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016


    本是要亲手交给他的, 想想还是算了。


    反正都要不告而别,这和离书给与不给,都没什么意义了。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 怎么看待那七年的, 终归是夫妻一场,就由她来画个句号。


    也算是给她七年的青春, 一个交代了。


    “臣妾先行告退。”


    她孤零零地转过身,秋风和讥讽一起吹向耳中。


    “何必呢?弄得自己像一个笑话,谁不知道郑娘子圣眷正浓, 未来必定执掌凤印,她还当自己是陛下的发妻吗?”


    “目无尊卑,这般女子若是我夫君的妾, 早打杀了。”


    命妇说罢, 忽感到寒芒在背, 似有谁充满杀意地看着自己, 她心中打了个突, 惧怕地四下找寻, 却根本寻不到那目光的痕迹。


    ……


    主仆二人没走多远, 便在路边看见一个太监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往前走,一卷草席裹着,只露出那乱如枯草的一头发。


    芊芊快步到他身侧, 向草席伸出手。


    “别, 贵人,这脏。”


    那太监并不识得后宫宫妃,以他的等级也见不着什么上位者, 见她刚从春春禧殿出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贵人。


    芊芊并不理会, 拉起草席一看,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是召儿。


    她沉默着,心头涌上莫名的悲哀。


    年轻太监灰败着一张脸,叹气:


    “咱们这些奴才,命就是这样,不值钱。这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家里人都死光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奴才也是看她可怜……”


    他说着说着,一物忽然被递到眼前。那低柔的女声传来:


    “这东西还值点钱,你拿去典卖了,置办一口薄棺,好生安葬她,剩下的银钱你自个儿拿着罢。”


    那太监一看,竟是个纯银打造的长命锁,刻莲花纹路,精细自不必说,光是那锁两边串起的两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玉珠,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这……”


    “小主人都说赏你了,还不接着!”翠羽催促说。


    待掌中一轻,芊芊的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轻松。


    怪不得人们总说,断舍离,断舍离。果真能断除烦恼,离苦得乐。


    相思木已毁,留这长命锁,又有何用?


    不若送予真正需要它的人。


    唯有翠羽,面露担忧。


    她终究记挂着那一年寿命之事……


    小太监捧着那锁,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等人走远了,他还痴痴凝望着女子远去的方向,回不过神来。


    忽然——


    “交出来。”


    不知何时,有人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冷冷说道。


    饶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太监也知道这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人,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内暗卫。


    足蹬金鳞靴,腰佩青鸾刀。


    赫然是……


    陛下亲卫,惊羽卫!


    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哪里敢违抗,大气都不敢出,乖乖捧着长命锁,献给了这个阴差一般可怕的惊羽卫。


    惊羽卫面无表情揣上长命锁,转过身,飞快朝着一个方向掠去。


    方才宴会刚散,陛下便拂了郑娘子的邀请,冷着脸去往了诏狱之中。


    想必此时此刻,圣驾正在诏狱,审问日前捕到的犯人。


    惊羽卫是陛下的耳目,只听命于陛下一人,他的任务,便是将今日跟踪戚妃的所见所闻,以及这枚长命锁,妥善地交到陛下的手中。


    至于继续跟踪戚妃的任务,则由另一个弟兄接替了过去-


    春禧殿是建造在湖中小岛的一处宫殿。


    是以离开时也需乘坐小船。


    船只摇曳,水波荡漾。


    在那小太监握着船桨,划入一片芦苇丛中时,放在一旁的六角宫灯,倏地灭了。


    四周一片漆黑。


    翠羽和芊芊坐在船尾,看到女子的手一瞬间死死地抓着裙角,骨节泛白,身子也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翠羽想起来,小主人其实很怕黑,很怕很怕。


    刚来邺城的那段时间,小主人因出身南照,装扮与人不同,受到许多诽谤和非议,常有不明事理的人以她是南蛮妖女来攻击她。


    一次小主人上山进香,一个孩童受那心思阴暗的猎户指使,趁她落单,将小主人诓骗至林中深处,一把推进一个深约八尺、黑乎乎的猎坑之中。


    那夜不巧下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翠羽金肩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怎么都找不到小主人,急都要急死了。


    还是谢家郎君冒着大雨寻到小主人,救出小主人。


    郎君浑身湿透,发丝和衣袍都湿答答地往下滴水,却毫不在意,抱着怀里的少女哄慰了好久好久,直到小主人不再发抖,闭着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那为小主人诊断的郎中都说,要是谢不归晚来一步,小主人都会因为长时间处于黑暗惊悸的环境,而丢了神智,变得痴傻。


    想来也是报应不爽,那作弄小主人的猎户没几天便跌落山崖摔死了。


    听说死得极惨,尸身被野兽撕成了碎片,尤其是那双推了小主人的手,断成了一节一节,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正是因为这段经历,小主人留下了怕黑的后遗症。


    那天以后,每到入睡时分,一定要有光源,芊芊才能睡得着。


    以往那个郎君都会为她在旁点一盏灯,守在她的床前,或是讲些故事,或是炖一碗安神汤,直哄着她睡着了,自己才洗漱入睡。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翠羽摸索着,摸到女子冰冷颤抖的指尖,紧紧抓住。


    她将温暖的身子依偎向芊芊:


    “小主人你别怕……”


    “翠羽,守着你。”


    芊芊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就在刚刚,黑暗降临的瞬间,芊芊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孤立无援、一个人蜷缩在漆黑坑洞里的时候。


    冰冷的雨水下个不停,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脸上泪水和雨水混合,分不清彼此。


    坑外世界似乎与她隔绝,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没有人来救她脱离这无尽的苦难。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试图在冰冷的雨水中找到一丝温暖,四周的黑暗和寒冷却无情地剥夺了最后的慰藉。


    心被绝望和压抑填满,找不到出路。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亮,一片灿灿的光照下来,带来一阵近乎灼烧的温暖。


    就在感受到这温暖的一瞬间,芊芊从那酷寒如地狱的记忆抽离,骤然回到现实。


    翠羽仰头,发出一声惊叹:


    “那……那是什么?”


    只见一盏燃烧着的孔明灯,如火球那般急坠而下,落在了距离她们不远的水面上,而她刚才感受到的温暖,就是这一盏孔明灯发出来的。


    一瞬间,四周如白昼般敞亮。


    再看天边,一个个灯球儿如斗大,在空中缓缓上升,摇曳着微弱的光芒,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孔明灯在天空中汇成一片粲然的星河。


    何其明亮,何其耀眼。


    试问,有谁能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让这一盏一盏明灯,布满天际,如星子闪烁?


    无非,九五之尊。


    就连翠羽,都感到了一股极为深刻的落寞和怨恨,他们在那共赏满天明灯,还有小世子作陪,多标准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却一个人默默离开。


    形单影只。


    还要忍受这难以忍受的黑暗。


    换成了谁,都要发疯。


    还好……少祭司来了。


    他来接小主人回家了!


    想到这,翠羽又充满了希望,却见小主人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湖面上的孔明灯发怔,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她心里一紧,循着小主人的视线看去,只见那盏灯上,用清丽淡雅的笔触写着: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惟愿你我情谊久长,相互依存,共同经历桑田碧海,岁月更迭。


    这是谢不归的字。


    写给何人,不言而明。


    天空,不知何时飘落下雨丝,落于女子乌黑的鬓发间,蓝裙逶迤及地,她静默地坐在船尾,脸被孔明灯燃尽前发出的光,照得忽明忽暗,整个人像是栖息在雨幕中的一只蓝蝶。


    摇橹的太监看得一阵愣怔,只觉此女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很快,他回过神来,缓缓放下手中的船桨。


    芊芊眼角余光看到一线寒光,下意识地推开翠羽,自己也灵活地往旁边一滚,险险躲过了这一刀。


    小船晃荡不休,三人都有些不稳。


    想不到她反应如此之快,太监目露凶光,抓着匕首步步逼近:


    “娘娘若那时便溺死在荷花池中,倒也省了些事。可惜……”


    可惜惊羽卫迅速守在了各个入水口,他们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这句话,让芊芊猛地一震,脑海中灵光一闪。


    难道说一直以来她都在被监视?


    以至于今日她一落单,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朝她出手了?


    是谁,是谁想杀她?!


    许是看出了芊芊的惊疑,那小太监阴恻恻地笑,


    “娘娘要想死得不那么难看,就莫要挣扎了,此处不可能会有人来,等娘娘一死,绑块石头沉进湖中,谁都不晓得……”


    说罢,再次握刀刺来,那寒光扬起一半,却倏地身子一歪,匕首落地,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


    他双手捂住喉咙,脸色扭曲痛苦非常。


    不一会儿,倒地气绝。


    芊芊惊魂未定地看去,只见他的喉咙上赫然一个狰狞的血洞,而那穿过他喉咙,夺了他性命的是一个……铃铛。


    不过拇指大小,跌落在地,正骨碌碌地滚到芊芊的脚边。


    一枚沾了血的,银铃铛。


    倏地,一声干净的笑响起:


    “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咱们的小王女,只好出来找一找了,”


    那声音里,夹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叹息,“哪知竟遇到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害本君出来赏月的心情都没了。”


    船头,不知何时,稳稳落下来一个枫红衣袍的少年。背后一轮明月,清辉如水,洒落周身。他脚尖点地,绣着蝴蝶的,红色的衣袖缓缓落下,像是神鸟垂下漂亮的尾羽,说不出的飘逸好看。


    “少祭司!”


    翠羽一脸惊喜,忙扑上去,眼睛亮晶晶的像小狗。少年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小婢女的头。


    从翠羽的角度,能看到他的面具与脸微微离开一线,露出那白净的下颌,红唇一点,天生向着两边翘起,透出点天真的、柔软的,憨态可掬的神气。


    虽未见到他五官的全貌,但那点到为止的惊艳,也迷得翠羽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少祭司真是大美人,大美人啊!


    身后一直没有动静,翠羽扭头:“小主人,这是少祭司呀,难道您不认识少祭司啦?”


    故人相见,怎会不识?


    芊芊盯着那红衣少年,眼眸像是星子般忽闪,隐有泪意。湖上秋风,云间明月,似乎都在为这他乡遇故知的一刻而温柔缄默。


    她与少年相顾无言,好久,才低低地喊了一声:


    “兄君。”


    巫羡云似愣了一瞬,长腿一迈,施施然地朝她走来,轻笑悦耳:


    “难得难得,能听小王女喊一声兄君?”


    “真是某三生修来的福气。”


    他毫不见外地在芊芊身旁,席地而坐,红色大袖绽开如花,“哎呀哎呀,咱们可得快些靠岸,”悠然的带着点儿笑的嗓音响起,“这船,吃水太重,恐要翻了。”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里往外取出一个又一个袋子,那袋子每一个都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难为他装了这么多袋子在怀里,身姿还能如此飘逸。


    翠羽说:“这般累赘,不若都扔进水里吧。”


    巫羡云却忙不迭地伸手护住,竖一根手指,摇了摇:


    “这可都是本君卖艺所得,扔不得,扔不得。”


    他手腕一动,那袋子的系带便神奇地一一打开,口儿大敞,里边的东西闪得人眼睛疼。全都是珍珠、银锭、玉器,还有一个巴掌那么大的金饼……


    芊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初初会面的生涩感荡然无存。


    这么多年过去,原来,他一直没变。


    还是这样的不羁、恣意,甚至毫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连一个出场都是那么的张扬、轰动,不惊四座不罢休……


    “这些,都是给小王女的见面礼哦,”他手指勾起一条珍珠项链,珍珠在他苍白的指尖莹润生光,纯白面具后的神情不辨: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说话时,巫羡云眼角余光扫过那杀手的脚踝,不禁微微一凝。


    脚腕上,一点寒光闪烁,赫然是一枚梅花镖。


    这个飞镖,并不是他钉进去的。


    方才在场且出手救下芊芊的,还有第三个人。


    是个不逊色于他的,绝顶高手。


    巫羡云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飞镖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了芊芊,面具下的脸重新带上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在水阁


    白露感慨:“想不到陛下为娘娘翻修了椒房殿,金屋藏娇,真是盛宠啊。”


    郑兰漪将襁褓轻轻放进摇篮,淡声道:


    “白露,你下去,热一碗燕窝鸭子汤来。”


    鸭子汤滋阴润燥,燕窝美容养颜,上好的佳品。


    白露自是欢快应下,绕出彩漆六扇折屏,步出屋外。


    她走后,“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奶娘跪下,顶着脸上红肿:


    “奴婢知错。”


    “奴婢下次定不会忘记为世子抹药,请娘子息怒。”


    郑兰漪捋起婴孩的袖口,只见,藕白的手臂上若有似无浮现出一枚蝴蝶形状的红印。


    奶娘忍不住地探头去看,不明白娘子为什么要遮掩这个胎记?


    明明很好看的……


    郑兰漪取出瓷瓶,手指蘸取里面淡黄色的药膏,轻缓地涂抹在婴儿的皮肤上,而那印记竟然一点一点消失了!


    奶娘看到郑兰漪的手腕上,还有没褪完全的淡淡的红疹。


    娘子除了君子兰,其他的花都不能碰,一碰身上就会起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外人说是圣眷正浓,只有她知道娘子遭的什么罪,忍不住劝说道:


    “娘子可千万莫轻信了白露那小蹄子的话,陛下久不册封娘子,只怕别有他意,所谓金屋藏娇,也不是什么好典故……陛下心思深不可测,这宫中绝非久留之地,娘子不若向太后娘娘请旨离开,远离这是非之地,偏安一隅,抚养世子长大,将来承袭爵位,也好宽慰穆王殿下在天之灵。”


    “嗯,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郑兰漪低头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孩,满眼温柔,忽然想起什么,瞥了眼桌上:


    “这些糕点都是陛下赏的,我吃不下,乳母你吃吧。”


    她那带着浓浓药味儿的手,怜惜地抚过乳娘泛红的脸:


    “方才是我不好,责你重了,你千万不要记恨我。我也是一时气愤。”


    “怎么会……奴婢是看着娘子长大的,”乳娘叹着,眼圈红红,哪里还有半点怨气呢?


    肚子恰在这时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她膝行到桌边,拈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口中咀嚼,三两下吞入肚中,意犹未尽地嘬了嘬手指。


    正要再拿一块糕点,忽然感觉鼻间一热,抬手一抹,满手鲜红。


    一瞬间,她腹内绞痛,五脏六腑像是错了位,口鼻鲜血狂涌,脸容扭曲,她痛得倒在了地上,朝着郑兰漪伸出手:


    “娘子,救命……救救奴婢……”


    郑兰漪居高临下地看着。


    直到奶娘断气,她这才敛了敛裙子,快步走了出去,声泪俱下地喊着:


    “来人,来人啊……”


    迎面撞上白露,她浑身颤抖,垂泪道:


    “白露,快,快去请陛下。”


    “就说——有人要谋害世子!”-


    诏狱,刑室


    一片绣着龙纹的衣袍长及垂地,谢不归乌发白衣,端坐太师椅中,身后是一道溅满血迹的墙壁。


    那墙壁绘制的,乃是阿鼻地狱中,百鬼相互残杀的景象。


    它们甚至多半只是初具人形,身上长满了一个一个的肉瘤,还有的则是畸形的怪胎,这些形状各异的鬼物举着兵器、法宝,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有好几只鬼打到最后,手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血肉模糊地融合在了一起。


    郎君白衣金冠,容颜如玉,通身都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谪仙气度,凛然不可侵犯。


    却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千万只狰狞的鬼手从墙壁里张牙舞爪地伸出。


    遮住他的眼。


    捂住他的口、鼻。


    拽住他的手和脚,拖进那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


    “慈心上人,告诉朕,你的师弟在何处。”


    清冷动听的嗓音徐徐响起,伴随着铁链的碰撞声与滴水的回音,无端的诡异凄凉。


    慈心上人的法号中有一个慈字,性情却暴烈无比,他面容刚毅,眉宇间常年锁着一股难以平息的怒气,那一袭僧袍早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赤.裸着肌肉鼓.胀的上身,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大的佛珠,和铁制的镣铐碰撞在一起,每颗佛珠上都沾着鲜血和秽物。


    “谢净生!那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竟敢弑杀亲父,丧尽天良,罪大恶极!你早已被仇恨蒙蔽,你所行的恶定会引你下地狱!”


    和尚厉声叱责,鲜血和吐沫横飞,却溅不到男人身上分毫,他们之间的距离经过了精心的估算。谢不归喜净,不会容忍身上出现半点不洁。


    皇帝眼珠沉静,如同两丸浸在凉水中的黑珍珠,嘴角缓缓地向着两边提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和尚,似毫不在乎他满嘴的诅咒,更不在乎自己今后的命运。


    他淡淡一挥手,一直等在阴暗处的狱卒便提着铁钳,大步上前,继续给和尚用起刑来。


    地牢里再度响起了和尚的痛呼声,只是这惨痛的呼喊声,不一会儿却变成了凄厉高亢的大笑:


    “谢氏小儿,我在地狱里等你,我等着你哈哈哈……”


    听到这句话,皇帝终于有了反应。


    他眼皮微微抬起,黑眼珠一动,缓缓坐直了身子。


    一束微弱的光线从高窗斜照下来,恰好将那张谪仙般的脸庞切割成阴暗分明的两半。一边被光线照亮,显露出苍白的皮肤和清瘦的轮廓,一边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深邃的眼眶和弯弯的唇角。


    这一抹笑在他的脸上,本该是那光风霁月的君子,温润可亲,爽朗清举,却被昏暗的光影扭曲得恐怖而阴森,如同死神的微笑:


    “朕就在地狱。”


    话音刚落,一名惊羽卫推门而入。


    他仿佛看不见那满嘴是血的大和尚,跪地:


    “陛下,那些杀手已经处理掉了。”


    男人没有回答。


    惊羽卫继续道:“只不过,与属下同时出手的还有一人。但属下没有看清此人的样貌。”


    “那人戴着面具。似是蚕丝所制,通体纯白,只在靠近眼角处有一条柳枝的图案。他身手极好,轻功卓绝,只怕是不输属下。属下也百思不得其解,邺城中,何时有了这般的绝顶高手……”


    谢不归搁在扶手上的手倏地一顿。


    清冷声音响起:


    “你当然不识得他。”


    那个如鬼少年。


    南照国的……少祭司。


    他见过他,早在七年前,他们便有了短暂的交锋。


    想不到再相逢竟是在这大魏皇宫之中。


    少年那信誓旦旦的,关于前世情人之言论似乎又在耳畔响起……加上他离开时,指尖带走的那一只蓝色蝴蝶。


    谢不归手指抵住太阳穴,眸中倏地划过一丝冷芒,嗜血一闪而逝。


    “陛下,属下还从宫中太监处,缴获了一样东西。”


    惊羽卫将长命锁恭恭敬敬呈上,并一五一十地道着来龙去脉。


    说到戚妃娘娘随手将此物赠给路边收尸的小太监,本以为会等来帝王的震怒,没想到他却笑了一下。


    谢不归手指摩挲着下巴,唇浅浅勾着,白皙的额角处却有青筋鼓起。


    他修长如玉的手倏地盖住了那枚长命锁,手腕微移,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上面的纹路,那姿态之亲昵狎弄,宛若在抚摸女子细腻的肌肤。


    他落在长命锁上的手倏地攥紧,链子哗啦啦响动如流水,与那刑犯的痛呼声和镣铐声交织,谱成诡异乐章,令那惊羽卫头埋得更低,屏息不敢出声。


    谢不归道:


    “项大人既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惊羽卫瞳孔一缩,果然,牢房外缓慢踱进一人。


    一袭玄色道袍,身姿挺拔,眉上正中的那颗朱砂痣有如丹霞映日,道骨仙风,卓尔不群。他走到陛下身前,拱手作揖。


    随着项微与走近,惊羽卫嗅到一股不同于血腥、也不同于薄荷香的气味,那是道教徒常用的降真香的香气,这种香气有淡淡的墨汁香和甜味。


    项微与低声说:


    “正如陛下所料,陛下体内尚存蛊虫余孽,然此虫已衰弱,不足为患,断无损陛下情志之理。”


    闻此言,谢不归微露惊色,浓密羽睫低垂,掩住了真正的心绪。


    “臣翻阅古籍,陛下所中之蛊,虽无确切名目,其习性却有迹可循。”


    “此乃天地间阴阳之秘术,阴蛊独此一份,阳蛊则如繁星。阴蛊之主若遇阳蛊之宿,阴阳相融,可缓解蛊毒之苦。然阳蛊之主,唯与阴蛊相合,方得安宁,否则,蛊毒发作,痛彻心扉,如刀割心。”


    “若臣所料不差,陛下体内所种,乃阳蛊,而娘娘体内,则藏此情蛊之阴蛊。”


    “一阴一阳,相生相克。情蛊性主.淫,阳蛊唯与阴蛊宿主交.合方得安宁,然阴蛊之宿,未必受此限……此阴阳两蛊之制,实乃荒诞不经,两般标准,更是怪异。”


    项微与似乎对这种情蛊很感兴趣,口中说着怪异,眼眸却有些发亮。


    惊羽卫听得一字不漏,不由得暗暗心惊,照这么说,岂不是要陛下为戚妃守贞!


    一个帝王,为一个妃子守身如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却未动怒,脸色静静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项微与再度启唇:


    “然陛下无须忧虑,此阴蛊有一致命之特性。”


    “阴蛊寄于女体,若宿主行房或怀有子嗣,则蛊虫潜伏,不复作祟。然若宿主久旷未孕,未与男子交.合,每逢月圆之夜,蛊虫便会慢慢苏醒,于体内结春茧,令宿主情焰炽烈,如百蚁噬心,若是不加纾解,三次之后,心脉俱断,命归黄泉。陛下体内之阳蛊,亦将随之绝灭。届时,微臣以丹药施治,定能保龙体无恙。”


    听到此处,惊羽卫重重一震。


    不与男子交.合,便会心脉寸断而死?


    这……说不通啊!


    南照王是戚妃娘娘的生身母亲,怎舍得在自家女儿身上,种入这般阴毒、淫.乱的蛊?


    他立刻说:“陛下,此事有逻辑不通之处。只怕背后还有阴谋。”


    项微与颔首,也道:“陛下近日切勿与戚妃过从甚密,以免触动体内阳蛊,遗患无穷。尚不明南照背后之图谋,万事谨慎为先。”


    就在这时,又有人匆匆而来。


    “陛下,在水阁出事了。”


    景福弯着身子,脸色紧绷地道出原委,“好在有惊无险,郑娘子和世子都无大碍,只……死了一个奶娘。”


    谢不归眉心稍动。


    “走吧。”他一站起,臣子暗卫自然都跟着动身,狱卒在后方跪送。


    “恭送陛下!”


    踏出诏狱。


    天穹如洗,银辉洒满。


    一轮皓月高悬,其光皎洁,宛若玉盘,悬挂在夜幕的帷幕之上,谢不归眉眼被照得一片冰凉,顿步,微微蹙眉:


    “今儿是……”


    景福接过话说:“回陛下,今儿正是十五。”


    惊羽卫看了一眼那高大修挺的身影,默默无言,按照项大人所说,戚妃娘娘便会在今夜蛊毒发作,心痛难忍欲.火焚身……


    陛下或许会去探望也说不一定?


    “嗯,”男人却不咸不淡开口,“传朕口谕,今夜在水阁侍墨。”-


    “亡国夏姬?”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称,芊芊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本以为不过是普通情蛊,但按照巫羡云的说法……却似乎有不小的隐情。


    “不错。”


    亡国夏姬一词,历史上确有其人。


    传说许多年前,有一位名叫夏姬的公主,以美貌和复杂的情史闻名于世,被后代称为“一代妖姬”。


    她三次成为王后,七次成为夫人,一生中引发了多个国家的内乱和亡国。


    先后共有九名男子为她而死。


    夏姬最后与一名臣子私奔至边陲小国,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你体内的这枚蛊虫,其实,不能算是完全的亡国夏姬。它只能说是亡国夏姬的幼虫。平日里与普通的情蛊无甚差别,但与普通蛊虫不一样的是,最终阴蛊的宿主会被蛊虫控制,杀死阳蛊的宿主。待体内的阴蛊吸饱了极憎极爱的血,便能炼成这亡国夏姬,也即是,可令天下男子俯首称臣的圣物。”


    也就是说,凡炼成一味亡国夏姬,便要献祭一对有情人……芊芊只觉自己似乎一脚踩进了某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莫非是有人在她与谢不归的身上做试验,要炼制出这早已在数百年前就已失传了的“亡国夏姬”?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绝不会是阿母!


    巫羡云道:“你若再留下,必然会走向毁灭,不论是你杀死大魏皇帝还是大魏皇帝将你杀死,都不是我想看见的。”


    这就是亡国夏姬在炼制过程的可怕之处,必然使一对爱侣变成怨侣,永远逃不过一死一疯的诅咒。


    巫羡云说着,在烛光下摊开一张图纸,修长的手指点在上面方位:


    “在大魏皇宫的荷花池底部,藏着一条密道,这条密道一次只容一人通过,巧妙地连接到了宫殿外的护城河。护城河不仅环绕着宫殿还穿过了一座名为大觉寺的佛寺。密道的另一端直接通往大觉寺内,与那里的护城河相连。”


    “这密道我知晓,原是要这般走……”


    芊芊看着这精细的图纸,想不到他已计划得如此周全,她在图上仔细地寻找,果真找到了那日在水下遇到的一个岔口,当时选错了,选去了左边的。


    原来另一个岔口,才是真正出宫的密道!


    “今夜就走吧,芊芊。”


    巫羡云看向窗外那轮硕圆的明月,攥住图纸的手微紧,骨节泛白,十五了……


    芊芊却觉得他有点古怪,明明步步筹划,一直不骄不躁的少年却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急迫地想要带她离开皇宫,仿佛她再留下会发生什么极为糟糕的事。


    “奴婢打听到了,”


    突然,翠羽推门而入,气喘吁吁,“陛下果然宣了郑娘子伴驾。”


    今夜,就是离开最好的时机!-


    宫中一处甬道上,一名绿衣宫女,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步子有些快地往前走着。


    鹅卵石的路有些不平,那盏宫灯摇摆不定,发出的光笼着她的裙角,和有些苍白的肌肤,上面渗出薄薄的细汗。


    她刚转过拐角,面前突然闪出一片火光,有人举着火把,迎面大步走来。


    她倏地一定。


    “公公,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怯怯地问。


    那太监见是个宫女,不耐烦道:


    “宫里进了刺客,在水阁的食物里混入了剧毒。陛下震怒,命底下人彻查,深更半夜,你四处乱走什么,不要脑袋了?”


    忽然他“咦”了一声:“你是哪个宫的,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调任直殿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刷恭桶的。”


    太监当即后退半步。


    晦气。


    “滚吧滚吧。”他领着后头一众太监宫女,就要与她擦肩而去。


    忽然——


    “陛下。”


    身侧一空,本还站着的众人齐刷刷跪了下去,异口同声:


    “奴才/婢拜见陛下。”


    那绿衣宫女头越发低,正打算装没听见快步走开,衣角却被人扯住:


    “不要命了,这是圣驾,还不跪拜!”


    不得已,她转过身,迅速跪在那一众宫人之后。


    “奴婢拜见陛下。”


    混在宫女里边,声音也刻意地改变,变得粗哑,只盼着他千万别识破了去。


    偏就在这时,心口突感剧痛,如被利刃所刺,一股难以名状的燥热自腹.下涌起,她死死咬住嘴唇,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溢出一丝细微的呻.吟。


    沉沉的脚步声漫过身侧,阴影笼罩,他开口,玉碎了一地:


    “你,抬起头来。”


    全身血液似被冰封,她僵立良久,未敢稍动。


    那太监疾言厉色:


    “陛下让你抬头你就抬,装什么死!”


    芊芊心如死灰地抬起脸。


    男人负手而立,黑眼珠一动不动,安静地看了她半晌,声音温润。


    “戚妃这身装扮,却是要去何处。”


    芊芊只得缓缓起身。


    月光下的池水波光粼粼,照着男人那张美玉似的脸,皮肤白得微微反光。袖口金线绣的龙纹灿灿,衣袍蔚然如云,风姿玉洁,高贵典雅。


    明明她离荷花池只一步之遥,明明自由,触手可及。


    若是——


    故技重施,像之前那般佯装投水,骗过他的几率有多大?


    几乎在她余光瞥过,步子挪动的一瞬,一只大掌便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腰。


    他扣紧她的纤腰,用力捞回身侧,芊芊猝不及防撞进那紧实的胸膛,冲进鼻腔的,是那薄荷香气,夹杂一丝淡淡皂角的清香。


    众人忙低头不敢看。


    景福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帝王心海底针,片刻之后,龙辇还在去往在水阁的道上。


    半路却改去甘泉宫,沐浴更衣,洗去血腥来见她。不过是路经荷花池,不经意的一眼,陛下便命人停轿,竟是一眼找出了混迹宫人中的她。


    只是这戚妃缘何一副宫女的打扮,着实令人怀疑。


    很显然谢不归也有此疑,眸光不明地笼罩着怀中轻轻战栗的娇躯。


    “陛下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在跟郑兰漪在一起吗。


    “你觉得朕深夜入这后宫,是来做什么。”他声音很轻,却似带了一丝兴味。


    她哪里不明白其中深意。


    芊芊脸色惨白,双手成拳推拒他:


    “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只怕不能侍寝。可否改日……”


    脚尖突然悬空,竟是被他抄起腿弯,一把打横抱起来。女子的惊呼声短促地划破空气,裙摆荡过浅绿色的涟漪。


    “是么,朕给戚妃看看。”


    男人正儿八经的口吻,却让芊芊怒火中烧,他又不是太医,看什么看,看了也不会好!


    只是这怒气一发,便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心悸传来,如波涛汹涌,痛苦难当,她急忙伸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防止自己掉落下去,却不知触碰到哪里,他身躯骤然一震,脚步顿住。


    芊芊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修长到没有一丝赘肉的脖颈,中间凸起的喉结,似乎微微上下滑动了一下。


    水波和月影在男人眼底晃动,须臾,响起清冷低沉的一声。


    “传令下去。今夜,长门宫掌灯。”


    第17章 017


    017


    长门宫掌灯, 便是要她侍寝的意思。


    声音落下时谢不归明显感到怀中身躯一僵。


    芊芊咬牙说:


    “臣妾心口疼,只怕……侍奉不了陛下。”


    这听上去像是在矫情的欲拒还迎,但真的只是就事论事, 她感到胸口痉挛, 心脏一抽一抽的连呼吸都扯着疼。


    “一会儿就不疼了。”


    谢不归淡淡道,意有所指。


    芊芊没想到她都这样了他还这般禽兽, 一时间没反应的过来,僵在他怀里。


    从前那个高贵典雅克制冷静的君子去了哪里?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被他气得更加难受,蜷缩在他怀里不住发抖, 眨眼间却已被他抱着,大步迈进了宫殿。


    谢不归抱着身上的人只觉得像是抱着一只猫儿,身上没几两肉, 骨头更是硌手, 怎会这样瘦了, 从前抱着她时都不是这般轻忽。


    忽然一怔。


    从前……


    是多久以前。


    他有多久没抱过她了?


    沉浸在思绪里, 手下没了轻重, 耳边倏地钻进一声吃疼的轻.吟, 他心口一紧, 又立刻放松了力度,只把颤抖的她轻轻地往怀里抱,让她的脸依偎向颈边。


    殿内, 一应摆设陈旧简单, 却极为干净,纤尘不染,梳妆台上的铜镜光可鉴人, 可见主人细心打理。


    谢不归将人抱至榻上坐下,站在她的闺房中, 一时间却没了旁的动作。


    他目光淡淡地逡巡过四周,打量她平日起居之处,扫过那简陋的桌案条几,长眉频频蹙起。


    他眸光专注,明察秋毫,便是连墙角的最角落都不放过。


    最后,他的视线缓缓落到芊芊身上,


    芊芊不知他是在观察她过往生活痕迹,只当他是在寻谁,暗暗的心惊。


    想来兄君谨慎,应当未留下什么把柄……想到这里庆幸地舒出一口气来,却也松泛不了多少,仍然十分紧张。


    床前叫他高大的身影挡了个严实,透不进一丝光线。


    她身子难受,连坐着都是用尽全力。


    背上冷汗几乎湿透衣衫,咬紧牙关才不至于丢脸地伏倒下去,手拽紧了旁边的帷幔,勉强支撑着最后的体面。


    苍白的帷幔垂落至她细白掌心,她身子坐得挺直,仍是那样的倔强不肯服软,绿色衣衫衬得皮肤极白,脸带汗意,愈发显出那山眉水眼,他想到宴会上她那含笑的一瞥,若有似无芙蕖映水的风情。


    身子热了起来。


    大抵是心上疼得厉害,她眼角泛出了泪光,洇出一条湿红的痕迹。


    他方才抱她放下,置她于这朴素的床褥上,便宛若置明珠于暗室。


    谢不归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相衬极了,这枕头,这床帷,这里每一件家具都与她格格不入,倒似是要那金玉满堂,才更配得上她。


    女子乌发蝉鬓,鬓发微微散乱,一绺绺的乌发,被汗水打湿,如水蛇般沿着白皙的颈蜿蜒而下,没至隐秘之处。


    那朱唇微张,吐露出来的呼吸也急促的……像极了娇.喘。


    谢不归喉结一动,不解怎会有如此联想,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呼吸声罢了,听在耳中却变得诱.惑力十足。


    芊芊感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幽深,晦暗,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只等她一头撞进去,永远也别想挣脱……


    窗外,月儿被乌云挡去大半。


    屋内唯一的光源,则是桌上那盏昏黄的六角宫灯。淡淡的光线笼罩着他们,将影子拉长,投射到青石砖的地上。


    殿门“吱呀”一声轻轻合上,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芊芊的心上。


    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不知何时,云散月出,那光芒透过窗子照了进来。


    十五月亮格外圆,清辉如水,笼着他半身衣袍如雪,乌发如墨,依稀是君子如玉,谪仙落世。


    饶是盯着她的目光,如斯露.骨,他也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急迫,反倒一派从容淡定,眼珠如黑色琉璃般,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就那般沉默无言地看着她,等待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直到她被看得微微偏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方才转了转指间的玉扳指,淡声道:


    “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为什么会身着宫女服饰,于深夜外出。


    他走到桌边坐下,白玉似的侧脸看上去很漫不经心,“你编好再说。”


    编……什么编。


    “陛下既然已确定臣妾会撒谎,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一走开,她便如蒙恩赦,细白手指揪着衣襟,重重喘.息着,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随着体内蛊虫渐渐苏醒,愈发活跃,女子的脸颊,额心,一朵一朵蓝色的花骨朵争相恐后地浮现,在苍白到透明的肌肤上宛如世上技艺最精湛的画师,以蓝色工笔精心描画而就。


    极致的妖娆,极致的纯洁。


    “你不说,怎知朕会不会信?”


    他手撑下巴,笑着望了过来,眸光接触她的脸,又微微一怔。


    占据视线的是一张娇靥,那隐隐的蓝色花骨朵从眼尾、两颊,一路蔓延到修长白皙的颈间,甚至锁骨上都有这种花的印记。


    她浑然不觉肌肤上的异状,却像是被他的眸光烫到一般,飞快地错开了与他的视线。


    “臣妾……”


    “臣妾是去寻陛下的。”


    她绞尽脑汁地胡编着:“今日见陛下爱重宋女使,连宫规都不顾,”


    心口痉挛,她细白的手指抚弄了下,强忍着恶心说了下去,也不知这恶心是心悸所致,还是因为接下来不得不说出口的话,“臣妾便想着投您所好,打扮成宋女使的模样儿去碰碰运气……兴许陛下就能多看臣妾一眼呢。”


    说罢,她低下头,睫毛如同乌金小扇子般密密垂着,故作落寞,那睫毛底下的眼神却很冷静。


    认识多少年了,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动动手指头就知道对方要整什么幺蛾子,谢不归哪里看不出她是在胡扯?却配合她道:


    “哦?这么说来戚妃还想跟朕玩一玩情.趣。”


    “情趣”两个字他压的很低。


    声线低沉得让人头皮发麻。他指节在桌上轻叩,黑眸微睐,促狭十足。


    若是从前,她指定要轻哼一声,说一句一点儿都不好玩,再缠着他要他陪她重新来过了。


    如今的她只是沉默着,揪着衣襟坐在那不声不响,脸上颈上那蓝花儿的印记却愈发清晰。


    他盯着,晓得她宁愿忍受蚀心剧痛也不肯服软来求自己,索性也收了笑意,视线清冷冷地落在她手腕上:


    “伤好些了?”


    芊芊也随之看去,苍白的手腕上纱布尽除,那刀伤被他涂了那药,确实好多了,而且愈合得很快。


    新长出来的皮肉粉嫩,与原本的肤色在一处倒显得驳杂,有些难看但也比之前的血肉模糊要好上很多。


    他给涂的那药倒是管用,只是她忘不了,他摧毁她所有希望的那一脚。


    她愿意用血来换卿好短短数日的陪伴,那是她心甘情愿的,旁的不论什么人都没有资格去阻止她,强迫她停下,他却连这最后的母女温情都要剥夺。


    他对她对卿好从未有一刻的心慈手软,想到这,她心如止水道:


    “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好多了,陛下,夜已深了,请回吧。”


    这已经是第二次。


    第二次给他下逐客令。


    “戚妃,”他声音不辨喜怒,看过来的眼神却叫人不寒而栗,“让一个君王三顾茅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芊芊身子一颤,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非得在她身上泄.欲吗。


    非得挑在今天,卿好的百日吗?


    “陛下……今夜,真的,不行。”


    她轻吸了一口气,缓解胸口的窒闷,“陛下何苦与臣妾一个弃妃纠缠呢?一道旨意,定有无数殿门,愿为陛下敞开。”


    “包括,陛下最钟意的那一扇门。”


    空气静了片刻。


    “……朕觉得,不洁。”


    男人眉头微微一皱,看向那盏宫灯,若有所思地说着,一个人怎么能毫无芥蒂地跟一个陌生人手拉着手,去榻上这般私.密的地方?


    说实话,他一直都不明白世间那么多素不相识的男女,怎么能只见一面便睡在一起唇齿相依,如兽般交.媾。


    不觉得肮脏么?


    芊芊却以为他是在说,郑兰漪二嫁之身……


    这一刻,她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哀。


    世上最悲哀的事,原来不是枕边人变了心,而是那个人从头到尾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到底爱过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郑兰漪是真心吗,如果是真心为什么会觉得她是不洁之人,难道她花了七年才终于看透他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当着她的面这样说一个女子!


    她脸色不禁冷下来:


    “陛下若并非真心悦爱郑娘子,何必困人在深宫?”


    这宫里一点都不好,她自进宫以来没一天是开心的,最近一件让她感到开心的事还是巫羡云的到来。


    联想到自身处境,不由得顺嘴说了一句:


    “陛下不若放了她。”


    谁知,谢不归长睫一掀,淡哂,“只怕朕放,她也不肯走。”


    自负如斯。


    平心而论,他也确实有那个资本,毕竟是天下之主,还有这般的容貌,多的是人不惧他真正的本性飞蛾扑火不知死活地扑向他,但那些人里再也不包括她了:


    “陛下与郑娘子郎情妾意,修成正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少跟朕在这打太极,”他起身朝她走来,伸手握住她战栗不止的肩:


    “你身上的情.蛊……”


    几乎是在他冰凉的手碰到她的那一瞬,她喉咙里便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


    牙齿当即咬住舌尖,哪怕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罢休,慌乱无措得压根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


    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般奇怪?!


    亡国夏姬……必定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特性。


    就算从前她与谢不归房.事和谐,从没吃过这类闺房助兴的药物,却也知道自己的状况跟中了媚.药的症状非常相似,小腹酸.胀,春潮涌动。


    外加心口刀割的疼,上下都是煎熬,不用镜子照,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神态必定是不堪入目,叫人看一眼就想对她做点什么。


    无边的渴望和空虚在啃噬着她的神智,她真怕下一刻就撑不住,朝谢不归伸出手,卑微地向他求欢,那样还不如让她去死。


    “不劳陛下费心。”她咬牙说道,猛地挥开他僵滞在半空中的手,跌跌撞撞下得榻来,脚踩在实地却像是踩在一块棉花上,东倒西歪,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谢不归慢慢收回手,负手而立,在一旁冷淡看着,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芊芊颤抖着手,不顾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拔.出发间的纯银发簪。


    这簪子内里空心,乃是半个时辰前,巫羡云在离开时所赠,里面放着一些米粒大小的药丸。


    当时他叮嘱她说:


    “亡国夏姬潜伏在你体内,难保不会有一些险恶的情况发生。若你感到身子有异,便速速服用此药,可以替你暂时压制。”


    顿了顿,他继续说,“此药不仅能缓解你不适的症状,还有……避子之用。”


    避子。


    她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附加功用,但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任她再迟钝也想明白了,亡国夏姬竟有这般的副作用,竟会使她……渴望与男子交.欢。


    不,绝不可以是谢不归!


    不仅是因为他们已经恩断义绝,更因为阴蛊的宿主会被操控着,杀死阳蛊的寄主,她不愿自己神智皆失成为一个怪物,更不愿亲手杀死谢不归。


    倒不是什么旧情未了心生不忍,而是不想如了那幕后之人的意!


    那人算计了她,玩弄她于鼓掌之中,想要用她和谢不归,炼制成祸国殃民的亡国夏姬,得到那可令天下男子沉沦的至毒情蛊——她绝不会付出自己的性命,作旁人的垫脚石!


    芊芊捏着药丸,手腕却被谢不归一把握住。


    那伤口愈合了大半,本不该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与他稍显冰凉的皮肤贴合,却有微微的瘙.痒传来。


    她眼睫一颤,“放开我!”


    声音已哑得不像话,含着不自觉的媚意,如同一把小钩子般,勾动人心。


    “这是什么。”谢不归盯着她指尖那一抹红色,冷静问。


    芊芊立刻把药丸放进口中。


    谢不归眼皮一跳:“吐出来。”


    他捏住她的嘴唇就要逼她张口,手指刚探进半个指节,就被她死死咬住。


    谢不归面寒似铁:“松口!”


    这药丸入口即化,泛着微苦的黄连味儿,和不知名的香气,她咬着他的手指还不忘囫囵吞枣地咽下去,到底是将那东西给吃进了腹中,脸上的印记奇迹般地慢慢淡化。


    “……”


    “松口。”他脸色冷了下来。


    她不。


    他另一只掌攫住她下巴,拇指食指捏着她下颌骨,忽然俯身贴在她耳边,“再不松口,朕剁了你的宫女喂狗。”


    芊芊立刻把他的手指吐了出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圈儿齿痕,微微渗出血丝,泛出若有似无的药的苦味儿,他脸色难看地盯着,神色几分纠结,芊芊甚至怀疑如果这不是他的手,他一定会剁下来。


    他绝对忍不了这种邋遢和不洁。


    果然,下一刻他就冷着脸转身,谁知没走几步,又走了回来,“你以为朕会因为这个就摆驾回宫?”


    心思被他探破,她只紧闭双唇,不做回应。


    他盯着她眼睛,莞尔:


    “既是戚妃不知轻重地咬脏了,”下一刻,身子被他裹进怀里,他那只受伤的手指在她脸边挨蹭,在那细嫩的皮肤上抚过,把她给他的一并都还给了她。


    芊芊要躲,却被他紧紧地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不一会儿脸上就被蹭的全都是他的血,还有自己的口水,她感觉胸口又开始泛起了疼。


    有病,他绝对有病……


    谢不归掌下是她嫩豆腐似的脸,还不及巴掌大小,眼角和颧骨那处被他揉得红了一片,想躲开却躲不了只能拼命忍着的样子,格外的可爱可怜。


    渐渐就从故意作弄,变成了充满爱怜的轻抚,指腹蹭过某片肌肤,眸光倏地一凝。


    脸上的巴掌残红还没褪,往日连他恼极都舍不得动一下的娇娇儿却被人打了,他眼底杀意弥漫。


    “怎么,在欣赏你好妹妹的杰作吗?”


    芊芊极力地躲着他的触碰,眼里燃着熊熊的恨怒,那眸子愈发清亮,如碎了一池的星:


    “不满意所以想多来点?抱歉陛下,臣妾没有挨打的喜好。”


    “朕也没有打女人的癖好。”


    谢不归烦躁地松开她,她竟以为他要打她?他是那种人吗?


    指腹却还残留着那滑腻的触感,他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一下,竟有些留恋。


    芊芊连忙用袖子擦去那些痕迹,大抵是跟谢不归相处久了,被他洁癖的性子传染了,她也受不了这种程度的邋遢,还是在脸上。


    本着想要恶心他一把让他没了兴致的,谁知道遭罪的竟然是自己。


    他一定是克她。


    却见他施施然踱步到一处桌案前,修长玉白的手拿起了上边的一封什么,垂眼看着。


    谢不归进来便看到了桌上的这张纸,不由得起了兴味,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


    熟悉而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他脸色一点一点地变了。


    芊芊从他拾起和离书的时候,便也定住没动了,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让他看到,本以为会在她离开后,这和离书才会到他手上。


    也罢,反正写都写好了,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便当是最后的告别了。


    窗外忽然吹了一阵风吹来,薄薄的纸张在他掌心翻飞,她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神色。


    嗤笑或是冷漠,他是皇帝她是妃,却跟他谈和离,真是不自量力。


    但她从未觉得自己低他一等,正如他们相识之初,他也从未觉得自己低她一等那般。


    夫妻之间,何曾有过尊卑之别,一朝天翻地覆,台面上臣妾相称倒也罢了,私底下她也懒得再虚与委蛇下去。


    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竟是这样的反应,“和离?”他轻声念着这两个字,敲冰戛玉的嗓,“朕同意了吗?”


    眸光倏地一沉,那张和离书在他掌心,顷刻碎成齑粉,被风吹去。


    男人眼底像是酝酿了一场沉沉的风暴,他忽然抬眼看来,轻轻地说:


    “你与朕和离,是想转投谁的怀抱?”


    “今夜你本是打定主意要走,要离开朕,是吗?”


    芊芊只觉一股惊悚直冲天灵盖。


    面前的男子,虽身着白衣,却像是从里到外都被浓稠的柏油给浸透,一双眼睛如那窟窿一般,黑得深不见底,偏偏唇上带了一抹笑的,上半张脸与下半夜好似生生割裂了开来,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挣扎着,要从那副神仙的皮囊底下破土而出。


    错了、错了。


    她大错特错了!


    不该的,不该给他看到这封和离书的!!


    芊芊心中惊惧,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桌子上的宫灯。


    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魂魄骤然跌落回肉.体之中。


    她转过身,朝着门口飞快地跑去,拉开那一扇门,夺门要逃。


    “砰!”


    门重重地合上,隔绝了所有的光线,门板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她被大力拽了回来,跌坐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一双修长的手臂蓦地撑在她上方,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轻喘着气,缕缕乌黑的发丝轻柔地沿着鬓边落下,仍是笑的模样,可那笑容却比恶鬼还要可怖。


    “戚妃还没回答朕,这般着急,是要去往何处?”


    她仰视着他,视线里似乎全被这一双黑眸所占据了,他那双眼,太黑,太暗,几乎能吞噬掉周围的光线。


    瞳孔中心似乎藏着一个无形的漩涡,缓缓旋转,那漩涡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叫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旦陷入便难以自拔。


    芊芊感到一种令人颤栗的空洞感,谢不归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无尽的虚空,找寻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荒凉,可是,尽管心中涌起阵阵寒意,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她无法将视线移开。


    现在的谢不归,是野兽,是鬼魅,总之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


    “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的身边只有朕,只有朕了。”


    谢不归眨了下眼,口中喃喃地重复自语,脸上却没多余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病态。


    “你、你……冷静一点!”


    芊芊感到无形的压力,像是有一把尖刀悬于头顶,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下。


    仿佛又回到了坠落深渊、孤立无援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缓缓蹲下,身体缩成一团,试图躲避他恐怖的眼神,心跳在胸膛中狂乱地敲击。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内心的恐惧作抗争,男人的存在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把她困在了这个狭小的角落。


    是错觉吗?


    那个眼神……是她的错觉吗?


    谢不归伸出手,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从那如同垂瀑的长发之中,轻轻托起了女子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芊芊脸上充满了惊恐和无助,眼里像是蓄积了一整湖的秋水,随时都会倾洒出来。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住了,无声的对峙中,她感到一丝微妙的牵引,让她在颤抖之余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解读他心中深不可测的想法,却是徒劳无果。


    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刻的谢不归。


    究竟在想什么。


    他托着她的下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冷白的手指擦过她的脖颈,落在她的肩膀上,“起来吧。”


    好冷。他的手像是死人的手一样冷。


    她心口压抑,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以至于被他抱进怀里都忘记了反抗。


    回过神来,却是一僵。


    是她熟悉的那种抱法,手臂紧紧地缠绕着她,深得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和迷惘。


    抱着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是苍奴,还是……陛下?


    可那动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已经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了。


    “陛下,我们结束了。”


    在他怀里,没有激.烈的挣扎,也没有怒声叱骂,她知道凭她的力气是不可能挣脱他的,除了自己受疼别无用处,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她一直都懂,以前是她太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也不想去撞得头破血流了。


    所以,她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胸口,听着他失了秩序的心跳声。


    须臾之后,淡淡开口:


    “卿好,离我而去。”


    “你我一同种下的桃花树也枯萎死绝。”


    “相思木已毁。长命锁见弃……”


    你我之间,什么也不剩了。


    南照的枫香树毕竟不适宜邺城的水土,邺城的玉桂,也早就不再是她心中所向了。


    “陛下……放我走吧。”


    箍住她的手臂,倏地一紧。


    “放你去哪。”


    “去寻你那……前世的情人么。”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森森的寒意。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


    不,不对。他如何会知晓?


    他竟认出今日那眩术师是谁了?!


    是了是了,他与兄君在南照见过的……


    可那仅仅是打过一两次照面,连话都没说几句。


    都已经过去七年,整整七年了啊,那得是什么人才会有如此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你的宫女,也在朕手上,要见见么?”


    他贴在她耳边,薄唇如刀。


    芊芊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你把她怎么样了。”


    “这取决于你。”


    “原来,你都知道……”


    “这是朕的皇宫,你以为呢?”


    他是皇城的主人,对宫禁有绝对的掌控。


    谢不归不紧不慢道:“百戏团所在的驿馆,想来朕的惊羽卫也已团团围住,严密监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你……你竟然……”


    “你以为他一个异国之人,凭什么能在朕的皇宫来去自如?”


    她怎么忘了,这是他最擅长的招数!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戚妃,你里通外敌,有叛国之嫌。怎么罚你好呢,嗯?”他语带亲昵,却危险至极。


    她知道,他在暴怒的边缘。他怒火愈盛,音色愈柔。


    挥一挥手,动辄便是数十条性命。


    求他吗?不,不,求他没有用。


    却死虫的下场让她深刻意识到了,软弱地流泪,只会使她更快地失去那些她想要守护的东西!


    “陛下想要什么。”


    “朕想要什么。”他忽然动怒,手攥得她肩头极紧,她甚至错觉听到骨头错位的响声,“戚妃不是清楚得很吗?!”


    剧痛传来,芊芊脸色一白,却紧闭双唇,彻底沉默了下来。


    须臾,她慢慢地抬起眼帘:


    “放过他们。”


    不知道又是怎么激怒了他,一声冷笑,他猛地拽着她一路到桌边,行走太急,她差点被裙摆绊倒。那绣着龙纹的衣袖拂过,“砰”的一声,宫灯被他从桌上扫落,他拉过她便按在了桌上。


    “不要在这里。”后背抵住冰凉坚硬的桌面,她难堪。


    男人却蓦地抵近一步,强势地顶.开她的膝盖往左右两边打开。


    彰显不容忽视的存在。


    沉冷的声音从头顶压下,带着滔天的怒火:


    “你说了,算吗?”


    她说了当然不算。


    身子往后折去,她感到自己像是那一盏风中的烛火,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惶惶然而不能自主。


    裂帛声响起。


    最先坠落在地的是绣鞋,紧接着是轻薄的罗袜、被撕开的外裙,系在腰间的丝绦,最后是那一件云纹绣桃花的小衣……


    他这么多年习惯一直是没变,脱她永远都是从鞋袜脱起。


    芊芊倏地一怔。


    为什么,为什么要想起这些。明明想起这些过往,只会衬托得现实愈发不堪入目?


    难道是自欺欺人,想要通过回忆那永远都回不去的过往,回忆那个永远消失了的郎君,好叫接下来的这场刑罚不那么难捱,身上的人不那么面目可憎么……


    可那一点点蜜,也掩盖不了那巨大的苦和痛,他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宛若置身炼狱。


    “咔嚓!”


    桌底下,那盏六角宫灯被他一脚踩得支离破碎,最后一丝光芒,寂灭。


    “可不可以点一盏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她轻声开口,带着请求。


    发丝被勾缠在他指尖,扯动头皮带来轻微的疼意。


    其实,他并不粗.鲁,甚至是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斯文矜持在的,可偏偏就是这种把玩着什么的斯文,叫人更加地厌恶,憎恨。


    他没应声,芊芊也不强求,视线越过男人修长的身躯,看向那一扇大开的窗。


    水一般的月光落下来照着那一片空地,她竟然看到有轻柔的,雪白的羽毛在飞舞。


    不、那不是羽毛。


    是雪。


    下雪了……是这场冬天的初雪。


    一片、两片、三四片的雪花飞落进来,在如水的月光中缓缓下落,淡淡凄清的孤独,可若定睛细看,又似那雪白的小精灵在空中上下追逐,分明是热闹的欢愉。


    裸.露在外的皮肤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冷意……冬天,真的来了。


    “专心些。”


    那滚烫的手撩起了她的衣裙。


    属于他的温度暖烘烘地煨着她,驱散了许多寒冷,却打不散她心里那一片如水的冰凉,在他嘴唇落下那一瞬,蓦地偏了头去,鬓发珠钗与耳坠敲击作响:


    “我要见翠羽。”


    “真是主仆情深。”他隐忍得青筋暴起,眼尾一片赤红,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扬声道:


    “把人带过来!”


    “是。”


    一道黑影自窗外掠过。


    芊芊下意识地拿起手边衣衫挡住,他身躯覆来,严实地罩住她,声音低沉:


    “惊羽卫不会看到。”


    又蓦地抿紧薄唇,烦躁地拧了下眉,跟她解释这些做什么。


    屋外,翠羽丢下包袱,手按门上,担忧道:


    “小主人——你没事吧?”


    “不、不要进来!”那女声慌乱无措,忽然又是一阵不知道是什么的响动,“唔……”


    伴随着男人的粗.喘。


    翠羽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是陛下、陛下在里面?


    他对小主人做了什么,他在做什么?!


    翠羽推了推门却发现锁死了推不开,不由得用力拍门,却被两个惊羽卫一左一右拉开,钳制住肩膀,无力地跪在地上。


    翠羽慌得没了边,听着里面女子那混合着痛楚的呻.吟,心疼得揪紧,直接哭了出来:


    “求求您!您放过小主人吧!都是奴婢自作主张,是奴婢怂恿小主人出逃,小主人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翠羽只恨不能进去杀了那恶徒,救出小主人,可她眼下能做的只是求饶:


    “陛下处死奴婢吧!不要伤害小主人,求求您,奴婢求求您了!”


    听着屋外那一声声恸哭的哀求,芊芊心如刀绞,一直强忍的情绪终于化作了满脸的泪肆意宣泄,从一开始便死死紧咬的嘴唇也泄露出了低低的呜咽。


    翠羽视她如亲生阿姊,护她如同母鸡护崽,连性命都肯为她豁出去的孩子。


    谢不归却要让她彻夜守在门外,亲耳听着这些不堪,亲眼看着她受到如此凌辱。


    那孩子该有多绝望该有多痛苦多自责……


    她会……活不下去的。


    “让她走。”芊芊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袍,


    “谢不归……让她走。”


    她几乎不.着.寸.缕,他却依旧整洁体面,她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算我求你。”


    “知道求朕了?”


    他握了她无力垂下的手在掌心,十指紧扣,指与指毫无缝隙地贴合,“朕还以为戚妃这张嘴只会用来惹朕不快。”


    他眸光有多冷,身体就有多烫。


    “你到底怎么才肯答应我。”


    谢不归眸光淡淡地落在她唇上。


    “吻我。”


    她亲口说的不爱一个人不要吻,他却偏要如此逼迫,说不清是为的什么,难道是要她证明还爱他吗,可笑。


    他不过是见不得她这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罢了。


    “怎么,不愿意?”


    “来人——”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浓密的长睫低垂着,视线落入一片晦暗的深夜,所有的所有,似乎都在这一个吻中灰飞烟灭。


    黑眼睛里再无焦距,感受到的只有她,也唯有她。


    她撑坐在桌上,衣裙滑落至腰际,和帛带一同迤逦及地,长发艳丽地散落下来,遮住那些隐.秘的风光。


    纤长若天鹅的脖颈扬起,轻轻衔住了他的唇,在上边若有似无地碰着,像是一片永远都抓不到手里的羽毛。


    桃花香,铺天盖地,占据着他全部的呼吸,一个吻,区区一个吻,便挑起他全部的情和欲。


    谢不归喉结疯狂地滚动着,在这个吻离他而去的那一瞬,他倏地睁开了眼。


    柔和的月光之中,他看到她脱力地倒下,紧紧地蹙着眉。


    于是他随之而上,双手伸向女子,捧起来她的脸。


    她的脸很小,泪痕未干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男人的手掌宽大,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脸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环绕着她细嫩的脸庞。


    突然俯下身去,吮住了她的唇。


    感受着她轻柔而均匀的呼吸,这个吻渐渐有些克制不住,失了方寸。


    “张开嘴。”他哑声命令。


    芊芊眼角泛红,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翕动。


    她嘴唇紧紧地闭着,并不如他的意。而他也并不退开,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极有耐心地在她唇珠、唇角处厮磨,直到那里红得一塌糊涂。


    他含糊不清道:“还是要朕逼你。”


    芊芊指尖战栗,连抬起来把他推开都做不到,听出他语气里的威胁,只得微张了嘴唇。


    就在这撬不开的蚌壳,怯生生地为他打开那么一线开口的瞬间,他的唇舌便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她的口腔。


    这个吻凶狠的仿佛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


    衣冠如雪的郎君,眼角眉梢发红,满满涩.欲,像是高台上的仙,跌入这万丈红尘。


    芊芊睁着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尽管她的眼眶红.肿湿润,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但她的目光却异常的清醒,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生起。


    她看着他因一个吻而坠入欲.望、浑身滚烫,甚至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不禁蹙眉似乎感到困惑,仿佛不认识压在身上的这么个人。


    她眼角余光轻飘飘地掠过他,忽视男人那白皙的,晃动的肩头,望着那大开的窗,默默地去数雪花,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二、三……


    谢不归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从前哪一次不是极为投入,偶尔还会与他闹一闹,增加些小情.趣。


    何曾这般温顺如同木偶一般任他摆布,仿佛是接受了命运般的引颈就戮……


    他眸光冷了冷,开口声音却哑到不行:


    “不过是寻你解一次蛊,何必摆出一副上刑场的架势。”


    情蛊。果然是情蛊。


    她恍然大悟。


    他不放她离去,不过是要用她解蛊。


    到底是真刀实枪地做过这么多年的夫妻,熟知彼此的底细,芊芊眨了下眼,纤手摁在他垒块分明的腹部。


    顿时收起那副英勇就义的姿态,朝他明媚地笑了一下:


    “陛下想要臣妾表演什么,妓.子还是大家闺秀,还是说喜欢奴婢?只是,臣妾今天已经很累了,怕是配合不了陛下了。”


    谢不归蓦地僵在那里,盯着她,久久的不曾动作。


    一个笑。只是一个笑而已。


    甚至不是从前那般真心实意,眉眼俱笑。


    只是这样一个敷衍的、丝毫不走心的、宛如面具一般贴在脸上的虚假的微笑。


    可。


    谢不归铁青着脸往下看了一眼。


    他的反应竟这般强烈。


    第18章 018


    018


    一片雪花自天际飘落, 停在郑兰漪的鬓边,顷刻便消融无形。


    花木扶疏的影子里,面前挡着个宦官服饰的身影, 对方躬着脊背, 颇为恭敬:


    “郑娘子见谅……陛下此刻,怕是不便相见。”


    郑兰漪朝他身后看去, 那屋内分明未点灯,唯有月光朦胧照彻,忽然的, 从中传来男人性.感低哑的声音:


    “打水来。”


    立刻有宫人照做。


    郑兰漪无意间一瞥,却见那八仙桌下,一盏宫灯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而宫灯旁, 绿色白色的衣衫散乱到处, 尤以女子的衣衫破碎最多, 几无完好。


    皇帝一角金色龙纹的白袍压在其中, 碧玺带钩, 龙纹花犀束带上环佩白玉。


    视线往旁边而去, 却见一个男子侧对她们而坐,挺拔精壮的身躯披了件干净的衣袍,乌发顺着两肩垂落, 侧脸清俊端雅。


    他怀中似乎正搂着什么人, 修长的手执了一盏茶水,往她口中喂去。


    男子臂间挽住三千青丝,从她们的角度看不清那女子容貌, 唯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垂落,如丝绸般逶迤在他衣袍上, 月光照着,一片交缠的迷乱。


    “砰!”


    那凑过去的一盏水却被女子毫不犹豫地挥手打开,她手臂光.裸,身上竟是未着一物!那杯盏骨碌碌滚落在地,水珠四溅,甚至打湿了皇帝的衣裳。


    郑兰漪看到她那条纤细的手臂,便是皮肤最为娇弱的手腕内侧,都有那牙齿咬过的痕迹,斑驳淤.红触目惊心。


    但那男人似乎并不动怒,脸容淡漠地重斟了一杯,启唇喝了一口,而后低头吻去。


    他满头乌发落下,无视那女子在他肩上、背上捶打的反抗,强硬地哺了水去。


    女子躲避中偶然侧过脸来,唇角淌下水渍,下巴一片水淋淋的润泽。


    就在郑兰漪定定看着这一幕时,似乎觉察出窥探的视线,男子倏地抬眸,那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寒与严厉,如同利剑穿心。


    景福忙回身将虚掩的门合上,咳了一声:


    “娘子,更深露重,您请回吧。”


    转身一刹,与郑兰漪同行的宫女,蓦地通红了脸,喃喃:


    “真……真是不知羞耻。”


    “竟然在桌上就、就……”


    她看着郑兰漪,不由得着急起来:


    “娘子这可怎么办,看这架势,戚妃莫不是要复宠了吧。”


    “当真是个狐.媚的南蛮女,定是又使了什么媚.术,迷惑了陛下!”


    她恨得切齿,“竟勾得陛下那般、那般……”


    方才的情形让她说不出口,素日里那样清冷如仙的陛下竟也会对一个女子动情至此吗,甚至嘴对嘴地喂水,姿态甚是亲昵,仿佛对怀中人撒不开手一般。


    “就连小世子都不管不顾了。”


    想到奶娘凄惨的死状,白露心内猛地打了个突,到现在都没查出是谁下的毒,那可是世间剧毒的鹤顶红啊,沾上一星半点儿都会暴毙而死,是谁这般狠毒,连一个刚满百日的小婴儿都不放过?


    郑兰漪倒是有闲心,脸上根本看不见一丝半点的嫉妒和凄楚,她略抬了手,扶住一旁的花树,那戴着春水碧的一截手腕洁净如雪,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未绽开的花骨朵。


    撷了一片叶子,在指尖轻轻地揉搓,慢慢地说:


    “悠然又不是陛下的亲生孩儿,陛下当然不会太放在心上了。”


    白露领会,低声:“娘子的意思是,龙种……”


    宫里女人最大的倚仗,除了恩宠无非便是这,皇嗣。


    郑兰漪丢掉那被揉碎了的叶子,忽然看向白露:“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十六。”


    郑兰漪莞尔,轻轻拉过她的手:“好姑娘,你愿不愿意侍奉陛下?”


    白露不可思议地看着娘子,倏地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下:


    “奴婢绝无任何非分之想,还请娘子明鉴!”


    郑兰漪唇边噙着笑意,垂眸淡淡地看着跪在脚边的白露,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她的声音和这漫天雪花一同落下,无端端的沁凉:


    “紧张什么?便是你有意,依我如今的身份,也不能为你做点什么。这事儿,你和我说了都不算。终归,需得陛下点头才是。”


    白露低垂着脑袋,却没有再吭声-


    桌上桌脚一片狼藉,却是不见人影,唯那垂着长长帷幔的拔步床传来颤动,吱呀作响。


    就势缓行,她却忽然闷哼一声,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他眼底有紧张一闪而逝,动作慢下,沉声问,“怎么了。”


    芊芊抬了手臂一挡,缓解着胸口那突如其来的刺痛:“没事。”


    他叫她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挡,激得额角青筋一跳,定定地看她一眼。


    蓦地抱着她翻了个身,叫她坐在身上。


    她睫毛倦怠地垂下,手按在他胸口,道:


    “陛下,这是最后一次。”


    他似觉得桌上不尽兴,便一卷她身子,抱了她到榻上,刚刚云收雨住,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身子受不了半点的刺.激,根本不想被他碰。


    他看着身上的人,她果身而坐,宛若莲台上的一尊玉观音,乌黑的长发沿着肩头两侧披散而下,更加衬得肌肤如玉,红绮如花。


    春.色无边。


    她按在他胸口的手叫他执了去,凑在唇边,低垂长睫,沿着手腕内侧轻轻吻着。


    男子专注的神态是芊芊从来没见过的,他启唇,舌尖在她粉嫩新长好的皮肉上若有似无触碰,像是在温柔地抚慰,可那眼底暗色,又像是会随时撕开她那愈合没多久的伤口。


    贪婪地大口吃下她的肉,喝干她血管里的每一滴血。


    而她,气力全无,连抽回手都做不到,终于她颤抖地倒在他身上,闭上眼。


    耳边突然一阵哗啦啦的响动,……一个激灵,她一悚,睁开了眼,锁骨却叫什么极冰冷的冰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刻着莲花的锁并那两颗碧绿的珠子映入眼帘。


    长命锁。


    他居然把它找回来了!


    果然,他一直派人跟踪、监视她……


    他到底是疑心她异族身份,怕她背叛。


    谢不归动作散漫地正给她扣上长命锁的链子,指尖隔着那细细的链子,突然捏住了她后颈上那一块薄薄的皮肤。


    倏地贴面而来,视线紧攫着她,一种说不出的阴冷:


    “你若再敢背着朕摘下……”


    他轻笑着,咳珠唾玉般的嗓,吐出骇人的一字一句,“朕不会动你,但朕可以砍了你那小宫女的头。”


    男人洁白的面庞近在咫尺,他的呼吸,他的眼神,都是对她的警告。


    最后一点抗拒的心思骤然熄灭,芊芊垂了指尖,任凭他摆弄着她,给她重新戴上那一枚长命锁,如同一道镣铐,套在了她的颈间。


    她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套上项圈的玩偶,他要她如何便如何,根本无需有自我的意志,只需要被他操控着行事便是。


    谢不归看着那长命锁重新出现在女子白皙修长的颈间,漆黑的眼里稍露了满意的神色。


    这锁由他亲手给她戴上,就仿佛重新将她锁回人间,长命百岁地锁在他身边。


    但看她那一副忍耐不适的神色,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他扶在她脑后的长指倏地一紧,勾着长命锁的链子将她扯下,逼迫她与他唇齿相接。


    渐渐地,她有点喘不过气,涨.红着脸想抗拒,却叫他欺身而来,再一次翻身压住。


    一场兵荒马乱。


    ……


    这场欢爱直到快破晓才结束。


    身下垫絮湿得能滴出水来,明明躺在上面却也感觉不到了,浑身肌肉酸.疼得像是不属于自己,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玲珑有致的身躯只盖着一件薄被。


    玉白的细肩往内缩起,锁骨清晰,那长发掩盖下的肌肤全是吻痕和咬痕,未觉餍.足的男人支肘在一旁瞧着,长睫覆眼,眸光晦暗,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不自觉地伸出指尖想安抚,却不想刚触碰到她的肩,她竟是一阵战栗地往旁边蜷缩,畏他如畏洪水猛兽。


    “陛下……已经结束。”


    结束,又是结束。


    “朕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他语声一冷。


    结束?


    他没说结束,便不是结束,诚然这蛊只需行房一次,那“结春茧”带来的心痛之症便能完全消退,这一点从她脸上那些消失无踪的蓝色花痕便能看出,可是,


    结束两字落下,他的心便是一刺,急需做点什么,让她再无法说出那些惹他生气的话。


    他的脸色阴暗不定


    心中像是关了一只兽。


    不满足,永不满足,也许要将她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牙齿间细细地咀嚼,嚼碎了,再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才能稍微饱腹吧。


    这般想着,他缓缓朝她靠近,那蜿蜒而冰冷的黑发如流水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芊芊满脸潮.红,还没从上一次的余韵中回过神来,便被他扳过身子,不得不面对着他。


    他那一双手如同铁钳,握着她腰。


    “你……”


    芊芊终是忍不住,蓦地掀起眼帘,清亮的眼儿里仿佛能射出刀子,将他扎个千疮百孔,愤恨叱道:


    “你!滚开。”


    他却只是沉默无声地盯着她,眼睛深得像是漩涡。


    因他是背对着光源,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满头乌发自肩头垂落,又垂到她的身上,和她散落枕席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织织蔓蔓地难舍难分。


    男人鼻梁高挺,只那般凝视着她,不顾她如何地伸手去推去捶打,也巍然不动。


    鼻尖滑落的汗,“啪嗒”一声滴到她的锁骨,聚成一个小水涡,又沿着她的锁骨往下滑了去,而他喉结一动,朝她俯身。


    她闭上了眼。


    床帷再度晃动起来。


    一只细白的手死死地抓住帷幔,指尖绷紧泛白,却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给整个儿地握住,自帷幔上扯落,强势地摁了回去。


    芊芊已经彻底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如同一叶小舟行于暴风雨的海上,不止肉.身就连灵魂都要在这场颠簸中支离破碎。


    当那大浪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朝她层涌而来,她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抽离感给席卷了,敏.感到极致的神经像是被放在刀尖上细细地割磨,那些尖锐的感觉就像是潮水,漫无边际地涌入她的口、涌入她的鼻,流窜在身体里每一个角落。


    最后的最后,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抓着他的头发,拉低他精韧的身躯。


    在他耳边痛苦地喘.息着说:


    “今后,我只当苍奴死了。”


    “而你……只是一只占了他皮囊的恶鬼。”


    女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了,饱含着刻骨的恨意,却因为被放在半山腰而带了丝颤意,好像一捏就碎了。


    听得谢不归头皮发麻,抱她更紧。


    她满面的汗,张开唇,狠狠地咬住了那片玉白的耳廓,齿根泛酸连咬.合都做不到,倒像是小猫磨牙,背肌一阵猛烈的收缩,谢不归清瘦的下颚绷得死紧。


    恶鬼是么。


    他蓦地躬腰抱着她。


    哑声在她耳边。


    一字一句道:


    “那就跟我一起下地狱。”-


    翌日,被熟悉的鸟鸣声吵醒。


    芊芊从昏昏沉沉的各种怪梦中醒来,那些梦境历历在目,她一会儿梦到春夜坠落,一会儿梦到十五的月亮,只是那月亮却是一轮巨大的血月,犹如一只血红的眼睛那般阴冷可怖,高挂在天穹凝视着她。


    好久才从那阵子惊悸中回过神来,身旁,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的声音响起。


    “吵醒你了么。”


    他声音清冷,带了丝刚睡醒的慵懒,回头来瞧她,眼里柔情不似作假。


    谢不归的眼睛生得极为好看,白黑分明,瞳仁大而黑亮,此刻盈了水一般地朝她一望,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也不过如此了。


    她却无心欣赏,轻闭了眼,而他俯身而来,想要在她额头上一吻,蓦地被她伸手挡住。


    他看着她抗拒的模样,眸子里的柔情渐渐淡去,什么旖旎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也无话可说了。


    许是太久没沾她,竟有些食髓知味,那深刻的念想,叫他不知疲倦地折腾了她一宿。


    他的肩上背上,都被她的指甲留下几道渗血的抓痕,便是胸口那道致命的旧伤都被她抓出了几条印子,血.腥味儿激起暴.虐,饶是他极力克制,也还是失了轻重。


    她更是好不到哪去,便是那背上纤美的蝴蝶骨也有深深浅浅的咬.痕。


    他喉结微滚,恨不能再将鼻尖紧贴上去,亲近这馥郁,尝透这暖香。


    饶是脑子里充斥着这般欲.念,他脸色还是清冷如玉,看了看身上皱起眉头。


    昨儿结束后抱着她便睡去,却没做什么清洁,他自个儿也嫌弃自个儿得不行,但怀中有她一觉天明,却是数月以来难得的安眠。


    “一会儿叫人来给你收拾一番。”他道。


    眸光掠过她,倏地定在枕边那一枚银簪上。她昨儿吃的药便是从这簪子中取出的,从前从未见她戴过,各处来的?


    骨节分明的手碰到簪子的一瞬,却被一只纤柔的手盖住。


    “陛下。”


    芊芊趴在榻上,微睁了眸,一双秋水翦了的瞳,眼下青黑,一脸的倦容。


    那被咬破了的唇角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开合说:


    “这里边是缓解心悸的药。”


    想到昨儿她吃下这药,果然脸色好了许多,那妖冶的蓝花痕也尽数褪去,谢不归便收回了手,脸色淡淡想着之后趁她不备再拿去给太医院验验也不迟。


    是药三分毒,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他不放心。


    天光已遍亮,他早朝是辰时,时辰就要来不及了,景福也在门口张望,他却还是把她抱进怀里。


    软玉温香盈手,他满足低叹,大掌滑住她过于纤细的腰身,从前他捏着都是有些软肉的,如今怎这般瘦,不自觉地低声说,


    “一会儿传太医给你看看。”


    “你前些日子失血太多,消瘦得厉害。身子也需好好将养着……”


    休养好给他解蛊是么,她气结,早知今日,她当初掉下来时就该好好看着位置,哪怕是当场摔死也好过遇着他,受今日这般凌辱。


    只昨晚她因骂了他几句被折腾得厉害,叫她再不敢跟他犟嘴。


    努力压制怒气,瓮声瓮气说:


    “知晓了。”


    这般乖觉倒是他没想到的,看她脸儿红扑扑的,忍不住就想吻她。


    感觉到气息逼近,她蓦地浑身僵硬,不是……还来?


    但他又倏地停住了,顿在那里,清冷克制道:


    “再耽搁下去恐误了早朝,下朝再来陪你。”


    “莫要再想和离之事,”他揉了揉她的发,又拈起一绺在指尖摩挲。


    男人带着笑的声音传进耳中,动听悦耳却像是来自地狱的恶诅:


    “天家姬妾,没有生离。”


    ……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圈在身边解蛊了,这跟禁.脔有什么差别。


    人一走,她便忍不住脾气,把手边能够到的东西通通往地上拂去,任它们摔得七零八落也不看一眼。


    最后一丝力气,彻底从体内泄去,腿.间极致的酸疼让她脱力地倒回榻上,重重地喘气,盯着那帐顶,双目无神。


    “小主人……”


    翠羽推门进来,步履蹒跚走到她身畔,重重地跪在榻前,声音哑极:


    “小主人,是奴婢无能。”


    她跪了一夜,声嘶力竭求了那看守她的惊羽卫一夜,却什么也没做到,救不了小主人。


    翠羽眼中没了神采,将什么高举过头顶,掌心里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颤声:“奴婢无能,令王女受此奇耻大辱!奴婢原应该自行了断,但奴婢的命是小主人给的,也只能由王女亲手取走!”


    当初战乱,她流落至南照,差一点就沦为那些流民果腹的餐食,若没有小主人,她早已是一具枯骨。


    王上要她保护好小主人,她却没有做到,她辜负了王上的教诲,也辜负了小主人的信任。


    翠羽的泪水已经在昨夜便流干了,如今大大的眼睛里只是死灰般的寂静,她决然地等着赴死,她认定自己是个什么用也没有的废人。若是武艺高强的金肩阿姊在,必不会使小主人受如此屈辱。


    都是她太没用,她太没用了。


    芊芊却久不言语,那一双温软的水眸中,并无对她的责怪。


    便是这般的眼神,让翠羽更加难受,她膝行上前,握住女子纤柔的手:


    “小主人你打我、你骂我吧……”


    “你不要这般不说话。”


    “是奴婢没用,要是奴婢当时跑得快些,再快些,就不会被抓到,也能快些寻到少祭司来救小主人了。”


    芊芊一叹。两条腿的凡人,又如何跑得过那鬼魅一般的惊羽卫?


    她说:“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她定定看着地面:


    “你去,去捡起那银簪,轻旋那莲花簪头,打开它,取里边的药出来。”


    翠羽忙照做。她倒出一枚红色的药丸。


    “喂我吃下。”


    芊芊闭着眼,那唇上潋滟红.肿得让翠羽不忍心多看,只轻轻地掰开她的唇,给她喂进那药。


    又跑到桌边,倒了杯水,扶着小主人起身,看她闭着眼一点点吞咽下去。


    女子长发披散下的肌肤都是那不堪痕迹,几无一处完好,翠羽强忍啜泣,暗暗强打起精神,她不能垮,小主人还需要她照顾。


    她去打了水,浸湿帕子,便为小主人仔细擦起来。


    又给芊芊换了干净的衣裳,穿上外袍。


    “娘娘大喜!”


    这时,门外却有一道尖锐的,洋溢着喜悦的声音传来。


    芊芊披着衣衫,隔着珠帘玉幕望向来人。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手中端着托盘。


    百日宴上的那言论,终究是叫人记在了心里,那一样一样呈上的料子,还有太监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介绍。


    寸锦寸金的蜀锦,典雅富丽的云锦,掺了金线的织金锦、流云锦、月华锦、霞绮锦、星河锦、金凤锦……


    并几件华服,还有那头冠,首饰钗环,看得翠羽眼花缭乱,但一想到这是小主人拿什么换的,她便大怒不已。


    “谁要他这些东西,都丢出去!”


    “哎哟,哎哟,我的姑奶奶,这话可不敢乱说,”那司衣司掌事太监,是个胖子,臊眉耷眼地赔着笑,“姑娘息怒,戚妃娘娘息怒,您要不满意奴才再为您选来,陛下吩咐了只要是娘娘想要的,掘地三尺都给您找来,”说着,他踹了一脚边上跪着的太监。


    “狗娘养的混账东西,还不给娘娘赔罪,”


    他脚边跪着的也是个太监,瘦猴似的,却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伏倒在地,颤抖不止。


    “日前娘娘来领料子和衣裳,奴才几个多有怠慢,都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戚妃娘娘降罪!”


    芊芊又哪里看不出,不过是上边管事的怕遭殃,随便推出个底层的小太监顶罪来罢了,这宫中拜高踩低,人心凉薄可见一斑。


    “娘娘……可是不满意?”


    掌事太监小心翼翼瞅了眼女子的脸色,却实在是看不清她真正的心思,这位异族宫妃美则美矣,但那眼神过于静过于空了,好像无欲无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他拍了拍手,更多华服被献了上来。


    “待来日娘娘怀上龙种,诞下皇子,必然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奴才先在这里恭喜一声了。”


    听到这句话,芊芊忽然轻咳起来,长长的黑发散乱满身随之轻颤,似那芙蓉泣露、柳絮因风,那柔弱的风情、楚楚可怜的姿态叫人怜惜之情大生,掌事太监猛地一震,这般的美人儿置于后宫,得宠那是早晚的事。


    他肠子都悔青了,只恨不得回到半个月前抽自己几耳光,做甚么一个劲儿地巴结那郑娘子,眼下郑娘子可是连个位分都没有,膝下还有个与旁的男人孕育的孩子,与陛下八字都没一撇,哪像面前这位,昨晚便承接雨露,今儿更是君恩眷顾宠渥如春,他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待还想说点什么奉承话——


    “走吧走吧,东西放下,人都出去,”


    翠羽赶苍蝇似的赶走这些人,满眼写着晦气,“没看小主人要歇息吗?!”


    “是,是。”胖太监哪里敢不依,点头哈腰地一脸谄媚,“娘娘可要留几个人伺候?”


    “不必。”芊芊说。


    这一群人热闹地来,又风卷残云地去,留下那华丽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扎人的眼。


    “都收起来吧。”


    芊芊合目养神。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没必要再浪费多余的情绪,是以她从刚刚开始便极平静,打一顿鞭子再给一颗糖也是他的手段吧,便像是驯.马,驯那烈性的畜.牲一般。


    如今她势单力薄反抗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下避子药,将这件事会对她造成的损害降到最低。


    翠羽正收拾那些物品。


    芊芊仅着一袭雪白的寝衣,脸带倦容,轻轻倚靠在床头,宛若枝上一朵轻软的梅花,虽被风雪无情摧残,犹有傲霜枝。


    如今消息闭塞,也不知道兄君情况如何了。


    若真如谢不归所说那样叫惊羽卫拿住。


    后果不堪设想。


    收整好了东西,见她实在精神不济,翠羽劝说道:“小主人若是困,便睡一会儿吧……”


    芊芊慢慢倒回枕上。她确实乏累至极,但还有事要交代,便强撑着眼皮,看着翠羽:


    “两个时辰后你记住,定要将我唤醒。”


    第一她要去见谢不归,看能不能从他口中探出兄君的下落。


    第二……


    便是那穆王世子。


    芊芊知道她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监视,便叫翠羽附耳过来。


    听完来龙去脉,翠羽亦是惊骇非常:


    “小主人是说……穆王世子的身世有异!”


    她压低声音,免得叫旁人听去。


    芊芊:“我也只是猜测……”


    那胎记仅仅是惊鸿一瞥,她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眼花看错了。


    但哪怕只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是要去认一认的!


    所以,她暂时得留在宫中,和谢不归虚与委蛇。


    自从情蛊事件以来,围绕在她身边有太多的谜团了,往日她被情绪裹挟,未能理智思考,如今细想下来,真是桩桩件件都叫人心惊不已。


    遥想生产那日,她晕倒过数个时辰,醒来后便见到气息已绝的女婴,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得她一蹶不振,竟没仔细想过其中的纰漏。


    那些产婆如今想找,怕也是找不到了!


    更甚至,唯一可能知晓内情的金肩被逐……


    当时产房中,是只有金肩一人陪着,翠羽因芊芊难产,出城去寻那妇.科圣手,一个姓苏的郎中,却徒劳而返,被告知郎中已失踪多日……


    每一个南照王族血脉,身上都会有一个蝴蝶胎记,小主人的便在脚踝上,乃是一淡红色的蝴蝶印记,旁的人绝无可能仿造,且无仿造的必要。


    “若当真,那穆王世子……”


    是小主人的骨肉。


    翠羽浑身颤抖,脸色苍白,若是真的,那便是南照王室的唯一嫡系血脉。


    绝无可能流落在外!


    当务之急便是确认穆王世子,身上究竟是否有那蝴蝶胎记!


    第19章 019


    019


    这一场雪, 下得实在太久了。


    雪粒子洋洋洒洒,自天上落下。


    芊芊撑着一把淡青色的伞,自丹.墀拾级而上, 步子不敢迈得太开, 一点一点如蜗行那般走得极缓,低头避着旁人若有似无的眼光。


    翠羽哪不知道她身子的情况, 搀扶着她,含恨咬牙:“奴婢若是有金肩阿姊那般的身手,必然要……”


    “嘘。”芊芊拍了拍她的手, “翠羽,不要恨,更不要叫人觉察了你的恨, 这宫里到处都是耳目, 但凡你的心思流露出一丝半点, 就全完了。”


    翠羽立刻低头说是, 她好像什么都帮不了小主人只会拖后腿。


    芊芊却抓紧她的手, 语气有些挥之不去的执拗, “我只要你活着。”


    “陪着我。……”她眼神有些空洞, 落于虚空,“陪着我,这一路便不会这般孤独, 不至于走不下去。”


    女子脊背挺直, 却又像是瓷器那般易碎,那一刻翠羽突然意识到,原来小主人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的, 她也很怕,很无助。


    曾经朝夕相处的心上郎君却变成了那逞凶作乱的恶人, 将她当做那泄/欲的工具。


    如若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翠羽轻轻打了个寒战,她定然连活都不想活了。


    感受着小主人袖口下战栗的指尖,难以想象那般纤细娇柔的人儿如今正处于怎样的重压之下、又经受着怎样痛苦的折磨,她在那暗无天日的黑夜里求救了多少次,在心底里呼救了多少声。


    却无人来救。


    她只是强行地将自己捡拾起来,一片一片地拼好,若是仔细看却能看到那蛛丝般遍布于她身上的裂痕……


    小主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明媚鲜妍、被宠着捧着,泡在蜜罐子里单纯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寒风凛冽,雪里夹着雨丝,如同细针那般刺骨,这场初雪从昨夜下到现在,仍然没有停止的征兆。


    看样子,今年冬天应该是极冷的,比往年都要冷。


    芊芊走到屋檐下,收起了伞。


    景福依旧是神态平和,从前没因为她落魄便冷待,现在也没因为她得宠便热络,只恭敬地朝她说:


    “陛下还在议事,娘娘不若先去偏殿候着,殿里眼下烧着地暖,也不至冻坏了身子。”


    这一次她却没像从前般应下,只轻轻摇了摇头,她安静地站在屋檐下,看那温柔飘落的雪花,眼眸淡静。


    南照也下雪,却与邺城的纷纷扬扬相比,要显得更加细腻多情,它们总是轻柔地覆盖在山川、街道和屋顶上,很快就会在阳光下融化,并不持久。


    在第一场雪落下时,坐落于太和城的南照王宫便会举行火把节,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古董羹,往那咕嘟咕嘟的红油汤里,涮肉和蔬菜,再佐以辣椒、花椒等调味品,美味又暖身。


    也不知今日,太和城下雪没有……


    阿母,吃古董羹没。


    翠羽站在芊芊身边,没有打破这一刻的安静,她知道,


    小主人,想家了。


    忽然,一缕降真香若有似无地缠上衣角。


    降真香乃是道家常用的香,带有花和墨汁的芳香,常混有微甜和微凉的气息,倒是很像那些文人雅士所佩香草散发出的气味。


    “微臣项微与,见过戚妃娘娘。”


    “有人……?”翠羽看向一侧,哑然。


    一位男子正巧也在屋檐下避雨,他身着绛红色圆领纻丝官袍,目光穿过雨雪,落在芊芊身上。


    他眸光澄澈,空无一物,眉心一点朱红的丹砂痣,衬得他有几分离尘的孤高。


    这样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芊芊倏地想起,女冠。


    是了,那个卖她相思木的女冠,跟这男子的气质很像,说是女冠,其实应当是个只为钱财的走商吧,用一个长命锁在她与谢不归身上两头赚,还诓骗她说取走了她一年的寿命。


    虽与谢不归兰因絮果,但她也没想着迁怒旁人,这臣子与那女冠应无甚关联,只是刚巧同是修道中人罢了,是以她欠身,回以一礼。


    “项大人。”


    “娘娘不必多礼,”项微与收回了目光,静静地站在屋檐的另一端。


    翠羽好奇地看着,忍不住道:“大人难道不冷吗,为何不进去避一避风雪。”


    项微与虽有官身,却无半点架子,即便翠羽是一个宫女他也语气温和:


    “这雨雪虽冷,却也洗净了尘世的喧嚣,叫人心境安宁,在这赏雪,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翠羽努唇,这般寒气逼人,叫人只想快快地钻进暖和的被窝,如何静得下心来,这项大人倒真是一个怪人。


    “大人似乎对这雨雪别有一番见解。”


    在这外头,等得也是无聊,芊芊索性与他攀谈起来。


    项微与凝视着前方道:“雨雪如道,无常而有常。”


    他余光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譬如,巫蛊之术,世人多有误解,却不知其深藏的奥妙,若能以道心观之,便能发现其真正的价值。”


    “项大人不害怕吗?”


    “怕?”


    男子想了想:“微臣不怕。”


    宫中谁不是对蛊,谈而色变?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斯正面的评价,而这评价,出自于一个大魏官员的口中。


    “世人对巫蛊之术多有偏见,人人避之不及。为何大人却有此看法?”


    男子伸出手,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项微与的掌心:“正如这雨雪一般,所谓巫蛊之术,也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世上的事物本身并无善恶,关键在于人心如何运用。若能以善心施为,便能救人于水火,哪怕是被视为不详的巫蛊之术也能化为良药,救人于无形,反之若心怀不轨,即便是救人的医术丹方,也会沦为阴暗之源。”


    “微臣始终觉得,巫蛊之术若能用于正途,其价值不亚于任何一门学问。”


    这是芊芊首次在邺城人士中,接触到如此开放的心态,暗暗吃惊:


    “大魏的臣子,都是如大人一般么?”


    “什么?”


    她摇了摇头,微笑:“多谢大人指点。”


    忽然,她敛起衣裙,郑重地行了个礼,


    “娘娘这是何意?”他面露困惑。


    芊芊道:“大人方才那一番话,犹如海上灯塔之光,冬日之暖阳,令妾身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这还不值得感谢么?”


    女子行礼的姿态娴雅,那一双清亮的眸,含着微微的笑意,项微与一怔,与她错开目光,突然道:


    “臣听闻南照先王女,精通蛊术,技艺之高超令人叹为观止。她所养出的蛊,甚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效用,为无数南照子民驱散了病痛与苦难,比之中土的医学也毫不逊色。”


    “娘娘既是先王女的同胞姊妹,想必对此也有一定钻研。微臣对此术颇感兴趣,不知可否请娘娘赐教?”


    宫规森严,此人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她表露出对巫蛊一道的钦赏,所赞还是与她一母同胞的亲人……


    芊芊不禁生出几分亲切与好感。


    她面露歉意道:“大人谬赞。只是蛊术实非我所专,南照王室中,能将之运用到登峰造极境的也寥寥无几。


    我年少时因体弱多病,被送往谷中疗养,与阿姊接触甚少。阿姊一生精研蛊术,实为蛊术一道的天才……却未听说有何传世之作……只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尤记当初,阿母寻来教养过阿姊的草鬼婆,来教授她蛊术,但她不仅没学会还大病一场,八岁之前的记忆都忘掉了。


    她阿姊却是这一道不可多得的天才,垂髫之年便已几乎掌握了所有蛊术,只可惜一场意外,永远夺去了阿姊年轻的生命。


    阿姊的逝去,也是阿母心中永无法言说的痛。


    小时候她没少跟阿母争吵,总觉得阿母念念不忘阿姊,给自己的关切和爱意不够。


    阿母政务不繁便会耐心哄她,若是繁忙便送她些小玩意儿解闷,后来更是将她扔给草鬼婆一走了之。


    然而,自从那夜她差点从高处坠落后,阿母便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抱着她摸着她的脑袋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从此,阿母再也不逼着她去学那蛊术了,只求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就行。


    那一次,也是她第一次见着阿母落泪。


    也是那一天她才知晓阿母对她的爱其实一点儿也不比对长姊的少,所以她才那般笃定,不会是阿母给她和谢不归种下的情蛊。


    还是那般害人的亡国夏姬。


    南照先王女,卒于十八岁……项微与叹息:“先王女如此年纪逝去……实为兰摧玉折、玉碎香销,不能与之结交,引以为小臣平生一大憾事。”


    芊芊叹道:“大人之哀思,妾身心领,阿姊生前才德兼备,宛若天上明月,今虽暂隐云后,光辉犹照人心。”


    她正色看着项微与,“君身居邺城,与之相隔千里,却仍能记着阿姊,悼念阿姊,此情令妾身纵使身在异乡,也倍感慰藉。有道说,情人易寻,知己难得。”


    “阿姊在九泉之下知道还有大人这样的知己记挂着她,也一定会感到欣慰和高兴的吧。”


    “娘娘过誉,臣不过是以道心观世。”项微与道,“修道之人,本应心怀天下,悲悯众生。娘娘之言,令臣愧不敢当。吾之悼念,不过沧海一粟,娘娘若能因此而感到一丝慰藉,吾心甚慰,只愿先王女在天有灵得以安息,娘娘亦能常怀喜乐。”


    多少谩骂和诋毁,她都未曾泪下?


    却为此刻风雪之中,这一点微末的善意,而红了眼眶。


    芊芊轻轻侧过身去,道:


    “多谢项大人。”


    这声音清柔孱弱,语带一丝哽意,他微惑看去,却只见那白皙的侧脸,弧度光润。


    他移开视线,拱手道:“风雪已止。微臣先行告退。”


    而此刻,含章殿的议事也已经结束,朱红色的殿门缓缓地向着两边打开。


    最当中的那人白衣金冠,负手而立,眼神淡漠地朝她看来。


    景福:“娘娘,请。”


    第20章 020


    020


    数名身穿官袍的臣子从含章殿走出, 朝着芊芊迎面而来。


    其中有那夜见过的刑部侍郎,端的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玄青色朝服的年轻人, 眼眸明亮, 朝她笑着拱手:


    “微臣见过娘娘。”


    但有两三人簇拥着一人,对她目不斜视, 便连最简单的行礼都不曾有,颇不将她放在眼里。


    年纪都是稍长,三、四十岁上下, 为首那人是其中最年长者,虽中年样貌,鬓发却掺着银丝。


    他生着拔地而起的鹰钩鼻, 眸亦是如同鹰隼一般, 自有迫人的威压, 就在即将与芊芊擦肩而过时, 他倏忽脚步一顿, 停了下来。


    “戚妃娘娘?”


    这声音。芊芊想起来。


    正是之前在她向谢不归询问情蛊之事时, 劝说谢不归将她打入大牢、终身监/禁的臣子。


    她一双秋水明眸稍转, 视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面上,似乎是想记住他的样貌。


    那臣子见她竟然一声不吭,只那般无动于衷地盯着自己瞧, 眼底一派清冷无物, 连声招呼也不打,实在是无礼至极,脸色不禁一寒:


    “此处恐怕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


    “娘娘既是后宫之人, 就该好生待在深宫,莫要四处走动, 只需等候天子召幸便是。”


    他身旁有一臣子,双手笼在袖中,慢声附和道:


    “正是。含章殿乃君臣议事,国家机要重地。娘娘一介女流,又是异国出身,贸然踏入此处只怕有些不大合适。”


    这臣子貌似是个无甚城府之人,眼神和语气透着藏不住的鄙夷,就差指着她的鼻子说一句,污秽不祥的南蛮女子怎能玷污了这天家圣地,触怒谢家列祖列宗。


    翠羽扶着芊芊手臂,脸庞通红,气得浑身发抖。


    原来并不是所有大魏臣子,都如同方才那位项大人般温和可亲的。


    更有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狗眼看人低的垃圾存在!


    他们三三两两,就这般堵在芊芊与谢不归之间,令她难以寸进。


    芊芊依旧不发一语,只淡淡地盯着这些人,眉眼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手突然抚了一下鬓发,莞尔道:


    “诸位大人说得有礼,那本宫便不叨扰了,这就告辞。”


    她转身便走。


    女子身姿窈窕,乌发蝉鬓,鬓发和衣裙间的银饰轻晃,冰蓝色的裙裾和飘帛被风轻飘飘地吹起,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消失在这偌大天地之间。


    “站住。”


    一道分金断玉的声音倏地响起。


    芊芊顿住了脚步。


    须臾,薄荷香气缓缓漫过周身。


    芊芊转过身,对上男子一双清冷的眸,她面容平静,矮身行了个礼:


    “臣妾见过陛下。”


    他看她一眼,又将视线缓慢地投向那些臣子。


    男人负手而立,声音似那碎了冰碴的小溪流淌过耳边,无端的清幽冷淡:


    “众位爱卿若是觉得,朕的爱妃不配踏入此地,”


    他侧了侧眸。


    “景福。”


    “在。”


    “传朕旨意。戚妃祝氏,性情柔婉,温良恭俭,善解人意,深得朕心。其德行之美,如兰之馨,如玉之润,实为后宫之楷模。赐金千两,以彰其德。并增其份例,以示优渥。”


    他沉吟片刻:


    “为显尊荣,这封号,也该改一改,”


    却像是早便思索好了似的,眉尾稍扬,淡淡道:


    “便赐封号,‘宸’罢。”


    “奴才谨遵圣意。”


    此言一出,那数名臣子都露出惊色。


    自古以来,天子后宫,设有一后四妃九嫔。


    四妃为贵、淑、德、贤,这戚妃的位分,虽是一般妃位,居身末流,但这“戚”字却是当初皇帝另拟的封号。


    人人都道是陛下厌极了这罪妃,那“戚”与“凄同”音,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想不到今日竟给她改了,改的还是那尊贵无比的宸字!


    宸这个字,可非同一般。


    宸极,代表王位,宸轩,代表帝王的宫室,而紫宸星,更是往往用来比喻君王。


    如《论语·为政》中有句:“为政以德,譬如北宸,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样的封号,比贵妃这个本就在礼制中的封号,隐隐地还要尊贵,已经是莫大地逾越了祖制。


    登时,众臣脸色一变。


    那年长者厉声道:


    “还请陛下三思!戚妃娘娘有罪在身,理应偏居一隅,静思己过,陛下不追究其罪责,册为妃位已是天恩浩荡,怎可赐下如此尊贵的封号?”


    “此为朕之家事。”


    “陛下家事,却更是国事。”


    “朕乃天子,天下之主,朕之决定岂容尔等置喙?”他轻描淡写道,“诸位若是对朕之决策心怀不满,但可效法顾御史。”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众人:


    “众卿家,有何异议?”


    那几个臣子不再吭声。


    陛下连对生身父亲都能动手,何况他们几个关系不远不近的叔伯?


    他们不会忘记,刚刚就在那含章殿中,陛下颁布了一道什么样的旨意——那藏匿僧人的顾氏全族,无一幸免,皆被诛杀!


    包括陛下口中那,顾御史。


    所以,陛下根本不想听到任何一句劝诫,他的那一番话的言外之意,便是敢阻拦于他者,斩!


    京城各大世家之中,顾家虽算不得什么顶级门阀,但那也是旧日里与谢家有所往来,还结了几门姻亲的官宦世家。


    虽那僧人,乃是千真万确的前朝逆党,证据确凿,藏匿逆党,按律当夷九族。


    但那对世家连根拔起的狠辣,对故人都是那般的冷血无情,还是叫人不寒而栗。


    彼时,他们跪在阶下,余光是那长及垂地的如云衣角。


    男子冕旒下的玉珠轻晃,云纹和龙纹蜿蜒地绣在袍服之上,他端坐明堂,冠袍甚华,清冷高贵,如在烟中雾里,


    却再无一人觉着上边坐着的,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


    他分明是那手执屠刀的鬼!


    那身洁净如雪的白衣,在他们的心中早已笼罩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恐怖凄厉非常。


    当那御前太监捧着那长长的的名单,一个又一个死人的名字划过耳边,几个曾与顾家过从甚密的臣子,皆惊惧得大汗淋漓,腿弯都打起战来。


    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初践祚时,处处受他们掣肘的困兽,而是那逐渐苏醒的虎。


    当初推举他上位的几个老臣,除了他的本家淮阳谢氏,或多或少都遭到了反噬。


    众臣脸色难看,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在皇帝那不容违抗的威压之下,臣子们齐齐低头,拱手:


    “微臣不敢。”


    而那乌发蓝裙的纤柔身影,悄然地立在男人宽厚挺拔的身影之后。


    她脸色如镜面池水般平静,就好像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君臣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些风波、尘埃、血腥,不曾沾上她的衣角半分。


    只是那样无声无息地站在皇帝身后,如同一道静谧的影子-


    “谢大人您说,陛下这到底是何意?”


    那长着鹰钩鼻的臣子,正是谢不归的叔父,谢晋将军的次子,谢云起。


    如今他被封为淮南王,领兵部尚书一职,掌管武官选用,在朝中颇有地位,众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前朝后宫,向来休戚相关,陛下自登位以来,久不入后宫。昨夜却宠幸了那戚妃……听闻今日还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方才更是当众赐下封号,实在令人惊疑。”


    “陛下身边无人,后宫空虚,莫不是动了立那戚妃为后的心思?且不说戚妃出身,便说……”


    他们对视一眼。


    谢晋将军当年身死南照,尸骨无存,若谢氏皇帝一朝得势,便立了那仇人之女为后,岂不寒了诸位老臣的心?


    朝中许多武官,都是跟着谢晋将军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当年南照一行,更是记忆尤深,对那乌烟瘴气、蛊术盛行的蛮族风气十分厌恶,往后若是要对着那玩弄巫蛊之术的异族之人、南蛮王女磕头跪拜,谁能受得了。


    “封后一事绝无可能,难道尔等竟看不出,陛下当着我们的面抬举那妖妃,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一名臣子冷哼,“你我多少也该收敛一些,陛下到底不是初践祚时的陛下,那一个一个骇人的手段使出来,若不谨言慎行,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下官说得可都是实话,若非破虏将军英年早逝,今日这皇位万轮不到这……狂妄小儿,残暴之君,”


    那起头的臣子压低了声音,说着还瞟了一眼四周,眼神中带着恐惧和慌乱。


    今上任用了一批酷吏,以极刑和告密手段对付政敌。擢选惊羽卫中的精良,在那基于诏狱的基础上建立了“明镜司”,内里种种酷刑令人发指。


    朝堂上弥漫着恐怖气氛。


    今上铁腕治世,斩除奸佞,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然亦因此,贪官污吏纷纷落马,前朝积弊得以扫除,朝政为之一新。


    谢云起皱眉,却不知如今这局面是好是坏,当初他迎谢净生称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一出。


    谢家自前朝起便掌管兵权,这谢净生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兄长,当初于即墨城精兵作战时,遭到刺杀,流落至边陲小镇,为一浣衣女所救,与之日久生情。


    后来谢明觉不告而别,此女十月怀胎,诞下一子。


    虽然浣衣女给谢明觉生下了一个儿子,但是谢明觉并不打算认这个儿子,因为他早已娶了长孙氏的女儿为妻,并且与之育有一嫡出长子,便是后来的破虏将军谢知还。


    谢家百年大族,规矩森严,更有祖训,族中弟子成婚之后,不可纳妾、不可豢养外室。是以除了谢明觉,其余几房膝下都是阴盛阳衰,竟无半子,当时整个谢家就谢知还这么一个嫡子,上上下下都爱着护着,宠得跟宝贝疙瘩似的。


    那孩子也教养得极好,打小便文武双全,根正苗红。


    后来谢知还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谢家这才想起还有个流落在外的血脉,忙差人接回,为他更名谢净生,由族中长老亲自教养。


    很快大家就发现,这半路捡回的庶子,竟是个战争奇才,天生就懂得怎么打仗!


    谢云起还记得,不到十七岁,那模样生得如同谪仙,与武将半点搭不上边的侄儿便上了战场,带着一千精锐,绕过主力,奇袭北凉军后方,在后方找到了敌人的指挥中心。


    一场大战,斩杀俘虏近三千人。


    谁曾想那三千人中,既有北凉王的亲叔叔,还有包括丞相在内的一堆高官!


    那一战,大获全盛。


    战后,谢净生因有违抗军令的嫌疑,被族中施以笞刑,打得皮开肉绽。


    后又上奏朝廷,对他加以表彰,提他为征北将军,统领数千骑兵。


    谢净生非常擅长大纵深穿插作战,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将“兵贵神速”这一个词,运用到了极致。


    这样的谢净生,绝对是千年一遇的战争天才,年纪轻轻就打出了那年过半百的老将,都难以企及的战绩。


    后来,他率军一举歼灭了毗邻南照的殊来古国,免去边境百姓屡受侵扰之苦,大胜归来,被当时的大桓皇帝加封为“神威”。


    自此神威将军一战成名,声威大震,成了无数将领顶礼膜拜、却难以望其项背的名字。


    想他风头最盛时,多么的英姿勃发、领兵百万,剑履上朝、赞拜不名。


    那样如日中天的存在,却忽然有一天,隐姓埋名,不知所去-


    得知谢净生踪迹的那一日,谢云起驱车前去探望,被小厮领进一个幽静的、满是桃花香的院落,却见那曾驰骋疆场、勇冠三军的神威将军,正挽起袖口,弯着腰给一少女描眉。


    谢云起大惊之下,便是大怒。


    他竟瞒着家族,与女子私相授受,甚至结为夫妇!


    谢净生和那少女,相视而笑,仿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只能从他握笔发力的方式,还有那挽起一截衣袖的手臂上的分明青筋,看出他习过武。


    谢云起并未当场发作,而是默不作声地隐藏于暗处观察,见那衣着朴素的郎君给少女发间戴上蝴蝶银饰后,便迈步进了灶房。


    他系着围腰,几缕墨发垂落颊边,朴实无华,却专注如一。


    在砧板上,揉开面团包入馅料,便是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小笼包。


    而他净了净手,自水中捞了那活鱼,三两下便制伏了那鲜美的活鱼。


    他开始剖鱼。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刀锋与鱼身相触的细微声响。


    男子修长的手,以刀尖轻挑,鱼鳞一片片从鱼身剥离,他眉眼低垂,有条不紊,仿佛对这再寻常不过的剖鱼一事有着超乎常人的尊重与热爱。


    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任那天下大事波诡云谲,他却在这简单而精细的劳作中怡然自得,通身都是世外仙般的超脱与宁静。


    谢云起终于走了进去,说:


    “时值多事之秋,贤侄,你既身为淮阳谢氏子孙,如何能置身事外?需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堂堂八尺男儿,年华大好,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岂能如此不务正业,沉溺脂粉温柔乡?”


    闻言,郎君眼睫一颤,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缓缓抬头,看着谢云起说:


    “麻烦叔父把花椒递给我一下,在你左手边第二个橱柜,你拉开有个贴着红纸的小罐子就是了。”


    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倏地弯了唇角,带着点低叹的轻笑着说,“她素来口味重,得多放些花椒进去。菜式清淡了,又要挑嘴不肯用饭。”


    谢云起:……


    谢云起僵硬地拿出了那个罐子,看着男子拈了几粒花椒,开始炒香。


    炉上煨着鸡汤,他又去舀了一碗出来,勺子在汤盅边上搁久了,把他玉白的指尖烫得通红,他放下勺子,捏了捏耳垂降温。


    他用汤匙尝着鸡汤的咸淡,倏地一笑,窗外透过的光如水波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皮肤细腻洁白,那笑就像是春日渐暖,池中化开的春冰。


    谢云起恨铁不成钢道:


    “不归。你这名字倒是改得有点意思,往后是不打算还家了么,你这样的出身,旁人便是投胎几百次都轮不到,你却轻易便舍了,弃了刀兵,生生浪费了这卓绝的身手。”


    甚至还行起了那最为低/贱不入流的商贾之事。


    那人摇头:“并非归还之意。”


    他用帕子擦着手,眉眼疏淡:“是归附之意。”


    不归附?


    他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云起,“净生愿永不归附。”


    他要在红尘里游走,他清醒着沉沦。


    他不愿再归附这棵参天的大树,什么家族荣耀、什么仕途前程,他都不想要了。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公子哥儿,一个前途大好的士族子弟如此贪恋?


    谢家倾尽资源培养出来的美玉、纵横战场的杀神,族中哪一个不是对他寄予厚望,惟愿他与谢知还并肩作战,驰骋疆场,横扫六合,来日将他谢家送上那至高之位。


    难道他们都看走了眼。


    这谢净生其实胸无大志,不过是个耽于风月、不堪大用,眼里只有那情情爱爱的废物?


    谢云起叹惋不已。


    后来才知晓,原来都是那情蛊的作用!


    他就说,素来杀人如麻的谢净生怎会突然性情大变沉沦情爱,果真是受那情蛊所控。


    这样阴毒奸诈的女子早该诛杀了!


    想不到如今他却又沾了这妖女,莫非是情蛊又起了作用?


    谢云起刚刚想到这里,身畔臣子道:


    “郑国公还在为大魏征战,陛下若能早日册封郑国公之女,也好稳定军心,早获捷报。”


    谢云起眼眸一沉:


    “你我明日便联合御史台上一道折子,这戚妃留着当个玩意儿解闷也就罢了,毕竟是陛下的后宅之事,我等身为臣子不好干涉,却决不能叫她得势,更不容诞下龙子。”


    他对身边侍从道:


    “去,给景仪宫递个口信,臣要觐见太皇太后。”-


    芊芊出了孝期,换回大魏宫妃的裙装,一袭冰蓝色衬得她纤腰楚楚,玉貌花容。


    谢不归沉默地看她一眼,他记得送她的多有金玉珍珠,玛瑙钗环,多华丽妖娆,她却挑了其中最简单的银饰来妆点。


    那些银饰发出的光芒环绕着她,脸像一枚浮云笼着的月。


    裙被风扬起,走在他身畔时,银饰叮响一下一下似挠着他的耳廓,他心口一紧,不由得伸手去攥住她的。


    谢不归低声说:


    “长门宫路远,雪天难行。朕说了下朝会去看你,爱妃怎么自己过来了。”


    芊芊并未注意他那称呼,袖口下的手被他轻轻地攥住,她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看,眸光倏地一定。


    男人戴着一副雪纱菱罗纹的护手,这护手通体如同蚕丝般雪白,掌部两侧缀绦篆书,以朱砂写就“非有”。


    却在手腕处,有零星的血迹。


    沿着她视线,谢不归也看到了这血,他一怔,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蹙着眉心,眼底浮现厌恶。


    惊羽卫今日发现了谢明觉的踪迹,却只有一具尸首,于是割掉手掌,向皇帝复命。


    谢不归极为厌恶血腥,便戴上了那护手,拈起一截惨白的小指细看。


    却发现,这是谢明觉使的障眼法。


    只因为,谢明觉的小指骨节上,有不正常的凸起,而这截小指,线条流畅。


    谢不归隐去眸底阴霾,换了另一只未戴护手的手拉住了她。


    他的手很宽,她却如此细弱,宛若掐住了一截花枝,指尖都是冰的。


    他握在掌心,放在唇边呵气,为她取暖,仿佛一切还如昨日。


    他们还是那恩爱非常的夫妻。


    她开口,却打破了这如浮沫一般的幻象:


    “臣妾思念陛下。是以无诏私自前来,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她没有新得了封号的欣悦,也没有被他如此对待的受宠若惊,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转身打开翠羽递上来的食盒,取出一个青花纹的碗。


    碗里装着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汤。


    芊芊低着眸,贤良道:


    “陛下政务繁忙,这是臣妾今日亲手为陛下熬制的安神汤,陛下趁热饮了吧。”


    谢不归莫名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