学例外。


    “把所有事情统统倒回原点,或者说这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也就是两年前你身上疑似遭人霸凌出现的伤口,现在我们得到了两种说法,第一,那是武怀思躁狂症发作对你造成的伤害。”


    席昭说着将一个纸巾盒摆在了面前。


    “第二,那是常忆卿对你霸凌造成的伤害。”一个牙签桶摆到了纸巾盒旁边,同时席昭注意到元心粟听见这句话时表情空白一瞬,刚想说些什么,又为他接下来的话语失去脸上血色,“或者还有一种可能,那些伤口,都是你自己故意弄出来的。”


    砰。


    一个茶杯并排落上桌面。


    元心粟嘴唇嗫嚅苍白:“你在说什么……”


    席昭:“当年路骁并非一味冲动行事,他是真的经过了调查才会向教务处举报武怀思疑似体罚霸凌学生,由此我们可以确立一个事实前提——武怀思的确经常在私下对你进行指导,但这就产生了一个逻辑不通的地方。”


    “常学姐已经解释过你们的关系,从元学姐你刚才的反应也能看出你们关系的确很好,至少从前极为要好,你很在意常学姐,在意到将她视为你的全部,那么,你真的会对她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真的不知道,她极为厌恶武怀思这个生身父亲?”席昭自己接着回答,“不,你当然知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接受武怀思的绘画指导?”


    “除非,你是故意的。”


    黑眸冷冷抬起,仿若望进元心粟的灵魂。


    “我来构想一下两年前发生的事情吧,你和常学姐同时进入里斯克林,此刻她已刻意疏远你,因此武怀思并不清楚他的女儿和你曾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后来常学姐母亲去世,她崩溃不已,更彻底远离你,甚至加入那些霸凌者的行列,但你怎么会怪她呢?你清楚她身上遭遇的所有苦难,她痛苦一分,你就痛苦十分,愈发憎恨给她带来这一切痛苦的源头——她的父亲武怀思。”


    一个胆小孤僻的女孩,为了她所深爱依恋的另一个女孩,足以生出对抗世界的勇气,席昭下了结论:“你要让那个烂人身败名裂。”


    元心粟气势陡然一变,初见时的自卑怯懦统统褪去,转而呈现的是一种少年武士赴死般的狠厉。


    “那个烂人就该去死!”


    席昭嗤笑一声:“可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学生,要如何对抗学校破格聘请的老师?你不是没想过利用他的躁狂症让他担上殴打学生的罪名,但正如F班那些女生的霸凌行径会被遮掩,你清楚没有足够的能量就掀不起任何波澜,而就在这时,路骁获得了军校预备考核的冠军,他也由此进入你的视野。”


    所以那天天台之上,乌鸦掉下了画稿,回头之际认出了那只熠熠生光的雀鸟,因为乌鸦本就在此等待雀鸟。


    所以这个故事,算不上美妙。


    黑眸微垂,掩去那丝不悦,席昭的神色也愈发冰冷起来:“你计划得很好,几次接触就摸清了路骁的性格——”


    他微妙停顿一下,中二小屁孩能有什么心机,怕不是几声“学姐你画画好厉害”“学姐你有麻烦可以找我帮忙啊”就让人看了个底掉,这么一想,真是越想越不爽。


    揉过额角,语气恢复疏冷:“然后你按最开始的打算接受武怀思的辅导,但没想到经过药物控制,对方的躁狂症并非那么容易发作了,那些女生又大多是孤立戏弄你们这些穷学生,而非直接进行肢体暴力,你只好自己弄出伤口,再引导路骁去探索真相,最后把这件事惊天动地地揭发出来。”


    “所以你的讲述也并非虚构,”席昭无不讽刺,“你只是,把自己的经历和常学姐的经历拼接起来。”


    【一次我反驳了他的意见,他突然暴跳如雷,激烈怒吼的样子让我想起浮世绘里的恶鬼,冷静下来后却又自责不已,一遍遍向我道歉,发誓下次一定控制好情绪。 】


    ——武怀思的确控制住了。


    【人怎么能和怪物沟通呢?他只会持续地、无休止地给你带来痛苦,直至升级成暴力行为。


    原地跺脚、摔打东西、扑咬咆哮,哭着笑着扯住你的头发往桌角猛撞,等你不反抗了又开始狂扇自己的耳光,骂自己是个“混蛋”,把胳膊咬得鲜血淋漓说自己“罪该万死”。


    恨不得同归于尽。 】


    ——这是常忆卿切身体会过的地狱。


    “直到这里,一切都还没有脱轨,按你原本预计的情况,路骁会借用路家的势力彻底收拾武怀思这个烂人,却没有想到,武怀思竟然直接选择了跳楼。”


    后续结果也不能说不好,武怀思离开里斯克林彻底淡出常忆卿的视野,那些恶意欺负过元心粟的学生也被震慑转学,里斯克林更因此加强对学生的管理,至少没有再出现过这样恶劣明显的霸凌行为。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一切看上去都很满意。


    除了路骁,除了一腔热血撞入圈套,只给自己留下噩梦般的阴影,甚至两年来反复煎熬,还为此卷入谣言风波的路骁。


    席昭想,你们欠他的,又何止一个道歉?


    “直到我们找上来,你是不是还认为自己好好保护了常学姐?”他淡淡问道。


    元心粟瞳孔颤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摇起了头:“不,不……”


    天才怎会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席昭心头嘲弄,丝毫没有放过的意思:“这一连串事件里,还有第二个逻辑不通的地方,常学姐能直接和武怀思断绝关系甚至为此改姓,如此决然的性格,为什么会在知晓自己的入学资格是由武怀思疏通换来后,还继续留在里斯克林?”


    看着眼神哀求的元心粟,他勾唇一笑,宛若魔鬼降临。


    “因为她看出了你的不对,她在担心你啊。”


    “可如今她宁肯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将自己说成罪魁祸首,代表着——”


    “她不接受你的保护。”


    “更不接受你的爱情。”


    ——你这自私又恐怖的“爱情”。


    失魂落魄地跌回座位,元心粟泪如雨下。


    第100章


    元心粟和常忆卿并非穷凶极恶的“坏人”, 可她们的所作所为也的确谈不上“正义”。


    常忆卿身世凄惨,元心粟阴郁自卑的性格也能折射一角过往伤痛,可难道这就是举着“爱”的大旗将匕首刺向他人的理由?


    席昭心中有感慨, 却不认为她们可怜,家庭、成长、情感……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及行为处事的因素有很多, 但都不该成为“错误”的“遮羞布”, 深入探寻是为了还无辜者公义, 不是为了让人无底线地同情,乃至替被伤害的人大度说一声“原谅”。


    错了就是错了,伤害就是伤害。


    他漠然瞥过愈发崩溃的元心粟:“你也不配当路骁的朋友。”


    ……


    走出饭店包间, 天空飘起绵绵细雨,五颜六色的伞面在雨幕中盛开, 修长身影自人群中穿梭而过, 精准找到了他那朵街角徘徊的“忧郁蘑菇”。


    “劳烦借个伞?”


    耳畔响起询问,路骁抬头对上一双清浅含笑的黑眸。


    他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嘴里嘟囔着“我就说今天会下雨” ,身体却相当诚实地撑起雨伞将空间分给了席昭一半。


    周遭雨线织成纱帘, 他们逐渐晕成两个紧紧相靠的小小光点,给灰暗破旧的街道涂上一笔色彩。


    看着郁闷下垂的眼尾,席昭抬手勾了勾路骁领口的卫衣带子:“还是很难过?”


    路骁点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也不是难过,就是感觉, 自己好像特别倒霉……”


    出生不被父母期待, 发小是人肉监视,身边还有一个恶心至极的齐朗清,难得遇上好心教自己画画的学姐,结果这场相遇从头到尾都是设计。


    “哎, ”路骁低低叹了口气,“可能我的运气就是比别人差一些吧……”


    席昭想,还是伤心了啊。


    他从接触元心粟的第一面就预感这件事的真相或许不太美妙,中间还曾一度产生“停止”的想法,如今一切都被鲜血淋漓地摊开,他能不让路骁直面揭穿元心粟的残忍,却无法要求路骁如他一样保持一种近乎冷漠的理智。


    小路同学本质上是个很感性的孩子,中二又热血的良善,这让他在那样糟糕的成长环境里保持本心,也让他难以真正冷硬起心肠——自己没错,真要完全怪到两个学姐身上又实在狠不下态度,左思右想,就只好怪虚无缥缈的“运气”了。


    学姐们运气不好,被一个杀千刀的神经病毁了人生,自己运气不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雨声维持在一个不算扰人的响度,一只穿着小黄鸭雨衣的棕发丘丘人闷闷低头踩着水花,嘴上一口一个“没事哒”“没事哒”,豆大的泪珠却啪嗒啪嗒往下掉,“呜”地一声扑到黑发丘丘人脚边蹲下装蘑菇,还要拎起对方的手掌揉一揉自己的脑袋。


    无奈垂眸,席昭忽然接过雨伞,一手按上路骁肩头,在琥珀眼瞳瞪大的茫然中上前一步拥来。


    直至将脸抵进颈窝,棕发少年都没太反应过来,他只闻到薄荷香气,和体温一起隔绝雨的寒意,他只听到震耳心跳,盖住周遭一切噪杂声响。


    拥抱之内,拥抱之外,世界从未分出如此明晰的界限。


    “……”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路骁晕乎乎地想,我要调卫星把这段视频刻在死后的墓碑上……


    仿佛听见他的心声,席昭唇角轻勾,有点好笑,还有点催人鼻酸的东西:“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主角父母死于反派之手,寄人篱下住在姨妈家的橱柜里,从小受尽冷落虐待,其他人叫他大难不死的男孩,可这些经历于他而言难道不是倒霉透顶?我以为这个男孩会因此变得冷漠防备,但他始终都是个勇敢坚毅的人,始终都在对抗世界的黑暗。”


    席昭看过,想过,觉得不愧是主角,那种情况下都没有长歪。


    他能客观评价,却无法切身代入,不过……


    瞧着身前好奇竖起的耳朵,席昭话锋一转,“讲故事的知心哥哥”迅速消失:“哲学中有一个概念叫义命分立,那些超出个人控制、非人力可以企及的东西才叫命运,比如出身父母、性别基因、时代变革,”腰上手臂收紧一分,缓缓向上拍了拍路骁紧绷的后背,“还有那些无法预料、无法躲开,令我们痛苦不堪的无妄之灾,比如那个男孩倒霉的身世,比如你所遇见的一切倒霉事件。”


    “而在这些东西之外,我们可以自主选择的部分便被称之为义。”


    “人或许无法改命,却能将义尽到极致。”


    “大难不死的男孩”无法控制父母的死亡,可即便受尽磨难仍坚定走向“救世主”的道路,而非成为下一个反派。


    他穿书后从未把“炮灰”二字当作自己的结局,也不认为路骁就一定要接受“反派的悲惨命运”。


    “我们路同学没有被两年前的阴影打倒,没有被那么多倒霉的事情打倒——”


    衣角被攥得越来越紧,露在外面的一双耳朵也越来越红,席昭轻笑一声:


    “小少爷,你已经很厉害了。”


    胸口被风鼓起,轻飘飘地浮在云端,路骁浑身发烫,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名为“席昭”的气息里了。


    可是心在尖叫,高唱着舞蹈着,亲爱的你大事不妙,你一辈子都只会喜欢这一个人了,因为你现在都恨不得时间暂停,永远沉溺在他的怀抱。


    嘀嗒嘀嗒,雨滴顺着屋檐坠下,身侧雨伞来来往往,一声惊雷轰鸣,恰似伞下拨颤摇动的心跳。


    ……


    良久良久,脸颊热度终于降下一分,路骁仍抵在颈窝不敢抬头,手指都快把席昭衬衫揉皱。


    “其实,你开始只想说后面那半截吧……”


    “是啊,”席昭淡定承认,“这个概念单靠讲述有点复杂,怕你听不懂所以举了个例子。”他还是适合直接上结论的。


    路骁眼眶发热,明明很破坏气氛的“学霸发言”,才平复些许的热潮似乎又要翻涌。


    伞面低垂,挡住一切窥探目光,席昭没有放开怀抱,耐心等着小路同学平复喉咙里的模糊嘟哝。


    “席昭……你是在安慰我对吧……”


    “你有被安慰到吗?”


    “……有。”


    “那就是安慰了。”


    ……


    “呜…你真好!”


    “……”并不是很想收好人卡。


    刚要纠正些什么,席同学指尖一顿,语气直转森然:


    “路骁,你再摸一下试试?”


    爪子无意识往人劲瘦腹肌上乱蹭的路骁:……


    小脸一黄,路骁干咳两声退开些距离,眼神飘忽地找补:“你,你也可以摸我的啊!”


    “我为什么要和你在大街上互摸腹肌?”似笑非笑地往下扫过一眼,无视小狼崽子脸红崩溃的表情,席昭“呵”了一声。


    “小屁孩有什么好摸的。”


    路骁好险没呲牙咬他——虽然更有可能是热血上头握着他的手往衣服里塞,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小屁孩。


    ……


    气氛总算恢复正常,回到正事,路骁还是问了声元心粟情况怎么样了。


    席昭:“按我们商量的,我把常学姐的决定告诉她了。”


    昨天谈过之后,常忆卿便决定将她那个版本的“真相”公之于众,并主动向里斯克林举报当初她入学的不正常流程,元心粟听过后近乎崩溃,却怎么也拨不通常忆卿的电话。


    路骁从口袋拿出一张素描画,那是常忆卿昨天给她的,上面画着元心粟以及一句“去考京美吧”。


    元心粟一切所做都是为了常忆卿,执着程度堪称魔怔,这张画代表着常忆卿要彻底斩断她们之间的联系——你走你天才该走的路,我回我凡人原本的道,从此往后,各不相干。


    于元心粟而言,这是真正的诛心。


    把画交给路骁时,常忆卿的眼里有哀求,路骁读懂了那份哀求——我已经惩罚她了,可不可以别对她出手?


    万般种种都自眼前流过,路骁将画对折:“我去把这张画给她。”琥珀眼瞳朝席昭释然轻快地弯了弯,“之后这件事情就和我彻底无关啦!”


    他不曾后悔当年的坚持,只是现在,真的要说再见了。


    递还雨伞,席昭揉揉他的脑袋:“去吧。”


    ……


    *


    包厢内,声声“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回荡不休,元心粟仍在固执重复拨打的动作,仿佛余生只剩这一件事情。


    路骁叹了口气,却无多少难过心情:“元学姐,这是常学姐给你的东西。”


    元心粟麻木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堪称仓皇地抢过路骁手中的素描画像,看清熟悉字迹的那一瞬再度歇斯底里。


    她将画纸死死抵在心口,从喉咙挤出一声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嚎哭:“阿卿——!”


    “不要丢下我阿卿!不要丢下我!我,我会听话……我会好好去考……别丢下我阿卿……”


    ——“哎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多无聊啊。”女孩嘴上嫌恶说着,身体却不动声色地侧在前方将那些霸凌者带走。


    ——“要剪她的头发?好啊好啊,我来剪吧,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女孩拿起剪刀,闪着寒芒的刃尖和一声带着安抚意味的“别动”同时凑近。


    然而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凝成两年前最为混乱的一天,她隔着噪杂人群,远远望见的那张错愕又苍白的脸。


    其实不是早就有所预料了么?她们终将越走越远。


    终将直面灵魂的阴暗与罪孽。


    我们互看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贝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


    *


    没有旁观这破碎的悲伤,路骁转身离开包厢,窗外烟雨未停,他撑伞走入雨中,已经在想待会要和席昭晚餐吃什么了。


    五谷渔粉?下雨天来碗浓白暖胃的鱼汤似乎很不错诶!不过按照席昭养生(?)的风格,晚上不太饿的话就是喝粥,紫薯粥南瓜粥皮蛋瘦肉粥……他跟着喝遍了五颜六色的粥……咳咳,如果时间来得及,其实他们也可以买菜回桐花别苑自己做饭,没开玩笑,他是真的在学,而且私下里已经偷偷尝试过几次了,就等着哪天拿出来让席某人“大吃一惊”。


    路骁:自信挺胸.JPG


    路·新一代中华小当家·决定抓住未来男友的胃·并对此抱有极大信心·厨神勇者·骁抬起下巴,昂首阔步地朝街角走去。


    雨水大了些,淅淅沥沥地打湿裤脚,席昭在一家便利店躲雨,刚刚也给路骁发了定位。


    棕发少年的刘海染上些潮气,迷蒙烟雨遮不住明亮眼眸,嘴角扬起笑意疾步跑过一个巷口——


    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自暗中直直袭向他的心口。


    呲啦——!


    利刃割破布料的声音遭雨幕吞没,半面残破雨伞自空中扬起又狠狠砸向地面,像被风暴撕碎的蝴蝶。


    路骁双手颤抖。


    ……


    ……


    引擎轰鸣,远在千里之外的机场,一架印有赫利舍家徽的私人飞机降落地面,一列黑衣保镖立即上前撑开雨伞,除了绵密雨声,整个区域肃穆至极。


    一旁恨不得直接隐身的贺三往贺子铮屁股上踹了一脚,已经灵魂出窍的贺大少没来得及躲闪,扑出队列,不得不朝来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二,二叔……”


    赫利舍兰家大多属于混血浓颜系的长相,从飞机上走下的alpha面容却尤为清雅,举手抬足间,好似跃出宣白扇面的烟雨美人画,然而周身气势太过冷冽,面无表情地瞥来一眼,方圆八百里的空气都要凝结成冰。


    “我听说,你转学之后闹出不少动静,还要向路家宣战?”


    贺子铮膝盖一软差点没给跪了,狂傲墨镜没了,霸总台词忘了,牙关磕磕绊绊地打颤:“没没没有!”


    贺聿声不置可否,他在Y国要处理的事务并不轻松,国内很多消息也是一知半解,但对自家侄儿这看垃圾小说看坏脑子的狂傲性格还是极为清楚的。


    教自家二叔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贺子铮也挺委屈,他是想狂啊,这不没狂起来嘛……


    “我真没闹事,我,我还认识了不少朋友,这次也是为了帮他们!”为了替自己正名,贺子铮连忙把谣言事件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当然,向席昭表白的那段让他删掉了,现在偶尔对上那双黑眸,他被“无情一掌”扇过的左脸都还微微泛着疼……


    “你说,他叫什么?”


    “啊?”


    “我问你,那个帮路家小少爷调查谣言的学生叫什么?”


    贺子铮从没见过自家淡漠冷静的二叔显露如此凝重的神色,茫然重复到:


    “席,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