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夕阳的余晖下,一辆马车冲进城门,好几个穿玄衣的护卫也骑马跟在车后,路过城门丝毫未作停顿。
车轮轧过凹洼的路面,带得积水横溅,一路车辙硬生生将应天城分作两半,直向皇城的方向去了。
守城的小卒望着马群离去的背影,不禁扬起下巴问:“谁啊?好大的阵势。”他刻意将自己的嗓音压低、撑细,试图掩盖自己的男儿身。
另一个小卒揉着鼻头:“这都不认识!新来的吧。”说着,她将一旁的的人略略打量一通,果然是新面孔。
“在下头一回站岗,请多赐教。”陈风欠了欠身子,拿捏着嗓子笑着应过。
好在他在男子中算高的,身量虽比不过高挑的女性,但和寻常的女子也没什么区别,加之他处处小心,对方并未生疑,只是略带鄙夷的瞥了他白净的脸。
陈风并不在意她的眼神,朝皇城的方向望过去,低声呓语:“郕王?莫不是那个”
他似是想起什么,把将要出口的“断袖”二字咽下,默默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是齐王的暗卫,先帝离开北漠时容光焕发,却在回宫当夜驾崩了,且有传言说,先帝驾崩时,只有当今陛下一人守在她身畔,此事疑点重重。
齐王无法释怀,但她又在北漠督战,抽身不得,作为齐王暗卫,陈风此番千里迢迢赶回京城,欲替主子查明真相。
但想入皇城岂是易事?尤其是皇帝身边的人,管事的公公都要仔细查过。所以他只能先应征守在这城门下,往后再伺机行事。
郕王的车马刚离开后不久,又一辆马车慢悠悠从城外晃过来。
车里的人曾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汪绍棠,她年轻时连王侯贵族的桌子都敢掀,年少做言官时言辞犀利。
传言她曾上书,弹劾的人无她,正是陛下。
那段时间皇帝偶感风寒,罢了一次朝,又将两次的经筵并成一次,叫侍读学士推迟讲经的时间,汪绍棠便以此洋洋洒洒写了折子:
“陛下视朝过迟,罢朝愈频,旷经筵,怠奏事,臣愚钝,不知陛下宫中何以消日?”劈头盖脸给永宣帝一顿训,因有祖制,不杀言官,永宣帝都奈她不何。
小卒看过通关的文牒,忙以双手还回,大手一挥,放了行。
七年前,她离京去了徽州下辖的府郡做了学道,三年之后又被调去江西任巡按御史,辗转蹉跎至今,似是被先帝忘在角落的人。却不曾想,新帝登基不久,竟想起她来,并将她召回应天。
车轮滚滚,马车再次启动,一只修长的手挑起车帘。
少年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窗外,叹道:“母亲,这便是京城了?”
少年的四岁随母离京,对应天的记忆早已模糊,隔着护城河就看到车水马龙的夜市,清亮的眸子里闪着异彩。
随车的翁翁笑问:“少爷可还辨得出老宅的方向?”
少年想了想,失落地摇头:“这哪里记得。”转而向端坐在对面的母亲道:“他们说,母亲回京是要做大官的,既已腾达了,还要屈住老宅吗?”
翁翁听了少年的孩子话,笑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发黑的竹筒:“家主受先师影响,是节俭惯了的,这笔筒尚用了十多年,更别说是宅子了。”
少年垂眸接过笔筒,细细端详一番。到底还是个寻常的旧笔筒,看起来也不值几个钱,却一直被搁在母亲的书桌上。
“每每听你们议起母亲的老师,总是好话,那人好如圣人一般。”少年若有所思地低语,“当真如此,为何还会获罪入狱,累及家人呢?”
汪绍棠与她那已故的老师师徒情深,这是府中上下皆知的。汪绍棠夫郎还在时,都不敢在她面前多提半句周家被灭门的事。
小孩子说话没个章法,竟批起那桩往事来。车里当即静了下去,翁翁连同汪绍棠的随从都敛了气息,不敢出声。
听了儿子的话,汪绍棠闭目沉吟片刻,抬手摸着儿子的头顶,含糊不清地低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马车巡巡而行,沿着秦淮河一直往前。
“大人,周公子信里提到的江南贡院,就在这一带了。”随从道,“他说今日若等不到您的回复,下个月初八还会来,周而复始,直到您回他。”
汪绍棠不说话,她知道老师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年幼的儿女,她却没有办法替老师照顾好他们两个,这么多年,任他们漂泊在外。
如今周家的兄妹俩好不容易相认,在对往事的态度上,兄妹俩似乎有了分歧。
周世景写信给汪绍棠也是想求她设法阻止妹妹复仇,汪绍棠看了信只觉失望。想周世景终归是个男子,苟且偷安,如今又有了孩子,早将往事抛在脑后了。
但她也不想说些什么,便将信烧了,不回他。
“大人,属下以为,周公子或许真的可以翻案也未可知。”
汪绍棠挑眉:“你懂什么?”
对于这些事,她已然没了耐心。周世景妄图翻案,以正当手段替周家平反的心思,在她眼里与小孩子的闹剧无二。
周世景穿过喧嚣的人群,在秦淮河边的茶馆里一坐就是半天。
“这位客官,小店打烊了。”
周世景迟疑了片刻,摸出一把铜钱扣在桌角,默默离开了茶馆。
他出了茶馆,迫近宵禁时间,周围鲜有路人,风扑灭了他的灯笼,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一瞬间,他才明白了很多事情。
有了孩子以后,他到了晚上就不大能看得见路。他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亦没提过,却还是被思焕发现了。
从那以后,她晚上总要留一盏小灯在桌子上。就是怕他夜里起来会磕碰受伤,她自己却因为光亮整宿睡不着觉,接连失眠十多天才习惯。
念及此,周世景心中百感交集,接连又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很多小事。他天生味觉迟钝,自知做的菜咸淡不分,但杨思焕却总是一脸开心的吃完他做的东西。
周世景现在想来,哪里是自己照顾她?明明是她一直在迁就自己。
周世景站在那里,突然有个满身酒气的人提了盏灯笼晃到他面前,将灯笼举起来照清他清俊的脸。
真真是谪仙般的男人,只一眼,那人便愣住了。
回过神来轻佻地戏说:“哟,公子,你是哪家的?要不要本官替你赎身?”说着就抬手要去摸周世景的脸,却被他执扇重重打了一记。
那人当即尖着嗓子惨叫一声,气急败坏地扬了巴掌要扇人,却因喝醉了酒,站都站不稳,被周世景随手一拂推了踉跄。
灯笼晃了几下,登徒子这时才发觉,眼前这男人非但个头比她还高,他腰间还挂着正六品的官印。
看到官印,她顿时酒就醒了大半,眨眼的功夫跑没了影。
夜风吹散乌云,露出皎洁的月光。
周世景站在秦淮河的石栏边,河的两岸光景大不相同。两岸以一石桥相连。
这边是贡院,夜半无声,烛火暗淡。对面则是楚馆,所谓“君子不过文德桥”,说得就是这座桥了。
想必方才那登徒子以为周世景是楚馆里故作姿态的小倌,遂过来调。戏。
也是,这个时候,一个男人在外总是不好的。方才那种情况,思焕要是知道了,她定然要生气的。
“出来吧。”周世景轻拍栏杆,昂首望天,“我知道你在。”
他说完之后,仍然没有动静,他便继续道:“今夜所有的事,都不要告诉杨大人。”
黑暗中的人闻言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出来,躬身道:“小的明白。”他迟疑片刻又解释道:“爷您别误会,大人命小的跟着您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并非是叫小的监视您。只有您出门时我才跟着,大人怕有人对您不利。”
周世景沉默了许久,他怎会不知道她的用心。自他们在北平分别之后,杨思焕就留了人暗中跟着他。
他感激都来不及,如何会怪她?
“此事我不追究。只望你往后不要事事都禀明杨大人。”周世景道,他轻叹一口气,压低声音继续道,“免得徒生烦恼。”
“小的记下了。”
周世景转过身去,借着月光,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清秀青年,便问:“你叫什么名字?跟了我多久了?”
“回爷的话,小的叫陆飞,跟着您不过三四个月。”青年道低眉道,“大人怕同样的人跟着您容易被您察觉,所以就叫我们轮换着跟着。”
多的话周世景也没多问,只让陆飞点了灯笼,提步往家走,一路无话。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夜里刘氏听到隔壁房里传出幼童啼哭声,猛然惊醒,周围却是寂静无声,原来又是梦。因女儿卷入公案,刘氏这一个月来总是睡不安稳。
刘氏醒了翻来覆去,将过去的桩桩件件一一忆起,便再也睡不着了。
从他如何嫁给那个痴讷的书生,丧妻无依,境地愈艰,以至于多年不敢回门,渐渐与几个哥哥断了往来。
好在女儿有了出息,才享了几年的福,谁料就发生这等祸事。
只因杨思焕贪墨一事又牵出另一桩更大的案子,罪上加罪,大理寺方将案子延审至今。
杨家几代布衣,朝中无人,刘氏纵为一介俗夫,也知当中要害,只怕此番在劫难逃了。
刘氏想着想着,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淌了下去。
半轮皎月和云而出,在这样柔静的夜里,周世景推开后院的侧门,即便动作很轻,门轴处还是发出声音来。
刘氏横披着外衫坐在床沿上,听到院里的响动,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贴门去看,只见那人正背对着他,低头借着月光在合门栓。
单看背影刘氏便识出那人是谁,是周世景,并非盗贼,这才松了口气。
周世景缓缓转过身来,臂弯上横挑着披风,显然才从外面回来。
这么晚了,他是去哪里?刘氏心底不由泛起嘀咕,突然联想到近日的种种事体,心里愈发的不能平,犹豫了一下,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眨眼的功夫,周世景已经走远,刘氏沿着抄手游廊绕到前院,看那正屋的房门依旧紧闭,屋子里没有半丝光亮,书房也是。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唤:“爹。”嗓音平和,显然被刻意压低了,这才免得突然将刘氏吓到。
刘氏闻声愣了一下,而后转过身来,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诶。”他一面应着,一面去扯将要溜下的外衫,只字不提周世景夜半归来的事,只是兀自转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月光往回走:“外面冷,你随我进屋去,我有话要同你说。”
周世景嗯了一声,提步跟上,先刘氏一步进屋点好蜡烛。
“你总是拘谨的,便是现在,对我这个老头子亦是恭敬有加。”刘氏合上房门,望向毕恭毕敬站着的周世景,他素是如此,长者不坐,他便一直站着,“坐下吧。”
许是烛光所映,周世景发觉刘氏较往日憔悴了许多,遂关切地问他:“这几日连阴的雨天,爹可有不适的地方?”
刘氏紧捶酸软的腿,叹气坐下:“不过是作天阴,一把老骨头了,不打紧的。”目光掠过箱顶上的瓷罐子,面色稍稍松快了些,道:“多亏你送来的蜡梅根,我拿它泡了酒,想起来便喝些,效用委实不浅。”至此又是一叹:“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来,家里家外多亏你了。”
“爹外道了。”周世景低声应过。
之后屋里沉静了片刻,刘氏闭目皱眉,良久才哑着嗓子,拉起周世景的手,惨着个脸问他:“景呐,你老实告诉爹,事情是不是没有什么余地了?”
周世景静静抬眸:“爹”
不待他说下去,刘氏就继续道:“可怜我儿年纪轻轻,哪懂什么世态炎凉,横遭奸人算计。无端端招得这一身祸事。素日里一个个笑脸相迎,背地里巴不得你早些倒霉。”刘氏一面说着,一面激动地抹起泪来,“现如今又找谁撑腰说理去呢?”
周世景抚着刘氏的背,替他顺了几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心里也不比刘氏轻松到哪里去,他虽已对事态有了把握,却还是不敢大意。
“会没事的。”周世景只是柔声一遍遍说道。
刘氏这才缓缓平复下来,凝视烛火迟疑了半晌,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某样物件,以指腹反复摩挲过,才舒开掌心现出手里的玉穗来。
“我原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到死都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刘氏说着话,面色如常,好似挣扎了许久要做什么决定,此刻突然释然了一般,他平静地继续道:“如今这般看来,再也不能了”
周世景被这没头没尾的话怔住了,问他:“爹,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氏摇头,掰开周世景的手,将玉穗塞进他的手里:“你去吧,拿它救思焕。那人便是再冷血,也不会置她的骨肉不顾的。”
***
周世景跨出刘氏的房门时,屋外有微风拂过树梢,庭中的海棠花已铺落了一地,月光下如雪般的莹白一片。
他缓步走到回廊尽头,将入甬道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来的方向。
方才刘氏拉着他说了好多话,到最后刘氏已经泣不成声,他安慰了许久才退了出来。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将藏于心底多年的秘密泄口之后,刘氏终觉轻松许多,再次躺回床上,很快被困意笼罩。
他翻身向隅,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那是多年前的冬日,因破题不善的杨明华又一次落了榜,为了赶考,她夫郎刘氏已将家中下蛋的鸡尽数卖了去。
杨明华归家之后,一蹶不振,原本寡言少语的她,性子愈发偏激暴躁起来。刘氏因此兀自低声抱怨了两句,又劝了她早些做个私塾先生,好替家里分担些负担等语。
杨明华是一心向着功名的,听了夫郎的这些话,心中莫名的不快,当即红脸反诘:“夫道人家,你又知道些什么?我可短过你吃喝不曾?”
说着话,她从洗得掉色的棉衣袖里,抠出不知从哪得来的几块铜板,啪嗒一下拍到桌上,腰板也随之挺直了许多。
可怜刘氏原也是吃喝不愁的举人之子,嫁来之后日子日益惨淡,现今大着肚子还得被落了榜的妻主这般呵斥,只听妻主一句不等一句。
“我这般的用心还不是为了你我的将来?若就此打住,真就功亏一篑了,往后你父亲并几个哥嫂还不知道如何耻笑我”
那是去年回门时的事了,刘氏的几个嫂子都提肉带糕的回去拜年,只有他紧巴巴带了一斤牛肉回门。
刘家以为杨明华夫妻俩不回来了,等他们夫妻到时,一大家子人已经快吃完饭了。
刘家爹爹是个直性子,席上又喝了些酒,见杨明华来了,噼里啪啦一顿说道:“我自倒霉,将儿子嫁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一年到头屁用不抵,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就权当没那个儿子了,你还来我家做什么?”
刘氏的两个儿子听外祖父骂他们的娘,委屈得哭了起来。
至于后面说了什么,刘氏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杨明华一手拽一个儿子,年也没拜,转身就走了。
其实刘家爹爹刀子嘴豆腐心,因这个儿子过得不好,他就时不时偷偷贴补一些。
那天等另外几个儿子都走了,他还特地把刘氏叫到房里,塞给他二两角银,哂笑一声:“我还不知道杨明华那物?自己肚子都填不饱,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却不知从哪赊了这东西、人模狗样的带过来,我可克化不起,趁早拿回去。”
遂叫刘氏把带来的牛肉原样拎了回去。
没想到杨明华记坏不记好,总记得那桩事,还对刘家人怀着怨气。刘氏肚子已钝痛了几日,被这么一激,更是一阵阵刺痛起来。
见他撇嘴低首捂了肚子,杨明华这才服软,登时也紧张起来,当即住了嘴,又是抚背又是捏腿,好一阵做作。
刘氏无法,待气息稍稍平稳以后,恨铁不成钢地望向正低着头给自己捏腿的妻主,一面擦泪一面道:“小子们连个过冬的棉衣都没有,冻得直哭,我还生这个受气的做什么?前世造孽罢。”他说着说着,情绪渐渐失控,狠狠捶打自己的肚子。
“你这是”杨明华一把钳住刘氏的双手,这才发现他的手背肿得发亮,声音也不由的柔下去:“这是干什么”
刘氏看着自己因妊娠而水肿的手背:“如今我手肿成这样,想合握都难,不知何时才能拿得起针线绣枕套了。米缸空了数日,你叫我们父子怎么办?”
杨明华闻言,头压得更低了些,任刘氏锤打她的肩。
她自己也知自己很失败,这一刻尤甚,她如何不想挣钱养家?只是她十五岁考中秀才,自负神童盛名,现却处在这不上不下、尴尬的境地,因那可怜的自尊心作祟,是一定要争这口气的。
只是刘氏生二儿子时难产,损了身子,这一胎是隔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有的,刘氏反应很大,脉象又不稳。杨家几代单传,子息绵薄,杨明华心中再怎么不快,也只好强捺下去。
听头顶不断传来刘氏啜泣的声音,她犹豫了再三,终于攥了攥拳头低声叹道:“你身子不好,就别再哭了。表哥来信说过几回,他在京城的东家家业兴旺,人也慷慨,或许我可以做个账房。先攒两年银子再说。”
她声音虽小,字字句句却都清晰明了。刘氏听了果然就不哭了。
“当真?”
杨明华侧首,铁青着脸回:“我几时骗过你?”言罢起身扯平棉服上的皱痕,不再理会刘氏的问询。
“那你尽早去吧,我在家等你。”刘氏道。
杨明华瞥了一眼刘氏的肚子,想起至今还卧床不起的父亲,柔声叹道:“还是等开年罢,爹熬不了多久了。就望你这次肚子能争点气,好让他安心些。”
刘氏捧着肚子想了想,回道:“才五个月,不急。你不说倒罢,娘的后事还是叔叔婶婶们借钱办的,至今都没还清”看妻主的神情不对,他便不再说下去了。
“罢了。”杨明华道,“我还是趁早走罢,免得碍你眼了。”
先前杨明华住在书院倒没什么感觉,刘氏因有孕在身,尿意频繁,夜里多次起夜,杨明华睡在他枕边总被吵醒,次日天不亮就收拾了包袱,赌气似的跟着进京的商船离开了。
妻主走后,刘氏因怀着憧憬,心情渐渐好起来,手脚的水肿都消了许多。
娘家大哥嫁给县里的药商,后来触了官司,家业凋零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时刘家长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连生三个女孩儿,反求子不得,因杨家的两个男孩乖巧懂事,颇得他的喜,他便将两个孩子认作干儿子。
在刘氏将要生产的最后两个月里,他长兄便将两个孩子接了过去,一下子减了刘氏不少负担。
那是春日的午后,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大雨已连绵了几日,那日总算晴转起来。
低矮的院墙上生满青苔,一束桃花开出墙去,空举几根细嫩的秃蕊,指向漫无边际的田野。
花瓣被雨打落在翠色的草丛上,打眼望去,红的红,绿的绿,或有莹莹露珠芡叶挂枝,春色无边煞是可爱。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刘氏将先前缝好的小肚兜和毯子拿出来洗晒。他踮脚轻轻将肚兜担在绳子上,又细细抹平皱面,嘴角旋即露出一抹笑意。
是因想起前日有僧人路过门口,敲开门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刘氏也合手回礼,僧人自云从关中大兴佛禅寺来,找他要了十粒米,说是自有用处。
刘氏将僧人打量再三,从那浓眉阔耳间,似能看出些超脱凡尘的气质来,给了他一小把米,僧人只是摇头:“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贫僧只要十粒米。”
果然专心致志数了十粒米出来,其余的皆还了回去。
刘氏看着有趣,便问他:“法师大德,可能为我这孩儿赐些福祚?”
这人这看刘氏大着肚子,面色微变,终是垂眸攒珠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顿了顿,阖目舒眉又一次念道:“阿弥陀佛,天地不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罢”
刘氏听不懂僧人的话,不知这是好话还是歹话,直到僧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两颊现出酒窝来,看起来益发像佛了,他道:“汝女非汝之女,其才也平平,然性能平万邦,勿使入歧途,或成救时之功,有朱紫之象。”
刘氏听他这么说,虽还是不懂,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依僧人的话,他会生女儿,而且这个女儿将来极有可能成为救时的大官。
刘氏想着僧人的
话,眸中似有光亮,忍不住掐指细算,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生了。
当天傍晚,刘家爹爹到杨家看儿子,进门看着破落的院子,免不得嫌弃一番,嘴里依旧没好话:“凡土和水团作瓮子,尚能当水器,杨明华那物却是废物一个。”一路从院子往屋里走,一面捏着帕子骂道:“若不是你母亲念她本分,我便是瞎了也不愿将你嫁她的。”
杨家在小墩村末端,孤立无邻,便是如此,刘氏还是扯了扯父亲的袖子:“爹,别说了,她这不是出去寻生计了吗。”
“怎么,还不让说了?”刘家老爹坐到四方桌前,提箸在桌上的咸菜里头搅弄一番,嫌意更深了些:“你就吃这个?”
他将带来的一篮子鸡蛋搁下,蓦然站起来,举了烛台绕到后院的小屋里,看杨家老爹躺在床上捶胸喘息,白着双嘴唇、有气无力迷迷瞪瞪道:“亲家公,你来了。”
杨家老爹顽疾在身,虽刚过半百,看起来却已有了迟暮之色,耳朵也不大能听得见话了。刘老爹和他交流起来很费劲,两个老人说了会儿话,刘老爹便出去了。
刘老爹临走前看了一眼杨老爹吃剩的饭,又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儿子,后俯身附耳道:“亲家,你歇着吧,我走了。”
“诶,慢走。”
刘老爹在屋里还好好的,一出门马上就揉鼻皱眉:“臭死了。”抬眼掠过儿子的脸,问他:“你都这样了,还要隔日给那老不死的揩澡?”
刘氏无法,全是生活所迫,却不想再听自己父亲这般叨叨了,便劝他早些回去。
谁知对方竟点了他一记额头:“你这傻小子。”语气一柔,缓缓说道:“杨明华那废物虽是个不顶用的,倒能伺候你一下,现在她也不在身边,万一你哪天突然就要生了,你指望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不死的来照看你不成?”
细细想来也是了,刘氏便让父亲留下来。只是从今往后,耳朵又不知要多生几重茧了。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因刘氏临盆在即,刘家爹爹在杨家住了下来。
正当江南的雨季,方晴了两日的天,又下起雨来。
杨家蓬屋漏雨不歇,外面下大雨,里头也跟着下小雨。堂前的桌上、地上,各摆了好些瓦瓮盆瓢接水。
入夜时分,天边掠过几道惊雷,雨下得更大了些。
刘家爹爹炒了一碟青椒鸡蛋端到堂前,牢骚发个不休,一面骂屋破、人没用,一面用乘了饭的碗扒拉几块鸡蛋,从后门出去了。
刘氏提箸夹了一筷子鸡蛋放进嘴里,扭头望向父亲离去的背影,不由轻轻笑了一下。老爷子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但服侍他,连带他卧病的公公也一并好生照料着。
都说嫁出去的儿郎是泼出去的水,不曾听说哪家小郎嫁出去还要老爹跟过来服侍着的道理。
念及此,刘氏心里就难受,父亲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却要为自己家的事劳心劳力。
心里有事,肚子就跟着痛起来,刘氏不禁弯腰曲背,捂着肚子,下。身却撕裂般地阵痛起来,离预产期还有近一个月,这就要生了吗?
刘家爹爹回来时看见儿子倒在地上,满地是血。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惊慌拍额,看样子是要早产了。
“明华明华”
听儿子这个时候还在声声着杨明华的名字,刘家爹爹又急又恼,“你唤那废物有什么用?”说着将使劲将儿子拽起来,好不容易将他搬到床上,想去叫产翁,却被刘氏一把拽住:“爹,帮帮我”
刘氏吃疼不住,又将两个儿子的乳名乱喊一通。
昏暗的烛光里,刘氏的鬓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产翁赶到时,刘氏已经晕了过去。刘老爹手忙脚乱地去烧水,过了会儿,产翁的女婿急匆匆出来,面带难色道:“不好了,孩子横住了,出不来,大人也快不行了,我公公问保大还是保小?”
等到天快亮时,刘氏才醒,知道孩子没保住,哭得死去活来。当时刘家爹爹安慰他,说是个男孩儿,又劝慰他是儿不散,父子缘分没修好之语。
可是刘氏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隐约听到产翁洗手时叹了口气:“可惜了,是个胖丫头。”
刘氏要看孩子,他爹却迟疑了一下,复叹道:“埋了,讨债的小鬼罢了,你只管养好身子,休再想他了。”
听他这样说,刘氏哭得更厉害了。哭声之大,就连住在后院的杨家爹爹都听到了。
中午刘氏的爹给杨老爹送饭时,他问他:“是不是生了?”
因想起儿子的嘱咐,怕说实话刺激老头,刘老爹迟疑了一下便道:“哪有这么快,这才九个月。”
杨老爹指着自己耳朵指摇头,示意自己没听清。
刘老爹无奈地大着嗓门又重复道:“九个月,早着呢!”
杨老爹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抬手抓住刘老爹的手,颤声道:“亲家,我是土里埋的人,本不该忝烦下代,却难免妄存了些私心,就想撑到我孙女出世的那天,死也能闭眼了。”说着就忍不住连咳几下,心肝脾胃都咳得发紧。
刘老爹给他顺了顺背,好气又好笑道:“亲家也真是,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娃娃?那男娃娃就不是你杨家人了?”
杨老爹摇头,缓缓回道:“老头子我倒是无所谓,男娃女娃我都喜,只是我婆婆年少时和家里断绝关系,被赶出家门,从族谱除了名,明华她娘生前发宏愿,杨家的女孙将来总有一天要重归族谱。”
刘老爹无言以对,就着他的话颔首:“亲家公,你就好好养着吧,以后你女儿做大官,有你享福的时候。”
杨老爹听了笑得像个孩子。
“我走了,你吃吧。”刘老爹说完便出去了,走在院子里时望天哂笑:“老头子想得倒美。”言毕长叹一声,四顾无话。
“哇啊哇啊”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夏夏抱着安安敲打刘氏的门,唤了两声:“太爷,太爷”
刘氏睁开眼睛,清晨的鸟鸣混着孩童的啼哭声直往他脑仁里钻,原来他又做梦了。多年前的事,总一遍又一遍在他梦里重演。
“什么事?”
夏夏有些为难地回话:“下面人马虎,不防竟叫小少爷学步时磕到桌腿上,碰了头,周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这会儿小少爷谁也不要,嗓子都哭哑了。”
刘氏闻言连忙躬身提履,自己穿起鞋来,外衣也顾不得披,出门便抱过安安,小娃娃头上果然鼓起一个小包。
刘氏心痛,一面吩咐人去拿药酒,一面问小孙子:“是哪个桌子干得好事?把我们安安撞成这样?”
“太爷,在西厢房”夏夏刚一出声,就得了刘氏的一个白眼,他遂笑了笑,看着自家小少爷伸出肉嘟嘟的小手,眼泪汪汪地指着西厢房的方向。
刘氏就将他抱到西厢房。
安安指着“肇事”的桌子,小脸直往刘氏脖颈上依,眼神中透露满满的委屈。
“哦,原来是这个坏蛋。”刘氏恍然大悟似的,随手拿起一只鸡毛掸子照着桌腿打了两下,边打边说:“叫你撞我安安,叫你撞,打死你。”
孩童见状也不哭了,睫毛挂着眼泪,却咯咯笑起来,模样煞是可爱。
“还是太爷有办法。”夏夏笑道。
刘氏替安安抹了红花油,又遣人去请了郎中来看,好一番折腾才放下心来。
“他出门乘轿还是乘车?”刘氏靠着迎枕,看着在罗汉床上趴着玩的孩子,慢慢将手里的拨浪鼓放到身侧,问夏夏:“几时出的门?”
刘氏没头没尾的发问,夏夏“啊”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回道:“今晨雾浓。爷是交卯出得门,小的问他去哪,要不要春春套马相送 ,爷说不必,只叫下面人去牵了家主的斑赤来。策马扬鞭,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
刘氏端起茶杯挑着浮叶,淡淡说道:“我是说昨天。”
夏夏眉头一皱,反问道:“昨天也出去了?”复摇头:“这就不清楚了。”说着话便朝周世景的侍从冬冬招手。
刘氏却说:“罢了,他又无口,问也白问。我也只是随口一提。”
眼下事情太多,他已无心顾得其他,现在只盼那些个活祖宗保佑,好让女儿早些脱险。
他这样想着,便起身去了小祠堂,取了三炷香供奉给案上的牌位。
***
墙倒众人推,杨侍郎入狱之后,弹劾她的奏章铺天盖地。
想起过几日就要三司会审,届时礼部侍郎贪墨、囤积军资一案也该有个了结。朱承启遂将大理寺少卿陆长松召到宫中。
陆长松被内侍引到后花园,见皇帝负手立于假山石顶的望月亭中,便也提裾登亭,于他身后施礼:“陛下。”
“青山,你来了。”朱承启头也不回地唤着陆长松的字道。
皇帝立身高亭中,有猎猎西风,他独立在石栏边,衣袂翻飞,玉带飘摇。
“闹剧该收场了。”他抬手轻抚石栏道。
陆长松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看着帝王淡然的侧脸,欲言又止。良久朱承启才回首问她:“她后来可还有话?”
“陛下。”陆长松摇头,缓缓垂首:“杨侍郎什么都没说。”迟疑了一下又问:“会审在即,陛下是否要预先亲审?”
朱承启看了她半晌,方笑道:“区区侍郎,何需如此兴师动众?”他压低了嗓音,又仰首望天:“我若当真去大理寺见她,有些事怕是再难辩解得清了。”
声音太小,不待出口便散在风中,陆长松并未在意,听皇帝又问:“孙协呢?前些日子她们在大理寺见面,二人谈过什么?”
“臣死罪,那日二位侍郎借口。交接礼部公务,以机密为由,将人支走,臣的手下什么都没听到。”顿了顿复叹道:“臣那夜提审她时,兵部侍郎在场,怕被看出破绽,用刑着实重了些,杨大人什么都不愿跟臣说,也是情理之中。”
朱承启听了这话,目光抖了抖,转而笑起来说:“真要细细计较,倒是朕一手将她推到这个境地的,她岂不是恨透了朕?朕又莫名想到多年前你九叔的事。”说着叹了口气:“老太傅也该怨极了朱家才对。”
“陛下”陆长松闻言,手足俱寒,原本白皙的面庞显得愈发苍白,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她不知道皇帝今日为何会提起这事,突然曲膝跪下:“陛下,臣祖母之忠心日月可鉴,坠心危涕亦不敢稍动分毫。况先叔父之事本就祸起自家门,怪不得旁人。”
不待她说完,朱承启就转身随手将她托起,仍是笑着说:“方才是朕的玩笑话,难不成爱卿竟当了真?”
他顿了顿,望着脚下的山石,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先帝与太傅君义臣孝,终是后世的楷模。那些言官之于你我君臣,左不过是些外家。说起来,朕听闻老太傅近日抱恙在家,两次早朝都不曾见了。朕甚是挂念。”
陆长松小心翼翼低眉应道:“多谢陛下关心,祖母是旧疾复发,不得愈却不妨事。”
“那就好。”朱承启颔首,“北漠去岁贡了几瓶白丹,对偏头痛有奇效,你带一瓶走。”
君臣二人站在亭中说了一会儿话,一问一答,片刻后朱承启才说:“若无他事,你便退下吧。”
陆长松应了一声,下了假山,方觉出自己中单已经被汗打湿,脑中竟不由得回荡起进宫之前,路过小巷听到的童谣:“佳人俏,佳人笑,九霄云外仙家妙。赤华会天人,误把霄云散。乾坤现,仙不见,雨露难成烟。”
她本打算回大理寺办公,思忖再三还是转道回了家。贴身的侍从刘德为她撩开马车的帘幕,问她:“大人,您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事?”
她踏铖上车,马车驶离皇城,手脚冰凉,不安地问:“那歌谣你听过没有?”
刘德想了想,回:“可是早上那些乞儿唱的那首?”
一大早陆长松就得令来宫中,应召而来,一刻也不敢耽误,但在路上听到一群乞丐敲碗乞讨时嘴里念的歌,她却叫车停下,下去问她们:“谁教你们的?”
听说京城都在传,陆长松的脸色微变。那时候刘德并未过多在意,当下听陆长松道:“你也注意到了。”
刘德稍稍回忆,念了一句:“仙不见,雨露难成烟,还有什么佳人天人的,大人为何如此在意?”
陆长松摇头:“这歌谣说得是二十年前的事。先叔父讳天由,皇家姓朱,赤即是朱,皇帝乃重华,赤华便指先帝了”
刘德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头皮发麻:“难不成?”
陆长松点天,拳头虚攥在膝盖上:“说得就是九叔,当年先帝欲纳九叔入宫,九叔已经和外女暗结珠胎,祖母后知后觉,等她知道以后,逼得九叔自缢,又亲手掐死了那孩子,方保全了陆家,这也是我娘临终前才告诉我的。当年先帝念九叔已逝,便没有再深究,九叔有孩子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却不知为何被人编成童谣。”
刘德拧眉啧舌,想了好久才问:“大人有何打算?”
陆长松摇首:“此事可大可小,当年若不是先郕王突然薨世,耽搁了封君之事,九叔早就嫁入宫中了,婚事早已定下,但九叔偏糊涂这个歌谣就是在那时传出来的,但孩子死了,九叔逝了,没有证据,且先帝顾天家颜面,不想将此事闹大,纵有再多的弹劾也是枉然。我就怕这歌谣是有人故意放出来引事的。朝堂之上,云谲波诡,究竟是谁?”陆长松轻叩车板道。
归家的路似乎比往日都长,陆长松一下马车就急步向内院去了,路遇管家,便问:“祖母何在?”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青山,这个时候,你不在大理寺衙门,回家来做什么?”陆太傅一面淡淡说着,一面不疾不徐从书房夹了本卷宗走出来。
“祖母”
“进来说话。”太傅道,“天风,你也进来。”
陆天风是陆家养女,亦是管事。
陆长松只好提步跟着她进门,合上身后的门后,忙道:“祖母,孙儿怀疑有人拿九叔的事挑事。”
陆太傅微微冷笑:“哦?你可有怀疑的对象了?”
屋里一片死寂,许久后陆太傅起身背手道:“不先剜其脓,泄其恶,何以除其疾?不坦心,又何以推腹置心。”
“这孙儿愚钝,还请祖母明示。”
“长孙喝茶。”陆天风为祖孙二人倒了茶,与太傅对视一眼,后道:“长孙不必忧心,那背后的人正是家主自己。这是陆家和皇家的旧疾,家主想彻底暴露伤疤,等弹劾的人把话说尽,她才好表文一封,还话回去,以示赤心。”她顿了顿,将倒好茶的杯子向前推去:“中间长孙难免为陛下所忌,但过后您与陛下的关系便会急转而上。家主总是为长孙着想的。”
案上四耳的香炉袅袅生着烟,这屋里染得惯是熟悉的檀香。
透过细烟,陆长松回望案前的人。太傅年过七旬,鬓发斑白,望之不免动容地低头道:“祖母,您这是何苦?”
老太傅轻叹:“你素是持重的,一点小事而已,何必自乱阵脚。”
“祖母教训得是,孙儿知错,这便回大理寺去了。”
正在这时,屋外有人匆匆求见。
管事陆天风推门出去问过,很快就来回话,在太傅耳边低语:“家主,大理寺来消息,说孙协一大早便去大理寺,带了一干证物,自列罪行,将杨侍郎的案子全揽在自己身上。”
老太傅哦了一声,低低地念着:“意料之中,她到底还是不敢开罪刘文昌。”
管
事也笑着应和:“蚍蜉撼树,可笑可悲,只能如此了。”
陆长松在一旁正要走,闻言也不做声,这个结果也是她意料之中的。
“孙儿先退下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不过次日,孙协自首的事便传遍朝野。
御史台有言官借此上奏弹劾孙家,说了三两句又拐弯抹角地把矛头对准门阀,将首辅也牵扯出来。
言官愤慨激昂地分析其中利弊,道孙协没必要自首,因为按本朝律法,她这种情况,自首与否都是死罪。她将罪行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这番作为分明是舍卒保车,混淆视听,以免大理寺继续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陛下,幕后乱党不除,寤寐牵于臣心。兹事体大,事关国之安稳,万望陛下彻查到底。”
一个言官方说完,另一个不怕死的接上,曲膝跪下:“陛下,臣死罪,孙协虽只是孙家养女,其贪墨不臣,孙家亦是难脱其罪,且三大家族同气连理,理应一并治罪。”
朝臣听罢个个屏气凝神,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言官所奏,亦是满朝文武的心声,但如今三大家族的势力深入朝廷,深究下去,三省六部都要牵入其中。
治她们的罪,简直痴人说梦。
朱承启端坐上首,听她们一个接一个慷慨陈词,端得是无惧生死的诛心奏言。他对此不置可否,冷眼相看,散朝之后径自离去。
皇帝回到书房,拿起几案上的奏疏随手翻了几下,随即沉沉放下,转脸问一旁侍立着的陆公公:“陆直,你方才看见没有?”
陆公公满心疑惑:“小的愚昧,不知陛下所指”再看皇帝面无表情,抿唇肃颜,竟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陆直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那胸前的日月山河图上,他不明白,为人君者,为何会有如此神情。
皇帝也看了他一眼,忽也沉默起来,左手无意识地盘数着右手上的菩提手串,良久才道:“传朕旨意,孙协一案交由大理寺勘办,将杨侍郎移送刑部。”顿了顿,轻轻叩着案角道:“该定罪的定罪,就不必过来回话了。”
陆公公应是,犹豫了一下又觉纳闷:谁不用回话,是自己还是刑部?心里不明,却也没再问。
陆公公退下之后,朱承启批了半晌奏折,同样的内容一次次出现在眼前,来来回回都是弹劾那几个人。
他索性放下了笔,唤来内侍进来,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今日朕去帝君那里看看,你去紫辰殿通报一声。”
内侍应声而去,伺候更衣的宫人随之而来。朱承启饶是帝王,自小便不喜教养翁翁之外的人替他更衣,他问:“怎么是你们,罗翁呢?”
宫人托了漆盘,低眉回:“回陛下,太帝君将罗公公召走了。”
朱承启抬起头,久久望着屋外铁青的天,片刻后背手跨出书房的门:“下去吧。”
内侍和宫人们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撩起浓浓的水雾。
“陛下。”
朱承启走在游廊下,听到身后有人唤,回过头看,正是罗公公。
罗公公是小跑着跟上来的,他从太帝君处过来,听下面人说陛下方才寻过他。
罗公公问小宦官:“陛下为的是什么事?”
小宦官将当时的场景简单描述了一下,复道:“没什么,公公不用介怀。”
原本打算去传令的陆公公看天色不好,就折回来拿伞,恰好遇见小宦官在同罗公公讲话。他上前道:“罗翁,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了几步,陆公公附耳低低地说:“今日早朝有四个言官弹劾圣上的外家,首辅作为国姑却没有分辩,朝堂上,三大家族的大臣都没说话。一个个神态自若。
下朝后陛下一路无话,四下无人时才亲唤在下的表字、问在下可曾看见什么。
在下那时没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细细回味才略略品出圣意来。”
说到这里,陆公公顿了顿,将话头一转,复道:“陛下把玩着念珠,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看罗翁面色微变,轻叹一口气:“公公,陛下唤您一声翁翁,是何等的亲切,放眼宫中,哦不这天下,就再无第二个了”
罗翁愣怔住了,回过神来,看陆公公执伞已经走远,不禁暗叹陆公公不愧是先帝的内臣,年纪轻轻就已如此老成持重,才跟着新皇数月,就已将新皇的脾性摸清。方才他将那话说给自己,分明是在敲打自己。
念及此,罗翁忙问:“陛下现在何处?”
这时雨已下大,檐下的雨帘模糊了殿前的光景。
“回公公的话,陛下去了紫辰殿。”
这才有了朱承启回头看罗翁慌慌张张提袍跑过来的一幕。朱承启收回目光,欲继续往前走,却听内侍道:“陛下,罗公公他”
他回过头,见罗翁果然跪在那里。
宫人们当即让出一条道,身穿玄色衮服的帝王从中慢慢走过,白底皂靴顿在罗翁的眼前。
“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朱承启低声道,“你们一个二个背朕而去,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瓢泼大雨拍打着屋瓦,罗公公长吟一声,将头叩在阴。湿的地面上:“陛下,小的便是死,也断不会”
朱承启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轻叹一声:“这是朕与父君的事,与你无关,起来罢,等朕回去再说。”
罗公公慢慢抬起头,望着皇帝带着一众宫人走远,一阵风起,檐下雨水四溅,不知什么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仍是跪着的,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的先帝还是岭王。
朱承启出生便跟着他,心里藏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他想不通,为何可以并肩扛过狂风暴雨亲父子,却要离析在这雨过的午后。搞得他们夹在中间很是难做。
罗翁跪了好久才起来,膝头已然湿透,雨还在下,他慢慢地往回走。
***
却说朱承启前日见过帝君,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原本寻死觅活的帝君突然就消停了许多。
内侍过来通报时,帝君命下面的人布了饭菜,自己坐在阁中等侯圣驾。
“陛下驾到。”一声唱礼过后,紫辰殿里跪倒一片。
午时已过,皇帝身上穿得仍是朝服,可见他又忙了一上午。帝君低着头,听头顶传来一把清亮柔静的嗓音:“帝君平身,过来陪朕坐坐。”
帝君脸上漠然,却依言坐到朱承启身旁,时不时提箸替他夹菜。两个人做作了一番,各自都疲倦不堪,遂屏退旁人。
待下面的人都退下,朱承启盛了一碗燕窝羹放到帝君手边。
“陛下,人都走了,就不必再装什么恩爱夫妻了。”帝君淡淡地说。
朱承启目光落在帝君那微隆的小腹上,他原就瘦,不仔细看倒很难看出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皇帝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微微一笑:“朕可以给的,自然随时也可以收回。”说罢,掷箸而去。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一更
在众人的簇拥下,朱承启往勤政殿去了。路上打伞的宫人饶是小心翼翼,还是不防叫雨打湿了他的衣摆。
罗公公应召侍奉皇帝更衣,守门的宫人放下珠帘,公公捧着漆盘慢慢往暖阁里走,透过铜炉里香烟,远远看到皇帝虚握拳头支着头,阖目倚坐在紫檀龙座上。
“陛下。”罗公公低头轻唤了一声,久久没有回应,他便伏地跪下,再次唤道:“陛下。”
唤完泣道:“老臣跟了陛下二十五年,陛下怀疑谁也不该怀疑老臣。”
他把头叩稳稳在地上,接着说:“太帝君将老臣叫走,确实单独问过老臣话,却也只是问了陛下近来几时就寝、阴天可还会头痛等语
,不过是为父者对儿女的关心罢了。”
罗公公渐渐泣不成声,红眼自语:“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能有什么怨是化不开的?至于这般相忌。”
皇帝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从地上跪着的人身上掠过,却什么话也没说,低头解起玉带来。
罗公公上前帮忙,手触到衮服时方觉皇帝全身竟已湿透,就连中衣的袖角都是湿的,瞧着皇帝苍白的面容,心头一颤,犹豫了一下就将冰凉的手贴在朱承启的额上。
“陛下,您发烧了。”罗公公倒抽一口气。
朱承启微微偏过头去,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神情之淡漠,好像是听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奏程。
这是罗公公侍奉了二十多年的人,这人虽已成了这万人之上的君王,此刻在罗公公眼里却还是从前那个别别扭扭的孩子。
这孩子素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烧成这样都没人知道。
罗公公不免心疼起来,回过神来说:“老臣这就去传太医。”
朱承启却抬手制止他:“翁翁。”
随即站了起来,“先替朕宽衣吧。”
罗公公应了一声,继续服侍着皇帝更衣。
朱承启上身穿的中衣湿了半截,他侧过身子解开衣带,待中衣滑落下去,露出白瓷般的后背来。
可惜这白瓷也有瑕疵,在他的右肩下方半寸处匍匐着一条白色的小疤。疤虽不大,朱承启当初却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彼时朱承启年方九岁,还未成为储君,每日与其他皇女一起上骑射课。
那日几个小皇女为了琐事,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趁师保不在打了起来,宫人们拉都拉不开。
朱承启不想惹事,也不想卷入女孩子们的纷争里,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却不知被谁从侧面推了一把,一个没站稳就撞到宁王的木剑上,与此同时齐王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皇女们见闯了大祸立马全散了,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永宣帝闻讯赶到时,看到正被昆君抱着哄的齐王。
永宣帝早年经历过姊妹阋墙,平生最厌的就是手足相残,看到自己的女儿们打成这样,顿时火冒三丈,命内臣将五皇女宁王和七皇女朱承启叫到跟前,同齐王一道跪下。
宁王作为在场所有皇女中最大的一个,没有制止妹妹们的纷争,反也插一脚,被永宣帝杖了五下。
继宁王双手揉着屁股被内侍搀到一旁后,朱承启很自觉地趴到刑凳上。
“你身为中宫嫡出的皇女,却也跟着瞎胡闹,你可知错?”
朱承启背后在流血,生怕他母皇看到会看他的伤口,遂换了件玄色袍服来见永宣帝,此刻他趴在刑凳上,小拳头攥得铁紧,缓声央道:“儿臣知罪,还望母皇开恩,饶过儿臣。”
刑棍高高扬起,还是重重的打了下去,丝毫没有留情。
朱承启作为万众瞩目的唯一嫡皇女,比宁王多了受三棍,又不敢让太医看自己的剑伤,自己熬着烧了两日,也不准罗公公和帝君之外的人靠近他。
罗公公至今回忆起往事,心也隐隐作痛,他轻叹一声,抚着朱承启披散下来的墨发,透过角落的穿衣镜,看着皇帝温润的侧脸缓缓开口:“陛下都这么高了,也难怪臣老了。”
言语之间颇感欣慰,顿了顿复道:“老臣行将就木,忝说些托大卖老的话,臣看着您长大,陛下宅心仁厚,实乃万民之福。譬如帝君,发生那种事,您仍是好吃好喝待着紫辰殿,隔日还去探望,只是那位却未必承情。”
“父君果然还挂心这桩事。”朱承启浅笑道。
公公马上低头,像是早有预料,从容回道:“是老臣多嘴,与太帝君无关,陛下不要多心才是。”
朱承启不去理会他,坐回龙座上兀自说道:“朕既然答应过,就一定会信守承诺,但毕竟现在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朕自有分寸。”
说完不住的轻咳几下,抚着盘龙扶手,朱承启的目光都柔了几分。
“陛下,老臣这就去传太医。”
朱承启却摇头:“不用,朕睡一觉就好了,你只吩咐他们不要进来。”说这话,他躺到一旁的罗汉床上,闭目轻捶额角:“申时来叫朕。”
罗公公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给皇帝盖了毯子。
皇帝随手摘下腕上的佛珠,将它攥在手里,不再言语。
守门的宫人看到罗公公出来,连忙躬身撩开珠帘,低唤了一声:“罗公公。”
罗公公嗯了一声,“陛下在午歇,别去打扰。”
“小的明白。”
雨越下越大,不到酉时天已大黑。
新来的掌灯宫人给殿内添放烛火,轻手轻脚,生怕行事不周惹下祸端。
宫人大多戴罪入宫,做得是最下等的活,日夜浆洗着内侍的衣衫。小宫人折腾了一整个冬季,原本骨节分明的玉指肿成了水萝卜。
应天的春,才刚有回暖的气象,这场雨后又回了冬。殿内微暖,似有数千只蚂蚁爬上那生了冻疮的手。
这手曾为兄长磨墨,也曾试着提过檀木剑,洗过山一样的公服。此刻它悄悄挑起烛台上的灯罩,不敢叫烛火晃得太厉害,以免惊扰新皇。
入夜后不久,陆公公从刑部归来,到勤政殿回话:“陛下,杨侍郎将填账的事招供了,此案若在七品以下的官员身上,按律当判三十杖、发配边疆,娄大人却是望天一笑,说什么‘闲庭之月’然后就扔下臣自己走了。”
朱承启听了陆公公的话,执笔的手一顿,他从繁冗的奏疏里抬起头来,念道:“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当下一笑,温声自语:“她竟是这么说的?”又饶有兴致地问起:“可是上次在午门前冒雨站了一夜的那个娄肖?”
陆公公也笑:“正是。那时陛下还未亲政,替先帝监国,娄大人为一桩命案,非要见您,淋雨可是大病了一场。”
朱承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这般做作成全了自己,倒为后世遗下朕昏庸的口实了。”虽这样说,他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宫人正举着新烛往台上插,光听着君臣二人的对话,不防叫烛泪滴到虎口上,当下吃疼的收回手去,笨手拙脚之下带出一阵风,掀倒了一旁的蜡烛,蜡烛落到地上断成三截,滚了几滚才被熄灭。
这一举动引起了朱承启的注意,宫人发觉皇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立马低下头去。
朱承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把头抬起来。”
宫人跪下,却始终不肯抬头。
“大胆贱奴,你是哪个总管手下的?”陆公公道。
这会儿功夫殿外的老宫人已得了消息,满头大汗地被人领了过来,听说自己手下的人冲撞了皇帝,老宫人眼前一黑,脑仁发紧,就连四肢都不由地僵住。
老宫人被小宦官引到殿中,远远的就看见小宫人跪在那里,周围倒没什么人,书案前坐着一个雅致的青年,着白色云纹广袖缎袍,头戴莲瓣玉冠,一副居家的装束,眉目间却透着隐不去的清贵之气,这必是新帝无疑。
永宣帝在时,宫中规矩森严,在皇帝跟前当差,无异于刀口舔血,先帝虽不在了,但母女本是一气。
念及此,老宫人登时周身发麻,跪下再三叩首:“这贱奴竟冲撞了陛下,实在罪该万死,也怪老奴没能教管好她,才叫她惹下这等祸端。天恩浩荡,但求陛下念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愚昧拙笨,饶我二人一回吧。”
说着又叩了几个头,拉着一旁的小宫人好一通明示暗示,对方却仍没有反应,沉默许久后突然来了一句:“是我一人之过,不干旁人的事,陛下罚我一人就是。”
老宫人的心猛然一颤,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自己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着皇帝的面,她也不敢发作,低声怒斥:“混账东西,陛下面前你也配自称‘我’了?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
“罢了。她既然这样说,朕没理由不成全。”朱承启道,“就叫她自去领那三十板子,清理兰台阁半年。”
同样的事在先帝那里,后果不堪设想,却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新皇竟如此宽容,忙推了小宫人一把:“还不快向陛下谢恩。”
小宫人依旧跪着,低头不言不语,像个木桩一样定在地上。
朱承启还有堆成山的折子要批,原打算叫她们下去,见状微微笑道:“朕既罚你,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来谢这个恩?这宫里宫外,再没了天理,你心里
可是这样想的?”
老宫人闻言汗毛直竖,急中开解:“陛下莫怪,她叫小初,入宫不盈一年,没见过世面,这是吓懵了。”
朱承启闻言似是一愣,沉吟片刻,缓过神来方笑道:“是么?怪不得到现在连正脸都不敢给朕瞧。”
他说着话,缓步已踱到小宫人跟前,毫无预兆地以笔头挑起小宫人的下巴,小宫人无处躲藏,原本白皙的脸涨得绯红,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垂眸不语。
朱承启迟疑了一下,脸色微变,向老宫人道:“你说她是吓懵了,朕却看她遍心的主见,便拿十个你来,也不抵她一个。”又问小宫人:“姓什么?”
老宫人提心吊胆,唯恐她又不回答,罪上加罪,便替她回:“回陛下,她名子初,姓”
“朕何时问你了?”
老宫人忙住了口,屏气凝望小宫人,见她不紧不慢地开口应道:“回陛下,我姓何。”
殿内一片死寂,陆公公见朱承启的目光微烁、默然转身坐回书案前,半晌才听他道:“也罢,既是个不懂规矩的,便交给罗公公管教。”
侍卫应声过来将人带走,等只有陆公公一人在侧时,朱承启起身道:“看看她什么来历,何时以何名义入的宫,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查清楚了再来告诉朕。”
陆公公应了一声,看朱承启出门了,随即也打伞跟了上去。
***
“各位官人且慢。”
侍卫走在甬道上,在雨声中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看到放才殿中的老宫人追了上来,宫人头发花白,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她们便停了下来。
老宫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们,拉着小初的手,“你没事吧?”
“长妗放心,小的没事。”小宫人应罢,就被老宫人拽着耳朵狠狠拧了一把:“你我本就烂命一条,消得你这般清高?今上仁厚,这才饶了你一命,罗公公可没那个好脾气,从此我再也管不到你了,再有下次,你便自求多福吧。”越说手越紧,将那害了冻疮的耳朵拧得血红。
于心不忍便松手,从袖中掏出一盒膏药:“这是冻疮膏,你拿去涂。”抬头看着远处高耸的殿宇,附耳低言:“那兰台阁是禁地,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小初搓着被拧红的耳朵,点了点头。
两个人站在那里没说几句话,小初就被押人的侍卫催促着带走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二更
雨下到半夜才歇,昨日杨侍郎被送到刑部,因她尚有功名在身,且事态有化小的趋势,遂无人敢对她用刑,也没理由再用刑——她一进刑部大牢,便将自己填账、为何填账、如何填账的事逐一交代了。
本朝以左为尊,当初杨侍郎作为陪查,发现左侍郎管辖范围内的祀司有问题,那时她才升的官,若左侍郎出了事,她这个右侍郎顶上去便是顺理成章。如此一来目的性太强,给人的印象不好。
加之孙协暗中求她帮忙填账,并将空缺的银两都交到她手里。
彼时她仕途得意,正是自负的时候,自以为填账只是顺手的事,在孙协的威胁与怂恿之下,鬼迷心窍就“顺手”帮了她,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
刑部侍郎娄肖捧着杨思焕签字画押过的供词看了片刻,不禁牵起嘴角,以指节轻叩桌面:“好一出轰轰烈烈的折子戏,杨大人巧生一张玉脸,她如果不当这侍郎,去坊栏里写话本自编自唱,未必不能成些事业。”
一旁的刑部郎中不懂娄肖话里的意思,却也陪着笑笑:“张侍郎这几日就要回京了。”四顾无旁人,压低声音继续说:“听说还带回了齐王的兵符,是皇上授的意,几位阁老都被蒙在鼓里。”
这郎中原在刑部顺天清吏司,后由齐王正君的外家举荐到京城,手头的几桩小案子都处理得不清不楚,空有一张八卦的嘴。娄肖“哦”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得很。”
当即把郎中的话噎了回去,娄肖端起茶杯,目光飘到窗外,傍晚的红霞映得假山池面一片透红。
娄肖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才缓声直言:“刑部虽由齐王监管了几年,到底还是六部的一份子,你们顺天的情况本官不清楚,这里却是直属天子的。”
娄肖铁面,这是满朝皆知的事,说这话时神态平和,却不怒而威。
郎中听她话里有话,竟不知怎么接下去,尴尬之余只得陪笑应是,此后再也不敢多嘴半句。
待娄肖审阅之后,郎中将供词收归入档,借转送大理寺的由头退了下去。
郎中刚出去不久,就有人过来回话,是娄肖贴身的护卫娄二。
“大人,今晨江宁乡下有郎中告状,说有个女人带着疑似瘟病的患儿去她诊所看病,那孩子脸色铁青,指节发紫,郎中不敢接收,那女人便抽出刀来逼着郎中开药。”娄二年方十七,声音略显稚嫩。
听她说完,娄肖抽了口凉气:“江宁离京城不远,果真是瘟病,那就麻烦了。”
“倒不是这个病,郎中被逼着给孩子号了脉,说来也怪,那孩子模样虽吓人,却根本没病,郎中只给她开了几贴活血生津的补药,那孩子就好转起来。”娄二道,“后来那女人出去办事,把孩子丢在医馆,孩子醒来见家人不在,大哭了一场,医馆的小学徒拿甘草片哄了好一阵才把她哄好。问过才知道,这孩子是被人拐了出来,今天一早,医馆的人便去衙门报案。”
娄肖听她说了这么多,和刑部压根没有半点关系,便没了兴致,自顾自地翻着典籍:“你啊,是越发的不着调了,我叫你去查周家的事,也不见你这般积极。”
“大人请听属下说完。”娄二道,“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孙侍郎前阵子已经溺亡的长孙女。这事说来话长,应和孙侍郎贪墨一案有关,属下打听到,孙侍郎在大理寺听说这件事,当即捶胸顿足、口吐白沫,差点就背过气去、死在牢里。”
娄肖想了想,“孙协早知自己在劫难逃,所以费尽周折以假死的手段把孙女送出去,然后才来自首?众目睽睽之下,她是怎么做到的?”
“有密道。”娄二道。
“密道?”
“正是,墓下有密道,通往几里外的私宅,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娄二想到这里,激动不已,头皮都开始发麻,“大理寺少卿已介入调查,再耽搁几日,刑部只能看着大理寺邀功了。”
没说几句就开始抱怨:“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某些人生来就衔着金钥匙,祖孙二人同朝为官,咱要抓人得层层上报,人家大手一挥就能给办下,还不是因为后面有个当阁老的祖母。”
不等她说完,娄肖抬手就是一戒尺,打得娄二一声惨叫。
“你母亲不在,你当真就无法无天了。”娄肖说完又
抬起手来。
娄二这下反应倒快,连忙双手抱头后退几步,叫了声:“小姨!”
娄二是娄肖长姐的遗腹女,再不成器也终归是娄肖从小带到大的。
看着侄女抱头惊慌的样子,娄肖纵是不苟言笑,也不由地心软,晃到娄二身旁摸着她的头,轻声叹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倒罢,要是传了出去,我也护不了你,知道吗?”
娄二点了头,看着娄肖背手跨出政务房的门才松了口气,谁知娄肖很快又重新折回来,问:“周尚书的事,你可查清了?周家少爷、小姐各在何处?”
“这”娄二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含糊不清地说:“听说周家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至于周少爷失足滚下凤凰山,我去徽州看过了,那么陡的坡,滚下去连渣都不剩,所以他应该应该也死了。”接着话头一转,跺脚道:“我合该是习武从军的人,本就不喜欢做这些,您偏要我跟着您。”
“我将你留在身边好生教导,反倒是我的错了?”娄肖长叹一口气,横了娄二一眼,拂袖径直离开了。
***
到了春分的前一日,被关了近两月的杨思焕终于被放了出来,不过在数日前她已经被革去礼部侍郎一职,今上圣裁,判下三十刑棍,贬她去开封做知县。
行刑之前,陆公公亲自赶到刑部,向刑部主事道:“陛下口谕,杨大人一时糊涂,左右也有功名在身,用刑当顾体面。”
“微臣明白,明白。”
陆公公说完就站在那里,看着杨思焕被人带到刑房里,当她趴上刑凳上时,四下再无闲人。
才十杖下去,杨思焕已是满头大汗,鬓发黏在脸侧,清秀的面庞煞白一片,一声声沉闷的杖声响起,只见她攒眉咬牙,一声不吭。
“先等一下。”眼看着人就要晕过去,陆公公屈身蹲到杨思焕身侧,低声说道:“大人,陛下早就晓得周大人的事了。”
几近昏迷的杨思焕听到这话,周身凛然一震,竭力一把揪住陆公公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嘴唇掀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陛下还说”陆公公凑得更近了些,耳语了一句。
杨思焕晕晕沉沉地听罢,手才慢慢松开,嘴角渐渐扬起,脖颈一软就睡了过去。
陆公公小站片刻就回宫复命去了。行刑的两个狱卒探过杨思焕鼻息,倒吸了一口气,实在怕把人打死,最后就象征性地来了几下。待人被抬走后,其中一个瘦高的狱卒悄悄问另外一个:“公公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
瘦高狱卒道:“你难道没听到?”招手附耳,另一个会意地贴过去,听她说:“杨大人晕过去之前,嘴里念的是:‘凭什么,凭什么都由我来受?’,陆公公就答:‘陛下说,他不会欠着任何人。’叫杨大人宽心。”
矮胖狱卒就笑:“君对臣下说欠?我倒是头一回听说。难不成指望向天子讨人情?便是讨来,只怕也没命消受了。”
瘦高狱卒轻捶了一下对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你家刘大人那点赏钱下狠力,你差点没把那孩子打死。要不是我拦着,真打死她了,咱俩都得丢饭碗。”
矮胖狱卒左顾右盼的惊道:“什么刘大人李大人的,你休得胡言。”
“得了得了。”瘦高的狱卒哂笑着轻抬沉甸甸的袖袋:“喝酒去。”
矮胖的狱卒也笑:“你还不是也一样。”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一时间甬道里、街面上充斥欢乐的气氛。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一更
思焕到了刑部不久,周世景曾来探过一次监。杨思焕在狱中无事可干,除了吃就是睡,小脸圆润了些。
倒是周世景在家劳心劳力,清减了许多。
那日刑部主事正隔着栅栏同杨思焕说话。
主事不明白,礼部的金库都有专人把守,到底如何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银子还回去。遂特地泡了壶太平猴魁来问杨思焕。
“那天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注意。我便翻屋揭瓦也没人知晓,就从院外将梯子横搭在院墙和屋顶之间,爬上了库房屋顶。”杨思焕啜了口茶道。
主事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说话慢慢悠悠,一面低头记录一面好奇地问:“然后呢?那么多银子,到底是怎么搬到屋顶的?”摸着下巴眯眼狐疑地说:“大人不会有同伙吧?”
又忙说:“大人不要介意下官的玩笑才是。”
虽已说了是玩笑话,杨思焕还是被这话呛了一口,难道自己要告诉别人,当夜给她踩肩膀、托她翻墙的人是大理寺少卿陆长松吗?
念及此,她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神态,望天描补道:“要不怎么说当时狂妄自大呢?当夜我一个人,用几个木轮做了滑车,不知大人可知道那个?”
主事想了想:“下官曾读过《秦皇纪本》中有一话,为‘泗水取鼎’,绳绕木轮,可是那种机巧?”
一时间两人相互投以欣赏的目光。杨思焕自身读书甚少,自然比不得这些土生土长的读书人,这些动辄就能引经据典、出口便是典故出处的人,在她眼里是会发光的。
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周世景,忽就沉默起来,静静望着高墙的窗外,只见树影摇曳,影影绰绰地迷糊了光线。听主事摇头啧然:“大人真乃奇人。只可惜,这机巧实在用错了地方。”
“大人教训得是。”杨思焕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只是人不由心,身不由己。”
主事颔首:“大人还年轻,此番教训引以为戒,总有出头之日。”复叹道:“不像下官,三甲末尾的品次,抬头就能望到天了。”
主事离开没多久,杨思焕倚墙小歇,听到过道里蠹蠹的脚步声,声音莫名的熟悉,她睁开眼睛,果然看到狱卒引着一个清俊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
“哥”杨思焕听到自己唤了一声,随即上前扣住栏杆,隔着栏杆想说什么,又因狱卒来回徘徊巡视,她说不出来,只是久久地望着周世景又唤了一声:“哥”
周世景微微牵动嘴角,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摸着杨思焕的脸颊,凝眸望着这张俊秀的脸庞,竟半开玩笑道:“看样子你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他着竹叶丝纹白绸袍,外搭了件同色大氅,靠近时就可闻到淡淡的皂香。
杨思焕将手覆在正在抚她脸颊的手背上,笑道:“你是嫌我胖了吗?”
“怎么会?”周世景温声道。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杨思焕发觉周世景虽偶尔会笑笑,但眉头总是蹙起的,故作轻松的样子。
自那夜刘氏把杨思焕的身世告诉周世景时,他便开始纠结,思忖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杨思焕,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就算告诉她,她也不会就此和杨家断绝关系的。
却是陆太傅那边,周世景不敢轻易联系。当年陆家公子陆天由和外女私通,暗结珠胎生下女儿,差点因此连累整个陆家家破人亡。
若不是杨母临危受命,冒死将襁褓中的杨思焕带出陆家,说不定陆老太傅真就将她掐死了。毕竟老太傅为了家族,连自己唯一的亲儿子都可以逼死,更别说杨思焕这个生母不明的“罪魁祸首”了。
周世景近来暗中多方打听,也没将当年的事完全弄清,甚至思焕生父陆天由的私通对象都无从查找,当年的知情人死的死、疯的疯,线索基本都断了。
周世景只打听到原本陆天由与已故的陆将军是双生姐弟,他出生时又弱又小,小时候生病,好几次差点夭折,陆太傅便给他取了乳名,叫“陆九”,希望他能健康平
安长大。
陆老太傅原配的夫郎早逝,她亲手将陆天由姐弟带大,对他们姐弟的态度与家里庶女的截然不同。
据陆家离休的老翁翁回忆,太傅对姐弟俩一向严格,另一方面也很用宠爱。既慈又严。
陆天由出事后,老太傅像变了个人,动辄发脾气责难旁人。所有人都以为当年是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外孙女,实际上杨思焕却是好好地活着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太傅有心放过那孩子,或许是陆天由的胞姐出手救下她的。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周世景不便冒然去和陆家摊牌。
如今陆长松的母亲,也就是陆天由的同胞姐姐不在了,再也没人可以护这个孩子了。周世景怕老太傅得知杨思焕的身份,非但不出手救她,反而想像当年一样再度对她这个“孽。根”下狠手。
如今的陆太傅已是德高望重的内阁大臣,她要想碾死杨思焕这只小蝼蚁自然是轻而易举,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周世景也不愿将思焕置于险境。
“哥,哥”杨思焕道,“你看起来有心事。”
周世景回过神来淡淡地应道:“你在这里一日,我便为你操心一日,你说呢?”说话间,笑着摸了一下思焕的头。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就不问了,将话锋一转:“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杨思焕说着就凑过去,隔着栏杆向周世景耳语了几句。
“哥,你从前在锣鼓巷的那处私宅还在么?”杨思焕道,“等我从这里出去,我们去那里住一段,只有你和我,不要告诉爹,行不行?”
周世景愣了一下,然后抿唇颔首,心思重重地以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道:“好,我答应你。但那时你需得好好的,否则我可是要恼的。”
***
周世景将杨思焕带回他们的小宅子里,但杨思焕却忘了自己答应过的话,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杨思焕受刑后被人抬走,在途中醒过来一次,疼痛难忍,闻到那熟悉的皂香,知道自己是趴在周世景的怀里的,影影绰绰地听到他唤着自己的名字,当即便放下心来,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当杨思焕静静地趴在床上时,中衣和伤口黏在一起,衣上的血斑已成绛紫色。
周世景小心翼翼将衣物剪开,替她上了药,等他捧了药碗回来时,见她自己翻了身仰面躺在床上,便替她搭上被子。
杨思焕发着高烧、嘴唇发白,闭着眼睛一刻也不消停,先是皱眉低声呢喃乱说胡话,沉默了一阵,忽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爸爸。”
语气中满是憋屈,唤完之后长叹一声,一行泪顺着眼角滑到耳垂,打湿了枕巾。
周世景心中很不是滋味,给她喂了几勺汤药,这才转身去拧帕子,擦掉她的泪痕。
一直折腾到半夜,周世景已是精疲力尽,伏在她床边和衣渐渐睡了去。
夜里听到杨思焕唤他的名字,猛然惊醒,秉烛查看时,只见她满头大汗,闭着眼睛仍是在说梦话。
天气微凉,她又出了好多汗,反复高烧,梦里恶狠狠地喊道:“周世景”
喊完咬牙切齿,周身发颤,指甲生生嵌进掌心,抠出一块块血痕,清秀的面孔也涨得通红,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周世景无法,忙抓起她的手轻轻揉搓,望着那模样既心疼又好笑,难道她在梦里同自己吵架?
平日里她多是唤自己为“哥哥”,偶尔也叫“世景”,但连名带姓的叫却是不常有的。
“你在同我置气么?”周世景低声自语,“我可是哪里惹到你了?”又给她擦了汗,忽闻她低低地说道:“小川到底是谁?”
周世景愣怔了一下,没想到当初自己的一句话,思焕竟记到了现在,望着她紧握的双拳,周世景手下一松,不防将巾帕掉在盆里,溅出满地的水。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周世景定定地凝视着思焕的脸,一时出了神,半晌才叹道:“小傻子,是你,一直都是你”
当初单单想着在她希望最大的时候打击她,好叫她对自己彻底死心,假醉随口喊得一个名字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周世景阖目轻声道。
窗外有晓风残月,竹影婆娑,一通折腾,直到下半夜,杨思焕的烧才退了去。
次日傍晚郎中来看过,又将思焕的伤口处理了一遍,换下的纱布带着刚结的痂,郎中的手法远不及周世景温柔。
周世景将郎中送走,回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移灯去看,发现思焕已经醒了。
杨思焕抖抖索索地想要爬坐起来,却因乏力而倒在恰好进来的周世景怀里。
她扶额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
“是你想来的地方。”周世景回。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方才道:“终于回家了。”嘴唇翕动,顿了顿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安安和天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周世景嗯了一声,听她继续说:“你我成亲时,总是顾忌这个,避讳那个,没有大操大办,委屈你了。就连孩子的满月酒也没有。”
听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提起这些,周世景诧异不已,开口安慰她:“我不在乎那些虚的,反倒觉得委屈了你。”
杨思焕摇头,低头摸出两块黄龙佩玉来,她说:“好在以后再也不必了你看。”
这两块皆是上好的黄龙宝玉,昨夜周世景为她更衣时就看到了,他打眼便知此玉来历不凡,多半是皇族的物件,他将其默默放了回去,本想等思焕醒了再问这事。
周世景问:“这是?”
杨思焕将玉紧紧攥住,轻声淡淡说道:“陛下说,他知道周家的事,因觉这次委屈了我,让陆公公将这个作为盈岁礼赠与两个孩子。”
周世景脸色一白,顿了片刻,笑道:“那就好。”
杨思焕听他语气有些怪,仰面望了他一眼,不留神却扯到伤口,疼得直冒汗。
周世景紧张不已,欲去查看伤口,杨思焕却咯咯笑了一声,趁乱搂住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垂颈露出雪白的脖颈来。
情到深处,久别重逢,千言万语反倒无从说起。
周世景也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她的臂膊,低低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测试)都督
礼部左右侍郎同时被罢免,放眼古今这是少有的事。
朝内消息不论巨细,往往不夜便可上下皆晓,同僚之间,茶余饭后少不得捕风捉影夸夸而谈。
怪的是此番朝中衙内,竟平静得出奇。
大抵谁都知道,贪墨也好、私铸兵器也罢,事情看似结束,实则不过刚刚开始。
于是朝上朝下,人人缄口不提“礼部”二字。
唯有言官为赶例课,仍孜孜不倦地上书,内容十之八九都与内阁首辅有关——孙协之孙、刘文昌之刘,皆系三大家族,百官对此讳莫如深。
一时间,满朝的目光都转到首辅的宅邸上。
春分的这日,棕缦素顶的马车在国姑府的门前停下。车里出来一个侍从,先去敲门。
府中门子推门而出,貌似心情不好,伸头出来稍一打量,见石狮子旁停着的马车朴素非常,当即联想起新帝登基所开恩科将即,来人多半又是哪个穷乡僻壤的土绅子弟,来此递送诗帖试图巴结首辅。
这样想着,门子脸上平添几分厌恶之色,没好气得问了一声:“何人来此?为得是何事?”
“劳烦通报贵府家主,太师大人有要事相商。”来人一面说话,一面奉上名帖。
门子一见帖上书的“杨永清尺牍”几个大字,便知来者确是太师,她目光在名帖与那马车之间来回飘曳,不由发起愣来——当朝太师身兼内阁次辅一职,是出了名的清流派。其与首辅不和,这是
半个朝堂皆晓的事。且重臣之间当避嫌,这青天白日,她怎就这样登门造访?
“我家大人之后还有其他事,不便耽搁太久。”来人出声,“还请足下行个方便。”
门子闻言方回过神来,忙着人去通报,片刻后府中管事亲自带人,将马车引入后。庭的空地上。
下车的却是个戴着面纱的男子。
管事见状,明白自己被骗,登时怒火中烧:“大胆狂徒,居然冒充朝廷命官私闯国姑府。”
何兰闻言也不露怯,负手挺立在那里,反哂笑:“才自皇城出,又入别宫来—-贵府别苑倒不遑御花园。”说罢转身,“吾乃太师明媒正娶的夫,替她拜谒首辅,见得?见不得?”
管事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既然这样,待在下先去禀过我家家主。”
“有劳。”
****
管事来回禀刘文昌:“大人,来人不是杨太师,竟是她夫郎,府里这么多人,被一个男流之辈耍得团团转。您说,这叫什么事?现在人在北院茶室”
刘文昌正在看画,听了管事的话,她就头也不抬地随口问了一句:“杨永清夫郎?”问罢端起茶杯,闻着茶香抿了一口,而后继续看画,看样子,她并没有打算去见那个人。
管事应了是,犹豫了一下又描补:“大概是后娶的,说先前的那位,自独女落水身亡后就疯了。”
刘文昌听了这话,放下画卷,改了主意:“他既主动找上门,见见也无妨。”
刘文昌推开茶室的门,果然看到一个蒙了面纱的男子端坐在竹椅上。
男子着白色暗纹绸袍,身披同色斗篷。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看见刘文昌缓步向他走来,边走边道:“太师府诗书传家,竟不讲男女大妨?”
何兰起身:“圣人有言,年过四十者,遇急可从权。首辅莫不知?”
他既然这样说,刘文昌便也笑道:“既有急事,郎君不找令妻主,却辗转到了此地,就请直言便是。”
何兰听了这话,也不再绕弯子,“侍发句大不敬之问,您可知,在陛下心中,除您之外,还有谁人可当首辅一任?”
刘文昌闻言,心下一颤,前几日她安在宫中的人传来消息,皇帝召见了五位阁臣,唯独没有她这个首辅。说到底还是孙协之事,孙协虽没有供出任何话,但大理寺却顺藤摸瓜,找到孙协的孙女之“墓”下密道出口,那出口所通的宅院正是刘文昌已故长孙女名下的房产。
于是所有的证据都无声地控诉:孙协所做一切,皆为刘家所指示,而最后孙协自首也是替刘家背锅,作为交换,刘文昌保孙家后人无虞。
言官但得蛛丝马迹,不问真假,纷纷争先恐后上书。从贪墨到私铸兵器,将首辅刘文昌弹劾得体无完肤。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文昌只觉孤立无援——就连一父同胞的太帝君与她都有了疏离之势,几次入宫都不得见。
皇帝虽什么都不说,但谁都能看出她早已动了易辅之心。
刘文昌想到此处,尽管浸淫宦海多年,脸上也难免失了血色,冷然说道:“先帝圣明一世,临危授命,将陛下托于吾等老骥,使陛下亲贤远佞,保宗政无忧。然近来流言不断,说本官与孙贼有染,此等诛心之语,往小了说要离间我与陛下、太帝君,往大了说,构陷命官,其罪当诛。
恕某多言,郎君亦是阁臣之夫,状元之父,况尔一男子,万不该言辞如此轻狂。“刘文昌说着说着,也感到自己语速加快,或失方寸。
却看对桌坐着的男子薄纱之下的一张面孔面不改色道:“大人不必多心,侍来此处,带得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怔了一下,嘴角渐渐扬起,哂笑道:“本官落到这步田地,竟不自知?”
何兰道:“侍之所言,若有得罪之处,先请恕罪。令先正(1)一门,钟鸣鼎食。
令先正之姊,幼时便是武德年间东宫伴读,后掌虎贲、羽林二卫,是太宗之心腹,待废太女自戕后,带亲卫刺杀先帝,英年早逝。先帝念在太帝君与刘家追随之情,留住令先正所出之嫡女,教其长于皇寺。
如今令嫒为柱州都督,领十万大军镇守柱州要塞,以抵外寇。
外寇贼心不死,屡屡来犯。又有去岁先帝亲征,分去柱州近半兵力,便是如此,前线战况仍无颓迹。”
刘文昌看了何兰一眼,扣在膝头的手掌紧了紧,冷笑一声:“所以你想说什么?”
风吹在何兰肩头雪狐毛上,他静静地望着前方的香炉,良久转过脸来道:“大争之世已过。”他笑了笑,方继续慢慢道:“我幼时与母亲路过柱州,那里与江南大不相同,横亘不绝的山川之间夹着凹地,登孤城而极目,似乎永远也找不到边际。听闻首辅大人在武德年间,曾是兵部尚书,不知您可看过那样的柱州?”
刘文昌默而不答,她原配的夫郎早逝,长女刘仲又不在她身边长大,自小与她不亲。
刘仲早早参了军,前几年前线来报,刘仲的长女战死疆场,如今刘文昌唯一的孙女也跟着刘仲在柱州督军。
刘文昌想起战死的长孙女,别过脸去:“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何兰见刘文昌已有不耐之意,遂直言:“前线捷报频传,相信都督很快就可班师,但以首辅之意,您觉得陛下会如何安置都督手中的数万精兵?尤其是在满朝皆知废太女遗孤尚在之时?”他顿了顿,望着刘文昌一字一顿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陛下要收兵权。”
第100章 第一百章喜当娘
听对方说出“收兵权”的那刻,刘文昌恍了一瞬——天家无母女,更不必说姑侄,鸟尽弓藏是必然,但如他这般毫无忌惮地直言“收兵权”,当真出乎刘文昌意料。
刘文昌望着他半晌,终是微微一笑,从鼻中叹出气来,她说:“仲带兵出征,奉的是先帝的令。谣言终是谣言,作不得真。”
何兰抬眸望向刘文昌,见她晏晏笑言,那双因眼睑下垂而微眯的三角眼里却是冷然一片。
这样的眼神,使他不禁想起因公客死他乡的独女,想起不惜钴卖亡女的声誉以图自保的妻主,念及马革裹尸,于他更是锥心之痛。
但此刻或喜或悲,各种情绪皆被他纳入心底,他只是哂然轻叹:“现如今,半篓三步之诗,她若不用你时,糊补寒窗也显纸薄;百里穿杨之箭,鸟尽过后,釜底作薪亦煨不开一壶水。”说罢淡然一笑,转头久久看着刘文昌道:“事到如今,首辅何必自欺欺人?”
浅叹了口气,继续道:“也是自前朝以来,刘姓一族,并孙、胡二门,三大家族同气一枝,毕竟风光了百余年。至于大人这辈,内有大人登阁拜相、太帝君执掌后宫,外有令嫒手把重兵,灿烂尤甚!然柱州一役,断断续续打了近六年,兵力没有耗损多少,倒耗了许多粮草。
朝中一直有流言,说刘都督佯战,实则通敌拉班。便是杜撰,谁能保证不会三人成虎?先帝对此从未正面表态,任蜚语流传;而陛下尚为储副时,就曾为新科进士座师,所擢者多为青年寒仕;至于先帝驾崩后,陈少将军屡触军纪,陛下却不顾众议,借帝君孕事对陈家封赏。敢问首辅可知,陛下诸多行止究竟是何道理?”
刘文昌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你说。”
何兰默而不答,半晌才道:“侍以男身,此间桩桩件件,再不敢多说一句。”
刘文昌阴郁地凝视眼前的男人,心中已有不耐,却一脸平静地说:“今日所言,某不会挂心。只是足下以次辅之夫尊躯,直入本官私宅,不怕言官捕风捉影?”
何兰透过薄纱看着刘文昌,嘴角含笑:“首辅以为,一个疯子还用在意这些?”
刘文昌不露声色地抿了口茶,扬面瞥了男子,淡淡应道:“某看未必,不过我亦不在意此般种种;至于此番晤谈,足下究竟怀的是何意?”
何兰抬眼望向刘文昌,但见夕阳的余晖飞快地从她的脸上溜走,即便她的嘴角带着笑意,沉寂于阴影中的双眼却是一片寒凉。这样的眼神,于他再熟悉不过。
自几年前女儿溺亡之后,他夜里总是多梦,有时梦里自己也落入水中,拼命睁开眼睛,只看到无数道冷漠的目光向他刺来,而当中最扎人的一道,便是来自他夫郎杨永清的。
他的女儿,是先帝亲封的状元,又生作当朝太师的嫡女,本该顺顺当当过一辈子,却反因太师之女的头衔,屡屡卷入内阁的暗流中。
那孩子生时为顾母亲廉洁清正之名,自请出京为官,死后仍不得安宁,只由姑姑扶棺葬至徽州祖坟。
而彼时她那高高在上、内阁次辅兼太师的母亲,却搜肠刮肚上书,忙于与朝中各派斡旋夺利。
何兰沉浸在往事中,终是低低地开口:“侍已说过,今日来谒,带的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冷冷一笑:“绕了半日,不若开门见山,
直问一句罢——足下何所求?”
残阳似血,晕染了薄纱。片刻宁静过后,何兰终于开口:“为母者不亲,不配为人母;而妻者不仁,为夫者又何当以恩义侍之。当朝太师,道貌岸然、欺世盗名、卖女求荣无数个难眠之夜,我总反复自问——-如此无情无义冷血自私之人,如何就能功成名就?”
这字字句句是如此的熟悉,“欺世盗名、卖女求荣”二词曾同时于《劾次辅兼太师杨永清疏》中出现,那是都察院中首辅派所书,为的就是弹劾次辅杨永清。
如今这话原封原样从杨永清夫郎口中出来,刘文昌恍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摩挲着杯沿,叹了口气,竟以劝慰的语气说着:“令嫒当年的事,某深感惋惜,也曾感慨天妒英才。可那只是意外,至于太师的态度,虽说表面上淡漠了些,但中年丧女,她内里必定亦不好受,只是女者刚毅,又有言官施压,她的所为,不过假作坚强罢了。某相信足下今日之言,多是气话,毕竟你与太师夫妻一场,逝者已矣,早点放下才好。”
一席话毕,刘文昌再挑眉扭头,朝茶室外等候差遣的近侍吩咐:“天色不早了,刘三,开北苑的门,送客人一段。”
何兰闻言,横臂拒道:“我如何来,便如何走,不劳首辅相送。”
侍从却早已得令,转身离去了。
因之前管事将下人们撤下,近侍刘三走后,整个偏院只有茶室里的二人。
“首辅疑我也好,或同京中人一样—-腹哂我疯言疯语也罢,都是无可厚非。”何兰一字一顿说着,面纱之后神情莫测,他继续道:“那我便直言,把脓肿一一剜挑了罢。”
刘文昌看了何兰一眼,听他继续说:“先帝曾褒赞刑部娄侍郎,一人抵千吏;百姓心中,娄侍郎断案如神,更与青天齐名。去岁先帝出征,圣上为监国太女时,也为她破例放了手牌,叫陆总管快马加鞭去西市断头台下把人带走。但想必天下人还不知,就是这样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暗地里也曾欺君犯上、徇私枉法……”
刘文昌阴着张脸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话者字字清楚,却是闻言者如东风射马耳。”何兰道,“不知自己在刑部究竟养了多少草包。前几日,将一个失了势的礼部侍郎险些打死在刑凳上,这件事,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夫道人家都知晓了……”
刘文昌知道他说的是杨思焕的事。杨思焕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诱孙协反水,叫孙协反咬她一口,引来言官纷纷弹劾。但打死杨思焕,并非刘文昌授意——无背景无靠山、如今又左迁为小知县的小角色,刘文昌身为首辅,自然有一万种方法教她做人,但绝不是现在。
怪只怪下面的人自作主张,差点坏了大事。
“话已至此,侍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兰拱手,作拜别状,临走时说了一句:“为表诚心,侍送首辅大人一份薄礼。”说罢,留下一本薄册就退出门去,身影消失在沉沉的暮霭中。
何兰走在小径上,与一个被小厮门簇拥着的锦衣女子匆匆擦肩而过,下意识多看了对方一眼,袖中的手掌不禁微微颤抖地收紧成拳。然而这微小的举动并未令人察觉。
“方才那个”
提着灯笼的小厮低声回答:“哦,那个就是前几年溺水的杨大人父亲。”说着话,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面怯怯回头看,一面把声音压低了,向女子道:“听说杨大人殁了之后,他这里就不好了。女儿没了之后,他两个嫡亲的双生小儿子,被他神智不清的时候推到池子里差点淹死了,要不是家里下人及时发现,那哥俩就没命了。”
刘琛闻言放慢了步伐,回过头去,发现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却听到身后的小厮柔声催促:“少主,三爷还在等着您呢。”
刘琛收回目光,“嗯”了一声,重新提步向前走,想起近日公务冗重,已经好几日没有看望自己的小侍了。
这小侍远不及正夫那般稳重,年纪轻轻又有几分姿色,娇气十足,叫刘琛又爱又恨。刘琛刚从詹事府放衙回来,准备去向母亲刘文昌问安,就被小侍房里的小厮急匆匆叫过来,说是有天大的事要她马上过去一趟。
“到底什么事?”刘琛问。
小厮仍是神神秘秘笑着说:“三爷不让说。您去了就知道了,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刘琛没放在心上,颔首之后,只是自顾自往前走,近日她心情不佳,是以眉头依旧微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就这么不知不觉进了偏院的房里,进门便被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环腰搂住。
少年将头埋在刘琛怀里,低声呢喃,将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大人,您就要做母亲了,您就要做母亲了,大人。”
刘琛愣在那里。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而这件事却鲜有人知。
在得知小侍有孕的这一刻,刘琛的心里五味杂陈,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当即沉下脸来,将少年狠狠推到一边。
她因儿时贪玩、落入冰窟,留下病根。
不能生儿育女,这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况且几年前侄女战死疆场之后,她刘家只剩下一个女孙,偏偏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表面光鲜的刘家,孙辈女丁单薄。
于是,内有刘家的旁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家,时时刻刻想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取代这一支;外有两大家族,早就不服刘家为首的局面,个个都想一统三大家族。
刘琛转身正要离开时,突然想起种种事由,渐渐冷静下来,便僵脸俯身,伸出手去拉少年。
见少年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刘琛才挤出一丝笑,“为妻不是故意的,起来吧。”
少年却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得不轻,鼻子被刘琛的指尖拂出血来,加之忧心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他眼泪就流了下来。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下人们也被吓到了,她们从未见自家少主表情那般阴沉过,那一瞬间她突然就变了脸,挥手猛力将有孕在身的三爷推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初春夜凉如水,少年就这么坐在地上。下人愣怔在原地,一个个都不敢上前。但下一刻又见刘琛眉眼带笑,一如从前一样的温和,俯身下去将少年抱到床上,像哄小孩一样哄起来。
下人们见状都识趣地退下去了,只留下一个照顾少年的小童。
少年肩膀一耸一耸的,委屈的说:“大人,您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您不是一直想有个孩子吗?”
刘琛从小童手里拿过毛巾,给少年擦了眼泪,笑了笑:“我怎么会不高兴,这是我第一个孩子。”说罢,转脸向小童道:“你也下去吧。”
人都走后,刘琛便不动声色地起身,脸色很不好看。
“大人,陪我说说话好吗?我已经好几日没有见您了…”
不待少年说完,刘琛冷脸便背身打断他:“早点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慢慢说。”说完就不顾少年的挽留,径自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