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看来我与将军情意相通。”


    崔淇在沈知书三短一长的叹息声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的时候兀自嘀咕:“将军对这副对联似乎不太满意,笑得有些勉强,是我的错觉么?”


    但乐观开朗一向是她的良好品质,于是不消片刻,她又自顾自将逻辑链圆上:“无妨,大约是将军觉着这祝福的话太直白,喜欢隐晦些的。”


    她坐上沈知书为她备下的马车,思忖片刻,下了结论——


    下回送张更隐晦的对联儿,然而核心主题还是不能变。


    ——招财进孩,完全满足将军十个孩子的需求!


    只要措辞再优美些,将军定然会喜欢的!


    毕竟长公主殿下便很喜欢这份礼物,所以自己送对联儿的主意准没错!-


    时光悄然飞逝,不知不觉已至除夕。


    城中张灯结彩,鞭炮不停,四处都有了年气。


    沈知书上午被何夫人拖起来,半死不活地祭了祖,午后也不得闲,看着人忙忙打扫将军府,又亲自命人摆了几只王八进池塘。


    姜虞仍旧常来将军府,时不时在这儿过夜。沈知书对此已然习以为常,听见身后脚步响,料想是某人来了,遂头也不回地说:“看我新买的王八,哪只最好?你挑一只,我着人送去你府上,好不好?”


    却半日没听着人言。


    沈知书眨眨眼,意识到不对,猛地扭过头,便见谢瑾用一种颇为一言难尽的目光盯着自己看,嘴里“啧”了两声,边摇头边说:


    “你说话何时变这么温柔了?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罢,把我当谁了?”


    沈知书:……


    沈知书面无表情,惜字如金:“滚。”


    “滚”完,她忽然想起了正事,清了清嗓子,道:“你鞭炮买了没?送我两捆。”


    谢瑾笑道:“你自己不会买?”


    “不会。”沈知书嘴一张,“她们要价一捆八百八十八响要十两银子。我说这么贵卖给鬼。”


    “十两银子拿不出?”


    “那必然不能,十万两一捆我也买得起。”沈知书慢悠悠道,“我若是心情好,白送她十两银子也是有的,但她断不能以这个价钱卖我,否则我一放炮仗就想到十两银子,便觉得亏大了,这炮仗放得有什么趣?”


    谢瑾挑眉问:“所有铺子都是这个价?”


    “只跑了一家,余下的懒得跑了。”沈知书将手一摊,“你就说送不送罢。”


    谢瑾嘀咕着“活祖宗”,转头命令自己侍子:“你去府上抬三抬大炮仗来。”


    “就三抬?”


    谢瑾笑道:“你自己方才说要我送你两捆,现如今三抬还不满足?”


    沈知书抱着胳膊道:“你未免也太听说。那我说你送我一百抬,你真送我一百抬么?”


    “倒反天罡,送你东西还这不满那不满的。”谢瑾“哼”了一声,“你若觉得不够,那你自个儿买去,我那儿一共才得了十抬呢。”


    话音未落,后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而清冷的“将军要几抬”。


    沈知书同谢瑾一齐“唰”地扭过脑袋,便见身后赫然立着某位长公主殿下。


    她不知何时过来的,又不知在哪儿站了多久。


    彼时一阵风过,将她鬓边的碎发揉乱了,被她抬手理了理。


    沈知书将手里不知何时捞过来的枯枝扔了,转过身,三两步跨至姜虞面前,低低地笑了一下:“殿下怎么来了?门童也不通报,想必是白日躲懒儿,不知去哪儿快活了。”


    姜虞摇摇头,没什么表情地扬头看她:“是我不叫她通报。听你方才说要炮仗,要几抬?”


    沈知书不回答,先问:“殿下那儿有多少?”


    姜虞也不回答,反问:“将军要多少?”


    沈知书后退一步,叉着腰说:“还得先看看殿下的实力,否则我说我要一百抬……”


    “一百抬也有。”姜虞淡声打断了她,“将军要多少有多少。”


    沈知书笑道:“那一千抬呢?”


    “有。”


    “一万抬?”


    “有。”


    沈知书眨眨眼:“殿下怕不是将全城的炮仗都搜罗起来了。”


    “将军若是想要,便是京都没了,着人去他城买便是。”姜虞道,“所以如何,将军要多少?”


    沈知书想了一想:“我先要一抬,内院里放一放去去霉气,也便罢了。”


    谢瑾拖长嗓子“哟”了一声,被沈知书一锤静了音。


    “你打我做什么?”谢瑾委委屈屈地揉着胳膊。


    沈知书瞥她一眼:“好端端的,你怪叫什么?”


    “你自己区别对待,还不许人说?”谢瑾笑道,“对我就连拿带抢,对殿下便温柔和气。”


    “我都没拿你同殿下比,你倒挑起我的不是来了?”沈知书瞥她一眼,“人殿下要多少有多少,你就十抬,多了没有。”


    谢瑾:……


    ……怎么会有人如此倒反天罡,美化自己的强盗行径?


    但该说不说,自己这位不讲理的朋友对长公主是真的温柔。


    以自己阅话本无数的经验,这八成是喜欢上了!便是明面上没那意思,内心估摸着心动而不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区别对待便是沦陷的开始。


    谢瑾在内心狂嚎“嗑死我了”,面上无波无澜地说:“我是不如殿下有实力。”


    姜虞接话:“无妨,临近年关,炮仗难买。将军若是有需要的,我送将军一百抬。”


    谢瑾感慨道:“十余年前夫人在世,同夫人一天放几十抬犹嫌不足。现如今对此倒是没什么兴致,只是看着我娘陪谢大玩,十抬足矣。殿下既然来了,想必是同佑之有话要说,我便不多叨扰,先行归府了。”


    沈知书留了两句没留住,刚想命人拿些鲜果与谢瑾带去,一转头,谢瑾却早已脚底抹油开溜了。


    ……不打扰你们小情侣独处了。谢瑾边跑边想。


    希望佑之加把劲,先同“不愿成家”的自己和解,接着早日抱得美人归-


    沈知书盯着谢瑾远去的背影愣了一下,嘀咕道:“怎么跑这么快。”


    “许是家中有事。”姜虞揣着袖摆缓缓走了几小步,抬起眼,淡声问,“今儿除夕,佑书不去沈宅么?”


    “看着她们收拾完院子我便去。”沈知书伸了个懒腰,“主要一回沈宅,姨娘们一准儿围上来,我怕是要被闹腾死,现在这儿躲躲清闲。”


    “原是如此。”姜虞点点头,“我还以为将军要在将军府过除夕。”


    沈知书笑而不答,话音一转,反问道:“那殿下呢?殿下除夕怎么过?若是不入宫,来沈宅与我们一道吃顿团圆饭,如何?”


    姜虞挑眉道:“将军一时兴起,怕是尚书大人吃不消。”


    “怎么就吃不消?她许久未与我提及你,想必也是默许你我有往来的意思。”沈知书眨眨眼,“你便说去不去。”


    姜虞思忖片刻,摇摇头:“还是不去了,料想若是我在一旁,尚书同夫人约莫皆放不太开。”


    沈知书笑道:“不会,你小瞧了她俩。沈寒潭且不论,何娘最是不同人客气。我便这么说罢,倘或圣上请她坐龙椅,她怕是真一屁股往上坐。”


    姜虞还是拒绝了。


    沈知书没坚持,只是随意拨了一下旁边的枯树枝,又拽了一根下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圈:“那……先祝殿下除夕快乐。”


    姜虞的视线顺着木枝的尾端转了一道弧:“这个圆是何意?”


    “圆圆满满,团团圆圆。”沈知书俏皮地眨了眨眼,双手合十拜了拜,“愿殿下安康和睦,新年万事顺遂。”


    姜虞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将视线上移,对上沈知书的眸光后,抿了一下唇,却说:“我不知送将军什么祝福。”


    “嗯?”


    “大约是……想说的太多,一口气顺不下来。”


    ……太多么?


    若是别人同自己这么说,自己定然会认为那人是在客套。但换作姜虞……


    大约世间本就有纯粹而热烈的感情,即便相识一月,仍情深至此。


    沈知书眉眼稍抬,同姜虞相顾几息,忽然从喉咙里闷出一声极为含糊的轻笑。


    “无事,那便不说出口。”她丢掉枯枝,低低地说,“在心里说便已足够,我能听着。”


    “果真么?”


    “果真。”


    姜虞点点头:“看来我与将军情意相通。”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了一下。


    她觉着这话有些怪,具体哪儿怪又说不上来,于是直到姜虞承诺送一抬炮仗过来并告辞离开后,沈知书才登时反应过来——


    “情意相通”通常是爱人之间说的话。


    她一面心道姜虞说话一向随心所欲,喜欢口出狂言,是故应当没那意思,一面又有些脸热。


    “这人……”她嘀咕道,“下回定得同她好好说说,再不许如此行事了。”


    红梨在旁边探头探脑,将沈知书的嘟囔听进了耳朵里,遂接话道:“谁?谁行事不端,惹将军不开心了?”


    “没谁。”沈知书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廊上走,“一个朋友。哦对了,沈宅那边有消息么?可有说让我什么时辰回家?”


    “我正是为这事来找将军呢。”红梨笑道,“何夫人方才递信儿来,说将军无需急着过去,她们决定晚饭来将军府吃,给新宅添点人气。”


    第82章 却听另一声“新春嘉福”在那头响了起来


    沈知书在府内瞎转悠的时候,姜虞的炮仗已经送到了。


    那炮仗足有半人高,沈知书围着转了半圈,点点头,嘱咐道:“晚上放。”


    “上头好像贴了张字条呢。”红梨探着脑袋看了会儿,将贴纸揭下来,递给沈知书,“将军看看?”


    沈知书饶有兴致地接过字条,定睛一看——纸上什么都没有。


    沈知书:?


    这是要她自己悟的意思么?


    她福如心至,又翻至背面,这才看见了姜虞写与她的话——


    平安喜乐。


    后头还有一行小字:不知从何说起,望将军莫嫌话薄。炮仗有一千六百六十六响,能放半刻钟。


    沈知书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字条,静静看了会儿,唇角不自觉向上扬去,弯出了一个轻巧的弧。


    她继而素手一翻,将它收到了衣襟里。


    红梨在一旁冲另一个侍子挤眉弄眼,刚想悄悄评价几句她家主子的行径,忽听外头人报——


    “夫人们至。”


    沈知书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跟私相授受被抓包了似的。


    她胡乱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撇掉了这股子莫名其妙的心虚劲儿,大步流星往前迎,便见沈娘与何娘携手而至,后头乌泱泱跟着一群人和……一群动物。


    沈知书:?不是,怎么连两猫一狗十匹马都牵来了?


    人群鱼贯而入,光是进门便花了足有半刻钟。九个姨娘眼睛发光,碍着沈寒潭与何夫人的面没往上扑,而是迈着小碎步交头接耳。


    大姨娘道:“几天不见,书儿又好看了。”


    “可不是?”二姨娘接话,“面色红润,身姿挺拔,看来这几日休息得好。”


    三姨娘探头探脑地将沈知书上下打量了一圈儿,点点头:“书儿自回京之后,眼见得气色一日胜似一日。大约是早睡早起的缘故。”


    “可不是?”四姨娘笑道,“我听将军府的人悄悄说,多亏了淮安殿下关心将军身子,日日亲临府上,督促将军早睡。”


    “多谢淮安殿下。”


    “多谢淮安殿下。”


    “多谢淮安殿下。”


    沈知书:……


    悄悄话就悄悄说,喊那么响是生怕我听不到?


    她憋着一口气,没分眼神给姨娘们。


    沈寒潭睨她一眼:“怎么不叫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沈知书瞪大了眸子:“她们编排我在先,倒成我没规矩了?”


    “姨娘们也是爱重你。再者,她们说的不都是实话,哪里便算得上编排了?”沈寒潭甩了一下袖摆,从鼻腔里哼出一股气,“你再如此没大没小,当心我去淮安殿下面前告你的状!”


    沈知书:……


    沈知书于是老老实实从大姨娘起一个个打了招呼,每打一个就得到一声欢悦的“欸”,结果待打到第九个的时候……


    九姨娘后头还站了一个。


    沈知书:???


    沈知书瞥向沈寒潭,脸上大剌剌挂着三个字:咋回事。


    沈寒潭抬头望天佯装不知,倒是何夫人笑盈盈接话:“是了,又新进了一位姨娘,没来得及跟你说。”


    沈知书:……


    那姨娘看着倒挺腼腆,红着脸跟沈知书打了声招呼,沈知书心道这难能可贵的文静性子不知能保留到几时,面上仍恭恭敬敬问了好。


    “这便是了。”沈寒潭满意地点点头,“这几日温文有礼了许多,看来淮安殿下监督得不错。殿下现如今并不在府上,容我说句冒犯的话,淮安这孩子一看便是个知书达理的,你跟她来往,为娘放心。”


    沈知书登时迈开步子,绕着沈寒潭转了一圈,口内啧啧称奇:“娘,您先时不是劝我同她莫要有私交么?为何如今态度直接翻了个面?”


    “原是我先时想岔了,前几日上朝时,圣上对淮安殿下不吝褒扬,想来淮安殿下应当是圣上一派,不会轻易下场参与帝姬纷争。”沈寒潭道,“所以你与她来往并没有坏处,只是须把握好分寸,切莫玩笑过度,万不可像同谢瑾般如此肆意打闹。”


    沈知书扬声道“必不可能”,看着红霞渐渐从天边攀过来,料想已快至晚膳时分,遂笑着说:“不知您几位要过来,小厨房没备饭菜呢,两刻钟前才匆匆忙忙开始做,只恐过于简薄。”


    “无碍,大菜我们已经做好带来了,只要你想,现如今便能开饭。”


    “那便开饭罢。”沈知书嚎道,“我饿得不行了!”


    沈寒潭大手一挥:“那成,今儿没有主仆之分,所有人都一同上桌!”-


    长公主府。


    兰苕她们四个正在小厨房忙碌。


    厨娘们皆被遣散回家吃团圆饭了,姜虞还要赶她们几个回去,她们执意不从。


    一个说“家人都死绝了”,一个说“跟着殿下有银子拿”,再一个说“原是家里卖了我的,不想回去见她们”,还有一个说“回家回哪儿?长公主府更像我家”。


    于是四人齐齐整整在小厨房捣鼓了一个时辰,最终做出了八个热菜、六个冷盘和一锅乌鸡红枣八角汤。*


    兰苕还将库房里收着的秋露白搬了出来。


    蓉菊撇撇嘴:“这酒怪醉人的,谁喝那个?我们五个人又喝不了一坛子,过会儿还要守岁呢,喝完直接昏过了怎么办?”


    兰苕不由分说地将它搁上了桌:“就你酒量小,我和月桂斑竹都是能喝的。再不济,殿下酒量定然不差,往日里从没见她醉过。”


    蓉菊笑道:“你指着殿下给你擦屁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可没说,是你自个儿说的。”兰苕耸耸肩,“你若是不想殿下多喝,那你自己多灌些。”


    月桂是个瘦长脸的小姑娘,正兢兢业业端盘子。经过兰苕她俩身边时,她轻轻撞了蓉菊一下,笑道:“就数你不会喝,往日里只肯沾一筷子。今夜我必灌你好几盏。”


    蓉菊愁眉苦脸地说:“那完了,今夜必醉。我倒不是怕醉酒,只是……我酒风不太好,一上脸便顾头不顾腚了。”


    兰苕对这句话不以为意,结果一两个时辰后,蓉菊一屁股坐到了她怀里,一边唱山歌一边抱着她啃。


    尚且清醒的兰苕:……


    要死了。


    谁来管管。


    月桂咬着筷子笑得花枝乱颤:“叫你方才死命灌她,你这是自作自受!”


    兰苕哭丧着一张俏脸,转过脑袋,试图向她家主子寻求帮助,却见姜虞扭头看天。


    兰苕心存希望:“殿下?”


    姜虞自言自语:“这月亮真圆呐。”


    兰苕:“……殿下,今儿三十,没有月亮。”


    姜虞继续自言自语:“这灯笼真亮呐。”


    兰苕:“……殿下——”


    姜虞:“这树真高呐。”


    兰苕:……


    兰苕将糊了自己一脸口水的蓉菊从身上扯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我先失陪一会儿,把她安置好后再回来。”


    兰苕于是拽着蓉菊走了,月桂与斑竹坚守岗位,攥着杯盏陪姜虞聊天。


    月桂咂了口酒,笑道:“也是苦了殿下,大过年的只有我们几个陪着,怪冷清的。”


    姜虞的脸被酒熏出了浅淡的绯红,然眸色清明,看不出喝了多少。她淡声道:“有你们陪着足矣,是我不想入宫。”


    “往常还有沈将军陪着。”斑竹接话,“今儿沈将军在沈府吃团圆饭,想必是不会过来了。”


    “怎么提起她来?”姜虞的视线从眼尾滑过去,落在菜色琳然的台面上,顿了一下,接着说,“她自是要与家人团聚,这会儿大约也在吃饭罢。”


    月桂点点头,顺着话音接道:“这会子家家户户都在吃饭,将军自然也是。只是不知殿下送去的炮仗她放了没,那炮仗的声音最是好听,殿下统共才得了两抬,便送了将军一半儿。”


    斑竹笑道:“将军帮了殿下良多,殿下礼尚往来也实属应当。那另一半炮仗不是你放了的?你现又有什么不满足?”


    “诶呀,不是不满足……”月桂指手画脚地说不上来,想了半日,终于憋出了一句形容,“我就是感慨一下殿下与将军情谊深厚,宛如一对儿相扣的玉佩。”


    斑竹的小脑袋点了点:“是了,将军与殿下相熟得如此之快,想来亦是缘分使然。咱们殿下总算不是孤身一人了,遇着事儿了也能有商有量……不过殿下——”


    她将头往旁边一转,大约是酒壮怂人胆,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恕奴婢冒昧……奴婢真的好奇,您对将军有那方面的想法么?”


    白梅从横斜着的枝头晃悠悠荡下来,外头的风像是陡然止住了,水面浮着薄冰,殿内呼吸声不闻。


    姜虞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杯盏,安静几息,面无表情地反问:“你希望我有想法么?”


    “奴婢也不好说……”斑竹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就是希望殿下身边能时刻有人陪着,不止我们几个。”


    姜虞垂头瞅着紫檀木桌台,不甚分明的情绪隐在烛火里。


    她没有答言,转而翻了一下手腕,将筷子轻巧执起来,夹了一筷子凉拌八宝丝。


    斑竹自知失语,王八似的将脑袋缩回去,没有接着追问。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吃了一筷子鲈鱼,兰苕终于姗姗来迟。


    斑竹如得救星,迫不及待地期冀兰苕说几句话,以打破水面上的浮冰。


    兰苕不负所望,一张口便惹得姜虞回过了神:“蓉菊方才睡下了,待子时我再将她喊醒,若醒不来便一盆冷水浇上去,必不能错过新岁的。”


    姜虞挑眉道:“太残暴些。”


    “殿下心软,我心硬。”兰苕叉着腰入了座,笑道,“就这么说定了,殿下且看着罢,我们四人一定陪着殿下接新年。”


    结果兰苕她们三个喝多了酒,横七竖八地趴了一桌子,姜虞叫一声,三个人哼三下。


    姜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她们轻手轻脚拖回房间,三两下扔到榻上。


    她给几人擦了脸,掖好被子,自己则回到内室,坐上黄花梨木椅,随手捞过一本书,半平不淡地看了起来。


    今夜大约睡不成了。她想。


    府内总得有个人守夜。


    夜色如水,灯笼满街,阖府蜡烛不灭,鞭炮愈演愈烈。


    庆怜二十年便要这么过去了。


    外头遥遥传来更漏声,和着被鞭炮惊起的犬吠,一同悠悠然飘至窗前。


    子时了。姜虞心道。


    现在是庆怜二十一年。


    不知此时此刻沈知书在做甚……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


    同娘亲与姨娘们玩笑么?那些炮仗会不会有她的影子?毕竟长公主府与将军府离得并不算远。


    许是府外的炮仗实在太多太密,硝石味竟微微渗了一些进屋里。


    姜虞默默对自己说了句“新春嘉福”,丢下书,正打算起身去关窗,却听另一声“新春嘉福”在那头响了起来。


    姜虞一惊,猛地回过头——


    沈知书带着山野间的风雪气,风尘仆仆地蹲在窗沿,又撑着窗壁往下一跃。


    她动作很轻,没什么声响,又许是被完全淹在了漫天的爆竹里。


    墨色的披风顺着冲劲儿被风掀开。


    摇曳着的灯火中,沈知书稳稳落地,面庞被烛光勾出一圈金边。


    对上自己的眼后,她笑了一下,抬手递来一根湿润的雪松枝。


    第83章 “将军,我现在真的真的很开心。”


    屋里疏忽间静默一瞬,呼啸的北风与连绵的爆竹被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


    她们的眸光隔了一小段距离,在灯火里缱绻地交融着,片刻后又错开。


    摇曳着的烛光似乎明亮了一点,盈盈蜷在方寸之间。


    沈知书眼里浸着笑,忽然问:“殿下怎么不关窗?”


    姜虞没即刻回答。


    她闷声不吭地看着,视线顺着沈知书的胸膛移到了那根雪松枝上。


    ……某人实在太突如其来了,以至于自己错愕过后,居然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抿了抿唇,姜虞想说“你怎么来了”,又想说“为何不敲门,唬我一惊”,最后出口的却是:“你来了。”


    是个陈述句。语气轻浅,又稀疏平常。


    姜无涯在答非所问。沈知书想。


    但说到底,“为什么不关窗”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可回答的,无非是“忘了”“透透气”等语,总不能是“知你会翻窗而来,特给你留的”。


    屋子不大,沈知书往前迈了一小步,几乎要走到桌边。


    她摇了摇手中的树枝,低低地说:“来了。本想再早些来——”


    她说至此,顿了一下,并没接着往下讲。


    话音就这么在炮仗里戛然而止,留出一段不明所以的空白。


    姜虞本以为她想到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遂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吐出下半截话。


    她等了一盏茶,后头的话音却始终不来。


    姜虞于是开了口:“那为什么?”


    沈知书像是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激得惊了一下,蓦然回过神,很轻地眨了眨眼,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来?”


    “才”这个字用得很好。沈知书想。


    就好像她本就属于长公主府,或是本就该早早地在此候着。


    沈知书伸手拨了一下雪松枝,慢条斯理道:“驾马去了一趟北山。”


    “去北山?”


    “嗯。”沈知书将被雪湿润的松枝递出去,笑着说,“为了采它。听闻一年的最后一日里,天地灵气格外充盈,吸收了灵气的松枝可保来年顺遂。”


    “将军什么时候去的?”


    “亥时。”


    “一个人么?”


    “嗯。”


    姜虞施施然抬手,将雪松枝接了,点着头说:“多谢。”


    沈知书挑眉问:“仅是多谢?便没旁的话与我讲么?”


    “嗯?”


    “殿下似乎……”沈知书低低笑了一下,“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难不成殿下神机妙算,早知如此?”


    姜虞踱步至门边,将雪松枝卡进门缝里。她转过身,声调一如既往没什么起伏:“不知。”


    “那……”


    “大约是面无表情惯了吧。”姜虞说话很慢,咬字很轻,“左右我很开心,将军瞧出来了么?”


    姜虞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往日里的姜虞虽然淡漠清冷,但说话总是条理清晰,常能一口气说一大篇话。


    现如今的姜虞……思维似乎有些跳脱,一面说她自己惊讶,一面又问“为什么才来”;一面只客气地说“多谢”,一面又道“我很开心”。


    ……果真很开心么?


    沈知书垂头看着她的发顶,继而将眸光往下移,又落到她微微起伏着的胸口上。


    姜虞的呼吸似乎较平日里急了一些。


    沈知书这么想着,忽然起了逗乐的心思,解了外袍挂上衣架,一本正经地说:“暂时没瞧出来。然殿下笑一下,我便瞧出来了。”


    姜虞认真思忖一阵,祭出了她那传统技能——皮笑肉不笑。


    肌肉走向奇怪的面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诡谲。


    沈知书:……


    沈知书忙举起手,笑道:“莫笑了莫笑了,我知晓殿下开心了。”


    姜虞很轻地“嗯”了一下。


    房间里虽然点了灯,但较之白日还是昏暗一些,以至于一些不甚明朗的心思便冒了头。


    比如……这儿的雪松气比雪松林里更浓,闻着能令人舒心。


    再比如……自己来这儿是担心某位长公主的安危,可在看见长公主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挺想她的。


    不,不能说“挺”,应该说……有点想。


    姜虞恰在此时问出了那句本应一开始就出口的话:“将军为什么来?”


    “我……来看看殿下。”沈知书说。


    话音刚落,她恍然意识到这是句废话,约等于什么都没回答。


    然而姜虞居然没有往下追问,而是点点头,道“好”。


    这个字被轻轻慢慢地吐出来,转瞬便消散在四面八方的响动里。


    沈知书环顾四周,笑道:“兰苕她们呢?原说伺候殿下守岁,怎么现如今一个人影儿都不见?”


    姜虞道:“喝醉了,睡了。”


    “你们喝酒了?”


    “嗯。”


    原来如此。沈知书想。


    难怪姜虞今天有点不同。


    但大约某人已经洗漱过了,于是酒味丝毫不剩,即便靠得近了,也只能闻见那熟悉而清冽的雪松香。


    沈知书顺口接话:“殿下倒没喝醉。”


    姜虞不置可否:“我酒量好。”


    “有多好?”


    “不知。但大约比将军好。”


    沈知书挑起了眉,笑道:“比我好算不得好,我不能喝。”


    “是么?”姜虞淡声说,“那酒还剩一些,将军要不要来一点?”


    罢了。来一点吧。沈知书想。


    此来只为看看姜虞,确认她平安便离开,但眼下姜虞身边无人伺候……


    多待一会儿罢。


    沈知书遂问:“那酒放在哪儿?”


    “放回库房了。”姜虞道,“将军恐对库房不熟,我去拿,你在这儿坐着。”


    沈知书摇摇头:“外头那样冷,冻去了可不是玩的。左右我也知库房在哪儿,殿下将钥匙与我,我摸索摸索便是。”


    姜虞答应了一半。


    她确实将库房钥匙给了沈知书,但与沈知书一同出了屋子。


    外头炮竹不停,因隔着几堵墙,一层层传过来的时候,便显得沉闷了一些。


    新岁似乎格外冷一点。


    府里灯火通明,隔几步便点了一盏灯,姜虞雪白袍子上的绒毛被染成暖色。


    不知谁家孩童闹得欢,稚嫩的喧嚷淹没了青石板上的脚步声。


    二人肩并肩走了会儿,离库房尚有一小段距离,沈知书率先起了话头:“天这样冷,不知等会儿会不会下雪。”


    姜虞自然而然地接话:“大约会罢,瑞雪兆丰年。”


    沈知书笑道:“是了,今年定是个吉祥年。”


    姜虞转头看她:“为何?”


    “于公,边境已然安定,南安定会蒸蒸日上。”沈知书说,“于私,我认识了殿下,今年定当更为和乐顺遂。”


    “嗯。”姜虞点点头,忽然又把先时的话题重新问了一遍,“将军今儿为什么来?”


    就好像她从头至尾都在思忖这事,但脑子转得慢慢的,便一直没得出结论。


    沈知书心道这话题转得真够快的,转念一想,喝了酒的人思维本就跳脱。


    她没像方才一样一本正经地回答,而是将球踢了回去:“殿下以为呢?”


    姜虞认真地摇摇头:“不知。”


    她摇头的时候,钗子上的流苏跟着一起轻晃。


    沈知书从上头收回目光,低低地笑道:“下官恐长公主府内无人值守,怕殿下受歹人所伤,遂来确认殿下安危。”


    “只是如此么?”


    沈知书没听明白:“嗯?”


    “只是怕我受伤么?”


    “唔——”


    沈知书没来得及回答,姜虞又很快地往下接道:“那现在我好端端的,将军是不是该回去了?”


    风声一静,树冠纹丝不动。


    沈知书挑眉问:“殿下在赶人么?”


    “非也。”


    沈知书问:“那为何让我回去?”


    “将军既是只为确认我的安危,想必并未计划着在此久留,许是此后有事——”


    “无事。”沈知书笑道,“殿下怎么不让人将话说完?”


    姜虞眨眨眼,没吭声。


    沈知书措了会儿辞,说:“我不只是为确认殿下安危——若是如此,我打发心腹跑一遭不好么——更是为……令殿下欢愉。”


    姜虞垂眸看着石子路,声调没什么起伏,情绪含混不清:“将军认为……我见着将军会开心?”


    “自然。”沈知书笑着说,“朋友第一时间送上新春祝福,难道不值得开心?”


    “嗯。”姜虞肯定了这个说法,“确实如此,确实很开心。那……将军可愿意让我更开心?”


    北风骤然扑面,令沈知书眯了一下眼。


    片刻后,她垂下脑袋,“嗯”了一声:“怎么做能令殿下更开心?”


    姜虞:“今夜宿于长公主府。”


    沈知书摇摇头:“殿下恐怕忘了,今夜是除夕,要守岁,睡不得。”


    姜虞拖长嗓子道“啊”,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后又松开:“确实忘了。那便换一个。”


    “换什么?”


    “将军陪我饮酒至天明,可好?”


    沈知书蓦地揽上姜虞的肩:“我酒量不好,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将军少喝些。”


    “好。”


    沈知书“好”完,瞥见小径旁横斜出来的枝干,自然而然地将它撇开,又将姜虞往旁揽了一点:“殿下小心,别让树枝扎了眼。”


    怀中人却忽然停住了步子。


    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灯火里,姜虞的眸色被睫毛遮了一大半,里头盛着的情绪纷繁复杂,沈知书没看清。


    她正要笑着问“怎么了”,下一瞬,姜虞径直开了口。


    她反手抱住了自己的腰,仰起脸,说:


    “将军,我现在真的真的很开心。”


    第84章 她跪坐于沈知书腰间,俯身吻了下去


    两人端了酒与器皿,一同回至内室。


    府外延绵不绝的炮仗声已然过了劲儿,变得轻缓了一点。


    两人在八仙桌旁对坐,沈知书挽着袖子替姜虞斟了酒,又替自己也斟了一盏。


    她举着琉璃杯,笑道:“恭贺新岁。”


    姜虞同她碰了杯。


    一杯酒下肚,姜虞的唇色便较往日里更浓一些,连带着眼尾眉梢也漫上了一层很薄的绯雾。


    沈知书的视线顺着姜虞的鼻梁滑至樱唇,顿了几息,敛了眸光。


    她又抿了一口酒,心想,也许是今夜夜色太浓,房间里又太暖,烛火半明不暗,一切都恰到好处。


    以至于她居然想到了这张唇在床上时尝起来的滋味。


    沈知书将思绪撇开,垂眸时只见杯盏见底。她抓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抬起眼,笑道:“殿下这酒确实不烈,软绵绵的。”


    姜虞点点头,淡声道:“但后劲有些大。”


    “嗯?”


    “兰苕她们几个酒量尚可,却醉倒了,外头鞭炮声那样都吵不醒她们。”


    沈知书挑起眉:“那殿下还哄我喝?”


    姜虞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将军少喝些,料想应当没事。”


    沈知书反话正说:“殿下倒是为我考虑。”


    姜虞全盘皆收:“那是自然。”


    沈知书一瞬不瞬地瞅着姜虞,忽然将酒盏一推,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殿下酒量是有多好,以至于兰苕她们四个喝不过殿下一个?”


    “我没喝多。”姜虞说,“她们四个都在互相灌,倒没人灌我。”


    “那换我灌你。”沈知书道,“横竖殿下喝多了也无碍,醉了便睡了。我却睡不得,万一就有歹人来府上为非作歹呢?我得防着些。”


    姜虞摇摇头,端起酒盏啜饮了一小口,一本正经道:“今儿是春节,歹人也要休息的。”


    “怎么的,歹人也放假?”沈知书笑道,“刺客杀人也挑日子?”


    “其实我之意是……将军不必如此拘谨,醉了便睡,也挺好。”


    姜虞即便在家中饮酒,脊背依旧挺得很直。


    沈知书浓密的鸦睫上下扫了一扫,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我不。”


    这酒后劲儿确实大。沈知书心道。


    不过两杯酒下肚,两柱香工夫,晃晃悠悠的感觉已然漫了一些上来了。


    脑子转得有些慢,以至于嘴比它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待这俩字出口,沈知书后知后觉有些冒犯时,姜虞已然往下接了。


    她问:“为何?”


    沈知书却闭嘴不言了。


    为什么呢?她慢半拍地想。


    因为姜虞总是行止出格。因为朋友与爱人的界限在她们之间似乎没有那么分明。


    于是醉后会发生什么……好像是一件很不确定的事情。


    沈知书撑着脑袋,又闷了一口酒,说:“因为你说话做事不明不白。”


    “怎么个不明不白法?”


    沈知书却不说话了。


    她攥着酒盏,只觉眼前多了一层重影,姜虞的脸裂成了两个,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唇角微勾。


    看来自己是真醉了……


    沈知书放下酒盏,答非所问:“你是不是灌我酒?”


    姜虞声音清淡:“我若诚心灌你,你撑不到这会儿。”


    沈知书无心纠结,脑袋一点点往下栽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想,不怪姜虞。是自己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地没停过。


    罢了,新年伊始,便放纵一回-


    沈知书又梦见了她那朋友。


    她们自成为朋友之后时常相见。有时是朋友来寒云宫寻她,有时是她上往生门拜访。


    朋友在往生门里独享一整座山头,山上种满了雪松。自己问她为何如此钟情于这种植物,她说,因为平日里繁忙,雪松不消打理便能四季常青。


    而且她喜欢雪松的味道。


    沈知书也喜欢,清冽的、沉静的,闻着令人安心。


    沈知书每每来往生门时,开始是住上三四天,后来随着她在寒云宫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于是她便几个月几个月地在往生门住,以至于门内的山童都眼熟她了。每回她来,山童便先一步跑去敲朋友的门,而后朋友便施施然推门而出,将她接进屋里。


    朋友大部分时间是一尘不染的,穿着白衣,披着长发,嫣然一副出世的山中高人的样子。


    唯有送魂魄往生后,她会狼狈些。倘或遇上执念很深的魂魄,她度化后常常要睡个三五天。


    那日,她在寒云宫待得无聊,便收拾了包袱,照常北上来往生门寻人。


    山童却说,朋友刚度化一个深黑色的魂魄,此刻在睡觉,估摸着要三五天才能醒。


    沈知书“啊”了一声,打算打道回府,山童却将她拦下了:“阁下且请留步,大人说,早已收拾了一件小屋出来,倘或她闭关时您来了,便将就着在那儿住。”


    小屋里吊着茶炉,里头煮着明决子碧螺春。屋外便是潺潺的小溪,她日日在溪边品茶观花,捉鱼逗鸟,倒是恣意快活。


    五日后,朋友出关。


    睡饱后精神气挺足,仍旧是那副纤尘不染的模样。


    她出来的时候是半夜,沈知书恰好没睡,正闲得无聊,自己与自己下着棋。


    下完一盘,屋外惊雷忽起,接着风声猎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沈知书起身去关窗,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眼。


    朋友提着灯,沿着小径盈盈朝这边走来,烛火阑珊,她的脸隐在风雨欲来的暗色里。


    四目相对,朋友顿了一下,继而加快步伐,三两下走到屋边。


    她没进门,而是在窗外安安静静站着,将提灯放上了窗台。


    于是窗边的一隅被笼进灯火里,外头夜色沉寂,便显出了几分隐秘感。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她们两人。


    沈知书的视线从那琉璃灯移至朋友脸上,静了会儿,笑着问:“怎么这时候来?倘或我已经睡了呢?”


    朋友说:“那我便在窗边看一看你,然后回房,明日再来。”


    惊雷骤起,沈知书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着这雷声有些大,垂眼平复了会儿心绪。


    平复至一半,她忽然听见朋友说:“不让我进去坐坐么?”


    沈知书猛地抬起脑袋,忙不迭应“诶”,窜到门边开了门。


    朋友身上的雪松气更浓了,往日里自己闻着只觉心安,今日却不知怎的,心跳得有些快。


    待她俩前后脚进屋后,天边又是一声闷雷,紧接着,暴雨倾盆如注。


    沈知书愣了一下,大步跨至窗边。


    树影在风雨里摇曳,来去的小径上已然泛起一层雾气。


    沈知书听着延绵的雨声,转过脑袋,冲朋友一笑:“看来你只能在这儿住一晚了。床虽不大,睡两人还是不成问题。”


    这话出口,她陡然发觉自己有些高兴-


    沈知书与朋友面对面躺着,听着朋友讲了度化亡魂的经历。


    她听着总觉很凶险,但朋友总是轻描淡写。


    “睡吧。”朋友最后说,“再不睡,天便亮了。”


    大约因着被褥里多了一道不属于自己的气息,沈知书没能睡着,只是在天光大亮时囫囵眯了一会儿。


    她真正感觉到不对劲时,是被朋友带着去见了往生门某位长老。


    朋友与长老相谈甚欢,她在旁边坐着,唇角的弧度一点点耷拉下去。


    朋友似乎对谁都很好。她想。自己并非例外。


    也是。朋友安静又靠谱,不会有人不喜欢她,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长老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说:“你是个好孩子,和无涯一样。”


    沈知书“嗯”了一声,心想,总算结束了。


    她与朋友从殿内出来,并肩走回家。大约是察觉到她兴致不高,朋友行至半道,忽然折了几根柳条。


    “怎么?”沈知书问。


    “给你编个花篮。”朋友说。


    于是一炷香后,一个样式新奇、小巧精致的花篮便到了自己手里,里头还横七竖八插了一大捧风信子。


    沈知书有些惊诧:“这你也会!”


    “献丑了。”朋友淡声道,“喜欢么?”


    “自然喜欢!”沈知书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然思及方才殿内情形,心情又陡然低落下来。


    她低声问:“这样的花篮,你约莫送过许多人?”


    却不想朋友摇摇头,说:“只送与你过。”


    “嗯?”


    “前些天才学会的。”


    沈知书“哦”了一下,嘟囔说:“那倘或你早早地学会了,我大概便不会是第一个收到花篮的了。”


    “嗯?”朋友没听清。


    “无事。”沈知书摇摇头,“我很喜欢,多谢。”


    朋友没接话,忽然停住脚。


    沈知书挑眉朝朋友看去,便见她樱唇开合,冷不丁开了腔:“你是不是……吃醋了?”


    沈知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朋友顿了一下,继而斩钉截铁:“你吃醋了。”


    很好。沈知书想。由疑问句变为了陈述句。


    她也斩钉截铁地说“必不可能”,撂完狠话后却开始自我怀疑——


    毕竟……她因着思念朋友而往往生门跑了这一趟,也曾因朋友的行止起卧而心如擂鼓。


    当晚,她歇在了朋友的屋里。


    春夏交接,蛩音不停。南风没能压过东风,白日里有些闷热,夜间却凉得很。


    朋友屋内的床很宽,躺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往常她都是挤在朋友身边的,今儿大约是因着白日之事有些心虚,便往旁靠了靠,与朋友间空出来一个身位。


    朋友吹了灯,反身替她掖好了被角。她闻着被褥里属于朋友的清冽气息,一点点陷入梦境。


    梦里的天很高很远,她们在乡野间奔跑。


    跑着跑着,朋友转头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自己摇摇脑袋,说“没有”。


    朋友却停住脚,自己不明所以,也跟着驻了足。


    倏忽间,朋友转过身,攥着自己的肩,将自己扑倒在地。


    天旋地转后,自己的眼前只剩下了那张脸。


    脸上的樱唇一开一合:“你吃醋了。”


    沈知书心念一动,继而微微蹙起眉,说:“没有。”


    “是么?”朋友问,“你清楚你在想什么。你的‘没有’不过是在欲盖弥彰。”


    沈知书仍旧说:“不是。”


    “不是?”朋友笑了一下,“既然不是,你为何不将我推开?是不舍得么?”


    沈知书滞了一下,思绪被带偏了。


    是啊,朋友此举分明是出格的,自己为何没有拒绝?


    沈知书盘了盘心中的情绪,却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抗拒。


    反而有些……期待。


    荒唐。


    太过荒唐。


    红唇离自己愈来愈近……


    大约是离得太近了,沈知书在此时此刻终于看清了这张从始至终都蒙着雾的面庞——


    柳叶眉,眸色清浅,眼尾有颗小痣。


    那是姜虞的脸。


    下一瞬,朋友顶着这张自己熟悉过头的脸,缓缓低下头。


    松软的原野上,她跪坐于沈知书腰间,顿了顿,俯身吻了下去。


    第85章 前世不堪回首


    沈知书从床塌间醒来的时候,已然日上三竿。


    她睡得并不规整,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头钝钝的,以至于她躺了半晌,昨日的梦才潮水般涌入脑海。


    梦里的最后一幕,是仙门大战。


    黄土漫天,血流成河。她跪在姜虞的尸体旁,虔诚地低下头,亲吻了那属于另一个人的苍白的唇后,结印送姜虞的魂魄往生。


    姜虞彼时已成上仙,她的性命是自己亲手结果的。执念消抹不去,以至于自己度化了三天三夜,才将她的亡魂送上奈何桥。


    而后自己背朝悬崖,封锁灵力,翻身跃入诛仙台。


    至此,十二上仙全部陨落,仙门大战宣告终结。


    窗外阳光正好,在床上拉了一道光条,将被褥切成不甚规整的两半。


    沈知书曲腿在床榻上坐着,任由前尘往事飞雪般滚滚涌进来。


    不知是因为宿醉而头疼,还是信息量太大了,她只觉脑子钝钝的,转得极慢。


    以至于她枯坐了半个时辰,坐到腿麻得感受不到存在了,才恍然换了个姿势。


    所有原委一一被忆起,沈知书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前世。


    真荒谬啊。她恍然想。原来真的有前世今生。


    前世不堪回首。


    彼时三界已至穷途末路,灵力稀薄,唯有十二仙以身殉道,才能拯救天下苍生。


    而倘或自己与姜虞没有相识,自己大约也成不了仙,少了一仙,仙门大战也许便爆发不了……


    沈知书阖了一下眸,再度睁眼时,忽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姜虞了。


    ——前世,自己一直将那些蛰伏着的情绪藏得很好。唯有在做了那些荒唐的、异彩纷呈的畸梦之后,铺天盖地的心悦会爆发一阵,继而又被自己强压下去,就这么轮回反复,直到被彻彻底底消化掉。


    姜虞大约从始至终都不知道。


    那今生的她……想起前世了么?


    大约没有罢,她一向直截了当,倘或想起来了,定会在某时某刻自然而然地提起。


    亦或是……想起了,却不愿意说。


    也难怪,前世如此不堪回首。


    不知她想起来之后,还愿不愿意同自己做朋友。


    沈知书自嘲地笑了一下,撑着脑袋下了床。


    日光从窗棂里漫进来,在窗边打上一条条鲜明的印子。


    宿醉导致脑子昏昏沉沉,思维也慢了半拍。


    以至于沈知书推开门,与姜虞四目相对的时候,还没从那绿色的畸梦里完全脱离出来。


    姜虞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知书看,沈知书却很快地挪开了眼。


    “你醒了。”她听见身前人说。


    是个陈述句,和梦里那句“你吃醋了”的语气别无二致。


    所以……为何此前做了那么多回梦,却都没将朋友认出来?


    沈知书的眸光在地上扫了几圈,终于在阳光下找到了落脚点。


    她提着衣摆跨过门槛,状若无事地“嗯”了一下。


    姜虞又问:“睡得如何?”


    沈知书将衣摆放下来:“还行。”


    “果真么?”


    “嗯。”


    姜虞静了几息,忽然问:“那你为何不说话。”


    沈知书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抬起头道:“我方才不在说话么?”


    “我问一句你答一声。”姜虞淡声道,“你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是么?”沈知书顺口接了一句。


    “是的。”姜虞说。


    沈知书脑子钝钝的,眸光落在姜虞身侧的影子上,过了会儿才说:“那大约是没睡醒。殿下昨夜睡了么?”


    “囫囵眯了一小会儿。”姜虞一五一十地说,忽然话音一转,“我做梦了,将军可有做?”


    沈知书猛地抬起眼。


    她站在屋檐下,姜虞则靠外一些,*半边脸露在暖阳里。单从那张无波无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过激的情绪。


    也看不出她做的是什么梦。


    于是沈知书答非所问:“殿下梦见了什么?”


    姜虞却将球踢了回来:“将军梦见了什么?”


    “我么?”沈知书往外跨了一步,信口胡诌,“我梦见我那朋友煮茶给我喝。殿下呢?”


    “我梦见将军送了我一锅粥,结果粥里有毒,我喝了之后没被毒倒,反而开了阴阳眼,能看见人的魂魄。我于是靠这个去外头摆摊,给人算命,挣了不少钱。”


    沈知书绷着的脊背放松下来,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梦不都是如此么?”姜虞说,“一向乱七八糟,没有逻辑。”


    沈知书“嗯”了一声:“殿下说的很是。”


    ……看来姜虞并不知前世。她想。


    很好。


    沈知书其实说不太清内心是什么感受。分明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难以察觉的失落。


    就好像看着心悦之人施施然经过自己窗前,而彼时的自己正破了相,样貌丑陋。你既不希望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却又在心底暗暗期冀她推开窗,从过客变成归人。


    脑子仍旧很钝。


    沈知书将头发束起来,揣着袖摆往廊上走,随口问:“兰苕她们呢?怎么不见?”


    姜虞在后头道:“还睡着。”


    沈知书刹住脚,猛地扭过头,颇有些不可置信:“还睡着???别是死了。”


    “没死,将军别惊讶。”姜虞语气轻淡,“那酒后劲儿足。”


    沈知书嘟囔说:“我都醒了。”


    “嗯。”姜虞漫不经心地接话,“故我以为将军梦见了什么,以至于早早便醒过来。”


    话音又转回来了。沈知书的脊背重新绷紧。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知书几乎要以为姜虞已然恢复记忆,并且知晓自己梦见了过往,然而下一瞬,姜虞却只是摇摇头:“既然将军说梦很寻常,想来大约是昨夜喝得不多的缘故。”


    沈知书囫囵应了一声“嗯”,抬脚往廊下走。


    而待迈入阳光下后,那些蛰伏在阴暗里的情绪又眨眼消散殆尽了。


    是了。沈知书想。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


    自己忆起前世是个意外,不应让其干扰自己的人生轨迹的。


    更遑论那些荒谬的、不应冒头的情愫。


    她眨了一下眼,道:“我得回去了。”


    姜虞挑眉问:“如此之早么?”


    “这还早呢?日上三竿了。”沈知书笑道,“新年第一天,若是不在家,将军府的人估计要闹翻了。知道的说我来给殿下恭贺新岁,那起子不知事的,还不知道呢编排成什么样呢。”


    姜虞点点头,又问:“早膳不在府上吃?”


    “兰苕她们未醒,殿下亲自下厨?”


    姜虞摇摇头:“厨娘回来了几个,她们做的。”


    沈知书“哦”了一声,认真地想了一想:“既非殿下做的,便不是非吃不可,我急着回家,下回再来殿下府上用早膳罢。”


    姜虞很会抓重点:“如此说来,若是我做的,便是非吃不可了?”


    沈知书顿了一下。


    她本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殿下别亲自下厨了,当心切着手”,也可以一口应承下来说“好啊”,但她没有。


    她问:“殿下会做么?”


    “不会。”姜虞一五一十地说,“然我学东西很快。”


    沈知书在阳光里闭上眼,想,前世的姜虞做饭很好吃。


    自己最贪那碗红豆百合粥的味道,于是即便后期已然辟谷,姜虞也总做与她喝。


    既然姜虞并不像是知晓前世的样子……那放纵一回也并非不可。


    沈知书于是说:“那好,我想喝红豆百合粥。”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姜虞,不错放她脸上的一丝神色。


    姜虞却只是“啊”了一声,神色如常:“原来将军喜欢喝这个。这不难,我学着做一做。”


    看来她真的不记得前世,否则自己都几乎将破绽毫无保留地递出去了,她怎会察觉不出?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说不太清是什么感受。


    果然还是有点希冀姜虞忆起前世的吧。她想。人总是期盼着能与至交有着更深的羁绊。


    可是这样不好。


    往事历历可数,实在不堪回首,她不敢赌姜虞的心中毫无芥蒂。


    而倘或前世的自己与姜虞毫无往来……姜虞大约会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上仙,千秋万载恣意畅然。


    所以——这一辈子,便让姜虞顺风顺水地过下去吧。


    别再与自己纠缠不休了。


    第86章 倘或将军对殿下有情,殿下可愿入主将军府?


    大约是脑子宿醉导致脑子太钝而沉不住气,沈知书几乎从长公主府落荒而逃。


    沈寒潭与何夫人走亲访友去了,姨娘们也回了沈宅,将军府内便陡然冷清了许多。


    沈知书踩着脚蹬从马上下来,忽有些不想回府了。


    出去走走罢。她想。


    她重新翻身上马,掉转马头正欲往南行,忽见谢瑾匆匆赶来,遥遥冲着她喊:“上哪儿去?去找淮安殿下?”


    一句话引得来往众人侧目。


    沈知书:……


    于是沈知书“出去走走”的计划泡了汤,一炷香后,与谢瑾在花厅面对面坐下了。


    谢瑾满口嚷热,解了外袍,一口气干了三盏凉茶。


    沈知书笑道:“你祖母不是高寿么?若我没记错,明儿便是她生辰。你今儿不在家陪着,做什么来?”


    谢瑾摆摆手道:“快别提了,我昨晚本在守岁,守着守着,大约太困,便囫囵眯了一会儿。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又梦见了稽元!这回的稽元倒长了一张陌生的脸,我怀疑那是黄三。你说这可是见鬼不是?我登时吓醒了,吃过早膳便往你这儿来,你——”


    话音未落,沈知书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谢瑾收了话匣子,挑眉问:“你没吃饭啊?”


    沈知书摸摸鼻子,“嗯”了一声。


    谢瑾的兴致全然被勾到了这上头:“没吃饭就往外跑?”


    沈知书随口道“出去买点吃的”,催着谢瑾往下讲,谢瑾却晃晃脑袋,笑道:“你编也不编些好的。今儿是大年初一,外头哪儿有饭馆开着?便是小摊也不摆。”


    沈知书含混地说“忘了”,谢瑾瞥她一眼,老神在在地说:“我看你压根儿不是忘了。说罢,是不是刚从长公主府回来呢?你的那点子事儿别想瞒我。”


    “……你今儿找我是八卦来了?”沈知书笑着问,“且说正事要紧。”


    谢瑾将手一摊:“我事儿已说完了,来找你是想探讨一下我该如何应对。说到底黄三还年幼,被她母亲拿来挡了枪——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拿自己亲闺女来当诱饵呢——是故若是直接对付她,我于心不忍,你说如何才能在不伤害孩子的情况下,将黄世忠连锅端了呢?”


    说着,她向衣襟里掏出一团方帕,撂向桌台,往沈知书的方向一推:“梅花糕,你且将就着吃些。”


    沈知书将其捞过来,却没急着吃,沉吟片刻,有了主意:“咱们暂且按兵不动,若是咱们这边迟迟未有动作,那边也该急了,约莫着下回符老授课时便会有动作。你且让谢大招盘全收,若是黄三提出去谢家看看,便让谢大将她往谢家带。咱们跟黄小朋友谈谈心,孩子嘴应当没那么严,保不齐能抖点什么出来。”


    谢瑾点点头,又警觉起来:“你可别将审讯犯人那一套用在黄三身上啊,孩子是无辜的。”


    “那必不能。”沈知书笑道,“难不成我在你心里便是这么个是非不分、凶神恶煞的形象?”


    谢瑾将梅花糕捞回来,嘎吱咬了一口:“白嘱咐一句罢了。”


    沈知书木着脸道:“说好的给我吃呢?你怎的自个儿吃了?”


    “呀,我忘了,没忍住。”谢瑾嬉皮笑脸道,“想必小厨房有吃的,我同你一块儿去找找?”


    “不必,红梨她们应当一会儿就端上来了。”


    “哟,稀奇。”谢瑾笑着说,“你终于记住了你侍子的名儿了?这等喜事值得办个宴席庆祝庆祝。”


    沈知书:……


    沈知书终于有些忍无可忍,端起茶盏送客:“既然正事已聊完,慢走不送。”


    红梨恰在此时端了一碗清汤面上来,谢瑾赖着不动,往碗里瞅了一眼,砸砸嘴道:“你早饭便吃这些?这也太清淡了,养生么?”


    红梨忙道:“用乌**角人参熬的,仅是看着清淡,实则味正浓呢。”


    “人参?”谢瑾诧异起来,“好端端的熬人参做甚?你主子让吃的?”


    红梨摇摇头,颇有些害羞地笑着说:“将军昨儿一夜未归,想必是去长公主府了,大约也没怎么睡,我便想着给将军补补……”


    沈知书:……


    谢瑾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沈知书蹙眉道:“你这什么表情?”


    谢瑾将头一扭:“昨晚你不好好待在家里守岁,去长公主府干嘛?”


    沈知书振振有词:“恐她屋内无人值守,去看一眼,确认一下她的安危。有何问题?”


    谢瑾:“没问题没问题,就是我屋内也无人值守,你怎么不来看看我?”


    沈知书:……


    谢瑾一面嚷着“你就是心虚”“重色轻友”等语,一面被某人扫地出门,最后语重心长地搭上了沈知书的肩:“有事就和我讲,我将会是你最靠谱的僚机。”


    沈知书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是能靠谱,蘑菇都能开花。”


    谢瑾的眉毛挑了起来:“你怎么只反驳‘靠谱’不反驳‘僚机’,是因为被我说中了吗?”


    沈知书:……


    谢瑾最终是以一百里每小时的时速遁走的。


    因为沈知书反身回屋,片刻后提着红缨枪杀出来了-


    沈知书今儿在家瘫着发霉,推了五六封各路官员的拜帖,最后指挥红梨将池塘里的王八搬出来晒晒。


    红梨不解地问:“将军晒它们做甚?”


    沈知书小嘴一张:“无聊。”


    “无聊啊……”红梨想了一想,灵光一现,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今儿府上一半侍子皆回家探亲了,府上空了许多,将军可要与我们玩捉迷藏么?”


    沈知书撇撇嘴:“幼稚。”


    “不幼稚的。”红梨试图说服沈知书,“况且今儿大年初一,我斗胆替我们这群贪玩的讨个赏儿——我们共有十六人,倘若将军半个时辰没找齐,便赏我们些金银首饰,如何?”


    沈知书来了兴趣:“半个时辰找十六人,绰绰有余。”


    “将军便说玩不玩罢。”红梨笑着说,“我们可有信心了,将军今儿定是要放一放血的。”


    于是两柱香后,所有人尽数藏了起来,沈知书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厅,心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呢?


    ……都怨某位不请自来的贵客。


    姜虞不知何时来的,又不知谁给开的门,门童为何不通传,总之沈知书闻见那熟悉而清冽的雪松气的时候,姜虞已然施施然进了花厅,自顾自找了椅子坐下了。


    红梨彼时还在缠着沈知书玩捉迷藏,沈知书脑子一抽,张口就说“好”,而待红梨欢呼雀跃地跑去通知其他侍子时,沈知书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此时花厅只余她们两人。


    雪松气似有若无,连带着回忆里那旖旎的梦也似有若无。


    沈知书阖了一下眼,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开了腔:“殿下怎么来了?”


    姜虞恰在此时也开了口:“将军要玩捉迷藏么?”


    嗓音相撞,二人同时一顿。


    花厅南北通透,北风过境,厅内一时只余风声。


    片刻后,终是沈知书先张口:“都是她们要玩,还与我讨赏。”


    姜虞低低地接话:“那我来得不巧,扰了将军与她们玩耍的雅兴。这赏钱必从我这儿出。”


    “那敢情好。”沈知书道。


    她垂眸理了理衣袖,想,似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她们之间仍旧毫无隔阂。


    不过……其实本就没发生什么,不是么?只不过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与故人走遍了万水千山,而后不甚体面地告了别。


    姜虞站起身,忽然问:“将军可要我帮你?”


    “嗯?”


    “帮你找人。”


    沈知书眨眨眼,笑道:“殿下这是生怕我输了,而后从你兜里掏赏钱?”


    “难不成在将军心里,我便是这么个小气的形象?”姜虞淡声道,“不过是作为将军朋友,尽一尽绵薄之力罢了。”


    红梨恰在此时风风火火跑进来,窜到姜虞面前,刹住脚,大着胆儿开玩笑:“殿下若是帮着将军一块儿找,我们岂非输得连底裤都不剩了?原先说好给将军半个时辰寻人的,殿下若是与将军一块儿找,那便只能给两刻钟了。”


    沈知书冲着姜虞摊了摊手:“如何?殿下可还参与?”


    姜虞只道:“我听将军的。”


    红梨在旁边蚂蚱似的怂恿:“参与罢参与罢,多一个人好玩些。”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好。”沈知书笑道,“两刻钟便连将军府都逛不完,如何能将人找齐?”


    红梨笑道:“将军与殿下分头搜寻,搜索范围不就小了一半儿?还是说将军必得时时刻刻陪着淮安殿下,竟是一刻也不能分开?”


    沈知书:……


    姜虞施施然往外走了几步,接了红梨的话茬,跟吃错了药似的,话里话外竟有些揶揄的味道:“我竟不知将军情深至此。”


    红梨嘴一张:“将军待殿下自然是极好,据我看来,比我母亲待我娘亲还好。”


    “是如此么?”


    “是如此!”红梨激动起来,“所以殿下,倘或将军对殿下有情,殿下可愿入主将军府?”


    沈知书:???


    沈知书:……


    不是,自己一个没看住,底下人怎么就乱说话???


    红梨这八卦的劲儿跟兰苕她们如出一辙,自己迟早把这人打包送长公主府去。


    第87章 “将军便没有爱慕之情么?”


    还没等姜虞回答,沈知书便将红梨拖走了,威胁她假如再乱说,下个月的月钱就别想要了。


    红梨哭丧着脸应“欸”,哭丧着脸宣布游戏开始,哭丧着脸躲进了柴房,哭丧着脸被找到。


    然而这张脸却没哭丧过两刻钟——游戏结束的时候,沈知书与姜虞只找到了十一人。


    还有五人不知是因为藏得太好,还是某人偷偷放水,没在规定时间内被揪出来。


    红梨得了两根钗子并两个银锭,高兴得上了天,回房后便与其余侍子琢磨着如何将姜虞拐回将军府。


    “我瞧着将军与殿下并非无意,只是将军不愿成家。”红梨老神在在地说,“据我看,莫若咱们从长公主殿下入手,搞定了殿下,还怕搞不定将军么?”


    “怎么搞?”另一侍子问。


    “你等着。”红梨道,“我下回跟着将军出门,先跟淮安殿下身边的侍子打好关系,探听些内部消息,再做打算。”


    另一侍子忙道:“我也去。”


    “如此有趣之事,必然带我一个。”


    ……


    于是第二日沈知书出门时,足有十余名侍子请命陪同游街。


    沈知书:?


    沈知书挑着眉问:“你们十二人是要去凑一个戏班子么?又非唱戏,用不着那么些人。倘或有人认出我来,第二日弹劾的帖子就递圣上面前了,说我排场大,不讲礼,恃恩而骄。”


    结果侍子们一个说“好久没出门了”,一个说“在家呆得无聊”,一个说“想念外头街上卖的方糕”,一个又说“上回上街买东西没给钱,这回补上”,十二种借口没一个相同的。


    沈知书:……


    沈知书长叹一声,带着十二只小尾巴上了街,去城东买了两壶酒。


    此后她却没前往长公主府,而是径直往家的方向行去,徒留红梨她们面面相觑。


    红梨张张嘴,大着胆子问:“将军这便回了?”


    “不回作甚?”沈知书瞥她一眼,“外头怪冷的,街上也没什么人,溜达着也没趣。你等会儿着人将这红罐子的酒送谢瑾府上去,她去岁帮了我许多,我也该谢上一谢,这酒她大约爱喝。”


    “那淮安殿下呢?”


    “我还没说完呢,这蓝罐子的酒便送与淮安殿下,你看着安排安排。”


    红梨顿了一下,问:“将军不亲自送去啊?”


    “不了。”沈知书随口道,“明儿要随着沈娘入宫面圣,今儿便暂且不去寻她了,免得又被她灌酒。”


    而后她便听得,身后传来了齐刷刷十二声“啊——”。


    声线拖得长长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沈知书顿悟,转头笑道:“我算是明白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了——出来游街是假,想见淮安殿下是真。你们何故如此想见她?把你们送与她府上好不好?”


    红梨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大睁着眼表忠心:“我等生是将军府的人,死是将军府的鬼!”


    “快得了,大年初一就死啊活的,也不忌讳。”沈知书道,“说罢,为何想见淮安殿下?”


    红梨嘿嘿一笑,嗫嚅道:“淮安殿下风姿绰约,倾国倾城,谁人不想见?”


    “……”沈知书说,“我定会替你转达爱慕之情,倘或殿下知晓了,她大约也会开心。”


    红梨道:“那将军呢?”


    “嗯?”


    “将军便没有爱慕之情么?”


    晃悠悠的北风抚过裤管,沈知书的步子一滞。


    ……有么?


    有。


    忆起前世后,沈知书便自然而然地想清了一些事——


    她此前常常觉得某人可爱,总不自觉想对某人好,时而因着某人的行径而心如擂鼓,对某人一些出格的举止并不排斥……倘或这不算爱慕,那什么才算呢?


    前世相处了几十载才朦胧意识到风月情愫,今生倒是一个月不到便有了感情。


    此情岁月不可平。


    可……自己是将军,是要挂帅亲征的战士,保不齐哪日便会血溅当场,徒留亡魂荡悠悠。


    前世,她看着利刃穿透姜虞心脏时,感觉自己似乎也被捅了一刀,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倘或今生的自己真的和姜虞彼此心悦,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死讯,某人能承受得了么?


    是故既然姜虞并不知晓前世,现如今最好的处理方法便是按捺不动,佯装自己也不知。


    沈知书漫不经心地瞥红梨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怎的如此八卦?活派少了是不是?”


    红梨忙道:“那哪能呢,不过是关心关心将军。”


    身后有旁的侍子压着嗓子交头接耳:“将军居然没反驳!”


    “我就知将军有情!”


    “咱们定要见着长公主府上的侍子,同她们商榷商榷!”


    “附议!”


    “……”


    沈知书:……


    不是,众位密谋得有点大声了吧……-


    春节似乎与往日里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外头的炮竹声多了一点,街上众人穿得红了一点,晚间的灯会热闹了一点。


    沈知书原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她跟随着沈寒潭进宫。


    春节官员进宫谢恩是常有的事,春节休沐七日,六部尚书常携家带口面见圣上。


    沈知书原想躲懒不去的,被沈寒潭大批“成何体统”,只得不甘不愿地套上厚重的朝服,五更便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梳洗,天蒙蒙亮就站在殿外,屏息候着。


    她进殿后并未抬头,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是故并未发觉上首除了皇上,还立了另一人。


    那人的视线懒洋洋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沈知书身上,眸色渐深。


    皇上说了一大通核心思想为“去年辛苦了,今年继续”诸如此类的话,六部官员们也齐声应着。


    沈知书夹在人群之中,跟着何娘沈娘一块儿喊口号,同皇上你来我往了约有一刻钟,殿内重归平静。


    忽闻上首之人朗声道“沈卿”。


    沈知书没应声,知晓皇上叫的应是她娘。


    果见沈寒潭出了列,恭恭敬敬应着。


    皇上笑道:“去岁礼部办事得当,仪典严明,凡朝贺祭祀,皆无一差,朕心甚慰。特赐白银五千两,以彰其勤。另有沈卿治礼有方,谨慎持重,特赐各色绸缎五十匹,加俸一年。”


    沈寒潭忙歇何夫人与沈知书跪下谢恩。


    皇上三两步跨下高台,亲手扶起了沈寒潭,温声道:“爱卿不必多礼。”


    沈寒潭颤巍巍道:“承蒙圣上厚爱,臣等感怀于心。”


    皇上收了声,低低地笑道:“爱卿还是拘礼,女儿也随你,如此守节,进殿两刻钟,竟连头也没抬过。”


    她说着,转向了沈知书,又道:“今儿又非上朝,沈将军不必如此拘谨,抬起头来,与朕瞧瞧。”


    沈知书敛了眸光,心想,还是避不开。


    她是不想与皇上见面的——对方勤勤恳恳将姜虞养大,却又有意无意中伤姜虞。


    是故她总不知如何面对姜初。若心无波澜,未免无情无义;而若起了其余心思,又是为不忠。


    沈知书静了几息,方抬起头,对上了那张与姜虞很像的脸。


    上回见皇上,是在长公主府。皇上与长公主将话说开,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皇上的眼眯了一下,道:“半月没见,沈将军倒是愈发光彩夺目。”


    沈知书只道:“托陛下之福。”


    她眼睛看着皇上,余光恰对着高台。


    高台上立着的那个身影往旁边跨了一小步,陡然撞入她的视线之内。


    沈知书一开始没怎么注意,以为是某个贴身伺候皇上的内侍。然而待皇上转身向上首走去时,她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这一瞥就是一愣。


    她又不可置信地看了好几眼,慌忙贴到沈寒潭身边,低低地问:“皇上身边那人是谁?”


    “国师啊。”沈寒潭道,“这张脸你不认得?”


    沈知书霎时间有些恍惚。


    认得啊。她想。怎么不认得。


    前世的十二仙之一,不爱同旁人打交道,与其他十一仙仅是点头之交。据说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仙相伴,放在山头养着,从不带出来与人瞧。


    国师的脸与记忆里那人一模一样。


    ……是转世么?可国师据说活了三百多年。


    明面上活了三百多年,暗里只会更久。


    所以……


    或许这位故人当年压根儿就没死?


    第88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国师知道自己的存在么?必然是知晓的。


    她同自己直视的时候,沉沉望过来,眼里的熟稔与戏谑丝毫不加掩饰。


    沈知书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一回京,国师便递帖子说想见自己了——


    在千年万年之后与故人重逢,就像在无边的沙漠里猛地撞见曾经生活的小木屋。即便知晓那极有可能是空中楼阁,也耐不住陡然升起的错愕与惊喜。


    况且这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板上钉钉的真事。


    于是人群散尽后,沈知书随着人流走在宫道上,忽然听见后边传来一声温润的“沈将军”。


    是国师。


    国师邀沈知书去偏殿一叙。


    沈寒潭不放心,被沈知书连哄带骗地赶回了家。


    故人虽算不得旧友,但历经万事之后,曾经的那点子经历便显得弥足珍贵。


    沈知书迫不及待地想问清自己死后发生过什么,这么些年国师是怎么过来的,国师看起来也有一兜子话想同自己说。


    俩人没寒暄多久,直接切入了正题。


    “不知多少年未见了。”国师感慨道,又问,“现如今你全然想起来了?”


    “是。”沈知书笑道,“实在不成想会有今日。话说曾经的十二仙转世的有几位?我只知我与姜无涯。”


    国师摇摇头:“我也只碰见了你们俩。”


    沈知书好奇道:“你当日是不曾死么?”


    “嗯。”国师道,“不知为何,直接昏过去了,大约气息未被天道发现,于是躲过一劫。几百年前我复又醒来,走山走水行至南安国,在这儿扎了根。”


    “那你现如今可还能使仙法?”


    “难。”国师一五一十道,“现如今灵气稀薄,只能使些简单的、无伤大雅的手段。”


    “我猜亦是如此。”沈知书叹了口气,“我也使不得仙术,不知是灵气不足,还是这具身体不行。”


    她说着,复又有些感慨:“曾经我们话都说不上几句,不成想现如今倒是坐一块儿把酒言欢。”


    国师垂下脑袋,端起茶盏道:“没有酒,只有茶。”


    “打个比方罢了。”沈知书笑道,“可惜姜无涯不在这儿。”


    国师点点头,问:“她现如今是什么一个情形?”


    沈知书垂眼盯着杯盏里的水波纹瞧,静了会儿,道:“她大约还不知前世。”


    “你没同她讲?”


    “未曾。”沈知书摇摇头,“不太想……打草惊蛇?”


    “是不想‘打草惊蛇’,还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国师笑了一下,“她知道你喜欢她么?”


    “不是。”沈知书把杯盏往桌台上一掼,“阿璃你怎么乱说话?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国师挑眉道,“也就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哪有正常朋友除夕夜一声不吭跑别人府上的?”


    沈知书瞪着眼问:“这你也知道?”


    国师将手一摊:“皇城内的事我都知晓,只是平日里懒得管罢了。”


    沈知书忽然想起什么来:“所以……大帝姬对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知晓一二,也是你透露的?”


    “这与我何干?”国师的眉毛挑了起来,“我虽与她有些往来,但并非嚼舌根之人。你是知晓的,她在各府内都有眼线,这怎能赖到我头上?”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也不知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这还能有假?”国师道,“我知晓孰近孰远,总不能放着故人不管,去偏帮一个外人罢。”


    “谁知道呢。”沈知书耸耸肩,“她是皇上的长女,你又与当今圣上要好。话说起来,你绝非无缘无故与人亲近之人。我曾听闻你此前在山门里养了个小仙,莫非……圣上是那小仙转世?”


    国师摇摇头。


    沈知书诧异地问:“那为何?”


    “虽非转世,但长得实在相像。”国师长叹一声,“聊以慰藉罢了。”


    “聊以慰藉……”沈知书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在口里炒了一遍。


    国师问:“怎么?”


    “没怎么。”沈知书恍然回神,“只是忽然想到,阿璃实在是用情至深之人。”


    “嗐,情不情的,说到底还是飘渺了些。”


    “非也。”沈知书道,“就只说友情,譬如我与你曾经关系疏离,再活一世,反倒一见如故。感情受环境影响太深,故而从一而终的倒是稀罕。所以我很钦佩阿璃,对那小仙的情谊历经万万年仍不改。”


    “光说我,不说你么?”国师挑眉道,“阿书不也是如此?即便重活一世,对阿虞的情义却不改分毫。”


    沈知书抿了一口茶。


    茶清清淡淡的,颜色不浓,也没有丝毫酒气,她却像是醉了。


    以至于她顿了一下,开口说:“我们不同。”


    国师问:“有何处不同?”


    “我对无涯,乃是些荒唐的非分之想,此情沾上了风月,是故最难变。”沈知书沉沉地说,“阿璃对那小仙却大约不是这等想法。”


    国师挑眉问:“你怎知我不是?”


    “我只以为你情缘淡漠……”


    国师笑了一下:“成仙之前,我也是人,是人就避不开七情六欲。况且我修的并非无情道,在这方面没什么可避讳的。我便实话与阿书说了罢,我此来南安国便是寻阿楚的转世。”


    “那小仙名阿楚?”


    “正是。”


    “尚未寻着么?”


    “未曾。”


    沈知书心下了然,端起茶盏道:“我以茶代酒,先祝阿璃得偿所愿。”


    国师点点头,也端起茶盏与沈知书碰了杯,想了一想,却笑着说:“我倒不知祝你什么。阿书的愿望似乎并非与阿虞白头偕老。”


    “能以朋友身份与她相伴一生,我便心满意足。”沈知书道,“横竖今生就这么些年岁,我不愿再横生枝节了。”


    “所以你也不愿令她知晓前世之事么?”


    “随缘罢。”沈知书叹了一口气,“她若是真自己知晓了,我究竟也无法。”


    二人又感慨一番前世,国师最后道:“明儿来我府上一叙如何?我也给阿虞递个帖子。”


    沈知书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我且问你,谢瑾梦到‘稽元’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说来复杂。”国师道,“明儿再细说罢,原是大帝姬求我帮她的。”


    沈知书蹙眉道:“谢瑾是我至交,你莫要害她。”


    “知晓,此梦于她无害。”国师说,“至于大帝姬计策能不能成,全看她造化,我不过浅浅推了一把。不过既然你们已猜到那‘稽元’是我的手笔,想来大帝姬大约是不能成事的了。”


    沈知书放了心,与国师道了别,晃悠悠出了宫。


    外头阳光甚好,四处喜气洋洋。红灯笼从大道绵延至群山,不分昼夜地点着。


    心腹跟在沈知书后头,瞥见不远处架了一个一人高的炮仗,遂兴致勃勃道:“主子,那鞭炮如此之大,属下倒是见所未见。可要去瞧瞧?”


    沈知书应允,抬脚往那处走去,不成想半路却忽然有人挡道,沈知书往左她便往左,沈知书往右她便往右。


    沈知书在原地晃悠了一盏茶也没能走过去,有些烦躁,拽了一下心腹的袖摆:“罢了,这处人多,眼见的是过不去了,打道回府得了。”


    心腹只得道“好罢”,同沈知书一齐转身,刚往前迈了几步,蓦地听见后头有人喊“佑之”。


    是谢瑾的声音。


    谢瑾三两下拨开人群,蹿到沈知书身边,笑道:“还真是你。你今儿怎的来这儿了?”


    “刚从宫里出来,看见这儿有人放炮仗,便来瞧上一瞧。你呢?”


    “你猜这炮仗是谁放的?”谢瑾道,“是七殿下呢。她还叫上了二殿下与淮安殿下,也问我来不来。我原是要去你府上找你的,却没找着人。你既来了,也是缘分使然,何不进前去呢?”


    不等沈知书应下,谢瑾便拽上了沈知书*的胳膊,一把将她往前拖去。


    于是几息之后,沈知书便站到了那一人高的炮仗前,与三位殿下面面相觑。


    七帝姬最先蹦起来:“小沈大人来啦!新春嘉福!”


    二帝姬则点头致意。


    沈知书恭敬与她俩问了安,最后转向姜虞。


    某人神色清浅,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撩了一下被风揉乱的碎发,而后道:“你来了。”


    沈知书的心却陡然漏了一拍。


    这三个字与除夕夜那晚别无二致。沈知书想。


    姜虞总是这样,就好像她早早地猜到了自己会来,于是行止从容,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泰然自若,不问北风。


    沈知书状若无事地“嗯”了一下,忽然道:“殿下外袍的扣子开了。”


    姜虞垂头看了一眼,“呀”了一声:“还真是,想来是出门时有些急,没扣好。多谢将军提醒。”


    沈知书已经将手伸出了袖子,看见一旁的侍子上前替姜虞整理,顿了顿,还是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去。


    她道:“举手之劳,当不起一句谢。”


    姜虞却认真地说:“将军细心周全,若非将军提醒,外袍说不准何时便掉地上了,染上脏污。”


    沈知书笑了一下,忽然不知道怎么答了。


    若一直客套下去,似乎会没有尽头。她心道。


    对于自己有意无意的帮助,姜虞好像从未有过“理所当然”的态度,总是礼貌地谢这谢那。


    是见外么?不是。大约是教养使然。


    但自己听来总会有些不舒服,就恍若她从未把自己当作真正的朋友。


    实在太贪心了啊,沈知书。她自己对自己说。


    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是别再妄想着更进一步了吧……


    第89章 “将军,我只愿与你成亲。”


    沈知书于第二日如约前往国师府,并带上了一饼上好的茶叶。


    她正准备出门,忽听门口一阵响动,紧接着,门童高喊道:“淮安长公主至!”


    沈知书理了理衣襟,三两步跨到门边,与姜虞四目相对。


    她张张嘴,笑道:“正要去接殿下呢,不成想殿下倒自己过来了。”


    姜虞却问:“接我做什么去?”


    “去国师府啊。”沈知书讶异道,“国师没遣人同殿下说么?”


    姜虞昂首想了一想,转头问兰苕:“国师可有有遣人来过?”


    兰苕茫然地摇摇头:“未曾听闻。”


    沈知书心道国师这人莫不是在耍什么幺蛾子,忽听姜虞问:“将军一向不喜人情往来,何时又与国师有了联系?”


    沈知书摸了一下鼻子,随口道:“昨儿随我沈娘进宫面圣,国师也在殿内,出殿后便邀我一叙。我想着大帝姬之事她大约知晓一二,便应了她的邀约,说今儿午后上门一叙。她还说要邀你,我想着她大约会给你递拜帖,便没同你讲这事,不成想她又没邀你。”


    姜虞敛了眸光,隐在眼睫下的瞳色似乎闪了闪,但等沈知书仔仔细细望过去时,她又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


    ……应当是乍听自己与国师有了来往,便有些讶异吧。沈知书想。


    她遂道:“那殿下去么?殿下倘或不愿去,我遣人往国师府上跑一遭儿,便说我今儿晨起身子不适,恐不得见。”


    姜虞施施然转身,淡声道:“去罢,欺瞒国师她老人家做甚?”


    沈知书听着“国师她老人家”六个字,不免有些好笑。再一想,国师在世人印象里活了三百余年,可不就是“老人家”么?


    她于是“嗯”地应了一声,便听姜虞继续问:“你可要送礼与她?”


    沈知书回头命红梨将茶叶拿出来与姜虞瞧,一面一五一十地说:“打算送这个茶饼。是前一阵子我娘给我的,我没喝。”


    “就送茶?”


    “这茶也是名茶,有何问题?”


    姜虞深深看她一眼,道“没问题”。沈知书还未琢磨出来这眼神是何意,姜虞已然迈出门槛,道:“走罢,去国师府。”-


    沈知书、姜虞共乘一辆马车,兰苕在姜虞身边陪坐。


    红梨缀在外头的马背上,和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车夫是长公主府的,负责长公主的日常出行,遂对姜虞的行踪门儿清。


    她也知自家主子与沈将军要好,对红梨倒是知无不言。


    红梨寒暄道:“你家主子平日里出门多不多?你赶马累不累?”


    “还成,不算多。”车夫一五一十道,“不过自沈将军回京后倒是多起来了,常往将军府上来。赶马倒也不累,我们赶马的共有四人,四人轮班。”


    红梨“哦”了一声,又问:“国师既没请殿下,殿下今儿为何上将军府?”


    车夫笑道:“这我可不知。不过殿下往日里没事也常来将军府,倒未必要说出个所以然来。”


    红梨点点头,感慨道:“这倒是了。将军与殿下感情真真好。我们常说,将军不日成驸马也未可定。”


    “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马夫一面兢兢业业地赶马,一面压着嗓子偷偷说,“我说与你一件事,你可别抖搂出去。我那日并非有意听墙角,只是恰从兰苕姐姐的屋旁经过,听得兰苕姐姐说,殿下昨儿画了一副将军的肖像,正挂在内室。”


    红梨险些惊叫出声,慌忙捂住嘴,兀自消化了会儿,笑道:“那据我看来,将军与殿下的事儿是十拿九稳了。咱俩说不得以后会日日相见呢。”


    马夫摇摇头:“罢了罢了,现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且别太乐观。”


    红梨讶异道:“你这是哪儿的话?据我看来分明是彼此有情,就差挑明了,怎的会八字还没一撇?”


    马夫扯着缰绳让马匹拐弯,而后低低地问:“你觉着殿下聪不聪明?”


    “瞧你这话说的。”红梨笑道,“殿下自然是冰雪聪明的。”


    “问题就在这儿了。”马夫煞有介事地说,“我家主子是个万事万物心里有数的性子,不存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事儿,且她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若是她俩真的彼此有情,且她俩之间毫无阻碍,殿下估摸着早进宫让皇上赐婚了,还能等到这会儿呢。”


    红梨思忖一阵,蹙眉道:“可她俩才认识一月,会不会是你家主子觉着操之过急,想徐徐图之?”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马夫道,“罢了罢了,且看着罢,咱们做奴才的也没法替主子包办婚姻。”


    她俩自觉声音隐蔽,不想马车的隔音并不好,于是对话轻一声响一声地往车厢内传进来。


    沈知书:……


    沈知书木着脸听完全程,正想问姜虞怎么她手底下的马夫啥都往外抖,却见姜虞先发制人,淡声道:“将军府养出来的人怎的如此八卦?”


    沈知书当即便要回怼“我看兰苕也不遑多让”,滞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往外吐。


    她转而问:“殿下不乐意听这些话么?”


    姜虞的视线轻轻晃过来,淡然无波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眨了一下眼,把球往回踢:


    “将军如此问,可是乐意听这些话?”


    ……说不上乐意不乐意,横竖自己与姜虞本没可能。


    沈知书搭在膝上的手攥了一下裤管,状若无事地问:“分明是我问殿下在先,殿下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姜虞答非所问:“分明是将军的侍子先起的头。难不成……这话是将军授意的?”


    沈知书垂下胳膊,往椅背上一靠:“殿下为何能忽然想到这上头?难不成……殿下希望这话是我授意的?”


    姜虞无动于衷:“将军为何这么问?将军希望我希望这话是将军授意么?”


    车厢隔绝了一半的声响,车轮碾过土路的嘎吱音徐徐渗进来。


    ……她们好像在拉锯。沈知书想。


    她直起身,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褂子,忽然问:“假如我说希望呢?”


    姜虞的眼睫下方映出一道半浓不淡的阴影。她静了会儿,道:“那我便也说希望。”


    沈知书挑眉问:“果真?”


    “嗯。所以……这话真是将军授意的?”


    沈知书耸耸肩,笑起来了:“让殿下失望了,是红梨那丫头自己多嘴,说些半三不四的话。我迟早扣她月钱。”


    帘子拉着,马车里光线昏暗。姜虞很轻地“啊”了一声,眸光转至沈知书身下的软垫上。


    她忽然又问:“那将军为何问我希不希望?”


    沈知书反问:“那殿下为何又问我希不希望?”


    姜虞抿了一下唇,道:“我将将军方才说的话赠还与将军——分明是将军问我希不希望在先,这会儿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所以殿下为何问我希不希望?”


    沈知书咬死方才的问句不松口,姜虞却不接话了。她此时垂着眼,并未看沈知书,眸光落在身下的软垫上。


    兰苕眼观鼻鼻观心地递上一小块梅花糕,姜虞摇摇脑袋,继而蓦地抬起头,说:“我希望这话是将军授意的,因为倘或如此,将军大约有想与我成家的意思。”


    姜虞说话一向直接,这回却似乎有些太直接了,令沈知书的心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状若自如地问:“是么?”


    “嗯。”


    “可惜让殿下失望了。”沈知书摇摇头,“我并无此意。”


    她顿了一下,“那殿下说这话是想与我成家么”这句话已然到嘴边了,却又被她咽了回去。


    ……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思维一向清奇。沈知书想。


    她保不齐是有其他意思,自己贸贸然问了,倒是会尴尬好一阵。


    况且……自己是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姜虞答“是”,自己无法回应;姜虞答“否”,自己大约又会黯然神伤。


    沈知书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了拳,大约是为了缓解尴尬吧,将桌台上的梅花糕端了过来。


    她拣起一块,正打算送入口中,姜虞那淡漠无波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将军怎么不继续问了?”


    沈知书滞了几息,还是将糕点丢入口里,一边嚼,一边囫囵应着:“嗯?”


    “不继续问我是否有与将军成家之意。”


    沈知书咳出了声。


    她好容易将糕点咽下去,便听红梨在外头焦急地问:“将军怎么了?喝口水罢?偏生水葫芦在我身上。”


    沈知书摆摆手,后知后觉红梨看不见,正要应“无碍”,却听姜虞已然替她答了:“无妨,我这儿有水,你家主子喝我的便是。”


    红梨大喜过望:“那奴婢便放心了,还请殿下多担待!”


    沈知书:……


    沈知书还没来得及拒绝,下一瞬,姜虞的水葫芦已然递到自己嘴边了。


    她就势喝了一口,便见姜虞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


    沈知书挪开视线,硬着头皮问:“那殿下可愿与我成家?”


    姜虞即答:“求之不得。”


    “为何?”


    “愿与将军相伴一生。”


    “仅是如此么?”


    “仅是如此。”


    沈知书眯起眼,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滋味。


    早该料到的。她想。姜虞并非心悦自己,只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陪着。


    她垂下脑袋,片刻后道:“并非只有成家了才可相伴一生。毕竟成亲了也可能因着琐碎的矛盾而和离,倒是至交能走得更远。”


    “是么?”姜虞淡声问,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是呀。”沈知书道。


    “可——”姜虞话音一转,“倘或我将来成了家,再同将军行鱼水之欢,我妻君大约会不悦罢。”


    沈知书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到时有旁人伺候殿下,殿下未必会想的起我。”


    “那不好。”姜虞道。


    沈知书没明白:“嗯?”


    “我只愿与将军相伴,只愿将军碰我。”姜虞忽然倾下身,将脸凑到了沈知书身前。


    沈知书的呼吸陡然一滞,看着那张红唇一开一合,道:


    “将军,我只愿与你成亲。”


    第90章 在姜虞面前演戏


    姜虞说话的时候,与沈知书离得着实很近。


    她的脸太白太小,安安静静隐在昏暗里,五官轮廓便没有那么清晰,令沈知书有些恍惚。


    清冽的雪松气在方寸之间弥漫,一时谁也没说话,车厢内沉寂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几近心如擂鼓。


    ……姜虞是什么意思?


    开玩笑,还是……


    罢了,或许是不知晓“成家”之于常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以为是能长长久久相伴。


    沈知书不敢深想,抿了一下唇,道:“那倘或我不成亲,殿下便一直形单影只么?”


    姜虞似乎曾将这个问题思忖过许多回,于是这会儿回答得不假思索:“嗯。”


    姜虞的嗓音一向轻淡,这声“嗯”也是如此,轻飘飘地浮在冬日的寒气中,让人有些摸不准她的情绪。


    沈知书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装聋作哑么?她想。毕竟自己下定决心不会成家,注定无法回应姜虞的话。


    亦或是姜虞想表达的压根儿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再或者人心易变,等过一阵,姜虞认识了更多的人,自己不再是她特殊的存在了,她大约也不会有此等执念了。


    沈知书放任思绪飘飞了好一阵,直到马车再度拐弯,她因着惯性被甩出去了一点,才骤然回神。


    她盯着靛青色的地毯看,在心底嗤了一声,没来由地想,自己竟也有如此束手束脚的一日。


    ……前世爱意到死没能宣之于口,今生大约也会不遑多让。


    沈佑之啊。要是让谢瑾知晓,估计会说一声,闷葫芦都没你这样的。


    她嗫嚅一阵,只是说:“那可惜了的。”


    姜虞挑眉问:“有何可惜?”


    “殿下不成家,宅院冷清,我替殿下可惜。”


    姜虞道:“将军时常来我宅院坐坐,便不冷清。”


    沈知书笑了一下:“我近来不是常去殿下府上作客么?怕是您府上的门童都快烦我了,一天多开好几回门。”


    “不会。”姜虞说。


    “嗯?”


    “她们开一回门,能得半吊钱。”


    沈知书“哟”了一声:“殿下如此大方。”


    兰苕适时插话:“将军,殿下送你的那个炮仗,你放了没有?”


    “放了。怎么?”


    兰苕张张嘴:“那炮仗一百两一只。”


    沈知书:???


    沈知书错愕地问:“这炮仗金子做的?”


    “工艺繁复些。”姜虞道,“究竟能用银子买到,也不算很值钱。”


    “殿下这话我却没法答。”沈知书笑道,“我一想到殿下新年送我一百两银子,我却只送殿下一根雪松枝,便觉自己小气得紧。”


    姜虞眨了一下眼:“那我还有个愿望,将军帮我完成可好?”


    “什么愿望?”沈知书顺口接道。


    “我想……”


    姜虞的话还未出口,沈知书忽然想到某人口出狂言的性子,暗道不好:“还有旁人在呢,殿下别说太过分的话。”


    姜虞的话音却已经水灵灵地流出来了:“想同将军一齐放一回炮仗。”


    ……竟不是什么“相同将军一起睡”,“想让将军帮我”之类的话么?


    沈知书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自然好,今儿我便有空。”


    姜虞却眨眨眼:“将军方才以为我要说什么,叫我别太过分?”


    沈知书:……


    姜虞歪了一下脑袋,继续道:“难道是……那些风月之事?”


    沈知书:…………


    怎么倒显得自己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姜虞真是……过分!-


    姜虞虽与国师相识,但并不相熟,这么明晃晃地去人府上作客还是头一遭儿。


    可以看得出国师挺重视这次会面的,冷盘热盘摆了一桌子,还上了两大盆浓汤。


    阿水将她俩与兰苕红梨一同迎进去,沈知书对着庭院里大剌剌摆着的圆桌“嚯”了一声:“我们吃了饭来的,怕是用不下。”


    “是么?”国师拂了拂衣袖,“无妨,随意吃些,横竖也不是什么占肚子的吃食。”


    沈知书道“那我等便却之不恭”,一回头,却见姜虞的神色有些怪。


    沈知书思忖一阵,恍然大悟——自己和国师昨儿才聊上,今儿说话便这么随意,在姜虞的眼中定然是有猫腻的。


    她于是冲国师恭恭敬敬补了个礼,再转头一看,某人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不少,变回了那副淡漠无波的样子。


    三人入了席,阿水替她们一人斟了一盏茶。


    这侍子挺眼生的。沈知书想。应当不是自己前世的故交。


    国师率先发话:“今邀殿下与将军前来,原是因着昨儿与将军聊至宸王殿下一事。将军已将原委道明于我,我也已告诉将军云,谢将军梦到‘稽元’一事确是我的手笔。然此事复杂,一时半刻说不清,我便邀将军来家一叙。思及淮安殿下与将军及大殿下都有渊源,便将殿下也请了来,承蒙殿下肯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


    沈知书接过话茬:“国师实太客气。因着此等小事叨扰国师,承蒙国师不弃。”


    “将军此言差矣,这可不是小事。”


    “哦?”沈知书挑眉问,“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国师悠悠道,“月余前,宸王殿下找上我,说是有事求我。我说何事?她说她曾在军中对谢将军一见钟情,今知谢将军要回京,便求我帮上一帮。”


    “一见钟情?”沈知书敏锐捕捉到了细节。


    “她是如此讲的。”国师道,“我对‘真一见钟情’还是‘假一见钟情’也无甚兴趣,我只问她要我怎么帮。她便说先看她那边是否能成,倘或成不了,再央我帮忙。”


    姜虞抿了一口茶,恰在此时开了口:“国师真是好性情,大帝姬求您帮,您便帮了。”


    国师不置可否:“我助人为乐。”


    沈知书好奇地问:“大殿下说的‘能不能成’是何计策?”


    “先派谢将军亡妻曾经的侍子秋雁去刺杀你,倘或能令将军与谢将军之间生出嫌隙最好——若是如此,谢将军定然伤心,她便好趁机多安慰安慰,日久生情——倘或无法生出嫌隙,而谢将军对此事一头雾水,势必要查个明白,她也好顺势放出些线索,假意帮帮忙,让谢将军心生感激。”


    沈知书笑道:“大殿下竟是如此想的!此思路清奇,怪道我们三人一直摸不清她的动机。只是大殿下不曾料到我与淮安殿下相熟,靠着淮安殿下惊人的查案能力,直接一举查到了她头上,没令她‘帮谢瑾’的计策得逞。”


    国师继续道:“她眼看着不能成事,反令谢将军对她心生戒备,终于还是找上了我,求我为谢将军造梦。”


    “造梦?”


    “是。”国师说,“这于我而言并不难,于是我便顺手帮了一把,将‘稽元’与谢将军亡妻在梦中挂上了钩。然你们竟一点未上当。这到底是大殿下没造化,我也只能帮到这儿了,至于后事如何,便非人力所能及也。”


    沈知书点点头,道:“多谢国师倾囊相告,我心内有数了,回去便告之与谢瑾。”


    姜虞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端起茶盏抿上一口,这会儿突然出了声:“我有一事想问……为何国师此前一直愿意帮大帝姬,此时却又忽然告诉我们这些?”


    国师拂掌道:“我并非站在谁那边,一意孤行地帮谁。大殿下此前求我,言辞恳切,细说她对谢将军情意之深,我听了无比动容,便应了她之所求——嗐,其实主要是她答应帮我寻一人。”


    “何人?”姜虞问。


    ……应是阿楚。沈知书心道。


    然她想着约莫在姜虞面前装作不知道会更好,于是也问:“何人?”


    “……”国师瞥她一眼,说,“沈将军不知?”


    沈知书:……不是,你咋拆我台???


    沈知书疯狂冲国师眨眼暗示,国师终于接收到她的信号,“啊”了一声,道:“开个玩笑,沈将军应当是不知晓的。话说回来,不知殿下可曾听闻有关我的传闻,云,我活了三百余年,命煞孤星?”


    姜虞点点头。


    国师继续道:“其实并非活了三百余年,而是比这久得多,只不过此前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三百余年前堪堪醒过来。我并非南安国的人,行至南安国只为寻人,那人长相与当今圣上极为相似,是我此前的一个玩伴,死于万万年前,想来眼下应当转世。”


    姜虞点点头,神色平淡的脸看不出情绪,似乎对于国师所述之事一点也不惊讶。


    沈知书却反应很大:“竟是如此!那国师大约是天神一类的人物了,此前多有不敬,望多海涵。”


    国师配合着摇摇头:“将军不必拘礼,天神一事已是前尘过往,如今我既为南安的国师,理应为万民分忧。不过既然将此话说与殿下与将军听了,我便斗胆烦请二位也帮着寻上一寻。”


    沈知书抱了抱拳:“这是自然!与皇上长相极为类似之人是罢?我等翻破天也会与国师寻来!”


    她夸张地演完,暗道自己毫无破绽,姜虞应当不会怀疑自己与国师有更深的联系。


    却见姜虞转向自己,神色复杂。


    沈知书脑内警铃大作,心说难不成还是被怀疑了么,下一瞬,便见姜虞施施然开了口。


    “将军。”她淡声道,“将军似乎与国师极为投缘,如此热情,倒是见所未见。既然您俩一见如故,我便不在此处多叨扰,先行归府,您二位慢慢聊。”


    沈知书:……


    ……所以姜虞这不是怀疑,是看自己与‘新交的朋友’聊太多,吃味了。


    嘶,好像演过头了,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