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走没走神,路骁自己最清楚。


    他也不是故意不认真,纯粹就和席昭说的一样,不认为这算什么大事——几个英语单词罢了,没记住又不是天塌了。


    甚至直到罚站前,路骁对“席昭给他补习”这件事更多都是抱着一种愉悦玩乐的心态,好似两个朋友发现了什么新奇游戏,兴奋而开心。


    如今被当面道明“不认真”, 一边心虚一边也有些不服气,还多了点说不明道不清的委屈,十六七岁少年人那份敏感的自尊心全都涌了上来。


    想移开脑袋,捏住下颚的指尖却陡然发力,路骁尽力不让自己喊疼,咬牙瞪了过去。


    “不服气?还是觉得我不该罚你?”席昭语气平静,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沉默对峙后, 棕发少年终究垂下眼眸, 闷闷地回答:“……没有。”


    多不情愿呢,好似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迫着才说出这两个字。


    黑眸掠过他紧攥的拳头,席昭冷笑一声:“没有不服气, 就说清楚你错在哪儿了?”


    “你——!”


    琥珀眼瞳又凶了起来,委屈的意味也更加明显,无声抱怨着席昭过分了,他站也站了,承认也承认了,为什么还要逼他说出来?


    难道不该和之前一样,大家互损几句就把这茬揭过去吗?


    “罚站”和“道歉”孰轻孰重,要一个成熟圆滑的成年人来选, 完全不用思考,几句口头服软就能免去皮肉之苦,这属于稳赚不亏啊,可在尚未经历太多世故的少年人眼中,两者意义完全不同。


    席昭罚他,路骁再不情愿也站了,因为内心清楚自己的确做得不对,而在他的认知里,这事到此也该了结了,大家都是好朋友好哥们,心照不宣就行了吧?


    有些事,好像只要自己没亲口说出来,就能当作没发生过,但凡说出口了,就仿佛有什么彻彻底底地“输”了。


    路骁不想认输。


    侵略感蔓延,居高临下的眼神越发冷肃,他咬着牙,极力不肯退让,明明房间里开了空调,额头却浮起一层热汗,小腹不断收紧,一股熟悉又颤栗的热潮又自骨骼里慢慢渗出,路骁更加咬紧了嘴唇,压抑着不太正常的灼热呼吸。


    从指尖到脊骨,从心脏到喉咙,那缕诡异的火撩过每一寸皮肤,腿侧都紧绷到痉挛。


    太奇怪了……


    眼尾泅出点湿意,路骁脑海在空白和混沌之中来回转换,下颚被捏到酸麻,快要失去知觉般的疼痛,身体却完全违背大脑的反馈,自顾自地陷入兴奋之中。


    他是该愤怒的,是该觉得羞耻的,除此之外……明明什么都不该有的。


    少年眉头有些痛苦地皱起,黑眸扫过眼前这张狼狈却依旧不驯的脸,席昭眼底幽深一瞬,但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压迫感和清冽苦香一同撤离之际,路骁心头竟然闪过一丝怅然若失。


    “路同学,”席昭向后靠上椅子,神情又恢复一贯的慵懒随意,“我大概能猜到,你之前不愿好好学,是想用这种态度来气你父亲,但你没想过,要真正逃离他的控制,前提是自己必须足够强大吗?”


    “以及,你问我能不能顺便帮你补个习的时候,真就没有一点不甘心?”


    无措感袭来,而当席昭慢慢摘下那副平光眼镜,如路骁所想又变回日常那种逗弄玩笑的口吻,这种无措更逐渐扩大为一种惊慌。


    等等……不对……


    好似看见了一只茫然迷路,却还硬撑着戒备姿态的小狗,席昭对上那湿漉求助的眼神,勾起唇角,却不打算伸手:“不借助A班的资料,我也不认为自己在后面的考试中会输给他们,之所以答应补习,一部分原因是我对你说的,你和其他学生不太一样,我们是朋友,我愿意帮你,另一部分——”


    微微一顿,他有些恶劣地转移了话题。


    “开始之前我就说过,我不会放低标准,只会更加严格,如今我认真对待了这件事,”席昭语气依旧平和,没有半分生气或者动怒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某个事实,“可你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


    路骁下意识想要解释,眼前的人却已经起身收拾好了东西,在他开口挽留之前就先打断了他的慌乱。


    “今晚就到此为止,后面我还是会按计划给你补习,但是路同学,”席昭垂眸轻笑,“你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指尖再度覆上有些泛红的下颚,轻柔按了两下缓解了那些酸痛,随即毫不留恋地抽离。


    “明天还有训练,按我捏过xue位给自己揉揉腿,早点休息吧。”


    房门打开又关闭,空气恢复寂静,只留下一个呆愣在原地的路骁。


    无比混乱。


    也无比茫然。


    ……


    ……


    “财力方面,我当然比不过路小少爷,毕竟我家还没有大气到能靠捐钱把我捐进A班。”


    甘心吗?


    “谁不知道你们在里斯克林是什么样子,还用得着我来扣帽子?”


    不甘心吗?


    “你去问问里斯克林哪个学生不讨厌你?!明明没有那个成绩还一直待在A班!你哪里值得特殊了?!”


    甘心吗?


    “路少爷,你不如猜一猜,这个陷阱是多少人一起做的?”


    不甘心吗?


    尤其是,看着那个人如此耀眼地被簇拥在热潮之中,自己却犹犹豫豫站在一旁,明确感知到你们身处不同世界……最后连上前一步表明你们是朋友的勇气都没有……


    真的就……


    甘心吗?


    路骁一遍遍质问着自己。


    孤立无援地困在那个陷阱里,看着天际星辰流转……风声掠过耳畔,他们坐在银风狼的背后,他用玩笑随意的口吻问“能不能顺便也给我补个习”……除了不想让席昭在学习资源上落后于A班,真的就没有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自己的不甘心、想要改变这一切都念头在里面吗?


    不是的。


    深沉夜色里,少年静静抱着膝盖,忽然低头将整张脸都埋进胳膊。


    怎么可能一点不甘心都没有?


    明明好多次,很多次,都难过到了极点,一颗心都下起绵密不断的阴雨。


    他不是不想让那些人都心服口服地闭嘴,只是害怕……太害怕就算努力了也依旧是这样的结果。


    不曾尝试努力,这一切好像还有理由去解释。


    可如果他都努力了,却依旧失败了呢?


    那个时候,他还能不能坦然地接下那句……“对我而言,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


    ……


    *


    下午要回学校,野外军事训练的最后一天自然轻松不少,以班为单位,每个班级在教官的带领下进行了一些游戏比赛,吃过午餐后就各自回房收拾东西,准备等客车来接他们了。


    集合点里吵吵闹闹,席昭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时间,正潜心专注于平板上下载的学习资料。


    身旁忽然搭来一只手臂,他头也不抬顺势起身,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的人险些摔了个踉跄。


    黑眸淡淡抬起:“学长,自重。”


    本来眼神还有点幽怨,一听这话,乔知不知想到什么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半晌后扶了扶眼镜,好歹找回些风纪部部长的正经:“席学弟,你这么冷漠,是交不到朋友的,学长是在关心你啊。”


    席昭:“大可不必。”冷淡眼神里分明写着“不熟”两个字。


    “怎么不必?你以后进了学生会,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我提前来展现一下我们风纪部的人文关怀,也能给你留个好印象啊。”乔知笑得精明。


    闻声席昭嘴角也浮现些笑意,却半点不及眼底:“我只说会考虑参加招新大会,学生会应该不只有风纪部吧?”


    乔知表情僵硬了,无奈摇头,确认自己半点都不能在这位席学弟面前讨着好。


    收起平板,瞧着乔知孤零零一人,席昭状似无意地问:“怎么没见纪主席和学长一起?”


    乔知:“我哥和宋教官去核对这次军事训练的成绩了,毕竟这回确实有不少惊喜。”


    席昭了然。


    男三和主角受的最佳接触时间就是昨天的分开训练,眼下各种意外叠加,比如“纪司允不认识主角受”,“方时桉昨晚竟然来找路骁”……这段被严重“蝴蝶”,果然没有再出现什么“主角受心情不佳,夜晚迷失丛林”“俊男三察觉不对,夜奔倾情救美”的“浪漫故事”,不然按照原著发展,这会纪司允应该是担心主角受,所以把核对任务交给了其他干部,导致其他人颇有微词。


    beta镜片上闪过一丝精光:“席学弟,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对我哥的态度很不一样啊?”


    席昭坦然道:“是啊,毕竟是学生会主席,说不准我意属那个位置呢。”


    乔知:……


    乔知再狡猾精明,也差点被这一句“义正言辞”的篡位发言打懵,他的确感觉席昭对纪司允多了点关注,但要说更深一些的东西,席昭也不会让他轻易看出来了。


    彼此又来回打了几个太极,客车也到了保护区门口。


    席昭准备离开之际,身后的beta又出声叫住了他。


    “ A班已经提前一个小时走了,没有落下一个学生哦~”对着平静无波的黑眸,乔知晃了晃手机,笑容莫名欠揍,“骑银风狼出场的方式很帅,不知道哪个热心学生拍了下来,你们最近在网上热度很高啊,不过小昭学弟呀,也别太伤心,小伙伴之间闹闹矛盾也是很正常的嘛~”


    黑眸微微眯起,在乔知越发“幸灾乐祸”的笑容里,席昭忽然也勾起了唇角。


    beta瞬间愣怔失神。


    席昭不说话时气质太过阴郁,过长刘海又遮掩了大半张脸,以至于每个人的印象里,他都和“阴测测”“阴森森”之类的词语高度绑定。


    乔知同样更看重他的实力,之前甚至都没太注意他长啥模样,直到此刻,才真正有了些实感。


    今日天阴无晴,朦胧昏暗的光线中氤氲着山水墨画般的眉眼,似烟似雾,更似细雨幽灯里的鬼影,是种极具冲击力的妖冶,偏偏少年周身气势太过强势,半点让人感觉不到“妖气”,忽然一笑,只有心神动荡的臣服颤栗。


    席昭慢慢说了几个字,乔知的脸色迅速变了,有些恼怒,有些危险,更多是惊诧复杂。


    等他冷静下来,黑发少年已经随着G班登上了客车。


    引擎发动声中,望着越来越远的车影,乔知揉揉鼻子,掩去脸颊莫名泛起的热意。


    他忽然明白席昭为什么一直留着那个不太方便的发型了,那张脸,着实是有点……


    妖孽。


    ……


    ……


    闹矛盾?


    下车到达里斯克林,返回宿舍的路上,想过乔知刻意说来激他的话,席昭心中一阵好笑。


    怎么可能闹矛盾。


    电梯逐渐上升,“叮”地一声抵达五层,两扇电梯门朝左右开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巨大壁画,他搬来那天工人换走了一副春日图景,换上的就是这幅热烈至极的盛夏。


    画面之上,太阳从云层后方直直穿透,充满了光芒、诱惑与力量,枝桠在玻璃一样的晴朗中疯长,翻滚的绿浪几乎要突破画框。


    顺着这蓬勃的绿色往旁边看去,有人靠在墙角,一截从衣领伸出的后颈低低垂着,可以看见颈骨在皮肉下桀骜地凸起,偏偏这份姿态本身又代表了一种温驯。


    听见脚步,深棕微卷的发梢晃动几分,一双琥珀眼瞳慢慢抬起,眼睑下有些青黑,眼底却多了一分坚定。


    席昭想起那天商场之中,他在那扇门外的等待,其实当时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只是漠然地看着,不过最后还是算了,或是一丝心软,或是太过无趣,他破例准备去插手一下结果,恰恰好时,那扇门开了。


    带来一个全然不同的破局之法。


    当然,也更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路骁有些别扭,可也没再逃避席昭的目光:“再试一次,我会认真的。”


    黑眸静静打量过少年脸上的无措、不安、慌乱,以及就算被这些情绪围绕,也顽强涌现的坚定。


    一秒,两秒。


    席昭想,什么“闹矛盾”,他决定好的事,从来就不会给出后悔的机会。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更好地达成他想要的结局。


    毕竟,


    黑眸弯了弯。


    ——是某人自己要踏进来的。


    如同那天骨骼和骨骼相撞之际,他首先想到的一个形容。


    “进来吧。”


    ——good puppy。


    第42章


    第三次踏入501,路骁依旧紧张,这次连会翻译腔的“球鞋哥哥”“钢笔弟弟”都顾不上了,眼神一直跟随着席昭的一举一动,看他放好行李,换下外套,拉开书桌前的椅子——


    路骁忽然想起那晚气懵脑袋从席昭宿舍搬走的椅子还在自己门口放着。


    呃, 要不半夜从阳台爬进来给人还回去……


    但很快他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因为席昭又开启了平板。


    “半个小时。”


    屏幕上的单词显然比昨晚还多,路骁放缓呼吸,不再争辩什么“少一点” ,沉下心来开始专注于记忆。


    席昭也没管他用什么方式,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房间里并没有另一道紧迫十足背诵单词的声音。


    半个多小时后, 席昭报出最后一个单词:“动词名词, 命令。”


    mand。 ”


    吐出最后一个字母“ d”,直到席昭放下平板说出“可以了” ,路骁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


    从那声“半个小时”开始, 他就再也无暇顾及其他,脑子里只剩下“我要完成”这一个想法, 如今骤然抽离, 脑海茫然空白之际,在宿舍外面等待时的焦虑不安也彻底散去。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不用思考太多, 唯一能注意到的只有席昭的声音。


    那从容的,迷离的,带着些慵懒少年感的,属于席昭的声音。


    mand, 命令。


    路骁在心中默默重复这最后一个单词。


    “七十五个单词,拼错了五个。”


    宣布完结果,席昭没有立刻出声,黑眸静静地看着眼前故作镇定的少年,目光掠过他悄悄摩挲裤缝的指尖,眼底极快闪过一丝笑意。


    不过在路骁看来,那双深沉幽暗的眼眸依旧是严厉的。


    席昭不知什么时候又戴上了那副平光黑框眼镜,款式不算新颖,单看甚至还有些土气,但和黑发少年的气质搭配在一起,无端就显出几分心惊肉跳。


    明明这人平时表情也不多,此刻漫开的气场却愈发压迫,很快路骁就自己品出了这阵沉默的意思——


    不是可以做到的吗?


    七十五个单词,难度比昨晚还大,尽管依旧错了五个,但也说明这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脸颊又开始发烫,路骁发现自己在席昭面前还真应了那句评价——“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丢人了”。


    “……要罚站吗?”他小声地嘟囔着,低下脑袋,只露出一个浅浅的发旋,脚尖无意识地戳了戳瓷砖缝隙,“五分钟还是五十分钟……”


    席昭挑眉:“现在服气了?”


    “关键词”触发,路小少爷立刻又梗起脖子,浑身上下嘴最硬:“罚个站而已,反正也不是很难嘛!”


    “不难?”瞳眸微眯,席昭冷笑一声,“那下次你就光着屁股去阳台站吧。”


    话音刚落,那双琥珀眼瞳果然又瞪圆了,里面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路骁嘴唇颤抖着,优秀的脑补能力不知又给这句话加了什么设定,从锁骨到耳垂,温度急剧上升,整个人就快原地燃烧。


    席昭也不在意,有些人就是要见缝插针地抽风一下,皮一下,混劲上来了,什么也拦不住。


    起身在书桌前扫视一圈,黑眸目光定格在书架摆着的胡桃木戒尺上。


    那是里斯克林在每个学生进入高中部时统一赠送的“升学礼”,整体由黑胡桃木制作,背面一片光滑,正面布满专业匠人雕刻的精美花纹,中间写有一句“韧者笃行,韧则行远”,意在鼓励学生树立远大目标,保持坚韧品格。


    用材名贵,雕工精美,装饰意义肯定大于实际用途,因为里斯克林的学校地位,这份“升学礼”发下来后,学生们大都会拿回家里让家长小心保管,路骁自然也有,不过他压根就没怎么在意,一年过去,早不知丢去哪儿了。


    席昭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拂过戒尺,冷白皮肤和黑色木材碰撞到一起,有种对比强烈的冲击感。


    喉结滚动,不知为何,路骁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席昭的手很好看,玉色莹润,骨节分明,却不显一丝柔气,骤然握紧时更能清晰看见筋骨下蕴藏的爆发力,任谁看了都能感知到那份危险意味。


    像蓄势待发的雪豹,也像慵懒缠绕的蝮蛇。


    如今这只好看的手握住了戒尺的一端,路骁头皮发麻,思绪爆炸,分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


    等等!前两次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 !


    看那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这人不会每天都擦吧? !


    ——这是什么新奇的减压方式吗啊啊啊啊! !


    席昭勾了勾嘴角:“左手,五下。”


    错了五个单词,所以要罚五下。


    脑中自动补全了这句话,好似陷入比听到“罚站”时还要强烈的混沌,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路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伸出手来的,微凉触感碰上滚烫掌心,整个人下意识抖了抖。


    席昭很明确感受到了那份颤栗,很轻微的幅度,却无法叫人忽视,平静如水的目光看过戒尺下清晰的掌纹,又顺着脉搏一路看进了有些发直的琥珀眼眸。


    凶戾的狼崽戴上了止咬器,失去了獠牙,失去了利爪,所有能够威胁到敌人的东西都被他主动卸下,茫然无措地露出肚皮,却还强撑着以为自己多有气势。


    他或许该让路骁看看自己现在的眼神,易脆的镇定一戳就破,不安随着沉默越发扩大,最后甚至都隐隐泄露一丝求助,求助的对象竟然还是将自己逼至绝境的猎人。


    一些诡谲幽暗的东西悄然越过围墙——席昭以绝对的理性和规则建筑起的高墙。


    它慵懒随意地倚靠在墙头,朝世界投出危险侵占的目光,席昭很清楚这些东西的存在,日夜与其对垒,互相限制着对方,通常来说,他们势不两立,但某些时刻,他们又会达成一致,比如看见一只被迷雾吸引,自以为长着爪牙就能保护好自己,所以张扬嚣张地靠近,甚至敢甩尾巴来挑衅的无知猎物。


    或许只有被扼住喉管,预知到鲜血将要打湿皮毛,这无知的家伙才会发出哀叫,乞求温柔的对待。


    但很可惜,“温柔”这种东西,对席昭而言属于“奖赏”,从不是常态,恰好在这座高墙搭建的庄园之内,


    他是个很吝啬的主人。


    胸膛震出一丝轻笑,席昭说:“你能主动找来,我倒是挺开心的,两相抵消,因此今天记错的单词我不打算惩罚——”


    路骁恍惚愣怔,破风声响,戒尺狠狠落下!


    “啊!”


    又辣又痛的火焰自掌心燎过,路骁猝不及防一声痛哼,虽然及时忍住,嘶出来的气音却更像某种呜咽,视线都涣散了一瞬,大脑空白中,他身体向前踉跄又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


    神魂震荡。


    卧……槽……


    疼得也……太过分了……


    清冽中带着些苦涩的薄荷香气充斥在鼻尖,伴随着浅浅拂来的呼吸。


    “这一下,是昨天不认真的代价。”


    一手扶着路骁站好,一手将戒尺放回原位,席昭拍了拍他滚烫的侧脸,眉眼弯弯,语气含笑:


    “路同学,希望你能记牢。”


    两指宽的红印浮在掌心,很快就肿了起来,异样的电流依旧在轰炸大脑,路骁粗喘一声,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晕晕乎乎地想……


    这七十五个单词……


    他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


    ……


    ……


    *


    里斯克林实行的是月假制度,四个星期放一次长假,从周二下午开始,一直放到周日。


    吃过午餐后,校园里很快就多出不少来接学生回家的车辆,就算平日安静无声的A01栋宿舍楼,这会窗外也是闹哄哄的。


    “你还不准备回家?”


    结束了今天的单词任务,席昭瞥过仍旧赖在他宿舍不走的某人,半点没有停下手里收拾东西的动作。


    ——算起来,这还是他苏醒后在这个世界度过的第一个月假。


    从野外训练回来,满打满算也就过了个周一,501和502之间的补习暂时还停留在英语单词上,有过“惨痛”的教训,小路同学可谓是记忆神速,效率不知超过了多少个朝读,其成效足以让他从小到大的英语老师都潸然泪下。


    “咳咳,这个,那个……”路骁“扭扭捏捏”着。


    “有话直说。”很凉的语气。


    “我能不能跟你回家啊!”很亮的眼神。


    装好最后一件衣服,席昭面无表情地对上某人期盼的双眼,几乎能幻视出他肩头同样眨着星星眼的棕发丘丘人,微微一笑:


    “你想让我把你丢出去吗?”


    路同学和路小骁同时蔫了。


    “烦死了……回家又要听那个老头念念叨叨,老鱼和老徐他们两家肯定别想了……我家特助以前还会帮我离家出走,现在都不帮了……都是坏人……”


    路骁继续挣扎,努力“推销”着自己:“我真的不能去你家睡吗?就几天诶,我睡沙发也行的!我还可以帮你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顺带看家护院打败小偷——诶诶诶诶诶!别拽领子!我限量版超人T恤要变形了!”


    席昭冷酷无情地拎起某位张牙舞爪的“超人”,还算“温柔”地放在门外,没有直接丢出去。


    席昭:“待会把你们假期作业的截图发给我,我规划好假期的学习任务再联系你。”


    一听这话,被拒绝收留,本来就心生悲凉的路骁更是难以置信:“放假也要学吗?”


    席昭非常奇怪:“放假不该学吗?”


    对视沉默,这一刻,学渣和学霸对于“假期”的定义产生了巨大分歧。


    最终,席同学以“气场镇压”的方式奠定了“假期弯道超车”的真理,路同学敢怒不敢言,只能小声嘟囔“你又没看着,怎么知道我认没认真”。


    对此,席昭只是“核善”微笑:“你可以试试,看我能不能知道。”


    砰!


    501的大门无情关上。


    路骁对着那块门牌忿忿地挥了挥拳头,重重哼了一声。


    哼!不收留就不收留,不就是回去大战老妖怪吗?我怕什么?


    然而转身回到502,棕发少年脸上所有生动的表情都渐渐淡了下来,点开手机,一条来自beta特助的消息刚好弹了出来。


    【老妖怪的特助:少爷,车子已经抵达校门了,夫人请您尽快下来。 】


    琥珀眼瞳扫过置顶的联系人“大魔王Z” ,路骁按熄手机,眉眼间浮现熟悉的戾气和烦躁。


    第43章


    没人来接, 席昭自己叫了车回家,司机一看他是里斯克林的学生,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


    “小同学你是几年级的啊?里斯克林可是顶好顶好的学校, 我要有那个机会,也给我家妮儿送进去……”


    席昭默默看了眼驾驶座上那张“妮儿”才两三岁大的照片, 没有附和司机大叔的“雄心壮志”。


    时政、家庭、侃大山,司机也不是一定要人附和,但自顾自地说了那么久,后座半点声音都没有,忍不住朝后视镜里望了一眼。


    后座上,黑发少年正戴着耳机闭目养神,像是察觉到注视,极深极深的黑色瞳仁突然睁开,眼底平静无波,司机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连忙收回了目光,心说这小同学年龄看着不大,气势可真吓人,要大半夜接了这单,指不定有多瘆得慌……


    不过一想这单的目的地, 司机心中就只剩下了感慨, 桐花别苑啊,那可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 果然能进里斯克林的学生就没一个简单的。


    ……


    下了车,席昭拖着行李箱,看看眼前清雅大气的别墅群,忽然有些沉默。


    原主父母身为无国界医生,常年奔波在国外,别墅定期有人打扫,每到原主放月假,签了长期合同的阿姨也会过来做饭照顾他,但阿姨毕竟只是阿姨,原主又是那么古怪的情况,换言之,他在家里说的话可能还没学校里的多。


    认真细想,这点其实挺奇怪的。


    原主五岁高烧后整个人明显迟钝起来,都隐隐出现了自闭症的症状,当然,他身为医生的父母有及时干预治疗,不过时间一久,发现这种情况没有丝毫改善,他们也只能任由原主维持现状了。


    可关键在于,原主家境不差,家里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已知自己孩子的情况异于常人,原主父母真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国内野蛮生长,经常就是大半年大半年不回家?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身边真有长辈及时关注着,原主可能就不会被秦文洲哄骗得那么惨了。


    按捺住内心种种念头,席昭朝内部走去。


    桐花别苑是出了名的“金贵”,能住进这里的,“钱”“权”至少要占足一项,不说一步一景,浅观也能从种种细节看出奢华。


    黑眸微敛,席昭想,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精致名贵的房子,好像还是上辈子九岁那年。


    某天脸上有道疤的“大哥”说要带他们干票大的,三瓜两枣的混混看着没气势,干脆也把他算上凑数了,一群人偷摸着来到一片新建的高档别墅区附近,“大哥”才告诉他们真实计划。


    原来他盯上了一户富人家的小少爷,据观察,那小孩每天傍晚都会去周边公园玩半个小时,要是绑走,少说也能从对方父母手里拿个几百万。


    “大哥”信誓旦旦地说这些有钱人最惜命了,能拿钱摆平的都不叫事,干了这票,在场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几十万,从今往后一步登天,一群常年流窜在贫民窟的混混们被说动了心,很快开始商量起怎么下手。


    被拉来凑数的黑发小孩自然没资格参与,索性就站在一旁沉默打量那些精致漂亮的楼房。


    他猜想着,住在这些房子里会是什么感受?


    是不是不用担心下雨会打湿硬纸板床,也不用裹着冷得像铁疙瘩一样的被子,不停呵手取暖却还是生出又疼又痒的冻疮。


    听说每家每户还都安了空调,整个夏天都可以不间断开放,有次他路过一家便利店,从门帘涌出来的凉气掀动发梢,那种感觉让他记了很久很久,最热的时候他如果也能有个空调,是不是就不用泡在河里降温了?


    还有从各种废弃书籍上看到的书房、厨房、玩具房……里面都会有吗?


    各种想法来回变幻,但也仅仅看了一会,黑发小孩就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他进不去那里的。


    可上一秒才否认了这个想法,下一秒“机会”就从天而降。


    讨论一阵后,刀疤脸“大哥”和一群小弟凑了钱,又是带他去澡堂洗澡,又是带他去理发店理发,还买了身崭新衣服给他换上。


    最后路边一家小餐馆里,“大哥”看着收拾干净的小孩,嘿嘿一笑,脸上那条丑陋刀疤瞬间像蜈蚣一样游动起来:“西老头养的小鬼对吧?你叫十、十几来着?哦,我想起来了,叫十七……十七啊,今天那小少爷长什么样子记住了吧?等几天你就去跟他交个朋友,把他带到我们这里来,记住,千万不能让他喊人……”


    手上进食的动作微微一顿,小孩瞬间明白了他们的计划,这群人也知道自己的长相不太可信,所以就想让年龄较小的他接近那个小少爷,只要能把人带去附近的偏僻角落,这群人就会扑上来绑票。


    见小孩沉默不语,刀疤脸低声威胁道:“这事你要干好了,以后就跟着哥吃香喝辣,没干好——”


    刀疤脸忽然一顿。


    小餐馆里昏昏暗暗,小孩冷白的皮肤就跟发光一样,平日里这小鬼脏得跟泥猴似的,谁也没注意他的长相,如今洗刷干净,换上一套整洁衣物,贵气得完全不像贫民窟里长出来的野草。


    仔细一看,未张开的五官已经透出日后的周正劲儿,再加上右眼眼角下的一颗红色小痣,如果不是过分瘦弱了些,和富贵人家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少爷又有什么差别?


    刀疤脸总算知道为什么一直有人往他们这边瞧,这小孩的的确确长得太好,有眼睛的都觉得和他这种大老粗画风不搭。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脑中来回闪动,刀疤脸脸上的笑容顿时多出几分恶意:“没干好,老子就把你卖到北道口民营街去,你这张脸,估计还能卖个好价钱。”


    北道口民营街,贫民窟里最腌臜混乱的地方。


    小孩已经清楚了,事情结束后,这人依旧会把他卖去那里。


    他低头,借咀嚼食物的动作,掩去脸上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狠戾决绝,黑眸眸底幽光闪动。


    “好。”


    ……


    ……


    “哟!小昭放假啦?”


    远远传来热情呼喊,席昭从容自过往中抽身,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那是住在原主别墅附近的一个中年beta,姓张,因为身体不好,大多时候都在家里休养,不过对原主很友善,偶尔做饭还会给原主送一份,小时候,原主有两次生病发烧,也是这位张叔先一步发现送原主去了医院。


    beta笑着走来,脸色如记忆中一样病弱苍白,伸手去帮席昭提行李箱。


    席昭稍微避了避:“不用了张叔,我自己可以。”他收拾了些自己不会穿的衣服,行李箱还是有点重量的,让一个病人帮忙,职业道德说不过去。


    张叔表情闪过一丝惊诧,似乎没想到向来阴郁寡言的少年会主动交谈,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自然,声音听着还有几分开心:“小伙子终于开朗些啦?是在学校里交到新朋友了吗?还是谈恋爱了?哟,这精气神看着就不太一样……”


    席昭没提醒自己这副身体现在才十七岁,任中年beta念叨了一阵,到岔路口他们也就分开了,对方只说今晚会送两道新菜过来,席昭点头表示知道。


    行李箱的滚轮在鹅卵石道上碰出一阵沉闷响声,停在原主居住十七载的别墅门前。


    拿出钥匙,进入小院,门口几盆吊兰长得极其茂盛,顺着墙角涂出一抹深绿。


    回来前,某位路同学问席昭能不能收留他一个假期,席昭拒绝了。


    倒不是怕麻烦,毕竟别墅空房间不少。


    他真正拒绝的理由,是原主在这里生活的记忆大多只限于自己的房间,其他区域给席昭提供的信息很少,因此席昭并不清楚——


    这里究竟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进入陌生的区域,他没有完全掌控之前,不会把破绽暴露给任何人。


    指纹解锁双层别墅的电子门,确认声响起后,里面的浓郁暗影自一线缝隙倾泄而出。


    席昭推门而入。


    ……


    ……


    *


    铁门打开,车辆缓缓驶入,后座上,优雅华贵的贵妇人正满脸愁容地对身边少年嘱咐着。


    “尧尧,别惹你爸爸生气了好吗?上次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怎么能对爸爸用信息素攻击呢?太不懂事了,听到你进医院的消息,你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回去和你爸爸好好道个歉,很快就到你十七岁生日了,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买好吗?”


    路骁闭着眼睛,瞥过脸去一言不发,见他这副完全不配合的模样,深棕长卷发的omega妇人无奈叹了口气,柔美多情的琥珀眼眸染上愁绪,更加显出那种温柔似水的气质。


    “尧尧,你现在连妈妈都不愿意讲话了吗?妈妈听说你在学校里认识了新的朋友,是不是叫……”


    “跟他没有关系,”路骁忽然出声打断,“那天包厢里的事,要问就问我一个人,别去打扰他。”


    闻声omega的表情更多了一丝隐怒和哀伤:“尧尧,你把爸爸妈妈当成什么人了,会对你朋友不利的敌人吗?我们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你好?”


    路骁又烦躁地闭上了眼睛。


    眼看气氛越发僵硬,前座的beta特助及时出声提醒:“夫人,小少爷,可以下车了。”


    路骁一刻都不愿多留,打开车门就往外跑,假装没听见身后骤然拔高的呼喊。


    推开大门,他刚想冲回房间,脚步却被沙发上一道身影狠狠定在原地。


    室内暖黄色的灯光里, alpha青年放下手中茶杯,抬头望来,缓缓露出一个和善亲切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在仅有路骁可见的角度,那笑容悄然添进一分恶意,“阿尧。”


    路骁骤然握紧了拳头。


    第44章


    跟在后面的omega一进门就看见路骁定成石像一样僵硬的背影,半是嗔怪半是亲昵地往他后脑勺搭了下:“叫人啊,不认识你齐哥了?”


    路骁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应,反倒是沙发上的alpha起身替他解了围:“大半年没见了,阿尧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很正常,林姨你回来也辛苦了,先喝口水吧。”


    被叫做“林姨”的omega,也就是路氏的董事长夫人,林氏珠宝最受宠爱的小女儿,路骁的生母林钰歌。


    回国之后,林钰歌先去了另一个城市处理生意,今天上午才回来,稍微休整后就亲自去里斯克林接路骁回家了。


    接过alpha递来的茶杯,林钰歌眼里满是欣慰:“我听你路叔说,和Esla的合作策划案做得很漂亮,我们小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被这么一夸, alpha脸上也多出几分不好意思:“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最重要还是谢谢路叔肯给我这个机会。”


    “不必妄自菲薄, Esla的高层和公司里的那些老东西都很肯定你的努力。”


    低沉声音自楼上传来,林钰歌望去,眼中笑意更显柔情,青年alpha也立刻端肃了脸色,不过抬头之时,眼底仍旧有一丝藏不住的孺慕。


    “云琛。”


    揽住林钰歌腰身,于自己结发妻子额头落下一吻,在外人面前积威甚重的路氏总裁,此刻语气竟也充满了爱意和深情:“辛苦了,欢迎回家。”


    路骁冷冷站在一旁,将三人身影都收之眼底。


    成熟威严的父亲,温柔优雅的母亲,还有一个……琥珀眼瞳看过恭敬聆听路云琛教导的alpha青年,嘴角扯出一丝嘲讽。


    ——才华横溢又孝顺听话的儿子。


    齐朗清。


    路骁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彼时齐朗清常常来他们家做客,对方的父亲是路云琛的得力伙伴,说是一起创立路氏的也不为过,林钰歌又怜惜对方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经常一留就住了大半个月。


    某天不记得是路云琛哪个合作商对他开了句玩笑,说路总、夫人还有小齐少爷的名字都是三个字,怎么小路少爷你才两个字啊?该不会他们才是一家人,你是捡来的吧?


    后来的细节大多模糊不清,路骁只记得自己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撕心裂肺,四五岁的小孩理不清太多道理,只一个劲地要求齐朗清改名,说自己不是捡来的。


    当然最后这场闹剧以齐朗清的主动退让和路云琛的一句“胡闹”结束了,齐朗清还是叫齐朗清,现在想来,或许未尝不是一种预示。


    毕竟,这三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才更像是一家人。


    难以抗拒的疲惫漫卷上四肢,冷硬丢下一句“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了”,路骁不再去看那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回房之后随意冲了个凉水澡,他把自己裹进空调被里,脑中念头来回闪动,却始终无法连成完整的逻辑,像缺失了无数块的拼图,被风纷纷扬起,在身侧卷起眼花缭乱的漩涡。


    睡意朦胧中,好似有人走进房间替他调低了空调风力,小心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嘘……应该是睡着了……算了,别叫他了,好不容易放个假,让他多睡一会……”


    “……你也是,孩子不听话可以慢慢教嘛……父子之间何必闹得像仇人一样……”


    站在门口的人应该还说了什么,可路骁也听不清了。


    房门轻轻关闭,一阵悉悉簌簌的摩擦声后,凌乱的深棕卷发深深被布料埋住。


    这一觉路骁睡得并不安稳,总感觉天地都在摇晃,稍一翻身就会跌落悬崖。


    他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忽然不小心被什么绊倒,但结局并不是坠落,而是被一个带着苦涩冷香的怀抱接住,像那天浑浑噩噩冲出烟雾缭绕的影厅,被撞痛的肩头,也似混乱无比的包厢对抗,破开所有压抑唯一传递过来的气息。


    疼痛亦是真实。


    ……


    睡醒之后,外面的天空已经黑透,路骁拿起手机迷迷糊糊一看,发现自己直接从下午睡到了晚上,然而点开联系列表,整个人瞬间清醒不少。


    置顶的“大魔王Z”那里明晃晃挂着一个被红点包裹的数字“ 10” 。


    揉揉眼睛,确认不是幻觉,路骁精神了!


    我嘞个七舅姥爷,席昭竟然主动给他发了十条消息!


    难道冷酷大魔王终于被我感化,明白和我聊天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了吗? !


    真是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一号路小骁站上肩头开始撒花,二号带着三号一起敲锣打鼓,四、五、六号拿着红绸扭起了秧歌,啊不对,是跳起了酷炫街舞!


    今天是个好日子!小花很红小草很绿!生活美好至极!我翻身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闪耀无比!


    一边握拳“流泪”,一边兴奋地截图“保存证据”,路骁点开消息,几秒后,他脸上的笑容僵硬在了嘴角——


    那是席昭围绕他的假期作业做出来的补习计划表。


    席昭详细规定了他每天要写完多少张试卷,多少页练习册,然后在学校的作业之外,还要额外学习多长时间。


    说要让路骁假期弯道超车,就一定油箱加满油门踩死,少跑一米、一厘米、一毫米都不算弯道超车。


    席同学言出必行。


    路小少爷欲哭无泪,心头哽噎——真是个冷酷无情的alpha啊!


    ……


    看发送的时间,最后一条就在几分钟前,收拾好心碎的路同学又开始犹豫。


    现在给他发消息……会有空回我吗?


    在输入框里删删减减,准备按下发送又全部清空,路骁也想和平时一样表演单口相声,可不知为何今晚就多出不少纠结。


    手机屏幕都要被捏碎前,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可以试试打语音电话啊!接了自然最好,没接就算了,要是问起来还能说是自己打错了。


    我可真是个小天才!


    说干就干,路“天才”自信满满地拨通了电话,几秒后,对面很快接通传来一声低哑的“喂”,他差点没被吓得把手机甩出去。


    怎怎怎怎怎么就接了? ! !


    席昭可能觉得一直不出声有些奇怪,又疑惑问了声:“路骁?”


    “我我我我我在!”


    席昭:……


    什么卡机的语音助手?


    手忙脚乱地拿稳手机,路骁干咳两声,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别太紧张:“你,你还没睡啊?”


    “嗯,”席昭翻过手中已经标记完重点的资料,“时间还早,刚好在看书,有事吗?”


    隔着电话路骁都能感觉到那股浓浓的学霸气息,酸溜溜地嘟囔:“没事,我就不小心按错了……”


    席昭相当淡定:“哦,那我挂了。”


    “别别别别别!那个那个!反正你也接了,就,就聊会天放松一下嘛!劳逸结合学习效率才更高啊!”


    合上手里的资料书,席昭轻轻笑了一声,没直接戳穿,某些人坦率的时候是真坦率,别扭的时候也是真别扭。


    隔着网络,低沉声线染上电流音效,偏偏没了其他影响,这慵懒尾调简直像是贴着耳朵响起的,路骁揉揉耳垂,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平时也没觉得,这人笑起来……那么……那么……


    那么那啥啊……


    “我发过去的计划表看了吗?你每天完成了多少,我都要检查。”席昭问。


    提起作业,路骁也蔫了:“知道了……”想了想,他又问,“如果我有不会的题呢?”


    “可以随时来问我。”或许是能透过声音幻视出路骁那副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的憋屈模样,席昭的语气少了几分严厉,多了一些戏谑逗弄的意味,“当然,你也可以试着乱写。”


    “真,真的……”小动物伸出了试探的爪子。


    席昭眼底的笑意更加明显:“然后你就可以选择,我是用戒尺还是直接用手来揍你。”


    “路同学,别让我发现你在敷衍。”


    路骁喉头一紧,明明是极具危险意味的话语,他的慌神却又好像不全都源自于害怕,下意识咬了咬嘴唇,悄咪咪把手机放远了些,心跳的声音那么响,该不会也能从听筒传过去吧?


    也不必……怕成这样啊……


    迷迷糊糊抱住膝盖,手指无意识扣着床单上的图案,恍惚安静一瞬,听筒里又传来低缓的声音。


    “说吧,原本打过来是因为什么?”


    路骁想,这人一直都是这样,永远从容,永远悠然自得,仿佛天底下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所以仅仅只是在席昭身边看着,好似都能被那份“安定”感染,焦虑和不安都会散去——他也不会给你时间积聚那么多胡思乱想,只会占据所有目光和心神。


    存在即为安定。


    空气流淌着静谧,但路骁知道,席昭一定是在听的,很平静从容的姿态,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今天来接我的……是我妈妈……”


    “嗯。”


    “她很好……就是可能觉得,”路骁顿了顿,“觉得生下我是个错误吧……”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席昭的目光落在手边另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上,从有记号的地方翻开,上面记录了《焚心逐爱》里所有他认为有用的信息。


    其中很多字句都围绕着反派“路骁”展开,比如记录了反派会和主角攻产生重大冲突的时间节点,记录了他后续接手路氏会做出的重要改革,以及对应的时局变化。


    记录了他的疯狂、偏执、不死不休,然而除却这些尖刺,这个单薄的反派符号之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指尖缓缓从“路骁”这两个字上拂过,席昭合上这本笔记,声线并无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强烈存在。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会变得疯狂、偏执、不死不休,最终被“反派”这个身份定义一生?


    明明剥去这些标签,最开始的,最原本的,也仅仅是,


    一个,鲜活无比的人。


    第45章


    没有生路骁之前,林钰歌一直都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她在家中排行最小,爸爸妈妈疼着,哥哥姐姐宠着,自身性格又善良温柔,分化成omega后,追求者更是直接从国内排到了国外,林家人严防死守,没成想他们千娇万宠的小公主竟也像庸俗故事一样,被一个穷小子吸引了目光。


    其实用“穷小子”来形容路云琛也不太恰当,但和底蕴深厚的林氏珠宝比起来, 当时已经走下坡路的路家的确不太够看,所幸,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 并非凤凰男骗婚白富美的法制新闻。


    林钰歌对路云琛而言,是天边明月,是眼中星辰,路云琛爱她胜过了一切,同样路云琛也以自身才华获得了林家人的认可,重新崛起的路氏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同童话故事的结尾,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但为何所有童话故事都不愿往后书写?因为两个独立的人一旦组建成一个家庭,就意味着要面临更多的现实和责任。


    林钰歌怀孕了。


    和初为人母的喜悦一起涌来的,还有一种驱之不散的焦虑。


    林母在怀林钰歌时年龄不算轻,所以林钰歌从小体弱多病,医生也点明她怀孕后身体要承受的负荷会远远高于普通omega ,路云琛一听当即表示孩子可以不要,他老婆一定不能有事,大不了去福利院领养一个。


    一个签名,流产手术立刻安排,几天之后,这个降临在林钰歌肚子里的小小生命就会彻底消失。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沉思一宿,天亮时林钰歌红着眼扑进了路云琛怀里,哭着说云琛我不想签,我想听我的孩子叫我“妈妈”。


    路云琛说,没事的钰歌,我会一直陪着你,说完就给自己安排了结扎手术,决定再也不让林钰歌吃这样的苦。


    路林两家由此开始为这个孩子的诞生做起周密准备,可物质条件给得再好,最艰难的孕育过程依旧要林钰歌自己承担。


    人们好像总说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是件喜悦的事情,却很少讲明一个母亲在这个过程中要承受多大折磨。


    首先是永无休止的孕吐,妊娠反应出现后只要闻到一点油腥味林钰歌就会吐到怀疑人生,然后身体逐渐臃肿肥胖,四肢笨重无比,乳/房胀痛,停经低烧……恶心乏力的感觉更从未有一日消退。


    偶尔肚子里传来新生儿的胎动,她也会欣喜一瞬,但随后看见自己被撑成西瓜的小腹,看见一条条红色的妊娠纹爬满肚皮、腰腹、大腿,林钰歌自己都会被自己恶心到反胃。


    她变得极度敏感,情绪时而低落自卑,时而疯狂尖锐,冷静下来又难以接受到了极点,最后躲在房间里谁都不愿见。


    时间流逝,腹中胎儿逐渐长大,子宫的增大会对膀胱造成挤压,导致孕妇频繁生出尿意,终于,当某天因为没能及时上厕所而打湿了裤子,林钰歌崩溃了。


    这个从小到大都保持着端庄优雅,一直享有宠爱和疼惜的小公主,被难以忍受的痛苦、羞耻、敏感彻底击垮了。


    她开始后悔,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吃这种苦,甚至深夜还会发出疯疯癫癫的嚎叫,像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教养让她骂不出脏话,只能一遍遍重复“云琛我好痛”“我不想生了”“我不想要他了”,偏偏此刻林氏珠宝又遭遇了“新颖潮流”对“传统款式”的巨大冲击,让已经请假陪了她大半年的路云琛不得不抽身去帮林氏度过难关。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林钰歌会感觉全世界的黑暗都淹没过来,把她的血肉一点点剥离煮沸,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恶意袭上心头,她恐惧地想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这个肉球才不是她的孩子,是啃咬她骨髓的绝症,是吸食她生命的恶鬼。


    是错误!是罪孽!


    就在这样的混乱和痛苦之中,那个孩子诞生了,他日后的桀骜叛逆或许在呱呱坠地时就有了征兆,所以哭得格外大声。


    彼时林钰歌的神经已经极其脆弱,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惊恐尖叫着:“把这个怪物拿走!我不想看见他!让他滚!!”


    在一个才接触几小时的孩子和自己深爱的妻子之间,路云琛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就把保温箱里的婴儿送去路林两家长辈身边,直到孩子满月他都没有过去看望一眼,更别说取名了。


    经由算命先生建议,疼惜小女儿的林父林母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遥遥”——不是“高大,光明”的“尧”,是“遥远,远离”的“遥”。


    两年后,身体和心理恢复都完好的林钰歌才在路云琛和父母的陪伴下第一次见到她的亲生儿子,站在玩具房的玻璃墙后,那个小小软软的孩子正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堆着积木,看着看着,她忽然潸然泪下。


    ——却不知是悔恨那些崩溃极端的咒骂,还是清楚意识到,所有人都爱她远远胜过爱这个孩子。


    也是从那天起,“遥遥”才变成了“尧尧”,然后是他的大名,


    骁勇,无畏,“路骁”。


    ……


    ……


    路骁:“……本来这些事他们一直都瞒着我的,但路氏的产业多令人眼热啊,那老头身边又插不进人,就只能来我耳边唧唧歪歪了……”


    或是恶意挑拨,或是单纯想看笑话,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人在路骁耳边“说漏嘴”,他甚至可以从不同说法里互相印证,各种细节说不准比那些人还清楚。


    “但是……”路骁悄然握紧了手机,越发专注于对面传来的呼吸,指尖都因此有些泛白,“但是,这也不是我的错对吧……”


    沉默蔓延。


    隔着距离和屏幕,彼此看不见彼此,但席昭也能猜到路骁此刻的表情——脖颈到肩胛骨一块全紧绷着,桀骜不驯的眼皮下掩着失落的眼神,湿漉漉的目光却总也忍不住望来。


    这副样子其实很别扭,想要获得一点温柔抚摸 ,偏又拒绝承认自己会有这种脆弱的情绪,所以一直和你倔着。


    仿佛在本能和理智间不断拉扯。


    席昭知道,自己只要再多沉默一会,路骁又会缩回那个嚣张的壳,嘻嘻哈哈把这篇掀过去,这人并不是什么懦弱性子,能对席昭说出来,证明他自己早就不会被这些困住。


    他只是,很突然地,很想说一说。


    也仅仅是因为,对面听着的人,是席昭。


    黑眸微敛,席昭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带着点浅淡的轻柔,像悄然随风的夜雨,不易被察觉,但的确落到了人间。


    他说:“不是你的错。”


    路骁何其无辜?退一万步来说,是路云琛让林钰歌怀孕,是林钰歌自己选择留下这个孩子,没有人能预知未来,所以每踏出的任何一步,都要自己承担后果,承担了一半,发现痛苦远超想象又企图回到开始,世上哪来如此称心顺意的道理?


    更没有理由怪罪一个无辜的孩子。


    听筒对面沉寂一瞬,又传出布料的摩挲声,应该是路骁在床上翻了身。


    愉悦轻快的声线在夜色里荡开,和那天他提起自己是如何发现身边两个朋友是眼线时一样坦然:“对啊,我也知道不是我的错,我当时能做什么?总不能拿脐带把自己吊死吧?再说了,这个世界要是没了我该多么无聊啊!”


    席昭失笑,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难得没有回怼过去:


    “或许是会很无聊吧。”


    ——他应该是会觉着无聊。


    又一阵翻来覆去的滚动声,感觉某人在表演军体拳。


    “咳咳,”少年明朗的声音里莫名多出一丝不好意思,稍一停顿,只剩下诚挚的认真,“其实我自己早就明白了,可有些时候,也挺希望有人能肯定地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


    而那么多年来,路云琛是父亲,不会说出这种话,林钰歌恨不得把那段回忆清空,更不会主动提起。


    可现在席昭说了,告诉他,不是你的错。


    路骁的眼神亮了起来:“——我听了,还是会很开心的!”


    暖烘烘的阳光气息洋溢满屋,像把脑袋主动凑近掌心撒娇的小狗。


    缓缓停住指尖,席昭眼底意味不明。


    这可真是……


    他无奈叹气。


    没察觉这一丝愣神,小路同学又开始了他激情澎湃的“相声表演”,一刻不停地把回家后的郁气都吐了个干净,时不时再夹带一句赞美自己“如何如何坚强”的“小小私货”,得意的尾巴几乎要穿过电话扫过席昭手臂。


    瞧这精力,席昭估计,还得多布置一点任务才行。


    说着说着,尚不知自己“大祸临头”的路同学打了个哈欠,突然提议:“那我说了我的事情,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要说一说你的事情啊?”


    席昭没回答。


    若有似无的轻笑撩过耳畔,和一句“下次吧”一同飘进梦乡,逐渐模糊夜的边界。


    路骁揉揉眼睛,睡意惺忪地想,切,小气鬼……


    这人就是这样……


    可坏了。


    ……


    但他也知道,


    他不会伤害他的。


    ……


    ……


    *


    隔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席昭一早就来到市图书馆写作业预习,并等待着某位硬说家里学习效率不高,要和他“决战”图书馆的勇士。


    席昭倒也没把人逼的太紧,放假第一天上午就让路骁休息了,约好补习的时间在下午,不过他自己则是早早起床锻炼、学习、安排计划,强度加得比在学校里还大。


    研究完半本《药物简史》,手机震动提醒他该吃午餐了,席昭收拾好东西离开自习室,准备在附近商场随便找家餐馆,他习惯健康饮食,但也没有神经到出门在外还要穷讲究瞎精致。


    选中一家看着比较干净的面店,刚准备推开玻璃门,一旁同时伸出一条胳膊,余光瞥过,席昭迅速从记忆里翻出这人是谁。


    对方先是一愣,紧皱的眉头又迅速舒展,显然也认出了席昭,笑得非常和善:“席同学,是你啊,来图书馆学习吗?”


    席昭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alpha一身便服:“好巧,林警官。”


    是那天来找他询问情况的稽查司警官,席昭记得,对方叫“林智昀”。


    ——说起来,他让路骁帮忙画的那个徽章,至今都还没有找到相关资料。


    林智昀摆摆手,替席昭推开了门:“休假中休假中,在外面叫什么警官不警官的,我也是里斯克林毕业的,不介意的话就叫我林学长吧。”


    进入店内,空调的凉风迅速将人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一大一小俩个alpha找了个僻静座位,林智昀掏出手机极快地输入了什么,然后把菜单递给席昭:“按理说,上次之后我们是该对你做个回访的,但司里最近有些忙,实在抽不开人手,刚好今天遇见了,学长请你吃个饭吧。”


    席昭也没推辞,选了个清淡的青菜素面,将菜单推回去时,捕捉到alpha眼底一丝怅然。


    稽查司的警员情绪管控能力自然是一流,如果对面坐着的不是席昭,谁也注意不到那些极其微妙的异样。


    林智昀笑了笑:“看你这么瘦,十六七岁男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点肉啊。”


    席昭:“夏天吃清淡点的,不容易上火。”


    正值餐点,店里不止他们一桌客人,趁着上菜的空隙,林智昀又关心了一些日常生活,席昭话少,但也都礼貌应答了,气氛还算融洽。


    不过两人碰到一起,肯定免不了提及那次商场的混乱。


    “我听说,秦文洲好像休学了。”


    倒也不是听说,秦文洲在里斯克林大小算个“名人”,他从C班一休学,自然有人会传到席昭耳朵里。


    话音刚落,林智昀的嘴角就抿了抿,眉头也轻蹙了下:“秦家那边有些麻烦,那位秦同学又是个未成年,这事还在走流程,”话锋一转, alpha又放轻了语气,“不过你别担心,如果秦家对你有什么不正当的为难行径,可以随时联系我们稽查司。”


    席昭了然。


    怪不得自上次朝读有个姓“秦”的风纪部干部找茬后,他身边再也没了任何异动,看来秦家是被稽查司敲打过了。


    真有意思,黑眸掩去一点思索暗芒,稽查司原来是如此不畏强权,肯为了一个普通学生和从政的秦家对上么?


    脑中闪过无数零碎线索,但还不够,席昭毫无异样地接过服务员手中的餐具。


    ——他缺了一条能将其完整串联起来的主线。


    ……


    席昭的用餐礼仪是被人悉心教过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是如此赏心悦目,林智昀稍一晃神,就听见少年缓慢从容的声线穿过嘈杂,如夏日凉冰一样落在耳边。


    “林学长是里斯克林毕业的,不知道认不认识我的父母,听说他们当时在学校也很有名,不过现在常年在国外,”席昭淡淡望进alpha眼底,“我知道的事情不多。”


    停顿也只是片刻,林智昀不假思索道:“席睿学长和楚玥学姐啊,我当然知道了,你父母可是我们那批学生里有名的形影不离,教导处和风纪部当时找他们谈话了好几次说不能早恋,他们一个劲地保证只是朋友,结果一毕业就订婚了,大学毕业后的结婚典礼上,教导主任还骂他们可真会装呢。”


    “成为无国界医生也是他们的理想,”alpha顿了顿,语气颇为认真,“席同学,你父母是很伟大的人。”


    席昭低头,表情没入深邃眉骨打下的阴影,看不太真切。


    “原来如此。”


    ……


    林智昀吃完结了两人的账,和席昭打过招呼,表示自己还有事就先走了,面馆门框上的铃铛响了又响,坐在角落的黑发少年抽出一张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转过好几条小巷,确认身后无人跟踪, alpha警官似乎整理了下衣领,隐形对讲机立刻恢复了通讯。


    林智昀神情彻底冷肃下来:“汇报,有无发现异常。”


    听着各条线路同事的报告, alpha眉头越发紧蹙,只能吩咐“继续警戒”。


    公共通讯里有人低低骂了一句:“那疯子有病吧,不往深山老林躲,往闹市中心跑……”


    有人冷笑:“肯定没那么简单,都快消失十二年的东西被一个高中生从黑市手里买到了,刚好相关人员又跑出来了,说巧合?逗谁呢……”


    “好了,”林智昀颇为头疼地打断谈论,想起刚见到的席昭,下意识调控道,“往图书馆附近多——”顾及什么,他立刻又否决了自己,“不,一切照原计划进行,大家看好各自安排的区域,别引起市民恐慌。”


    “是!”


    “是!”


    脚步不停,林智昀走出小巷才发现刚刚从面馆抽来的餐巾纸还捏在手里,纸巾上印着面碗logo 。


    他恍惚想起,曾经也有一个家境贫困的alpha ,为了攒出继续念书的学费,每次都只点学校食堂最便宜的青菜素面,这个时候,总会有另一个alpha从后面狠狠揉乱他的头发,笑着说:


    “你这么瘦,大小伙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点肉啊。”


    说着把自己面前加满牛肉的面碗交换过来。


    黑发少年青涩的轮廓又浮现眼前,逐渐与记忆中另一张脸重叠。


    林智昀想,基因真是神奇的东西。


    明明从未见面,却也能相似到晃神。


    深吸一口气,刚压下内心所有纷杂的情绪,手机却又响起提示音,林智昀点开一看,发送消息的联系人明晃晃有着和他同样的姓氏。


    【林钰歌】


    …………


    ……


    ……


    *


    和林智昀结束交谈,席昭回到自习室,在黑色笔记本上记下几条仅他能看懂的信息,指尖又翻到了笔记本扉页,那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正是那天楼梯间里,“著名丘丘人大触——路骁老师”听他描述画出来的徽章样式,目光顺着那些线条沉思一阵,席昭合上了笔记本。


    几个小时后,手机再次震动提醒,刚好三点整,已经到他和路骁约定的时间。


    又十分钟,自习室的大门却毫无动静,聊天框里也没有任何解释说明,席昭淡定演算完手中最后一题,将答案写进对应位置,随即拨通了电话。


    “席——”


    急促惊呼后,电话那头只剩各种“噼里啪啦”,隐隐还能听见路骁在和某些人对骂,各种狠话齐飞中,不时夹杂着拳头砸上皮肉的沉闷声响。


    刺耳电流音窜过,通话彻底结束,应该是有人踩碎了手机屏幕。


    修长指尖缓缓摩挲过手机边缘,几个呼吸后,自习室里便只剩下被风吹开的课本。


    ……


    ……


    *


    路骁觉着自己最近确实点背,怎么走哪都能遇上麻烦?


    他吃完午餐小睡一会后就立刻出发了,从路家坐地铁到图书馆,正常来讲还能留出半个多小时的空隙,偏偏地铁出站后脑子一抽,绕路换了条小道。


    他估摸着,某人补习肯定不会带什么零食,刚好附近有家很不错蛋糕店,他可以买两个他非常喜欢的抹茶蛋糕带给席某人尝尝。


    至于“酷哥”为什么会喜欢抹茶蛋糕,这种小细节就不用深究了,他还喜欢酒心巧克力呢!


    蛋糕店的位置偏是偏了些,但口味实在太好,所以并不缺顾客,结账的时候,路骁强烈要求包装盒上一个打蝴蝶结,一个不打蝴蝶结——嗯,有蝴蝶结的那个给席昭,那家伙一定注意不到这些小细节!


    路小少爷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欧耶!计划通!


    然后,他就不出意外地,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碰见了意外。


    非常经典的画面啊,几个不知道跑了多少本校园文龙套的黄毛混混堵在巷子口,不时发出一声狞笑还有一些下流言语。


    路骁看有些人年龄也不算太大,估计是某些高中的老油条老混子,所以才知道一些高中生喜欢来这附近买东西。


    刚想给席昭发个消息顺便报警,巷子里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尖叫:“你们想干什么?!住手!钱包我已经给你了!”


    ——闫洛洛!


    来不及多想,路骁立刻出声喝住了这群人,果不其然,一群混混散开望来,露出被他们堵在巷子死角的几个omega ,里面就有闫洛洛和方时桉的脸,见到路骁后都快哭了。


    领头混混长着一副三角眼,耳朵上打了一排耳洞,五颜六色的,不清楚的还以为是家里卖耳钉滞销。


    “哟,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也来学英雄救美?要不要哥哥们教你点大人的知识啊?”


    这番阴阳怪气的嘲讽刚一出口,巷子里瞬间爆发出下流又猥琐的哄笑。


    路骁被杀马特画风膈应得眼疼,把两盒小蛋糕在一旁放下,按动指骨,迸出一阵危险的骨骼爆鸣声。


    “你爹长没长齐,你也配知道?”


    含着凶性的尾音溅落空气,黄毛混混们谁也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闪电般的身影割裂视野,随后就是一声痛苦闷哼,伸手去摸闫洛洛的混混直接砸上墙面,那动静,肋骨仿佛都被打出了体内。


    棕发少年狠戾一笑,尖利犬齿好似某种准备狩猎的大型肉食动物:“最近修身养性了那么久,刚好活动活动筋骨,我把收我保护费的垃圾揍哭喊爹的时候,你们估计还在搞非主流发型吧?”


    一群混混好似才从梦中惊醒,不知谁先喊了声“上”,个个脸色发黑地冲了上来。


    人在“以多对少”时,总会产生一种“优势在我”的自信,其实倒也没错,前提是这个“少”,不会强到超出他们的想象。


    路骁旋身扫腿踢翻最前方的几个混混,有人见状不对,想从后面去制住他的四肢,不料被alpha少年抓住胳膊直接当棍子甩飞出去,同时还击倒了一个企图偷袭的同伙,两人一起撞翻垃圾桶,顶着一堆烂菜叶臭果皮哀叫不止。


    少年每一击都结结实实地打在皮肉上,又沉又闷,光是听着就让人胆寒,不知甩开第几个个扑过来的黄毛,口袋里突然响起通话铃声,他点开屏幕心头一急,一声“席昭”还没喊完手机就被人打飞了。


    看着手机亮光在一群人踩踏间破碎熄灭,路骁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到现在也明白眼前的alpha不好对付,有人试图抓住那些躲在路骁身后的omega来威胁,刚一伸手,后颈就被狠狠掐住,颈骨都要被掐断的窒息感中,整个人“砰”地一声撞上墙面!


    少年咬牙切齿的低语在耳边响起:“你知道耽误我补习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吗?!”


    ——我是要去见大魔王的啊啊啊! ! !


    鼻血飙溅,眼冒金星的黄毛混混:? ? ?


    这,这么好学的吗? ? ?


    丢开手里失去行动力的烂泥,路骁扭头看向一群瑟瑟发抖的omega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凶狠,几个胆小的还惊呼一声往后退了退,眼神比见到混混恶霸都惊恐。


    路骁气得肝疼:“傻愣着干什么?快报警啊!”


    他是中二但也有脑子好吗? !又要保护这些omega又要对付十几个混混,其中两个还有点东西,正确做法当然是叫警察叔叔啊!


    面对呲牙的狼崽,毛皮哆嗦的兔子堆里,也就闫洛洛迅速冷静下来颤抖着解释:“我,我们的手机都被抢走了。”


    你大爷的!


    路骁眼神骂得很脏:“待会我拦住他们,你们赶紧跑!谁要磨蹭就别怪我直接丢出去了!”


    说完也来不及看这群omega的反应,更没空去听方时桉百转千肠的“路同学你要小心”,棕发少年又冲了上去。


    所幸危机关头体能爆发,一群omega你拉我拽地,真在路骁的掩护下跑掉了。


    路骁心头狠狠松下一口气,最大顾忌离开,他现在不管是放开了揍人还是直接突围都没有问题了。


    领头混混捂着胃都快被踢穿的肚子,在其他人的搀扶下踉跄站起,眼神怨毒至极:“呵呵,我说怎么你看着有点眼熟,原来是里斯克林大名鼎鼎的疯狗啊。”


    路骁不屑嗤笑:“既然认出你爹了,还不快滚?”


    混混牙都要咬碎了,心里却也清楚今天绝对讨不着什么好,憎恨不断涌动,忍不住继续讽刺:“我们打不过你也正常,毕竟我们再不是人,也不像路少爷一样,能把自己的老师逼到跳楼对吧?”


    路骁脚步一顿。


    霎那间,少年脸上所有嚣张桀骜的表情都淡去了,定定望向那个出声的混混。


    “你说什么?”他平静发问。


    啐出一口含着血丝的唾沫,混混笑得讽刺刻薄:“我的意思是,您的光辉事迹早就传遍我们这些野鸡高中了,我们还猜,说是那个老师自己跳楼了,但其实啊,指不定是少爷您亲手推下去的呢。”


    小巷内,汗水和泥沙揉杂在一起的硝烟味中,不知不觉多出一些更加冰冷嗜血的东西。


    一动不动地,把那些嘲讽尖酸的表情看进眼底,琥珀眼瞳不知何时黑沉至极。


    缓缓地,棕发少年露出点森冷笑意,脚尖慢慢碾碎一粒石子。


    “原来,你们都这么好奇啊?”


    正大声嘲笑的混混突然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股令浑身细胞疯狂尖叫的危机感自脊背涌上。


    他大脑空白,只剩下一个想法——


    快逃!


    第46章


    人类为什么总要对其他人说一些不温柔的话?


    因为言语有时候才是最锋利的武器,拳头尚且只能破开皮肉,比不过带着恶意的嘲讽、无底线的猜忌,血淋淋地扎在心上。


    甩开来阻拦的几个喽啰,路骁狠狠砸中领头混混的门面,龙舌兰酒信息素随着重拳如狂风暴雨般落下。


    他的灵魂好似割裂成两半,一半变成暴怒的怪物,向世界疯狂宣泄着怒火,一半冷眼旁观着,唾弃这糟糕的一切,也唾弃那个变成怪物的自己。


    有人在拉扯,有人在咒骂,路骁全都不在意了,他只想让脑袋里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闭嘴。


    “天呐……是他干的吗?疯了吧……”


    闭嘴……


    “你为什么总要惹麻烦?”


    闭嘴。


    “疯狗!”


    闭嘴!


    “你应该感到羞愧, 要向所有人道歉!”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


    身后传来沉闷破风声, 应该是哪个混混捡到了根木棍正朝他肩头砸来。


    路骁感知到了,但他没有躲。


    反正也死不了对吧?


    反正他还活着就是幸运就该感恩戴德对吧? !


    砰——!


    有什么铁块撞上了骨骼,黄毛混混捂着手腕倒地哀嚎不止,所有人,包括双目猩红的路骁都朝巷子口望去。


    那修长寂静的剪影站在明暗交界的边缘,一瞬间好似看见月光流淌过的昙花花丛,迷蒙雾霭顺着花叶悄然滴落,也似静室中点燃的香炉,袅袅上升的烟气里,灵魂和梦境都变得扭曲朦胧。


    冷硬寒冰落入岩浆,路骁瞬间清醒过来。


    领头混混早就被揍得出气多进气少,而物理学告诉我们,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看看自己同样鲜血淋漓的右手,嘴唇嗫嚅两下,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


    席昭……


    席昭仅仅往那边扫了一眼,便一脚踹翻离他最近想动手胁迫的混混,对方吐出一声近乎濒死的气音,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狠狠踩在脚下动弹不得,脸上血色急剧褪去。


    见状不知是谁咽了口口水,后退一步,头发一阵又一阵发麻。


    如果说路骁是极度嚣张外放的气势,打得这群逞凶惯了的混子眼红上头,突然出现的黑发少年则是一种让人从心底生出寒意的气质,人可以与人搏斗,但如果遇见迷雾后的怪诞未知,就只剩下恐惧。


    被踩住的混混在这群人里也有点地位,此刻几乎昏了头,不甘又怨毒地咒骂:“你他——”


    砰!


    凄厉闷叫和鞋底踢断鼻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拉锯着在场每一个人最脆弱的那根神经,黑发少年面无表情踩住那些挣扎,一下,两下,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出几分无聊厌世。


    极深极深的黑色瞳仁于幽暗中抬起,宛若勾魂阎罗降临。


    “抱歉,我不太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说脏话。”


    呼吸一滞,路骁瞬间被拽回那个昏暗逼仄的器材室,当时席昭也是这样告诫过“别在我面前说脏话”,然后给他留下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深刻记忆。


    现在想来,席昭其实一直都对他保留了几分实力,再如何被挑衅,也没下过这种死手。


    周围一群混混已经彻底吓傻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哪里还有最开始的张狂?而被他们用“见了鬼”的眼神注视着的黑发少年则慢悠悠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林学长,方便带人过来一下吗?这里有一群抢劫未遂的混混,我没事,不过我同学正当防卫后他们可能有事……”


    喉结滚动,路骁无可避免地被吸引过全部心神与目光。


    席昭今天的服饰不似在学校里那么沉闷,更接近休闲学院风,短袖灰西服外套搭着一件短袖白衬衫,长西裤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如果再拿几本书,完全就是准备上台演讲汇报,或者即将接受老师嘉奖的优等生。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从容优雅的“优等生”,一脚踢断混混杂碎的鼻梁骨,球鞋还随意在对方面皮上碾了碾,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踹人时绷得又直又漂亮,勾勒出的肌肉线条更带着强势至极的侵略力量感。


    路骁用手背揉揉鼻子,莫名有点痒。


    这种反差……确实……


    挺带感的。


    他正胡思乱想着掩盖慌乱,面前突然笼下一片阴影,席昭打完电话就朝这边走了过来,没什么表情地伸出了一只手,声线同样平静至极。


    “起来。”


    圆润指甲在阳光中近乎透明,泛出玉一样的光泽。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路骁身体却先一步顺从指令要搭上那只修长好看的手,然而一伸爪子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满是血污,指尖缩了缩,想要收回往衣服上蹭干净。


    席昭却仿佛耐心告罄,用力握住那只脏兮兮的爪子直接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没有任何夸张,硬要路骁形容,就是耳边“嗖”地一声,眨眼他就从被揍趴下的混混堆里瞬移到了墙角空地。


    席昭还特淡定地说:“等着警察来处理。”


    “哦……”


    眼见白皙指腹多出一抹碍眼的黑色污渍,棕发少年低着头,悄悄把两只爪子都藏到了身后,像极了心虚做错事的小朋友,琥珀眼瞳又看看放在巷子口、打斗中不小心被压瘪的两盒抹茶小蛋糕,皱皱鼻子,有点失落。


    席昭瞥过这副蔫兮兮的姿态,对比来时见到的,某个拽得天上地下,有人要用棍子敲他都“不屑”去躲的“酷哥”,冷笑勾唇,索性把人晾在一旁不再理会。


    ……


    警察来得很快,一听是席昭的电话,林智昀差点没把这一片的便衣警察全喊过来,但最后还是冷静下来,只叫了辖区里的辅警,路上刚好遇见几个报完案的omega,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案发地点,看见的就是一群倒地哀嚎的混混,还有两个平静站在一旁的alpha少年。


    “路同学!”方时桉首先惊呼一声,泫然欲泣地看着路骁受伤的手,“你的手没事吧?都是我们不好,让你受伤了。”


    说着就要去握路骁的手,吓得路骁立刻往后缩了缩,想躲进席昭身边,却见黑发少年表情依旧冷厉,只能委委屈屈地夹在中间,浑身惊恐炸毛:“没没没没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的。”


    席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无视掉路骁“求助”的眼神,前去和林智昀交涉。


    真有意思,现在强摁着也要推进度条?


    原著里倒也有“英雄救美”这一出,但既不发生在图书馆附近,也不该是这个时间点,这个月假本属于主角受和男三感情升温的浪漫场合,结果现在纪司允那边进展为零,干脆生拉硬扯给反派和主角受创造机会是吧?


    席昭心平气和,这种操作,已经透着一股胡乱出招的慌乱感了,而且以路骁现在被蝴蝶成“钢铁直A”的脑子,也不是方时桉随便两句话就能拉满好感度。


    比起生硬耍赖把两人凑在一起的荒谬感,席昭对某位同学一冲动上头就什么也不顾及的行为反而更加火大。


    想起那根直直朝后颈袭来的木棍,还有他在巷口隐隐听到的咒骂,席昭冰冷睨过地上这群哀嚎的杂碎,黑眸眸底暗流涌动。


    他要晚来一步,某人现在伤的可不只有手了。


    和同事交接几句,林智昀对席昭解释到:“虽然有你们同学报案,但估计还得做个记录,不过我刚刚查了系统,这些人基本都有案底,不会太麻烦你们的,”说着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和方时桉交谈的路骁,语气有很微妙的迟疑,“你那位小同学的伤口,需不需要先送医院处理一下?我可以让同事跟着你们去医院做笔录。”


    这属实过于体贴了。


    席昭眸光微动:“林学长认识我同学?”


    林智昀摆手一笑,看不出什么异样:“我记得他应该是叫路骁对吧?之前因为一些事情他来过稽查司几次,上次商场那案子他不也在场吗?”


    嘴角轻勾了下,席昭不置可否。


    “麻烦学长了。”


    ……


    市图书馆隔两条街就有一家医院,一群高中生很快被送过去做检查,顺道跟着几个稽查司的警官做笔录调查。


    路骁的伤不算严重,保险起见,医生消毒上药后给他缠了几圈绷带,虽然他自己觉得拿凉水冲一冲就够了……


    不过,直觉告诉他,这话绝不能对着席昭说。


    方时桉眼眶泛红,从上药开始就一直跟在路骁身边,那眼神,仿佛路骁不是缠了绷带而是断了条胳膊。


    “对不起,路同学,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大家提议去那条街上玩的,还害你受了伤……”


    凭心而论,一个可爱漂亮还和你匹配度极高的omega不停围着嘘寒问暖,多高冷的alpha都要动容几分。


    可往左右看看,一直没找到熟悉的身影,路骁眉眼间多了点烦躁,语气也没那么好了:“方同学,你已经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我也说过很多很多次没事了,能不重复这种废话了吗?”


    方时桉眼眶更红了:“我,我,对不起……”


    一个omega快被alpha逼哭的画面逐渐吸引不少围观者,路骁舔过犬齿,什么“高匹配度的吸引力”都成了不耐,揉揉卷发“啧”了一声:“这样吧!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报名个格斗私教班,多练几节,以后遇见这种情况就可以主动还击了!”


    方时桉:? ? ?


    看着棕发少年脸上不似作伪的认真, omega心下一横:“路同学,其实我——”


    路骁却等不下去了,拎起医生给他开的药膏开始四处找人。


    又一次被打断相处,方时桉低着脑袋,楚楚可怜的模样引来不少怜惜的目光,然而阴影之下, omega的唇角紧紧抿起。


    真可惜,明明他已经带警察去那条小巷了,按理说,本该是他和路同学相互搭救才对……


    看来,下次得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才行。


    方时桉悄然攥紧了掌心。


    身为和路骁高匹配的omega ,他不信还赢不过一个天然就信息素相斥的alpha 。


    ……


    ……


    *


    在医院里找过一条又一条长廊,如果不是怕别人觉得他刚从精神科里跑出来,路骁都想抓着路人问一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黑头发的男生啊,比我高一点,呃,的确是很帅啦”。


    奇怪,明明一起上警车的,为什么到医院人转眼就不见了。


    路骁并非忘记还能用手机发消息,他就是觉得,这个时候,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眼底不觉多出一分焦急,想拐弯去另一边诊区看看,才跑出一步,手臂却被人抓住,身体微微一晃,轻轻撞上一处热源。


    护士推着铁架车从身前匆匆经过,放在上面的瓶瓶罐罐相互碰出清脆声响,掩映一瞬漏掉的心跳。


    周围所有嘈杂都像被按下暂停键,只为突出那低缓又熟悉的声线。


    似烟缭绕,似雾迷离。


    “你跑什么?”席昭垂眸望来。


    灯光在玻璃吊瓶上涟漪出五彩斑斓的色调,晃过视线,扰不乱苦薄荷清冽的冷香。


    一瞬间,恍若盛夏冰块敲击过杯壁,清凉的空气平滑又愉悦地进入胸腔,时间被拉到无限制的漫长。


    席昭见人有些发愣,看看周围,带着路骁在一旁的休息区坐下,没继续傻站在路中央挡道。


    “这里是急诊区,你怎么会跑来这边?上完药——”


    询问没能说完,因为路骁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角。


    琥珀眼瞳怔怔抬起,用上目线望着,有些茫然,但很确定。


    路骁眨了眨眼睛:


    “我在找你。”


    一直在找你。


    ……


    还好,找到了。


    第47章


    “我在找你。”


    话音刚落,席昭还没做出反应,他眼前的棕发少年就好似清醒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干咳两声,有些生硬找补:“咳咳,一起来医院的,你突然不见了,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去图书馆收拾了下东西。”没戳穿他,说着席昭把手中几个袋子放在靠椅上。


    路骁心头一跳,想起补习的约定,耽搁这么久,今天的计划肯定都被打乱了,完好的那只手顺着裤缝蹭了蹭,语气忐忑:“我不是故意迟到的……”


    他磕磕绊绊解释了会,目光闪躲,等发觉席昭一直没出声,悄咪咪抬头,骤然对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


    “刚才为什么不躲?”


    看着路骁轻颤的眼瞳,席昭眼底戏谑,声音却逐渐严厉起来:“别说你没有发现,如果那一棍子真的砸下来,你现在已经在ICU里上呼吸机了。”


    路骁抿着唇,想辩解,又不知该怎么辩解,顶级alpha很厉害,但终究也只是个人,不是神,受了伤会痛,血流多了会死,怒火上头时不觉得有什么,冷静下来后回忆当时的场面,何止一个“惊险”。


    席昭并不多言,只居高临下地望来,压迫感无声蔓延。


    即便没有对视,路骁都能感受到犹如实质的黑眸目光,一点一点收紧着心脏。


    开口啊。 一个声在脑海中劝告。


    说什么? 另一个声音反驳,告诉他你像个怪物一样恼羞成怒,又自暴自弃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


    连一点点体面尊严都不想保留吗?


    四肢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难言的羞耻和无措包裹住神经,心火却旺盛灼烈地烧着,最终变成一种又疼又痒的感受,顺着血管流经全身。


    目光慌乱落在地面,再往前一点,就是席昭的鞋尖。


    路骁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对方在小巷里的出现,如此淡漠又轻蔑地就压下一切反抗,合该掌控一切,支配一切。


    因而相识以来,他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


    “路同学。”席昭开口,语气很轻。


    掌心按上头顶,掌下身体一瞬僵硬,席昭随即揉乱了那微卷的刘海,和总是嗷嗷叫嚣的某人不同,路骁的头发摸上去很软,稍一用力半个手掌都会陷进去,发丝缱绻地缠住手指,像洗完澡收拾干净的幼犬,比刚出炉的棉花糖还要蓬松柔软。


    微凉指尖缓慢往下,若有似无地擦过额角和侧脸,席昭手腕一动,扣住路骁下颚,那双琥珀眼瞳里的惊慌和一些主人未曾收敛好的压抑便明晃晃地暴露出来。


    察觉某人想逃,席昭黑眸一沉,反而将他更加拉向自己。


    “沉默在我这里并不是一个好的回答,”席昭说着,拇指蹭过路骁唇角,力度加重,倔强紧抿的双唇终于被揉出一线缝隙,“——更像是一种懦弱的逃避。”


    小狼崽子急促喘息一声,尖利犬齿露出,似乎忍不住了,想要侧首咬上那恶劣作弄他的指尖,席昭却刚好抽离,任由对方险些朝前一个踉跄。


    看着路骁从喉结烧到耳垂的糜红,黑眸泛起些清浅笑意,分不出是温柔还是凉薄。


    在那茫然失神的目光中,席昭将一大一小两个袋子放在路骁膝头,敛住令人呼吸凝滞的压迫感,淡淡道:“今天的补习就算了,自己回去看看这些书吧。”


    说罢最后在那凌乱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转身离开医院。


    急诊区里人来人往,明明一直很吵,偏只有在那道修长身影离开后路骁才注意到这些嘈杂。


    从开始到现在,他所有注意都只被那一个人吸引,而当体温相触,一切混乱酸涩的情绪更是全部自灵魂上剥离。


    莫名安定。


    晃晃脑袋,颤栗的电流依旧在胸膛里流窜,轰炸着清明,路骁低头打开两个袋子,稍大的那个里面装的是书,每本都贴着图书馆的分类标签,小一点的那个……


    他动作一停。


    一个很眼熟的盒子,透明盖子贴着某家蛋糕店的标签,精致漂亮的抹茶小蛋糕安静坐在里面,配着薄薄一层饼干脆看着就很诱人。


    他被压瘪的小蛋糕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外包装上还打了个小蝴蝶结。


    ……


    ……


    *


    医院外,席昭用手机叫了辆车,准备回桐花别苑。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今天应该在自习室里学习一下午,吃过晚餐后再回家,谁知道预约的自习室现在都提前退了,不过幸好无论他外出与否,阿姨都会在冰箱里留足食物,晚上回去后也不用担心吃什么。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席昭发现,自从与某位同学有了密切接触后,他规律严谨的生活就屡屡被打破。


    仿佛一支和谐曼妙的圆舞曲里突然插入一段重金属摇滚,五线谱里的音符都被一个个撞飞,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笑嘻嘻地说“一起来玩嘛”!


    他面无表情地把对方从乐谱架上拎下来,但曲子已经变了,就只能顺势改成《小狗圆舞曲》,然后看着某个蠢兮兮的家伙追着自己尾巴团团绕圈。


    等车的空隙,席昭暂且压下这些微妙的情绪,让自己思考一些更严肃的问题。


    比如在这里遇见的林警官林智昀。


    从一开始他就感觉稽查司对他的态度很不一样,这次偶遇更确定了这个事实,而且从林智昀的反应来看,这点“特殊”似乎真和原主父母离不开关系,但两个普通的无国界医生能和稽查司这种机构有什么特殊纠葛?不过——


    黑眸闪过思索暗芒,谁说大家就一定只有面上的身份了?


    这条线信息太少,不如换个角度来想,原主前十七年都和稽查司毫无牵扯,直到他醒来后才被对方注意上,而一切的源头,就是最开始秦文洲对路骁的针对,更准确一点,是那种特殊药剂。


    ——能够强行催动alpha易感期,却不会被任何现有检测手段察觉异样的特殊药剂。


    席昭承认,他的确有些好奇。


    如今他已经对这个世界的医学体系具备大致了解,再有上辈子的专业加持,很难不去思考这种特殊药剂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如此特殊的东西,怎么就让秦文洲一个高中生轻易买到手了?


    思及此处,午后清清白白的阳光也泛出一丝幽冷,眼前织出一张凌乱繁琐的网,只要能将这张大网梳理清楚,原主身上所有奇怪之处都会得到合理解释。


    忽然地,席昭冒出一个奇怪念头,该不会,他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最终意义,就是为了解开这个谜团吧?


    似乎能够说得过去,但似乎,又有哪里非常不对。


    手机提示音响起,他叫的出租车到了。


    将新获得的信息贴在脑海中的线索板上,和司机确认号码,打开车门时,席昭又在那块板子上其中两个人的照片之间多画了一个箭头。


    ——一个意外收获,那位林警官,应该认识路骁,但看某位路同学的反应,却远远达不到对方的熟稔。


    他们又会是什么关系?


    算了,暂时不要把某人牵扯——


    砰! !


    即将关闭的车门被人用力抵住,席昭扭头望去,一双琥珀眼瞳比上好的宝石还要明亮。


    棕发少年喘着粗气,人跑得太急,心跳都还没有平复,完好的那只手撑在车门上,整个人张扬又急切地探进车里,胸膛剧烈起伏着。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席昭看汗水从路骁额头上沁出,顺着脸颊一路淌进锁骨,少年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都因此泛出一层极具质感的光泽,因为距离过于靠近,一团呼出的白气扑上他的呼吸——没有丝毫遮掩的焦急,和那份炽热的心情相撞在一起,迸溅的火花几乎要点燃平静空气。


    眸光微动,他闲适靠上座椅,笑容几分戏谑,却没有任何让开的意思:


    “为什么?”


    完全就是脑子一抽直接冲过来的路骁:……


    好不容易勇上来的气势渐渐消退,那只跳上五线谱的小狗又急得追着自己尾巴不停打转。


    路骁脑袋急速运转,眼神四处乱飞,落到自己缠着绷带的手上,磕磕绊绊地说:“那,那什么,我不是受伤了嘛,要一直不好还怎么补习,医生说要及时换药的……”


    “路同学,”席昭淡淡打断,表情也冷厉起来,“换个药而已,你家里人不会连这个都做不好,如果没有可以说服我的理由,我的答案是拒绝。”


    黑眸定定望进那双焦急的眼里,一字一句,不容置疑。


    “放手,回去。”


    路骁浑身一颤,抵住车门的那只手下意识蜷了蜷,却依旧强撑着不肯放开。


    他整张脸都在书写“不甘”“不愿”,眼神专注而执拗,眼底甚至隐隐浮现一丝委屈,可偏偏遇上一个“冷酷无情”的猎人,怎么会如此轻易让他把这一桩掀过去。


    眼看席昭就要亲自动手来关车门,那天三项原则中最重要的一条突然撞入脑海——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许对我有任何欺瞒谎骗。”】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终于冲破束缚,路骁不退反进,竟然比席昭还快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膝盖撑住车内座椅,整个人差点扑进席昭怀里,咬牙切齿地喊道:“我不回去!”


    席昭动作一停。


    再近一点,路骁鼻尖就要碰上他的鼻尖,握住手腕的虎口是如此用力,却又止不住地颤抖。


    吼完那四个字仿佛用尽了棕发少年所有勇气,路骁每一根头发又都耷拉下来,脑袋低着,声音也低着,像是抱怨,又像是委屈:“我不想回去……回去见他们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再近一点,他的额头就要抵住席昭肩头,却又始终不敢彻底触碰上去。


    “席昭……就,就让我待几天嘛……行不行啊……”


    耳边声线弱弱颤抖着,颈侧传来湿漉漉的触感,不知是某人的呼吸,还是失落轻扫的眼睫。


    很难得地,席昭也有些失神,所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制止这个堪称“过界”“放肆”的举动。


    他想着。


    难得想不出一些成条理有逻辑的东西。


    ……


    ……


    “咳咳,”前座突然传来两声尴尬咳嗽,司机大叔语重心长地劝着,“那个,小,小情侣之间闹点矛盾也是很正常的,哎呀,别吵架别吵架,大家各退一步,互相包容一点,感情才能长久啊。”


    路骁猛地一僵,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令人误会的话,现在又是个多么令人误会的姿势,浑身一烫,连忙直起身体在车外站好,一边脸红一边慌乱解释:“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哈哈哈哈!我们不是那个,那个,那个关系!就是,这个情况有点复杂!但绝不是您想的那样!就是就是——”


    “上来。”


    席昭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路骁愣了愣,眼神一亮,连忙弯腰上车,但席昭依旧没有让开位置,表情正疑惑着,就看见黑发少年沉默片刻,朝前抬了抬下巴:“去前座。”


    “哦……”


    虽然没有达成“排排坐”成就,但成功上车的小路同学依旧很开心,什么“误会”都抛到了脑后,开车几分钟他就已经和司机大叔聊熟了,半点不觉得刚刚才被人家误会成“小情侣”有什么好尴尬,心大得能装下宇宙。


    后座上,听着那熟悉的叽叽喳喳,席昭眼底神色莫名。


    ——呼吸相触间,那因激烈情绪而笼上的雾气的眼神,几分桀骜,几分温驯,还有一些破开压抑的期待。


    让席昭强烈感知到,


    他被需要着,他被渴望着。


    真是……


    他缓缓闭上眼睛。


    第48章


    北城区贫民窟,整个城市里最混乱的地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肮脏破败的街道上,每一个行走的男男女女都紧紧拢着双臂,腰背佝偻,苦相从骨子里漫出,一直映照到脸上,就连看人的目光也是闪躲不已的。


    道路边的房屋大多年久失修,风一吹就会发出即将倒塌的“吱呀”声,偏又像顽疾一样继续挣扎在这里,久而久之已经不能算作房屋,充其量就是个栖身的巢xue,收留着被贫穷纠缠的游魂和野兽。


    往里走一点,是家还算牢固的废品站,一个又瘦又黑的小老头住在里面,没人知道老头究竟多大了,只记得他脸上还没那么多皱纹时就来到贫民窟了,也没人愿意关注他的来历——那并不比一块发霉的面包更有吸引力。


    印象里, 老头似乎介绍过自己的名字, 但因为太拗口了,贫民窟里的人就管叫他“西老头”, 毕竟那家废品站就在西边。


    “哎哟, 那群天杀的龟孙,下次看我不狠狠揍他们一顿。”


    破旧小屋里,老头一边心疼地念叨,一边往眼前小孩青青紫紫的胳膊上涂药。


    闻声黑发小孩非常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你别去惹他们, 忘记上次被推倒摔了腰吗?”


    “嘿,”老头悻悻地嘟囔,“年龄不大,管得挺多,个头不大,眉头老高……”


    小孩翻了个无语的白眼,制止了老头继续上药的动作:“好了,省着点用吧。”


    老头叹气,问一句“还疼吗”,小孩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贫民窟里弃婴不少,但没几个能平安长大,因此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背后至少都有几个靠山,相比之下,被一个收废品的干瘪老头收养长大的小孩,绝对是食物链的底层,即便他大多时间都待在废品站里翻看西老头给他找来的废弃书籍,也有无聊到极点的人会闯进来找茬。


    好似欺负一个更困窘的人,就能显得自己高他一等。


    转身从废品堆里翻出一个小铁盒,小孩递给老头:“换个地方藏吧,他们今天没有找到,后面肯定还会再来的。”


    生锈的饼干铁盒里,是老头卖废品攒下来的零钱,看着又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翻阅书籍的小孩,老头摸摸鼻子:“那个,小十七啊,你有没有想过,去交两个朋友啊?”


    小孩从书本里抬起头来,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不想。”


    “哎呀,我知道那些龟孙都挺坏的,但你往外面多走一走,还是有几个不错的孩子,可以试着交交朋友嘛,”老头劝着,“我每天出去收废品,你待在这里也没个人可以说话,多无聊啊。”


    “不无聊,”小孩翻过一页书,“你可以和我说话,还会教我认字。”


    老头只是笑:“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黑发小孩的动作停住了,指尖无意识刮蹭着书角。


    摇摇欲坠的吊灯,断成几截的木板,在水里泡烂的纸片,一种名为“沉默”的触角从这些颓圮边缘延伸出来,逐渐挤满了整间小屋。


    老头又是叹气,想说点什么安抚一下人孩子“脆弱的心灵”,却见那双沉静明亮的黑眸自幽暗中抬起,专注至极地望来。


    “我会去找你。”小孩认真回答着。


    老头一时愣神。


    又认真想了想,小孩补充道:“只要你别去太远的地方,我就一定会找到你。”


    浑浊老眼里涌过清明,似悲伤,似遗憾,无数难言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作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老头咳嗽两声,表情陷入了某些回忆:“小十七啊,老头我好像还没跟你讲过,我当初是怎么见到你的吧?”


    “要说老头我的前半生啊,也没什么可提的,妻离子散,失败到了极点,最后也只剩肚子里这点墨水,那天不知道病了还是怎么的,浑身难受得要死,我也不想动了,想着这么死了也算解脱,”他感慨一声对上小孩安静的黑眸,“但我看见了你。”


    “你当时也才三四岁还是四五岁的模样吧,不知怎么被丢到了这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被那群龟孙子欺负了也不知道吱声,我把你带回来后,当天夜里你就发了高烧,在贫民窟,烧成这样基本就算完了,谁知道第二天你竟然熬过来了,多神奇呢……”


    老头长叹一声:“明明决定天亮就和那些垃圾废品烂在一起,但给你喂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嘿!老头子我这一生好像也没那么失败,还是有点意义的,忽然就没那么想死了……”


    “所以十七啊,”他笑着,脸上每一条岁月留下的皱纹都透着祥和平静,“是你救了我。”


    “如果有一天找不到我,那就别找了,老头子我累了,躺下来休息会也挺不错的,会有更值得抓紧的人或者事情在前面等着你……”


    “如果有一天,你也觉着什么还有点意思……哎呀,那就太好了。”


    ……


    ……


    *


    从图书馆到桐花别苑打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席昭闭眼小憩了一会,在明快的闲谈声中竟然靠着睡着了,不过到达目的地前他就已经醒了,黑眸轻敛,眼底翻滚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情绪。


    前座的叽叽喳喳还没结束,席昭稍微听了一下,发现司机大叔已经开始和路骁聊起了育儿经,某位连恋爱估计都没谈过的路同学还说得头头是道,就差顺着司机大叔来一句“我家那孩子也是这样”。


    席昭:……


    这也算种强悍的天赋吧。


    至少席昭做不到叭叭一个多小时,话题还不带半点重复。


    下了车,路骁胳膊挎着大书袋,怀里抱着小蛋糕,正用新换的手机让他家beta特助帮忙传达一下“去朋友家住两天”的消息,浑身的兴奋劲挡也挡不住。


    “搞定!”缠着绷带的那只手也不消停,胳膊肘推推席昭,兴冲冲地说,“给个你家的具体地址呗,我下单买点东西送过来。”


    席昭瞥了他一眼:“你确定要来我家住?”


    “当然!”路骁瞬间警惕,皱着鼻子盯着席昭,“你不会现在想反悔赶我走吧?告诉你,我不走哦!”


    说着还往席昭身边更加凑近了些,好像只要席昭一有反悔的念头,他就会整个人都挂在席昭身上,缠也要缠进家门!


    席昭倒没反悔,只是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那既然来了,就得遵守我的规矩了。”


    路骁刚想反驳一句“我怕什么”,可当双层别墅的大门在眼前打开,黑发少年站在台阶之上对他说“进来”,他心头仍止不住地颤了颤。


    回到自己家中的席昭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准确来说,是更慵懒随意了些,与此同时,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侵略感也愈发强烈了。


    ——像归巢的野生兽类,因为知道自己的地盘上绝不会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东西,所以无需收敛危险气息,而能够被带进这里的……


    都是不自量力的猎物。


    进门之后,席昭先脱了短西服外套,抬手挂在玄关衣帽架上时,白衬衫贴出腰腹间流畅的肌肉线条,黑眸从路骁身上掠过,依旧是那种没有完全抬起眼皮,自上而下扫来的看法,眼底带着些戏谑,和一种令人腿软的轻佻意味。


    “随便坐吧。”


    路骁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直到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去餐厅给自己倒水的背影,他才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完完全全属于席昭的地盘,不像学校的宿舍, 501隔壁就是他的502 ,来到这里,他完完全全没有余地可退。


    呵呵,其,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对吧?


    总不至于有人回家还要带着学校里的戒尺吧?路骁相信,只要不看见那把用黑胡桃木做成的尺子,他就什么也不用怕!


    坚强!


    “我父母常年都在国外,除了定期会来做饭打扫的阿姨,这里基本就我一个人住,”席昭将玻璃杯递了过去,“楼上有不少客房,待会你可以自己选一间。”


    “哦,”路骁接过水杯下意识问到,“那你晚上睡哪?”


    黑眸非常奇怪:“我当然是睡我自己的房间了?”席昭笑了一声,“你是想和我换还是晚上跟我一起睡?”


    “咳咳咳咳咳!”路骁差点没被自己呛死,“不不不不!我可以自己睡!!!”


    “哦,真厉害呢。”


    路骁:……


    出租车上司机误会的那声“小情侣”忽然又跳到了耳边,路骁后知后觉有些不自在起来,但看着依旧从容,正站在冰箱前查看还剩什么菜的席昭,这人似乎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路骁小小松了一口气。


    “小情侣”什么的也太尴尬了,他们两个都是货真价实的alpha啊,明明就该是好朋友好兄弟才对!


    诶,这么说,晚上是不是一起睡比较好?不都讲什么“抵足同眠”最能加深兄弟感情吗?


    而且,他长这么大还没试过和好朋友睡一张床呢!


    小路同学突然激动起来,并认真思考起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


    尚不知道某人为了“加深友谊”,正寻找着合适的恐怖片,打算晚上借机跟他来一场“ alpha之间的真情对谈”,席昭开始准备晚餐。


    耽搁至今,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在里斯克林养成的作息也让他习惯早点吃饭。


    黑眸瞥过沙发上盘着腿兴奋玩手机的某人,席昭勾了下嘴角。


    当然,晚餐结束后,就该是另一个环节了。


    真以为他就这么简单放过了?


    怎么可能。


    ……


    阿姨留下的都是现成的菜肴,煮点饭,稍微热一热就能吃。


    晚餐结束后,路骁订的东西也都送过来了,他选了别墅二楼靠近楼梯的一间客房,席昭给他缠绷带的那只手包了层保鲜膜,他就这么抱着衣服哼着小曲去洗澡了。


    没错!小路同学很清楚,他如果直接和席昭说“要不今晚我们一起睡吧”,席昭肯定立刻就把他丢出房门,搞不好还会给他一个“你又在抽什么风”的眼神,所以他决定洗完澡去找席昭看恐怖片,看着看着,这个天不就聊起来了嘛,聊着聊着,这个点不就很晚了嘛,再来几句感人肺腑的“真情剖白”,“抵足同眠”的成就还不是轻轻松松达成?


    啊!我可真是个天才!


    今晚以后,他就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搂着席昭的肩膀(此处或许要踮个脚),对想跟他抢朋友的人说,你懂什么,我们可是睡过一张床的好兄弟!


    此等情谊,岂容尔等插手?


    一边洗澡,一边在淋浴头下“深情”演绎脑内剧场,如果不是因为在别人家里不太好意思,路骁真想高歌一曲“兄弟抱一下”。


    抱着如此愉悦的心情,他边擦头发边从浴室中走出,刚一抬头,脸上的笑容就僵在了嘴角。


    室内的暖色灯光下,黑发少年正坐在床边看书,席昭微微低着头,光点在眼睫末梢翩跹跃动,又于眼睑洒落一片深邃阴影,平光黑框眼镜架在高耸鼻梁上,冷白皮肤衬着一点殷红小痣,整幅画面可以说赏心悦目。


    路骁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一半是因为坐在床边的人,另一半,是因为席昭放在手边的东西——


    一把二指宽的亚克力透明尺子。


    左手被戒尺印下的痕迹早就消退了,但路骁不会傻到以为,眼前这把亚克力尺,就单纯只是用来教他画图的而已。


    听见动静,席昭抬头笑了一下,很蛊人,也很危险的弧度。


    放下书本,修长骨感的手指拿起这把亚克力尺,在掌心轻轻敲了敲,因为尺子的材料特性,所以能清晰看见每一条掌纹的蜿蜒,以及莹白指尖用力紧握时,微微漫出的红意。


    “没想过月假你会住到我家来,所以就没带学校发的升学礼,不过,还好家里也有可以替代的东西。”席昭语气很轻,黑眸弯着,里面的温度却是凉的,冷的,熟悉的压迫感再度侵袭过来。


    喉咙干涩,路骁攥紧了身上当作睡衣的宽大T恤,浴室里的热气在这一刻仿佛全都灌进了身体,脑袋一阵阵发懵,他几乎想转身逃跑,脚步却又被死死被定住。


    “路同学,也该算一下我们之间的账了。”


    路同学虚弱抬了抬缠着绷带的手,磕磕巴巴地说:“可,可我的手,现,现在好像不太方便……”


    “不是还有另一只手吗?”席昭胸膛震出一声轻笑,黑眸看过眼前的人略微带着潮气的衣角,以及松松垮垮的睡裤。


    “或者今天,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第49章


    “不如你自己先说说, 下午都犯了哪些错吧?”


    席昭话音刚落,路骁眼神就开始发直,嘴唇颤抖着,一个“我”字重复了半天,愣是没有下文。


    啪!


    亚克力尺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花, 毫不留情吻上那只完好的手背, 席昭声音已经沉了下来:“好好说话。”


    这一下其实不重,更接近于警告,路骁叫都没叫一声,身体却仍止不住地缩了缩,酥麻的电流瞬间从手背窜上肩头,呼吸都重了几分。


    眼眶开始发热, 他眼神飘忽不敢对视, 手背悄悄蹭了蹭后腰:“没准时过去补习……”


    “继续。”席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尺子。


    “打架, 还有昨天晚上忘记复习单词……”


    黑眸暗光更盛, 真不错, 这还有“意外收获”呢。


    “很光荣吗?”席昭问。


    路骁两颊发烫,低头咬住了下唇。


    然而这副姿态并没有让席昭心软半分,他只感觉指尖发痒,握尺子的力道更重了几分:“还有呢?”


    还有从医院到家中, 席昭暂且搁置,但并不打算揭过去的问题。


    路骁清楚,更清楚自己跟席昭回来了,就一定逃不过,只能声音发虚地说:“打架的时候,不该逞强……故意不躲……”


    沉默一瞬,席昭笑了一下:“原来你也知道那是逞强啊?”


    棕发少年的表情更难堪了。


    从包厢里不顾致残风险强行和路云琛互飙信息素,或者更早一点的种种挑衅,席昭清楚眼前这人是有“一上头就不要命”的毛病。


    其中固然有alpha本身“冲动易怒”的性别影响,但路骁的情况,更多源于他自身的压抑和不安。


    他张扬,他嚣张,看起来肆无忌惮,可不确定自己在席昭心中是不是比G班学生更重要的是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在文化课上取得成绩所以自暴自弃的也是他。


    极端的自傲和自卑一直在路骁身上来回浮现,这并不矛盾——如果从小到大一直都被关怀围绕,每一分自信都是自己真真切切的底气,有何必明知席昭不是好惹的角色,却还像只惊惶的小动物,只想着往猎人枪口逃呢?


    之前席昭就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不过彼时他并没有那个身份,也没有那个义务去插手太多。


    而现在,必须给某位同学纠过来了。


    席昭从床边站起,灯光透过亚克力尺晃出一道亮白光弧,扫过路骁眼前,他肩颈顿时绷得更厉害了,阴影扬起落下,他下意识闭上眼睛,落到身上的却不是痛感,而是微暖的掌心。


    指尖揉乱的深棕刘海还略微带着湿意,一路往下,碰了碰滚烫耳垂,席昭感受到了路骁的僵硬和颤抖,还有压抑着本能,不让自己逃跑或者反击,他并没有给予太多温情,稍一用力,便一路望进始终落不到实处的琥珀眼瞳里。


    “路骁,你其实很清楚,我不会恶意伤害你。”


    掌下身体的颤抖果然停止了,在少年紧抿的双唇,还有复杂又专注的目光里,席昭依旧是严厉的语气和神情,不温柔,却引人沉溺于那份安定。


    “你并不是什么罪无可赦的犯人,我也不是不可理喻的处刑官,正如我开始就说过的,不许质疑我的命令,”他顿了顿,“而我也要确保这一切都在合理且你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你应该更相信我一点。”


    路骁眼瞳轻颤。


    ……


    和他人构建联系,对席昭而言,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他很清楚自己骨子里旺盛到诡异的掌控欲,那形成已久,且早已与他本身的 存在不可分割,所以最好维持“正常”的方式,就是减少与他人的牵连,正巧他本身也不是容易被什么引起兴趣的性格,所以这么多年,都与内心那点幽暗诡谲的东西相安无事。


    他也很多次提醒过路骁“跟我走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并且试图拉开距离,但某人“执着不懈”也好,他心软纵容也罢,目前代表他们俩人的关系线的确越发缠绕紧密。


    而他愿意继续,愿意触碰这份因与他人产生牵连而带来的责任,有席昭自己暂时都还没理清的情绪在里面,也因为路骁那一次次不解不服,却还期待交付的信任。


    席昭不确定这些情绪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但至少目前,他还不打算结束。


    “你给我惩罚你的权利,”指尖捏了捏那滚烫的耳垂,黑眸泛起些清浅笑意,“我就要承担照顾你的同等责任,明白吗?”


    明明这动作没什么暧昧意味,就像在逗小猫小狗,路骁却感觉耳朵被触碰过的地方好像烧得更厉害了,不太自在移开目光:“知道了……我,嗷——!”


    一声错愕惊叫,在路骁委屈错愕的目光里,席昭淡定移开故意用力捏过耳垂的指尖,语气多了些明晃晃的恶劣:“既然知道了,那你就自己说说,今晚该挨几下吧。”


    捂着耳朵,路骁简直欲哭无泪,想不通怎么有人可以在“感人”和“不做人”之间切换得如此丝滑,他倒想报个“零”或者“二三四”,但也有强烈预感,自己要真敢随口瞎报,席昭立刻就会淡定给他翻个十倍。


    嘴唇嗫嚅着,小狼崽子一边哆嗦皮毛,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那,十,十二下?”


    席昭看着他,唇角微扬,欣然应允:“好啊,左右手各十二下,不过你右手受伤了——”亚克力尺毫不留情地抽过臀侧,惹来惊慌痛哼还有某人爆红的脸色。


    “就得换地方代替了。”


    没给路骁消化反应的时间,尺尖点了点他还捂着屁股的左手,席昭眼神一厉:“伸手。”


    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路骁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闷响从空气里炸开,他闷哼一声,钝痛从掌心二指宽的红痕处不断向外蔓延,额头迅速沁出冷汗。


    要命了……怎么比第一次还痛……


    席昭是真的清楚什么力道能让他痛到脑子一片空白。


    啪!


    好痛!


    “卧——”路骁极力忍住差点爆出口的脏话,忍不住蜷缩起了手指,悲催想着,不能在他面前说脏话已经成为我的心理阴影了吗?


    冷笑一声,席昭握住那只爪子,毫不留情地掰直:“第一次我帮你,后面要是没落到掌心,那就重头开始。”说着又是猝不及防的一下,然后撤回自己支撑的手。


    路骁不敢缩了,咬着牙,愣是一言不发地撑过了余下接连不断的落尺。


    十二下结束,每一道都完美叠住上一道的痕迹,路骁的爪子又红又肿,眼眶也烫得可怕,与此同时,他呼出来热气几乎要凝成水滴,脑中一片混沌,又觉得丢人,又在强烈的痛感中捕捉到一丝奇怪的酥麻,低着头,半点不敢暴露自己眼底的神色。


    席昭拿过早就备好的冰袋,盖上通红的爪子让他缓了缓,意味不明地问:“很痛吗?”


    小路同学蔫着脑袋,声音都是抖的,却还硬撑着吸了吸鼻子:“还,还好……”


    席昭简直要被气乐了,眼前这人明明头发丝都在颤抖,竟然还能从语气里挤出一丝“迷之骄傲”的意味,好像在说,“看吧,我都没有哭诶,厉害吧”。


    可以,他承认这份可敬的“勇气”。


    “既然还好,那就继续,”索性无视掉那“惊恐”的眼神,也不顾红爪子的挽留丢开了冰袋,亚克力尺随即点了点床铺,“趴过来。”


    路骁脑袋嗡嗡作响,心跳不断加速,真,真的要打,打那啥啊……


    双腿僵硬定在原地,琥珀眼瞳用上目线可怜兮兮地望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席昭勾了勾唇:“还是你想趴我腿上?”


    “嗖”地一下残影窜过,路骁立刻乖乖趴到了指定位置,本能忽略掉为什么不敢趴席昭腿上,整个人都快煮熟了。


    脸颊碰上床榻的那一刻,他就紧紧闭上了眼睛,头顶一缕一缕冒着热气,自己都没注意到龙舌兰酒信息素已经丝丝飘了出来。


    同样身为alpha ,席昭自然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但此刻这些溢散的信息素并不具备攻击意味,传递出的只有“紧张”,还有一些颠三倒四的混乱。


    压下因同性信息素相斥而带来的烦躁,黑眸闪过一丝无奈好笑,清冽的苦薄荷立刻包围住龙舌兰酒,把这点不听话的信息素压回它主人的腺体里,路骁当即呜咽一声,竟然比刚刚还要抖得厉害。


    啪!


    一声远比刚刚落在掌心还要沉闷的响声在耳边炸开。


    “呃——”路骁没能把惊呼压制干净,颤抖哼唧的尾音听着就更像哭泣。


    可能是换了地方,也可能是席昭故意收了力道,这一下其实并不算痛,但涌起的电流,却轻易击穿了所有清明,像上膛的手枪射出子弹击中靶心,凌厉而不可阻挡,路骁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骤然停歇了一瞬,随即炸开一阵阵烟花,从肩颈到手臂一块全都绷紧了。


    席昭抬手落尺,颤抖的某人忍不住往前窜了一截,又被他掐住拖回原位,低哑声线在空气中缓缓荡开:“路同学,你再乱动,今晚可不一定挨完十二下就能结束了。”


    不记得第几声闷响后,路骁额头死死抵住被揉出褶皱的被褥,不知道口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滴在白色床单上,洇开暗色斑点。


    他明白了,手上的十二下是纯粹的惩罚,现在的……


    更像是为了让他留下深刻印象。


    太过分了……他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热到快要溢出滚水到眼睛,吸吸鼻子,晕晕乎乎地想,这个人……


    真是太坏了。


    ……


    最后一下结束,席昭放下亚克力尺,在某位同学已经彻底汗湿的后脑勺上揉了一下,再度发问:“痛吗?”


    路骁抽抽肩膀,不敢皮了,悲愤地点了点头。


    “那能不能记住,以后动手,自己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继续点头。


    “说话。”


    “……记,记住了……”


    磨磨蹭蹭抬起了头,路骁露出一张又是汗水又是头发,还被闷出一道道红印的脸,努力撑住几分“冷酷坚强”,他不清楚自己现在就跟泥潭里打过滚的狼狈小狗一样,只看见了席昭眼中的笑意。


    不是那种冷厉或者嘲弄的笑,而是仿佛被逗乐了,带着很明显的轻松愉悦,像是卸下了什么伪装或者释放出来什么,锋利轮廓也多出一份少年独有的明朗。


    薄荷冷香拂过鼻翼,席昭俯身,终于染上热度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潮红眼尾。


    “真可怜啊,路同学。”


    脑海空白一瞬,路骁只感觉心口烫得厉害,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眨眨眼睛,失神地问:“……那你应该不生气了吧?”


    席昭没回答,只在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拿起备好的药膏给他红肿的爪子上药。


    一种安宁的寂静悄然在夜色里流淌,于是路骁也莫名安静下来,脑内的潮热和兴奋都缓缓褪去。


    最后检查了一下包着绷带的爪子没有什么严重问题,席昭起身把药膏放在床头。


    “药膏放这里了,屁股上应该没什么伤,但也给自己涂一涂,早点睡觉休息吧。”


    房门开启又关闭,所有的喧嚣和眩晕都逐渐归于平静,只留迷离慵懒的尾音,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久久回荡在耳边。


    只剩一个人的客房里,路骁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闭眼喘息良久。


    半晌,他突然一个猛子窜起——


    等等!我的“加深友谊之抵足同眠彻夜畅聊”的天才大计呢? !


    就这么被彻底揍干净了吗啊啊啊啊? !


    第50章


    午餐时分, 路氏庄园内,佣人正有序进入主别墅布餐摆盘。


    餐桌上,路云琛和林钰歌分坐两边,虽然从小到大的礼仪教导让他们不习惯在餐桌上讲话,但偶尔抬头对视而笑,也能看出温情流动在彼此之间。


    正巧佣人泡了一壶林钰歌喜欢的红茶,路云琛自然接过,起身倒茶的同时还替林钰歌将额前一缕凌乱碎发别至耳后,和他同侧的alpha青年顿时露出个揶揄的笑:“这么多年了,路叔和林姨的感情还是那么好。”


    林钰歌嗔怪地看了路云琛一眼:“在孩子面前呢,堂堂路总竟然这么服侍人,传出去也不怕你那些下属笑话,说你失了alpha的气概。”


    路云琛笑了笑:“我服侍我夫人,有什么问题吗?”


    保养得当,饶是林钰歌已经年近四十,被爱人逗笑时的模样依旧有几分年少的天真。


    omega收回目光,却无意瞥见对面的alpha青年掩去眼底一丝落寞,想起这孩子的身世,林钰歌的表情也多出些惆怅:“云琛,齐大哥今年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提起那个熟悉的称呼, 路云琛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沉思片刻道:“是没多久了。”


    “竟然已经十年了……”林钰歌放下手中茶杯,哀愁浮上眉头。


    眼看气氛逐渐凝重, 青年alpha,也就是齐朗清勉强一笑:“路叔,林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说起最近的日子,不如多想想阿尧的生日,过了这个生日,我们阿尧就满十七岁了,如果我爸还在的话,肯定也希望你们能多关注阿尧,才不辜负他当年的牺牲。”


    说到这里,林钰歌也回忆起那天接路骁回家,她一提到“生日”,棕发少年立刻拒绝交流,估计也是想起了每年生日之后,就是……


    omega一双柔和的琥珀眼眸望向自己的alpha丈夫,果不其然,路云琛又变回那个冷酷威严的路总,看了看林钰歌身旁留给路骁的空位,语气相当冰冷:“他是不打算回家了吗?”


    主别墅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起来。


    让beta特助转达“去同学家住”的消息后,路骁已经两天没回路家了,明天就是星期六,等到星期天下午月假结束,所有学生都需返回里斯克林再连上四个星期的课。


    满打满算,整个假期路骁待在外面的时间比待在家里还多。


    微微叹气,示意被路云琛压得快喘不过气的一众佣人们先下去,林钰歌放轻语气:“十六七岁的孩子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也很正常,我前几天才想起来,现在和他一起玩的那孩子是不是小时候也来家里住过?席学长和楚学姐的孩子肯定差不了,听说成绩也不错,总比让尧尧和那些小小年纪就五毒俱全的玩意混在一起好吧?你忘了,他以前还被何家那几个私生子偷偷带着逃课打游戏呢。”


    “他现在那个成绩和成天逃课有什么区别?白费我花大力气一直让他待在最好的A班。”路云琛眉头拧得更紧,想起那天包厢里,黑发少年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直接把路骁带走的画面,顶级alpha的气息愈发冷硬,“席学长家的那个孩子,倒也很有个性。”


    柔柔一笑,林钰歌下了决断:“这样吧,下午我和小齐一起去把尧尧接回来,顺便谢谢那位小同学,到底是别人家,怎么好意思麻烦那么久。”


    说到此处,从路云琛林钰歌开始讨论就一直保持沉默的alpha也终于出声附和:“好,林姨您去接他,阿尧一定会很开心的,”他笑了笑,“而且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很久没和他好好聊过了。”


    “唉,辛苦小齐你多和他讲讲道理了,我看尧尧那小子到现在脑子都不太清醒,浑身小孩子脾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齐朗清低头,语气更是恭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


    和路氏庄园其乐融融的氛围不同,桐花别苑里,餐桌上的两个alpha少年正进行着“终极对峙”。


    路骁往左一瞧,苦瓜莴苣,往右一瞥,冬瓜黄瓜,深深倒吸一口凉气,被蔬菜包围的他满脸严肃地盯着席昭:“看来我必须告诉你一个秘密了,你听了千万别害怕。”


    “说。”席昭语气凉凉的,眼皮都不带抬一下。


    “我不吃肉的话,就会有非常非常严重的后果。”路骁压低语气,配着眉眼间几分戾意,看着还真挺唬人的。


    闻声,黑眸终于肯睨来一眼,放下手中的筷子,席昭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问:“哦?有多严重?路同学不如让我看看,我也好涨个见识。”


    琥珀眼瞳微微沉下,路骁双手撑住桌面,一点一点冷酷逼近,一寸,两寸——


    终于泄去浑身力气蔫巴巴地瘫在桌面,欲哭无泪地抽噎两声:“就吃一口,一小口,一小小小口肉也不行吗?我不想我肚子里都是绿油油的,晚上做梦它会控诉我虐待它的!”


    席昭冷笑一声:“看来你出血的牙龈是不会去梦里控诉了。”


    小路同学沉默哽噎,眨巴眨巴眼睛,弱弱地开口:“我可以把它踢出去嘛……”


    嚯,席昭微笑,那你还挺厉害呢。


    仅用一个早晨,路骁就和来别墅做饭打扫的阿姨混熟了,在征得席昭同意后,当天中午,别墅餐桌上首次出现了高热量油炸肉食,路骁多次“引诱”健康饮食的席同学和他共享热量爆炸的快乐,奈何席昭就跟误入妖精洞的唐僧一样无欲无求、无动于衷,并多次用眼神表示“莫挨我”,路同学只能自己含泪吃掉三大碗。


    正感叹着美好生活果然需要热量点缀,结果下午补习啃苹果时他就出现了轻微牙龈出血的症状。


    揪住某人偷偷藏苹果的动作,前世专业素养告诉席昭牙龈出血不一定是因为上火,但好巧不巧,此人刚背岔了几个生物知识点,他微微一笑,当即禁了路骁所有零食外卖,并通知阿姨恢复清淡菜谱。


    失去肉食的路同学如遭雷劈,从口中吐出一团白色的灵魂小路,就连站在肩头的丘丘人也变成了平面黑白画风,戏精附体,想哭诉一番“你无情你无义你无理取闹”,席昭直接摸了摸一旁的亚克力尺打断施法,吓得某人立刻端肃表情继续背书,并高呼“啊!学习真是这个世上最快乐的事啊”。


    席·大魔王·昭拍拍毛茸茸的脑袋,语气“欣慰”:“你快乐就好。”


    路骁:嗷呜呜呜QAQ


    一顿午餐最终以席昭的“气场镇压”结束,宣告他无可动摇的压制地位,路同学小回合再输一分,翻身之日遥遥无期,真是可喜可贺。


    ……


    alpha的恢复力很强,席昭替路骁拆了右手绷带,仔细看了看,确认没什么大问题。


    席昭:“好了,这两天安分点,别折腾你那只手了。”


    结果刚收拾掉医疗废弃物,转头就见坐在沙发上的某人正兴奋挥拳,恨不得立刻上天,被他凌厉扫过,又心虚缩缩脖子,想起什么哭丧着脸:“完了,还有好多作业没写。”


    写字的右手伤了,路骁各科作业基本只动了开头,要搁以往不写就不写吧, A班老师都习惯了,可现在席昭肯定得检查,路骁有预感,自己要敢跟席昭提议“你看我伤了手,这次月假作业不然算了吧”,前脚说完,席昭后脚就能把他压床头再狠抽一顿。


    看着完好的右手,路同学忧伤叹气,右手同志,你要不不伤,要不就伤久一点呢?实在不行,我再拿你往墙上撞两下?


    右手:我可谢谢您嘞!活爹!


    一眼明白某人在打什么主意,席昭毫不留情地往那额头上敲了一栗子:“还有两天时间,我给你额外布置的先不做了,等会开始,今天主攻语数外,有不会的随时问我,明天解决物史化生,政治论文和其他小科留到最后,抓紧一点,可以写完。”


    又出现了,路骁感慨,学霸的超强规划力和行动力,而当这个学霸姓“席”名“昭”的时候,所有技能的增益效果还得翻倍。


    “冒昧问一句,”路骁虚弱地问,“您的假期作业……”


    席昭充分展现出强者的淡定:“我怎么会把作业带出学校?”


    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路骁捂住心口,悲愤地想,人为什么总爱“自取其辱”呢?


    ……


    玩归玩,闹归闹,等到正式开始,黑眸从竞赛题的演算中分出些目光,见某人没再抽风作妖,而是认认真真补写起作业,席昭心头倒真有些“欣慰”。


    路骁嗷嗷叫嚣的时候像是野性未脱的狼崽子,总露着獠牙好似随时都会冲过来咬人一口,下巴和尾巴也都高高翘着。


    所以每次一见他这副模样,席昭就想给他按下去,让狼崽子明白,什么可以挑衅,什么不可以。


    这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过程,路骁不会那么轻易变成软绵听话的家犬,骨子里的混劲时不时就要冒出来皮一下,并以此试探席昭的底线,但同时他又有种本能的聪明,不是死犟着脾气不可理喻,闯祸犯错会反思,见势不对会认怂。


    桀骜不驯的秉性一直都在,可也愿意对着席昭收敛。


    对比他们刚认识那会,时不时冒出一句“我要和你决斗”的“中二反派”,席昭发现,某人在他心中的形象虽然依旧不改“抽风中二”,但多少有了些提升。


    比如此刻安安静静写作业,遇见难题就愁眉苦脸地思考,用力思索无果后只能可怜兮兮来求助的模样——


    黑眸闪过一丝笑意。


    ——看着还是挺乖的。


    午后的阳光不知不觉迤逦出又长又斜的影子,上楼来送水果的阿姨轻轻推开房门,见屋内两个alpha少年都在认真学习,目光在她很早以前就开始照顾的小主人身上稍作停留,眼底浮现柔软的回忆神情。


    棕发少年似乎刚独立解决了一道难题,兴冲冲地递到身边人眼前,抬起下巴等着夸奖,黑发少年只淡淡瞥过几下,就露出一个“核善”的笑容,提笔圈出某个演算步骤,凉凉判决了“重算”两个字,满脸骄傲的人瞬间哭丧起表情,大写的“吾命休矣”。


    阿姨笑着把果盘在桌上放下,又轻轻关上了房门。


    ……


    好不容易写完语文和数学,路骁瘫在椅子上,真的一滴都没有了,两只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小爷我真的……上学以来……就没一天之内写过那么多作业……”


    席昭拿起他的作业:“这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路骁不敢说话了,稍微缓缓,他歪着脑袋,定定看了身边低头检查作业的黑发少年好一会,忽然问道:“席昭,那天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条小巷里的啊?”


    当时路骁的手机被那群混混踩碎了,什么信息都来不及说,可就像俗套又狗血的小说桥段一样,修长身影真的从天而降,轻易解决了所有困境——只差脚下踩一朵七彩祥云了。


    后来又被各种事情耽搁,路骁就没找到机会问一问,直到此刻,很莫名地,他突然非常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勾画的笔尖不停,席昭的语气依旧没什么特殊起伏,仿佛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电话里有金店的打折促销声,还有公交车到站的开门声,群架一般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发生,对照着地图,同时具备金店、公交车站、位置偏僻三个要素的地点,附近就只有那条小巷口。”


    哇,路骁想,好严谨又理性的回答哦,也不来点什么浪漫的“心有灵犀”,或者感人一点的“焦急找了好多好多地方才看见熟悉的身影”……


    他抬起手臂盖住眼睛,真是,好“席昭”的一个答案啊……


    “怎么?”席昭问到。


    路骁摇摇脑袋,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用力感慨一声:


    “真帅啊!”


    帅到那一刻,都险些以为是小时候幻想的各种冒险故事成为现实,陷入困境的勇者,终会遇见他的奇迹。


    和那个月夜,抬头望见熟悉身影时一样,一样都忘了呼吸。


    对这个评价,席昭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耳边,咸鱼够了的路小少爷伸了个懒腰,大吼一声“我可以”,准备一股作气搞定英语,刚翻出试卷,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席昭抬头,见阿姨脸色有些纠结地推开房门:“小昭,门外来了一些人,说是,来接小路同学回家的。”


    黑眸瞥向身边的棕发少年,路骁停住了笔,略微失神地眨了眨眼睛。


    ——奇怪,好累啊……怎么好像一下就被抽空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