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袍泽除夕过了,霍眉二十六岁了。……


    除夕过了,霍眉二十六岁了。


    她尽力不去想些有的没的,向


    厂主告了假,到苍衣县的庙会上买了布匹。路过晒谷场时,有戏班子在唱大戏,忍不住坐进去听。从早到晚,“出将”的幕帘后竟没钻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霍眉快被冻麻了,口中咒骂不止,揣着包裹往养猪场的方向走。


    彤云密布,霰雪飞沙,她像个尖头陀螺一样歪歪倒倒地溜过街道,忽然就流下泪来。一边哭,一边骂,操完了老天爷祖宗十八代。回宿舍开始闷头打袼褙,时不时抽一下鼻子,瑞禾见了,问:“你想家人了?”


    霍眉不理她。


    瑞禾很认真地说:“我也想我的姐妹们。”


    “四岁离家,还跟姐妹有感情?”


    “不是亲的,是结拜的。我有四个很好的朋友,到河边洗衣服洗菜都约着同去。两个和我一样在杨家,一个在左边的季家,一个在右边的姚家。这次我能跑出来……多亏了她们帮忙。你呢?”


    “我有个弟弟。大学生。”


    “大学生?”瑞禾跟着重复一遍,很惊喜地说,“那可了不得!等他毕业找工作了,便该把你从这个破地方接出去了,我也再见不到你了……”


    霍眉仿佛被敲了当头一棒,气急败坏地扔下袼褙跑了。


    这么久以来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就是:鞋子在苍衣比在巴青卖得更好。到了二月初,扣去成本,她净赚一块三百文。


    在县中心摆摊是她为数不多接触人群的时候,人们已经不记得李红淑是谁了,现在流传最广的八卦是陈家媳妇在丈夫出差期间,寂寞难耐,与狗苟合。霍眉的脸掩藏在草帽下,乐得清闲。还有个卖虎头鞋的老太太和她一起摆摊,收了她一瓶自制的辣椒酱后,传授了制作手法。


    三月,霍眉开始尝试做虎头鞋,做了五双之后就像模像样的了。再去摆摊时,老太太很不高兴地挪了位置。霍眉没有在意。满街都是报童在跑,嘴里喊着“大清皇帝又当满洲国皇帝啦”,因为报纸销量不错而喊得兴高采烈;贴墙根坐着的小摊贩们,表情木然,听完了也就听完了。


    别说大清皇帝跑到东北去当皇帝,就是回到北京当皇帝,霍眉觉得也没什么不妥。老人说清朝的时候还只是闹饥荒、闹土匪,到了民国,这两件事愈演愈烈不说,还闹军阀、搞党争,死的人不知道比从前多多少。民国完蛋了才好呢!读了书的人都说现在的国家制度更文明,累累白骨面前,文明在哪儿?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过这个新闻第二天就没了热度,好像一颗石子丢进激荡的大河,沉底了。


    “鞋垫怎么卖?”忽然有人问。


    她立刻站起来,“六十文一双,粘了十层,保你走上一天都不累脚。”说着便照着客人的脚码挑了一双。递过去时,霍眉抬起头,人也呆住了。


    王苏笑着说:“好久不见啊。”


    她的脑子空白了片刻,想跑,但跑两步就该被大师姐逮住了,多不体面。于是也略一点头,“好久不见。”


    “天气冷,把摊子收了吧。我请你吃火锅。”


    俩人于是一前一后来到了县里最看得过去的一家店,霍眉肩上扛着个大布袋。坐下了,王苏点了菜,问她吃不吃辣。霍眉其实很能吃辣,但是说自己不吃。


    土豆片和羊肉下了锅。王苏开始说:“马裕看到你了。刘师叔的班子今年来了苍衣,他画了花脸,你好像没认出他。”


    霍眉在座位上挪了挪,“他跟你们都说了?”


    “只跟我一个人说了。一来你不回漱金,应该有自己的理由;二来嘛,秉承他有点师父、玉麟、你,一连串的变故让他难以承受了。我这次是打着回家探亲的名义来苍衣的。”


    “席玉麟怎么了?”


    “他也失踪了。”王苏用筷子把浮到水面的肉皮一一摁下去,“说是这么说,我心里清楚,是刀片的事情被查出来了,他代我受了罪。”


    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平稳,没有泄露出一丝颤音;眉毛压得更低,眼睛在阴影里闪闪发光,像伺伏着的蛇的眼睛。于是霍眉明白过来:鲁七遇害那天晚上,她的慌乱全是演的。


    霍眉适当地露出为下落不明的席玉麟而沉吟的表情,一会儿后,低头叹道:“我躲到苍衣,也是因为惹了袍哥。裘三爷一日还在巴青,我就一日回不了巴青。”


    “你家就住苍衣吗?”


    “不是,家也不方便回。”


    “过得辛苦吗?”


    “肯定不如漱金。”


    一顿饭很快吃完了,王苏急着要走。其实为了找霍眉,她已经在苍衣县耗费了六天,再不回去,席秉诚真要担心死。临别时,她强行把霍眉的手指掰开,往里塞了五块。


    “就当是借的,免得有什么急用钱的地方。你攒起来再还我嘛。”


    霍眉只好点了点头,巴巴地喊了一句“大师姐”。王苏“哎”了一声,忽然把她搂紧怀里揉了揉。比起跟男性搂抱,她更不习惯跟女性挨这么近,下巴拼命往后缩,几乎是半防御的状态。就听见王苏抚摸着她那条做女儿的辫子,轻轻说,好姑娘。


    门外下起雨来。


    待王苏走后,霍眉独自走回养猪场,中途歇了三四次,最后一段路恨不得用手爬。满身泥水地回到宿舍,这里又没条件洗热水澡,只能拿湿毛巾擦;脚又磨破了,没有药,她吐了口唾沫在上面,伤口就阴阴地疼。


    第二天,厂里来人了。


    当时有个工人正在修房顶,站起来一看,一大帮人正骑马朝这个山坡而来,其中还有穿警服的。厂里立刻陷入慌乱,猜那只猪是真咬掉了婴孩的一只手臂,或者干脆把整个婴孩吃掉了,父母报了案,警察查到了养猪场。一时人人自危,知道这是杀身的祸事。


    但最前面的警察说:“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杨瑞禾的?”


    瑞禾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带走了。留下的人,因为事情与骨头无关而大松一口气,僵住的脑子也转起来了,开始讨论:瑞禾犯了什么事,要被警察抓走?


    霍眉一天之内听到了十几个版本,最后站出来说:“她是个逃奴。”


    这个答案自然没有他们刚刚编出故事有趣,人们很快不吭声,吃完饭就散了。晚上,厂长找到霍眉,说每月多给她三百文,但是不提供住宿了。那是个双人间,只为她一个人开着不划算;厂里正好招了一个新会计,不如改成会计的办公室。


    “好歹这个月让我住完吧。”她找到厂长办公室,央求道,“我找住处也需要时间。下个月初一再开始装修也不迟。”


    厂长宽宏大量地答应了,顺便摸了摸她的屁股。


    三月三十一号那天,她乘着驴车去运猪草时,再一次遇到了那个画画的青年。她已经很久不来这里了,因为上次之后,瑞禾把这项工作抢去了。她满心期待,却再没有见到他,回来一遍遍地问霍眉:他是不是病了?


    霍眉的回答是:“我就说蠢人一把尾吧。”


    他递来一张画,脸红许久,总归磕磕巴巴地说:“前段时间,你总不在。”


    “前段时间过年呢,你没回家吗?”


    “我、我家就在附近,”青年见她问起自己,腼腆地笑了笑,“这个猪草,是我大伯家打的。”


    霍眉看了他一会儿,拿手里的画纸响亮地擤了擤鼻涕,揉成一团,再擦掉鞋边的泥,扔了。这天的活干完,去厂长那里结了工钱,她便收拾包袱步行三个多小时回了招待所。


    其实养猪场的工作真不错,但是附近没有住处,她不能每天步行这么久上下班。便再没回去。


    于此同时,瑞禾被押着下了车。而那张画了霍眉和她的素描被叠成方正的小块,揣在肚兜的口袋里,贴着皮肤。


    她没来得及告诉李红淑:我不是喜欢他,我是喜欢这个感觉。有个小伙子在下雪的森林里画你,实在是人这一生少能碰到的罗曼蒂克的事情,换成哪个小伙子都一样……李红淑是个太现实的女人,她那么聪明,居然不懂这个。


    姚家的菊英正抱着少爷在门槛边玩耍,少爷——也是她未来的丈夫——今年才九岁,正在用水活泥巴盖房子。


    看到她,菊英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凄怆到显得木然。


    她又被押着走过季家。季家的淑珍正在擦窗台,此刻把抹布按在栏杆上,目送着她一路往前走。


    走入杨家的院子,进了大门。二少爷和三小姐正围着天井尖叫追逐,惊得缸边的猫跳起来,窜到石阶上。


    警察对管家说:“麻烦禀告老爷,逃奴瑞禾找到了。”


    年迈的管家进了屋。瑞雪逮住了猫,抱在腿上一


    下下安抚着,望着她;瑞雨端着盛点心茶水的托盘,站在堂屋的阴影处,望着她。


    这是她们五人计划了三个月的行动,换来了瑞禾三个月自由。


    老爷下来,自然是大发雷霆,让管家打她十板子、罚两个月工钱,晚饭也不许吃。瑞禾默不吭声地受下了,在晚饭时间,拖着满身的伤去洗衣服。


    今晚是有月光的晚上。河水闪闪发光,树梢披了层皎洁的白,连不远处关帝庙的牌匾都被照得雪亮。


    她放下盆子,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


    总是有很多男人到关帝庙里去。他们说,关二爷忠肝义胆,拜了关二爷,就是一辈子的兄弟。而许多年前一个炎热的下午,她们把脚伸到凉凉的河水里,又吃了淑珍偷来的桃子,快乐让她们爱彼此爱到晕头转向。于是也溜进关帝庙,模仿那些男人上香、祭拜,誓愿要做一辈子的姐妹。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须得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唱了一会儿,瑞雪和瑞雨便吃完饭跟过来。第四个是淑珍。菊英快午夜时才姗姗来迟,因为要哄她的丈夫睡觉。她们一边闲聊着——主要是瑞禾在说,说自己在外面的见闻,其余人偶尔插话;一边把外套的衣摆系在一起。那张画仍贴在瑞禾胸口,被她有力的心跳震得簌簌抖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连最小的瑞雪也在这行举动的安抚中,感到不再害怕。菊英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没有人再接话,那么她们一生的话就说尽了。她们手拉手、襟连襟,投入闪闪发光的河水。


    第62章 孙家村群山逶迤,草木生发。钩河……


    群山逶迤,草木生发。钩河中游处水流湍急,右岸的地势尚且平缓,但因交通不便,村庄都陆陆续续地搬空了;左侧山势陡峭,少树木,更多的还是巉岩峭壁。石壁上的纹路斜着往上刺,少有山的温柔敦厚之感,让人一见,便能想象出来在遥远的史前陆地版块如何碰撞、挤压,生生挤出了崇山峻岭;其上站着许多羊,遍布了整块山壁,安闲地嚼着口中青草。


    席秉诚拄着一根捡来的木棍,刚下了船,正沿着山脚往里走。


    霍眉失踪后,漱金乱成一锅粥。城里不像镇上,到处都有游手好闲的短工,一时之间他们根本雇不到人;只能叫两个学生帮忙做清洁,并承诺会发工资。抵不上霍眉一个人不说,还弄坏了一件盔帽。至于什么戏班子预约了什么时候的场次要演什么,煤气何时用完、热水何时烧、几位老顾客爱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没人能事事落实。


    等席玉麟再一失踪,客流量更是大减。席秉诚不得不退至幕后,笨拙地当起主管;漱金的演员凑不齐,只得让五六个学生顶上,结果就是观众很不满意。最严重的一次全场喝倒彩,齐声叫“滚下去”,几个孩子含着眼泪跑了。


    几个月来,漱金亏了本。


    信件也积了许多,席秉诚只得半周跑一趟邮局,麻烦人家全读完再麻烦人家代笔回信,一次五十文。大多是谈生意的,孩子满月、新人结婚、给老太太庆生等等等等,请漱金去唱戏。他自然全都婉拒,又担心漱金的声誉受影响,解释一大堆话,末了说渡过这段艰难时期定然携礼拜访。业务员一边潦草地写着字,一边不断咂嘴。


    而五天前,业务员拆开一封包装污脏的信,念出了这段话:


    钩中县孙家村孙永家,带二十块钱速来。勿语于旁人知也。


    业务员顿了一下,感觉自己变成个知情的旁人,不自在地扭动一下屁股后继续看信:“没了,落款是‘青’。”


    席秉诚当即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高速旋转起来,他猛然起身,剩下的信也没心思看了,跑回漱金托付刘靖代为做主管后即刻出发。


    然而事情进展地并不顺利。他遇上两次土匪,有幸藏了起来;不料还遇上了一队地方军阀,领头的是个喝醉了的营长,指挥下属抢了他的包袱,搜刮走二十块钱,又恶趣味地把衣服戳了几个洞再还给他。所以他现在正穿着漏风的衣裤赶路。


    第二件事是没人听说过孙家村,至少右岸的渔家都没听说过。他沿着河岸走了四五天,再往后又到另一个防区了,过关要交钱,他没有钱。但这一趟总不能白出来席秉诚心想,说不定就是因为在深山里,才没人听说过。于是过了河,船家找他要钱,他拔腿就跑,跑出一里路,还是尴尬到指甲在手心抠出深印。


    “有人吗?”他放声大喊。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声音弹回来。席秉诚很少离开巴青,就是离开,也有东家带路,从未自己一个人深入人迹罕见之处。这下他明白戏文里的书生小姐为何一别就再见不到了;席玉麟连钩河流域都没出,他却觉得再见到他,真要上天赐几分运气。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樵夫,他迎上去问:“打扰一下,你知道孙家村吗?”


    樵夫操着很奇怪的方言:“孙家村?”又连连摆手,弓着背,顶着半辆车体积的柴火走了。


    到了晚上,山里一丝光线都没有,格外可怖,人好像置身于天地棺材中。火柴用完了,只能用最古老的方式擦石取火;又捡来三根较为笔直的细枝,点燃一头,插在地上。他跪在“香”前,唱了一小段祭祀是取悦鬼神的戏;呜呜的风声越来越大,把火堆吹熄了,“香”上那点米大的火光还亮着。


    席秉诚是真怕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怵得一晚没合眼。


    第二天早上,头痛腿软,显然是受了风寒。他往里走,又碰到昨天那个樵夫,樵夫主动过来说:“荀家村?”


    席秉承愣愣地摇了摇头,樵夫又问:“xun悟空的xun?”


    “啊,是。”


    “你往左数三个上头,往上爬,在半山腰上!”


    席秉诚不知道他们怎么定义“山头”,他感觉凹下去又凸起来就算一个山头了,更何况有许多顶端是平的,那算不算山头?思考良久,算是选了一座山,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几只羊轻快地路过他。


    他运气好得离谱,爬到中午时,真有一段较为平坦的路,看样子到半山腰了。有几只羊正悠悠地往一个方向走,他尾随羊群,真走进了只稀稀落落有十几家的村落。房子是黄泥巴糊的,比巴青郊区的公共厕所还不如;村民大多衣不蔽体,只裹了些脏布条遮住重要部位。


    几个妇女坐在长凳上,袒胸露乳地喂奶;手里的孩子瘦的能看见肋骨。


    席秉诚闭上眼睛,走过去问:“xun家村?”


    “xun家村!”


    “xun永?”


    “啥子哦?”


    “一个人,名字叫永,永远的永。”


    “xunyun!”一个妇女肘击了另一个妇女,“你男人。”


    孙永很快被找来了,黑而瘦,只裹着短裈,目光迟滞地看着他。席秉诚都不敢相信自己真找到了此人,激动地难以言表,“你家里是不是住了一个外来人?”


    “红军?”


    “啥子红军?”席秉诚有些着急,跟他比比划划地描述,“大概这么高,脸尖尖的”


    孙永忽然大力抓住他,拖到一间矮房子前,两人必须低头才能钻进去。地上坐着两个孩子,瘦的像猴,也不玩耍也不哭闹,就愣愣地盯着他们看;女人站在锅边搅动汤勺,黑乎乎的大锅里似乎只有沸水,上面漂着几根菜叶;她脚边还有个只能爬的小孩,光着


    屁股,便盆就搁在几块砖上。


    整个房子也没有分隔,就这么一个空间,难以言喻的骚臭和菜汤的气味混在一起,让席秉诚几乎呕出来。


    而屋子角落的唯一一张床上,躺着席玉麟。他瘦了,本来就很瘦,现在已经脱了相,和这些面黄肌瘦的乡民没什么两样,身上穿着脏到发黑的军装。看到他,席玉麟的眼珠颤动两下,忽然坐起来喊道:“大师兄!”


    “等下!”孙永拦住席秉诚,“是你要找的人?你说他不是红军?”


    “他跟红军有啥子联系——”


    席玉麟脸色忽然变了,孙永的脸色也变了,大步冲过去,一把将他扯到地上。咚的一声,女人和孩子都望过来,婴儿发出哇哇的哭声。


    “你干什么?”


    孙永气得浑身发抖,“我看他穿着军装,又不是我们防区的军装,以为是红军。他自己也承认了!妈卖批的你看看我们家里,你看看!我花了多少钱给他买药、请大夫,自己儿子饿的要死都不心疼!妈卖批的,村子里闹饥荒,有两家人都换了幺儿吃,按惯例这个外来人就该被分食。我以为他是红军!”


    女人讷讷地附和了一句:“红军帮我们修了路。”


    孙永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为自己几个月以来的损失,立刻掐住席玉麟的脖子。席玉麟叫道:“大师兄,钱、钱——”


    席秉诚猛地将孙永推开,这里的人太孱弱,没费什么力气,随后抱起席玉麟就跑。孙永站在门口,气得又蹦又跳:“抓住他们!”但是村民们都很珍惜自己的体力,既然事不关己,也就静静地看着两人跑出了村子。


    到了最开始上来的平地处,席秉诚把他放下。席玉麟喘着气,脸微微有些扭曲,他想大师兄怎么能这样不靠谱?钱也没带,还张口就说不是红军。若是换作霍眉


    席秉诚也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用一种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平静语气说:“解释一下。”


    “你为什么不带钱?他们在我身上花的钱够救活三个人了!”


    “路上丢了,丢了,你他妈的以为我找过来很容易?”席秉诚大吼起来,“还质问我?你一声不吭跑到这个山旮旯里干什么?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大师姐成天因为你不吃饭不睡觉——”


    “大师姐大师姐,就知道大师姐!要不是大师姐我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什么意思?”


    “松手!”


    席秉诚正使劲儿捏着席玉麟的肩膀,忽然觉得不对。刚才听到“买药、请大夫”的时候他就猜到席玉麟受了伤,结合其走不利索路的表现,他以为是扭伤,最多骨折。但席玉麟这一声“松手”都快叫破音了,他立刻解开军装最上面的扣子,三下五除二扒下来。


    腰上赫然有硬币大小的弹孔,已经被新肉填起来了,乌色的疤向外凸起,周围一圈是辐射状的烫伤痕迹。


    “你中弹了?”他声音不高,但也离奇地破音了,“伤到脊椎了吗?”


    “没。”


    “真没伤到脊椎?这个弹孔很靠中间啊你为什么走不动?”


    “没有。腰疼,走慢点可以的。”


    席秉诚帮他把衣服穿回去,转到他的正面,“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


    “我不能回巴青,你把我送到苍衣县,当我死了,麻烦就波及不到大师姐。”席玉冷冷地说。


    他其实不是在生大师兄的气,而是在恨自己,在明知道这里闹饥荒的前提下利用了红军的好名声和村民的报恩之心,因为他不想死。他倒是没死,但也眼睁睁看那个婴儿饿得整日哭叫,良心都被哭声蛰肿了。本打算做戏做到底,再拿钱酬谢人家;谁知谎言被揭穿了,钱也没有,道谢也来不及,居然是以大打出手的方式分别的


    叫他如何自处?


    现在他做的事更窝囊:把气撒在赶来救他的大师兄头上。席玉麟自知失言,闭了嘴,梗着脖子假装对山崖上的一朵小花很感兴趣。耳边传来低低的吸鼻子声。


    他装不下去了,“对不起。”


    席秉诚很迅速地抹掉眼泪,把他背起来,“不问了。”


    第63章 亏欠席秉诚把他带到苍衣,先去看……


    席秉诚把他带到苍衣,先去看了大夫,抓了药材、买了膏药;再把他送到了苍衣的招待所,自己则回巴青一趟,帮他把行李带过来。待他走后,席玉麟找老板问到了霍眉的门牌号,拉着扶手慢慢往三楼爬。


    门敲了许久才敲开,烟味儿率先钻出来,然后是霍眉探出的半个脑袋。她看到他,表情瞬间迷茫了,门把从手中脱出,吱呀呀敞到最大,弹到墙上噔的一声;一条麻花辫顺着颈子垂下来。


    两人对视许久,席玉麟感觉她似乎不打算先开口,于是说:“我找你来了。”


    霍眉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眯起眼睛——这是她战斗的号角,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当初说李五爷都安排好了、很快就会来找我,是不是?你自己说的。”


    “不错。”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没有要求你做这些。”


    这和他预想中的不同,霍眉既不惊喜,也不关心他,却率先撇清了自己的干系。她表达的意思是:你说你有计划我才答应的,可你完全没有计划,只是取代我去死,那是自愿行为,我不知情也不负责。


    你明明就知情。


    席玉麟本来都不打算跟她提这一茬了,一下被她的态度惹得火冒三丈,“这就是李五爷的安排。我原是打算说实话的,但是那天进门看到你,觉得你很可怜,没必要再让你心里不舒服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我怎么了?”


    “你最擅长翻旧账、勒索别人。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付报酬。”席玉麟一字一句地说,再不想跟她说话,转身要下楼。霍眉立在门口,忽然叫道:“席玉麟。”


    他还是回了头。


    “你知道就好。”她食指和中指中夹着一支烟,在停顿时吸了一口,然后对着他的脸幽幽喷出来,“别的男人都不知道见过多少女人了,见了我,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你是个小屁孩,这个年龄应该去暗恋一下大眼睛翘鼻子的妹妹。”


    席玉麟扇开烟气,冷笑道:“别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喜欢你。我看你可怜。”


    “那最好。”


    “借我二十块。”


    “刚说不用我付报酬呢。”


    “会还的。”他不耐烦地说,“我出门一趟,要是死在外面了,你就自己下楼翻行李。大师兄几天后会送过来的,全拿走都行。”


    霍眉真就“哦”了一声,拿出二十块给他,关上了门。


    席玉麟拿上钱,带了一壶水、买了一袋馒头就重新出发了。路都走不稳,但是爬也要爬回孙家村。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几天频繁地跟人提“死”这个字,简直像个赌气的孩子。谁在乎?


    但是为什么没人在乎?席秉诚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别人家里的亲手足也是这么相处的,却也不主动问一下他的伤,捏在弹孔处,开口就是大师姐;霍眉霍眉是他的好朋友。但范章骅有一点说得对,她是个坏女人,比他原以为的还要坏。所以以后再不是了。


    这是个不容置喙的事实:没人在乎。


    席玉麟的生活很狭窄,除了这些人,就只剩下戏。但腰和肩部正传导着电击般的疼痛,别说支撑他唱戏,甚至没法支撑他走路。孙家村的的医疗条件有限,大夫水平也不高,或许他应该再去趟医院可


    是有什么必要?伤口都长好了,医生还能做什么?这具躯体再也没法恢复到原样。


    他不是个容易被情绪牵动眼泪的人,但念及此处,实在很想哭。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活下来。


    去那座山花费了他七天的时间,爬山的过程更是艰难,他摔了两次、扭伤了腿,最后找到了红军帮他们修的那条路,走台阶上去的。奇怪的是,孙家村空无一人,只剩那些灵活的山羊在门洞里钻来钻去,啃食屋顶的茅草。才离开半个月,他们去了哪里?


    只好再下山,乘船来到河对岸。两个老头正坐在岸边钓鱼,听他语速挤极慢地解释了一通,“xun家村?”


    “xun家村。”


    “遭土匪嘞。”其中一人摇头叹道,“女嘞抢走,男嘞杀光,娃娃煮着吃——闹饥荒嘛。你早两天来,就能看到钩河的水都是红的。哎哎,小伙子、小伙子——”


    席玉麟咚地一声跪下来,揪着自己的头发,极其惨烈地“啊”了一声。他不断用额头撞击地面,发出一声高过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发狂似的,每一下,都有血溅出来,溅了老头一裤腿。


    离他更近的那个老头受不了,拎着衣领,把他拽起来。席玉麟忽然就跳起来,从包袱里找出那两打硬币,奋力掷入河中。


    “哎哟,”老头说,“你不想要钱,可以给我嘛。”


    “我想死!”


    “哎哟,别死。”


    “我想死啊!我想死啊!”他大吼道,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左右开弓地扇,又猛地一下跪下去。腰没有受任何缓冲、顷刻间被折起来,剧痛像雷电劈中他,他张了张嘴巴,发不出声音。世界被掐掉灯芯。


    悠悠转醒时是第二天的黎明。身上哪里都痛,他爬不起来,就在地上躺着,被迫看了一场日出。天边起了大火,红的仿佛能闻到腥气;日头呢,不能用咸蛋黄这么温和的食材作比喻,而像烧至一千度、明黄发白的铁球,滋滋冒气,放射出激烈的强光。


    他被刺得闭上眼睛,摸索着爬起来,掉头向苍衣县的方向走去。


    回去又花了八天时间。精疲力竭地来到自己房间门口,推开门,霍眉和席秉诚居然都在。他一瞬间很想笑,霍眉真的来翻行李了。


    然而霍眉站起来,仍看着席秉诚,“大师兄,还是希望你听进去了一些,跟席玉麟好好说”


    “要跟我说什么?”席玉麟冷冷道,“我是又回了趟孙家村,你管得着?”


    席秉诚忽然大步朝他走来,不由分说就是一拳头,铆足了力气,打得他瞬间流下鼻血。席玉麟有些不知所措,又挨了一下后,跌跌撞撞靠到墙边,腰上疼的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脖子忽然被捏住,被能要命的力道往里掐着。


    烟灰缸被推下桌,摔个粉碎,霍眉叫道:“日你龟儿子,他要死了!”


    在一丝空气钻进气管的瞬间,席玉麟一头撞在他胸前,撞得他仰倒在地;又一膝盖压在席秉诚肚子上,随手抄起木凳就往他头上砸,砸到第三下,凳子散了架,席秉诚亦是头破血流。


    “好了,席玉麟,好了!”霍眉站在身后说,“还几下手,是个意思。”


    席玉麟在盛怒下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她的声音非常冷静,他不由自主地就松开席秉诚、退回她身边。霍眉是站在门框外的,顺手把门带上了。


    长方形的门,锯齿状的楼梯,平行线的扶手,世界重归秩序。他被拖着上楼、拉进霍眉的房间、摁在凳子上,腰椎再支撑不住,他的上半身摇晃两下,趴在了桌上。


    “别睡啊,”霍眉不轻不重地扇他一巴掌,“情绪激动时睡着,醒来后容易变疯子。”


    她下了趟楼,把他的行李提上来;又去找老板接了一盆热水。席玉麟已经情绪不激动了,见她回来,问:“他怎么回事?”


    “你哪里受伤了?”


    席玉麟于是把上衣脱下来扔在地上。这件上衣自他穿上起,就再没洗过,由深绿色变成了黑色。霍眉此刻才认出是范章骅的衣服,笑道:“我说你穿得那么奇怪呢,你肩膀比他窄好多。”


    “鬼扯。”


    “明明就是,”霍眉拿湿毛巾把他伤疤周围擦干净,然后涂药膏,“但是你这有个好处吧,侧着睡觉脑袋能挨到枕头。”


    “他挨不到枕头?”


    “他仰着睡。”


    席玉麟笑了一下,“仰着睡容易打呼噜。”


    闲聊间,霍眉已经把后背那处创口处理完了;又绕到他面前,拿毛巾给他擦脸,小心地拂过额上撞破的洞,“人家住独栋大洋房,又不住集体寝室,打呼噜就打呼噜。”


    “你在帮他说话?他打算炸死你来着。”


    “鬼扯!我是在说有独栋大洋房的好处。”她撂下瓶子,“还有哪里?”


    “哪里都是擦伤,右脚踝扭了,刚席秉诚打我脸上——”


    “——已经肿了。别矫情,药膏贵得很,你现在又没收入,小伤就不管了。”霍眉把水杯推到他面前,“喝一口,可以睡了。”


    席玉麟于是顺从地闭上眼睛。霍眉响亮地“啧”了一声,“到床上去。”


    “我快半年没洗澡了。”


    “晓得。”


    他脱了外裤,往床上一躺,想着,就冲霍眉允许半年没洗澡的他上自己的床,也原谅她了。甚至来不及把这念头想完,就被扯着坠入安眠,一夜无梦。醒来后,发现腰下被塞了一团衣服垫着,而周围都是独属于霍眉的香气。席玉麟低头嗅到了自己的馊味,很不好意思地坐起来。


    霍眉坐在椅边纳鞋垫,瞥了他一眼,放下针线和他并排坐在床边。“大师兄先走了。你休息几天,咱们也回巴青。”


    “嗯?”席玉麟揉了揉眼睛,“咱们不能回巴青啊。”


    “裘三爷死了。孙珍贻趁这个好机会,抓了好几个哥老会头目,再没人知道咱们这件事了。”


    “他死了?”席玉麟怀疑自己没睡醒,怎么有这样天大的好事,“他怎么死的?总不能是老死病死的吧,天要收他,早该收了。是被人杀害的?”


    “大师姐要收他。”霍眉轻声说,“身陨功成了。”


    第64章 苦寻一个月前。“为……


    一个月前。


    “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刘洪生猛地一拍桌子,刚想骂人,看到面前的刘靖时又忍住了。去年漱金有白事,按照习俗,春节时不可拜年走动,导致他这边和漱金从葬礼后就再未通过音信。席玉麟是秋天时失踪的他今年春天才知道!


    “大师兄不想麻烦你。”


    刘洪生哼了一声,“他哪是怕麻烦我,他是怕我觉得他没能力,不让他再当漱金的话事人。”


    “师叔误解了,他平日里是有点刚愎自用,这个时候绝不至于如此。我们去警察厅催了进度、去司令部门口举了横幅、还去融顺茶馆申了冤,哪个都不理我们。大师兄想你大概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还是别让你干着急。”


    “知道我没有别的办法,怎么他一出远门,你就来了?”


    “我没脸没皮。”刘靖恭顺地垂头答道,“师叔,就是没办法也请再想想办法吧。”


    刘洪生把杯中茶饮尽,起身说:“跟我来。”


    其实席秉诚说得很对,他比他们多活二十几年,却照样是个戏子,在哪里都说不上话的。但巴青城里正好有这样一位奇人,既能结识孙珍贻这样的人物,也愿意听他说上几句。


    到钟擎家门口时,女仆答道:老爷正在会客,不好中途进去通报。于是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等那客人走后,才被姗姗领进门。


    钟擎原来正蹲在茶几前盘玩两卷录像带,转头看到刘洪生手中提的两瓶泸州高粱酒,叹道:“原来是有事相求。不感兴趣,出门右转,警察厅。”


    “希庐兄有洞幽烛微之明。”刘靖继续往里走,走到凳子前,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尘后一捋、坐下,“你让我进来了,原是想一起玩些什么?我先陪你,那件事可以临走再说,不急。”


    刘靖汗毛都要立起来了,生怕钟擎会泼师叔一脸水。桌上没水,但有录像带,果然被钟擎扔过来;刘洪生一只手接住了,笑道:“此物珍贵,莫摔坏了。”


    钟擎不怒反笑,接过录像带安到放映机上,然后拉上窗帘,室内顿时暗的像个窟穴。三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下午的录像,好像是部电影——巴青城没有电影院,刘洪生和刘靖光是听说过这玩意儿,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电影讲了一个上海渔家故事。一对孪生姐弟的父亲被逼租逼死,母亲遭遇抢劫双目失明,和姐弟两个投靠了以卖唱为生的舅舅,也一起卖唱。后两人遭诬陷入狱,出狱后又逢火灾,母亲


    、舅舅葬身火海,两人不得不再回到渔船上。海上风波险,弟弟因船上事故中受重伤,临终前求姐姐唱歌相送。姐姐便抱着他,唱了首悲泣的《渔光曲》。


    原来电影和戏曲讲故事的方式是很不同的。戏曲明显是演的,不管是服装、妆容、唱腔还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都相当脱离生活,生怕看官不知道这是假的似的;电影呢,除了没有色彩,这些角色真像在观众面前过完了一生。


    刘靖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那首《渔光曲》讲得好,“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渔船,小心再靠它过一冬。”孪生姐弟继承了父辈的命运,悲惨得太过顺理成章,他都有点同情不起来;播完了,完整地回顾了一下故事情节,才迟钝地开始同情。


    “这部电影就叫《渔光曲》,今年六七月会上线的,我提前拿到了录像带。”钟擎说,“如何?”


    刘洪生喟叹一声,“好得很呀。过去电影没有声音,现在有了声音,说不准未来还能有颜色。这样讲故事的方式生活化多了,能让观众更投入、共情,我都要担心将来没人看戏了。”


    钟擎笑道:“不见得。太生活化,戏剧性、表现力便不足了。我让你进来,原是想谈另外一件事情。声音能记录在胶卷上也是近几年的进步,我订了许多,想着该用它们记录些戏曲才是。曾经在北京看了一场梅兰芳先生的《宇宙锋》,可惜没记录下来,每次只能在梦中回味。现在胶卷到了,可惜席芳心又死了,再没法录一场《白蛇传》。”


    刘洪生一声不吭。


    “罢了,我还是想录录你的小青。找那个叫王苏的女娃演白蛇吧,虽然和你是不太配的。”钟擎又惋惜道,“唉,芳心死的真不是时候,但凡晚个一两年”


    刘靖真庆幸是自己,而不是他们师兄弟姐妹五个中的任意其他人在这里。他自如地微笑着,从头到尾都像刘洪生提来的酒一样不动也不发出声音;刘洪生也自如地微笑着,继续和钟擎谈论他还想录什么剧目,甚至开始商量时间。直到女仆走进来,提醒钟擎他晚上还约了客人,这场偶发的拜访该结束了。


    钟擎还意犹未尽地,一边站起来将人往门口推,一边道:“等我过几天亲自去找你一趟,你写份单子给我,胶卷不知道够不够——”


    “希庐兄,”刘洪生在距离门口三步处停住脚步,“我有个孩子叫席玉麟,去年九月二号失踪了,至今没有任何音讯;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个姑娘,时间大差不差——”


    “我知道那个席玉麟。学得很扎实,欠感觉,像私塾里把书背得滚瓜烂熟的呆子,没意思。”


    “他失踪了!政府不给我们任何解释。你是孙将军的朋友——”


    “啧。”钟擎冷下脸来,“我不爱和孙将军多打交道。托人办事要天大的情面,这且不说,又不是什么大冤案,一个戏子失踪了——搞不好是自己离家出走、私奔、跳河什么的,我跟将军提这个?又不是我很感兴趣的人。”


    “是、是,我也觉得不该叨扰将军,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消息来源呢?我们实在是求告无门,如果能跟警察多提一句都是管用的。”


    “彩蝶,送客。”


    余光瞟到刘洪生提起长衫的前袍,刘靖便立马跨出门槛,头也不回的,接着就听到膝盖触地的声音。


    爷爷留下的破渔船,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我年纪不轻了,早唱不出当年的效果;不与师兄搭戏,更发挥不好。那天夜里演小青的女娃没入你的眼吧?她是替补,原是玉麟在这个位置上,由我教出来的。他唱旦角唱得很好,比我强多了。”


    钟擎突然伸出拐杖拦下女仆,“真是出乎意料。除了席芳心,没听你承认有第二个人比自己强过。”


    “总有新人胜旧人嘛。”


    下午五点,刘靖慢慢踱回漱金门口。临街的林记药铺已经转让出去了,倒闭的半数烟馆又重新开张,走了的,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头顶这片无情天总归是没换过。守门的孩子抽抽噎噎的,估计是被王苏罚了;他走到凉亭边,见到了她。穆尚文也在边上,赶走几个学生后,催着他快讲。


    “师叔带我去找了那个钟擎,妈的,架子摆得忒大!而且直到最后也没给个准信,态度模棱两可”


    “我其实觉得,”穆尚文摸了摸鼻子,“大师兄这回出远门,说不定就是得了席师兄的什么消息。”


    “不可能。”


    此言一出,两人都望向王苏。她冷硬地说:“他就在巴青,就在哥老会手里,说不准就在融顺茶馆底下。”


    “虽说袍哥是爱干流氓事,但流氓多着呢”


    “反正别期待秉诚能带他回来。我们等一周,这个钟擎若什么表示都没有,就再去找师叔——”


    “我的大师姐啊,”刘靖苦笑道,“师叔又能怎么样啊?”


    “不说这个了。”王苏站起来,拍拍他的脑袋,“吃晚饭没有?给你留了半碗菜,我去热一下。”


    而后几天,就像他们所预料的一样——什么都没发生。刘洪生托马裕送了五十块钱来,且捎口信让他们别急,他正发动巴青周边的朋友去寻找;刘靖把五十块钱全款退了回去。也许钟擎根本就没有帮忙。情急之下,穆尚文提出了个非常荒唐、但似乎又有几分可行性的办法:找道士算。


    然而民间道士良莠不齐:一个掐了半天指头,笼统地说在西边,应该还活着;一个描述得吓死人,又是穿心煞,又是犯水险,他们听都没听完;一个让刘靖回去取了席玉麟的衣物来,闭眼感应半天,然后表现出头痛的模样,说此人的命数被“上层”改过,算不出来。


    刘靖很无语,“你不如把钱退一半呢?”


    术士指着自己额上崩出的青筋,大叫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的神识在窥视的时候被弹回来了,受了损,不收你两倍都是好的。莫以为我是骗子啊,换个别人,我看得准得很。譬如你吧——你,嗯,你是驸马命。”


    刘靖仿佛觉得很可笑,耸了耸肩,倒也再没提退钱。回到漱金,又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大师姐和挨着自己的那个空荡荡的床位了。好在两者都不责备他。


    第65章 专诸李舟长呼出一口气,摘下耳机……


    李舟长呼出一口气,摘下耳机,把电报机收进木箱、藏到衣柜最上层的冬季被褥后面,然后点了支烟。


    前几日,孙珍贻派使者传信过来,说想谈谈共治巴青的事宜,请三爷和五爷去嘉陵酒店吃顿饭。自他入城以来,剑拔弩张两年,总算是有了缓和的苗头。


    促成这一局面的契机自然是范章骅的死。一来,没有他像只疯狗一样在外面乱咬,孙珍贻自己在巴青城根基不稳、势单力薄,谈和是最合适的;二来,范章骅此人行事乖张,大概是内应城门有功,不怎么把他这个将军放在眼里。全城的人都知道范副官通过“展眉”中饱私囊,让孙珍贻很没面子,现在哥老会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理应感谢。


    至于说那辆载满了黄


    金的押运车当时桥尾的人、车都坠江了,巴青的哥老会压根不知道有辆车蒙混过关的事。报纸上一笔带过的捐款新闻,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说说看,他为什么早不谈和,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裘三爷放下信,看起来心情颇好,说话时的气流吹着小胡子微微往上翘。


    “他发不起军饷了。”


    说起来可笑,一个军阀放低姿态不是因为打了败仗,而是因为养不起军队。但事实就是如此。各军阀划防区自治,他们本身也都是些行伍出身的粗人,没什么赚钱的好法子,百分之七十的收入都来源于烟土生意,剩下的便是苛捐杂税。


    巴青城的烟土生意被哥老会垄断已久。过去那个王茂山倒有头脑,主动入会,他们也客气地给他封个名誉二爷,让了不少烟馆的利润。这孙珍贻一上台,靠得就是从范章骅手指缝里漏的一点“展眉”的利润——不知这二姓家奴到底给过多少?现在“展眉”被刨根,孙珍贻政府自然难以为继。


    “那你说,这个脸面,我给不给呢?”


    “自然要给,再怎么说他代表的也是政府”


    裘三爷哈哈大笑,把信在手中抖两下,示意他接,“喏,他还请我帮个小忙,先恭维我们手眼通达,再说是有个戏子丢了,想问我们能不能找到,找不到也算了。你去办吧,样子总是要做给他看的。”


    李舟嘴上应承下来,却没真叫兄弟们去找人,因为知道是一场徒劳。那天几乎没人活着回来,还是哨岗的袍哥发电报来问什么情况,半边桥都炸塌了!裘三爷原是没料到范章骅会往那边跑的,连发三道急电,让他们沿着河追,看有没有兄弟幸存。


    到天亮时那边才回信:袍泽兄弟全部牺牲。只见到范贼,已彻底将其击杀。


    那时裘三爷站在将亮未亮的窗前,眼中含泪,暗暗决定:再不与政府斗了。


    所以这个结果其实是双方都乐于见到的,若孙珍贻不让步,还想再打,那哥老会真的会让步。现在李舟也站在将亮未亮的窗边,想的不是任何伟大的合作、阴谋、冲突或者牺牲,而是那个叫席玉麟的戏子。席玉麟坐在长凳上,透过车窗、望向他时,用的是十七岁的他的眼睛。


    当袍哥的时间居然已经和不当袍哥的时间一样长了,十七年。


    一大早,裘三爷、他和两个小袍哥坐车向嘉陵酒店出发。融顺堂口没有二爷,按理说大爷程筹应该在这种重要时刻出面,但大爷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公众面前了,这次仍然如此。原来程筹是很风光的,一个女儿嫁给了香港富商,几个儿子进了政府工作,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有他儿子叛逃的传闻。巴青市民再没看到那几位程少爷回家,程筹也愈发显老了,不愿见人。


    他少时游侠,壮年当兵剿匪,中年时一手创立嘉陵公司,仗义疏财、广济天下,在巴青,简直就是“德高望重”的代名词。就算现在什么事都不管了,众袍哥也对他心服口服,尊他为大爷。


    到门口,下车,旋转门口的侍者很有礼貌地向众人鞠躬,“不可携枪械入内,谢谢配合。”


    裘三爷一边把枪从枪袋里掏出来,一边斜睨着他,问:“你是酒店的工作人员还是军人?从前怎么没这个规矩?”


    “回三爷的话,我是服务生,在这里干了五年了。今天孙将军预订了顶层包厢,特地强调不能怠慢三爷,大家和和气气的,双方都不持械。所以等会儿他们也得交了枪再入内。”


    “会做人嘛!”裘三爷哈哈大笑起来。李舟附在他耳边说:“三爷,要不我就不进去了,就在门口等着你——”


    裘三爷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往里推。


    “你得给我进去。让孙珍贻那家伙看看,我的‘副官’是什么样的!比他的那个好多了!”


    顶层的包厢相当之豪华,中间的整块竖墙临摹了唐寅的《骑驴思归图》,笔法比起真迹也不遑多让;左右墙上分别有六面雕花窗,左边雕是武侯、杜甫等人物,右边雕的是峨眉山、青城山等自然景物。晨风穿堂而过,吹得满屋春意。


    孙珍贻等人尚未到,他们先落座等候。


    酒店的通风实在是设计得太好了,恨不得比待在室外更舒适。吹着吹着,本来因为被缴了武器而绷着心神的李舟就放松下来,他感觉自己正坐在家乡的田垄上。每年春天刮这种风的时候,都江堰就该放水了。她呢,她坐在他身边,哼着歌,用赤脚拍打田中的浅水。


    啪嗒,啪嗒。


    啪嗒!


    一道人影从楼顶翻到窗外,踹破精致雕琢的木窗、飞身落地,一刀插进了裘三爷的后颈。她穿极朴素的衣裤、盘发髻,脸上戴着绸制关公脸谱。随着动脉血液喷薄出来,额中的三道黑纹也被染红;她抬起头,赫然是满面赤红的煞神。


    两个小袍哥失声尖叫起来,往门口冲。她从圆桌上先于他们滚过去,拦在门口,瞬间又捅死一个;正欲挥刀往第二个去时,李舟摔碎一个瓷盘,将碎片用两指掷来、钉进她的胸口。他想把她从门口拉开,让另一个人出去,她却开口道:“兜里有个通过撞击引爆的**,你碰我,我就往门上撞。”


    小袍哥跑到床边,向外望去:这层楼很高,只能从顶楼翻下来,没法爬上去;这里又是七楼,跳下去必然受重伤。他畏畏缩缩地又跑到李舟身后。


    “赔给你两条命了,算了吧。”


    他通过这张变脸的道具认出她是漱金的戏子了。王苏遂把面具扯下来,同时嘴角也溢出了血,笑道:“一个都别想走,我不能再给漱金添麻烦了。况且,你们欠我三条命。”


    “霍眉还活着。”


    “听起来你是知情人呀。她是活着,三条命,一条席玉麟的,一条我妈的,一条王劲的。你若不认得王劲是谁,就下去问裘贵华!”


    天哪,天哪。


    李舟抓着她的手忽然抖起来,盯着她的脸一遍遍看。


    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一时半会儿没说话。十七岁的男孩会因为逮到一只雀子而急不可耐翻墙到恋人家中邀功,三十四的男人不会了,新仇旧爱,一时半会儿申辩不清白。他加入裘三爷麾下、成了袍哥、迫害她师弟都是事实,王劲是万不会这么做的。所以李舟迟迟不开口,只是望着她的脸,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面容上重重涂描。


    僵持的有些反常,小袍哥不明所以,凑上来问:“五爷,怎么回——”


    在李舟松力的同时,王苏蛇一般挣脱他的禁锢,手起刀落,杀了第三个人。


    “茯苓。”他低呼,不是警示的意思,就是想喊一声。


    王苏退到窗边,吐出嘴里蓄着的一大口血,直到这时,才落下泪来。她也盯着他看,手上的动作没停,从兜里掏出**、解开了面上包着的一层布。


    李舟意识到:她也不再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在漱金,大家叫他大师姐。


    “有人要来了。上次是一起走的,这次一起吗?”


    “我不能。”


    “好,没关系。劲哥,你也不要感到抱歉,杀了我和我师弟的是李五爷。能不能告诉我,你为”


    你为什么当袍哥了啊?


    她的肺被瓷片刺穿了,呼吸不畅,此刻已经说不出话。罢了。


    白蛇的恨与情,就到此为止了。


    在侍者和孙珍贻一行人破门而入的瞬间,她将**举到额前、往墙上一撞,随后从七楼的窗口一跃而下。


    轰——


    李舟浑身血液都凉了。他还没记清她的样子,她就把自己的脸炸毁了。


    “怎么回事?”孙珍贻扫过地上的一具具尸体,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刚才跳下去一个刺客,怎么杀了裘三,偏偏放过你?是你买凶,想取代裘三;还是你们原本打算行刺的另有其人,中途却发生了变故?”


    事实上,是一场正义的私刑。


    裘三爷死了,胜利的天平向孙珍贻倒去,合作化为泡影。李舟知道自己没可能脱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遂干脆


    不做任何辩解。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冲到窗边,按开了一个类似打火机的东西。一簇亮红色的烟火冲上天空。


    郊外,几人同时抬起头。


    第66章 水中舟楫“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


    “李舟。”


    刚取的,十七岁的李舟侧头瞟了一眼船外的河水。男人把汤药搁在床头柜上,“你可以叫我老彭。谁伤的你,是军是匪?”


    “会匪。”他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裘贵华。”


    “哟哟哟,张口就杀这个杀那个,人家留了情,晓不晓得?”船舷边钻出个高挑女子,肤色很黑,眉毛浓、形状锋锐,“打胸口哪里都容易致命,这一枪偏偏避开了所有的脏器。你说,是不是留了情?”


    李舟红着眼睛扭过头去,不答话。


    老彭大名叫彭仁,从前是个地主,自己还中过秀才;后来父亲吸大烟把家产挥霍光了,他便携妻带子流落到这个渔村,靠打渔为生。女子是他的独女,今年恰好也是十七岁,名叫彭采英。


    他伤得重,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只能跟着彭氏父女生活,顺便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清晨时,站在船上,奋力把网洒出去。明晃晃的太阳把河水照白,把他晒黑。到了晚上,老彭会拿一根树枝在洒满月光的沙地上写字,教两个孩子认。河水静谧地涨起来,将字迹带走,也让他那颗仇恨如焚的心脏逐渐降温。


    一年后,两人便到了能够阅读书籍、报刊的程度。每周末,老彭去集市上卖鱼干,再把一整周的报纸买回来——虽然家里都要接不开锅了。他把报纸铺在桌上,让两个孩子一个坐左边一个坐右边,齐声朗读。这也是李舟这么大以来,头一回听闻四川之外的消息:世界大战结束了,德国战败,中国是战胜国。


    他都不知道中国参加了一场世界大战,还战胜了。中国居然还能打胜仗?


    1919年1月18日,战胜国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中国代表团以战胜国身份参加和会,提出取消列强在华的各项特权,取消日本帝国主义与袁世凯订立的“二十一条”等不平等条约,归还大战期间日本从德国手中夺去的山东各项权利等要求。然而帝国主义列强不但拒绝中国的要求,而且在对德合约上,明文规定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让给日本。


    1919年4月30日,英、美、法、日、意等国罔顾中国民众呼声,签订了《协约国和参战各国对德和约》,仍然将德国在山东的权利转送日本。


    1919年5月4日,北京三所高校的三千多名学生代表冲破军警阻挠,打出“外争主权,内初国贼”的抗议口号,进行游行示威运动。


    一场规模空前、声势浩大的爱国运动在北京爆发,全国各地纷纷响应。而李舟望向窗外,河畔的芦苇在斜风细雨中轻轻摇摆,黛蓝的天色下,黑鸟成群飞过。


    这场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可以蔓延到天津、上海、广州、南京、杭州等地,但是传不进川西。川西平原在地理上一直较为封闭,入川陆路须取道剑门雄关,水路则依靠三峡天险。人的进出尚且困难,何谈浩浩荡荡的革命运动。


    彭采英问:“川人不爱国吗?”


    老彭说:“川人最爱国。”


    “上周我也与你一同去了集市,那么多人,怎么哪个也不谈这事儿?”


    “你知道赴法勤工俭学活动吗?辛亥革命不久后的事,亲戚家的儿子就参加了,四川学生占全国学生总人数的三分之一。我们有很多杰出的娃娃,他们暂时走了而已,”老彭摩挲着脑后细如鼠尾的辫子,“他们会带着解救这个国家的办法回来的。”


    李舟想起了霍家的虎子,虽然他接触的不多,但祥宁镇人人都知道他会读书、有出息。于是连连点头。


    这三年的渔家生活有点太梦幻了,劳作、游泳、读书,河水把每一天冲洗得新亮亮的。只有茯苓是旧的,待在他记忆深处,每天学进去的新知识都要把她往后推一点。李舟不得不在睡前把她掏出来、摆在最前面,以免自己将她忘了。但此非长久之计。老彭开始去镇上借书给他们读,大部头的、完整的书,刚刚开发出阅读功能的大脑不得不昼夜为消化这些信息而运转,做梦都来不及想茯苓。


    还有还有一个同龄的姑娘。他们对坐着给鱼刮鳞,就互相考昨天背过的文章;看了一篇新闻、读完一本书,都要交流心得;晚上并肩坐在湿润的河滩边,看老彭一边画世界地图,一边讲各国的历史、制度与战争。从蒙昧到开智,从识字到写论述文,他们看到了对方进步的每个脚印。


    某个凉爽的清晨,两人一起背着鱼篓翻山赶集。天空美丽、干净,幽柔的风钻进袖筒里把汗水带走,他们越爬越高,都能俯视到那个小渔村了。就在这时,彭采英忽然放声唱起来:“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她唱着唱着,转身倒着走、面朝他,黑而立体的五官笑起来有野性美感,又长手长脚的,像只豹子。


    “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哟”


    李舟不敢看她,固执地低着头。彭采英忽然轻声唤道:“舟哥。”她从来不这么喊的,都是李舟来李舟去。


    劲哥,给我捉一只雀子来嘛。


    他知道这一切必须结束了。当晚,他告别彭氏父女,去杀裘贵华。


    裘贵华实在很有名,袍哥又遍地都是,一问就能问出来他的动向。李舟一路上小心避开土匪,头一次出了川西,走到川东巴青城。当他风尘仆仆、怀揣菜刀、站在融顺茶馆门口时,裘贵华没表现出一点惊讶。


    他留了情。


    “这里没人认得你。”裘贵华轻描淡写地说,“若没有生计,就来做我的帮手。”


    李舟认得这种表情,父亲前一天晚上发了酒疯,第二天就会换上这种若无其事的表情,没话找话,跟额头肿了的母亲聊天气、聊食物。裘贵华在心虚,他自己也不确信自己的正义。


    李舟原来的计划很简单,把菜刀从包里掏出来,砍了就跑。祥宁镇上的茶馆很简陋,四面的土墙一撞就破,再稍微跑远点,就是无穷无尽的竹林、田地、灌溉渠天大地大,有的是去处。但巴青城是一座城市,他第一次来城里,也是第一次知道茶馆四周都是鳞次栉比的建筑,街道和灌溉渠一样纵横交织,上面跑着人、马车、黄包车、轿车。有配枪的警卫队四处巡逻,还有隐匿于人群中、疏而不漏的哥老会网络。


    他说:“行。”


    他也在心虚。杀人喊起来是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真走到活生生的人面前,李舟只感觉包袱里的菜刀有千斤重。他只会炒红薯干、捕鱼,不会杀人。


    况且杀人是犯法的。


    初到巴青、尚摸不清规矩的李舟做出了最蠢的决定:报警。警察一边问话,一边笑,让他回去等通知;通知没有等来,裘贵华倒是来了他的房间,举着笔录问:“你要报官抓我?”


    他正坐在床边给彭家父女写信,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手已经悄悄伸进床单里,摸到了菜刀。四目相对,裘贵华抛弃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语调,率先叹了一口气。气一叹出来,气势就泄了,李舟抽出刀噌地站起来。


    “你们的那点破事儿,不是我来,也有别的人来。”


    言下之意是,换我来,还保了你一命。他心中一动,“那茯苓——”


    “死了。”


    “为什么?”


    “她的罪更重。女人不勾引,男人怎会来?”


    “她是你亲侄女,你怎么能——”


    “她犯错了!”裘贵华突然大吼一声,似乎理据重新降临到他身上,赋予他无限的底气,“你也犯错了。老子留你一命,是看在你能干的份上,好娃娃死了可惜了。你不想着如何回报我,却跑到警察厅去告状,爹妈是这样教你做人的吗?”


    他砸了桌上的油灯,摔门而出。幽蓝的火焰随着油的蔓延而蔓延,簇拥着他的脚,在晚风中拉拉扯扯地摇曳。李舟维持着举刀的姿势,等待几个袍哥破门而入、将自己抓走,然而没有。一整晚都没有。到了白天,他给裘贵华的烟斗填上烟丝,裘贵华点点头,此事居然就过去了。


    离开了桃源般的生活环境,他回到自己熟悉的恩仇、袍哥与权利阶级中,又像个没读过书的人。什么主义、什么制度离他远去,他茫然地想:本来我们两个都要死,但因为执行人是裘贵华,我还捡回一条命。裘贵华难道是个该死的人吗?


    这年年末,他带着腌鱼腌肉去探望彭家父女。彭采英正在门口补渔网,瞧一眼他的装束,再瞧一眼他的厚礼,“要去


    杀裘贵华的人,怎么当起他的狗腿子了?”


    彭仁“嗐”一声喝止女儿,把李舟带到里屋去。李舟低着头,把在自己脑袋里盘绕了一年的问题复述出来:“本来我们两个都要死”


    彭仁很罕见地打断他,“你了解这个国家的法律吗?”


    “不。”


    “如果你有自己的主张,我尊重;但如果你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毫无见地,那么我既不赞同你的复仇,也不赞同你的顺从。”彭仁的有裂纹的老花镜映着火光,亮的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睛,口气却冷淡到几近冷峻,“传统礼法能在旧社会中发挥作用,却不能治理一个前进的国家,你作为受害者,更不该屈从。当然,野蛮的以牙还牙也不符合法治精神。你杀裘贵华,只能因为一个原因,你来告诉我是什么?”


    他不知道是什么。


    白天,他作为一名袍哥,娴熟地处理调解、打群架、收税等日常事务,也开始学着打枪;到了晚上,却溜到附近中学的图书馆里读书,试图解答自己的疑惑。


    他也与彭仁保持通信,汇报自己的学习进展。


    “英、美有许多人信封古典经济学里的自由竞争理论,即自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来规范经济运作,无需人为控制。引申到别的领域,他们也认为无政府才是最理想的状态。经济学界也就罢了,偌大一个实体国家,没有政府的干预,怎会有秩序可言?”


    “建议读《道德经》八十章,读不懂找参考书。”


    “已读。小国寡民的社会形态,无需外力介入便可维持稳定。中国的乡村是一个个‘小国寡民’吗?”


    “乡村并非出于‘无为’的状态,相反,欲有为的人太多了,不可无为而治。政权触及不到的地方,由礼法统治,这是落后的象征。”


    第二年过去了,李舟在众袍哥中有了好名声,就像他家的炒货店当年在祥宁镇有好名声一样——讲诚信,不催账,物美价廉。他虽话不多,做事却靠谱的很,时时帮衬别人。但是他过年没回去,一来是想捋清自己的思路再去见老彭,二来,他不好面对彭采英。


    “礼法,甚至袍哥,都是由来已久的东西。”


    “从来如此,便对么?好古是中国的恶习,一味遵循‘过程’、不深究‘目的’也是。例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原是起到教化作用,让人自主地拥有道德,演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因为非礼却视了,要挖掉你的眼睛。一方沉迷于权力的滋味中,一方沉溺于蒙昧与恐惧中,自主何在?还是外力,且比法律的外力更妖魔、更残酷、更任人揉捏。我们远没有达到可以自我约束的境地。”


    李舟没看懂,很惭愧地补了许多书籍,时隔三月才回信。


    “我明白了。那法又是什么?是我们的政府所制定的规则?我在哥老会待了许久,只觉有时候他们比我们还不讲理些。法院、警察厅这些东西都在,可究竟要服从于暴力政权。如我所见,法在巴青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幸而有哥老会这种基于传统礼教而建成的民间组织在四处奔走,百姓才勉强生活在‘有治’的社会里。彭先生勿怪,我是不太懂,不是在说情。”


    “理解。这是政府的问题,国民政府腐朽,四川的军阀尤甚。”


    第三年过去了,他和裘贵华的关系缓和不少。当然,和他关系最好的是当时的五爷,爱喝酒,爱吃卤味,经常把他们这帮小弟带出去喝酒吹牛,醉了,就讲水浒一百零八好汉的故事。小弟们都没文化,只从说书先生那里听过零星几个片段,听得格外起劲。


    “可是彭先生,古往今来,不管是封建朝代还是民主国家,腐朽都是不可避免的。既得利者怎么能抵抗通过压迫他人而取得的利益?”


    “你认为该当如何呢?”


    “我不清楚。”


    “听过俄国十月革命吗?建议广泛地阅读资料。”


    第四年过去了,裘贵华把大部分权利下放给他。


    “已读。”


    “上次你的回信很短,没有讲明白你的观点。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让我们回到一切的起点:你和一个女娃娃被裘贵华处决了。如果没有真正民主的政权,没有合理正确的制度,百姓是不可能避免不幸的。穷人何时才能拥有土地?女性何时才能与男性拥有平等的权利?法治何时才能渗透这个国家?现在的政府不是没有努力,但是三民主义的革命不彻底。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就听这话,他们的革命就不可能彻底。什么‘平均’‘节制’,人就根本不能拥有地权和资本。我们要一场彻底的大火!”


    “收到。彭先生,我没有在回避问题,只是尚未想清楚。现在的我完全想清楚了,十月革命的胜利所指明的道路是可行的。如果你们正走在这条路上,我是你们的同路人。”


    “告诉我,杀掉裘贵华的唯一一个理由是什么?”


    “擒贼先擒王,革命先革土皇帝的命。从他开始,把旧社会摧枯拉朽。”


    “不要动手。回家来吧,你很久没回家了。”


    第67章 同路人二十四岁的李舟回到白羊县……


    二十四岁的李舟回到白羊县周边的那个小渔村,给老彭带了两罐好茶叶,给彭采英带了一条围巾。火锅正在桌子中间咕嘟咕嘟地响,老彭的眼镜被白雾蒙住,他摘下来,用浑浊的老眼看向李舟,“新年好。”


    他走了很久的岔路,终于跟他们走到了一起。


    “就目前的局面来说,巴青需要裘贵华,所以我不是以长辈身份、而是以一个同道人的身份劝你,暂且放一放。”老彭给他夹了好几片牛肉,“其二,你待在哥老会,比待在我这里更有价值。哥老会是四川最大的社会势力,目达耳通,你在里面不仅能积蓄力量,还方便搜集情报。如何?”


    “我听你的。”


    他现在有了杀人的胆魄和力量,但是也有不杀人的正确理由。李舟觉得自己的脑袋前所未有地清醒、松快,饭后去洗碗,即使把手伸进隆冬腊月的河里都不觉得冷。原来不是粮食才能给人提供能量,一种思想、一个主义、一项事业也可以,成为他无惧寒夜的无尽热源。


    彭采英泼了一捧水在他脸上。他挡了一下,随即挪开手臂,“老彭不是你老汉儿吧。”


    “不是。”


    “那你原来也不叫彭采英。你叫什么?”


    “达娃央金。”


    李舟听她用四川话字正腔圆地念音译名字,忍不住笑了,“藏人?我从来没见过。乡亲们都说你们那里的雪山湖泊很美。”


    达娃知道他原本想说什么话。乡亲们都说你们那里还搞奴隶社会,一言不合就要砍人手脚,比封建王朝还不如。这话一点也不假,她的父母就是奴隶,某天看到老彭的车队从峡谷上方过,便把她绑在马上、点燃马尾,让马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山,跑进他们素面未谋、但是仰名已久的汉人的队伍中去。


    很多次午夜梦回,她都还趴在那匹枣红色的马上,任由它载着自己冲出世代为奴的命运与重重雪山。那是比生死还要重大的时刻。而当她真的站到红日之下时,回头望去,身后却空无一人。


    康巴地区消息闭塞,她找不着那个传递消息的马夫,但她知道父母一定被处决了。他们的尸体会被投入水中,成为雪山湖泊的一部分。


    她说,是很美。


    李舟向裘贵华告了七天的


    假,不慌不忙地在家住下。大过年的,家里也没什么事,第二天早晨老彭赖床不起,他习惯性起得很早,靠在墙外抽烟。


    达娃蹲在船上看了他半天,从泡在水里的竹篓里拎着一条活鱼走过来,刺啦一声开膛破肚。他连忙闭上眼偏过头去。达娃于是大笑起来,“刚还觉得你像个男人,怎么还是怕血?”


    “不是怕血,是晕血。”


    “都一样。”


    “哪能一样,头晕和害怕是两码事。”李舟立刻回屋掏出墨镜戴上,再出门,接过她手中的鱼和刀,利索地把内脏刮出来扔到河里。烟依然叼在嘴里,他说话时嘴唇不怎么动,“裘贵华想出来的办法。有墨镜后我就开始参加剿匪了,行动完全不受影响。”


    “那你杀过人了?”


    “杀过好多了。”


    “你真像个男人。”达娃撑着脸说。


    李舟被她朴素的价值观逗笑了,不过是他有了经历,在哥老会里混几年,从炒红薯干的乡下小伙变得跟会匪一样。她倒是很少离开这个小渔村,但是她没有长大吗?他抬起头,看到她更加健美、修长的手臂搭在膝上,水珠顺着肌肉的线条到达指尖、坠入河中;雀斑遍布整张脸,像桑葚蘸上去斑斑点点的汁水。


    生平第一次,一个女人的美唤醒了他身体的反应。


    他几乎是痛苦地想,那茯苓算什么?茯苓永远没有机会长大、让人为她的美而惊异了。那时候他们太小了,简直像朋友,躲到无人的谷堆后面就只是烤苞谷分着吃。天哪,天哪,茯苓有什么错,他又有什么错,裘贵华——裘贵华是个不算太坏的傻子,不跟傻子谈错不错的谁的错?


    要把旧世界摧枯拉朽。


    “我有过一个爱人。”他说。


    “是么。”


    “当时和我一起被裘贵华处刑的。她的仇还没有报。”


    她甩了甩手,水珠溅了他一脸,然后重重跺着脚走了。


    他提前结束了假期,回到巴青城。这年头军阀乱得很,你方唱罢我登场地轮流轰城门。在这种情况下,裘贵华修了几个逃难所,交了保护费的市民都可以往里躲。他一边难堪地挨家挨户收保护费,一边又觉得裘贵华做的似乎是好事。等军队冲进城里巷战时,他架着机枪蹲在地下室门口,确信裘贵华是做了件好事。


    1928年,李舟成为李五爷,把控巴青城周二十三道关卡,无数枪支弹药、医药、文件秘密地运输而过。


    1931年,老彭去世。


    李舟赶回家吊唁,发现满屋子都挤着年轻学生。他到这个时候才得知:老彭的父亲确实抽大烟,没抽几年就死了,家产尚有不少,被他全部变卖用来资助学生。这些学生去了苏、英、法、日,现在几乎都回来了,或成为实业兴国的中流砥柱,或投身于革命事业。


    彭采英介绍了一个名叫程怀昌的青年给他,脸圆圆的,说他将取代老彭成为自己的搭档。“叫他就叫‘小程’好了,和老彭一样,不要叫大名。”


    李舟点点头。他其实认识这人,程老是巴青最大的企业家,巴青许多餐饮场馆都属于嘉陵公司;民间早有传闻他的几个儿子从政府叛逃出来了,不曾想居然在这种场合见了面。程怀昌抬头瞟了他几眼,想开溜。


    只剩达娃一个人在了,她靠着墙朝他笑,指间夹着一根烟。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口袋里有一个小吊坠,黄铜的,不值什么钱,李舟此刻把手插进口袋里划摸着它的边缘,也就画了一遍月亮。这是来之前买的。前些日子堂口来了个川西人——比祥宁镇还要西的多,原是挑扁担的,做藏人和汉人之间的贸易。李舟问,央金是什么意思?他说是一个会唱歌的仙女。达娃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月亮。


    后来又读《湘江评论》,里面有段这样的话:“我道,女子本来是罪人,高髻长裙,是男子加于他们的刑具。还有那脸上的脂粉,就是黔文。手上的饰物,就是桎梏。穿耳包脚为肉刑,学校家庭为牢狱。痛之不敢声,闭之不敢出。”他忽地就由仰躺的姿势坐直,又重新躺下,觉得好像没这么严重,不过送她个好玩的小物件嘛。但好玩有时候是会酿出大错的,想想那只鸟,而你们走在一条多么郑重的路上见到她再说吧。


    没想到再见面居然是因为老彭的死。两人都觉得恍惚,心里被噬出个空洞似的,阴渗渗地漏风,把辛辣的尼古丁填进心肺里才觉得好一些。他也摸出根烟出来,彭采英凑过来,用嘴上叼着的烟头帮他点上了。


    李舟最终还是没把吊坠送出手。


    1932年的秋天,裘贵华对他说:“等会我们要去见一个人。霍老大,你记得吗?现在叫霍眉,她当表子了。”


    时隔十四年,祥宁镇的竹林烟雨扑面而来。


    当初那个被全镇孩子追着喊老大、机灵活泼跑得快的小姑娘,落成了个低眉顺眼的美妇人。他望着她发呆,又听裘贵华说:“五十大洋,都够买你人命了。”


    这是个吃女人的世道。


    他很久没想起茯苓了,因为这个祥宁镇姑娘的出现,再次想起她来。李舟必须承认,他已然记不清茯苓的音容笑貌,也不爱她了。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没法爱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对于她,只剩怜惜与歉疚。他决心把喜新厌旧、负心薄情、水性杨花等等罪名都按在自己身上,他不是男人,他这辈子都对不起茯苓。


    不过霍眉还活着,亲爱的、同根同源的姊妹。压抑多年的仇恨化做推手,把他推到另一个无辜的人面前,说出那句:愿意一命换一命吗?关于人权、平等与法治的道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上回自己没有力量,这回有了,这回真的有了,他忍辱负重许久,这回一定要把人救下。


    此时此刻。


    李舟坐在椅上,胳膊、腿上都缠了纱布,还有血不断地渗出来。犹豫片刻,他道:“墨镜。”


    达娃起身将墨镜递给他,又把刚才由他口述、自己代笔写的报告读了一遍,评论道:“所以说这个裘贵华当年手下留情了,哪个都没杀哦?”


    他默然。达娃从纸页上瞟他一眼,又伸长手臂高高举起纸页,挡住自己的脸,“那么茯苓,死了?”


    “嗯。”


    她往前挪着坐了坐。李舟又说:“是她杀了裘贵华,她替所有人报了仇,我却没来得及为她做任何我这一生,再也没机会对得起她。”


    “这事过不去了?”


    “过不去。对不起。”


    他话音未落,达娃忽然站起来,把厚厚一沓报告往他脸上猛地一拍,骂道:“老子一辈子见了这么多男人,数你婆婆妈妈,最不算男人!”随即怒气冲冲地进了里屋,一阵叮铃哐啷,又从后门出去,汽车发动的声音就响起来。


    李舟只以为她是生气了要出去兜风,自己也烧得昏沉,干脆睡下了。几天后还不见她的人影,觉得不对劲,去问程怀昌她人呢?


    那日程怀昌躲得远远的——他很有眼力见儿,一旦这两人开始说话,就自觉走开。他诧异道:“我以为她跟你说了,你们在告别呢。上面把她调到部队里去了。转移的时候,将要路过雪山,她是最合适的向导人选。”


    李舟愕然,但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达娃就是这么个人,随心所欲,不爽就直接走,何况她与他之间,也没什么再依依惜别的必要了。


    几日后,他的报告得到答复,命他即刻前往重庆,继续


    深入哥老会。那个送去德国读书的霍家孩子快回来了,届时将成为他的搭档。


    他收拾好行李,由程怀昌开车送至重庆。走的都是山路,随着汽车越爬越高,整个巴青城就可以尽收眼底了,灰灰的钩河水,破旧的小矮房,承载了他十七年的岁月。李舟无力爱这里,也不恨这里,只觉得沉重。


    他闭上眼睛,在轻微的颠簸中静静睡去。**沉眠的同时,梦魂从这座小城里拔根而起,往天上飞,越飞越高,飞到耀眼洁白的太阳光中去;雪山也沐浴在光芒中,通体发亮。在那雪山的顶峰,达娃央金举着赤红、巨幅的旗帜朝他挥舞,脸上带笑,张嘴唱道:跑马溜溜的山上


    第68章 归程漱金的各位:床……


    漱金的各位:


    床底蓝布包里有四百六十七块大洋和一些零散的铜元,应该足够赎身了,请师叔烧掉我的身契,让我清清白白走吧。多的就当是徒弟的一点心意,谢谢你和师父当年收留我、教我本领。


    尚文要听话,师姐最喜欢你了。秉诚和刘靖请不要为我伤心,你们懂事的。


    看到这封信后请去苍衣把霍眉接回来,她是我儿时的邻居,是我看着长大的,请照顾好她。


    我不是临时起意,我对裘贵华积怨已久。他用枪把我和我少年时的爱人打入河中,我爱人死了,母亲不久后也因重病离世;我侥幸被鲁七捡回一条命,可因为裘贵华的缘故,鲁七也没好好活到最后。


    我原本决定放下了。一来是有了新生活,和大家在一起很开心;二来是鲁莽行事过一次,给玉麟带来了麻烦,我向他保证再不这样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明明我是当大师姐的,却让他保护了我一回。现在他们抓走了玉麟,这么久既不归还人质、又不提条件,我猜,玉麟大概出意外死了,死无对证。明明知道行凶者是个女人,却因为没有证人,迟迟不来漱金抓我。免得到时候我一认罪,要求他们把玉麟还回来,拿不出人可会败坏袍哥的好名声,还不如干脆假装不知道。我最知道他们是副什么嘴脸。


    有时候我想,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会匪之祸已存在十年百年。杀掉一个裘贵华,不会让玉麟回来,却还有张贵华、赵贵华坐上这个位置,太阳该怎么升起就怎么升起。一个过去种地养猪、现在唱戏的王苏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是我现在真的很愤怒,这群土匪已经自我陶醉太久,他们应该知道,低微之人的愤怒不是发不出声音。


    通过小谭记者的关系,我和孙将军达成了协议。这几天外面应该在巷战,你们就在漱金待着,不会有军警冲进来的。这封信也是小谭记者帮我写的,他说以后有什么困难都能找他。


    再见,大家,谢谢你们给我带来的新生活。我爱你们。


    王苏,也是李茯苓。


    这封信的内容不多,霍眉已经听席秉诚转述过了,但席玉麟看了很久,眼球急速震颤着乱动,掠过去好几行,字是都认识,组合起来的句子却读不懂。几分钟过去,他抖抖索索地把信折起来踹进兜里,站立不稳似的,跌坐回去,用手捂住脸。


    霍眉坐在对着他的椅子上,说:“我还给她讲过一遍她的故事呢,真是”


    话音未落,席玉麟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近乎狂怒地微微往外凸着,“能不能别做出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是你和她跟袍哥有仇,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到头来承受损失的怎么都是我?她这写的什么东西,变成了她为我光荣就义,这下好了,不止席秉诚,回去连穆尚文也该讨厌我了!你——还有你,这事儿跟你关系最大,你他妈的到底有几个男朋友,跟李五爷也有一腿吗?凭什么——”


    她倾身抽了他一巴掌。


    “我一般不跟男的计较,”霍眉冷冷道,“有一腿?你也说这种话?”


    “事实就是这样!他逼着我顶替你,才有了后面这些破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有没有良心?”


    “你有没有良心?王苏死了,你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有为她伤心的一句话吗?”


    席玉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眉——霍眉这么一个人,居然指责别人没良心。他猛地站起来,痛苦的毒焰侵蚀着他的理智,伸手便扭住她的大臂。霍眉即使往后撤了好几步也没挣脱开,尖叫道:“你要打女人?席秉诚说的一点错都没有,你讲不出道理,就爱动手”


    他突然哭了,仍死命抓着她,眼里很快蓄满泪水;嘴唇紧紧抿着。


    霍眉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松手。”


    他低下头,松开手。


    她甩了甩被扭疼了的胳膊,伸手就抱他。这一转变如此突兀、如此不合理,好像是对他的欺侮——他不知道,他在无所适从的时候习惯性摆出抵御姿态,整个人僵着,还用肩膀死死抵着她的脸,不让她凑上来。霍眉也不硬凑,拍了拍他的背,闷闷地说:“好了好了,我错了,我最没有良心。”


    怀中人小幅度的挣动就逐渐停止了。片刻后,席玉麟俯下身回抱住她、将脑袋埋在她肩头,安静地一动不动。


    霍眉盯着面前的虚空,挑了自己唯一委屈的地方说道:“我没跟五爷说过几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轻轻推开她,坐回去,掏出那封信一读再读;而此时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作为班子里唯一得了席芳心真传的,他含得住眼泪,说不流就不流。霍眉见好就收,叼了根烟出门乱逛,晚上才带着两个烧饼回去。


    席玉麟还在读那封信,信纸到他手上一天,被揉得起了毛边。


    她递过去一个烧饼,“我给自己买的原味,给你买的白糖馅儿呢。”


    他在床上翻个身,后脑勺朝她。


    “跟我和好嘛。”


    “现在是时候说这个吗?”


    “席玉麟,给你台阶赶紧下,一会儿吵起来你又吵不赢。”


    他噌地一下坐起来,霍眉聘聘婷婷坐在他身边,把烧饼揪下来一块堵住他的嘴,“好了,不说了,以后再不吵架了行不行?”


    随即勾起他的小拇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席玉麟有时候挺搞不清楚这人的。他不认为她特别看重自己这个朋友,但转念一想,她到底还愿意做戏哄他呢,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自己又是个破戏子,她不是图这个朋友,还能图什么?


    还是甩开了她的手。


    谁也没有再开口提王苏。正值春天,打开窗户后有极凉爽的风灌进来,真让人体会到了什么叫“夜凉如水”。他们挤在一张床上,另一间房因为省钱已经退了,一阵从对方身上辐射来的热,一阵从黑天外吹来的冷。


    在他们打算动身回巴青的前一天,刘洪生来了。


    席玉麟本来正坐在地上清行李,门一开,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秉诚跟我说你在这里。”刘洪生连忙扶住他,“你受伤了?伤着哪里了?”


    霍眉放下手中的鞋垫子,酸溜溜地出门去。真是的,她一个靠谱的爹都没有,席玉麟居然有两个。


    两人说了许久,按这个谈话时间来算,席玉麟似乎是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这样一来,霍眉就感到很尴尬,她在街上兜了几圈,脚都很痛了,却不敢进门。


    十点时,刘洪生推开门,一不留神踢到了坐在楼道口的她。刚开始吓一跳,看清她的脸后,又露出不悦的神色,仿佛是她专门等在这里装神弄鬼的。


    她赶紧说:“师叔好。”


    刘洪生刚想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屋内的单人床一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我今晚住楼下,有什么需求可以跟我说。”言罢下楼,皮鞋跟踩得噔噔响。


    她这才拿着一个冷掉的馒头进门,却发现桌上有刘洪生带来的糕点,呆怔片刻,说:“你师叔对你真好。”


    席玉麟一指糕点,“尝尝。”


    她把馒头包回纸里,决定明早自己吃,再尝了一块龙眼酥。糕点刚从刘洪生怀里拿出来时还是热的,现在也放冷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发现有辆车停在楼底,刘洪生不会开车也没有车,是听说席玉麟行动不便后,专门为了接他回家租的。


    两人坐在后排,中间隔着行李。霍眉缩在柔软的座位上,忍着抓心挠肝的烟瘾,尽量不发抖。


    “……秉诚找到我说,漱金少了王苏,你也很长时间没法上台,办不下去了。所以我决定带着我的徒弟搬回来,戏班子人一多,运营起来就不是问题了。”


    “我一直希望师叔能回来。”


    还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如果漱金还是只有席秉诚穆尚文那几个人,他不知该怎么待下去。


    刘洪生一笑,“你这段时间就安心养伤,彻底好之前不许上台。工资虽不发,食宿仍然是包的。”


    席玉麟应了几声,不


    说话了。


    颠簸一天就到了巴青,再换黄包车,到漱金门口时,两人都紧张地喉咙发干。往常这个点孩子们刚刚吃完饭,会一边刷自己的碗、一边追逐打闹。今天静悄悄的。


    门房里坐着王好运,此刻冲了出来,“席师兄!”他叫道,“席师兄,我们都以为你——”


    “去搬行李,在后面那辆车上。”刘洪生打断他,对不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似乎耐心不多,随后扶着席玉麟往里去了。第二辆车上坐着霍眉,王好运去卸行李时惊奇地“噫”一声,“你也回来了!”


    霍眉朝他笑了笑,于是王好运很好心地也帮她把行李箱扛回女寝。她走得慢,一个人落在后面悠游,路上没有遇到第二个问“你也回来了”的人,穿过成群学生,坐回到自己床上。


    第69章 遣散她没有困意,但也觉得没必要……


    她没有困意,但也觉得没必要出门,伸手摸了摸王苏的床铺,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她的头七早就过了。个人物品也都被收拾干净、烧掉,什么也没留下。


    漱金是娱乐场所,就是当年席芳心去世,也就挂了七天白绫;现在自然没有任何死了人的迹象。更何况她在路上听刘洪生提了一句,孙珍贻的秘书是直接把骨灰送回来的,并叮嘱他们秘密发丧。城中仍有许多袍哥,王苏不想牵连漱金。


    耻感像针扎着她。


    霍眉用手指用力搓着浮灰,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在邻家姐姐面前把自己下流、自私、刻薄的一面暴露光了……她可以在英国女王面前做妓女,但是不可以在祥宁镇人的面前做妓女。不应该如此的。在祥宁镇时,她还是一个很好的小姑娘。


    晚上穆尚文回来了,脸色很白,言行举止陡然变得沉稳:“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霍眉点点头,用脚把满地的烟头暂时踢到床底下,“刘师叔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你们了?”


    “唔。”


    “对不起。”


    “你没对不起谁。”穆尚文蹲在床边,拖出自己的箱子翻找东西,“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喏,这段时间你的信。”


    三封,她扫了一眼信封,全都来自祥宁镇。霍眉感觉胸口都被轻盈的气流吹膨胀了,但很快,又被她长长地呼出去。她想,家里应该是没钱了。


    另一边,男孩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寝室,瞟上席玉麟几眼,除了王好运外都不过来说话。席玉麟也没什么可说的,现在又不是教学时间,他能跟这些小屁孩说的也很少了。但是,他略微失落地想,我就这么讨厌?好歹也是半年不见了呀只有一个叫文文的孩子——今年是八岁还是九岁,谁也不知道——趴过来,往他手心塞了一颗糖。


    学生们没有渠道买到糖的,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王苏自费给大家买的。


    “谢谢你,文文。”他轻声说。


    文文认真地说:“不用谢。你不在,我没有偷懒。”


    刘靖往他的脑袋上揉了几圈,扭头对席玉麟说:“你看,现在的孩子多好。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变着法子偷懒。”


    “我也没偷成几次啊,打都被师父打怕了——”


    门被推开,席秉诚挟着一身寒气进来。他仿佛才是那个在外面流落半年的,胡须也不刮,褂子还扣错位了。刘靖和席玉麟止住话头,齐齐转过头来;席玉麟似乎还怕他突然发难,肩膀都绷起来。


    他觉得很疲惫,拖着步子来到自己床边。


    “大师兄,”席玉麟主动搭话,很有几分讨好的意思,“刚去干啥了?”


    席秉诚看也不看他,用极消沉的语气说:“回来这么半天,不问问你大师姐葬在哪儿了?”


    “问了,在南郊。”


    “那怎么不去?她那么喜欢你。”


    “差不多得了。”刘靖突然开口,“玉麟也是好不容易才回来,需要休息。你也知道大师姐喜欢他,哪里会跟他计较这个。”


    刘靖很少这么跟他说话,席秉诚甚至笑了几声,连连说“好”,蹬掉鞋子上床、用被子捂住自己。席玉麟动了一下,隔着刘靖的床对他说:“师叔刚刚才放我回来,我是打算明天去的。”


    一夜心里记挂着此事,他没有睡着,天刚亮就爬起来穿衣服。偏偏刘洪生在外头敲了两下门,“所有人来练功房集合。”


    只好先去练功房。路上碰到霍眉,她没吃晚饭,今天早上被饿醒的,去厨房顺了一把花生出来,一路走一路嗑。往他手里塞了几颗,还是剥好的。


    他照理不理她。


    霍眉于是发愁地想,这下好了,他等会儿不得帮我读信。


    学生们已经匆匆赶到,在室内规规矩矩站好方队,男孩女孩一溜儿的板寸头,眼皮半醒不醒地肿着,像挤得紧紧的一窝小鸡。马裕居然也来了,拿着纸笔,过来用肩膀撞了一下席玉麟,低声说:“欢迎回家。”


    刘洪生走到前面坐在鼓上,捡起槌子,敲了敲杉木鼓身。


    就算霍眉没见过他当老师的样子,只见他岔开双腿这么一坐,已经觉得很吓人。


    “叫大家来是要说明一件事。我的班子将会搬回来,徒弟很多,不缺人手。”虽坐着,讲话声却中气十足,“一来宿舍床位不够;二来,你们还没正式拜师,来去本就由我做主。现在我要遣散一部分人,不便之处,请大家谅解。”


    言罢,他拿鼓槌指了指第一排第一个王好运,让他唱了一段《小放牛》,然后示意他站到右边去。第二个孩子站到左边去,左边,左边,左边……马裕在纸上记个不停。他也会写字。


    轮到小云时,唱也没让她唱,直接往左边拨。


    席玉麟突然插嘴说:“她叫席彩云。”他这一帮腔,小云立刻仰起脸,壮着胆子说:“师叔,我是最早当主角的一批学生,我给你唱一段《红梅阁》吧。”


    刘洪生打量她一番,“哪一行?”


    “旦角。”


    “……娃娃,你模样不好,吃不了这碗饭。”


    后排几个比较浑的男孩吃吃笑了出来。而小云钉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处于相信苦心人天不负的年纪,就因为丑,像菜梗被摘出去了。


    穆尚文往日肯定是要插一句嘴的,现在却一声不吭。这群孩子是席玉麟教出来的,他到底最不忍心,“她功底很好,实在不行跑个龙套——”


    “谢谢席师兄。”小云说,“心意我领了。”


    然后退到左边去了。


    左边的孩子揪头发、拧衣角、抠手指,做出很忙的样子,眼睛都湿润润的。


    房春喜刚开口就气息不足,刘洪生倒是允她唱了好一会儿,实在听不下去,才把她拨到左边。


    半个小时候,右边的——也就是留下的,只有王好运和文文。文文的功底不错,年纪小,学得出来,给师父打白工的时间也长。刘洪生站起来,拍了拍马裕的肩膀,“把身契拿来还给他们,一人发两块钱。”


    霍眉在纷乱的感想中抓住了重点:马裕好像是刘洪生的主管。


    马裕跑去柴房了。席玉麟几步追上师叔,小声说:“师叔,那个九岁的月饼也不错。再说他太小了,这样出去没人要的。”


    “他也太丑了。”对于男孩,刘洪生连“模样不好”这样迂回的方式都不用。


    “他可以唱花脸,看不出来的。”


    刘洪生仍苦笑着摇头,“发没发现,他一开口就浑身流汗?唱哪一行都不合适。”


    “那——那房春喜,”席玉麟仍在争取,“她模样好,就算唱不了戏,可以拉胡琴。”


    “我有专业拉胡


    琴的徒弟。你们这几年是人手不够,才叫学生帮着拉。”


    “过去有在台前拉胡琴的呀!我小时候看到过,专门选的漂亮师姐,很多客人都给她彩头。我的意思是她可以在台前——”


    “过去?过去漱金客流不好,我还需要演风月戏呢;那个位置又岂是拉琴就够了的,默认可以摸。”刘洪生停顿几秒,面前的徒弟虽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心里定然吃了一惊。遂将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低头小声说:“你不要胡闹。漱金营生困难,现在已经停业半个月了,本就没什么客人,一直在赔钱,养不起这多人。他们又入行太晚了,学出来也不精,岂不是败坏漱金的招牌?等到十八岁,还要和你分钱。你们几个才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徒弟,往后漱金起来了,我会划更多给你们。多一个人,你就少分一份,这个道理你不懂?”


    原本所有徒弟都是席芳心收进门、由两人共同教养的,这批学生来的不巧,刘洪生对他们没有半点情分。他不念“他们”,只念“你们”,念着那段时光。


    可是师叔,这还都是些孩子啊。


    开始下雨了。刘洪生放开他,大声说:“雨停了再走吧。”


    马裕也刚好来了,把银钱和身契发到每个人手里。虽说还没遭到驱逐,他们也都不敢往宿舍里挤了,只好挤在亭子里,攥着千斤重的一张纸。


    发到房春喜时,他盯着她的脸仔细端详,问:“你多大?”


    “十六。”


    “我出师了,不住这里,有房子。愿意跟我吗?”


    “好。”房春喜干脆利落地一点头。


    马裕也点点头,“你先找个地方等着。晚上下了班,我带你回去。”


    他的脸本该为年轻娇美的妻子而泛红,但是并没有。在这一行里,他见过的美人早已不计其数,但人家也都想往更高的地方嫁,眼前这个却有很大几率同意,年纪又小,乖巧听话。房春喜心里也把账算得分明,自己无处可去了,外面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货色,还不如这个知根知底的师兄。不抽鸦片不喝酒不赌不嫖不打人,可以了,够本了。


    草草一桩婚。


    但因此,房春喜也不必到亭子下躲雨,坦然地回了屋。


    第70章 另谋生路霍眉疾步出了门,第一件……


    霍眉疾步出了门,第一件事是把那件法式裙当了,反正范章骅不会再回来。可惜这种东西买来容易,却鲜有人愿意收,只换了三十块。又去佣工介绍所。刚一看到夏氏,就迎来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前些日子死哪儿去了?之前给你介绍一个育婴的,时间到了,你人不见了,人家扣了四百文爽约费,你若是后面还想接工作,就得先赔给我。”


    她道了歉、赔了钱,夏氏却觉得她的信用很成问题,嘴上埋怨个不停。霍眉不好做解释,陪她聊了一上午,直到雨停,夏氏才总算答应继续为她找雇主。


    一出门,她就狠狠踢了石墩一脚。


    回到漱金,孩子们已经全都不知所踪了。去厨房拿了个馒头,张大娘的脸在蒸气后模糊。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明天我就走了。”


    霍眉不吱声。


    “我儿子也失业了。”张大娘喃喃着说,“天爷,还有娃娃要养啊。”


    她心乱如麻,拿了那三封信去找席玉麟。席玉麟正在晾刚洗干净的衣服,不远处锣声振振,他呆愣了会儿,接过她手中的信撕开。


    十月的一封给她介绍了个相亲对象,家里是刷漆的,腿有点毛病,但是父母为人都宽和,不会刁难儿媳。十二月问过年回不回家,振良是不回的,希望她能回来,两个老人太清冷了。二月份问为什么这么久不回信,刷漆匠已经娶老婆了,父母辛辛苦苦为她张罗,她却连过年时也不问候一声,是不是在城里当上贵小姐了、忘本了?


    这就是两个一辈子没出过镇子的人能为她做到的事了。


    霍眉靠在树上抽烟,没说怎么回,却问:“早上干啥去了?”


    “去南郊。”


    “能不能把二十还我?我身上只剩两块了,怎么也得给家里寄点。”


    他一点儿也不恨她了。今天早上去了墓地,天上在下太阳雨,一座座坟包在暖黄色的光晕下静谧地变湿席玉麟想,过去的就过去了吧,我又没死。再说了,他又觉得霍眉好可怜,可以被允许坏一点。


    现在他回寝拿了钱和笔出来。霍眉伸手想接袋子,不是理直气壮地把手掌一摊,而是直着胳膊、掌根侧着往下压,很不经意的样子。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勾起小指,然后大拇指上翻,印上她的。


    “再不吵架了。”


    “好。”


    他把钱袋子递给她,“这是三十。”


    她讪讪地接过来,嘴唇蠕动了两下,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先掉下来了。霍眉此人和水有种奇妙的美学关联,若是踩在河里,那样剔透的肤色被粼粼的波浪打上光点,就像个女神;若是走在雨里,漫天的银丝在她身后坠落,就好像这场雨是她带来的;若是刚出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颈上,水珠顺着皮肉一路滚,是刚化成人形的蛇;若是流眼泪,可以流到天荒地老。


    席玉麟一看她,已经心软地一塌糊涂,轻轻地把她抱过来。而在她面朝着的方向,刘洪生刚刚经过。


    晚上回到寝室,屋里已经住满了不认识的姑娘,有两个没床位,打的地铺;她的床位一切如常,也没谁通知她搬出去。穆尚文不在,那些师姐妹们兴高采烈地讲着话、打量阔别依旧的故地,没谁理她。霍眉慢慢地坐下,把脚伸入盆里,在一片喧闹中搅起微弱的水声。


    此非长久之计。


    第二天,夏氏就给她带活儿来了:早上十二点之前,去清秋路113号做一户詹姓人家的清洁,再做一顿午饭。月结工资,每月四块。


    蔡行健家也在清秋路,沿着这条路的都是独栋复式小洋楼,巴青本是个小城市,就这么一块区域稍微富贵点儿。她去的时候穿着朴素清丽的一条雾蓝色旗袍,敲了敲门,是詹太太开的门。詹太太保养得当,脸上有细纹,头发却未白,目测在五十岁左右。


    霍眉笑容满面地问候了她,不多废话,立刻开始干活。她的工作内容是扫一遍、拖一遍,桌椅板凳不要看出有灰就好了,擦不擦不强求。她踩在自己伶仃的小脚上,干三十分钟休息十分钟,抢在十一点一刻前结束了清洁,迅速开始洗菜。到了十二点,一道鱼香肉丝、一道干煸四季豆、一条水煮鱼准时端上桌。


    她原先不会做各式各样的菜,农村哪能吃到这些,要么蒸面点,要么白菜豆腐一锅炒。都是田妈和肖先生教的,范章骅又常叫她亲自下厨,越练越熟。


    十二点,詹先生出差回来了,困得东倒西歪;小詹放学回来了,他是初中生,中午回来吃饭、睡午觉,下午再去学校。


    半个月后,她与这家人熟起来了,得知詹先生是个地理学教授,心中不免叹息一声。收获也不是没有,鉴于巴青城就一所大学,她便打听起刘靖那个女朋友,“有个带圆眼镜的姑娘,二十多岁,长直黑发,应该是教音乐”


    “噢!”詹先生果然认得,“那个女娃儿叫常超杰,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老师。”


    有什么说头?霍眉心中不屑,学音乐,又是有钱人家的蠢孩子,不像我们振良。“家境很好吧?”


    “不是一般的好。家里是搞金融的,在成都,是她自己在家里待着烦,非要出来工作。我们总打趣她,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家继承家产咯!”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生平最憎好命人。


    一个月的试用期满,詹太太对她很满意,想正式雇佣她成为家里的佣人。夏氏出面,帮她以“介绍所早答应过别的


    客户了“拒绝了,她也意识到霍眉有点大材小用。临别时,詹太太依依不舍地送了她一盒百雀羚面霜。


    漱金这边自然没她的工资。刘洪生不撵她,却也不用她,院子里根本不剩给她干的活儿,霍眉连回报食宿费的余地都没有。但是她无耻惯了。


    不得不说,漱金的面貌焕然一新了。过去虽然出门要给她报备,但她全都批准,不报备直接走的也大有人在,她不管,席芳心也不管。现在不同了,除了她,谁要出门必须找刘洪生签字,给门房值班的徒弟看过后才可以出去;这四十多个人如何轮流打扫、做饭,乃至打扫什么区域、做什么饭,都被排成表,挂在晾晒场上,每天严格执行,还有监督检查的岗位;每日唱戏的剧目和演员都须拿粉笔写在黑板上、支在门口,账更是全权归刘洪生管理,他不需要旁人的辅助。


    文文原本没名字,现在跟了他姓,刘学文。每日跟着师兄师姐们开嗓、练基本功,下午台上开戏,刘洪生亲身相授。此人在开除学生的时候雷厉风行,真把谁选成了自己的学生,态度又相当亲切和蔼了。文文对他的喜爱迅速超过了曾经的老师——席芳心和席玉麟,天天跟在他后面,张口就喊“师父”。


    而席玉麟离这一切都很远。


    他身体很差,既不需要练功,也不需要上台,只用休息。做孩子的时候天天盼着休息,成年后却巴不得总有事干,一旦被允许休息,就证明没有价值了。他感觉自己在漱金的地位甚至和霍眉差不多,没人管他在干什么。刘洪生喜爱他不假,但作为一个戏子,不能跑不能跳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院落里每个人都看得到。


    去看了大夫,大夫开了镇痛的药膏,答曰:静养,饮食清淡,早睡早起


    他知道大夫惯会敷衍人的。师父花了那么多钱,还不是走了?人各有命。


    霍眉成天在外面跑,很少跟他打照面,就抽烟的时候能碰到。晾晒场场地空旷,他拿着刀枪棍棒,摸索着唱上几折子。而她也不闲扯,抽完了就走,心里惦记着更重要的事。


    五天后,夏氏为她找来了第二份工作: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看护五岁的孩子,一个月六块。虽现在有些母亲有自己的工作,但并不常见,多半还是在家带孩子。霍眉猜这位雇主是个鳏夫。


    给她猜对了,还是个洋人。


    此人名叫菲利克斯,英国人,离异。需要她看护的小男孩叫肯尼,满头金色卷发,天使般的长相,刚抱起来,狐臭就钻入鼻孔、刺向大脑,震惊得差点撒了手。菲利克斯更臭。整间屋子的味儿经久不散,比漱金那一帮浑身大汗的男孩儿挤在厨房里时还臭,她被熏得流泪。


    下午菲利克斯回来,看见肯尼乖乖坐在地摊上吃水果,而这个美丽的女人垂头站在厨房里一边流泪一边洗碗时,立刻被她神秘而忧郁的东方气质吸引了。他走到她身后,虚虚伸出双臂,把她卡在框出的小格里;她却用手腕一蹭眼泪,推开他,扭身斜倚在洗手槽边上凝望过来。


    “啊,抱歉,请不要误会。”菲利克斯举起手,“你为什么要哭泣?”


    霍眉轻声说:“我是不得已才接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不好吗?”


    “不,肯尼很可爱,和他一起玩耍叫我开心。你也很慷慨。但是在这个国家,女人当流动佣工会被视为不正经的。”她吸了一下鼻子,用浓厚的鼻音说,“女佣一般都是只属于一个主人,没有长工短工之说。频繁出入于不同人家,总是会被指指点点。”


    菲利克斯脸都红了,把刚才那双试图造孽的手背到身后。霍眉瞧见了,莞尔一笑,“没关系。你觉得我漂亮。”


    “哦,哦,也许”


    她笑着拿起毛巾在左右手之间扑了几下,出去给肯尼擦手了,走路时胯部摇晃,那根长辫子也跟着摇,柔软、黑韧,柳条般形状美好。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菲利克斯心上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