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场雨【修】榕华重逢。……
她都说了发错人,还要深究,怎么还有人这样的。
程灵憋了半天,只好模糊地回:【一个朋友。】
回完这句话,她抢先岔开话题,避免沈弈进一步纠缠。
程灵:【你现在忙吗,有点事想请教你。】
这句话发完,程灵收获了一个问号。
也不知道这个问号是什么意思,答应还是拒绝?
程灵思考着要不要再确认一下,手机突然响起语音通话。
来自沈弈。
程灵接听,手机放到耳边:“……喂。”
沈弈的声音传来,有点懒散:“什么事。”
程灵开门见山:“我有一道选择题,不知道怎么做。”
“什么题?”
话到嘴边,程灵想了想,又拐了个弯:“……是这样的。”
程灵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着,刚好看到一个年轻妈妈带着一个六七岁戴粉蝴蝶结的小女孩走进小区,女孩手里还拎着一个六寸的小生日蛋糕。
她眼睛没离开蛋糕,边看边说:“现在有两个蛋糕,我不知道该选哪个。”
“介绍一下两个蛋糕的情况。”
程灵一边斟酌一边开口:“蛋糕一号,它是大家都想要的蛋糕。它有很贵的用料,进口牛奶,面粉,奶油,水果也是进口水果,请了知名的蛋糕师,做了很精致的造型,很漂亮。”
“那二号呢?”
“……二号……”
程灵视线微抬,看着夜空中圆圆的月亮。
“二号,我以前吃过,不好吃。”
沈弈听笑了:“不好吃你买它干什么?”
程灵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
他问的没错。既然不好吃,为什么要买?
“……可能因为……”她沉静地想了想,“因为二号蛋糕上,有我喜欢的糖果。”
沈弈问:“只有另一个蛋糕上面有,别的没有?”
“是的。”
“买不到?”
“买不到。”
沈弈:“只能二选一?”
“是。”
沈弈重重啧了一声:“什么破烂蛋糕,就那么好?”
“……”
程灵被这一句无意的吐槽问住了。
装点蛋糕的彩虹糖果,微小的甜味,在她心里,是可以与另一个完美蛋糕对抗的存在吗?
程灵忽然意识到,也许重要的不是她应该选择哪一个。
而是在她心中,二号蛋糕的存在,居然可以让她迟疑,犹豫,纠结。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将程灵的思绪拉扯回来。
“笑什么?”
沈弈:“没什么,都二十几岁了,居然还像小时候,因为口袋里钱不够,就为了买哪个东西纠结,程灵,你是不是还没习惯当大人?你长大了,喜欢什么,可以全都要。”
程灵的心跳得很快。
面对这个选择的,是二十四岁的程灵,不是十八岁的程灵。
十八岁的程灵,拼尽一身力气逃脱那个让她痛苦的城市,导致她对榕华的记忆,连同年龄一并停在那里。
那时的她,面对世界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但她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了。
是最好的年纪,也是最好的状态。不再内向,变得大方开朗,有点钱,有一些工作能力,有进步,有天真,也能保持做自己。
她已经变成了更好的人。
晚风清清凉凉,一点点把程灵吹醒。原本沉重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轻,冷静下来再看,其实这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
程灵呼出一口气:“谢谢,我明白了。”
沈弈:“话说回来,什么时候也让我尝尝你说的蛋糕,我还挺好奇的”
“……”程灵去哪给他编一个蛋糕出来?她说:“时间不早了,我先挂了,再见。”
沈弈:“?”
挂了电话,程灵从长椅上站起身,准备回家。
那个拎着蛋糕的小女孩没有走远,正在路边等妈妈跟别的阿姨说话。
程灵回家刚好从小女孩身边经过,她拎起蛋糕,向袋子里面看着,不自觉地舔着嘴角。
她停下脚步,俯身:“你今天生日吗?”
小女孩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抬起头,甜甜地点头:“嗯!”
程灵忍不住摸了下她的脑袋。
“那,祝你生日快乐,小朋友。”-
程灵和主编一起离职的事情在公司引起了一阵波澜,任谁都没想过她们两个都会走。
进行了一些挽留后,领导问了程灵的去向,程灵只说北樟压力太大,想要回老家发展。
领导表示理解。
“北樟……的确,压力是很大,不过,如果你哪天反悔想回来,也随时欢
迎。”
程灵点头:“谢谢领导。”
程灵在北樟租的房子还没到期,跟房东说了之后挂了转租,同时也在榕华那边开始找房子。
好在北樟这边租房需求量大,程灵的房子很快租了出去,她东西不多,把一些衣挂收纳盒之类的杂物留给了新租户,其他生活用品全部打包寄走。
榕华的房子倒是不急,程灵在网上看了几个,打算到榕华后亲眼看过房子再定。
她办好离职手续,完成交接,买了飞榕华的机票,带着行李箱正式飞回榕华。
入职的事情不急,程灵回来后先把房子的事情定好。榕华空气太湿,很多房子的家具都有些损坏,程灵连着挑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心仪的房子。
房东一家都在国外,是托中介租的,采光非常好,房子特别明亮,还铺了地暖,避免冬天被湿冷魔法攻击。
是合租房,但还没找到另一个租户,所以暂时只有程灵一个人使用这个房子。
房子半年起租,程灵爽快付了租金,签好租房合同,开始把行李搬到这边,正式开始入住。
好在她东西少,新家安置起来也方便,挂好衣服,放好生活用品,厨房用品都是新买的。
彻底安顿好自己的生活后,程灵终于松了口气。
回来了。
离开是一个人,回来也是一个人。
她回榕华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来她没什么朋友,曾经的同学早在高三转学后陆续失去联系,到了新学校也只跟沈弈和姚晚月熟一些,她那时没什么社交能力。
二来,就算告诉父母,也并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至于三。
须得承认,真正回到榕华之后,再面对沈弈,程灵有些近乡情怯。
如果告诉沈弈自己回榕华工作,他会怎么想呢?联系到她在北樟时跟他打的那通电话,他会不会猜到她电话里说的就是他自己?
万一他猜到了……程灵觉得自己不好意思面对他。
沈弈已经说过忘了过去的事,这样一来,倒显得好像她在念念不忘似的,不知道到时沈弈会怎么想,反正她还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
所以还是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告诉沈弈好了,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不好说,起码不是现在。
程灵正式入职新公司,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视频网站豆萌网,多是用户自制投稿,包括娱乐向剪辑,电影解说,剪刀手二创,cp名场面这种,除此之外也招揽了许多明星入驻,上传vlog,还有签约网红,增加用户日活。
她和主编入职的是网站新成立的影视部门,只做精品,一是把站内用户转化为自制影视的用户,二是通过内容品质让用户化为自来水推广,三则在营销推广上花一些钱,吸引新用户来使用网站。
网站现在已经拍完了两部作品,正在送审中,只要拿到网络播出许可证即可上线,作为第一批试水作品。
新公司规模不小,影视部作为新部门,和运营部在一个楼层办公。
影视部门里人暂时没那么多,但也按照所需职能又向下细分了例如策划导演摄影剪辑后期商务之类的,主编现在的职位是内容总监,程灵是策划组长,都属于空降。
比较意外的是,小曹也跳了过来。
是程灵去茶水间时,小曹突然跳到她面前,大喊:“surprise!”
程灵:“……”
“你——”
小曹推了下眼镜:“怎么了程灵姐,惊喜得说不出话了?”
程灵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问:“你怎么也来榕华了?”
小曹:“北樟拍腻了,上次来榕华感觉这边拍照更出片,就过来看看。”
程灵涌起一丝羡慕,羡慕他的人生可以有这么高的容错率,换个城市只因为这里拍照更美。
不过,在新环境看到熟人总归是好的。
第一天上班结束后,影视部决定进行一个部门聚餐,让大家快速熟悉一下。
照顾到大家的口味情况,问了一圈也没有人海鲜过敏,所以聚餐最终定的是海鲜,榕华有一家有名的海鲜大咖店,让爱吃海鲜的人过足了瘾。
吃饭过程中,很多人主动问起程灵,问她的毕业院校,工作履历,知道她是从北樟回来,还是从那么有名的周刊跳过来,大家看她的眼神更加钦佩,夸她这么漂亮又有工作能力,年轻有为。
一顿饭后,大家都对彼此有了一些更多的印象,都是年轻人,聊起来感觉都还不错。
聚餐后时间还早,所以又有人提议去酒吧喝酒玩点小游戏,让大家再破破冰。
程灵其实没那么想去,但是新公司第一次聚餐,也不想扫大家的兴。
倒是小曹提出了建设性意见:“吃完海鲜就去喝酒,不会得痛风吧?”
张部长笑呵呵说:“又不是天天都这么吃,偶尔一次没事。”
于是一群人就去了酒吧,直接包了个卡座,程灵跟小曹熟悉一些,所以就跟小曹一起坐。
点完酒之后,大家就开始玩起了骰子。
没想到上次同学聚会学到的技能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程灵对这些的记忆有一点生疏,好在这些游戏规则并不难,她看了其他几个人的操作也想起来了。
玩了几轮,程灵不可避免地喝了一些酒,当然也有喝得更多的。
人一玩开,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像这种酒吧乐队声又大,烟味也重,大家说话都是靠喊,座位挨着的,就只能贴近一点说。
程灵开始意识到酒精上头,大脑有些晕晕的,在酒吧这种地方,陌生人也多,程灵还是不太想喝多。
于是附耳跟小曹说了一声自己要出去清醒一下,小曹就让开了。
程灵出了酒吧,音乐声隔绝,程灵清静不少。
外面停了很多豪车,还有很多人出来打电话,也有很多代驾等着在这里接单。
程灵在路边蹲了会儿,想着回去不能再喝了,喝酒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好。
面前突然出现一瓶矿泉水,被一双好看的手握着,程灵顺着这只手看过去,是一个留着中长发的男生,清瘦,很白,穿着藏蓝色亚麻衬衫,袖口挽起,左手腕戴了一块黑色的表。
程灵辨认了一下,她迟疑地叫出他的名字:“康以?”
“你记得我。”康以露出笑容,晃晃手中的矿泉水,“我看你不太舒服,要不要喝点水?”
康以是她的同事,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影视部这边唯一的签约导演。
“……啊,好的。”
程灵确实比较想喝水了,不知道能不能冲淡酒精。
她把水接过来,道了谢。
康以又对她伸出手:“要起来吗?蹲这么久,起来说不定会晕。”
程灵说没事:“我自己起就行,谢谢。”
她站起身,膝盖有些发麻,不过还好。她拧开康以的水,未开封的,喝了几口盖上盖子,康以还站在旁边没走,看来一场社交不可避免了。
程灵转头问:“你也出来醒酒吗?”
康以点头,比划了下:“是的,但是看你蹲在路边,怕你喝醉了所以。”
“哦,我没事。”
康以点头:“没事就好,那我先回去了,回头见?”
程灵报以笑容,挥挥手:“回见。”
康以回身离开,程灵转身目送,这一转身,看到酒吧外墙壁的logo边上靠墙站着一个人,他一身潮牌黑衣,颈上戴着银链,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根烟,漆黑眼眸看过来。
康以走到酒吧门口开门,跟他擦肩而过。
程灵的心莫名收缩了下,手轻轻捏着矿泉水瓶,想要上前去,又有些淡淡的尴尬。
她回榕华没告诉他,现在却在酒吧把她逮住了,他会怎么想?
他明明看到了自己,但却没来跟她说话,说不定就是为这个。
这件事的确是她不对,程灵收整心绪,主动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抬手打了个招呼。
“沈弈?真的是你,好巧,我刚看到你,没敢认。出来抽烟吗?”
沈弈缓缓抬眼,视线落在她脸上,唇角动了动:“嗯,出来透个气儿,里面闷死。”
“嗯,那你先透着,我进去了。”程灵朝他点了下头,脚尖调转要走。
——“怎么。”
沈弈的头随着她的步子转过来,看着她的侧脸。
“喝了别人的水,跟我说话都不方便了?”
第17章 第十七场雨“改天是哪天?”……
不知道是她今晚酒喝多了还是怎么,总觉得沈弈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
程灵面色如常,摇着头说不是:“我跟同事聚餐。”抬手指了指里面。
沈弈手里烟抽了一半,还剩一截,他随手掐灭,半截烟弹进垃圾桶,然后抬起头,眼睛看着程灵,一步一步走过来,带了几分侵略感。
程灵不由后退半步,捏紧手里的矿泉水,稳住自己身形。
沈弈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看她:“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嗯?”
程灵抬头,怔愣写在脸上:“什么?”
沈弈低头看了她半天。
她的眼睛不是那种圆眼,眼尾是漂亮的锐角,像月亮的残钩。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脸颊带了几分酡红,褪去了平时的冷静,多了几分亲近感。
这样的她,仿佛又变成了十几岁的程灵。
只会背着书包,跟在他身后,过马路要牵着他的衣角,他说话时会歪着头,认真倾听的程灵。
“没什么。”沈弈收回眼,单手揣进口袋,朝酒吧抬了下下巴,“进去吧,什么时候结束给我发个消息,我送你回去。”
程灵疑惑地看他:“你都喝酒了……”
沈弈面不改色:“那你送送我吧。”
“……”程灵:“我也喝酒了。这样,今天不太方便,改天我们再单独见一下,我请你,你看行吗?”
“改天是哪天?”
“……”
程灵莫名感觉到了难缠,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日期,斟酌着问:“周六你有空吗?”
“有啊。”
程灵说:“那就周六见。”
和沈弈分开,程灵穿过灯光昏暗的大堂,在节奏感极强的架子鼓声中回到卡座。
她坐的位置刚好能看到门口,她坐下后,沈弈也进来了。
白衬衫黑马甲的酒保把沈弈引到二楼,上楼时,沈弈朝这边看了一眼,恰好对上程灵的视线。
猝不及防被人抓住,程灵尴尬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沈弈收回眼,身形消失在楼上。
康以端着一瓶酒,和小曹换了位置,坐过来,举着酒瓶问程灵:“刚才上去那帅哥,你认识?”
程灵假装不知道,问:“哪个?”
“门口站着那个。”
明明他进门时,她跟沈弈还没说话,甚至是刚看到沈弈。
程灵不喜欢这种被观察的感觉,边界感被侵犯。
她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们认识。”
康以随意耸了下肩:“我刚才回头了,看到你们在说话。”
如果是平时,程灵就认真回答了。
但今天喝了酒,胆子就比平时大了点,也就没那么“老实”。
她抿着唇角,眼眸发亮:“嗯,我去找他搭讪了。”
康以眼中燃起兴趣,抬起一条腿盘在卡座上,身子朝着程灵:“哦?然后呢?”
粗鲁的动作由他做起来,有点随性艺术家的意思。
程灵摇摇头:“没想到他这人还挺好,我怕祸害人家,就算了。”
康以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他上下打量程灵,忍俊不禁:“你还是个渣女啊。”
程灵:“嗯。”
她双手压在腿下,眼睛看着前方虚无一点,坐姿看着有些乖,有点像乖乖女喝多酒故意装坏。
康以乐不可支,给她倒了杯酒:“那敬渣女。”
第二天上班程灵头还有点疼,酒是醒了,但没那么舒服。
到公司之后秘书通知大家准备开会,程灵和组里同事纷纷走向会议室。
如今行业风口已经向短视频倾斜,身为长视频网站,必须及时想办法抓住用户眼球。
内容总监石芸——也就是前主编,在会上提出了接下来的发展计划,让大家回去找拍摄选题,下次会议讨论。
然而讨论了几天,也没定下来个结果,领导一直给下面施加压力,要选一个既能不落俗套又能与其他平台有所不同的选题。
会议一直开到周五晚上,还是没能敲定,领导看今天是没收获了,就让大家下班后回去再找找,明天加班继续讨论。
在互联网公司,加班是常态了,程灵入职时也听领导说过,忙时需要加班,程灵早有准备。
周六会议室,程灵正在听同事发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亮起,一条消息跳出。
她一看,是沈弈。
程灵猛然想到什么,点开消息,就看到沈弈问她:【几点见?】
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都在找选题,连吃饭都在翻各大网站,看豆瓣影音组,国内国外都在看。
确实是把这个事忘了。
程灵满脸抱歉地打字:【抱歉,这周有点忙,最近都在加班,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改天可以吗?】
沈弈:【改天是哪天?】
这时,同事的汇报结束,石芸点到程灵:“你呢,有什么想法?”
程灵吓一跳,连忙叩过手机,抬起头收整心绪,按照准备好的内容发言。
“太传统的剧目我们的制作并没有什么优势,我们平台的受众要更年轻,更时髦,可以把年龄层定得再低一些。我们有一个分区是二创剪辑,热度也不错,按照这个趋势来看,我觉得可以尝试做一下恋综,邀请一些我们平台比较有人气的博主,除了平台本身的推送,再由二创剪辑进行传播……”
程灵猝不及防被点兵点将,好在她准备充足,从前又是做记者,应付这样的临时场合不在话下。
等她发言完毕,石芸紧锁一天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几分:“这个倒是可以考虑,小程想法不错,其他人呢?”
程灵舒了口气,再拿起手机回复半个小时前的消息。
是沈弈追问她,改天是哪一天。
程灵:【我忙完最近再联系你,可以吗?】
她最近确实很忙,主编带着人跳槽过来,想马上做出东西给上面看,工作上难免任务重一些,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消息发出去,半天没有回复,程灵还有工作忙,也没等。
下班后,程灵想要不现在再约沈弈,打开微信看到没有收到回复的聊天,又把消息关上了。
对话就此停住。
程灵提议的恋综,意外的被领导瞧上了,石芸让程灵负责这个项目,于是程灵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写策划案。
但不能单指着一个综艺活,还得有其他项目进行,除了程灵手下的人之外,其他人又在整日开会中度过。
一天中午,程灵边吃饭边刷短视频,偶然刷到一个传统手艺人在直播制作缂丝。
周刊以前有记者采访过缂丝大师,文章有配图,程灵见过,也认得。
她点进去,发现直播间人数几十个,弹幕都在问。
“这是在干什么?织布吗?”
“纺织女工?”
“踩缝纫机?”
“好高端,没见过,进来见识一下。”
直播间还挂了成品缂丝工艺品,价格都在四位数以上,也有人喷:“就一张破布卖这么贵?图案又老土,一根一根织个半天,机器做的比你们快了不知多少,冤大头才买。”
程灵见多了这样的人,嘴角微微动了下就滑过了,她看着屏幕那边没有露脸认真制作缂丝的人,心中忽然一动。
下午上班,程灵在开下午会之前找到石芸,把自己的想法跟石芸说了。
石芸额头上的愁云随着程灵的话一点点挥散,等程灵说完,再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惊喜。
“你是说采访非遗匠人?这个想法倒是可行。纪录片成本不高,素人出镜费也不贵,不
过,关于非遗的纪录片,电视台也采访过,要想做出亮点也不容易,选题是好选题。”
石芸托着下巴沉思一番,程灵说:“先把选题定下来,看看领导们会不会有更好的想法,实在不行大家一起开会讨论,总能想出来。”
“你说得也是。”石芸满眼都是欣赏,“不过你已经在做恋综了,要是把这个也交给你,你就太忙了,我把它交给别人做,你不会有情绪吧?”
程灵微笑:“要是有人替我分担我高兴还来不及,最近每天都在研究综艺,也没精力做别的。”
石芸拍了拍她的肩:“你做综艺也好,项目投钱多,你能拿的也多,你先去忙吧,这阵子辛苦一些,过去就好了。”
“嗯。”
非遗纪录片最终交给了另一个女同事,名叫姚菲,是影视部这边的老人。
开会时,石芸让姚菲写完策划案,先交给程灵看看,等程灵看完,再交给石芸。
程灵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又对上石芸肯定的眼神,她硬着头皮点点头,说:“好的,我也多跟菲菲学学。”
说完,对姚菲礼貌一笑。
姚菲敷衍点头,眼睛看向别处,脸色不太好看。
散会后,程灵故意走慢,等石芸从会议室出来,跟她走到一起,说:“主编,哦不,总监,姚菲资历比我深,让我看她的策划案,我可能看不好。要不还是您亲自看?”
石芸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有什么看不好,你正常看就是了。要是遇到什么问题,你来找我。”
程灵只好点头:“行。”
午休时,小曹跟程灵一起去食堂吃饭。
两人对面坐下,小曹左右瞧了瞧,兴致勃勃伸脑袋,问:“听说芸姐让你负责姚菲的策划案?”
程灵扫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小曹嘿了一声,身子坐正,说:“芸姐拿你当枪呢。”
程灵:“工作不就是这样么?老板是指挥官,中层领导们是士兵,我们这些员工可不就是枪。”
小曹一脸挫败:“姐你怎么回事,跟你说八卦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你就不能露出哪怕一点点好奇吗?”
程灵摇摇头,舀了一勺米饭送进嘴里:“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你小心点吧。”
小曹用筷子戳了戳餐盘:“主要是我们部门的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了。”
“知道什么?”
“听说,芸姐空降之前,要升的本来是姚菲,是因为我们来了,姚菲才是现在这个位置。那天开会你不在,芸姐想把几个项目给姚菲负责,姚菲当众说这些项目不行,不想做,还找了领导,反正不知道怎么起了冲突,最后姚菲被找去谈话了,再然后就是这样了。”
小曹津津有味地说完,看向程灵:“你说她连芸姐都不服气,芸姐却让自己手下给她看策划案,这不是打她脸吗?她肯定忍不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程灵:“……”
她静静道:“所以我也成了你们想看的好戏中的一环了是吗。”
小曹嘴巴张了又张,赶紧摆手:“不是不是,那倒是没有那个意思,姐你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说。”
程灵上下扫他,眉头微皱,说:“你不是摄像吗?怎么办公室八卦你知道这么清楚?”
小曹也很茫然:“我们不是都有小群吗?难道你不看?”
程灵也茫然了:“什么小群?”
小曹:“……没事了。”
程灵短暂茫然过后,又释然了。
上学时就这样,班级上的八卦她全都不知道,连班主任都知道谁和谁最近走得太近,谁跟谁疑似又猫腻,并让点到名这些同学下次考试必须考过年级前五百名,否则就告诉家长。
程灵起初还以为是班主任开玩笑的,后来看同学都起哄,才知道确有其事。
她明明也在班级里,却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
现在想想,幸好还有沈弈,否则她转到榕华这一年里,就只能一个人孤独地生存。
上了大学后的生活也证明了她的这个想法没有错。
大学宿舍小群没有她,班级更是跟她没关系,谁跟谁谈恋爱也不知道。她的舍友每天在宿舍跟一个男同学打电话,无意中撞见他们在食堂一起吃饭,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的关系。
上班后更是不用说,她的生活里只有工作。
回首过去,程灵陡然发现,自己其实活得很单薄。
认识沈弈的那一年,她的生活才算有了色彩。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她很少想起沈弈,所以已经把他忘得彻底。
现在想想,生命中出现过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忘得掉-
姚菲的策划案交得很快,一周就做出来了,发给程灵时,直接甩了个文件过来,多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程灵不计较,用职场专用语术回复:“辛苦啦。”
她没耽搁,迅速看了一遍,须得承认,姚菲还是有水平的,起码不比自己差,总得来说她没什么可以挑剔。
她思考一会儿,回复:【我看完了,有一个小意见给你参考一下,大体上没有问题,就是剧集和剧集的关联性有些散,所以麻烦你再看看能不能寻找一下各个手艺之间的关联性,再分集规划,这样看下去可以有一个连续性。】
这个意见是在周刊写最后一个稿子时,石芸姐给她的意见,不得不说,让程灵受益匪浅。
现在轮到她把它翻出来,拿到姚菲面前卖弄。
她还记得,就是因为这个稿子,才让她和沈弈再遇,所以说世事……
等等。
程灵整个人顿住,打开策划案又扫了一遍,确认过后,她重新点开姚菲的对话框,敲着回复。
程灵:【对了,还有一项非遗手艺可以写进去,古籍修复师,我们榕华就有一位古籍修复师,叫做沈弈,到时可以联系一下进行采访拍摄。】
本来她发了上面那一堆意见,并没有得到姚菲的回复,程灵知道她可能是不爽,所以也不在乎她回不回。
没想到她发完这句,姚菲马上回了。
姚菲:【古籍修复师可以加,但是拍摄对象还是另选吧,这位就算了。】
程灵见她这话不对,不由追问:【你知道沈弈?】
姚菲:【当然知道,他可是北派大师的关门弟子,在圈内有名得很,找他修复古籍可不便宜,博物馆有时都要找他请教。你当他是那么好采访的?】
程灵怔然:【他不是榕华人吗,怎么师从北派?】
古籍修复也有南北之分,传统技艺会分师门,每一派有每一派的传奇人物。
程灵不了解这些,没想到沈弈还有这个名头,更想不通他怎么会舍近求远,跟北派大师学习。
姚菲:【所以说他神秘啊,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人低调得很。不过也真是有天赋,在北樟学了几年,就比那些学了很多年的技艺高超,也应了那句名师出高徒。】
姚菲:【不过还是换个人吧,他肯定没戏。】
第18章 第十八场雨是公事,还是私情。……
沈弈有那么难接触吗?程灵想不到,他这个人看着不好接近,但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程灵回复:【试一试呢,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先把他加上去,到时联系一下看看。】
姚菲似乎有点无语,回复:【你不信算了,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程灵想,总监真是拿她当枪吗?当靶子还差不多。
她无视姚菲的情绪,再次使用职场语术:【嗯嗯,辛苦啦。】
姚菲再次把策划案交过来,程灵看了没什么问题,马上发给领导。
恋综和纪录片也在开会中定了名字,分别是《请你和我恋爱》和《消失的匠人》。
程灵开始带手下人给《请恋》研磨剧本,《匠人》那边也已经开始联系各种非遗匠人们,同时组建拍摄班底。
开会时,各项目组汇报各自进度。
轮到《匠人》时,姚菲说:“除了掐丝珐琅的孙力钊先生,麦秆画的宋雪梅女士,古籍修复的沈弈先生,其他的非遗传人都已经联系上了。”
石芸问:“这三位非遗传人
是什么情况?”
姚菲手下负责联系各个采访者的小姑娘说:“孙力钊先生在给一部古装剧组定制工艺,可能没时间;宋雪梅女士联系不上,还在努力联系;沈弈,他拒绝了拍摄。”
“拒绝了?理由呢。”
小姑娘:“也没说什么理由,就是拒绝了,不过他对媒体一向都是拒绝的,挺难采访的一个人,我认为可以考虑换一个。”
石芸低头,翻看手里的文件:“我看过他的履历,Z大毕业,北派大师得意弟子,帮助博物馆修复多部文物古籍,业内都采访不到。这样的人如果能出现在我们的纪录片里,这就是独一无二的亮点。他又是榕华本地人,榕华文旅局也会对我们的纪录片给予支持,再争取一下吧,起码要知道拒绝的理由是什么,然后尽量解决。”
程灵听在耳朵里,有心想说,要不她去联系一下试试。
转而一想又算了,公是公,私是私,要是沈弈不想参与拍摄,自己找他,倒显得自己公私不分了。
更何况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哪里管得了别人的事。
但是程灵没想到,这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事情,最终还是落到了她头上。
事情是这样子。
前几天,《匠人》的拍摄班底组好了,导演康以,摄像小曹,其他的灯光美工老师也都已经就位。
大家一起讨论拍摄的事,姚菲算是前期统筹,跟导演和美工老师一起商量一些细节问题。
讨论累了,大家一起聊闲篇,就说到沈弈联系不上这个问题。
小曹听见了,耳朵一动,直接走过来问:“沈弈?哪个,古籍修复那个?”
姚菲夹着烟问:“怎么,你认识?”
小曹满脸懵懂:“我不算认识,可程灵姐认识呀,他们是高中同学,你们不知道吗?”
姚菲一听,烟都扔了,怒气冲冲跑去找了程灵。
程灵正在电脑前忙,高跟鞋一阵蹬蹬蹬直接停在她旁边,一抬头看到杀气腾腾的姚菲,人都愣了。
姚菲大声质问:“原来你跟沈弈是高中同学,明明你早就跟他认识,让我们去联系就算了,知道我们联系不上也不说帮忙,怎么,想偷偷看我的好戏?”
程灵:“?”
她是怎么知道他们认识的?
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程灵心平气和解释:“我们只是普通同学,算不上熟,我去联系和你们联系应该是一样的。”
姚菲双手环抱:“你没试就知道不行?这话不是你教我的吗,领导开会都说了,让我们一定要争取沈弈,这么重要的事,你就不能帮帮忙,还在这里袖手旁观?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说完,她看了一眼总监办公室,含义明显。
程灵闭了闭眼,说:“这不是我的工作。”
“行,不是你的工作是吧。”
姚菲踩着高跟鞋又走了,没过多久,石芸办公室的电话响了,电话结束,石芸就把程灵喊进了办公室。
谈话内容大意是姚菲去找了领导,领导得知程灵能联系到沈弈,就对石芸说,让程灵别藏私,都是公司的事,工作不分你我,少一些办公室斗争。
最后又让石芸办好这件事,让程灵别再为难姚菲。
于是搞定沈弈的事就这么落到了她的头上。
程灵:“……”
“你跑一趟吧,辛苦了。沈弈那边要是有什么问题,尽量满足。”石芸摇了摇头,“这个姚菲,以为是我故意为难她,跑到领导那告状去了。”
程灵问:“要不要解释一下……”
“不用。”石芸抬头看她,“你先去办吧,工作上的事情先交给其他人。”
“好。”
程灵从办公室出来时,深吸了一口气,她掏出手机,点开沈弈的微信,对话还停留在上次聊天。
程灵:【最近有空吗?请你吃个饭?】
她消息刚发过去,沈弈直接拨了一个语音电话过来。
程灵给手机静音,三两步走到消防通道里,这才接起。
沈弈上来就兴师问罪:“我还以为你把这事忘了呢。”
程灵手掌撑住额头:“抱歉,这段时间真的太忙了。你呢?最近有时间吗?”
沈弈拿腔捏调地啊了声:“我也挺忙的。”
程灵心里一紧,想说这可怎么办。
然后就听沈弈说:“不过呢,老同学找我的话,时间还是可以挤一挤的。”
心里那口气慢慢又松了。
程灵问:“那,什么时候,今天可以吗?”
沈弈:“行啊。”
程灵刚要说话,就听手机那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沈弈,你看这样好看吗?”
听声音,好像是田蓓蓓。
他们现在在一起吗?
程灵托着手臂,说:“你先去忙吧,等下我定好餐厅再发你,晚点见。”
她没有等沈弈回话,自顾自将通话挂断了。
握着手机在消防通道站了会儿,总觉得空气有些闷,她打开窗子,背靠窗台点开餐厅点评软件,手指在屏幕上刷了又刷,半天都没找到一个好餐厅。
公是公,私是私,她是为了公事找她,怎么能被私事影响?
程灵清醒了几分,选了一家高评分的西餐厅,把店铺分享给了沈弈。
约好时间,程灵先去卫生间补了个妆,然后直接打车去了目的地。
她是提前十分钟来的,坐下没多久,听见有人进门,就看到沈弈也到了。
他穿了个白色夹克,宽大的浅蓝色牛仔裤,白色的紧身背心,银链点缀在他颈间,随着他行走,隐隐能看到他身上薄薄的一层肌肉,身材很好。
沈弈一进来就得到了餐厅的注目礼,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像是没看到似的,径直朝程灵走来,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刚坐下,就往桌上搁了个红皮儿的物什,圆滚滚的,外表光滑,他往前一推,说:“给你带个洋葱。”
哪里是洋葱,分明是石榴。
程灵原本还在琢磨见了沈弈该怎么开口,想不到他送了个“洋葱”来,寒暄都不用了。
她握起石榴,沉甸甸的,上面还有他的手指残温。
“你买的?”说完,程灵想到什么,又笑着补了一句,“还是别人送的?”
“刚去那边停车,看到这石榴颜色红红的挺好看,当个见面礼应该不错。”沈弈随意道。
程灵还挺喜欢这种感觉,不是特意买给你,而是无意看到了,顺便买给你。
她捧着石榴,说:“突然觉得自己不太礼貌。”
沈弈:“那下次想着点。”
程灵点点头,这时服务生过来送上菜单,程灵点了份肉丸意面,又点了个金枪鱼沙拉,就把菜单交给了沈弈。
沈弈点了一份芥末虾球,一份提拉米苏,没多点。程灵让他再点一些,他说自己没那么饿。
西餐厅上菜很快,没多久就上全了。
程灵看着这一桌子的东西,都是自己爱吃的,她开心之余,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
上次同学聚会,该不会真的是沈弈在帮自己转菜吧?
念头浮现,程灵又拿不准,还是那句话,难道沈弈就不能也爱吃这两道菜吗?
这时,就听沈弈问:“回来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做什么工作,还是记者?”
“嗯……”程灵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不是,在一家视频网站。”
“转行了?”
“嗯。”
沈弈哦了声,用叉子划了一小块提拉米苏,像是随口一问:“以后什么打算,再回北樟么,还是留在榕华了。”
程灵思考一瞬,如实回答:“可能会留下,也可能会回去,我也不知道。”
沈弈点头:“挺好的,未来这东西不会按照人们的规划而发生,否则那叫许愿。”
他这话一说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程灵低头吃意面,心
里酝酿如何对沈弈开口。
“对了,你是从哪里过来的,你的工作室吗?”
“我从外公那过来。”
“田蓓蓓也在?”
沈弈嗯了一声。
程灵没再多问。再问下去,就不是她该关心的了。
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水。
又沉默一会儿,沈弈放下叉子,双手交叠在一起,他的指甲床修长干净,因为皮肤白,指节都是粉的。他直勾勾看着程灵:“你问这个干什么?”
程灵抿着提拉米苏,挺起腰身对上沈弈的眼睛,大大方方回答:“没什么,就是打电话之前听到有个声音很耳熟,然后想起是田蓓蓓。”
十分坦荡的态度,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
沈弈仍旧盯着她,不说话。
他的瞳仁颜色太深,盯着人看时,显得有些勾魂摄魄,尤其他右眼卧蚕中间那颗痣,看人时显得尤为专情。
程灵像是要被这双眼睛看进心底,一下子有些晃神,她承认自己气势不如人,这没什么可耻的,程灵错开眼睛,连忙转移话题掩盖。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有时间做拍摄采访吗。”
沈弈:“什么采访,你的采访吗?”
“不是,就是我公司做了一个非遗纪录片,想采访一些非遗匠人,我记得你是做古籍修复的,想问问你能不能……”
“《消失的匠人》?”
“对,你还记得?”
“我刚拒绝了这个纪录片。你们公司做的?”
“嗯,是。”
沈弈倚到靠背上,右手搭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所以,你今天找我是为了这件事?”
“是,也不是,之前说好了请你吃饭,一直在忙工作,最近才抽出时间,刚好公司在做这个纪录片,所以顺便问问你……”
沈弈打断她,问了一句话:“你来问我,是出于公事,还是出于私情?”
第19章 第十九场雨我想见你。
程灵猛地抬眼,整个人滞住,手微微捏紧。
他什么意思?不是说忘了从前的事情吗?那现在提的私情,又是什么私情?
她半天说不出来话,沈弈也不急,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静候她的答案。
程灵干干巴巴地回:“公事,是为了公事。”
沈弈点头:“行,既然是公事,那我们就公办。”
他的另一只手臂也搭上来,面色凛然,不再是方才那副闲散的态度。
“我这个人呢,你可能不太了解,我说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你要是还想劝我,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程灵晓之以理:“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纪录片播出后,对你肯定能起到一个很好的宣传效果,为你,为了古籍修复,都是不错的机会。”
“抱歉,我还有事。”
沈弈起身要走,程灵咬了下嘴唇,也站了起来:“沈弈。”
他脚步停下。
程灵望着这张比记忆中更加棱角分明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程灵想知道,如果她用私情求他,他真的会答应吗?
可是对他的眼,程灵没有办法将话问出口。
她听见自己硬着头皮说:“你有什么需求和顾虑,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尝试去解决。”
“我不喜欢面向公众宣传自己,你打算怎么解决?”
沈弈说完要走,程灵不知道为什么心有些堵,她从不知道沈弈也可以是这样绝情的,原来姚菲劝她别找沈弈是真的,只要他想,他是这般难以接触。
程灵不知道还能怎样拦住她,最终冲动地问:“你不是参加过北樟的见面活动吗,为什么那次可以?”
问完后她立即后悔了,她想起来,那次是沈弈的外公让他去的。
而沈弈,根本没理会她这句话,人已经离开了餐厅。
程灵挫败地坐下。
他拒绝没有错,他当然可以拒绝,公事公办,他面对她是这样的态度,她该欣慰的,虽然她也分不清自己应该欣慰什么。
程灵坐在位置上,脑子里乱乱的,她冷静了一会儿,用叉子卷意面,已经放凉了。
她已经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慢吞吞把东西吃了一些,离开餐厅时,程灵把石榴捧在手里拿走。
到门口结账,收银说已经付过了,程灵问是不是别人买错了单,收银说没有,是一位先生打电话付的。
程灵久久无言。
回到公司,姚菲正在打印机前打印东西。看到程灵回来,姚菲手搭着桌面,一脸看戏地看着程灵:“怎么样,同学出马,肯定不在话下吧?”
程灵只当自己没听到,从姚菲身边路过,眼睛没往旁边看一下。
她来到总监办公室,把跟沈弈谈话的情况说给石芸。
石芸听完,双掌指尖贴在一起,说:“是自身原因,不是我们节目的原因,那就还有可以做工作的余地。辛苦你,再跟沈弈沟通一下。”
“如果沈弈还是拒绝呢?一定是非他不可吗?”
石芸摇头:“尽可能争取吧。你是我带过来的人,我也不瞒你,沈弈是重要,但要实在争取不到,你也不用太为难。只是如今领导都在看着我们,就怕姚菲的领导会去跟上边说些什么。你知道,我带人跳过来,其实有一些人是不高兴的。”
有职场就有竞争,做不好的肯定要卷铺盖走人,石芸很想把工作干好,可惜有时干得再努力,也比不上别人一句耳旁风。
程灵说:“我明白了。”
回到办公室,程灵跟手底下的人讨论了会儿恋综的剧本安排,决定在里面融入时下流行的MBTI人格,这样综艺上线后,以此为噱头也可以吸引网友点击。
忙完后终于快到下班时间,程灵去茶水间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等水烧开的时间里,她靠着桌子偷了会儿懒。
小曹从吸烟室出来,看到程灵抱臂倚着桌子看向窗外,本就是多云的天气,天色沉闷,她柔软的长发落肩,背影瘦削而落寞。
他拿了个杯子接了杯水,朝程灵走过去:“怎么了姐。”
程灵偏头,见是小曹,疲惫地摇摇头:“没事。”
小曹一拍胸脯,说:“姐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困难就跟我说,我主意多,肯定能帮你解决。”
他不说还好,一说程灵就忍不住想找他算账。
她转回身,直勾勾盯着小曹:“我现在想骂你。”
小曹大惊失色:“为什么?”
水烧开了,程灵转过去给自己冲咖啡,不说话。
小曹像小狗缠着主人那样,围着程灵问了半天,最后甚至都怀疑起是不是刚才过来时先迈的左脚,程灵理也不理,端着咖啡回到了工位。
想到沈弈今天白天的态度,她静下来想了一会儿,既然沈弈不愿意出现在大众面前,继续争取他希望也不大,她打开网页,开始搜索其他古籍修复的传承人。
程灵加了个班,在非遗网上查阅各个古籍修复传承人的资料,作品,挑选合适的人选,然后发给了石芸。
第二天上班,石芸让她来办公室,石芸问她:“你不打算争取沈弈了?”
“嗯。”
程灵点头:“我认为希望不大,所以我想提前做个plan.B,先给您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好提前联系。这样就算领导问责也好交差。”
石芸摇了摇头,打开程灵的文件,重新扫了一遍,说:“我觉得胡则勇不错,跟随考古队修复过晚清古画,也是我们榕华人,你联系一下看看。”
程灵正好也比较属意这位胡则勇先生,对于石芸的建议欣然应允。
她找到了胡则勇先生的联系方式,拨打电话后,主动说明来意,对方非常惊喜,程灵也很开心,与对方约好了见面时间,打算当面详谈。
挂断电话,程灵想,工作本该是这么顺利的。
到了见面那日,程灵打车赴约,
地点在胡则勇的工作室,是榕华的老城区。
天空积了雨云,太阳躲在云层里,空气又潮又闷。
程灵从出租车上下来,看到周围建筑觉得眼熟,仔细回想才发现,这里离榕华高中只有一公里的距离。
没想到会来到这边,程灵站在原地愣了会儿。道路两旁种了许多银杏树,树后面是文具店,书店和各种很小的馆子,有一些程灵也来吃过。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你好,程小姐吗?”
程灵回头,一个个子一米七出头的平头男人,皮肤偏深,看着有些年纪的长相,唇边有两道法令纹。
程灵露出微笑:“胡则勇先生?”
“是是是,我想着你差不多该到了,就下楼接一接,怕你找不到。”
寒暄后,程灵就跟他去了工作室。
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一处旧楼,胡家换了新房子,旧房子就空出来给他做古籍修复。
胡则勇一边带程灵参观工作室,一边给她介绍。
“这就是我的工作台,你来之前我还在给客户修复旧书,年头久了,书页都坏掉了,就找人来修一修。”
程灵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打扰您的工作?”
胡则勇大手一挥:“没事。”
他指着工作台,上面是一张浸湿的书页,书页下面铺着一张比它大很多的新纸,书上是竖版的繁体字。
他说:“这一页已经补好了,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已经补上了新纸,现在只需要静置,等待它完全晾干,剩下的工序就是裁方、托芯,最难的步骤已经完成了。”
程灵说:“那就好。”
胡则勇继续介绍:“这是刻刀,折把刀,这是小针锥……”
程灵一一听着,又问了他都修补过哪些名作,两人谈了一个小时,程灵对他印象不错。
谈话进行到最后,已经没有那么正式了,胡则勇和程灵闲谈起来。
程灵说:“谢谢您愿意接受拍摄,到时候还得麻烦您跟单位打声招呼,因为也得涉及到您在文博的工作内容。希望不会影响您的工作。”
“这没什么,领导知道了肯定会批准,我们这行一直默默无闻,如果不是有媒体宣传,谁来关注我们啊。”
“您客气了,如果没有你们,我们也没有可以拍摄的对象,最终结果一定是双赢的。”
胡则勇笑笑,神秘地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不是之前联系沈弈失败啦?”
程灵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啊?您知道?”
随即又有些尴尬,胡则勇会不会觉得这是别人不要才轮到他的机会,心里因此感觉不平?
虽然这样揣测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文人本就清高,难免有人会这样想。
胡则勇似是知道程灵在想什么,他开口解释:“这是我们这行都知道的,他不接受任何采访,也不想在公众面前露面,你们被拒绝了,也正常。”
程灵松了口气。
随后,她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死心,想看看同样的问题能不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我还挺好奇的,能够宣传不是好事吗?他为什么要拒绝?”
胡则勇:“这个问题,我们榕华市非遗部门组织交流的时候,也有人问过他。”
“他怎么说的?”
“他啊。”胡则勇想到什么,津津有味地笑起来,“他说,他长得太帅,怕出镜后工作室被围堵,影响他工作,所以拒绝了。”
程灵:“……”
想到他说这话时自信又自恋的样子,程灵也忍不住想笑。
胡则勇:“不过,我后来才明白原因。”
“什么?”
“其实圈子里出现这么个年轻人,一开始很多人都是不服气的,不信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精湛的技术,后来国家考古队从墓里带出一本墓主人的族谱,需要找人修复。一堆碎片掺着泥浆,找了多少人都没把握,最后求到北派大师那里,没想到老先生交给了沈弈。本来很多人还在看笑话,最后竟真被他修复好了,因为这本族谱,还证实了一段历史,给考古界带来很大的贡献,我们这些人都服了。”
程灵似乎有印象。当时她还在周刊实习,在新闻里听到一个清朝古墓被发现,墓主人身份不明,经过专业人员努力,从修复的族谱中得知了墓主人信息。
那时她感叹了一下修复族谱的人很厉害,却并不知道背后的人就是沈弈。
“他这一下,直接震撼了整个圈子,彻底出名,多少人都开始找他,媒体也想采访,拍摄,他都拒绝了。后来,他再拒绝的那些纪录片什么的,最后都找了同行业的其他人,播出之后,大家也开始收获名气,渐渐的,找我们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家相继都有了饭吃,而沈弈还是沈弈。
“我慢慢看得明白,沈弈拒绝面向公众,其实都是为了我们。”
程灵愕然。
“你想,他这样的人,还有他的外貌,是吧,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什么,‘外貌协会’,一旦面向公众,他将会是什么名气?我们混的是圈外,他的名气都在圈内,收藏圈子里想找修复师,基本都会选沈弈,媒体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他接不接受,没什么影响,但对我们来说,就是雪中送炭。”
胡则勇一开始也跟其他人一样,笑沈弈傻,直到后来大家发现,那些媒体是因为被沈弈拒绝才来找他们,他才慢慢琢磨出这个理。
但他不确定,于是每次在能见到沈弈的场合,他都会旁敲侧击试探,最终让他确认,沈弈就是为了同行业的他们。
“现在圈子提起沈弈,没有人不夸他一句好,没有他,哪有我们的今天呢,不过他这人有时候说话不太注意,要是拒绝你们时态度不好了,麻烦你们多担待点,千万别误会他,我活了半辈子,没遇到比沈弈更好的人。”
告别了胡则勇,程灵从老居民楼中出来,天空落下连绵的小雨,雨不大,楼下的各个小馆子里饭香阵阵,勾得人胃里发空。
正是午休时间,街道上很多穿校服的学生,一个个素面朝天,充满活力。女生结伴撑着伞,说说笑笑,男生三五成群,也有几个打伞的,兴高采烈聊着什么,遇到低矮的银杏树枝,还会跳起来去揪一下树叶子,摇落一身雨水。
程灵穿着白衬衫,背了一只棕色的通勤包,站在路口看着他们走向各个小饭馆。
想到的却是同样的街道,冬天,微凉的雨,泛黄的银杏叶铺洒一地,沈弈和她在同一把伞下,少年半边肩膀被雨打湿,也还是说自己才不冷,他与她踩着满地的银杏叶,一路沉默着走到公交站等公交。
这样的路,他们一起走过不下百次,一遍又一遍,他都陪着她。
“小姑娘,进来避避雨吧。”
一句话打断了程灵的回忆,程灵循声看过去,见路口边上的饭馆门口,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大姐正对自己招手。
“下雨呢,别站那呀,等车还是等人都进来等,别淋湿了。”大姐对她微笑。
程灵本来要拒绝的,可是开口时,不知怎么要说的话就变成了“好”。
这是一家抄手点,店里还有位置,没怎么坐满。
程灵脸皮薄,不好意思就这样占人家的位置,于是点了一碗红油抄手。
大姐跟厨房说了一声,然后开始收拾桌上吃完的碗。
程灵坐在位置上等,抽了张纸擦掉包上的雨水,然后把纸巾攥在手心里,听着外面汽车胎碾过雨水的声音,脑子里想的都是胡则勇的话。
心里生出难言的冲动。
说不清为什么。
也许触景生情,也许是回忆太深刻,又或者,是内心某个角落,被幽微地触动。
她意识到,原来十几岁会心动的那个人,长大后再遇到,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被他吸引。
她想见到他,不为工作,不为纪录片,不为上次的不欢而散,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单纯地想要见到沈弈,想见一见这么多年仍然一片赤诚不被任何事情改变自己的少
年。
程灵的心因此变得发紧,但她什么都不想顾虑了,不管沈弈如何看待自己,觉得自己如何奇怪,这么多年她总是退缩,所以现在,她想为自己勇敢一次。
回过神时,电话已经拨了过去,是沈弈的号码。
一声,两声,电话接通。
谁也没有说话。
手里的纸巾被攥成一团,程灵的心比纸团还要皱,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沈弈。”
“嗯。”话筒那边,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
“你……在忙吗,现在在哪?方便的话,我能不能见你一面,现在。”
想见到你,想飞奔到你身边,想看着你的眼睛,想和你说说话。
原来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一秒钟比一世纪还要漫长。
第20章 第二十场雨“我这人念旧情,不像有些……
她的话说完,沈弈半天没有回答。
如果放在往常,她会认为他并不想见她,知趣地挂掉电话,但现在,程灵鼓起勇气,又叫了他一声。
有些绵软的声音拉回沈弈的思绪。
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冷静的话语让程灵醒了醒。
是啊,没出什么事,他凭什么要来跟她见面,他们有什么关系?
程灵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冒犯到了沈弈。
先前勉强他做不喜欢的事,现在又莫名其妙约他出来,在他看来她会不会很讨厌。
她语气弱了一些:“没,没什么事。算了……”
“你在哪?”
她正准备挂断电话,沈弈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口吻不容拒绝。
程灵下意识回答:“我在榕华一高中西街一公里附近的何记抄手。”
“等我。”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电话挂断,程灵点的抄手也上来了。
他答应来见她。
程灵接过抄手,道了谢,用纸巾擦了擦勺子,舀起一个抄手。
吹了吹,缓慢入口吃着。
小店里,学生们聊着学校发生的事情,或者聊着网上的明星,都是一些小女生的话题,程灵看着外面的街景,不可避免听到了这些学生闲聊八卦。
一个女生说:“哎你不是喜欢李耀吗,你怎么不去跟他表白?”
另一道女声听起来有些苦恼:“跟他表白的还少吗,表白就能在一起吗?”
“可是你总得让他知道你喜欢他吧!万一有机会呢?万一他就答应了呢?”
“怎么可能,他才没有那么随便!”
一桌女生忍不住笑出来。
吃饭的学生们陆续结账,刚才那桌女生们扫完钱也准备走了。
问话的女孩拿起伞,站在门口边撑边说:“那你准备怎么办,就这样一直憋着不说?”
“如果他也喜欢我,我就说;要是他不喜欢我,那就算了。”
另一个女孩说完,推门走入雨里。
沈弈在门口甩了甩雨伞,这群高中生全部走出来,他挑开透明门帘,走进去。
不大的店面,飘着红油抄手香气,桌上摆着还没来得及收的碗筷,瞧着有些凌乱。
程灵坐在进门第二个桌子前,面前放着一碗抄手,实木桌面擦得油亮,边上放了辣椒油、餐巾纸和醋。
沈弈拉开她对面的长凳,坐下,抬眼看她。
他穿了个黑白横纹的半袖,深灰色宽松牛仔裤,整个人松松垮垮,被他优越的骨架撑出好看的线条。
一坐在那,仿佛这间店都变小了。
存在感太强。
外面小雨淅沥。
程灵不太饿,没吃几个就停下了,她双手紧握放在腿间,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意识到自己才是该当先开口那个,程灵整理了下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
“对不起,上次是我误会了你,我今天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采访,忽然感觉有点抱歉,所以想当面跟你说一下。”
沈弈唇角扯了扯:“说好了公事公办,没什么好道歉的。”
程灵被他一句话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她转移话题:“你吃饭了没?”
“没。”
程灵说:“那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吧,我记得你不太吃辣。”
说完拿起手机要走,沈弈忽然按住她的手。
只是轻轻按住,阻止了她的动作,很快就松开了。
他开口,兴师问罪的语气:“怎么,今天不打算公事公办了?”
这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强调公事公办。那天见面是为了工作求他,他拒绝了,程灵以为事出有因,没有多想。
但今天才见面没多久,他就提了两次这个词,程灵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他计较的是这件事?
程灵心思微转,她笑了下,半真心半试探:“不公事公办能怎么样呢,我哪有那么大面子求得了你。”
沈弈挑眉:“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漫不经心的口吻,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小雨。
程灵霍然抬头。
沈弈站起身,单手揣进口袋:“走吧。”
他走到收银处付了钱,程灵听见扫码声才回过神来,沈弈扫完钱走到门口,她拿起包跟上沈弈。
“你怎么又把钱付了,我自己付就好。”
“十块八块就别计较了。”
……这话一般不是都由欠钱的人嘴里说出来吗?
程灵争不过他,一时词穷,又因为他这熟稔的口吻松了口气——看来她猜中了,是她那天坚持说要公事公办惹恼了他,可是这有什么不对呢?
程灵跟上她,问:“去哪?”
沈弈想了下:“不知道。”
“……”
“不过,你是不是很久没回榕华了?带你到处转转吧。”
“也行。”
沈弈把伞给程灵:“你打着吧,我不用。”
说完就要走入雨里,程灵“哎”了一声,连忙撑伞跟上他,把伞举过他的头顶。
沈弈转头,看到程灵两只手为自己打伞的艰难样子,不由笑了:“让女孩给我打伞,别人瞧见我成什么了。”
说着,胳膊把伞推开,自己往前走了:“你别淋着就行。”
她的身高只有165cm,沈弈目测有187cm,她必须伸胳膊举着,给高个子打伞确实挺累。
程灵还是跟了上去,黑伞遮在他头上,说:“我自愿给你当保镖,当助理,当跟班,干这活不都得这样吗。”
“也不用这么快就讨好我。”
说是这么说,沈弈没再拒绝她,转过头时嘴角不自觉翘起。
附近不好停车,俩人打伞走了一段才走到沈弈停车的地方。
张扬奢华的白色阿斯顿马丁,流线型外观,一辆车抵得上市中心一套房。
程灵见怪不怪,上了车收起伞,沈弈轰一声发动车子,游刃汇入车道。
开出去几公里,程灵琢磨一直把人当司机也不好,于是没话找话:“看着好像变化也不太大,跟高中时没什么两样。”
沈弈说:“罗山区新建了两个商场,那边变化比较大。”
“以前那个高新区?”
“嗯,以前路上没什么人,现在挺热闹,带你看看。”
看着沈弈开车的样子,仿佛他们两个真的是什么许久没见的老同学。
而这样的闲话氛围,也是程灵一直想追求的,属于成年人的体面。
借着这个氛围,她心里好奇的话问出口:“要是那天我真用同学交情找你,你真能答应吗?”
行道树在两侧不断倒退,沈弈虚搭着方向盘,一手搭在旁边,说:“我这人呢,还挺念旧情的,不像有些人。”
程灵听着这话阴阳怪气的,她偏头问:“谁是有些人。”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
沈弈:“嗯,也不知道是谁,说好了回榕华讲一声,结果回来一个月也没告诉你,要不是被我碰上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然后呢,说要请你吃饭,人还不当回事给忘了;等再找你的时候呢,你开开心心去了,人就公事公办的跟你打官腔,好像跟你不熟似的,我仔细一琢磨,
其实人压根不想跟你联系。”
他一句一句,热水一样泼在程灵身上,说一句泼一盆,说一句泼一盆,程灵捏着安全带,都要被他烫熟了。
脸颊热热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了?”沈弈没打算放过她,斜了她一眼,“你是不也觉得这人挺过分的?”
程灵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在沈弈眼里看来是这样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听起来确实是有些十恶不赦。
可这些都事出有因,偏偏她又不好讲。
她硬着头皮说:“人家说不定就是很忙呢。”
“是忙,但是一谈工作马上有时间找我,这怎么说?”
程灵看着他:“就是不巧赶一起了,没有不想跟你联系,真的。”
沈弈目不斜视:“你的意思是,她也还在乎我。”
“……”
程灵暗中闭了闭眼,是他先提的,她顺着说也没什么。
所以,程灵在一片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心跳声中点头,声音有些发轻:“是的。”
沈弈点点头:“行。”
他这一声行,程灵又有点头皮发麻:“怎么了。”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再仔细观察观察。”
“……观察什么。”
“观察观察她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在乎我。”
“……”
哪有观察这东西的?这能怎么观察?
程灵在心里吐槽两句,顿了顿,她又问:“那她给你留的印象都这么差了,她找你你还愿意出来,为什么?”
“后悔呗。”
“后悔?”程灵惊讶看过去。
沈弈看着前面路况:“跟一小姑娘把话说那么重,感觉挺不是人的。”
车子开进罗山区,一个红绿灯路口,沈弈缓缓踩下刹车,下巴微抬:“要进去逛逛吗?”
话题转的飞快,程灵都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下,看向前方那干净广阔的步行广场,崭新而华丽的几何大楼,周围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确实不是记忆中冷清又荒芜的“郊区”。
“不逛了,商场而已。”程灵摇头,“变化挺大,不过这地方怎么这么眼熟?”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慢慢有了点印象。
甚至,涉及到了一些不光彩的过去。
其实程灵以前学过几年画画,她家里穷,自然支付不了这样的学费,是她爸爸程正刚以前给人装修画室时,不想被建材砸断了腿。
画室主人要赔钱,程正刚知道程灵一直想学画画但是没钱,就开口说不要赔偿,等画室建成之后,能让女儿过来跟他学习就好。
只是多教一个学生,并不用多付出什么,那位老师乐意得很,这件事让程灵妈妈徐成凤知道了,又在家中大闹一通,骂程正刚窝囊废,没出息,缺心眼,不知道要钱,又骂程灵学画画没用。
面对这些尖锐的骂声,打着石膏的程正刚躺在床上尴尬笑笑,握着程灵的手,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于是程灵就这样学了画画,代价是爸爸的腿。程正刚本就有跛脚的毛病,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
程灵就这样学了四年多,她还算有天赋,下笔也稳,不比那些从小就学的人差,于是上了高中后,她自然而然去当了艺术生。
后来程灵就转学了,到了新学校,徐成凤不让程灵学画画,老老实实考文化课,程灵读了一段时间觉得吃力,鼓起勇气跟徐成凤说了想继续学美术,最后被徐成凤大骂一顿。
她的嗓音尖锐又高昂,眉毛也竖了起来:“学美术有什么出息,你能当什么大画家?将来能找到什么工作?你有人家画得好吗?那个开面馆的刘阿姨,她女儿也是学画画的,最后就当了个美术老师,一个月三千多块钱,你告诉我学画画有什么用?再说,你学美术不要钱啊?老娘哪里有钱送你集训?你是不是想让你老爹另一条腿也断了?干脆我们卖血去供你?”
整个小区都听得见。
那一瞬间,自尊,勇气,梦想,统统被她打碎。
崩裂出贫穷而尖刻的底色。
可她也不是非要去学美术不可,哪怕徐成凤跟她说一句“我的女儿学习辛苦了”,或是问她学习的压力太大,换了学校跟不上也好。
她只是觉得累,觉得艰难,想得到妈妈的一句安慰而已。
可是她得到的只有痛骂,责怪,打击。
她只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是最十恶不赦的人。
程灵眼窝滚烫,最后的自尊心不允许有东西从眼底滚落。
她静静站在那,捏紧手指,从喉咙里干涩挤出一句“知道了”。
她从不让徐成凤知道自己会哭,被她知道了,她只会硬闯进她的房间,然后站在门口骂得更狠。
程灵借口自己下楼买文具,然后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哭了半天。
公交站除了早晚高峰人都不多,尽管周围没人,可程灵还是捂着脸,几乎不发出声音地哭。
这么多年她早就练就了偷偷哭避免让徐成凤听到的本领。
正哭得哽咽,程灵听到了一个最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听到的声音。
——“程灵?你怎么了。”
程灵从手掌中抬起头来,眼皮哭得红肿。
眼泪模糊的视线里,面前出现一个干净的少年,张扬热烈的紫色T恤,背了一个休闲的斜挎包,白色运动鞋,手腕上戴着运动手表,腕骨细瘦修长,皮肤白皙。
他身后是路边的门市,二楼平台种了大片大片粉紫色的三角梅,花团锦簇,藤蔓低垂。
没想到这个不算熟的同桌会出现在这里,还看到这样狼狈的她。程灵别过头,胡乱抹去眼泪:“我没事,没事。你怎么会来这,有事吗?”
沈弈:“你英语作业不小心被我带走了。”
是专门来找她。
程灵想说自己不要了,又知道自己不该跟陌生人撒气,她沉默了一下,说:“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沈弈把作业掏出来,交给她,程灵接过,放在一边,余光里沈弈转身走了,她抱着手臂,无助地看着车道上来往的车辆。
有那么几个瞬间,程灵想着要不要去死。
不是绝望的那种想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到底有什么用,对爸妈来说她是累赘,如果没有她,妈妈应该不会总嫌爸爸没用,赚的钱可以够他们花,爸爸能轻松一些,不再挨妈妈的骂,她也不用天天碍妈妈的眼。
她不是徐成凤想要的小孩,徐成凤总说别人家的孩子父母给的零花钱可以攒下大半,她却全部花光;别人的孩子每天可以给父母洗衣做饭,她什么都不会;别人的孩子能考到全班第一,还能歌善舞在人前表演才艺,可她呢,连活泼开朗在人前打招呼都做不到,根本不能让徐成凤在脸上添彩。
却忽略了自己从没给过程灵花不完的零花钱,没有给程灵上过补习班,更没有让她学过什么歌舞特长,不给予任何培养,浇灌,却指望孩子自己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如果程灵以此还嘴,徐成凤又会骂她:你就是脑子笨,天生不是那块料,花钱也没有用。
千错万错都是程灵的错。
如果是这样,不如去死好了。
程灵盯着远处一辆白色的车,在车即将开过来时,程灵毅然起身冲上去,准备让车撞死自己。
伴随一阵刺耳的急刹,程灵突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领,一股强大的力道硬生生把她拽了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急刹声已经一连串,最先刹车的司机降下车窗,用方言对程灵大骂。
“找死啊你!不想活了去别处死,大白天触霉头,真他妈晦气!”
程灵惊魂未定,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跟谁说对不起,头顶却响起熟悉的声音:“师傅,给您添麻烦了,抱歉。”
程灵抬头,去而复返的沈弈抓着她的手腕,一边拉着她,一边跟司机道歉。
司机看他们是小孩,没多计较,开车继续走了。
道路秩序恢复,沈弈松开她,居高临下将她看着,明明是同龄人,却有说不出的压迫感。
去死的决心被拉回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后怕,程灵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的行为有多傻,连带着,面对这个救自己一命的人都觉得丢脸。
程灵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拿起试卷册子就要走,刚迈出两步,沈弈又拎住她的领子,把人拽到自己面前。
程灵脸上泪痕未干,一抬头,就是沈弈那张帅得逼人的脸,狮子按住老鼠尾巴般的眼神,那么不可一世。
“说句谢谢就完了?”
程灵那时跟他还不算熟,平时说过的话也有限,知道他有很多朋友,同学都不敢得罪他,很多女生喜欢他,还是老师心中的宝贝,他平时说话噎人,但对她还算口下留情,别的性格一概不知,因此也拿不准他现在到底是不高兴还是怎样。
她垂下眼,声音闷闷的:“那……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了?”沈弈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过来,沈弈看到了,回头对她说:“陪我去个地方。”
“……?”程灵还没反应过来,沈弈拉着她就上了公交车。
程灵没带手机,他一个人刷了两次钱,然后带她走向公交车后面几排。
车上人不多,没人注意他们两个学生,沈弈坐下后,戴上耳机抱臂睡了,没有任何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浓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少年侧颜棱角分明,树影在他脸上跳跃。
程灵一个人坐在他身边不知所措,手抓着前座靠椅,一会儿看看沈弈,一会儿看看窗外,不知道他到底想带她去哪。
可他似乎只是睡觉来的。
程灵起先还忐忑,见他真的睡着了,渐渐也就放松起来。
最关键的是,被他这样一打断,程灵悲伤的情绪都被冲淡了,满脑子都是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要去做什么,他们并不熟悉,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了,她只好放弃,专心看向窗外,第一次打量这座陌生的城市。
这条公交路线很长,从北跨到南,摇摇晃晃的,沈弈睡了一路,程灵也看了一路。
到终点时,车上只剩他们两个,程灵小心拍拍身旁的少年,提醒他下车。
沈弈蹙眉睁眼。
“到哪了?”
“终点站……”
“终点哪儿?”
程灵看了眼站牌:“武环路。”
两人前后下了公交车,热浪扑面而来,沈弈摘下耳机,眼睛扫了一圈,宽敞的马路,两边只有行道树,还要走出一段才能看到零星的楼盘,街上半天过不来一辆车,荒得要死。
少年眉头拧得更深了:“什么鬼地方。”
程灵问:“是不是坐过站了……”
“没有。”
程灵眼睛都睁大了:“那你……”
“随便坐的。”
“!”程灵觉得他疯了,怎么能这样呢?连目的地都没有,就敢随便上车?
沈弈十指反交叉,向上抻了个懒腰,随后枕在脑后,随意地向前走。
程灵心想算了,反正自己没带手机也回不去,除了跟他走也没别的办法。
这边严格来说也不算荒凉,路边还有便利店,房产中介,以及各种小店,只是数量不多。
沈弈走进一家糖水铺,转头问程灵:“要不要吃双皮奶?”
她纠结一下,点头:“好。”
“两份双皮奶,一份不要红豆。”说完,又回头问她,“你要红豆吗?”
其实程灵没吃过双皮奶,不过他说不要,那她也不要了。
沈弈:“两份都不要红豆。”
双皮奶上得很快,居然是固体。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和预想相反的事情今天发生了太多,比如她从没想过不熟的同桌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况出现,自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跟他上了公交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吃陌生的食物。
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又有点说不出的疯狂。
程灵低头尝了一口,凉的,又很嫩,味道香甜浓郁,她从没尝过的味道,被徐成凤痛击的难过也被这冰冰凉凉的甜品抚平,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只是她的生活贫瘠又沉闷,阳光和美好与她毫不相干。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一勺一勺把各自的双皮奶吃完了。
“回去吧。”
沈弈结完账,出了门,程灵主动说:“我没带手机,等我回家把钱转给你。”
“行。”
回去又是随便上的公交,程灵要坐来时那辆,沈弈回了句“丢不了你”。
回去的路上,沈弈睡觉之前,分了程灵一半耳机。
耳朵里是节奏极强的英文歌,窗外夕阳西下,楼宇染上金色,像是浸泡在橘子汁里,街道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公交车载着他们驶向未知的目的地。
程灵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静谧的下午。
没有尖锐的骂声,没有转起来声音老旧的风扇,没有写不完作业和头大的试题,她可以放空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跟着他走就好了。
这一趟车坐到终点站,沈弈下车后查了一下从这里到她家的公交路线,带程灵上了能回到她家的公交车。
没有太多告别,只有一句“周一见”,少年便打车离开了,这一下午的公交之旅仿佛都只为陪她。
回到家,徐成凤正在厨房做饭,看到程灵回来,又骂骂咧咧把她说了一顿,程灵意料之中,借口说自己去了图书馆,徐成凤看到她手里的试卷册子才作罢。
程灵回到卧室,第一时间拿起手机,从班级群里加上沈弈的微信,本以为他在睡觉,没想到很快通过了验证。
程灵转了十块钱过去,然后附带一句消息:【谢谢你。】
对方消息回得很快。
沈弈:【到家了?】
程灵没想到他还会关心这个,又想着报个平安也正常,她拘谨地回了一个字:【嗯。】
又等了一会儿,程灵都没再收到回复,本以为对话到此为止。
程灵把手机放到一边,打开英语作业准备做掉,突然间,手机又亮了。
一条来自微信的消息提示。
程灵点开未读消息,跳转到沈弈的对话框。
最新回复,来自陌生同桌的问候。
沈弈:【心情好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