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 柳上烟归22
◎“在院子里种棵老梨树罢。”◎
姑娘唤她县主。
姑娘在朝她行礼?
池雪尽手掌撑在桌案上, 心神激荡下险些歪了下去,水桂忙扶住她,笑道:
“县主, 夫人请柳娘子来陪您说话解闷。”
“……”
池雪尽定定看着柳烟,生涩吐出“免礼”两个字。
“谢县主。”
池雪尽又忙道:“柳娘子坐。”
见柳烟坐下,她才重新落回座上。
丫鬟上来上茶和各色点心, 供她们取用, 待人都下去, 只有水桂和柳烟带来的冬芸小秉还在屋内。
池雪尽暗藏激动的视线从柳烟挪到冬芸和小秉身上, 却见她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与她对视时, 唯有敬畏。
她的肺腑在这样疏远的毕恭毕敬中一点点凉了下去。
到底是不一样了。
池雪尽再启唇时,词句变得客气:“府上……都好吗?”
“劳县主记挂, 家中一切都好。老太太虽路上受惊, 到京中也有些水土不服,休养几日就没大碍了。”
柳烟顿了顿,“倒是县主,眼见消瘦了不少。”
池雪尽垂首看了看自己, 抬头道:“京中气候我也不大习惯。”
她下意识又朝柳烟露出了笑, 笑到一半,才想起来似是不妥。唉,可她一看到姑娘好似就忍不住,心里再难过,但对着姑娘时总不想让她担忧。
池雪尽轻声道:“我都好的,柳娘子莫要担忧。”
这话任谁来看都不信。
眼前的人儿越说自己好, 越是让人心疼。
柳烟蓦地明了镇国公夫人为何如此着急了, 想来在这件事儿上, 她和镇国公夫人是一致的——
雪尽得接纳自己新的身份。
“你们都出去守着。”柳烟吩咐冬芸和小秉。
“是。”
池雪尽看她这般,对水桂道:“你领着她们去下头吃盏茶。”
这事本不该劳动水桂,但池雪尽有意支开她,她犹豫后便笑着应下。
一时间三人退去,只余她们两人。
池雪尽又唤了声:“姑娘。”
柳烟轻叹:“你不该这么喊我了,你如今是镇国公府嫡女,又是长公主殿下赐封的游清县主,岂可唤我‘姑娘’?”
“为何不可?偏要唤柳娘子顺了他人的意才行?”
池雪尽起身,带着无限依恋走到柳烟身前蹲下,仰头看她。
“除此之外,我都做了,回来后我极听话的,和爹娘、兄长相处都好。”
她这个姿态就像把下颌放在自己膝头,柳烟垂眸看去,不忍再说她,便柔声道:
“你是他们失而复得的珠玉,听闻镇国公府待你极好。”
池雪尽缓缓点头:“是好的,处处都不能再好了。”
所有人都对她尽心尽力,但凡她皱皱眉头,爹娘和兄长就紧张得不得了。
她饭菜用得少,大厨房接连换了十几个厨子。她在柳家没见过的绫罗绸缎和各色宝物水一样地流进灵籁院,底下的丫鬟个个察言观色,没两日她的喜好就被揣摩清楚,做什么都舒心。
只是她开心不起来。
池雪尽咬着下唇:“我还是觉得观风院好。”
“县主,这里,镇国公府,才是你家啊。”柳烟眼中泛起水雾,在池雪尽还没发觉前便眨去,温声道,“莫说是你,我都回不去观风院了。”
“如今你只是需要时日去与你的亲人们熟悉起来,慢慢的,都会好了。”
池雪尽向来信服柳烟,此次也不例外。
柳烟这般说了,她就慢慢颔首,下颌在柳烟的裙摆上轻轻擦着,她忍不住又蹭了下,小声道出心底的不安:
“若是一直不行呢?”
“……”
“那些自小养在主母膝下的庶子庶女,日后对亲娘的感情都淡泊。姑娘,我已及笄了,这儿是哪都好,都顺我的意,可,我总觉得不是我的家。”
池雪尽望着柳烟,声音极轻,像丝湿润的春雨:
“姑娘,我想你。”
一句话,让柳烟所有的话都化成了浸满水的棉絮,湿湿润润堵在喉中。
柳烟终是伸出手,轻轻抚过池雪尽乌黑的鬓角:
“……你啊。”
池雪尽熟门熟路地偏了偏脑袋,用侧脸蹭柳烟的手心。
“姑娘呢,姑娘就这样舍得我走么?”
她语调颇为哀怨,眸中也盛着委屈。
“方才你对我那般冷漠,还有冬芸姐姐、小秉,好像都忘了我似的。难不成我成了县主,从前的‘雪尽’就不是我了?”
柳烟缓声哄着她:“你当我们都是没有心的泥人不成?如今你身份贵重,自是要注意些的。”
池雪尽点点头:“道理我晓得,只是乍一见,还是难过。”
两人正叙话,听到外头冬芸笑声,对视一眼,池雪尽站起身坐回原来位子上,刚坐定水桂便进来了。
水桂隐秘地看了看两人神情,见柳娘子依旧如故,端雅稳重,而县主脸上有了笑意,虽不浓,却舒缓真切,心下微松。
看来请柳娘子来着实有些成效。
她按下不表,福身道:“柳娘子难得来,且多留留,陪县主用过饭再走?”
不待柳烟回话,池雪尽便问:“中午夫人可过来?”
“夫人有客,便不来了。”水桂笑道。
那就是她和姑娘一起用饭。
说起来简单,从前观风院中日日如此,可放如今竟是难得一次。
柳烟随之应下后,一道道珍馐进了灵籁院,比从前观风院的菜式多了一半还多。
有些菜味道过于熟悉,柳烟吃着那道荷塘月色:“这菜是……”
“是许娘子做的,哥哥把她找来了。”池雪尽笑道。
柳烟微怔。
镇国公府对雪尽,果真是用心至极,远胜于自己。
如此……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该放心了才是。
这顿饭柳烟用得不多不少。虽吃到一小半就没了胃口,但见池雪尽吃得开怀,便没有停下。另做出爱吃的模样,夸了几道菜品。
只要柳烟赞过的菜式,池雪尽的眸光便移过去,水桂知意地为她添菜,雪尽样样都吃了。
一顿饭下来,比之平日那猫儿大的胃口不知好到哪儿去。
从前水桂以为主子是不重口腹之欲的,今日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哪是不爱吃哪,分明是陪桌的人出了差错!
饭后,就到了分别时刻。
池雪尽端起茶不肯放下,不想给柳烟开口辞别的机会,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多留姑娘一会儿,忽的,徐嬷嬷带着人来了。
徐嬷嬷笑眯眯道:“夫人说了,柳娘子规劝县主有功,备下些许薄礼。”
托着托盘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排成一列,徐嬷嬷不紧不慢道:
“另有三千两白银,柳娘子一齐收下罢,你善待县主,这是府上的谢礼。以后望柳娘子多多登门,与县主闲话解闷呢。”
冬芸和小秉面容僵硬。
她们姑娘来者是客,哪有主家这样给客人送礼的?说是礼,不若说是打赏。
再用银两砸人,又是何意?还说让姑娘多多登门,分明是恩情一笔勾销,以后别再挟恩图报的意思。
池雪尽素来一点就通,此时眼睁睁看着徐嬷嬷说出这番话来羞辱柳烟,头次,她对着镇国公府的人浮现怒意。
“徐嬷——”
“多谢夫人赏赐。”
柳烟拔高的声音立刻打断她。
池雪尽转头看向柳烟。
柳烟言笑晏晏道:“夫人的一片心意我都省得,夫人待县主可谓是尽心尽力,慈母爱子令人动容。”
柳烟说着,余光之中雪尽的神情似哭非哭,她顿了下,语气郑重缓慢:
“县主自来聪慧,定能领会夫人苦心。”
池雪尽便这样看着柳烟。
她骤然从徐嬷嬷藏或者说是娘亲的傲慢和柳烟的恭谨谦卑中明白了,她的反抗只会让柳烟承受更多不该她来承担的屈辱。
她的姑娘,自小就受委屈,长成后将自己和身边人保护得滴水不漏。可就是因为自己,她被“唤”来此处,面对折辱,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她的傲骨被一寸寸压碎,一同碎掉的还有雪尽。
柳烟走后,池雪尽面色苍白地站在灵籁院中,缓缓环顾四周。
又只剩她一人了。
天旋地转,池雪尽眼前一暗,耳畔唯余丫鬟们惊慌的唤声。
得知池雪尽昏倒,池子晋匆匆赶回来,在得知事情因由后连声叹气:
“你请柳娘子来,既让雪尽她开心了,又何必来最后那一遭?”
严从云也极为后悔:“我就是总有个疙瘩,不想和柳家攀扯那么多。要是知道雪尽会这么大反应……”
池子晋明白她总想把柳府和自家切割分明、恨不得永世不相往来,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女儿从前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可事实并非如此。
“雪尽回家后总不和我们贴心,郁郁寡欢,你若是不想往来,就不该请柳娘子帮忙。现在倒好,这些别扭最后都是雪尽来承受。”
“今日你也该看出来了,柳娘子和雪尽情深义重,你伤人,就是伤己,日后该如何办,你自己想想罢。”
“你为雪尽殚精竭虑,柳娘子来此为的也是雪尽好,你又何必让雪尽在中间为难?我们要的,不就是雪尽开心吗?”
雪尽昏睡了多久,严从云便枯坐着想了多久。等架子床上传来一声嘤咛,她急切地赶到床边。
“我儿醒了?”
“娘亲。”雪尽笑了笑,安抚她,“我没事,娘亲莫要担忧。”
这孩子,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呢。
严从云心下酸楚,今日的事本不该闹成这般。
她仔细回想,似是因徐嬷嬷跟她说,柳烟来了后雪尽便开心了,连饭菜都用得多了。她想到近些时日雪尽从不和自己亲热,一时不清醒才做出此赶人之举。
可女儿分明是在意自己的,只是骨肉分离之痛在她是一种痛,在孩子,又是另一种痛楚。
经年累月的痛,岂是朝夕可以弥补的。
柳娘子从前无微不至,对女儿行教导之责,抚育之恩,没有她,或许也没有今日如此通透懂事的女儿。
这些时日,真是她魇住了。
严从云心下想着,回过神,见女儿喝完了药,正拣着金丝蜜枣吃。
那八宝盒里甚么蜜饯都有,池雪尽却连吃了三颗蜜枣,望着蜜枣堆怔怔念了声:
“真甜。”
“你爱吃,日后都备上。”
“也好。”池雪尽道,“蜜枣我总是吃不腻的。”
严从云放柔了声音,主动道:
“今日是娘不好,不该那样为难柳娘子,娘明日继续请她来陪你说话。”
她料想这下女儿定然开心,却见女儿迟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严从云笑意一停。
“不了。”
昏迷前,她想,就算以后这偌大的院子都只有她一人,她也不舍得柳烟再来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池雪尽慢慢道,“眼下我该和爹、娘还有哥哥,好好过日子。”
女儿,想通了?
严从云喜出望外:“你真这样想?”
“嗯。”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
严从云喜极落泪,这下,她才是当真悔起来了,柳娘子真情实意地规劝雪尽,还把人劝好了,她实在该谢谢柳娘子的。
池雪尽替她轻轻拭去眼泪。
“娘亲,我想要样东西。”
“你说,你想要什么娘都给你。”
池雪尽静静看向窗外。
“在院子里种棵老梨树罢。”
她想到那年初到观风院她和姑娘一齐看到梨花开了,想着姑娘手把手教她写、她临摹过无数次的那句词,想着从前数不清的梨树下姑娘的身影,心头刺痛连绵不止。
池雪尽很轻地笑了下:
“我从前看惯了的,现在没了,总不习惯。”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她终是读懂了年少不懂的诗句。
作者有话说:
这两句词出处在前文写过,给大家贴一下全篇: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152 ? 柳上烟归23
◎柳烟……要给她以外的人画完玉妆?◎
柳烟带着三千两白银和若干赏赐回到柳府, 当夜便发起了热。
这场病来得缠绵,断断续续,到月旬才好清。
因病情忌讳让人得知, 恐得罪镇国公府,柳烟严禁人声张出去。
倒是病倒的第二日,镇国公府的大管事来了, 这次礼数齐全、颇为恭敬, 言道昨日镇国公夫人手下嬷嬷办错了事儿, 望柳娘子莫怪, 府上并无怠慢之意云云。
饶是柳相集这等趋炎附势之辈也被镇国公府的反复无常弄怕了,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与柳烟道:
“日后对镇国公府敬而远之。”
柳烟想,不用他吩咐, 本就不会再往来了。
她若是再去镇国公府, 以雪尽对她的依赖,迟早会引发她与至亲间的矛盾,这并非她所乐见的局面。
镇国公夫妇对柳府不假辞色,对雪尽是切实疼爱。
雪尽苦尽甘来, 不论镇国公的泼天富贵, 光是至亲的疼爱,就是自己命中没有、余生亦求而不得之物。
她没有的,雪尽该有。她实在不该去搅局。
自此,待病好全了,柳烟逐渐开始适应没有雪尽的日子。
虽说偶尔还会喊错名字,但自己怔忪片刻便反应过来了, 私下倒是不打紧, 只消在外时多注意些别唤错了便是。
柳烟本就是谨慎周全的性子, 除却最开始,往后都做得极妥帖。
吴家老夫人近两年都不怎么外出了,最近却一反常态,总亲自带柳烟出席大小宴会。
无他,柳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总要带出来让各家夫人相看一番。
游清县主深居简出,并不怎么出门宴客。渐渐的,柳烟便也不会再担忧——或者说期待——若是遇到雪尽、该如何自处这件事了。
柳相集官职在京中不怎么打眼,但柳烟生就月貌花容,气度娴静淡雅,才艺卓绝外还自幼掌家,实在难得,极合当家太太们的喜好。
几次下来,柳府就有十来位媒婆登门。
柳怀湛私下把人选告知柳烟,问妹妹:“想嫁个怎样的郎君?为兄为你打探一番。”
柳烟淡笑地与自己对弈,不甚在意:“自有父亲与外祖母周全。”
又过阵子,柳烟去京外的明隐寺为母祈福,此次有柳怀湛一同,柳怀湛之友,新科状元李沛因上山踏青同路,亦随行。
明隐寺乃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庙,柳怀湛与柳烟道:“此处杏林开放时当真美不胜收,引得许多贵人来此。”
柳烟手中团扇轻摇:“哦?”
小沙弥以为这位娇客不信,骄傲道:“贵人们是常来的,就在方才镇国公府刚走哩。”
柳烟的团扇一停。
“是……镇国公夫人还是?”
“镇国公夫人和游清县主都来了。”
柳烟默了默,清浅笑开,声音轻柔柔的:
“看来,此处是极灵验的了,可要诚心拜一拜。”
她于炎日下着出尘青衫,一颦一笑都动人,李沛看得目不转睛,忽而猛地偏头,耳朵尖红了个彻底。
柳相集进了户部不久,朝中出了桩大案,牵连不少人家。
正值动荡时期,柳相集没有贸然定下柳烟的婚事。且一家有女百家求,于是不疾不徐,颇为从容。
一阵风声鹤唳过后,转眼便到了中秋。
宫中有意一扫郁气,此次中秋家宴,五品官员均可携带亲眷入宫相贺,柳烟亦在此列。
听到消息时,她心头溢出隐秘的期冀。
中秋宴,镇国公府定是要到场的罢。
与此同时。
镇国公府主院里,池雪尽正陪严氏看时新料子。
两人说着话的模样和寻常母女无甚区别了,池雪尽时不时还会发点小脾气,严氏不仅不怒反而高兴,觉得女儿总算不跟自己生疏了。
料子自然不是几日后的中秋家宴上用,严氏颇为可惜道:
“这匹妆花缎来得晚,玉兔举灯应景得很,怎的不早点送来?”
针线房的婆子连声告罪,池雪尽莞尔道:
“中秋宴要穿的是娘亲给我挑的,我本就偏爱花鸟裙,又有娘亲心意,就算有这玉兔举灯我也是不换的。”
池雪尽要哄人开心时从来无往不利,严氏被她哄得喜笑颜开,便忘了发落人了。
严氏怜爱她,不多时就放她回灵籁院早点歇下。
池雪尽从主院出来,在前后仆役簇拥下往灵籁院而去,琉璃灯晕黄的光浮动过她眉眼,分明是一副沉静模样。
水桂跟在她身旁瞧着,心下愈发恭谨。
这几月来,县主不仅将老爷夫人并长兄哄得熨帖,从前便对她百依百顺,如今更是打心里疼爱。府里的事只要县主开口,就没有不顺她意的。
下头的人惯会看风向,自然也对县主恭恭敬敬,即使有什么心思也藏得好好的。偏偏县主又以平日无趣之由拿来了管家之权——
拿到掌家之权时,县主问她:
“水桂,你知道我心头总记挂着甚么事吗?”
水桂说不知。
县主看着院中郁郁葱葱的老梨树:
“你说,那日是谁将灵籁院饭桌上的事说与夫人的呢?”
她声音悦耳清甜,如淙淙泉水,却让水桂沁出遍身冷汗。
如今府中下人都被县主敲打了遍,其它不论,灵籁院上下,包括她在内,早已唯县主之命是从。
……
待到灵籁院中,众人服侍伺候主子歇下。
灯熄了。
池雪尽不许人在房内守夜,此时主屋中只有她一人。
也就只有此时,她敢将藏在至深处的妄想拿出来些。
池雪尽轻轻念着离中秋宴的还有几日,还剩三日,也只有三个数字,被她翻来覆去地念。声轻轻的,细细的,只数给自己听。直念得眼角沁泪浸进枕里,才沉沉睡去。
中秋家宴,宫门大开。
池雪尽要随严氏一同进宫,去主院时,严氏见到女儿额角竟有一截桃枝,极精妙的笔法,勾勒得活灵活现,那花从额角延伸至上挑眼尾,百媚千娇。
严氏笑道:
“我儿今日要艳惊四座。”
待池雪尽到宴上,各位夫人果真看得眼前一亮。
这位游清县主鲜少露面,今日得见,当真是雪肤花貌。那枝桃枝花瓣纷扬,更添娇媚,应了那句“桃花人面”。
“县主这妆容实在巧思,可是你创的?”
听到这个问题时池雪尽正状似无意地打量宴上,看来看去,却寻不到想见的那人。
也是,镇国公府品阶高,在最前头。而柳相集五品京官,早已是能入宫赴宴的最底层,柳家的位置该在最末端,想来已排出了宫殿。
今日离得这样近,却无缘一见吗……
骤然被点到,池雪尽按捺下失落,瞧向问话的人。
那绝色少女与长公主谢桐同坐一案,方才本是各家老夫人在说话,她一说话大家都不说了,唯有谢桐道了句:“偏你看到甚么都好奇。”
语气满是纵容宠溺,全无怪罪之意。
少女嗔道:“我瞧好玩,想学一学呢。”
严氏轻声提点池雪尽:“是章三娘。”
原是她。
章三娘章予晚的事迹,京中可谓无人不知了。和她与谢桐的亲密一同流传开的,还有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隐秘猜测。
面对章予晚,池雪尽心下一动,款款笑道:“章三娘有所不知,我从前额上有胎记,便用这妆遮上一遮,自己心头好过些。”
她说起旧事神态大方,严氏又在身侧,无人此时不懂事地面露鄙夷,都做出聆听模样。
池雪尽指尖轻拂过桃枝。
“此妆名唤完玉妆,说起来并非我创。”
章予晚好奇道:“那是?”
“我与柳娘子有不俗的缘分,这妆从前亦是她为我画的。”
“柳娘子……噢,我知晓她,前几日她在宴上写了首不俗的词,流传出去引得书生们赞不绝口,很有才气呢。”章予晚恍然对上了号,看向谢桐,“说起来,我还未见过这位柳娘子。”
谢桐眸光掠过池雪尽,似是看透她所想,却未说甚么,只微微笑吩咐宫婢:
“去请柳娘子来。”
宫婢束手往殿后去了,池雪尽与章予晚说着话,尽量做出毫无异常的模样,唯独心下发紧,耳朵也支起来。
等听到声线熟悉的“见过长公主殿下”,方觉一颗心早便高高悬起。
谢桐道:“免礼。”
章予晚趁机将人打量一遍,唇边蕴起甜笑:“真是不俗,难怪能创出完玉妆。”
完玉妆?
听到久未有人提过的这个词,柳烟愣了瞬。
她眼睫抬起,视线里花团锦簇,最鲜亮的那朵顶着她无比熟悉的半截桃枝。
霎时间所有声音都远去,其余人尽数褪为水墨,柳烟只能看到池雪尽一人。
脑海中唯有池雪尽的那双似诉说了千言万语的眼,于是千言万语入了心,其他都成了陪衬。
这几旬,看来她已适应了镇国公府的日子,早时的消瘦已不见踪影,如今端的是靡颜腻理,神态自若,水眸暗含点点星子,处处是贵女风范。
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雪尽”的影子,因而显得有些陌生,便连她看来的眼神,都不再是熟悉的炙热真诚,如一汪清冽却望不到底的泉,似是有情,又像无情。
柳烟被那双眼看得回了神,意识到章三娘在与她说话,道:
“雕虫小技,当不得甚么夸赞。”
章予晚的视线在她和池雪尽里转了圈:
“如今县主可不需桃枝遮掩胎记,仍画了完玉妆来宴上见你,可见还记挂着你们的情谊呢。”
“……”
池雪尽心下恼章三娘将自己的意图误打误撞透了个底朝天,耳尖热起来了,笑道:
“素闻章三娘最会打趣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柳烟也轻言慢语:“妆容可为女子增色,何谈需不需的呢?便如章三娘如此灵动,合该画尾小鱼在鬓边眼尾。”
“当真?”
章三娘果然起了兴致,伸手攀了下谢桐的大袖衫:“姐姐……”
谢桐拿她没辙,笑得无奈:
“便劳柳娘子为她画尾小鱼了,否则她要闹本宫一晚上。”?
池雪尽放在桌下的手蓦地攥进掌心。
柳烟……要给她以外的人画完玉妆?
作者有话说:
热烈欢迎前面单元的章鱼丸和长公主(吃一颗章鱼丸)
153 ? 柳上烟归24
◎唤我雪尽,可好?◎
柳烟也有些莫名。
她只是牵走话题, 为何就要为章三娘画完玉妆了?
章三娘……真是个妙人。
毕竟是长公主的吩咐,柳烟莫敢不从,颔首应下, 随章三娘去了侧殿。
宫中甚么都有,很快有宫婢送来颜料,柳烟在旁用铜盆净手, 正拿白巾擦去水珠时, 又进来一人。
是池雪尽。
章予晚回头看到池雪尽, 揶揄道:“怎的, 县主也想把桃枝换成鱼儿吗?”
池雪尽笑道:“我饮了些酒,嫌殿内闷热, 来这儿透透气。”
她视线在柳烟身上绕了绕,见柳烟走过来, 拿起笔, 在章予晚面容上细细描摹起来,刚喝下的酒全变成了咕嘟嘟的酸水,直往嗓子眼冲。
可偏偏越是这样,她越不肯移开视线, 执拗地让自己看下去。
直到柳烟将那尾活灵活现的小鱼画完, 章予晚睁开眼揽镜自照:
“柳娘子,你这尾小鱼我真是爱极了。诶,我唤你声柳姐姐可好?”
不等柳烟说话,她就自顾自喊上了“柳姐姐”,一会儿说日后去柳府拜访,一会儿说要邀柳烟去游湖, 亲近得仿佛池雪尽才是那个头次认识柳烟的人。
池雪尽暗自咬着后槽牙:“殿下方才说, 要等章三娘你赏月呢。”
章予晚颇为苦恼道:“姐姐一向是离不了我的, 唉。柳姐姐,我与你改日再约。”
她瞧了眼池雪尽,笑盈盈道:“县主也是,我一同约你们。”
还知道带上自己。
这瞬间池雪尽短暂地原谅了下章三娘。
宫婢随着章予晚走出偏殿,这儿就剩她和柳烟两人。蓦地,池雪尽有些无所适从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收敛起。
曾几何时,她们面对面,却难以道出一句像样的话。
最后是柳烟道:“去赏月?”
池雪尽颔首,静静随行。
园中有许多夫人小姐在结伴赏月,今夜清辉明朗,照得园子里几乎不用挂灯笼。
照理走在一处总要说些什么,柳烟便挑了个话头:
“如今,瞧县主已适应了镇国公府的生活?”
“大体上是了。”
如果现在柳烟再去她府上,池雪尽想,她能护好她了。
柳烟既为她高兴,又因成为池雪尽抛之脑后的一份子,心下涩然,看着前方徐徐道:
“那便再好不过了。”
池雪尽嗯了声,道:“听母亲说,柳府的门槛近日都要被媒婆踩平了。”
她初次听闻时,一宿未眠。
柳烟微微垂首,不甚在意道:“哪家有女都是如此的,日后县主也会的。”
“我么……”
池雪尽的声音淡淡飘在空中,像声喟叹,没有了余音。
柳烟心下也乱,信步走着,两人越走越偏僻,两侧都是浓浓的荫影,一个人都无。
“回去罢。”
她转身要往回走,忽见池雪尽挡在身前。
“县主?”
池雪尽低眉,开口声若呢喃:
“你唤我县主,我唤你柳娘子,当真是……恍如隔世。”
柳烟心下微颤,好似每次都是这样,雪尽轻而易举便能凭借话语在她心上融出个口子,她平日尚算得心应手的遮掩藏情,却竭力也难以在雪尽面前维续。
她定了定神:“如今平辈相交,虽与从前不同,亦是……亦是好友。”
“好友。”
池雪尽念道,笑了笑,模样还是乖顺的,“我也可以唤你声柳姐姐吗?”
柳烟道:“怎的提起这个……”
“章三娘都能喊,我不能喊?”
池雪尽向前一步,朝她道:“你还给她画完玉妆,那明明是我的东西,你却给她画了小鱼……”
她语句翻来覆去,盈满失落,再加上那执拗的神情,柳烟就着月色仔细分辨了下:
“你又醉了?”
池雪尽偏头想了想:“一点点罢。”
她只喝了一口,恐在外不成样子,就搁下了。
她清楚自己并没有醉,可柳烟似是笃定她醉了,牵引她到附近亭子里坐下,道:
“不要乱走动了,若是一个不稳撞到哪儿就不好了。”
池雪尽顺从她坐下,仰头望着她道:
“你不陪我吗?”
柳烟一个心软,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了池雪尽身畔。
池雪尽的视线不曾从她身上离开过,柳烟起初故作不知,可实在无处躲藏,只好问她:
“在看什么?”
池雪尽便笑,笑到柳烟的眸光微垂,不敢与她对视,才轻声道:
“没看什么,在等你看我。”
“……”
柳烟无奈地抬起眼,美目流转间从池雪尽眼底滑过,落到夭夭桃枝上。
“章三娘有句话没说错。”池雪尽低喃,“这妆是画与你看的。”
话里的意思让人不敢深想。
柳烟面容凝滞住片刻,与她玩笑道:“你实该遣人告知我一声,我好也画个甚么,也算成双成对的。”
“成双成对。”
池雪尽重复了下,喜欢这个说法,不觉轻笑起来。想到柳烟全无他意,只是玩笑,又敛起。
在柳烟身前,她近日来的修炼尽数化成了空,不再是镇国公府日渐受人敬畏的游清县主,又成了柳烟面前的雪尽了。
池雪尽不喜这样的自己,却又贪恋能在柳烟面前撒娇卖痴的感觉,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话渐渐息了。
柳烟瞧出她的落寞,本想狠心走开找个宫婢来扶她回去,又无论如何忍不下心。
到底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有些事从教养雪尽的第一天便早已注定。
注定她无法对雪尽弃之不顾,无论何时,亦无论雪尽是否需要。
柳烟尽量平稳道:“与县主之间的情分我从未忘却过。”
雪尽眸子亮起:“果真?”
“自然是真的。”
见她欢喜,柳烟心下微松,拿出从前哄她的模样。
“那完玉妆只是章三娘想要,我不好推拒,这妆原本就是你的。”
此时心情一好,池雪尽大方起来:“不外乎是为她作次画而已。”
“你最是体贴的。”
柳烟思忖后慢慢道:“若是以后无事,也可多来往,你我之间原本不至于如此生分。”
是啊,即使有严氏从中作梗,她们的情谊不是这么轻易就会被斩断的。
要说为何后来就断了联系,一来是那次事情的影响,二来……不外乎是问心有愧。
她对雪尽的心思本就不纯,如何再贴上去,或许离远些慢慢淡化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今日见了池雪尽,她才意识到,有些事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几旬的分别只是令她这份情意暂且蛰伏,再喷薄而出之日只有愈来愈烈。
若是不能也不舍得斩断,便就近望着她,守着她罢。
“你既不喜出府,以后莫不如书信往来?”柳烟缓声提议,“冬霜若是做了甚么新奇点心,我也遣人给你送份。”
池雪尽听得入神,道:“这样,便足够了吗?”
“……”
柳烟不知她是何意:“你说什么?”
池雪尽倏地凑近。
一张芙蓉面撞进柳烟眼底,胭脂唇脂的馥郁香气也送至柳烟鼻尖,那双清亮带水的眼藏在绒绒的睫毛下,眼底情愫悄然递了过来,无声的,致命的,缱绻多情。
柳烟几乎不敢看清里头是什么,颇为仓皇地偏了偏头,还要故作轻松:
“突然凑这样近,吓我一跳。”
“吓到你了吗?”
柳烟点过头,方觉池雪尽的语调不太对。
她抬眸看去,却因夜色朦胧,看不出什么来,暗自疑心是否是她多想了。与雪尽有关的事,她似乎都容易多想。
池雪尽神情如常地笑道:
“方才只是想说,日后我便喊你柳姐姐,你不要唤我县主,唤我雪尽,可好?”
在柳烟看不到的地方,她掩在大袖衫下的手死死拧着自己的臂腕。
池雪尽已许久不曾这样对自己了。
在柳烟身边的那四年,她没有过。到了镇国公府,她也没有过。
唯独此时,她一想到自己的情意或许吓到了柳烟,那股浓稠如墨的对自身的厌弃之感压也压不下去,几要将她吞没。
“雪尽。”
倏然,她听到这声呼唤,轻柔的两个字。再没有他人像柳烟,能将她的名字念得这样温柔如水,平淡咬字间荡起清波涟漪,令她每每听到都有落泪的冲动。
池雪尽忍住鼻酸,同时,手从胳膊上滑下。
她以为她想要许多,可原来,一声呼唤便足以让她心满意足,温驯乖顺起来。
一股疲累骤然从身上升起,池雪尽闭了闭眼。
和姑娘做至交好友,好似也不错。总比最后甚么都不是、甚至是视她如蛇蝎得好。
就这样罢。
池雪尽再度睁开眼,笑吟吟看向柳烟:“柳姐姐,那就说好了,你不会反悔罢?”
“如何反悔?又为何反悔?”
“总要做个记号才是。”池雪尽道,“不若交换个信物?什么香囊,手帕的……”
柳烟却僵了僵:“我没带香囊,也不换手帕罢。”
为何不换手帕?
池雪尽没有追问,看到两人身上都带着玉佩禁步:“那就换这个罢。”
“嗯。”
柳烟颔首,垂手去解禁步。
禁步刚解一半,偏偏风好事,将她手心攥着的手帕吹落了,飘飘摇摇落到池雪尽手边。
池雪尽捡起,不经意间瞥见手帕一角绣着梨花,瞧着有几分眼熟。
“嗯?”
她想起来了。
这帕子是她从前习女工时绣的,她绣活比不上其他人,又绣得慢,后来柳烟心疼她总扎手,就不让她学了,于是她绣的帕子不多,有一条是一条,都在姑娘那收着,寻常是不会拿出用的。
原来姑娘身上带着她绣的帕子。
池雪尽扬眉看向柳烟,唇角的笑意早已是遮也遮不尽了。
“……”
瞒不下去了,柳烟微微一叹:
“现下你开心了?”
池雪尽轻抚手心的雪色梨花:
“知道你念着我,我还有甚么不开心的?”
柳烟没有否认,只微微笑道:
“还交换禁步吗?”
“不了,不了。”
池雪尽摇着头轻声道。
亭外远远传来人声,她望着沐浴清辉、眉眼婉约的柳烟,声音状似呢喃:
“我知你心里有我,岂需外物证明。”
只是这份“有”,和她想要的那份不同罢了。
154 ? 柳上烟归25
◎“我和柳姐姐一间便是。”◎
中秋宴后, 严氏便发觉自家女儿和柳娘子的关系重新密切起来。
柳娘子寻常打发个丫鬟婆子送点糕点来,抑或是孤本字画,而灵籁院也有东西送出去, 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俨然成了闺中手帕交。
严氏与池子晋说了这事, 池子晋道:“你如何想?”
严氏道:“我想通了, 柳娘子本就是个好的, 她们有如此情分就这样抹杀了去, 怪可惜的。”
池子晋颇为意外,又很是欣慰:“你看得开了。”
“公爷这话说得。”严氏嗔怪了句。
自然, 严氏看开的背后有许多原因。
一是女儿回到身边后她精神越来越好了,二来她心疼女儿, 三嘛, 女儿现下和她亲近许多,有了母女情分在,严氏也无需介意一个晚辈和女儿的交情。
就连徐嬷嬷都劝慰她:“县主在京中无甚至交,总是寂寞, 如今和柳娘子重归于好, 冰释前嫌,夫人该为县主高兴才是。”
说得多了,严氏心里便渐渐舒坦了。
她却不知徐嬷嬷如今全家都仰着灵籁院生活,颇受县主重用。
有日严氏歇下,县主与徐嬷嬷话家常般:“我总忧心娘亲,却不能时时在身畔服侍, 望嬷嬷你平日多加开解, 我自是念你好的。”
县主神情似有深意, 徐嬷嬷心下一惊,谨慎道:“本就是老奴分内之事。”
这是她头次对县主自称“老奴”。
有时徐嬷嬷也奇怪,县主为何能如此娴熟地处理后宅之事,举重若轻,深谙人心。
后来县主延请女夫子精进技艺、请柳娘子作为学伴一同学习,徐嬷嬷和柳娘子接触得多了,这个疑问便在不觉中得到了答案:
县主在柳娘子身畔学会的,远不止表面上显露出的。在看不到的内里,更为卓绝深沉。
一同在镇国公府学习的还有章三娘这个金贵人儿,章三娘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是来学琴学画,不若说是来找县主和柳娘子玩的。
上课时还算乖觉,尊师重道,安静地发呆。一下了学堂,还拉着她们俩去外头耍,偏偏是长公主心尖上的人,连严氏都只做不知,旁人更没有置喙余地了。
再说,亦无需制止,谢桐于天家意味着众人皆知,能得章三娘青睐,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儿。
先是游清县主,再是章三娘,柳娘子能同时和这两位交好,引得许多人家注意到了她。
一时间,最得意的竟成了柳相集。
他下对了一步棋,没有将柳烟的婚事草草定下来。若是能借此东风再引来更合意的人家垂怜,高高嫁入公侯家也不是没可能。
只可惜柳烟年岁到了,拖不了多久,不日就要定下。
柳相集细细图谋起来。
柳烟的婚事自然不止柳家一家关心,吴老夫人也在暗中看着,于氏原本就有些意动,见柳烟才貌扬名,也有意替儿子求娶,吴老夫人和吴元思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不止吴家求娶柳烟,李家也为新科状元李沛求娶柳烟,都是一等一的好婚事。
柳相集迟迟未定,柳烟的婚事在上京圈子里慢慢成了焦点,都在议论柳娘子最终会许给谁家。
章予晚自不会错过这个话题,问柳烟:“柳姐姐,你会嫁你表哥,还是李沛呢?”
柳烟正提笔的手顿了顿,笔尖浓墨汇聚,她余光掠过一旁似是未闻的池雪尽,温声道:
“婚事自是长辈敲定。”
“噢,一个都不喜欢啊。”
章予晚便为她分析道:“殿下说过李沛还蛮有才学的,李家又比吴家更有底蕴些……且我听说,李沛为你倾心,想来会善待你。”
她掩唇笑了下:“再说你父亲,把你嫁回外家定然没有多个李家来得划算,依我看……”
池雪尽再听不下去了:“偏你这看那看的准,不若把你手上的册子画完来得让人省心。”
章予晚笑意不减:“诶呀,论才学我不如柳姐姐,论丹青我不如你,我就是来凑个趣儿的,看着你们干活。”
那就莫说些糟心事。
池雪尽心下微燥。
近日她与柳烟的关系比从前好上许多,她也渐渐习惯了用如今的身份与柳烟来往,在书房一起习字读书时,更仿佛回到了观风院的宁静日子。
唯独柳烟的婚事,她每每想到,便如鲠在喉。
章三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心下难受得,手下的画都描不下去了。
没一会儿外头下起了暴雨,柳烟去廊下吩咐冬芸关窗等事,章予晚凑过来:“你笔怎么停了?”
池雪尽瞥她眼,淡淡道:“你说呢。”
章予晚道:“诶呀,我乱说话你别跟我计较。这册子明日要印,可耽误不起。”
池雪尽瞪她,顺了顺气,执笔描摹起来。
章予晚拉她们私下出来,有时是玩乐,但更多的是帮拟在各府兴办的女学出力。
起初章予晚长揖请她们帮忙时,两人都有些莫名,经章予晚解释才知,她早前与谢桐在苏州府小住了两年,见多了贫家女子的疾苦,当真是世间百态令人不忍细看。
谢桐着手在苏州府试办女学。
她乃长公主之尊,自是无人阻拦,但为防来的人都是冲她来的,便退隐幕后,交与章三娘带着人去操持,并限制只许民间女子入学。
起初无人将女儿送来,后来说一天管两顿饭,才渐渐有了学生。
苏州府两年,女学渐渐有了一些模样。
谢桐与章予晚回京,一是该回来了,二来也想借朝廷之力将女学推行下去。自上而下的推行,总是要省力些的。
章予晚就开始物色帮手了。
头一个进入眼帘的便是池雪尽。池雪尽此人经历颇为传奇,身为镇国公府嫡女却曾流落底层,长与贫苦人家,后被卖为仆役,体会过底层的苦,更能感同身受。
暗中了解池雪尽此人时,知恩图报又颇有才学的柳烟自然也进入了章予晚视线。
在她与谢桐细细说了后,谢桐下旨册封池雪尽为游清县主。
不久后,中秋宴上,章予晚因完玉妆与两人交好。
当章予晚正式相邀时,柳烟与池雪尽细细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女学是善举亦是壮举,两人自是义不容辞。近日,便在一处清净宅院里为开设女学做准备。
女子不学四书五经,柳烟以为也不该学女德女训,几人商议再商议过,才于前日慎重拟定下来,如今便是要制作些课上用的书本册子。
这些对池雪尽来说不难,她一心二用,忽得想到:“总说柳姐姐的婚事,你会嫁人吗?”
话语暗含深究。
实则章三娘的婚事在上京贵族圈子里已成了讳莫如深的事儿,有谢桐在,从无人当面去问。
从前池雪尽也不问,现下私交甚好,才问出了口。
章予晚的眼神飘忽起来,嘟哝:“嫁人有甚么好。殿下说我可以不嫁,谁敢逼我嫁?”
“你觉得嫁人不好,还问柳姐姐?”
章予晚眯眼看她,笑道:“可柳姐姐不曾说不好啊。”
她若有所思:“我瞧你舍不得柳姐姐嫁人呢,我堂姐出嫁时我和你一样,哭了好半天呢。”
“……”
一样个鬼。
池雪尽险些拿笔敲她脑袋,心中默念三遍“长公主得罪不起”才忍住。
可章三娘有句话说得对,柳烟没说嫁人不好。她总是要嫁人的,自己有甚么理由去拦着呢?
池雪尽神色黯然了瞬,余下时间不再说话,默默动着笔。
柳烟回来时柔声问她们:“方才在外头就听你们吵吵嚷嚷的,在说甚么?”
池雪尽如常道:“一些闲话。”
她回话的同时章予晚把她的台拆了:“雪尽舍不得柳姐姐你嫁人呢。”?
池雪尽再也没忍住,笔杆敲她脑袋。
章予晚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朝柳烟告状:“柳姐姐,你瞧瞧她哪。”
池雪尽不敢去看柳烟神色,盯着章予晚道:“被你说得不成样子了。”
“哪里不成样子?嗯?我总结得没错呀。”
“……”
柳烟瞧着池雪尽,雨声嘈杂急切,扰得她心绪不宁。
雪尽是甚么意思?
“你视柳姐姐如亲姐,定然舍不得的呀。”
听到章予晚这句话,柳烟心神从雨声中抽离而去,霎时恍然。
是了,是这个意思。
她掩去心底不该有的失落,莞尔道:“即使成了婚我也在上京,一样的。”
她声音很轻。
分不清那句“一样的”是说与旁人听的,还是说与自己听的。
一场雨下得颇大,直到傍晚天黑都没停。
这处宅院在城外,天黑了,路就难走了,一时间都愁该如何回去。
谢桐的丫鬟黄鹂来了,福福身笑道:
“殿下正往这来,已给各府送了信,言道各位娘子都不必冒雨往家赶了,今晚一齐吃个羊肉锅子,院子里厢房都收拾出来了,今晚留下住。”
如此倒好,一时省了许多事。
等谢桐到了,四人热热闹闹吃了个羊肉锅子,桌上不讲什么尊卑,各人亲自动手涮肉,边用着鲜掉舌头的羊肉,边谈着女学的各项事宜。
待得下桌,身体是饱的,精神也是饱的,极为餍足,连带外头的暴雨都不觉吵嚷了。
锅子吃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不一会儿就让人困倦起来。章予晚嘟哝着要回屋睡觉,那厢冬芸进来回话,颇为为难:
“雨太大了,四间屋子有两间都进了水,住不得人了。”
章予晚很是体恤下人,扬手道:“我和殿下一间便可。”
再问柳烟和池雪尽:“你们挤挤可以罢?”
“……”
柳烟正哑然,已听到池雪尽的回答:
“嗯,我和柳姐姐一间便是。”
155 ? 柳上烟归26
◎影影绰绰浮现个徐徐的美人影儿。◎
雨声直下到夜里, 仍是未歇。
厢房里,水桂带人送热水,坐浴的木桶很快泛起了白雾。
池雪尽不忘叮咛:
“窗掩紧了, 桌上的茶换淡些,再有,新热水可备下了?”
水桂回道:“厨房一直烧着呢, 茶也换了。”
柳烟笑得无奈:“有水桂在, 还有冬芸, 哪用你操半点心。”
又对水桂道:“你们忙完也歇下罢, 今日都累了。”
“是。”
水桂对柳烟的态度比第一次见面时恭谨许多。
不见她家主子对柳娘子是何态度么?
就拿今日这事来说,若是只有主子一人, 她从不会关心甚么茶水的小事,底下人自会办得妥帖。
但凡有柳娘子在, 便要事事过问, 一星半点儿的错漏都不允许的。若是换了旁人来,忙前忙后伺候人的该是柳娘子。
这点儿柳烟也察觉到了。
待水桂等人退出去,柳烟轻声道:“你如今是县主,不该你照料我, 下次有甚么事也该我来。”
池雪尽在她身畔坐下, 犹自不解:“为何?”
柳烟微顿:“落在旁人眼中成什么样子。”
便不用去管旁人哪。
雪尽的话到唇边,自己都说不出口。说来轻松,谁能做到呢。
像她们今日能在外头宅院透口气,是因为给家中送信的是长公主。若非如此,她们离家在外过夜,名节都要毁了大半。
这世间对女子本就是处处禁锢, 人更有三六九等, 等级分明。
她想了想, 温顺地靠在柳烟肩头,坦诚道:
“我若是此时唤你声姑娘,你定要责怪我。可那些年你我一直主仆相称,养下的情分是能轻易变更的么?”
柳烟肩头沉沉的,垂首看她:
“我们现在不是主仆了。”
她吐息间的气流将池雪尽的发丝吹得缓缓拂动,挠在脸颊,池雪尽有点痒,偏了偏脸,埋在柳烟肩头道:
“可我早就习惯将你的事当成我自己的事了,改不了了。”
“……”
池雪尽还未停。自打两人和好,她觉得柳烟不排斥她后,便又慢慢找回了从前在柳烟面前纯粹的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坦率直言。
“甚至,你比我更重要,不管我唤你姑娘还是柳姐姐,都是如此。”
一个称呼罢了,称呼是叫给旁人听的,柳烟对她来说意味着甚么,唯有她自己知晓。
是熟睡之中都不敢说出口的梦话,是毕生难以企及的奢求,是诸天神佛前要掩去的真我。
她的海棠钗勾着柳烟的发丝厮磨着,连带着柳烟心绪都乱了瞬。
这些亲昵的闺中密语……她真是要承受不住了。
看着池雪尽纯真依赖的神色,再想到自己暗藏的心思,柳烟就觉得自己当真是污秽之极。
她作出镇定宽和的模样,笑道:
“尽说些甜蜜话哄我开心。好了,快洗一洗歇下了。”
“柳姐姐先洗。”
池雪尽对两人的尊卑认知和外界是颠倒了个的,处处都体现,柳烟掰不过来,只好道:
“如今是不听我话了?”
池雪尽摇了摇头,温顺笑道:
“我听话的。”
模样乖得。
没多时,屏风后响起了沥沥淅淅的水声。
四扇的四君子屏风上,影影绰绰浮现个徐徐的美人影儿。
柳烟只觉那些水声比外头铺天盖地的雨声存在感都要强烈,仿佛就在她耳边,带着温度地滚过。
她从每个细微的声响中猜测着雪尽的动作。细碎的水声,应是她指尖搅动了水面,水珠从她指尖流下,更多的细微水流从她纤纤臂弯顺着淌下,边流淌,边吻过她寸寸肌肤。
停下。
这是她不该去想的事。
柳烟遏制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可水声如妖异活物往她心头钻。到最后她只能起身走出厢房,外头暴雨如瀑,冬芸讶然:
“外头潮湿,姑娘怎么出来了?”
分明……屋里更潮湿。
柳烟随意找了个由头嘱咐起明日的行程来,直到池雪尽的声音从房内模糊传出:
“柳姐姐?”
柳烟这才回房。
一并进入的还有进去为主子熏头发的水桂等奴婢。
池雪尽眉眼还沾着润润的水意,柳烟足够清心静气也不敢多看,待冬芸换了水便去沐浴。
待到两人都歇下,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刻。
距离两人上次同睡一张床,已过了大半年。彼时还是主仆,现在已天差地别了。
柳烟睡在外侧,池雪尽在里侧,这次分了两床被子,两人身形都纤细,谁也碍不着谁的事儿。
床帐之间,池雪尽声音轻轻响起:“陪我说说话。”
柳烟闭目养神道:“嗯,想说什么?”
池雪尽咬了下唇:“你想嫁人吗?”
柳烟:“……什么?”
“我是说,你想有个琴瑟和鸣的夫君吗?抑或是相敬如宾的,日后操持一整个家,为他……为他养育儿女,连着他的妾室一起养。”
池雪尽的语速极快,用一连串的话描述勾勒出一个粗泛却不难想象的未来。
柳烟静静听着她说完,直到黑暗中唯余池雪尽略重的呼吸声,柳烟才道:
“不应该这样吗?”
“……”
柳烟的声音听起来似微微含笑:“好了,你比我小几岁,怎的想的比我还多?女人都要走这一遭的。”
“我听说,镇国公夫人早早便替你相看起来了,留意京中的俊杰。”
只有柳烟自己知晓,说这些话时她心头传来怎样的刺痛。
“你有这样的才貌家世,定能觅得位英武夫君,日后,往后,都和和美美的。”
池雪尽翻了个身,委屈的声音就在柳烟耳畔:“我不想嫁人。”
柳烟便安抚她:“你还有几年呢,现下就好好过你县主的烂漫日子。”
可你呢?
你就一定要谈婚论嫁、相夫教子吗?
雪尽怔怔地望着眼前虚无,双眼代替口舌诉诸无声质问,空荡荡流下一串温热如血的泪来。
柳烟侧脸影子模糊,宛如不悲不喜玉菩萨,不曾垂眸看世间。
不应该这样吗?
池雪尽堪堪萌生的一点想法,在这句占尽世间情理的话语下,支离破碎。
若是她……
池雪尽忽而定住,若是她,敢不敢呢?
长久的挣扎和踌躇似乎已给了自己答案,她想,她没因由去怪柳烟甚么,若是换了她,也要生怯的。
那点若花似梦的虚影,到底只是虚影。
一夜无事,一夜无眠。
第二日,各家套好了马车,回到府上。
柳烟回家不久便被柳相集唤了去。
柳相集先是问她:“殿下似是很看重你?”
对这个问题,柳烟并不热切:“只是我们寻常跟章三娘待在一处,而殿下来找章三娘而已。”
柳相集噢了声,有些失望。
不过,他也未曾把所有都赌在女儿和贵人的私交上。重要的是柳烟的婚事。
他知晓柳烟向来是有主意的,此时慢慢道:
“你的婚事为父想好了。”
柳烟脊背霎时绷紧,并无寻常女子听到婚事的娇羞,甚至有几分如临大敌。
“……父亲择定了哪家?”
“你也知道,李家来为李沛说媒,求娶你。李家乃是清贵世家,说起来是门好婚事。”
李沛。
柳烟谈不上喜欢或是厌恶,她平静地问:“已经决定是他了吗?”
柳相集颇为古怪地看了眼她。
他这个女儿和旁人家承欢膝下的女儿差太多了,此时竟用这样的态度谈及自己的未来归宿,实在没有女儿家的样子。怪异不说,也让他感到几分莫名的不悦。
于是他直言道:“原本我觉得李沛不错,但前几日,靖宁侯府的老夫人托人当说客,言下之意,想聘你为靖宁侯正妻。”
柳相集对靖宁侯颇为满意:“靖宁侯虽比你年长几岁,但世代承爵,又颇受殿下重用。”
靖宁侯?
怎的如此耳熟?
两三息后柳烟面色惨白起来。
靖宁侯如今年逾三十,前头有位原配夫人,前两年病逝了,留下一子一女。
都说是病逝,但京中略微有点门道的人家都知道,那夫人是靖宁侯酒后失手打死的!
这件事是章三娘当成闲话说与她听的,边说边唏嘘:“靖宁侯在外头人模人样,但据说酒后就要打人,对女□□打脚踢,可见嫁错了人和走进鬼门关也差不离,靖宁侯夫人当真是可怜人哪。”
“……”
柳烟倏地站起,视线死死定在柳相集身上,一字一顿道:
“父亲要送女儿上死路吗?”
“你怎么和我说话的?”
柳相集先喝了句,再缓声道,“为父怎会害你?靖宁侯府老夫人说了,靖宁侯事后也极为悔恨,发誓再也不打人了。”
至少是不打正妻了。
柳相集自然不想柳烟进去白白送死,他犹豫后,思来想去值得一赌。
毕竟靖宁侯老夫人就是户部尚书的嫡亲姐姐,一旦成了亲家,他在户部必定如鱼得水,步步高升。
待得柳烟诞下靖宁侯的嫡子,这份关系就更是斩不断的了。
柳烟定在原地半晌,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株枯死的树,任凭人摆弄。
可不是么,女儿在父亲面前,如何反抗。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柳相集,无声地拷问他,直到柳相集自己待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走之前丢下最后一句:
“三日后让你外祖母带你去明隐寺,给靖宁侯府相看相看。”
三日时间,足够这件事被有心人家知晓。
严氏在晚间饭桌上与池子晋道:“你可知靖宁侯的婚事要定下来了?”
池子晋听到靖宁侯蹙了蹙眉,同是武将出身,但他看不起对女人挥拳的,尤其是对发妻。
靖宁侯在京中名气不好,有点头脸的都不肯将女儿嫁给他,低一些的呢靖宁侯又看不上,拖到了现在。
池子晋也稀奇:“谁家舍得送女儿入火坑?”
严氏看了眼女儿,迟疑瞬后道:“柳相集。”
池雪尽手中的汤匙一下子砸到碗间,声音脆如玉碎。
“谁?!”
“就是柳娘子,明日要在明隐寺相看了。以柳娘子的品貌,这门婚事八九不离十,已经定了。”
156 ? 柳上烟归
◎大结局:欢喜啊,欢喜,便足够了。◎
像是那日的暴雨未能落尽, 今日又在下雨。
丝丝绵绵的雨线一般坠下来,冬芸为柳烟撑着伞,柳烟眼前一片雨帘, 再往外看去,便是雾,万物在雾中都虚幻得不真切起来。
吴老夫人朝她招手:“好孩子, 过来罢。”
柳烟慢慢走过去。
吴老夫人攥了下她的手:“你父亲……唉!我都后悔把女儿嫁给了他!”
柳烟心下一片漠然, 她近日总是如此, 像是想了很多, 又像什么都没想。此时吴老夫人与她这般说,她缓缓道:
“各有各的苦楚, 想来想去,都是相通的。”
吴老夫人便也不说话了。
她带着外孙女往里头走, 想起从前嫁女时, 女儿说舍不得她,她抱着女儿笑道:“总要嫁人的。”
总要嫁的。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寺门口后不久,镇国公府的马车停下。
……
自来这种借佛家净地相看有其道理,只可远远地看上眼, 不可凑近了攀谈。
佛堂清过了人, 柳烟进去后在佛像前跪下。
从前来寺庙,她总是虔诚的,恭谨的,仿佛在神佛前做个信徒,它便能救自己于苦难——
倒也是救了的。她想起梦中的预示,若不是神佛, 她就要错过雪尽了。
想到这, 又怪不起诸佛了。
“人间苦难有千百种, 神佛怎救得尽。”柳烟自言自语。
她上了三炷香,起身搭着冬芸的手走到外面。
西侧的高阁上,一道肆无忌惮的目光落到柳烟身上,隔着厚厚的雨幕,那视线依旧让人极为不适。
柳烟忍耐着抬头看去,入目是身着锦袍的壮年男子,能出现在这,除了靖宁侯别无二人。
他看到她看过去,朝她笑了下,那笑里是对即将为他所有之物的满意和宣告,顷刻间,柳烟就感受到一股止不住的反胃和厌恶,令她几欲作呕。
她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婚事,直到这一瞬才知晓,光是男子向她表露占有与欲望,便足以令她生出恨不得死去的冲动。
柳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梨花清香扑面而来,眼前骤然降下片阴影,一道身影挡在了她和靖宁侯之间。
柳烟抬眸,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雪尽?”
池雪尽深深看她眼,挽住她臂弯,声音坚定:
“走。”
柳烟还未反应过来,池雪尽微微用力,将她带离了佛堂前。
丫鬟婆子们簇拥她们快步离去。
阁楼上,正准备下楼接近佳人的靖宁侯不悦地蹙起眉:
“是谁搅了本侯的事?”
“瞧着下人服饰,是镇国公府上那位游清县主。”
游清县主?
靖宁侯本想让人去追,掂量了掂量,放弃了。转而哈哈大笑:
“走,回去跟老夫人说,本侯同意这门婚事了!”-
另一侧,池雪尽一直带着柳烟走出好久才慢下脚步。
她们走得太快,冬芸等人伞都偏了,以至于雨水打到了身上,池雪尽没有及时发现,奇怪的是柳烟也未曾提一句。
池雪尽抬眸看向她,骤然一惊,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心疼。
她从未见过柳烟这副模样,仿佛她的一部分已然被重锤摧毁,再难回去。徒留最后的气力支撑她这具躯壳,那样一个讲究风雅仪态的人,溅了满身泥泞都浑然不觉了。
池雪尽启唇,许久才找到自己声音:“带我们去客房。水桂,去和吴老夫人说柳姐姐和我在一处,让她先回去罢。”
“是,县主。”
到了客房不久,冬芸等人将马车上的衣裳拿来,两人各自换上洁净的衣裳,柳烟好似也回了神,她看向欲言又止的池雪尽,道:
“我想睡会儿。先甚么都别问我,可好?”
她现在怎舍得逼迫她呢,池雪尽想,莫说现在,从来都不舍苡橋得的。
她轻颔首:“好。”
柳烟便上床歇息。
寺庙的客房是为香客准备的,远不如府中的舒适,柳烟却睡得极沉。
她终于又在梦中见到神佛。
她问神佛:“为何让我遇到雪尽?”
“易天改命,保柳府平安,顾你余生顺遂。”
“靖宁侯并非你归宿,李沛恭谨君子,爱慕于你,自此你福禄寿全。”
柳烟恍惚想起,是了,顺遂安康,乃她数年间跪拜在神佛脚下所求夙愿。
如今求来了,神佛亲口告知,她不会落入魔窟,而是将嫁与良人,再无烦忧。
可……
她敛眉,字句缓慢而清晰:“遇到她后,‘顺遂’已非我所愿。”
漫天寂静,她的话语回声不休。
与此同时,她听到自己心下一道声音在说,我不想这般活了。
神佛低叹。
“你已有了答案,无需再来问我。”
她被驱出无边云海。
永不停歇的暴雨仍瓢泼落着,柳烟睁开眼,眼前一片昏寂,像是陷入另场迷梦,分不清今夕何夕。
冬芸就守在她床边打盹,见她睁开眼忙道:“姑娘,你总算醒了。”
“几时了?”她嗓音微哑。
“酉时。”
姑娘这一睡就是一天,若是再不醒,县主都要冒雨去山下寻郎中了。
说起下山,冬芸忙道:“姑娘,我们今夜要留宿了。雨冲坏了路,马车行不了了。”
柳烟怔愣片刻,慢慢道:“我知道了。”
“奴婢去和县主说声。”
冬芸匆匆而去,柳烟也渐渐回神,刚从床上支起身,池雪尽便到了。
柳烟望着她。
雪尽如今已是人上人了,出入成群,极尽奢靡,她所拥有的太多。
可扑过来满脸担忧的模样,又好似只是十四五岁不谙世事、眼中只有自己的雪尽,那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甚至她还没说话,雪尽的眼泪先下来了:
“我还以为你怎的了,昏睡这样久,吓得我。”
柳烟慢慢笑了下:“这么担忧我么?”
“自然了。”
“所以今日赶了过来?”柳烟轻声道,“你明知我要嫁人了。”
这话出来,冬芸和水桂悄然对视一眼,带着所有人退出了屋子。
雪尽咬了下唇,那双被泪洗得愈发澄澈的眼,盛着哀怨,依恋,痴情,和柳烟分辨不明的东西,迷蒙而缱绻。
她伏在床边,牵起柳烟的手,脸颊蹭在她掌心,呢喃:
“可我何时放得下你过。”
柳烟没有说话,她的手像被烫了下,这次却没躲开,而是轻轻擦着雪尽的脸颊,温存地抚弄。
这便够了。
池雪尽满足地想,她不能让柳烟太过为难。
她想柳烟好,这份期望超过了一切。
“靖宁侯太残暴,换个人,好吗?”
池雪尽依偎在她手心道,“我知道柳相集做的主,你没有办法。你睡着的时候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去求殿下。殿下素来欣赏你,她和章三娘都怜惜女子,必肯出手相助。”
柳烟不答,反问:“那你呢?”
池雪尽抬头:“甚么?”
“我择门好亲事。再过两年,你也如此么?”
池雪尽眸底浮现迷茫,半晌,她笑起来,一如从前那般温驯,乖巧:
“我听你的。”
她自来都听姑娘的。
被这样毫无保留地信赖,柳烟再也忍不住,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撇开脸看向床内侧:“你先回去罢。”
池雪尽看了她会儿,缓缓起身:
“我就在隔壁厢房,你好了,使人来唤我便是。”
眼前,柳烟却始终没有给出回应。
池雪尽等了等,才出去。
她打开门走出来,语气清淡:
“今日之事都管严了嘴。柳姐姐若是寻我,即刻来报。”
众人都深深埋下头:
“是。”
池雪尽回到自己厢房。
一想到柳烟现下正难受,她几次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
反反复复,直到夜深,她都未能等来柳烟找她的讯息。
水桂:“县主,可要歇下了?”
“睡罢。”池雪尽恹恹道。
服侍着池雪尽上了床榻,水桂为她吹了蜡烛,便去另间厢房和其他丫鬟挤挤去了。
大雨滂沱,池雪尽听着雨声,想的全是柳烟。
她想起从前,若是还在观风院,这样大的雨,能把梨花打得一朵都不剩。第二天起来,姑娘定要心疼极了的。
一会儿又想到,她在灵籁院种了梨树的事姑娘还不知道。
镇国公府已经上下一清,不会再有人欺负姑娘了。
明年开花可以邀她来看,只是她那时或许在备嫁,池雪尽心头狠狠痉挛了下,她缩起身子,再也想不下去了。
正此时,门忽得开了,又被关上。
暗色里,进了她房间的人缓步靠近床榻,朝她而来。
池雪尽本想问是水桂么,还没问出口,就凭借熟悉的气味认了出来:
“姑娘?”
她方才想从前想得太多,脱口将从前的称呼喊了出来。
柳烟这次却未立刻纠正她,她立在床边垂眸望下去,轻声道:
“你还愿唤我姑娘。”
“我何时不情愿过呢。”
是大家都在告诉她,她不能再喊柳烟“姑娘”,她如今是县主,柳烟是文官之女,最多只能姐妹相称。
池雪尽想问柳烟夜半来此是为何,忽而,柳烟的手抚上她面颊,轻柔若羽,触感温凉如玉。
“你知晓这儿是哪吗?”
池雪尽不明就里,仍乖觉道:
“明隐寺。”
“那你知晓,我想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做甚么吗?”
说这句话时,柳烟弯下了身,呼吸喷洒在池雪尽脸上。
极近的距离下,池雪尽亦看不清她眼底何物。她迟疑着摇头,下一瞬,唇间覆上极柔软温热的另一双唇。
池雪尽娇躯僵住,柔软甘甜的滋味在两人唇齿间绽开,不等她彻底明悟,一切已兜头席卷而来。
先前温柔抚弄她脸颊的手将她摆弄成迎合柳烟的姿态,这个吻不急不缓,却极为灼热,让池雪尽先是软了,再是险些化了去。
她迫切地回应,却不得章法,反而衬出柳烟的耐心。
池雪尽试着勾上她后颈,两人顺势便栽在了床头。床帐猛地一荡,两人身上的味道彻底融在一处。
嘈杂急切的雨声中,一切都失了章法,又轻又重。
衣带勾连着坠到床下,池雪尽被雨淹没,自甘沉沦,她难耐唤着:
“姑娘……”
嗓音似哭非哭,像是难耐,又像是极欢喜的。
唤到一半,她下颌被柳烟曲指抬起,将她的哭唤声闭入唇舌间,徒留呜咽般的尾音。
“小些声。”
柳烟咬了下她红玉似的耳尖,喉嗓比白日低沉有力许多,将话连带湿潮呼吸慢悠悠送进她耳中:
“别忘了,这儿是明隐寺。”
语气并无尊崇恐惧,反倒含着顽劣。
这里是寺庙。
池雪尽仅剩的一点清醒让她想起,神佛眼下是天下最洁净的地方,而她和姑娘在行最忤逆人伦的事。
她勾着柳烟肩头的十指骤然紧缩,头埋进柳烟温腻胸.脯。
柳烟肩头被她嵌入指尖轻嘶了声,痛感让她微蹙起眉,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强烈的快意。她含着雪尽耳垂道:
“怕了么?”
雪尽螓首向后仰去,声音几近支离破碎,说出的话却令柳烟束紧她纤细腰肢:
“我只有欢喜。”
“欢喜……极了的……”
“欢喜啊,欢喜,便足够了。”
柳烟声轻如烟,在池雪尽耳畔喟叹。
那本就被舔.弄红了的耳垂可怜兮兮地耷着。柳烟瞧着可爱,怜惜落下一吻。
神佛?
神佛告予她,她应选她想要的活法。
柳烟漫不经心想,若今日她是在亵渎神佛,便当如此罢。
她只想要眼前的人,要她自小养大的雪尽。
那日中秋节宴,雪尽递来的眼底情愫浓烈馥郁,她怎会看不清?
只不敢看清,不忍回应。
直至今日。
她自迷雾间走出,明晰心意。
于神佛眼下引诱雪尽,只求沉沦。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标在这章,还有番外030
157 ? 柳上烟归
◎番外:与你就此荒唐一生,也算幸事。◎
黑压压的雨幕前, 守门的丫鬟深深埋下了头。
水桂和冬芸原本都睡下了,被夏晴唤起来。
此时两人守在门前,一阵心惊肉跳, 对视间,眼底都是惊骇非常。
两位主子这是……
吱呀。
寺庙年岁已久的木门发出声音,众人将头埋得更低, 一丝眼风都不敢往屋内飘。
柳烟披着淡青外衫站在门口, 视线徐徐扫过鸦雀无声的她们, 最后停在冬芸身上。
她淡声道:
“冬芸, 备热水来。”
冬芸莫敢不从:“是,姑娘。”
柳烟看向水桂, 她一字未说,幽暗的眸光却令水桂骤然绷紧了皮, 更为谦卑地弯下腰。
门阖上。
水桂直起身, 狠厉地看向众人:“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半分,会是甚么下场你们清楚。”
……
热水很快送了进去。
冬芸和水桂亲自送的,两人眼风都不敢抬,肃穆地从房内走过, 饶是如此, 床底散乱的裙裳仍是让人耳红心热。
她们却不知,见到她们进来,锦被堆里的雪尽羞得拉高被子掩了面,柳烟微微弯唇,学她的模样钻进被子底下。潮热的呼吸交错间,雪尽很快无声求饶起来, 仰头奉上细细的密吻。
待房间又重新只剩两个人时, 被衾重新掀开。跃动的烛光下, 雪尽脸颊浮动桃花色,眼睛都被吻出了水意,雾蒙蒙的。
她和姑娘竟然做了这事……
雪尽有些激动,又有些做了坏事的忐忑,身上除了疲累,另有股不真实的晕眩感。
她偷偷看了眼柳烟,悄悄靠向柳烟肩头。
她有些晕,靠一靠也没关系的罢。
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雪尽窝进柳烟怀中,肌肤相贴时那未燃空的余烬似要蔓延,将烧未烧。
雪尽睫毛仓皇地动了两下,忙提起个话题:
“今夜你为何……”
“想通了些事。”柳烟轻描淡写道。
雪尽若有所思,明明是正经的神色,因鼻头还泛着方才残留的红意,于是再怎样都只是可怜可爱了。
柳烟忍不住又吻了吻她,雪尽的声音夹着轻呼破碎传来:
“那我们、我们以后……唔……”
“以后啊。”
柳烟抚着她满头乌发,眼底满是爱怜诱哄:“以后,雪尽可愿和我一直做个伴?”
雪尽慢慢睁大眼,一错不错地望着柳烟,怕自己会错了意。
“姑娘,你是说?”
柳烟倾身,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柔声道:
“从此后不会有旁人,只有我们。”
“……”
当真是这个意思。
雪尽立时点了下头,又点了下,切切地。
柳烟爱极了她这副模样,却因太过顺畅,反而自己心底冒出些不真实来。
“今日这些事,你没话问我么?”
雪尽扬唇一笑:“姑娘在我身旁就够了。”
有什么比亲自去感知来得真切呢?
“更何况,我总是信你的。”
她神情中的信任与眷恋深厚坦荡。
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小了气势,丝丝扣扣地敲打在窗沿,床帐之上寒气止步,柳烟恍惚间似身处春日,而雪尽的眼便如寒冬里仅存的春阁,令她心甘情愿地溺进去。
柳烟吻她眼睑,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直至她的睫毛尽数打湿,才在讨饶声中停了停,随即于低笑中再度垂首。
雨声叩着薄瓦,滴滴答答,房内旖旎声响模糊在雨中,如梦似幻,如烟如雾,半点不分明了-
第二日,游清县主的马车从明隐寺启程,披着细雨没有回镇国公府,而是径自去了长公主府上。
谢桐见她二人联袂而来,眉眼微动。
章予晚示意人给她们上茶,歪在椅中懒懒道:“下雨天气你们不回家歇着,来寻我和殿下作甚?”
柳烟和雪尽对视一眼,柳烟上前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谢桐道:“哦?”
“女学建成后必然需要人来照看着,我与雪尽愿随章三娘操持女学。”柳烟微微笑道。
章予晚正要说话,谢桐递了个眼风制止,重新看向不卑不亢的柳烟,不动声色道:
“有心办学自是好事,不知柳娘子你,还有县主,所求为何?”
柳烟镇定自若道:“女学之事不在一朝一夕,必要长久为之奔走。我无心婚嫁,唯愿为女学一事交付余生,恳请殿下恩准。”
雪尽随之道:“我亦有此愿。”
这下轮到章予晚和谢桐对视了。章予晚视线绕过柳烟,恍然与谢桐咬耳朵:
“听闻昨日柳姐姐和靖宁侯在明隐寺相看……”
靖宁侯在章三娘这是数得着的烂人,她心下戚戚然,想来是柳姐姐受父母之命却不肯嫁给靖宁侯,绝望之下,断了嫁人的念头。
不过雪尽又是怎么一回事?
章三娘有些纳闷时,谢桐一双妙眼已流转到雪尽身上,神情莫测道:
“县主是有所感怀,亦早早考虑起婚事了不曾?”
雪尽敛眉道:“早在这之前,我就不想嫁人。只是从前不知如何能规避了去,后来听闻三娘之事……”
谢桐眼底闪过一丝幽芒:“嗯?”
柳烟望着她,婉约话语下似有深意:
“我和雪尽……都艳羡三娘与殿下的情意。”?
章予晚险些一口茶呛在嗓子眼。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再度认真仔细地把自己这两位姐妹从头到脚看了通,待在雪尽面容上窥见三分羞然春色后,似乎一切都无需再问了。
话已表露七分白,余下的不过是决断。
厅内安静无声,柳烟垂眸,纵然心中对谢桐和章三娘为人颇为信服,到底是在她和雪尽的生死关头,心高悬如月。
若是殿下不允,她当如何?
本朝严禁年轻女子出家为尼,此路不通。
最后一条路便是带着雪尽远走,隐姓埋名,虽有些难,但并非无计可施,只需细细筹谋……
将退路再揣摩清晰几分,柳烟更为镇定从容了。
见雪尽看来,她握了握对方的手。
柳烟手上传来的力道让雪尽安心许多,抿唇朝她一笑,旁观的谢桐见状未语先笑:
“瞧你们这般模样,难舍难分极了的,我除了应下还能如何?”
“无奈”说完这席话后,谢桐徐徐看过柳烟雪尽,正色道:
“你我地位不同,但于此事上均是池鱼笼鸟。”
章予晚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帮不帮?
自然是要帮的。
章予晚本就和两人亲近,眼下得知她们与自己和谢桐处境仿佛,就宛如在此方遍布枷锁囚笼的天地中寻到同路人,自当庇护之。
雪尽若有所感:“连我们这样的地位都如此,更遑论旁人。”
这世间当真没有如她们这般的人吗?是没有,还是不能有,不敢有。
谢桐道:“女子生而艰难,我兴办女学亦是为解女子困境,只势单力薄,此时更不能放你二人离去了。你们留下不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日后更多的女子。”
女子生于世间,天生披枷带锁。
柳烟和雪尽神情震动,长揖一礼,不单是为谢桐的襄助,更是为她话语中的宏图,齐声道:
“愿以余生,图此大志。”-
相看没几天,柳相集便迎来了靖宁侯府老夫人和靖宁侯亲自登门。
老夫人去了后院,而他亲自招待靖宁侯。
柳相集极为满意这位能助他平步青云的“佳婿”,靖宁侯也端出亲近姿态,以柳烟为系,两人相谈甚欢,恨不得当场翁婿相称。
正说着,管事匆匆而来,不管不顾地叩开了书房门。
柳相集不悦道:“看不到我有贵客吗?”
管事满头是汗:“老爷,长公主携章三娘登门了。”
贵客?
天下有几人贵得过这位?
此言一出,靖宁侯和柳相集脸色均是一变。
柳相集想的是柳烟是不是和长公主哭诉陈情,惹得长公主前来为此伸张。
而靖宁侯却无端想起那日搅局的游清县主来——
这些女人抱起团来,当真让他也不得不顾忌。
不过片刻,谢桐的身影便出现在柳家会客的花厅中。她高居主位,靖宁侯老夫人和靖宁侯坐在下方,柳相集和老太太陪坐。
但除了章三娘,几乎无人能露出放松神色,或面容惴惴不安,或心头沉甸甸起来。
柳烟则并未露面。
镇国公府,灵籁院。
葱翠丰茂的梨树旁,两人端坐于青石棋盘两旁,执子对弈。
雪尽玉白指尖捻起一子,落下:
“此时殿下应到了柳府。”
柳烟审度棋盘,慢声道:
“柳家人不足为惧,唯独靖宁侯老夫人能凭资历压殿下一头。”
“能压一头,已是极限了。”雪尽轻笑。
柳烟落子:“一力破十会。”
黑子于她指间如墨凝成,雪尽不觉多看两眼,脸悄然发起热来,再无心下棋。
她将棋子丢回棋篓,绕到柳烟身前,如她做过无数次那般伏到柳烟膝上,青丝逶迤而下。
柳烟抚了抚她发顶,语带轻笑:“越来越会撒娇了。”
“姑娘。”
雪尽嗔了声,在柳烟的手流连到她鼻尖时喃声道:
“只是忽然想到,幸好那日我去了明隐寺。”
“便是你不去,我也会来寻你。”
“嗯?”
雪尽微怔。
柳烟勾起她下颌,就着梨树间隙漏下的光凑向膝上的美人。
“既已知晓我所求为何,我不会再犹疑。”
柳烟慢条斯理地为雪尽解惑:“不是明隐寺那日,也会是其它时候。”
雪尽倏地红了脸,本想躲开,没舍得,重新埋回臂弯间。
那夜无尽缠绵的雨又在心头淅淅沥沥下 了起来,她抚着热烫的面颊小声抱怨:
“姑娘有时也荒唐得紧呢。”
柳烟低笑。
荒唐又如何?
是荒唐,也是无穷尽的欢愉。
她俯身,耳鬓厮磨间朝雪尽低语,温柔含情:
“我之所求不在神佛眷顾,不在世俗之中。”
心下荡起缠绵情意时,雪尽颤着眼睫听到那声。
是庄重承诺,亦是徐徐哄诱——
“若是荒唐,便与你就此荒唐一生,也算幸事。”
158 ? 柳上烟归
◎番外:故人◎
往后大半旬里, 京中渐渐都听闻了长公主殿下与靖宁侯府同日拜访柳府一事。
据说那日长公主也未曾说什么,只是与靖宁侯等人笑谈片刻,不过那日后, 再不见靖宁侯与柳家有半分干系,柳相集也不再处处逢源,柳烟的婚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柳怀湛倒是关切过妹妹可是遇到甚么难处, 纵然是胞兄, 男子又岂能切身体会女子所愿所想?
柳烟不曾提及雪尽, 只言道自己无心嫁人, 更向往自由日子,若是再能追随长公主做出番事情来, 当无愧此生。
柳怀湛起初颇为震撼,回去想了两日后渐渐释然, 倒是不反对, 只可惜好友李沛一片痴情。
他将柳烟所想告知李沛,李沛怔愣半晌,一笑道:“明明如玉,不该没于后宅。”
而后与柳怀湛大醉一场, 再不提此事。
这件事不曾在京中引起太大风浪, 就有旁的事引人侧目。不过两旬后,苏州女学之事经由吴御史之口诉诸朝堂,在无形操控下激起越来越大的浪来。
日后轰轰烈烈、延续千年的女学兴办,从此起了个头。
来年春,柳烟前往岭南府主持即将兴建的女学。
镇国公府,雪尽向家人提出一同前往。
池子晋将朝内局势看得清晰, 他又自来是谢桐一系的人, 对谢桐推行的女学别无二话, 只细细交待了雪尽诸般事宜。
严氏不舍女儿,可更不忍逆了女儿的意,恋恋不舍地将人送走了。
池子晋打趣道:“待雪尽出嫁,还不像割你心头肉一般?”
严氏光是想象了下就胸口一阵发闷,道:“若嫁到夫家,我舍不舍得她离家是一回事。到底不是自家,定要受委屈,这才是摘我心肝呢。”
被池子晋一提,雪尽走后,严氏几日都因这事儿心不在焉的,末了私下悄悄和徐嬷嬷道:
“要我想,不若招婿……”
徐嬷嬷眼皮一跳,想到县主临走前的吩咐,规劝道:
“夫人若是舍不得,就多留县主几年,总之还早。”
严氏听闻颔首,心下却慢慢琢磨开来——
她深知为人媳妇的苦楚,再有生儿育女的鬼门关,一个不好当真九死一生。
雪尽从前吃了那般多的苦头,她别无所求,只愿女儿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这也是镇国公府上下的共识。
想来想去,严氏默默怨怪起这个男婚女嫁的世道来。若是女儿能一直承欢膝下多好,唉。
严氏想法按下不表,这厢柳烟携雪尽一同来到岭南府。
相较于柳烟,反而是雪尽对回到岭南府一事更为欣喜期盼,在船上便念叨起要去看冬灵姐姐,要去买芳蜜斋的蜜饯、如云斋的糕点,还要去看吉音寺下的桃花。
柳烟自是无有不应的。
在这里头,当是故人最令人牵挂。
之前上京时,只有冬芸和冬霜跟着她们走了,冬灵守着自家的铺子,而冬枚则去游历四方。不过等她们收拾妥当、冬灵闻讯来见时,冬枚竟一同来了。
待众人见过一轮,按捺下激动后,她们才得知冬枚的际遇。
冬枚跟着商队走过了三四个府,有一日独行时不慎被乱匪抢了银钱,身无分文,好在结识了主持当地慈幼局的女管事。女管事见她可怜又有才识,便留她搭把手管教孩子。
冬枚随后寄信给冬灵,拖人带了盘缠来,除却路上要用的,尽数留给了慈幼局。
而她亦有所感,回来后不再天南地北地闯荡,进了岭南府的慈幼局帮忙教养幼童识字,如今已是稚童口中的“冬枚姑姑”了。
冬灵呢,依靠她一身本事,再有柳家做靠山,如今手握六七家生钱的铺子,日子颇为红火。
当然,于她们而言,雪尽身上发生的才是话本子里头的玄奇遭遇,往日和她们仿佛的一个小丫鬟,竟是镇国公府流落在外的血脉,如今又得封县主,当真是天底下数得着的尊贵人儿。
尽管雪尽待她们如初,但她们也不敢再把雪尽当成妹妹去看,言语间颇为恭谨。
得知众人境遇后,柳烟对冬枚道:
“我和县主回岭南府,所要做的便是在府内督办女学。你既识文断字,又教导有方,可愿来女学内做女夫子?”
冬枚颇为意动:“可慈幼局那边……”
雪尽接着道:“慈幼局多为女童,若是肯,白日可去女学一同听课。”
岭南府太平已久,弃婴虽有但不多。其中男婴多是自小被人领走,慈幼局剩下能长成的多是女童。
而女学一旦在地方施行,起初多是观望的人家,她们亦需要真正向学的女弟子,将女学慢慢操持起来。
“就是不知她们肯不肯来?”柳烟思忖。
冬灵快言快语道:“再没有更肯的了,起初想学的少,自打看有人学会了能来我铺子上帮忙,那群小丫头都跟着冬枚学起来了。”
雪尽若有所思,笑问:“外头跑腿的多用男儿,冬灵姐姐的铺子倒是不同。”
“也看行当,县主,我如今卖针线绸缎、胭脂水粉的,女孩自然比男孩好用。”冬灵笑着道,“县主和娘子想操办女学,我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柳烟微微颔首,留两人用了饭,又谈了些事,叙叙旧,待她们走后方与雪尽慢慢说:
“从前结的善缘还在,女夫子多去走动打听打听,定能寻出几个。”
“若是学成后均有去处,想来贫苦人家也肯送女儿来。”
“此事要劳冬灵搭线,虽说放出消息去定有人来,恐心思不纯,还要多考量挑选才是。”
“好在有慈幼局,不至于空有女学,没了弟子。”
……
两人就女学一事盘算下来,本就都是心思缜密之人,查漏补缺下,没几日就捋分明了。
当初前来岭南府试点女学便是因为此处有柳府根基,未曾想故人也为她们打通了任督二脉,最担忧的弟子问题由慈幼局的女童们补上。
而冬灵从前心善雇佣慈幼局女童一事也让她们看到了另一条路,为此柳烟还向谢桐写了封信,言说此举的好处。
余下时日,两人走动间经人介绍,结识一位孀居在家的刘娘子,并一位包娘子。
刘娘子出身商户,嫁与一位举人,可惜举人未中,归途中郁郁而终。虽未有子,但夫家霸道不许她改嫁,她从前一手古琴颇有才名,此后只得孤寂孀居十二年。
包娘子则是有位秀才父亲,老秀才屡试不第,染上酒瘾,一日醉酒后打饭油灯烧了房子,包娘子为此伤了容貌,老秀才死后便守着家和娘亲住在一处,邻里乡亲颇爱传她闲话。
雪尽为刘娘子主持公道、脱离夫家,又与包娘子相谈甚欢,帮她与娘亲迁到女学后院中住。
自此,女学算是有了五位女夫子。
当得知柳烟雪尽与她们一般,会为女学生们授课后,刘娘子和包娘子都久久回不过神。
随即,她们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尽了——连天边的贵人都亲力亲为地来做这夫子,那么这一定是件好事,至少不是个坏事。
信念感不知不觉便在心里种下。
这也是柳烟和雪尽坚持做夫子的原因,她们身居此位,若说有什么好处,便是可当表率。
正如雪尽从前顶着完玉妆不见如何,待她归家,待完玉妆在中秋宫宴上亮了相,经了长公主等贵命妇小姐的眼,陡然时兴起来般,有些事不是多么新奇,端看是谁来做。
完玉妆不过是闺阁趣味,借这股东风去吹动女子向学的草籽,洒在四海八荒,方是她们所图谋的未来。
女学便这样从无到有地建立起来。
除却慈幼局的孩子外,第一天竟就有女孩入学。送她来的是雪尽从前的故人,小满。
小满是柳府时她在外院唯一交好的朋友,和雪尽一样也是被人贩子卖进柳府的,无依无靠,在雪尽升为二等丫鬟时便有了嫁人的心思,雪尽升为一等后不久,小满便嫁给了一位外院管事。
柳府举家上京时,那位管事没跟去,放了籍。
临别时,雪尽送了小满一根青玉簪。这次见面,那根簪子不翼而飞,小满摸了摸发间粗糙的木簪子,笑得有些涩然:
“簪子被拿去当了。”
当的理由不是甚么新鲜事,她生了两个女儿,遭夫家冷眼,只好当了簪子去抓药吃。
“我听说女学是雪……县主您办的,我想让女儿跟在您和柳娘子身旁,学东西。”小满紧张地抓着大女儿的手,“再没有比您们身边更好的去处了。”
她并不知晓女学教什么,但只要有姑娘和雪尽在,小满觉得,定比跟着自己在家受人白眼打骂好上千百倍。
雪尽沉默半晌,看了眼怯生生的女孩,牵过她的手温声道:“我省得,就让她留在女学罢。”
她又看了眼小满,笑道:“我也正缺人手呢,你若是有暇,定要来帮帮我。”
身处雪尽的位置,又何曾缺人帮忙?
如今连她身旁的一个丫鬟都比寻常小姐风光,满身绫罗,小满光是站在她们面前都觉得灰头土脸。
然这一刻,小满仿佛又从陌生的游清县主身上看到从前雪尽的旧影儿,多年一晃而过,世事易变,她真切仍旧。
小满鼻尖酸胀,眼前骤然就花了。
就这样,小满留在了女学,日常负责巡视等杂务。因女学有支付工钱,夫家乐得让她来打杂工,养她和自己的女儿。
牵扯到熟悉的人总是会生出更多感慨,晚间絮语时,雪尽与柳烟说了小满的事,道:
“若我是小满,或许我也会变成如今的她。姑娘,我和她很像,我们都是被卖到柳府的,她想成家生子,我都明白。”
她们都是没家的人,天然渴望稳固的依靠。只是她更幸运,遇到的是姑娘。
“如若你一直在外院,或许会,但你后来去了观风院。”
柳烟拥着她肩头,缓声道,“你见过能说会算的冬灵,乐于外出行走的冬枚,善于管家的冬芸,安于厨房的冬霜,但你最后成了你自己。纵然不回镇国公府,你也会成为和她们不同的雪尽。”
雪尽眨了眨眼。
“我们办女学,为的不是决定她们走上哪条路,变成什么样的人,而是让她们知晓世间不止一条路,不止能成为一种人。余下更多,靠我们,亦靠她们自身。”
柳烟淡声说完,拥她更紧:
“你我,殿下,章三娘,我们这类人,任重道远。”
雪尽思索后,朝柳烟展颜浅笑:
“‘我们’也会越来越多。”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时有些犹豫。
我不习惯在文里输出什么,女学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剧情。但想了想,还在在番外花笔墨写一写,不止是女学,还有几位配角的结局。
雪尽自小寒微吃够底层女性的苦楚,于她而言,投身此道是必然,也是自我疗愈的过程。柳烟会陪着她,这也是柳烟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