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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111】/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将紫宸殿内那番对话大致与沈玉娇说了。


    一言以蔽之, 皇帝反悔了。


    沈玉娇倒也不惊讶,毕竟那是皇帝。


    而人心总是偏私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若她当了皇帝, 自家兄长做了错事, 她会罚、会骂、会打,但真叫她杀了兄长, 她也不一定能狠下心。


    毕竟是骨肉至亲。


    但裴瑕为了此事要辞官隐居……


    沈玉娇唇瓣轻抿了抿,再次抬眼,眸光迟疑:“不然……算了吧。”


    如何能与至高无上的皇权斗呢。


    何况他们俩有亲人、有孩子, 哪怕是为着他们, 也只能忍下这口闷气。


    裴瑕看着她:“辞官之后, 你我正好能去游历山河,看看世间美景。”


    稍顿:“或者, 我们可以再要个女儿。”


    沈玉娇:“……?”


    上一刻还忧心忡忡想正事, 怎么一下就变得不正经了。


    她嗔他一眼:“说正事呢。”


    裴瑕:“养女儿也是正事。”


    如今棣哥儿已四岁有余, 她的身体也调养得康健。阿嫂程氏如今又有了一胎, 就连裴漪和王焕闻, 比他们晚了两年多成婚,如今也有了两个女儿。


    上个月次女满月时,裴瑕和沈玉娇还去吃了满月酒, 那女婴粉嫩嫩的,小猫儿似的可爱极了。


    裴瑕看着实在眼热。


    想与妻子再要个女儿, 但又担心公务繁忙,无法妥帖照顾。


    现下好了, 赋闲在家, 无事可做,尽可安心与她生儿育女。


    裴瑕已想好了辞官后的日子, 沈玉娇轻捏了下他的手指,脸颊微微泛红,又故作严肃地看他:“那你为国为民为天下的抱负呢?你这一身安邦定国的好本事,倘若陪着我游山玩水,那多可惜!”


    说到这,她又叹口气:“何况你想辞官,陛下就一定会放你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帝王,多是世上最为凉薄无情之辈……”


    裴瑕下颌微微收紧。


    这亦是他的忧虑。


    “郎君,为了这事与陛下犟着,不值当的。”沈玉娇反握住他的手。


    裴瑕见着妻子眉眼间的无奈与包容,只觉一排冰棱细细扎进心间,刺痛不止。


    长指轻抚上她的眼皮,他嗓音微哑:“可笑我裴守真,满腹安邦策,却不能为妻子讨个公道。”


    沈玉娇的眼睫眨了眨,沙沙刮动着男人的指腹:“世上哪有绝对的公道。”


    公道在人心,可帝王心偏了自家人,原就是说不通的。


    裴瑕也知妻子的意思。


    良久,他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头,闭上眼:“且看吧。”


    这世上任何一种感情,一旦有了缝隙,不极力弥补,而听之任之,迟早会有更大的矛盾。


    君臣、夫妻、父母子女,皆是如此。


    裴瑕从一开始,便知司马缙并非他所求的良主。


    利益将俩人捆绑到一起,他只得宽慰自己,起码司马缙能“听话”。


    只要能“听话”,他便有信心能保司马缙坐稳皇位,山河太平。


    可因寿安之事,哪怕最后裴瑕并未辞官成功,好似在杨太后和沈玉娇两个女人的劝阻下,皇帝与丞相各自退了一步,又恢复那副君臣和睦的模样,但他们都清楚,回不去了。


    君臣间的嫌隙一旦产生,比世上任何一种嫌隙都要可怕,因它牵扯生死。一念荣华,一念衰亡。


    朝臣们也渐渐发现,丞相抱病不朝的次数越来越多。


    就算上朝了,也极少再谏言。


    皇帝还是会在纳谏时,习惯性问一句裴丞相:“守真以为如何?”


    往日无论诸位大臣谏言是否合宜,裴丞相皆会不疾不徐地拆解分析一番。


    好与不好,都能叫皇帝与其他朝臣们心服口服,是以君臣和乐,朝堂融洽,海清河晏。


    可现下,裴丞相只拢着袍袖,垂着眼道:“陛下定夺便是。”


    一开始,淳庆帝喜欢裴瑕这份恭顺,觉得自己赢了。


    裴瑕裴守真终归还是要对他低头,对他俯首称臣。


    可后来,他忍不住猜忌,裴瑕摆出这副样子会不会仍是在记恨寿安之事。


    于是,裴瑕的恭顺,也叫淳庆帝觉得刺目。


    他总觉得裴瑕这是在嘲讽他,是另一种与他对抗的手段,或者他根本不屑于再辅佐他了,才会这般,说是恭顺,实则敷衍。


    种种念头在淳庆帝的心间窜动,帝王的猜忌,如剧毒的杂草,在君臣的嫌隙间疯狂生长,肆意蔓延。


    彼此的信任,也如系着巨石的麻绳,摩擦间越来越细,摇摇欲坠。


    君臣间的第二次争吵,在三个月后。


    这一年的夏日格外炎热漫长,安西三镇遭遇大旱,又迎来大规模蝗灾,宁州那边霍骁元帅被水匪暗刺,重伤在床,宁州军没了主心骨坐镇,军心紊乱,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


    军报传来时,淳庆帝大怒,连忙要派兵剿匪。


    牵涉军国大事,裴瑕也无法做锯嘴葫芦,再次谏言:“宁州缺的不是兵,而是能统领全军的将。”


    他照往常,引荐了好几员大将,甚至毛遂自荐:“若陛下不信他们,臣愿前往。”


    可淳庆帝迟迟未应。


    裴瑕脑中想的是宁州军民处于水深火热,淳庆帝却想到他的太监总管荣庆私下与他说:“听说东宫巫蛊之祸时,先帝让裴丞相送皇太孙一杯毒酒。裴丞相偷偷换了酒,将皇太孙送出了宫外。”


    这件事,淳庆帝其实知道。


    因当初东宫那起巫蛊之祸,虽是应国公府起的头,却也不乏他与裴瑕的推波助澜。


    皇位之争,没有谁的手能完全干净。


    淳庆帝如是,裴瑕亦是。


    只看到太子妻族死得那般惨,皇太孙每回见到自己,还会恭恭敬敬喊一声“二皇叔”。


    那时候的二皇子,比现在的淳庆帝还要心软。


    一想到那可怜孩子要被赐死,他问裴瑕,可有法子保那孩子一命。


    裴瑕学贯古今,知晓一味药可使人假死。


    于是他们便用那法子,偷梁换柱,将皇太孙的“尸体”带出了牢狱。


    此事是裴瑕一手督办,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皇太孙醒来后,不见了。


    当时裴瑕与他说:“那孩子狡黠,醒来后躲开派去照顾他的侍卫,跑了。”


    淳庆帝那时对裴守真是百分百的信任,只叹息道:“玹儿一向聪慧机敏,经此一劫,他怕是再不肯轻信任何人,这才偷偷跑了。”


    罢了,跑了就跑了吧。那时的淳庆帝想,只要孩t?子活着就好。


    可现在的淳庆帝,一想到那孩子还活着,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他忍不住疑心,那孩子是真的跑了吗?还是被裴瑕藏起来了?不然怎么就跑得那么巧呢?


    他后来又问了裴瑕一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仍是那个回答:“不知所踪。”


    淳庆帝觉得裴瑕在骗他,这或许是裴瑕的后手——


    裴瑕既然能送他司马缙坐上龙椅,为何不能送司马玹坐上龙椅呢?


    淳庆帝拒绝了裴瑕领兵宁州的请求,也没敢用裴瑕引荐的将领。


    他已经完全不信任裴瑕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又不敢放了裴瑕。


    他要将裴瑕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困在他的朝堂里,哪怕裴瑕不愿再效忠于他,也不可能叫他去效忠旁人-


    对于淳庆帝对宁州的遣将,裴瑕怒不可遏。


    “陛下这是拿宁州万千百姓与军士的性命当做儿戏!”


    一向温文儒雅的裴瑕难得红了脸,虽然并未粗言,可那看向淳庆帝的冰润目光,好似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蠢货”。


    淳庆帝脸色也不好:“裴守真,你逾矩了。”


    臣子应当是辅佐君王的,而非教君王做事。


    裴瑕也从淳庆帝的态度里彻底明白——他已失了君王信任,被君王忌惮了。


    这是为臣的大忌。


    若说宁州战乱,是君臣间的第二次激烈争吵。


    那在户部银两赈灾安西、支援宁州战乱,国库短缺的情况下,淳庆帝听信奸臣谗言,扣下了每年批给燕北军的百万两军费之后,这对往日亲密无间的君臣,爆发了第三次激烈的争吵。


    “陛下当真是糊涂了,燕王镇守的可是国门,便是国库再缺钱,你减免安西赋税也好,加收江南三成税也罢,批给燕北的军费也断然不能省!”


    “夏秋两季正是戎狄骚扰边境的高发时期,往年兵甲、战马、粮饷辎重等物五月里便陆陆续续送往燕州,今年因着安西旱灾、蝗灾,迟了两月有余,已是不妥。倘若现下还不抓紧送去军费物资,待到过两月,北地大雪冰封,燕北三十万边军该如何熬过这个冬日?”


    “倘若戎狄趁虚来犯,又叫边军将士们拿什么武器、穿什么甲胄去抵御异邦骁勇的骑军?”


    宁州那边虽说用错将领,但好歹有霍老将军看着,出不了大乱子。


    但燕北这边,一旦有个岔子,那可是攻破国门,损失国土城池的大祸。


    从前昭宁帝再如何与燕王不对付,他都不曾克扣燕北军的军费,可淳庆帝他做了。


    不但做了,还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你不要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北地有燕王叔镇守着,戎狄已近十年不敢来犯,如何就挑着这回?再说了,朕并非克扣他们的军费,只是迟上两月,等到宁州那边大捷,国库一宽裕了,朕即刻派人将军费送去燕北。”


    裴瑕一口闷气堵在胸膛,不上不下。


    回到府中后,将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许打扰。


    沈玉娇寻去时,书房里传来铮铮琴鸣。


    前半段气吞山河,激烈昂扬,忽的音调一转,苍茫壮阔,沉雄悲戚……


    沈玉娇听出,他在弹《楚歌》。


    《杏庄太音补遗》琴谱中记载:羽至垓下,闻四面皆楚歌声,乃夜起飮帐中,作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歌别虞姬,至乌江自刎。後人伤之,故作是曲。或曰留侯作,後人增益之耳。


    裴瑕常年修身养气,极少听这种大起大落情绪激昂的曲,更别说弹。


    沈玉娇在门口听得入神,蓦得一声“珰”的尖声。


    琴弦断了。


    她的心也“咯噔”一下落了。


    顾不上通禀,她推门而入:“郎君。”


    书房里未曾掌灯,余晖透过窗边洒在榻边,裴瑕盘腿而坐,面前那把古琴已断了两根琴弦。


    而他清瘦白皙的长指,划出一道深痕,正往下淌血。


    沈玉娇面色一变:“怎么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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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见她来了,眉宇间的沉冷迅速敛起,又将手往袍袖下掩了掩:“无事,只是太久没弹,有些生疏了。”


    沈玉娇从袖中拿出块干净帕子,走到他身侧,去握他的手腕。


    裴瑕稍作迟疑,还是由着她牵了过去。


    “割得这样深……”他到底有多愤懑。


    “一点小伤。”


    “都这样了。”


    沈玉娇帮他包扎着,两道细细黛眉蹙起,叹息一声:“守真阿兄,你都做父亲的人了。”


    裴瑕微怔,而后一阵哑然失笑。


    往日他逗她时,便会说“都做娘亲的人了”。


    现下倒好,她拿着话来教他了。


    妻子这份小狭促,叫裴瑕心间那头闷气也散去几分。


    沈玉娇替他包好了伤口,猜到他应当是在为朝堂之事而烦恼。


    最近这大半年来,淳庆帝宛若脱缰野马,故意和裴瑕唱反调,将朝局弄得一团乱。且从前君臣一心,奸佞也没机会作妖。现下君臣出了嫌隙,各路牛鬼蛇神也都冒了出来,实在叫人心忧。


    “郎君若不介意,与我说说吧。”


    沈玉娇望着他:“虽然未必能为你解忧,但话说出来,有人倾听,总比一个人闷着强。”


    裴瑕沉默好一阵,终是架不住妻子清润的目光,将淳庆帝扣下燕北军费之事说了。


    沈玉娇纵是内宅女子,也知边防乃是重中之重。


    她算是知晓裴瑕为何这般动怒了,这可是涉及国土的顶要之事。


    “陛下如今疑你,你的谏言便是再忠义周全,他恐也听不进去。”


    沈玉娇思忖片刻,轻轻握住她的手:“明日我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是个明事理顾大全的,或许能从她那劝一劝。”


    裴瑕心下微软,道:“有劳你了。”


    沈玉娇道:“夫妻一体,何必说这种话。”


    裴瑕又是一怔,而后抬手搂住妻子,高挺鼻梁深埋在她颈间,方才觉得寻到片刻安宁。


    与此同时,燕州大营。


    “这不知死活的蠢材,迟迟不送钱来,是想叫我边境三十万大军喝西北风么!”


    燕王冷着一张脸,将朝廷两个月前送出,今日才送到的“搪塞”文书狠狠砸在地上。


    坐在下侧的一位红袍将军起身,弯腰拾起那封文书。


    “义父消消气,犯不着为朝廷那群狗动怒。”


    看着文书上头熟悉的字迹,红袍男人浓眉往上挑起,那双噙笑的桃花眼暗了几分:“再等一个月,若他们再不送钱来,儿子亲自替您去讨债如何?”


    【112】


    【112】/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是谢无陵被流放的第三年。


    长安到燕北, 千里之遥,戴着枷锁,靠着双腿, 一步步来到这艰难苦寒、举目无亲之地。


    和他一同从长安押解来的人犯, 三分又一折在途中,化作路边一个不具名的小土包, 成了他乡的孤魂野鬼。


    押解队伍行至沧州时,他也病了一场,高热烧得脑袋都冒烟般, 一站起来两条腿直打摆子。


    解差都在嘀咕起来, 给他挖坟得多费些力气, 他个高身形大,得比旁人多挖一截。


    那时他躺在驿站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望着敞开窗户外的那轮月亮想。


    可不能就死在这了。


    他还要回长安, 去娶娇娇。


    若是死在这, 岂不是食言了。


    他说过的, 金陵分别那日, 将那方红盖头塞在她手里时,他就说过,一定会把她抢回来。


    他不能骗她。


    不能。


    大抵他真的八字命硬, 解差们连铁锹都和驿站借好了,他倒开始退烧了。


    这一场大病过去, 除了人瘦成皮包骨,精神还算抖擞, 解差们还给他取了个诨号, 叫“谢神猴”——


    他这样都能活下来,当真是神仙显灵, 又因他瘦得像只猴,便这样唤他。


    在这之后的一路,解差们都这样唤他。


    到了北地,他被分去采石场,采石场的犯人与管事们也都这般唤他。


    待混熟悉了,又喊他“谢老弟”、“老谢”、“猴子”,渐渐的,几乎没人知晓他的本名。


    但谢无陵从未忘记他的名字。


    他是谢无陵。


    没有他无法翻越的高山的谢无陵,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的谢无陵,一定要与沈玉娇结为名正言顺夫妻的谢无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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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井里摸爬滚打起来的泥腿子,虽没什么学识,却有一身与人结交的好本事。


    在采石场的次月,谢无陵便与管事混成兄弟,在每月一次的放风日时,得了一炷香的离队机会。


    他也不好让兄弟为难,那一炷香的功夫,他拿着霍云章给他的那封信,一路朝燕王府狂奔,哪怕跑得心跳剧烈,血液t?冲头,双耳都发出轰鸣,也不曾慢下脚步。


    这是他当下,唯一出头的机会。


    他不可能一辈子在采石场服役,蹉跎至死,由着裴守真那伪君子和他的娇娇白头到老。


    老天虽给了他前半生无尽磋磨,却也给了他一份气运。


    那封信交给燕王府门房的第七日,燕王的亲卫长来到了采石场,看着破衣烂衫、搬着石头浑身臭汗的谢无陵,神色肃穆:“王爷要见你。”


    去王府的路上,途径一件成衣铺,谢无陵一眼瞧中铺子里一套绯红圆领缺胯袍。


    他问亲卫长借钱,买下了那套袍。


    亲卫长不解:“待会儿到了王府,府里自会给你备上热水与新袍,你何必自己破费?”


    谢无陵将那红袍仔细放好,露出一口白牙笑:“我媳妇说了,我穿红袍最好看。既是去见王爷,定要穿得精神些。”


    亲卫长见他脸上虽脏,却掩不住高鼻深目的俊朗轮廓,不以为然地想,燕王选才一向只看本事,脸生得再好也没用,王爷虽一生未娶,却也不是那等好龙阳的断袖。


    然而当梳洗洁净,一袭红袍的谢无陵出现在燕王司马奕面前,那被称为燕北煞神的大将,罕见的失了神。


    一息,两息,三息……


    书房里的空气好似凝住般,亲卫长粗略数着,燕王起码盯着谢无陵的脸瞧了有三十息!


    是,这小子洗干净后的确长得不错,但……这是个男人啊!


    亲卫长咳了声,提醒:“王爷,人犯谢无陵已带到。”


    燕王才回过神。


    但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向这年轻后生的脸。


    明明又黑又瘦,但却无端瞧出几分她的影子,还有那双眼。


    那双眼,与他几乎如出一辙。


    若他与静娘能修成正果,他们的孩子应当就是这副模样吧?


    谢无陵也被燕王这长久的注视盯得浑不自在。


    他觉得皇室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生怕眼前这位燕王和那长公主一样,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那他干脆回采石场,找块石头撞死好了。


    未曾想燕王却如昭宁帝初见他一般,问了他的年龄、籍贯、父母可安在。


    问清之后,燕王看向他的目光正常许多,但仍带着一份叫谢无陵和亲卫长都不理解的亲切。


    燕王留他一道用了晚膳,问过他在宁州与长安的作为,便将他留在燕王府,编入亲卫队。


    从燕王房里出来时,谢无陵还不大放心,特地问了亲卫长:“王爷他应当没那种癖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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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卫长:“没有。”


    迟疑片刻,他既是宽慰谢无陵,也是宽慰自己般:“大抵因你是霍家引荐的人,王爷又与霍老将军有旧交,才对你有几分另眼相待。”


    谢无陵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


    毕竟能叫霍小世子亲自写信,足以证明他谢无陵是个人才。


    谢无陵便这样留在了燕王府,成为燕王亲卫的一员。


    燕北之地虽不受朝廷直接管制,但谢无陵到底是戴罪之身,且是谋逆重罪,燕王便替他安排了个新身份——


    取名时,燕王问谢无陵:“你可有中意的名。”


    谢无陵道:“谢念娇?”


    燕王:“……换一个。”


    谢无陵:“谢想娇?”


    燕王:“再换一个。”


    谢无陵:“谢慕娇?”


    燕王拧眉:“你就非得跟这个娇字杠上?堂堂八尺男儿,叫这个说出去都惹人笑!”


    谢无陵不服,这有何好笑的,笑他的都是没品味的东西。


    腹诽归腹诽,面对燕王,还是老老实实:“……那就谢神猴吧。”


    燕王:“……”


    还不如前几个。


    最后是燕王给他赐了个字:“归安。”


    战场凶险诡谲,只盼回回出征,能平安归来。


    谢无陵听到这个字,却咂摸出另一个意思——


    归安,归安。


    迟早要再回到长安。


    “这个字好。”


    他笑着与燕王一拜:“属下多谢王爷赐字,日后我便叫谢归安了。”


    燕王看着谢无陵挑眉含笑的模样,心底莫名生出一种亲近之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后来他琢磨着,或许他真的老了。


    听说人老了,心会软些,也更渴望俗世的亲友和乐,团圆美满。


    他一生未娶,当年为打消司马瑞那狗东西的疑心,临来燕北前,二人约定——


    他为大梁镇守国门,终身不朝,终身不反,终身无后。若有违誓,短折而死。


    而司马瑞无论何种情况,绝不伤房氏母子性命,绝不废房氏中宫之位。若有违誓,不得善终。


    兄弟俩立下誓言后,司马奕当着司马瑞的面,饮下一碗绝子汤。


    反正娶不到心爱女人,他此生也不想与旁的女人有后嗣。


    一碗绝子汤,换房淑静母子一份保障。


    虽说后来房淑静郁郁而终,年仅二十七,但司马瑞的确再未立后,且一直留着太子的性命。


    想到太子,燕王心头长叹,那孩子都是被司马瑞那个狗东西磋磨得没了性子。


    倘若放在他手下养,定能养出个像房家兄弟们那样出色的儿郎。


    这一直是燕王心中的一个遗憾。


    而当谢无陵来到燕北,来到他身边后,燕王不知不觉便将那番遗憾,投射到了这个与他、与房淑静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后生身上。


    他开始有意识的栽培谢无陵,给予这个年轻后生最残酷艰苦的磨炼,也给予他父亲般的鞭策与关怀。


    好在谢无陵也没辜负他的期望。


    能吃苦、能扛事、脑袋灵光、有眼力见,且他有一种叫身边人都信服亲近的魅力,于将领而言,这份魅力难能可贵。


    除了性情有几分浮躁,其余都叫燕王满意。


    燕王闲时有一爱好,亲自打铁锻造兵器。


    他深知想锻造一把好剑,得用烈火淬之、铁锤锻之、反复折叠、再研磨抛光,最后以宝石、木材、皮革装配,方能如愿。


    是以他拿锻剑的手段,去锻谢无陵。


    三年时光,那初见时还有些轻浮之气的愣头青,在燕北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在燕北大营日复一日的严格操练里,在与戎狄无数次生死交锋里,也褪去青涩与浮躁,沉淀下来,成了一位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边将。


    而那双本就形似燕王的眼睛,也有了与燕王一样的凌厉神采。


    威严赫赫,望之胆寒。


    戎狄称之“小煞神”。


    燕北军里也有谣言流传开来,说谢无陵是燕王在外头的私生子。


    对此谣言,两个当事人都挺欣然。


    谢无陵敬重燕王,又感念他的悉心栽培,早在心中将其视作恩师、严父。


    而燕王无妻无子,又知谢无陵无父无母,一颗渴望俗世亲缘的心也蠢蠢欲动。


    于是在燕王五十五岁寿诞时,他当着一干燕北将领的面前,认了谢无陵这个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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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上阵父子兵,威震整个燕北草原。


    且说当下,谢无陵拿着那份长安朝廷送来的军费延送的文书,又想到这一阵探子们传回来的密报,缓步行至燕王身侧:“义父,朝廷怕是要乱了。”


    燕王抬头,看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红袍后生:“你有什么打算?”


    谢无陵眸光灼灼:“司马缙那样的废物都能坐龙椅,凭何您就坐不得?”


    稍顿,他低下声音:“老皇帝的尸骨早就凉透了,您与他当年的约定也随他一起进棺材里,不作数了。难道您甘愿一直待在这燕北苦寒之地,辛苦不说,还要受那狗皇帝的鸟气?”


    “他今日敢克扣燕北的军费,保不齐明日就要夺了您的兵权。依儿子拙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燕王淡淡乜了谢无陵一眼:“你是想回去给皇帝小儿一些教训,还是想回去跟那裴守真抢媳妇?”


    谢无陵面上闪过一抹窘色,以拳抵唇咳了声:“义父这话说得没道理,那明明是我的媳妇,什么叫我和裴守真抢。”


    “裴沈两家小儿女的婚事,我在燕北都听说过。偏你死心眼,放着那么多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不要,非得觊觎他人之妻。”


    燕王哼道:“你来北地三年,人家没准孩子都添了两个,就你还在这孑然一身。”


    谢无陵嘴角笑意微僵。


    少倾,他低下头,浓密眼睫遮住眼底的黯淡:“那我不管,她说过,要嫁给我的。”


    燕王拧眉,刚要开口,又听道,“义父,旁人都笑我傻,笑我执迷不悟,可我……我真的心悦她。”


    谢无陵于熠熠烛火中缓缓掀起眼眸,眼底有迷惘、酸涩、无奈,但更多是坚定。


    “我t?知她有夫有儿,知她或许在你们眼中不是最好,可我就是喜欢。她在我这,就是最好的,旁人千好万好,那也不是她。”


    “你或许不知,只要一想到她,我心窝子都发热。”


    他的手摁在剧烈跳动的心口处,眼底也溢了笑:“要是哪天夜里能梦到她,我能乐上三天,操练一整日也不觉得累。我觉着这辈子能遇上她,就是老天爷给我最大的赏赐。哪怕不能与她做夫妻,让我待在她身边,隔三差五能看她一眼也成……”


    但他还是想与她做夫妻的,想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起,想抱她、亲她、与她做尽这世上一切亲密事。


    山水迢迢,思念如狂。


    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很想。


    听着义子真挚倾诉,再看那双似曾相识的,写满憧憬与热切的眼,燕王摩挲着右手虎口那道咬疤,嘴角轻扯。


    他如何不知?


    他知。


    【113】


    【113】/晋江文学城首发


    千里之外的长安, 一场秋风梧桐凋零,宫道两侧随处可见清扫落叶的宫人。


    沈玉娇入宫给太后请安,杨太后留着她在宫里用膳。


    用罢午膳, 屏退旁人, 两人对座下棋。


    瞧着融洽和睦,其实二人面对彼此, 都有些难言的尴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撇去其他,沈玉娇与杨太后都挺欣赏、也挺喜欢对方的性情,可偏偏她们之中夹着个寿安。


    杨太后对沈玉娇有愧, 但又不舍女儿。


    沈玉娇知道杨太后有愧, 也知裴瑕执意为她讨个公道, 难免叫太后与皇帝心里生“怨”。


    人心复杂,爱恨交织, 并非事事都能分出个对错。


    但在燕北之事上, 抛去私人恩怨, 两位年岁不同、身份不同的女人皆是看法一致——


    燕北军费绝不可克扣。


    “……军国大事, 本不该玉娘多嘴。但陛下近日似乎对我郎君有所误会, 不肯纳谏。我家郎君一心为君为国,回府后因此事忧心不已,彻夜难眠。玉娘身为人妇, 见着郎君这样,心里也火煎般, 这才壮着胆子来与娘娘说这些,还望娘娘莫怪玉娘逾矩。”


    杨太后虽在后宫, 对前朝情况也有耳闻。


    “哀家知道你们夫妇都是忠心为国的, 燕北之事的确是皇帝做得不妥。便是你今日不来,哀家也要与他说的。”


    杨太后叹道:“宁州战乱未平, 安西又闹那样的大灾,这还真是个多事之秋。”


    沈玉娇道:“我朝地大物博,往年也有闹灾的,都能妥善抚慰了。偏这节骨眼,霍元帅出了意外。如今朝中大将凋敝,年轻将领青黄不接,也不知何时能再出个像霍元帅那样的大将,镇守西南。”


    杨太后也知人才难得,叹道:“霍家那位小世子方才十四,还有得等呢。”


    沈玉娇想到霍小世子。


    少年郎君,青涩稚嫩,要成为一位合格的将领,少说还得历练五六年。


    只是不知年逾六十的霍元帅,能否再撑五六年。


    怀着对家国未来的忧思,两位妇人心不在焉地下了盘棋。


    待到沈玉娇离宫,杨太后命人请淳庆帝来慈宁宫,与他提及燕北之事。


    “这事你得听裴守真的,燕北军镇守国门,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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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太后神情肃穆:“且燕王那人的脾气,你或许不了解,当年他被你父皇派去北地,本就心怀怨怼,若非看在……看在祖宗基业的份上,他堂堂龙子凤孙,放着长安锦衣玉食的自在日子不过,能甘愿在燕北苦寒地守这二十多年?皇帝,你可莫要只顾眼前,而寒了你燕王叔和万千戍边将士们的心啊。”


    燕王是头猛虎,有这头猛虎镇在北地,是大梁之幸。


    但缺了吃食的猛虎,饿极了,也能回过头,毫不犹豫吃了饲主。


    皇帝登基这几年,杨太后一直让他善待太子,既是念着与房淑静的旧情,也因她知晓,太子被善待,燕王才会继续留在燕北,替自己的儿子守住国土。


    然而这番话落在淳庆帝耳中,很不中听。


    “朕这个皇帝实在当得憋屈,这边要听裴守真的,那边不过迟了些时日再送军费,便要被你们这般催促教训。”


    淳庆帝想到太监来禀,说是沈氏一早进了慈宁宫,便猜到定是那沈氏与太后说了什么。


    “一个后宅妇人都敢议论政事,真是无法无天。”淳庆帝板着脸:“也不知裴守真在家是如何教妻的。”


    杨太后蹙眉:“照你这意思,我这个后宫妇人议政,也是无法无天,得有个人来管教了?”


    淳庆帝一噎,见太后面色怫然,连忙告罪:“儿子不敢。”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这半年来,实在有些不像话了。”


    杨太后睇着他:“我知你因寿安之事,与裴守真生了嫌隙。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可因个人喜恶,任性妄为?”


    淳庆帝委屈:“儿子没有。实在是国库亏空,若有钱,朕又岂会亏着军费?”


    杨太后道:“倘若你听裴守真的,派那伏铎海去宁州,而非那只会纸上谈兵的江俊霖,宁州那边或许早就平定了,岂会像如今这样,大笔的银钱与将士送过去,却如肉包子打狗般,白白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最后还是霍骁拖着病体,披甲上阵,这才稳定军心,遏制大乱。”


    提到这事,杨太后便觉得肉疼。


    淳庆帝面色悻悻:“江俊霖他治军也是有一套的,只是宁州那边的战况太复杂,他战术失策……”


    “行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替他辩解?”杨太后冷脸道:“吃了败仗,他就老老实实挨罚!”


    “俊霖他也是一心为国的,他在宁州亲自打先锋,还断了一条胳膊……”淳庆帝不忍。


    这江俊霖从他还是皇子时,就与他交好,是他的好玩伴、好兄弟,算起来比裴瑕还早认识好些年。


    且江俊霖也并非那种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的确有些领军作战的本事。


    但打仗这种事,不到战场上兵戈相见了,谁也说不准一定会赢。


    派将时,江俊霖主动请兵出战,淳庆帝大为感动。


    而江俊霖的确忠心抗敌、身先士卒,但架不住战术失误,没了胳膊,也吃了败仗……


    杨太后一看淳庆帝这副为难模样,便知儿子“宽厚仁德”的老毛病又犯了。


    该心软时心硬,该心硬时心软,杨太后实在心累。


    “宁州那边暂且不提,但燕北军费,绝不可再耽误下去。”


    杨太后看了眼窗外的落英缤纷,不再年轻的温婉眉眼间浮起忧色:“天气已经转凉,北地也要落雪了。”


    淳庆帝面上讪讪地应了,心里却仍觉太后与裴守真是杞人忧天,不就迟些天派军费么,怎的说得如天上捅破窟窿那般严重?


    且燕王在北地盘桓多年,每年送往燕北的军费着实不菲,难道燕王全花在了战事上?谁知是不是都进了他的口袋里。


    自己当个皇帝,勤勤恳恳,宵衣旰食,朝堂上要被裴守真牵着鼻子走,下了朝还得被自家母后教训,不过晚点给臣子送钱,一个两个都来催他、怪他,委实是憋闷!


    淳庆帝满心不悦地离了慈宁宫。


    知子莫若母,杨太后见皇帝那神情,便知他翅膀硬了,不想再听话了。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打从他坐上那把龙椅,就注定他不再是她的儿子。


    他会像绝大部分帝王一样,渴望绝对专制的权力,渴望绝对的臣服与顺从,渴望凌驾于世间一切的威严。


    她的儿子,终究是走上了无情帝王路-


    淳庆帝便是再不情愿,最后还是采纳裴瑕的谏言,加收江南三成税,停了工部几处土建,又从安西赈灾银里分出三成,东拼西凑,好歹凑齐了给燕北的军费。


    然而没等兵部购齐皮甲、弓箭、粮草等物资,燕北那边来人了。


    彼时正是傍晚,淳庆帝批完今日奏折,刚准备去后宫松快一二。


    太监总管荣庆火急火燎跑过来:“陛下,不好了!明德门外来了一大批军队,说是燕王使者前来觐见天子,嚷嚷着开城门,让他们进城歇息呢!”


    淳庆帝霎时变了脸色:“燕王使者?他们来做什么?来的什么人,带了多少兵?外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燕王一声招呼没打,就派人带兵过来,是要造反么!”


    荣庆也不知具体情况,淳庆帝连忙召来禁军统领与金吾卫大将军。


    方知围在明德门外的燕王使者,乃是燕王副将,名唤谢归安,此次带了五千精锐,说是来觐见天子,实则是来“讨债”。


    弄清原委,淳庆帝这阵子本就憋闷的心情t?,更是火上浇油,一点就着。


    “朕是君,他们是臣,只有朕给他们的道理,哪有他们上门讨要的份?狂妄,实在狂妄至极!”


    上好的汝窑茶盏被狠狠拂落在地,淳庆帝撑着桌沿,咬牙切齿:“这般忤逆犯上,燕王眼中可还有朕这个天子!”


    倘若燕王在此,定要说一声,没有。


    他连昭宁帝都不放眼中,遑论一个平平无奇的侄子。


    前两年得知淳庆帝登基,燕王不是没想过打去长安,扶太子上位。


    但他也听过司马缙贤名,且又有那个聪明绝顶的裴守真辅佐,君臣二人将朝廷治理得井井有条,挑不出半点错。


    为着天下百姓的安宁,燕王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毕竟太子上位,不一定能将这皇帝做好。


    贤妃的儿子上位便上位吧,若是静娘还活着,定然也不愿自己为了太子,与贤妃母子为难,做出这等劳民伤财、不利于国的反叛之举。


    长安与燕北,像昭宁帝在时,井水不犯河水,一切都挺好的。


    可才登基三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就欺负到他头上,竟敢克扣他燕北的军费?


    当真是过得太安生,分不清大小王了。


    燕王觉得也是时候给这侄子上堂课,教他知道什么叫做老虎的胡子碰不得。


    他给谢无陵五千精锐,直奔长安“要债”,并要求加两成军费,算作“利息”。


    若无他与万千战士在燕北吃雪饮风,抛头颅洒热血,哪有皇帝在长安的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多加两成息,过分么?


    燕王觉得一点不过分。


    淳庆帝却觉得燕王这是狮子大开口,简直目无君上,狂悖至极!


    当日夜里,淳庆帝下令,紧闭城门,不许燕北军入城,违者以谋逆罪论之,杀无赦!


    此时已是十月初冬。


    长安虽不如燕北严寒,但夜里的风也透着瑟瑟凉意。


    眼见城门紧闭,守城士兵还拿出弓箭与盾牌做出一副防御姿态,燕北车骑将军扈洪宇握紧了剑柄:“嚯,兄弟们千里迢迢赶来,他不好酒好菜招待着,直接给咱吃闭门羹啊?谢贤侄,我就说兵带少了吧!带个三万人,咱们直接把他这破城门给踏平喽!”


    跨坐在枣红骏马上的谢无陵也敛起笑意,嗓音却还是懒洋洋的:“义父说了,先礼后兵,怎么说他也是做叔父的,总不好一来就把侄子家的门给拆了。”


    “可咱跟小皇帝客气,小皇帝是半点不把咱们王爷放在眼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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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扈将军拧着眉:“这大冷天的,他就将咱们五千兄弟撂在外头挨饿受冻?我们燕北军叱咤北地,何时受过这份鸟气!”


    他说着,又回头,看着身后那些精锐将士们,“大家伙儿一路风尘仆仆,都指着来长安吃顿饱饭,好嘛,直接被拦在了外头。丢人,实在丢人!”


    扈将军受不了这委屈,谢无陵也觉得皇帝的脑袋给驴踢了。


    他们此番只带了五千兵马,他应当知晓这是给了面子,是来好商好量的。


    现在好了,他们想好好谈,却被关在了门外——


    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这笔账且先记下。”


    谢无陵看了眼漆黑的天色,道:“再给他几个时辰缓一缓,倘若明日午时,还无人来迎,咱就打道回府。”


    下次再来,便不止五千兵,三成利了。


    扈将军虽觉憋闷,但如今情况,也只能先忍着。


    谁叫里头那个是皇帝呢。


    谢无陵翻身下马,领着五千精锐,就在城门口搭起营帐,埋锅造饭。


    熊熊篝火很快燃起,将城门前照得一片亮堂。


    谢无陵与扈将军坐在火堆前,嚼着肉干,盯着不远处那座巍峨雄伟的城门,以及城楼上来回巡视的兵将,面色晦暗不定。


    “贤侄,你说咱们能讨到钱么?”


    扈洪宇跟着燕王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沙场杀敌是把好手,讨债还是头一回干。


    何况讨债对象还是皇帝,一颗心七上八下,怪没底的。


    相比他的紧张,谢无陵从容许多,吹了口碗里的热汤:“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且咱们是为国守土,皇帝若是个聪明的,自然会把银钱准备妥当,让咱们带回去。”


    扈将军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他还将咱们拦在外头?”


    谢无陵:“没准是吓到了。”


    扈将军:“啊?”


    谢无陵耸肩:“见咱们带着兵来了,怕了呗。”


    扈将军:“可咱们才带五千兵,他怕个啥?”


    谢无陵:“我又不是皇帝,我哪知他怎么想的?没准他胆子小,觉着咱们五千兵就能干翻他的皇位。又或者他想摆谱,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扈将军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霎时冒起火来:“明明是他克扣咱们军费在先,现下反倒给咱们摆起谱来了?他也不想想,若无我们在外头守着,他能在皇宫里享富贵太平?简直欺人太甚!真当我们燕北军是吃素的不成!”


    “哎,扈叔您消消气,您这一嗓门险些把我耳朵震破了。”


    谢无陵揉了揉发麻的耳朵,将碗中剩下的半碗肉汤喝掉,道:“义父也说了,谈的拢就谈,谈不拢再打。您别急,叫兄弟们也别急,且看看明早吧。”


    临行前,燕王千叮咛万嘱咐,以和为贵,见好就收。


    倒不是为了与先帝那个约定,而是为黎民百姓、天下太平。再加之他也无后,便是坐上那个位置,也没几年可坐,何必折腾。


    若要到了钱,讨到了利,继续在燕北安享晚年,也留个忠臣美名。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那个皇帝侄子能识趣。


    倘若不识趣,非得与他这个叔父为难的话,燕王也不介意踹他下皇位,换个听话的上位。


    此番叫谢无陵来长安,一来讨债,二来看看这位侄子对燕北军的态度,三来探望下废太子,最后才是遂了义子的心愿,由他去探望那位心上人。


    谢无陵也清楚此行目的,大局为重,私情次之。


    但一想到隔着一道城门,娇娇在里头,他在外头,这颗心就如万千蚂蚁爬过般,痒得厉害。


    真恨不得飞过墙去,下一刻就出现在她面前,叫她看看他如今的气派——


    他也算东山再起,飞黄腾达了!


    “贤侄,你一个人傻乐什么呢?”


    扈将军疑惑地扫过他手中空碗:“这肉汤有这么好喝?”


    谢无陵回过神,轻咳一声:“没,我在想明日呢。”


    扈将军:“啊?”


    谢无陵道:“待明日进了城,我做东,请扈叔吃顿好的如何?”


    “那敢情好啊。”


    扈将军一口应下,稍顿,又道:“不过若是那皇帝还不放咱进城呢?”


    谢无陵道:“八成会放的。”


    扈将军:“你咋这么肯定?”


    “这偌大一个朝廷,总不能个个都是糊涂蛋,总得有一两个聪明人吧。”


    谢无陵笑着仰起脸,望着漆黑天穹那颗闪烁的星辰,一双清明黑眸轻眯了眯。


    你说是吧,裴守真。


    【114】


    【114】/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是在翌日上朝时, 方知昨夜明德门外有燕北军叩门。


    从前凡有事发生,无论大小,淳庆帝都会第一时间召见他, 与他商议。


    可这一回, 淳庆帝连夜召了禁军统领和金吾卫大将军,都未曾想过召他裴守真。


    帝心, 早已不在他的身上。


    裴瑕与其他大臣在朝会上得知此事后,皆是一惊。


    而龙椅上淳庆帝提及此事,眉间难掩恼怒, 甚至想派兵将城门外那些“叛将”抓起来, 杀一杀燕王的威风, 叫他知道何为君,何为臣。


    这话说出口后, 勤政殿陡然陷入一片诡异的阒静。


    殿中那些历经两朝或三朝的旧臣们面面相觑了一阵, 而后低着头, 无一人敢吱声。


    那可是燕王啊。


    被称作大梁将星、燕北煞神、驻守北地二十余年、战功赫赫、杀敌无数的燕王啊。


    陛下不想着如何抚慰拉拢这位国之栋梁, 竟还想给燕王立规矩, 杀一杀燕王的威风?


    他怎么敢的啊?


    直至今日,臣子们才意识到他们这位贤德宽仁的帝王大抵是登基太顺利,以至过于天真了。


    无人敢谏言, 只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了前头那位紫袍金带,身姿如竹的裴丞相。


    裴瑕自也感受到四周投来的那些含着期待的目光, 薄薄嘴角轻扯,尽是凉薄嘲意。


    一位不得帝心的臣子, 再有谋略, 再忠心耿耿,也与废人无异。


    但他自幼所学圣贤之书, 教诲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教诲他“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教诲他“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t?湖之远则忧其君”,是以为着黎民百姓,为着家国安定,他此刻也不能装聋作哑。


    “陛下,臣有一言。”


    裴瑕举着白玉笏板,上前一步,望着上座难掩怒容要镇压“叛军”的帝王:“燕北乃我大梁咽喉所在,若与燕王起了纷争,无异于引火上身,自毁长城。”


    “依臣之见,应当尽快派人开城门,迎燕王使者与五千燕北军进城,好酒好菜,设宴款待,以慰风尘。另将户部拨款的圣谕及兵部购置的军需列单交于燕王使者,说明朝廷苦衷,以表与燕北交好之意。燕王乃陛下亲皇叔,本是骨肉至亲,同宗同族,只要将误会解开,平息怒火,想来燕王也不会因此等小事与朝廷作对。”


    简而言之,钱给够了,大家相安无事。


    淳庆帝并非不知这个理,但就是不服气。


    堂堂帝王,被人讨债讨到了家门口已是贻笑大方。


    偏他不能发脾气,还得笑脸相迎,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目无王法的叛将?


    到底他是皇帝,还是燕王是皇帝!


    这裴守真出的什么馊主意,是要将他帝王颜面都丢光吗?


    就在淳庆帝准备驳斥时,殿外急忙跑进一小太监,跪地通禀道:“陛下,明德门外那些燕北军站在城外喊话,说…说……”


    淳庆帝皱眉:“说什么?”


    小太监磕磕绊绊,学了起来:“吾等远离故土,不辞冰雪为天子戍边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未曾想一朝被天子拒之门外,宛若丧家之犬,悲哉,惨哉,呜呼哀哉!”


    “他们都在喊这话,就站在城门口喊,喊得好大声。”小太监不敢直视今上的脸色,战战兢兢道:“来往聚了许多百姓,都在瞧热闹,还说…还说……”


    淳庆帝斥道:“说!”


    小太监吓了一跳,双膝跪地:“百姓们都说,陛下您克扣军费本就不对,如今还这般对待为国戍边的将士们,实在叫人寒心,此绝非圣德明君之举……”


    话未说完,上首便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冷斥:“够了。”


    小太监的脑袋埋在地上:“陛、陛下息怒。”


    朝堂百官们也都齐刷刷跪下:“陛下息怒!”


    淳庆帝牢牢握住那纯金打造的龙头扶手,一张端正脸庞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连着胸膛也剧烈地上下起伏。


    无耻,实在无耻!


    那些燕北军怎的这般卑劣无赖,明明是他们目无纲纪,擅离职守,私自来朝,如今却倒打一耙,污他贤名?


    淳庆帝满心想着将那些不听号令的叛军抓起来,割了舌头送去燕北。


    那趴着殿中的小太监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陛下,那位燕王使者还说了,午时之前朝廷再不表态,便默认陛下舍弃燕北、舍弃北地三十万将士,他们即刻回去与燕王复命,禀明此事。”


    话音落下,朝臣们唰唰变了脸色。


    大梁如何能舍燕北之地?


    朝廷如何能舍燕北军?


    “陛下,万万不可啊!”


    “还请陛下息怒,切莫为了一时意气,而与燕王失和。”


    “臣等还请陛下慎重,三思!”


    朝臣们都坐不住了,不过一件小事,何至于闹到与燕王撕破脸皮的地步?


    无人想要打仗,何况是这种没必要的内斗,劳民伤财,何等罪过!


    眼见殿内文武百官齐声反对,淳庆帝握着龙头扶手的长指也越拢越紧,心下也燥郁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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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着他们的意思,就好似他是什么不顾大局的昏君似的?


    怎就无一人为他想想?出了这等事,皇帝的君威何在?颜面何存?


    眼见午时将至,淳庆帝到底抵不住满朝文武叩拜哀求,不情不愿看向裴守真,松了口:“既然诸位爱卿意见一致,那此事便交给裴爱卿去办。你务必抚慰好那些北军,与那燕王使者将误会说开,免得叫他们与朝廷生出嫌隙。”


    裴瑕手持笏板,躬身拜道:“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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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裴瑕一同前往明德门的,还有皇帝的心腹太监荣庆,他是皇帝的眼睛与耳朵。


    出宫的马车上,荣庆与裴瑕说起昨夜金吾卫禀报的情况:“此次领头的是燕王麾下两员大将,一个名唤谢归安,听说是燕王半年前认的义子,一个是车骑将军扈洪宇,是燕王的亲信旧部。除了他们二人,便是五千精锐,皆是骑兵,纪律严明,行动利落,不容小觑。”


    裴瑕听得这话,心里也大致有了数。


    只是听到那义子姓“谢”,以及燕北军在城门喊话的手段,莫名叫他想起一个人。


    但他曾托前往北地的商队打听过,那人到达燕州后,一直在采石场服苦役。


    天底下姓谢之人不知凡几,自己这般杯弓蛇影,未免可笑了些。


    心下哂笑一声,裴瑕也敛了杂念,思忖着待会儿见着那燕王使者该如何开口。


    然而半个时辰后,看到那骑在枣红骏马之上,一袭猎猎红袍的高大男人时,满腹客套之言霎时滞于喉中。


    有那么一瞬间,裴瑕觉着他定是生出错觉。


    不然那无耻至极的谢无陵如何会回到长安,还一派耀武扬威之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单是裴瑕震惊,就连太监总管荣庆也震惊到失语:“这…这……”


    这不是那个胆大妄为与昌王谋逆,后被流放至北地的谢无陵吗!


    他怎么会在这?还混在燕北军里?


    俩人心底皆浮现出无数的疑惑。


    却见那俊美无俦的红袍郎君翻身下马,大剌剌地行至他们身前,眼含笑意,语调慵懒:“二位贵使,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没想到吧,他谢无陵又回来了!


    且这一回,他手握精兵,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


    不,或者说,更高。


    一想到这,谢无陵看向裴瑕的目光愈发锐利,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与野心:“裴丞相,旧交重逢,你惊喜否?意外否?欢喜否?”


    不等裴瑕开口,他嘴角翘起,自问自答:“反正我很欢喜,欢喜极了。”


    “我等这一日,可等了太久了。”


    从元寿十九年的深秋,一直等到淳庆三年冬,将近六年时光。


    终于有了能与裴瑕对峙的权势与底气。


    裴瑕自也将谢无陵的眉宇间的挑衅看得明明白白。


    这个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无赖,犹如附骨之疽。


    绯紫袍袖下的长指不觉攥紧,他望向谢无陵的目光幽深、淡漠,透着杀意。


    是的。


    他后悔了。


    或许三年前在狱中,便该杀了他。


    而非恪守承诺,保他一条命,也不至于有今日这般放虎归山般的难堪局面。


    两个男人,一红一紫,相对而视,静谧中有暗流涌动。


    荣庆站在一旁,恍惚间以为回到了那年在金陵的小院子里,这二人也是这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实在是冤孽一般。


    “裴相公。”


    荣庆讪讪提醒了一声,又朝谢无陵抬袖一拜:“敢问阁下可是燕王使者,谢归安谢将军?”


    谢无陵也记着这位太监,当年还是个灰青袍服的内官,如今成了着红袍的内廷总管。


    “是,我便是谢归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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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陵勾了勾唇,又睨向裴瑕:“不知皇帝派丞相和内官前来,有何吩咐?若无其他吩咐,我也差不多要带兄弟们回燕州了。”


    裴瑕怎看不出他那点狭促心思。


    他明知他们出城的来意,却还摆出这副矫情姿态。


    实在是……令人生厌。


    尽管很想回他:“快走,不送。”


    但理智还是占据上风,裴瑕沉沉吐了一口气,再次抬眼,神情已恢复一贯的平静:“贵使来朝,陛下深感欢喜,特命我与荣庆总管迎接贵使与燕北将士们入城休息。”


    “官邸内已备好热水与酒菜,为贵使与将士们接风洗尘。还请贵使挪步,与诸将一同进城。”


    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带丝毫情绪。


    谢无陵却听得浑身舒畅,嘴角的弧度也愈发张扬:“既然裴相亲自相邀,那我自然要给裴相一个面子。不过我这马儿,也不知是有些水土不服,还是没见过长安繁华有些生怯,迟迟不肯往里进……”


    裴瑕眉心一动,直觉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谢无陵道:“听闻裴相骑射了得,想来驭马也有一套。不知可否有劳裴相为我牵马,在前引路?”


    裴瑕眸光冷下。


    荣庆倒吸一口气。


    一旁的扈将军也瞧出不对,自家贤侄难道与这位裴相有旧怨不成?不然怎的一见面就羞辱人啊。


    扈将军悄悄拿胳膊肘撞了下谢无陵。


    谢无陵却是直勾勾盯着裴瑕,笑着又问了遍:“不知裴相可t?愿为我牵马?”


    裴瑕冷眼视之:“谢无陵,你别太过分。”


    “牵个马就过分了?”


    谢无陵啧了声,看向裴瑕的目光也冷下来:“你从前仗势欺人,可比这过分百倍千倍。”


    便是眼前这个男人,不由分说地闯进他与娇娇的婚仪,将他请来的宾客吓得四散奔走,将他的婚堂闹得鸡飞狗跳,将他的媳妇生生从他身旁夺走。


    他带来的那些狗奴才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叫他像个窝囊物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娇娇被带上那辆冰冷华贵的马车。


    之后一次又一次,他看着这男人与娇娇携手离开,而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他们抛在身后。


    人心皆是肉长成,这叫他如何不恨?


    他恨极了,恨透了。


    恨到想让裴守真这个人从世上消失,从此再无人挡在他与沈玉娇之间。


    如今不过是叫他牵个马……


    谢无陵盯着裴瑕,眼角弯起,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是裴相不肯牵马,我这马儿恐怕也无法载我入城。唉,这可难办。”


    他抬头朝天边那轮艳炽的日头看了看,面露难色:“午时将至,我们五千兄弟昨夜在外吹了一夜冷风,实在冻得不轻,与其继续在这吃闭门羹,还是打道回府好了。”


    他转过身:“扈叔,我们走吧。”


    扈将军啊了声,对上谢无陵那双像极了燕王的眼睛,下意识听从:“哦哦,好。”


    “谢将军留步,留步!”


    荣庆见他们要走,抱着拂尘急急上前:“不若让咱家替你牵马吧。”


    谢无陵脚步稍顿,淡淡瞥了荣庆一眼,线条分明的侧脸愈发漠然:“晾了我们一整夜,如今叫你们的丞相牵个马也不愿。看来朝廷的诚意,不过如此。”


    荣庆笑意一僵,讪讪道:“怎么会呢,谢将军可千万别误会。”


    裴瑕不动声色地看向那红袍艳艳的颀长男人,恍然觉察,不一样了。


    虽仍是那般厚颜无耻。


    却已不是当年在三皇子手下庸碌无为的模样,眼前的男人,真正成为了一位将领。


    有谋略、有眼界的将领。


    不单单因他是裴守真,而叫他牵马。


    更因他是淳庆帝的丞相,是长安朝廷的百官之首,他得为皇帝对燕王的怠慢,付出代价。


    正午烈日之下,裴瑕上前一步,低沉嗓音无波无澜:“吾愿为贵使牵马,恭迎燕北军入城。”


    【115】


    【115】/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给燕王使者牵马入城的事, 不多时就传入了沈玉娇的耳中。


    彼此她正与裴漪坐在院中烤梨,孩子们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嬉戏玩耍,笑音不断。


    新进院里的婢子年纪小, 沉不住气, 听到外头的消息,就撇着一张嘴无比委屈地来与主母告状:“……听说从明德门牵过一整个里坊呢!城门本就围了那样多人, 那些燕北军又那样大的动静,便是想不被人瞧见都不成。”


    “那些北人实在是粗鄙无礼,咱们郎君可是丞相!百官之首, 文坛领袖, 怎可被他们这般折辱!”


    小婢子气得直跺脚。


    已为人母的裴漪也皱起了眉:“我出门时就听府中下人说起城外之事, 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放肆?”


    沈玉娇的脸色也不大好。


    她大抵猜到裴瑕愿意给那燕北使者牵马的缘由。


    但缘由归缘由,一想到裴瑕当众受辱, 且是为着皇帝的过错, 她胸间也闷着一口气, 不上不下的。


    连烤好的香梨都勾不起她的心情。


    那几个香梨让婢子切好, 分给孩子们吃了。


    裴漪想要安慰沈玉娇, 但她自己也为堂兄抱屈,最后反倒是沈玉娇安慰她:“没事的,等他下朝回来, 我与他沏杯香茗。”


    裴漪叹口气,看向沈玉娇:“阿嫂, 我虽在后宅,但六兄在朝中的近况, 我也听我郎君提到一二……他是有本事的人, 这点我们都知道,但他到底是臣子, 且今时不同往日……”


    她往沈玉娇身侧凑了凑,压低声音:“这世上,只可同苦不可共甘,过河拆桥的人多得去了。六兄也别犯倔,过刚易折的道理,也无须我这个妹子多说。”


    沈玉娇知晓裴漪的好意。


    她虽嫁去王家,但到底是裴氏女,自然也盼着裴氏繁茂昌盛,长长久久。


    而裴瑕这位宗子,站在风口浪尖上,他的处境几乎决定闻喜裴氏一族的兴衰。


    “待他回来,我会劝劝他的。”


    沈玉娇嘴上这般答着,心里却是一阵无力叹息。


    劝也无用,裴瑕自个儿心里跟明镜似的。


    现下就是淳庆帝不肯放人,非得这般耗着,不上不下的,谁也不好过。


    冬日白昼短,裴瑕回府时,外头已是灰蒙蒙一片。


    他照常先去书房洗漱,换了身洁净的衣袍,才来后院。


    白日沈玉娇特地交代了棣哥儿:“你爹爹最近公务繁忙,待他回来,你别闹他。若是功课背得好,也能叫他心情好些。”


    棣哥儿年纪虽小,却格外懂事。


    等到裴瑕一进院门,小家伙主动跑上前,“爹爹”、“爹爹”脆生生喊着,又拉着裴瑕的袍袖:“昨日夫子新教的诗,孩儿已经会背了,您尽可考我。”


    见小小孩儿仰着脑袋,一张稚嫩小脸写满“考吧,没在怕的”,裴瑕也笑了。


    他牵着棣哥儿走到窗边,随意考了几句。


    棣哥儿摇头晃脑,应答如流。


    末了,他睁着大眼睛,望向裴瑕:“爹爹,孩儿答得如何?”


    裴瑕轻笑:“很好。”


    棣哥儿又眨眨眼:“那你有欢喜些么?”


    裴瑕愣了下,垂眸看儿子。


    棣哥儿一对上自家爹爹那双漆黑利眼,半点话都藏不住:“阿娘说,爹爹在外头公务忙。我功课好,爹爹能省些心。”


    虽猜到是妻子教的,但亲耳听到孩子说出,裴瑕心头盘桓了整日的滞涩之意也散去几分。


    待牵着孩儿入内,妻子弯眸看来:“郎君回来了。”


    裴瑕心头更是如沐春风。


    一家三口用过晚膳,棣哥儿被婢女带去隔壁,沈玉娇端了碗安神汤走向榻边:“你这些时日好似都睡不安稳,我让厨房熬了汤,饮了再睡吧。”


    裴瑕接过,暂时搁在边几上,牵过她的手:“我夜里可有搅扰到你?”


    沈玉娇顺着在他身旁坐下:“那倒没有。”


    裴瑕:“那你如何知道我没睡好?”


    “有时夜半醒来,听到你的呼吸声,便知你还没睡。”


    沈玉娇说着,视线也落在男人温润俊秀的眉眼,待触及他鬓角那根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时,她愣住。


    裴瑕察觉到:“怎么了?”


    沈玉娇眸光轻动,摇了摇头:“没什么。”


    却是站起身,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别动。”


    裴瑕便没再动。


    她靠得近,微敞衣领间幽幽馨香,在鼻尖若有似无地萦绕。


    鬓角有轻微的刺痛,而后是她纳闷的轻叹:“还这么年轻呢,怎就生了白发。”


    裴瑕抬眼,看到她纤细指尖捻的那根白发,倒无任何波动。


    只是在她要后退时,抬手揽住了她的腰。


    沈玉娇微怔。


    下一刻,男人的脸埋在她的胸腹间,嗓音沉缓:“玉娘,让我抱抱。”


    “一会儿就好。”


    沈玉娇垂下眼,便见那紧搂着她腰身的男人,双眸阖着,虽未皱眉,却透着一阵浓浓的疲色。


    想到白日里婢子的禀报,沈玉娇心下也发涩。


    她抬手搂住他,嗓音也放得柔缓:“实在不行,干脆称病好了。反正是他的朝廷,叫他自个儿收拾烂摊子去。”


    裴瑕嘴角轻扯:“先前不是还叫我为国为民,施展一身抱负?”


    沈玉娇一噎,而后讷讷道:“那也不代表要受这份窝囊气啊。”


    裴瑕:“玉娘觉着窝囊了?”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道:“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出城相迎,都免不了受到折辱。可一想到是你……”


    一身清正、矜贵无双的裴守真,怎可给一个不知名的粗犷蛮将牵马?


    人心都偏私,沈玉娇也不例外。


    裴瑕听到妻子话中的维护之意,眉眼间那三分郁气也彻底烟消云散。


    那个谢无陵便是回来了又如何?


    玉娘的心里,已然有了他裴守真一席之地。


    这一回入了她的心,任谁也不可能叫他再挪步。


    抱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好一阵,裴瑕才睁开眼,再看妻子,他眸光缱绻:“在外再如何烦忧,回到家中,能得你这般关怀,一切都值了。”


    这猝不及防的告白,叫沈玉娇心口好似漏了一拍,双颊也染上热意。


    都老夫老妻了,今日怎的这般腻歪。


    “夜已深了t?。”她偏过脸,避开男人炽热的视线:“你快些把安神汤喝了吧,我去隔壁看看孩子。”


    她脚步匆匆地出了里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看着那道落荒而逃般的娇小身影,也笑了。


    端起那碗温热的安神汤,他不紧不慢浅啜着,又想到白日里与谢无陵的重逢。


    那人的耀武扬威,以及话里话外的挑衅,足见三年过去,他那份卑劣心思还未消停。


    此番回来,怕是也会想方设法地缠上来。


    虽说这三年来,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胶似漆,和和美美,裴瑕却不能肯定,妻子的心里是否真的放下了那个谢无陵。


    倘若谢无陵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是否又会摇摆不定?


    一想到这种可能,裴瑕眸色也暗下。


    得在那个无赖寻上门前,让玉娘离开长安避一避。


    夜里躺在床上,裴瑕抚着沈玉娇的背,提议:“燕北军入城,长安或许要乱上一阵。过两日你带着棣哥儿,回洛阳旧邸住一阵?等朝堂局势稳定,我再将你们接回来。”


    沈玉娇诧异,从他怀中仰起脸:“局势已经这么紧张了?”


    裴瑕沉默两息,道:“陛下对燕王私自派人回京,颇有怨言。”


    “这燕王的脾气也是急,这般贸然遣将入城,还真是半点脸面也不给陛下留。”


    沈玉娇担心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不然将棣哥儿送过去吧,正好再过两月便是新年,让他去陪你母亲过年。我便留在长安,与你一起。”


    裴瑕喜欢她这份亲近,但还是拒绝了:“你们一同回去。”


    “等此间事了,我再与陛下请辞。若他允了,我无官一身轻,回去与你们团聚,从此隐居乡野,读书教子,与你相濡以沫共白首。”


    沈玉娇听他这般说,只当局势已严重到超出她的想象。


    若继续留在长安,没准会叫他分心。


    于是应了下来:“好,那我明日便吩咐下人,收拾箱笼。”


    裴瑕嗯了声,头颅微低,吻了吻她的额发:“睡吧。”


    香浓锦帐里静了下来,夫妻俩依偎着睡去。


    与此同时,同一轮皎月笼罩下的深宫禁苑,万籁俱寂。


    淳庆帝拥着娇媚可人的爱妃,心绪难平地埋怨:“朕那个皇叔实在胆大包天,私放谋逆罪囚不说,竟还派作使者,堂而皇之送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他真当朕是个随意欺辱的软柿子不成?”


    傍晚荣庆回到宫中复命,与他说起那个所谓的燕王使者谢归安,便是三年前被他流放至北地的谢无陵,淳庆帝简直难以置信。


    待回过神来,一阵怒意直冲胸间。


    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无诏私自调兵回京,已是罔上!


    现下还将个谋逆犯改头换面,以使者的名义派来朝中,这是欺君!是挑衅!更是公然地藐视朝廷,藐视王法,藐视他这个皇帝!


    “那个谢无陵当日随昌王谋逆,本该当场杀了的。偏偏裴守真替他求情,硬是留下他一条命。”


    淳庆帝想起这事就郁闷,当初为了给这个谢无陵求情,他还被先帝骂了两句。


    现下好了,多年前的心软,而今成了一把利刃,毫不客气扎进他的眼里。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听裴守真的,留下这么个祸害。”


    后宫最受宠的陈妃听到这话,倒在淳庆帝怀里,好奇地问:“裴相为何要留这个姓谢的一命?难道他们是故交?”


    陈妃是两年前选秀入宫,年纪小,模样娇,之前一直在江南外祖家,因着朝廷选秀才来了长安,是以并不知道裴谢二人的恩怨。


    淳庆帝把玩着爱妃柔若无骨的小手,冷嗤道:“是故交,更是仇敌。”


    陈妃来了兴趣,缠着皇帝:“陛下给妾身讲讲?”


    美人撒娇,千娇百媚,淳庆帝憋了满腹的牢骚也压不住,便将裴瑕与谢无陵二人的恩怨说了。


    陈妃听得一愣一愣,末了,眨了眨美眸:“那位丞相夫人,臣妾也见过几回,的确是个美人,却也不是那等倾城倾国的绝色,如何就能勾得两个男人为她念念不忘呢?”


    那个谢无陵她没见过,暂且不论。


    可裴相她在宫宴上见到过,那是真正的光风霁月、翩翩如玉佳公子。


    若非她已是皇妃,入宫前见着这样的郎君,定也会为之心驰摇曳,魂牵梦萦。


    放眼整个长安,哪个妇人娘子不羡慕丞相夫妇的恩爱情深。郎君才貌双全不说,还深情专一,如此地位家世,院里竟无一个妾侍通房,甚至连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


    听说只要裴相回府,第一时间便往他夫人院里去,夫妻俩同吃同住,那黏糊劲儿堪比新婚燕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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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妃心里都羡慕极了。


    毕竟哪个女子愿意与他人分享夫婿,不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裴相也是糊涂了,明知那位谢郎君觊觎他的夫人,还留他一条命作甚?”陈妃不解,换做是他,早除之而后快了。


    淳庆帝道:“他个死心眼,非得恪守君子之道。现下好了,由着那个无赖坐大,反过来找我们麻烦了。”


    傍晚听到裴瑕替谢无陵牵马,淳庆帝有恼怒。


    但恼怒间,又掺杂着一丝幸灾乐祸。


    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任你料事如神、深谋远虑,可曾想到放虎归山留后患,今朝得到反噬?


    不过那点幸灾乐祸又很快被忧虑给压下,淳庆帝拿不准,燕王派谢无陵来的意思,也拿不准这个谢无陵的想法。


    倘若谢无陵还惦念着旧主司马泽,想要为司马泽报仇,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妃见皇帝愁眉不展,娇滴滴搂上去,当起解语花:“反正他们此番进京,便是要钱。把钱给他们,打发了便是。陛下何苦为此事发愁,臣妾见您皱眉,心都疼了呢。”


    淳庆帝拥着爱妃叹道:“若能这么简单打发了,那便好了。”


    他忖度着谢无陵是否会借机报复,又是否会在燕王面前挑拨离间,陈妃却以为他在忧虑二男争一女。


    美眸轻动,她凑到皇帝耳畔,呵气如兰:“实在不行,把那裴夫人送给他?”


    男人嘛,没得到的总是最好的。


    只要让他尝到了滋味,心愿得偿,便再无不甘心了。


    淳庆帝眼皮一跳,板起脸推开陈妃:“这什么馊主意?若是个妾、是个通房,送便送了,那沈氏可是裴守真明媒正娶的妻!”


    陈妃陡然被推开,险些跌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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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下委屈:“臣妾也是看陛下愁眉不展,想替陛下分忧么。”


    只淳庆帝这话也叫她有些不快。


    妻不可送,妾、通房就能送了?她虽是宠妃,说白了,也是个妾。


    淳庆帝见美人蹙眉,也有些不忍,重新拉入怀中好生哄了一番。


    转过天去,勤政殿朝会。


    燕王使者谢无陵与扈洪宇入殿,拜见皇帝,并禀明来意。


    军费,淳庆帝可给。


    但两成利,淳庆帝黑了脸。


    国库本就空虚,这军费还是东拼西凑的,另加两成利?瘦了朝廷,肥了他燕北,哪有这么好的事。


    朝会上,皇帝与众朝臣绝口不提这两成利。


    待下了朝,皇帝留下裴瑕,问他该如何将燕北那些讨债鬼打发走。


    裴瑕思忖后,如实道:“银钱给足,两相皆安。”


    皇帝大为不悦。


    再看裴瑕低眉垂首、仍是那副淡然安静的模样,愈发生了怨。


    当初若非他偏要留下那谢无陵,何至于今日这副焦头烂额的局面——


    说不准那谢无陵就是记恨着裴瑕,才撺掇着燕王狮子大开口,多要了这两成利。


    须知每年送往燕北的军费已是一笔不菲的花费,多加两成利,那钱留着给百姓们修桥建坝、开垦荒田多好,凭何喂了燕王?


    燕王叔也没后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银钱作甚?


    这么一想,淳庆帝越发觉得是谢无陵在从中作梗,蓄意报复。


    那无赖出生卑贱,品行也败坏至极。


    皇帝问裴瑕:“就没其他办法了?”


    裴瑕知道皇帝不想给,沉吟片刻,道:“臣可试着与燕王使者协商。”


    皇帝面色这才好转一些。


    但在裴瑕退下后,听到太监提及夜里的接风宴,皇帝朱笔稍停,问:“裴夫人可会来?”


    太监讪讪:“位置是留了的,但来不来,奴才也不知。”


    裴夫人是一品诰命,这身份足以赴宴。


    皇帝眉头拧起,良久,他搁下笔道:“你t?去趟裴府,就说传太后慈谕,请裴夫人今夜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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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晋江文学城首发


    宫里为燕北使者设的接风宴, 裴瑕并未与沈玉娇提,是以当沈玉娇被太后请进宫时,还有些摸不清头脑。


    她觉着或许裴瑕公务繁忙, 忘了这回事。


    或者时局紧张, 并不想让她来凑这个热闹。


    但太后慈谕,她无法拒绝, 只得换了裙衫,装扮一番,随着内侍入宫。


    马车并未驶往慈宁宫, 而是直奔开设宫宴的月华殿。


    沈玉娇下马车后, 虽觉迷惘, 但也不是第一次来宫里。


    见到熟识的官眷陆陆续续来了,也很快适应, 寒暄说笑起来。


    其他夫人问她:“怎的今日就你一人?往日你家裴相公不都陪在你身边么?”


    沈玉娇听出她们话中打趣, 赧然道:“他应当还在忙, 晚些再来。”


    夫人们也都听说裴瑕给燕北使者牵马的事, 心里对沈玉娇也生出几分同情。


    毕竟她们这些内宅妇人, 全靠夫君在外挣功名搏脸面。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瑕在外被折辱, 沈玉娇面上自也无光。


    家长里短地闲聊一阵,外头天色渐暗, 裴瑕也来到月华殿。


    行至灯火通明的金殿,看到被一群衣袂飘飘的世家夫人围着的妻子, 他脚步顿住。


    “裴夫人, 你家裴相公来了。”


    “你今日这衣裙颜色选得好,正与你家郎君的袍服相衬呢。”


    夫人们掩唇笑道, 沈玉娇也看到玉阶前,那长身玉立的紫袍郎君。


    她眉眼轻弯,与夫人们欠身示意,便提步朝他走去:“郎君。”


    既是赴宫宴,沈玉娇自是着盛装,一袭黛紫色暗云纹深衣,系着玉色绣花束腰,一把柳腰掐得极细。


    另又坠着象牙白的环佩,行走间,环佩叮当,裙摆摇曳,端庄又不失矜贵灵动。


    裴瑕站在原地,缓了两息,才面色如常地抬步。


    相对而立时,他垂下黑眸:“是陛下召你入宫?”


    沈玉娇微怔:“是太后。”


    话说出口,也意识到不对,那个传话的内侍瞧着面生,之前在慈宁宫好似并未见过。


    但这天底下,也没人胆大到敢假传太后慈谕,除了——


    皇帝。


    沈玉娇眼皮一跳,看向裴瑕:“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裴瑕薄唇轻抿:“无事。”


    他弯腰,牵住沈玉娇的手:“今夜无论何时,都待在我身边,不要走散。”


    沈玉娇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下。


    夫妻俩一道入席。


    再不是裴瑕刚入仕那般坐在尾席,如今夫妻俩的位置居于首席,仅次于帝王。


    夜幕降临,金殿中也愈发热闹。


    “燕王使者骠骑将军谢归安,车骑将军扈洪宇到——”


    外头传来太监的唱和声,方才还欢声笑语的殿内霎时静了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朝着殿门口看去。


    沈玉娇也不例外,抬起了眼。


    当看到为首的男人一袭艳丽的缺胯圆领袍,腰系金银错蹀躞带,脚踏金线暗纹皂靴,步履稳健地从夜色里走来,沈玉娇的脑子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是她的幻觉么?


    不然怎会看到,那个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神再看,的确是他。


    绝不可能认错的。


    那样昳丽的脸,明亮的眼,还有那懒散恣意的笑。


    除了谢无陵,世上再无第二人。


    可他怎会出现在这?为何成了燕王使者?又被唤作谢归安?


    震惊之后,便是无数的疑问。


    直到搭在膝头的手被握住,那力道不算重,却无法忽视。


    沈玉娇眼睫轻颤了两下,回过脸,便对上裴瑕无比幽静的黑眸。


    相比于她的惊愕,他静水般的淡定。


    沈玉娇当即便明白了。


    昨日让裴瑕牵马的那人,就是谢无陵。


    而他之所以不与自己提及宫宴之事,恐怕也是不想让她与谢无陵碰上。


    至于让她带着棣哥儿去洛阳,应当也是为了这个。


    裴瑕想让他们避开。


    沈玉娇能理解他这做法,但想到他这般瞒着她,心头涌上一丝说不上的闷意。


    就在彼此缄默时,一道炽热的、锐利的、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沈玉娇眼皮轻动。


    都不用回头,她便知道那道视线的来源。


    可她……


    她不能回头。


    她垂下了眼皮,用只有她与裴瑕两人听到的声音道:“你不必瞒我的。我既答应与你好好过,便不会再反悔。”


    经历那么多,过了这么久,如今她的牵绊只多不少。


    她与谢无陵,早就没了缘分。


    裴瑕望着她半晌,才开了口:“我只是不想叫他再扰乱你的心。”


    哪怕一分一毫。


    沈玉娇沉默了一阵,安抚似的,反握住她的手,“今夜我只在你身侧。”


    裴瑕眉眼稍霁:“好。”


    也不知是刻意安排,亦或是巧合,燕北使者的席位正对着夫妻俩。


    扈将军的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将这轩丽辉煌的大殿看了一遍,嘴里连声啧啧:“不得了,真不得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呢,这大殿可真气派,天宫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感叹,没得到回应,纳闷偏过脸,便见身旁的男人端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对座。


    至于对座有谁……


    那位面白如玉的裴丞相,以及一位面若桃花的娇美妇人。


    “那位是裴丞相的夫人吧?长得还怪好看的。”


    扈将军抚着短须,评价道:“这样瞧着,他们夫妻俩还真是男才女貌,般配得很呢。”


    “配个鬼。”


    谢无陵冷笑:“那等虚伪小白脸,如何配得上她。”


    “……?”


    扈将军拧了眉:“贤侄,你和这裴丞相到底什么怨什么仇啊?这般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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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夺妻之仇,足够恨么。


    谢无陵漫不经心把玩着掌心的白玉瓷杯,声线平淡:“没什么仇怨,只是我平生最恨伪君子,尤其像裴守真这种。”


    扈将军:“……”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他刚想开导这贤侄一番做人不能太片面,殿外便传来太监细长的通禀声:“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躬身行礼。


    谢无陵行礼也行得随意,眼睛始终望着对座那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三年没见,她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


    或者说,比记忆中的还要好看。


    宛若春光下肆意盛放的花,芳菲妩媚,光艳逼人。


    哪怕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朝他这边看一眼,可她轻蹙的眉,垂下的睫,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如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弦,叫他热血沸腾,心跳鼓噪。


    而那藏匿在心头深处的声音也在叫嚣着,想她,想她,好想她。


    想要不管不顾冲上前,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想要在她耳边,一遍遍告诉她,这三年间他对她没日没夜的思念,他的身与心都满是对她的渴求,而她是唯一能治愈他心头荒芜的良药。


    三年边境苦寒艰辛,将他磨砺成一位合格的将领,也叫他的身心日趋成熟,对她的渴望愈发炽盛。


    “诸位爱卿都免礼吧。”


    金殿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谢无陵的眸光也冷静下来,与其他臣子一般,高呼着:“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子们重新落座。


    上座的淳庆帝照往常说了一番场面话,便宣布开宴。


    随着丝竹管弦声响起,宫廷女乐们也纷纷登场,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扈将军喝酒吃肉,很是快活,毕竟宫里御膳可是外头花钱都吃不着的美味。


    谢无陵却没什么胃口。


    明明就坐在对面,可娇娇就是不看他一眼。


    一眼都没有。


    难道她已经全然忘了他?


    不可能,若是真的忘了,何至于这般刻意避嫌,定是那裴守真威胁她了。


    就如三年前,她要与他和离,他也百般不许。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谢无陵端着酒杯,忿忿仰头饮尽。


    对座的裴瑕自也感受到对面那时不时就看过来的目光,心里也是不厌其烦。


    若非这种场合不可失礼,他定要上前狠揍那小人一顿,叫他管住那双毫无分寸的眼。


    尽管他已克制着心头不悦,但一旁的沈玉娇还是感受到那种久违的剑拔弩张的氛围。


    她心里忍不住轻叹。


    或许三十年过去,只要他们两人对上,仍会这般互不对付?


    方才裴瑕已将谢无陵如今的情况大致与她说了。


    他能出人头地,得到燕王重视,她为他感到高兴,只是他领着兵将重回长安,实在叫她心下难安。


    当年他追随三皇子,已经犯下谋逆大罪。倘若这回又行差踏错,裴瑕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说再次保他了。


    “叹什么气?”


    裴瑕温润的嗓音响起:“是膳食不合口味?”


    沈玉娇摇摇t?头:“没什么,只是没什么胃口。”


    裴瑕也知她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影响,给她夹了一筷子樱桃肉:“那还是得进些吃食,不然夜里胃疼。”


    沈玉娇嗯了声,朝他轻笑:“好,你也吃。”


    只这浅浅一笑,落在对座的谢无陵眼中,犹如刀绞。


    握着酒杯的长指拢紧,御酒明明甘冽醇香,他却如饮了一杯又一杯陈年老醋,酸得心里都冒泡。


    娇娇朝裴守真笑,却不肯看他一眼。


    当真是忘了他谢无陵么?


    殿中三人暗流涌动,高坐宝座的淳庆帝将下方的情况,尽入眼中。


    果然,这个谢无陵对沈氏余情未了。


    只如今看来,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那些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一场接风宴,从开始到结束,谢无陵都未得到沈玉娇一个眼神,更别提说话。


    无论去哪,沈玉娇身旁都跟着裴瑕。


    旁人都赞他们夫妻真是愈发恩爱,就连扈将军也道:“没想到这位裴丞相竟是个守妻奴,眼里竟全是他这位夫人,再看不到旁人了。”


    谢无陵心下冷嗤。


    可不得看严实么?倘若当年裴守真能这般上心,哪还有他谢无陵什么事。


    现下倒知道当做眼珠子般重视了,呸!


    及至亥时,宴会散去。


    裴瑕扶着沈玉娇坐上马车,夫妻俩皆生出一种“终于结束”的放松之感。


    可马车出宫门不久,便听得一阵马蹄疾行声。


    裴瑕直觉不妙,下一刻,马车停下,外头传来马夫讪讪禀告声:“郎君,有位官爷拦在咱们前头呢。”


    马车里静了一静。


    沈玉娇眉头轻蹙,惊讶,也不是很惊讶。


    以谢无陵那个性子,若不追上来,才叫稀奇。


    裴瑕道:“玉娘,你且在车中,我去会会他。”


    沈玉娇看着他,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最后只道:“好好说,别动手。”


    裴瑕:“我有分寸。”


    说是这么说,沈玉娇仍是放心不下。


    等裴瑕掀了车帘出去,她坐在车里,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隔着一层石青色蒲桃纹车帘,两个男人的对话声传来。


    裴瑕道:“不知谢将军有何指教?”


    谢无陵:“指教谈不上,只是来与故人叙叙旧。”


    裴瑕:“我与谢将军也算不上故人。”


    “裴丞相这话未免无情了些。”


    谢无陵道:“怎么说,当年也是你留了我一条命,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从未敢忘。”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很重,说得很响。


    沈玉娇知道,是说给她听的。


    “裴相夫人也在车里?多年未见,我也合该与夫人见个礼才是。”


    “谢无陵!”


    裴瑕低声呵斥,却拦不住谢无陵骑着马,绕到马车旁侧。


    沈玉娇只听得马蹄笃笃,越来越近,而后门板被敲了两下。


    “咚咚”,沉闷而利落。


    又像是敲在她心扉。


    她呼吸不觉屏住,手指也攥紧了黛紫色衣摆。


    “三年未见,夫人可好?”


    那道低沉慵懒的声线缓缓传入耳中,沈玉娇咬紧下唇。


    片刻,窗外又道:“夫人难道不记得我了?竟连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了,可真是叫人伤心。”


    沈玉娇心里一阵慌乱。


    她也知谢无陵那缠人的性子,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我一切皆好,有劳谢将军挂怀。”


    一帘之隔,谢无陵高坐马上。


    再次听到她温软的嗓音,他握着缰绳的手也不禁紧了,语气也难掩兴奋:“知道夫人好,我也安心了。在燕北那三年,我一直感念……裴丞相当日的手下留情……”


    不等他说完,车帘后又传来那道清灵女声:“你既感念他当日手下留情,为何要让他给你牵马?”


    下马威有许多种,谢无陵却选了最不客气的一种。


    若说他毫无私心,沈玉娇是不信的。


    谢无陵也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


    她这是在替裴守真抱不平?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来,谢无陵眼底笑意稍褪,再看车前也有些错愕的裴瑕,心里更是不平衡了。


    从前娇娇都是护着他的,三年过去,她竟然反过来维护这裴守真了!


    妒意在胸间泛滥,谢无陵道:“昨日之事,也不全怪我。我们五千燕北军被晾在城门外,挨了一夜的冻呢!夫人或许不知,夜里的风有多冷,我们的干粮都吃光了,愣是又冷又饿挨了一整夜,兄弟们心里都憋着闷气。若不将这口气撒出来,哪个愿意入城?”


    沈玉娇无言以对。


    毕竟立场不同,也不好全怪他。


    “谢将军,时辰不早了,你也快些离去吧。”


    才说两句话,她便下逐客令,谢无陵眸光愈黯。


    明知不该,但还是凑到马车旁,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娇娇,我回来了。”


    这句话,从千里之外的燕州启程时,就反复在他脑中回响。


    他想到她面前,亲口告诉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回来了。


    虽有了些改变,但对她的心,一如既往。


    车夫和侍卫都在前头,没主人吩咐始终面朝前方。


    裴瑕却是借着车门悬挂的灯笼暖光,将谢无陵的唇语看得一清二楚。


    笼在袖中的长指捏紧,他一手扶着车门,双眸如寒星,沉沉睨着马背上的男人:“谢无陵,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谢无陵没得到车内的回应,却听得这么一句,扯唇笑了。


    “现在谁杀谁,还不一定。”


    再看那始终垂着的车帘,他低声道:“既然夫人觉着时辰晚了,那我也不耽误夫人歇息,先行一步。”


    反正今日能见到她,与她说上话,已是满足。


    至于其他,之后再想办法。


    谢无陵策马离去。


    裴瑕掀开车帘,便见妻子坐在窗畔,低垂眉眼,神情不清。


    有很多话想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在她身旁坐下,揽住她的肩,握住了她的手。


    沈玉娇也一言不发。


    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


    沐浴过后,幔帐一放下,裴瑕便覆上她的唇。


    多年的耳鬓厮磨,彼此已熟知对方的身体。


    两指捏着她的下颌,她便微微启了唇,迎来他更深的索吻。


    已经许久没这样热烈而强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乎每一下都毫不掩饰他强烈的占有欲,沈玉娇觉着自己好似成了搁浅的鱼儿,被风浪拍在岸边,快要喘不上气。


    “玉娘,睁开眼。”


    男人的汗从额角滑落,落在她的锁骨,他嗓音沙哑:“看着我。”


    沈玉娇快没了力气,浑浑噩噩睁开眼,便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黑眸。


    一半是清明,另一半是沉沦的情慾。


    那张平日里清风朗月般的脸庞,此刻也染上薄薄的绯色,像从神坛堕落的仙,艳得不像话。


    “玉娘,玉娘……”


    他喃喃地,虔诚地吻过她的眼皮:“你是我的。”


    只属于他裴守真一人,谁都不能觊觎。


    太快,太用力,沈玉娇连声音都发不出,直到最后,才搂住他的背,哑声唤了句:“守真阿兄。”


    裴瑕抱着她,良久。


    直到心跳逐渐平复,汗都有些凉了,他依旧抱着她未退。


    沈玉娇有些乏累,轻推他:“叫水吧。”


    裴瑕没动。


    沈玉娇刚想再催,他又动起来。


    迎着她惊愕的目光下,他再次堵住她的唇。


    “玉娘,我们再要个女儿吧。”


    【117】


    【117】/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朝会散罢, 裴瑕又被淳庆帝召去了紫宸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进殿时,内侍正毕恭毕敬送谢无陵和扈将军出来。


    擦肩而过之际,谢无陵眉梢挑起。


    然眉眼间的那份得意, 在触及裴瑕耳后那一抹细细红痕, 陡然消弭。


    裴瑕肤色白,稍微一点痕迹都格外明显, 至于耳后那红痕


    是怎样的姿势才能弄到那处。


    谢无陵知道他不该去想,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因他也是男人。


    男人嫉妒起来,不外乎两样, 对外耍横, 对内独占。


    一想到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 却是裴瑕日日夜夜唾手可得的,心脏好似置于油锅般反反复复煎熬, 那份痛意叫他恨不得抽出长刀, 将眼前之人一刀结果, 一了百了。


    裴瑕只清清冷冷瞥了他一眼。


    见他骤然变换的脸色, 还有些诧异。


    倒也没那闲心去琢磨, 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与内官一同入殿。


    “贤侄,欸, 贤侄——”


    扈将军五根粗糙的手指在谢无陵面前晃了晃:“人都进去了,还看什么?”


    谢无陵眼底戾气还未散去, 语气也偏冷:“实在看他不顺眼。”


    扈将军不解。


    这裴丞相长得挺赏心悦目的啊。


    却也没多问,只凑到他身旁低声:“方才我们与皇帝那般说话, 会不会太放肆了?”


    “放肆么?”


    谢无陵语调散漫:“倘若您的侄子要您帮着在外卖命, 还欠着银钱不肯给您。您上t?门讨要,反被他关在门外晾了整夜, 您还能和和气气与他说话?”


    “他敢!看老子不大棍子抽瘸他。”


    “那不就得了。”谢无陵耸肩。


    “可那里头的不是我侄子,怎么说,也是皇帝啊。”扈将军还是有些惴惴。


    他在军中多年,“忠君爱国”四字已刻入骨髓。


    谢无陵不同。


    虽说三年前随三皇子谋反失败了,却叫谢无陵意识到,那把龙椅并没那么神圣庄严、高不可攀。


    坐在上面的君王,也并非全然无错、无所不能的圣贤神仙。


    那皇位,痴迷丹药女色的昭宁帝能坐,好大喜功乖戾浮躁的三皇子能抢,优柔寡断平庸无奇的淳庆帝能坐,凭什么持重冷静、用兵如神的燕王司马奕坐不得?


    若非他谢无陵名不正言不顺,手里也没那样大的兵权,他没准也能往那把龙椅躺上一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


    谢无陵在心底如是说道,看向扈将军却并未表露,只道:“他是皇帝,燕王是皇叔,都是司马家的血脉,谁比谁高贵不成?”


    真论起来,昭宁帝的生母不过一介卑微宫女,燕王的生母还是四妃之首的德妃呢。


    扈将军听得谢无陵的话,只觉心惊。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狂悖之言都敢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忙拉着他:“行了,莫提这事。不是说要请我喝酒吃肉,快走快走——”


    谢无陵被扈将军拽走。


    龙涎香沉的紫宸殿里,淳庆帝恼怒得脖子都通红,怒叱着谢无陵的狂妄:“那个混账东西眼里压根就没有君臣尊卑,也压根没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朕与他说尽好话,他却是油盐不进,非得将那两成利一并带走,还给朕下期限,只给朕五日时间!若是五日后交不出银钱,他便带着那五千兵马回燕北另谋生路!呵,好大的胆啊,另谋生路……”


    淳庆帝拳头抵在紫檀木御案上,关节泛白,咬牙切齿:“他们能谋什么生路!一群大逆不道的逆臣,叛臣!如今竟还威胁到朕的头上,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他们么?”


    裴瑕站在下首,沉默地听了淳庆帝这一番滔天怒火。


    直到上首之人喘着粗气静下来,他才上前,抬袖道:“陛下息怒。”


    “朕如今都被这地痞无赖欺负到头上了,如何息怒?”


    淳庆帝冷笑:“当年在太极殿,叫龙影卫一箭射穿他的喉咙,哪还有今日这些事。”


    裴瑕闻言,也知这是迁怒了。


    他却无法辩驳。


    毕竟当年的确是他求着淳庆帝留下谢无陵一条命。


    只是谁也不知那谢无陵流放北地,竟还能有那样一番造化,卷土重来。


    “你平日里不是很能说的么?今日怎的一言不发。还是说,你为着个女人,仍对这谢无陵留几分情面?”


    淳庆帝本想说“做男人做到像你这般窝囊的实不多见”,话到嘴边,到底忍住。


    只抬手捏了捏眉心:“既是你当年心软留下的祸害,你便自己想办法解决了。总之这两成利,朕绝不会给。”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裴瑕自幼读圣贤书,这些教条礼法已成了他为人行事一套逃不出的准则。


    当日午后,他在平康坊的胡姬酒肆里寻到了谢无陵。


    扈将军已喝得烂醉,鼾声如雷,被两位娇滴滴美婢扶着去了隔壁客房。


    谢无陵饮了半壶西凉春,也有些薄醉。


    见着一身紫色官袍的裴瑕,他不曾起身,只懒散地倒靠在迎枕上,桃花眸噙着三分冷笑乜着他:“昨日不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今日刮得什么风,竟将裴丞相刮来这了?”


    裴瑕不语,只屏退左右。


    待到屋内没了旁人,他上前一步:“朝廷扣下燕北军费,燕王不满,人之常情。但今年安西旱灾、宁州战乱,已将国库掏空大半,朝廷并非有意与燕王为难,只一时拮据,捉襟见肘。饶是如此,陛下还是尽快命了户部和兵部筹备军资,不日便可发往燕北。”


    “而你们私自带兵来长安,按照大梁律法,陛下大可治你们一个擅离职守、目无王法之罪,但念在你们此番前来,情有可原,便不与你们计较。五日之内,户部与兵部定能将发往燕北的军费军资安排妥当,由你们带回燕北。但那两成利,还请使者回去与燕王重新商议一番。”


    裴瑕说罢,谢无陵仍是那副慵懒姿态:“你这会儿过来,是以丞相的身份,还是娇娇郎婿的身份?”


    裴瑕眸光冷下。


    却也知道除非把谢无陵这张嘴给割了,否则在称呼之上,这登徒子绝不可能收敛。


    他道:“既谈国事,自是朝臣身份。”


    “朝臣啊。”


    谢无陵点点头,长指轻晃着酒盏,道:“那这两成利,我们让不成。兄弟们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的,总得拿些好处回去吧。不然这一趟岂不是白跑,闭门羹的委屈岂非白受了?”


    裴瑕蹙眉:“燕北军也是大梁的将士,保家卫国,本就是他们职责所在,怎能学那些落草为寇的流匪作派,贪得无厌,勒索朝廷?”


    谢无陵:“……”


    别以为他听不出这小白脸又在拐弯抹角地骂人。


    薄唇轻撇,他也坐直身子:“现下愿意承认我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了?前日将我们关在城门外吹冷风时,不是还骂我们叛将逆臣么?你那皇帝扣下燕北军费迟迟不发时,又可曾想过万一戎狄狗贼举兵入侵,我们一没钱二没粮草三没兵器,拿什么去与他们打?饿着肚子、赤手空拳,与戎狄铁骑硬碰硬吗?太平的时候,觉着养兵费钱。真要起了战火,才想到要我们这些人拿血肉去填,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虚伪。


    虚伪的皇帝,虚伪的朝廷,虚伪的裴守真。


    裴瑕自也看出谢无陵眼底的鄙夷。


    当真是有口难辩。


    沉沉吐了一口气,他尽量心平气和:“军费之事,的确是朝廷疏忽在先,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今军费已经筹备妥当,你们可如数带走。至于燕王那边,我会与陛下商议,备上一份厚礼与他赔罪,重修旧好。”


    “但两成利数目不菲。国库银钱,皆取之于民,为着筹备军费,今年已加收江南三成税,若再要筹钱,只会叫百姓们负担更重。”


    裴瑕看向谢无陵,眉宇清正:“你出身微末,应当更明白百姓生计不易,朝廷摊下去的每一分赋税,叫他们肩头的担子更重一分。谢无陵,你我虽有旧怨,立场不和,但你的品行……”


    想夸,夸不出口。


    裴瑕抿着唇,沉吟良久,才道:“你应当不是那等无视百姓疾苦之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扯了扯嘴角:“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有生之年,竟能从你裴守真嘴里得我一句好话。”


    裴瑕:“……家国大事,不是儿戏。”


    “可你们皇帝却当做儿戏一般。”


    谢无陵道:“他做出那等蠢主意时,你未能劝住他。现在过错酿成,反而来与我们这些苦主说家国大义,裴守真,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稍顿,他忍不住讥讽:“这也是你当初选定的主子!”


    裴瑕胸间一窒。


    未等他开口,谢无陵又道:“你也别在我跟前哭穷,昨日皇宫那一场宴,半点看不出缺钱的模样。先前你们抄了应国公的家,应当也捞了不少吧?讨债这活计我熟,口袋里有钱却不肯往外掏的我见得多了,往往打两拳头,刀往脖子上一架,便肯给了。”


    “你也别说我刁难你,咱俩各为其主,你呢,回去再劝劝你那主子,叫他趁着还能好商好量,便识趣些。真要闹到动刀动枪那一步,啧,也不好看。”


    裴瑕闻言,脸色愈发寒肃:“若起纷争,最苦的莫过天下百姓!你怎可将此事说的如此轻巧?”


    谢无陵眸光轻闪,面上却不显。


    默了一阵,他忽的想到什么:“国库今年拿不出钱,明年总能拿出。我也不是那等枉顾百姓疾苦之人,这样吧,我回去与我义父商量商量,请他宽限些时日,待到明年朝廷收齐春税,再给我们也不迟。”


    他看向裴瑕:“你看如何?”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诧异。


    这无赖竟愿意作出让步?


    看来他的品行也没想象中那般低劣,亦非那等趁火打劫、利欲熏心之辈。


    他稍正神色,抬袖与谢无陵一挹礼:“贵使若能劝燕王宽限至明年,我定会全力说服陛下,明年春日将那两成利作为赔礼奉上。”


    “看来裴丞相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谢无陵笑了:“不过,我为何要t?帮你劝义父呢?”


    裴瑕挹礼的动作一顿。


    “跟着那样一个蠢主子,你定然多有难处吧?我来长安不过两日,便听说你们君臣不和的事了。哎,裴守真,你说说你,怎就挑了这样一个主子,如今骑虎难下,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谢无陵佯装可惜,叹了口气:“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只要你允诺我一件事,别说推到明年春日了,便是推到明年秋税都成。或是你想弃暗投明,另择明主,我也可帮你引荐一二,你可继续做你的太平宰相,为天下百姓施展你满身抱负。”


    裴瑕都不用问,便知这人的嘴里吐不出象牙。


    果然,谢无陵朝他笑得真诚而灿烂:“我的要求很简单,你给娇娇一封放妻书,从此你做你的裴丞相,她……”


    她做他谢无陵的宝贝媳妇儿。


    裴瑕睨着他的笑,薄唇轻启,冷淡吐出三字:“你做梦。”


    谢无陵敛了笑。


    屋内气氛霎时又变得肃穆紧张。


    “我裴守真岂是那等卖妻求荣之人?”


    裴瑕眸光冰冷地直视着榻边男人:“军国大事,你以私情要挟,未免卑鄙。”


    “卑鄙么?不觉得。”


    谢无陵道:“你要公事公办也成,那就五日之内连本带息都准备妥当,让我等带回燕北。”


    裴瑕沉了脸:“谢无陵,你莫要欺人太甚。”


    “啧,不肯帮你说情,便是欺人太甚了?三年过去,你裴大君子还真是一点没变,这也要,那也要,什么好处都得给你一人占了?”


    “反正我的条件摆在这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思量思量。”


    “你是聪明人,可惜才华太过,锋芒太露,而你那主子呢,又是个那样的人。那种人我从前在赌场、在花船上见得多了,用得着你时,孙子一般做小伏低,说不尽的谄媚好话。待他上了位,手里有了几个钱,尾巴立马翘上天,翻脸不认人,反倒觉得你喋喋不休,不识抬举。”


    “你若事事顺着他,他或许还能予你几分好处,给你三分面子。倘若你还要做他的主,一次两次也罢,时日一久,珍珠也变鱼目,栋梁也成破朽木,不若一把烧了,也好落个清静。”


    “我说这些话,你能听进去最好,若听不进去……”


    谢无陵冷嗤道:“你死就死了,别带累我娇娇。”


    【118】


    【118】/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场谈话, 注定是不欢而散。


    回府路上,裴瑕还在想谢无陵的那些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直到了家,冷水搓了把脸, 换了干净衣袍, 他敛起在外的那些烦忧,风轻云淡来到妻儿面前。


    还是慈父, 是贤夫。


    然而他情绪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枕边人的眼睛。


    夜阑人静时,沈玉娇抽去他掌中那卷书, 在他身旁坐下:“陛下将抚慰燕北军的差事交给你了?”


    她一语中的, 裴瑕眉宇间的恬淡散了。


    默了两息, 他嗯了声。


    他越缄默,沈玉娇便越发确定他遇到难处了。


    且那难处, 九成九是谢无陵。


    “你……见过他了吗?”沈玉娇问。


    她语气平静, 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就好似只是与他聊一件寻常公务。


    裴瑕便也不瞒她:“午后见了一面。”


    沈玉娇:“他为难你了?”


    昨夜那短暂的交锋, 她清楚感受到谢无陵的那份执念, 还有两个男人间更加剑拔弩张的氛围。


    从前他无权无势,尚且一副浑身是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现下他有权有势,照他那脾气, 把天捅出个窟窿都不稀奇。


    “算不上为难。”


    裴瑕如实道:“顶多不留情面,公事公办罢了。”


    他原也不指望谢无陵能给他什么好颜色, 只是燕王使者若换做旁人,他还能投其所好, 争取一些谈判的余地——


    但谢无陵所求, 多谈一句,他都怕克制不住怒意, 照那张脸上一拳挥去。


    压根谈不了一点。


    沈玉娇听到这话,也猜到他俩谈判的场面应当算不上愉快。


    谢无陵那人……


    唉。


    “不然,我去与他说说?”


    她看向裴瑕,乌眸清澈坦然:“我只与他说军费之事,不谈其他。”


    裴瑕回望着她。


    起码此刻,她笃定的语气和坦然目光,叫他相信她是一心为他。


    但他还是握住她的手,摇头:“别去。”


    沈玉娇眼睫轻动:“我只是想帮你……”


    “我知道。”


    裴瑕拦下她的解释,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但这是朝中政事,不应叫你一个内宅女眷卷入其中。”


    稍顿,又道:“我会想办法与他斡旋,实在不行,大不了不做这丞相,我与陛下辞官归乡,从此你我归园田居,闲话桑麻。”


    沈玉娇沉默下来。


    本想问就这样辞官隐居你能甘心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皇帝已对他有了猜忌,急流勇退或许是件好事。


    “行,那我不去掺和。”


    沈玉娇垂下眼睫,看着他紧握的手:“就照着你的想法去做吧,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我与棣哥儿陪着你便是。”


    夫妻一体,休戚与共。


    她既是裴瑕的夫人,无论荣华富贵,贫寒艰苦,终归是要与他共同进退的。


    只是夫妻俩都没想到,皇帝心狠起来,竟能这般无情。


    转眼五日期限将至。


    裴瑕与扈将军恩威并施,扈将军有心帮忙,却架不住谢无陵油盐不进,死咬着两成利不肯松。


    对此,扈将军也深感纳闷:“我那贤侄也不知怎的了,平日里极好说话一人,这会儿却倔得像驴似的。唉,他是王爷义子,深受王爷器重,想来或是出门前,王爷与他嘱咐了什么?裴丞相,你与我说理也没用,我们一行人都听他的,不然你还是去劝劝他?”


    劝谢无陵?若能劝得动,那人也不会觊觎他人之妻这样久!


    五日期限的最后一天,谢无陵再次进宫与淳庆帝“告辞”。


    淳庆帝焦头烂额,转身便召了裴瑕,将在谢无陵那里积攒的火气,一股脑朝裴瑕发泄:“这几日你到底在忙什么?从前你不是很有办法,如何现下连个小小地痞都对付不了!”


    可那谢无陵,早已不是小小地痞。


    裴瑕垂着首,暗想。


    他是燕王义子,背后有三十万燕北大军为依仗,不能动,更不能杀。


    唯有以利诱之。


    可他要的利,裴瑕绝不可能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对帝王的滔天怒火,裴瑕掀袍,俯身跪地:“微臣无能,深负皇恩,再无颜觍居丞相一职,现自请辞官,陛下可另觅贤良,为君分忧。”


    淳庆帝一下哑了火。


    待反应过来,便是更强烈的愤懑与怨念。


    “裴守真,这谢无陵是你当年留下的麻烦,如今你无法处置了,便将这烫手山芋抛给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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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一出,裴瑕不禁拧眉。


    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仰脸看向上首那位年轻的帝王:“事到如今,陛下还觉着这是臣与谢无陵的私人恩怨?”


    淳庆帝一噎。


    待对上裴瑕那双平静如潭的利眼,只觉浑身一冷,心里也一阵发虚。


    是,这事追溯源头,是因自己一时疏忽而起。


    之所以能迁怒于裴瑕,不过那燕王使者恰好是谢无陵,给了他一个发作的由头。


    但那使者若非谢无陵,换做旁人,也不会这么难办啊!


    思及此处,淳庆帝又有了底气,睨向下首的裴瑕:“朕会另派人去会会那个谢无陵。至于辞官一事……”


    他斟酌一番,沉声:“晚些你将相印交予朕,待手上的差事与中书省其他臣工交接完毕,便在府中好好休养吧。”


    那枚相印,白玉雕成,端雅秀致。


    三年前是淳庆帝亲手交到裴瑕手中。


    裴瑕至今还记得那日,淳庆帝牢牢握着他的手,浓厚眉眼间满是信任与器重:“守真,日后咱们君臣一心,共开盛世太平。”


    不过三年而已。


    是人心易变,还是权力腐蚀人心的速度更快?


    裴瑕无从考究,只再次朝淳庆帝一拜:“臣遵命。”-


    当日夜里,淳庆帝派了他的舅兄,皇后亲弟卢子阳,宴请燕北使者谢无陵和扈洪宇。


    除了好酒好菜,还有一座世间罕见的镶满明珠的红珊瑚摆件,以及两名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儿。


    那两名身披薄纱的美人儿袅袅婷婷一出来,扈将军两只眼睛都看直了。


    还是谢无陵咳了一声,扈将军才红着脸回过神,眼睛却仍控制不住往美人儿身上瞥去。


    乖乖隆滴洞,他老扈打了一辈子的仗,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这要是能一夜春宵,便是死也值得了。


    谢无陵却只淡淡瞟了眼,而后看向主人席的卢子阳,勾唇笑了:“没想到卢侍郎府中竟有这般绝色。”


    卢子阳笑道:t?“这两位美人儿是陛下特地寻来送给两位将军的。两位将军看中哪个,尽管随意。”


    谢无陵道:“我就不必了。”


    又看身侧的扈将军,挑挑眉:“扈叔若是喜欢,可以都收了。”


    扈将军着实是心动啊。


    燕北风沙大,哪里养得出这样雪白娇嫩、肤如凝脂的美人儿。


    可谢无陵一个都不要,他心里惴惴,也不敢要,干巴巴搓着手:“我若是收了,回去你婶子肯定要闹了。”


    扈夫人是武将女,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扈将军怕收了这二美,回去就被夫人捅个对穿肠。


    上座的卢子阳见状,与谢无陵笑道:“谢将军尚未成婚,没人管着,大可随意风流。”


    谢无陵:“不了,我也是有妻室的人。”


    卢子阳咦了声,谢无陵并不接茬,只举起酒杯:“来来来,别光说话,喝酒。”


    直到酒过三巡,主宾喝得耳酣面热,卢子阳趁热打铁,与谢无陵道:“陛下很是欣赏将军有勇有谋,有意重用将军,不知将军是何想法?”


    谢无陵双颊泛着薄红,一双眼睛却分外清明。


    明日便是他约定的离京之日。


    这五日,他一直等着裴瑕,或是沈玉娇来寻他。


    可是没有。


    裴瑕态度坚决,至于娇娇那边……


    谢无陵拿不准是裴瑕那厮瞒着她,还是她已然决定与他划分界限。


    可她当年,明明答应了要嫁给他的。


    只怪那时自己无权无势,叫裴瑕强行将她困住。


    可如今他有权有势了,她完全能与裴瑕和离。


    谁敢置喙,他便挥刀削了那人的舌头!


    “能得陛下重视,实乃谢某的荣幸。而谢某所求,也与你们丞相说过了,可惜你们丞相不肯允。”


    谢无陵晃了晃掌心酒杯,盯着杯中那清亮酒液,一饮而尽了,才对卢子阳道:“谢某所求,不过一纸放妻书,换我夫妻团聚,应当算不得什么难事?”


    ……


    “倘若陛下能遂了他的心愿,他定在燕王面前美言,所欠两成利亦可待明年国库宽裕了再给。”


    “那个谢无陵便是这样说的。”


    深夜的紫宸殿里,卢子阳酒意还未退,便赶来与淳庆帝禀报。


    淳庆帝站在灯火朦胧的寝殿里,面色复杂。


    竟然真叫陈妃说准了。


    一个臣妻,两成利……


    若是之前,淳庆帝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毕竟那可是裴守真的正妻,自己作为皇帝,怎可做出那等拆散臣子夫妻之事。


    可现下,想到裴瑕将要辞官隐退,再不为他所用,想到要勒紧裤腰带再挤出两成利……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予了裴瑕,自己除了留个宽厚贤名,再得不到半分好处。若是予了这个谢无陵,没准连那两成利也能省了。


    淳庆帝纠结了一整夜。


    熬得东方既白,两只眼睛通红地将裴瑕召来身前,试探地提及谢无陵放妻书的要求。


    裴瑕脸色陡然沉下,语气无比冷硬:“除非微臣身死,否则此生绝无可能与我妻分离。”


    虽猜到是这么个结果,淳庆帝还不死心,道:“朕可以给你另觅一位身份贵重的贤妻……”


    话未说完,便被裴瑕毫不客气地截断:“这世上难道还有比陛下胞妹身份更贵重的女子?”


    他语气清冷而讥诮,像是两个清脆的耳刮子,打得淳庆帝面上一阵火辣辣地疼。


    他应当觉得惭愧,事实上,他心头更多的情绪是不满。


    一个臣子,怎敢这样与君父说话?


    也是自己脾气好,还愿意与他商量一二。若换做其他皇帝,一道圣旨将他流放,届时他的妻儿老小,还不是任他处置?


    裴瑕裴守真,到底何时才明白,硬骨头能对任何人,唯独不可对着君王。


    淳庆帝在裴瑕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满怀怨气地去了爱妃宫里。


    陈妃边替皇帝按摩,边听着皇帝的满腹牢骚,美眸流转间,道:“既然裴丞相都要辞官了,日后再也用不着了,为何陛下还要受他的气?”


    “陛下就是太仁慈了,才纵得他这般狂妄。依臣妾看,这个谢无陵既是他招来的麻烦,就该他去解决才是。陛下任他做丞相,给他高官厚禄,给他妻诰命荣华,他不能替君上分忧也就罢了,如今祸事临头,还想拍拍屁股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淳庆帝闻言,深觉爱妃懂他!


    只是,“朕是皇帝,总不好强拆人姻缘……”


    陈妃想了想,轻笑:“这也简单。”


    淳庆帝抬眸,看向面前的爱妃。


    陈妃长长的睫毛轻眨,俯下柳腰,在淳庆帝耳侧低语一阵。


    “淫,七出之三。”


    “裴丞相既不肯和离,那失了贞的夫人,他总不会还要吧?”-


    午后,一道太后慈谕送至永宁坊裴府。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沈玉娇留了个心眼,派人去中书省给裴瑕报了信,又托词梳妆,挨了好些时间。


    直到拖无可拖,才随那内侍一同上了入宫的马车。


    车上她沉静思量,太后或是皇帝此时召她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然不等她想明白,忽的一阵头晕目眩,浑身也蓦得发软,口干舌燥。


    她抬手用力撑着额角,眼皮撩起,视线落在马车角落悬挂的那枚摇摇晃晃的鎏金缠枝花鸟葡萄纹香球。


    那馥郁浓香里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的甜腻媚香。


    养在深闺的后宅妇人,何曾接触过这样腌臜龌龊之物,更难以置信,宫里贵人竟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沈玉娇试图推开车窗,可四肢绵软,连推动的力气都没有。


    “白蘋……”


    她有气无力地喊着。


    不等车外回应,双眼一黑,身子朝旁瘫软倒去。


    再次醒来时,是一处全然陌生的屋子。


    屋里熏着馥郁暖香,映入眼帘的是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锦缎幔帐,她偏过脑袋,不远处的桌案还燃着儿臂粗的龙凤喜烛。


    四处披红挂彩,宛若新婚洞房。


    沈玉娇有一瞬迷惘,待想起自己是在入宫马车上昏迷,她眼皮一跳,忙要起身。


    可力气好似被抽空般,四肢绵软得厉害,就连最简单的起身都无法做到。


    她咬牙试了好几回,纤背才离开床板一指长,便又“咚”一声闷响跌回去。


    除了急出一脑门细密汗水,再无半点作用。


    沈玉娇心下恼恨至极,尤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裙也被换了——


    她原本穿着件石青色月季蝴蝶通袖薄袄,现下薄袄不见,里衣也不见,唯剩一件鹅黄色绣玉兔抱月的绸质兜衣,外头披着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烟霞色轻纱。


    发髻也被放下,一头乌黑丰茂的长发披在两侧,衬得修脖纤长,雪肤如玉。


    沈玉娇并非那等不知人事的小娘子,被人下了那等药,还被摆弄成这副模样丢在床上,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幕后之人的歹毒居心!


    是太后安排的?不,太后不是那种人。


    是皇帝?皇帝虽与裴瑕有了嫌隙,却也不至于用这种卑劣招数欺辱她。


    可除了他们,还有谁敢假传慈谕?


    沈玉娇蹙着黛眉,边蓄着力气,边祈祷着裴瑕快些归家,来寻她的下落。


    “吱呀——”


    外间忽的传来推门声,而后是一阵模糊不清的对话。


    沈玉娇呼吸霎时屏住,胸腔里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咚咚咚、咚咚咚……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如今手脚无力,打肯定是打不过。也不知来人是何路数,若是能哄骗着,拖延些时间……


    视线快速在这间烛光亮堂的“喜房”里扫过一遍。


    有烛台,可惜蜡烛燃尽要不少时间。


    有花瓶,可以打碎,但动静太大,自尽可以,伤人怕是难。


    有红绸,趁着夜里,勒死那无耻之徒?


    耳听得那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玉娇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捏紧,心下暗想,她肯定是不能死的。


    哪怕失贞,大不了叫裴瑕休了,也决不能因此寻死。


    待会儿她能做的,便是寻机将那歹人弄死——


    便是杀不死,也得废了他,叫他断子绝孙才算解恨。


    这般思忖着,沈玉娇定下心神,偏脸朝着床外看去。


    只见不远处那座凤穿牡丹锦绣画屏上,投着一道逐渐放大的挺拔阴影。


    眨眼间,一道鲜艳的红色身影直直映入眼帘。


    沈玉娇眼瞳陡然睁大。


    怎会是他?!


    【119】


    【119】/晋江文学城首发


    内室里暖香浓浓, 红烛熠熠。


    来之前,卢子阳神秘兮兮说:“陛下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你定会喜欢。”


    谢无陵不以为然。


    银钱、珍宝、美人, 这些他若想要, 当年跟着三皇子也不是求不到。


    但卢子阳再三笃定:“你定会喜欢的。”


    这倒勾起谢无陵几分好奇,想看看那蠢皇帝又准备了些什么?


    说实话, 昨日那座镶满明珠的红珊瑚,他的确挺喜欢的。


    那样漂亮t?的珊瑚,他想着, 若是能拉着娇娇一起看, 她应当也会觉得稀奇。


    难道蠢皇帝这回送的礼, 比那座明珠红珊瑚更华贵?


    直到他迈进那红彤彤的寝屋,看到大红床帷间, 那一动不动躺着的娇媚美人儿。


    脚步陡然停住, 心底的某根弦也好似“珰”得发出一声铮响。


    他是吃醉了酒, 还是在做梦?


    不然怎会看到娇娇躺在他面前。


    乌发披散, 雪肤娇嫩, 红的轻纱,鹅黄小衣,那双明润乌眸在朦胧烛光下泛着醉人的潋滟光芒。


    是他梦里梦过无数回的场景。


    他常常想, 倘若那日在金陵,娇娇没有被裴瑕夺走, 或许那日夜里便是眼前这幅场景。


    他的小媳妇香喷喷的,穿着大红衣裙, 羞答答地坐在床上等他——


    哪怕她那时大着肚子不能动刀动枪, 但能抱一抱,亲一亲, 光是想想也觉满足。


    如今,梦想成真。


    他的娇娇躺在他的眼前……


    谢无陵的喉咙哑了,身子热了,袍摆下也瞬间有了反应。


    直到榻上美人眼睫轻眨,有气无力朝他道:“怎会是你?”


    她眸中的错愕与惊疑,叫他遽然冷静下来。


    这不是梦,是现实。


    既是现实,娇娇便不该出现在这。


    “娇娇,你怎么在这?”


    他朝她走去,嗓音还有些发哑。


    沈玉娇也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黛眉蹙起:“这话应当我问你才是,我怎会在这?这又是何处?”


    “这是鸿胪寺的客舍。”


    谢无陵走向她:“你不知你怎么来的?”


    来人是谢无陵,沈玉娇心里是松口气的。


    哪怕三年未见,她仍觉得谢无陵是她可以信赖之人。


    “太后慈谕召我入宫,我上了马车没多久,就中了迷药。”


    说到这,沈玉娇神情有些窘迫,声音也不禁小了:“那个迷药,好像不是一般的迷药,我现下浑身都没劲儿……”


    而且还热得厉害,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动着,酥酥麻麻。


    她话未说尽,但谢无陵一下就明白过来。


    这是中了催/情药。


    原来狗皇帝说的大礼,竟是将娇娇骗过来,这般弄到他面前!


    谢无陵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


    诚然,他的确想要沈玉娇想到发疯。


    却不代表是这种情况下,乘人之危。


    那狗皇帝将他谢无陵当做何人?又将他对娇娇的情意视作何物?


    沈玉娇见谢无陵只阴着一张面孔不说话,心头有些惴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无陵嗓音低沉:“是那蠢皇帝做的。他知晓我心悦你,便想拿你来讨好我……”


    “娇娇你信我,我真不知他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也不知那卢子阳说的大礼是你,若早知道,我定狠揍他一顿!”


    沈玉娇见他着急解释的模样不似作伪。


    那神态、那语气,分明还是从前那个谢无陵。


    “现在说那些也没意义,你先扶我起来。”


    她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姿势与谢无陵对话,就好似她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般。


    谢无陵也不适应这种场面。


    太考验他了。


    心心念念之人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仿佛一块送到嘴边的香肉,只要他想,便能夙愿得偿。


    他虽有些自制力,但这份自制力在沈玉娇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


    也不知当年那个裴守真是怎么忍的,反正他现下浑身烈火灼烧般,烫得发疼。


    “好,我扶你。”


    他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床边,扯过一只迎枕。


    大掌碰到沈玉娇肩头的刹那,哪怕隔着一层薄纱,也如握住一块细嫩温热的豆腐般。


    想用力。


    又不敢用力,怕碎了。


    他小心翼翼克制着,唯恐心底那匹野兽脱了缰。


    沈玉娇靠着迎枕,仍是使不上半分力,一张莹白脸庞也因药效泛着娇媚绯红,只得强撑着力气,望向谢无陵:“我脑袋很晕,身上也难受。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可方便给我寻个大夫?唔……”


    话未说完,喉间克制不住溢出一声娇吟。


    那媚到入骨的嗓音一出来,连她自己都惊住,再看谢无陵灼灼看来的目光,简直羞耻得想死。


    咬了咬唇,她瞪他:“你偏过头去呀。”


    明明是凶巴巴的语气,却因那过分娇媚的语调,还有绯红含羞的水眸,似调情一般勾人。


    谢无陵下/腹紧绷:“……”


    真要命。


    他已经开始恨皇帝了。


    这哪里是大礼,分明是酷刑。


    虽舍不得眼前旖旎美景,他还是偏过了脸,哑声道:“已过酉时,坊门将关。中了这种药,除了阴阳调和,再无他法……”


    阴阳调和。


    光是这四个字说出口,谢无陵心尖就止不住发痒。


    他拢着长指,两只耳尖也染上绯红,咳了声:“娇娇,你若不介意,我……我愿当你的解药。”


    沈玉娇正被身上那阵奇怪的感觉折磨着,冷不丁听到这话,既羞又恼。


    “胡说些什么……”


    她咬着舌尖,试图逼自己冷静:“这分明是皇帝的奸计,你我岂可中了他的圈套!”


    谢无陵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他抬起眼皮,瞧见沈玉娇那副被药折腾的妩媚动/情模样,心痒,更心疼。


    “娇娇。”


    他走到床边坐下,一双桃花眼明亮而诚挚地望着她:“从前我无权无势,教你被裴瑕那个伪君子一直困在身边。如今我回来了,手中有兵,连皇帝都要讨好我,遑论区区裴守真。只要你愿意,现下再无人阻拦我们在一起了。”


    “今日先让我为你解药,明日我们就去找裴瑕。他若还咬死不肯和离,那我们便去公堂义绝,终归我定会叫你恢复自由身,再不做他裴氏妇。”


    见沈玉娇柳眉蹙着,水眸也变得迷离,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庞上,低低道:“娇娇,我在燕北三年,一直洁身自好,从没碰过任何女子……”


    二十八岁的年纪都可以做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却还是雏,说出去都要被人笑。


    从前混迹军营里,将士们夜里说荤话,他也会嬉笑着附和几句——


    没有经验,全靠瞎编。


    但夜里那一场场活色生香的绮梦里,全是沈玉娇。


    “娇娇,就让我帮帮你?”


    谢无陵难以自持地朝她坐近了些,就差将那句“我绝不比裴守真差”说出口。


    男人身上浓厚的雄性气息,以及他脸庞滚烫的温度,满怀热忱的明亮双眼,都叫沈玉娇本就被药效折腾得酥麻的身子愈发绵软。


    但她仍残留着两分理智,摇头:“不、不行。”


    她现下是裴瑕之妻,是裴夫人,若与谢无陵做出这等荒唐事,是为淫行媾和。


    “谢无陵,你命人备一桶凉水。”


    她将手从他脸上伸回:“或是、或是拿把刀给我,放些血,看能不能清醒些。”


    “你这是要为裴瑕守贞么?”


    谢无陵喉间发涩:“可在渭南江滩边,你分明答应了我,要嫁给我的,难道你都忘了?”


    倘若沈玉娇清醒着,定要与他说一番道理。


    可现下她实在难受,身体那一阵阵反应叫她意识迷乱,再无力去解释,只半睁着惺忪美眸,朱唇轻喘:“你帮帮我,帮我……”


    谢无陵心下燃起希望,倾过身去:“我在。”


    却见她脑袋朝旁偏去,嗓音发颤:“将我送回裴府。”


    “哗啦”一声,如彻骨寒冰,兜头淋下,谢无陵浑身发僵。


    都到这会儿,她还念着裴瑕。


    三年辰光,她真的将他完全抛在脑后了?


    “娇娇。”他哑着声音唤她,试图让她再看他一眼。


    除了没占个名分,他哪里比不上那个裴瑕。


    他愿尽他所能,叫她快活。


    可她却执拗得将脸偏向一边,强忍着药效,口中呢喃着:“谢无陵,送我回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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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陵心如刀绞。


    他抬手掰过她的肩,叫她面对着他,喉间哑得厉害:“你可知这种情况,叫我将你送回去,是何等残忍?”


    将他所爱之人,亲自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这份屈辱与心痛,无异于剜肉削骨。


    沈玉娇被迫对上男人泛着绯红的漂亮眼睛,他握在肩头的双手强而有力,明明无比灼烫,却因肌肤相贴,身体那份燥意得到一丝清凉的慰藉般。


    很舒服,想要更多。


    更多的接触,更多的肌肤相贴。


    差一点,她便投入面前男人的怀中,寻求纾解。


    但残留的一丝清明告诉她,不可以。


    决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与谢无陵做出那等事。


    一旦铸成大错,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谢无陵……”


    她咬着唇,乌眸似泛着t?盈盈泪光,娇媚又哀怨:“你别这样对我。”


    她不想恨他。


    更不想毁了那段珍重藏在心底,纯粹灿烂的情意。


    “娇娇。”


    谢无陵苦笑,低下头,高大身躯朝她倾去。


    见他靠近,沈玉娇眼皮一跳,而后有些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下一刻,那温热的薄唇落在她的眼角。


    小心翼翼,蜻蜓点水般,他吻走那滴泪。


    “你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男人低沉的嗓音无比沙哑,像是粗粝砂石磨过。


    沈玉娇错愕。


    不等她反应,就连人带锦被,从头到脚被裹得严严实实。


    谢无陵将她打横抱起来,又扯了扯被顶,将她的脸和脑袋也掩住,低声道:“别出来,被人瞧见不好。”


    沈玉娇躲在被子里,肩背靠着男人坚实的胸膛,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生棣哥儿那日。


    那一日,她忽然破水,他也是这样抱着她。


    边脚步匆匆地往后院赶去,边低头安慰她:“娇娇,别怕。”


    “娇娇,我在。”


    “我一直在。”


    眼眶不觉沾染湿意,沈玉娇哽噎唤了声:“谢无陵。”


    谢无陵低头:“嗯?”


    “多谢你……”她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一怔,而后胸膛好似被撕扯般,汹涌的酸涩化作无尽的痛意,一直蔓延到心尖。


    有什么好多谢的。


    在沈玉娇面前,他向来一败涂地-


    人还没迈出客舍院落,裴瑕便手握长剑,一身寒气地赶来。


    待走得近了,便见他衣袍凌乱,拳头关节处也泛着血痕。


    看起来像是才与人打过一架。


    两人在院门处撞见,裴瑕看到谢无陵怀中那团锦被,眸光陡然冷下。


    “你这混账!”


    他拔剑便冲上前。


    谢无陵眉头一跳,心里也恨的不得了。


    这该死的也好意思骂他混账!他若真是混账,哪还会在这!


    “裴守真,你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谢无陵抱着怀中轻盈的身躯,生怕将她摔着,一双狭眸怒瞪着裴瑕:“要打架改日老子奉陪到底,但现下娇娇不舒服,你莫要伤了她。”


    裴瑕挥剑的动作一顿,面容阴寒:“你对她做了什么?”


    谢无陵:“……”


    他倒是想做,可是……


    狠狠磨了磨后槽牙,他冷戾眸光恨不得将裴瑕捅得浑身是洞,怒道:“老子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娇娇被下了催/情药,现下很不好受,你别废话,快滚进来。”


    他转身,将沈玉娇抱回屋里。


    待看到大红床榻间,那娇慵无力、乌发凌乱的美人,视线也好似被那抹雪白灼伤,不敢再多看一眼。


    人心总是贪婪的。


    他怕他真的会变成混账。


    会不管不顾提剑将裴瑕杀了,再不管不顾地占有她。


    抬手抹了一把脸,谢无陵强压下心底那份泛滥的妒火,大步出了屋。


    经过裴瑕时,到底没忍住那份怨气,一把揪住裴瑕的衣领,将他撞到门边。


    充血的双眸满是煞意,他咬牙恨道:“裴守真,她清清白白,哪怕中了药,也要我将她送回裴府。倘若你敢因此事而轻慢她半分,老子绝对把你千刀万剐,再把你裴家十八代的祖坟都挖了!”


    裴瑕拧眉,带伤的长指用力扯开谢无陵的手,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玉娘品行,我比你了解,不必你来教我!”


    便是她真的抵不住药效失了身,那也不是她的错。


    皆是那昏聩下作的所谓贤君之过!


    “唔……好热……”


    听得屋内传来的难耐呜咽,谢无陵心尖一颤,面色愈发难堪。


    他再不敢留,松开裴瑕的衣领,大步往外。


    看着那道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裴瑕眸光也变得复杂。


    这个谢无陵……


    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珍重玉娘。


    可他裴瑕的珍重,也不逊于他。


    既然玉娘选了自己,那他更不会轻易放手。


    裴瑕收回视线,再看那满目宛若喜房的鲜红,他抬起手,将房门从里锁住。


    一室暖香里,他俯身,叩住妻子的手,十指交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娘,别怕。”


    “守真阿兄在这。”-


    落日熔金,天边那绯红连绵的鲜艳红霞,好似谢无陵胸膛燃烧不尽的妒火与怒意。


    必须得找个人泄泄火才是。


    本想抓着那个卢子阳揍一顿,没想到卢子阳已经被人揍过——


    右眼窝乌紫一片,两只鼻子正摁着帕子止血。


    见到谢无陵气势汹汹地寻来,他立刻诉苦:“可是那裴守真寻了过去?唉,真不知道他是何处得来的消息,竟这么快的速度……”


    说到这,他迟疑着问:“谢将军可成了好事?”


    “老子成你奶奶个腿!”


    谢无陵大步上前,挥拳照着卢子阳的左眼窝招呼过去。


    他手劲本就大,又在气头上。


    这一拳砸过去,卢子阳整个人都栽倒在地,半晌都起不来。


    左右奴仆们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小国舅!小国舅您没事吧?”


    卢子阳倒在奴仆们的怀中,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才幽幽回魂般转过一口气。


    待见到谢无陵那横眉冷竖的俊脸,犹如看到无常罗刹般,立刻抬手抱头,哆哆嗦嗦:“谢将军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谢无陵虽愤懑,却尚存几分理性,知晓不能真将面前之人打死。


    冷眼扫过屋内一干奴仆,将他们吓退后,他才弯下腰,大手一把拎起卢子阳的衣领,咬牙道:“老子昨夜与你说的是要一封放妻书。你这猪脑子是怎么传话的,竟敢设计陷害她?你们整个长安朝廷都凑不齐一个脑子吗!”


    “实在是裴丞相不肯和离。再说了,倘若今日成了好事,生米煮成熟饭,不也是异曲同工嘛。”卢子阳战战兢兢道,实在不明白谢无陵这有什么好恼怒的。


    美人都送上他床上了,这还不好?


    “异曲同工?你他娘的管这叫异曲同工!”


    谢无陵气得肺都要炸了,周身寒厉凛冽如冬般,目眦尽裂:“老子是要与她做名正言顺的夫妻!这般无名无分地在一起,是偷奸!”


    这些狗东西竟敢这般糟践他待娇娇这份情!


    谢无陵现下冲进皇宫将淳庆帝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的心都有了。


    “今日之事,给我瞒住!瞒得死死的!”


    谢无陵居高临下盯着卢子阳:“倘若对外泄了半分,污了她的名声,老子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到底是沙场历练过的杀将,发起怒来周身的杀意凛冽如霜,卢子阳两股战战,磕绊道:“是,是……”


    “待到明日,我再去和你们皇帝算账。”


    “现下快给老子滚!”


    卢子阳屁滚尿流地跑了。


    谢无陵站在空落落的安静院里,望着远处天边的夕阳渐渐被黑夜吞噬,一颗心也沉下来。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台阶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不久前,还温香软玉抱满怀。


    可如今……


    他闭了闭眼,克制着不去想客舍里的情况。


    只要一想,那种痛,如烈火焚烧,如冰霜冻结,如百蚁噬心,让他无法呼吸,更无法挣脱。


    相较于客舍里的颠鸾倒凤,叫他更难受的,莫过于沈玉娇的选择。


    她要裴守真,不要他。


    都那样难受了,也不要他。


    她的心,已经完全偏向裴守真了么?


    这一夜,谢无陵坐在阶前吹了整晚的冷风。


    翌日天还未亮,裴瑕抱着熟睡的妻子,悄无声息地从后门上了马车。


    谢无陵熬红了一双眼,没敢去送。


    心如火煎了整夜,已经够难受了。


    他怕嫉妒成狂,失去理智。


    不去想,不去看,就当昨夜那一切并未发生,哪怕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也认了。


    何况,他们本来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他算什么呢?


    一个被抛弃的局外人罢了。


    【120】


    【120】/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一直睡到午后, 才堪堪转醒。


    睁开双眼看到熟悉的黛青色枫叶彩蝶幔帐,大脑还有些恍惚。


    下一刻,关于昨日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她想到那红彤彤的婚房, 想到谢无陵炽热又渴望的眼, 想到他将她抱起又放下,以及那声深深的不甘的, 似嘶吼又似悲恸的喟叹。


    再之后便是熟悉清雅的檀木香将她笼罩,她浑身火烧般,听到那人在耳畔低声抚慰:“玉娘别怕。”


    “没事的。”


    “放松些。”


    “搂着我。”


    那些缱绻香艳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在眼前闪过, 疲累与酸疼也后知后觉袭遍全身。


    她怔怔盯着床帷许久, 大脑愈清明, 也愈发意识到昨日一切有多荒唐。


    她庆幸裴瑕的及时赶来。


    但同t?时想到谢无陵那双泛红的眼眸。


    正如他按着她的肩膀质问的那样,昨日情形, 对他何其残忍。


    可那种情况下, 她别无选择。


    谢无陵


    唉。


    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 她重重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 敛起一切情绪,撑着手臂起身。


    “白蘋,冬絮?”她朝外唤道。


    不一会儿, 婢子就走了进来:“娘子您醒了,可是要起身?”


    沈玉娇嗯了声, 却没立刻下床,只隔着层幔帐问:“我是何时回来的?”


    白蘋躬身答道:“刚过辰时, 娘子被郎君抱回来了。”


    “郎君现在何处?”


    “郎君他……”


    不等白蘋说完, 屋外忽的传来秋露急哄哄的声音:“不好了,娘子, 不好了!”


    沈玉娇与白蘋皆是愣了下。


    待回过神,白蘋蹙眉:“大中午的咋咋呼呼像什么话?”


    秋露已不是当年的小丫鬟,这几年也稳重不少。被白蘋这般呵斥,她也不恼,只满脸焦急道:“真是要紧的大事!”


    沈玉娇掀开幔帐:“进来说。”


    秋露快步走了进来,行了个礼道:“娘子,厨房的刘妈妈方才买菜回来,说外头都在传咱们郎君下诏狱了!”


    沈玉娇心里咯噔一下。


    白蘋惊愕:“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哪敢拿这种事胡说!”秋露急得不轻,连跺了两下脚:“也是刘妈妈与我说的,不信你去问她呀。”


    下发诏狱这等事,便是借奴婢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拿这说嘴。


    沈玉娇立刻想到昨日裴瑕的及时出现。


    她并未入宫,而是到了鸿胪寺客舍,可裴瑕是如何知道她在那?又那样迅速地寻了过来?


    重重疑虑与担忧浮现心头,沈玉娇掀被起身:“去,将刘妈妈叫来。另打来温水,我要梳洗。”


    婢子们很快忙去。


    不多时,刘妈妈便到了沈玉娇面前,小心翼翼道:“老奴是在西市买菜,听到茶馆里的人都在说这事情,郎君不知因何事惹怒陛下,被人摘了官帽,押入刑部牢狱了……娘子,您看这到底怎么办啊!”


    几乎话音刚落,屋外又传来冬絮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娘子,不好了,景林回来报信,说是郎君下狱了。”


    景林一直跟在裴瑕身边,如今连景林都这样说了……


    沈玉娇只觉眼前一黑,纤细身躯晃了晃,险些栽倒。


    还是白蘋眼疾手快,扶着她在榻边坐稳。


    “娘子,您可还好?”


    “我没事……”


    沈玉娇一只手支着额头,轻声道:“大抵是久未进食,饿的发晕,你去寻些吃食来。”


    又将景林唤进屋里,隔着一扇纱织山水画屏问话。


    景林道:“郎君进去前特地叫奴才给娘子传话,让您莫要担心,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郎君还说,无须为他走动,请您即刻收拾箱笼,带小郎君回洛阳。待他这边事了,便回洛阳与您团聚。”


    沈玉娇闻言,眼前好似也浮现裴瑕说这些话的模样。


    哪怕被摘去官帽,手戴枷锁,他定然也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


    可他人都下狱了,叫她如何能不担心,如何能若无其事地带着孩子避去洛阳?


    “你可知他是因何入狱?”她问。


    “这个奴才不知。”


    景林讪讪道:“郎君被带走时,奴才在中书省马厩那边歇脚,还是别家的长随跑来寻奴才,奴才才追上了郎君。但奴才听人说,禁卫好似是以“目无王法、以下犯上”为由将郎君押走了。”


    目无王法,以下犯上。


    沈玉娇眼皮又突突直跳两下,裴瑕定然是为着昨日之事,与皇帝起了争执。


    可他怎么…怎么能这样冲动!


    那可是皇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皇帝,一个不顺心便能覆人满门的皇帝!


    沈玉娇越想越是心慌。


    她不知裴瑕到底与皇帝说了什么,竟叫皇帝连三分面子情都不愿给,直接将他入了大狱。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弄清楚事态到底有多严重。


    “备马车,我去趟沈宅。”


    沈玉娇吩咐着:“冬絮,你和乔嬷嬷好生看顾着小郎君……罢了,我带他一同去。”


    将棣哥儿放在娘家,有侄子侄女们作伴,也比单独留在家里更为安心。


    吃食很快端上来,沈玉娇匆匆喝了半碗粥垫了肚子,便拿帕子装了几块糕点,打算路上慢慢吃。


    她牵着棣哥儿出了门。


    小家伙并不知外头的变故,只知今日才与夫子在书房学了半日,阿娘就要带他去外祖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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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蹦蹦跳跳走到马车边,都不用人扶,自己就如只小猴儿般爬上去:“上回阿瑜姐姐还说,带我们去抓蚂蚱!阿娘,我可以抓吗?”


    沈玉娇站在车旁,护着他上车,心不在焉挤出一抹笑:“可以,你若高兴,这回还能在外祖父家多住几日。”


    “真的!太好啦!”棣哥儿兴高采烈钻进车里。


    沈玉娇心底轻叹一声,提起裙摆,正欲上车,忽的道路前头响起一阵哒哒疾行马蹄声。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当看到寡淡天色间,那一抹高坐马背上的鲜亮绯红,她眸光霎时凝住。


    直到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利落下马,大步朝她走来。


    一步又一步,步履稳健,仿佛踩在她鼓噪不休的心跳上。


    “夫人万福。”他拱手,朝她行了个平礼。


    倘若不是瞧见他眼下的乌青和泛着血丝的眼睛,单看这淡定平静的神态,就好似昨日一切都未发生。


    藕荷色袖笼下的长指拢了拢,沈玉娇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回了个礼:“谢郎君万福。”


    谢无陵沉默地看着她。


    不似昨日那副妩媚撩人的模样,今日的她一袭藕荷色袄裙,梳着寻常的妇人髻,浑身上下并无多少装饰,胭脂与口脂也没抹。


    一张清婉脸庞素面朝天,却如盛夏雨水浸润过的芙蕖般,皎白娇丽,自有一段天然去雕饰的风韵。


    唯独她俯首行礼间,露出的那截白腻的颈。


    那一抹淡淡的红痕。


    猝不及防地刺痛着谢无陵的眼。


    “夫人不必多礼。”他嗓音微低:“夫人这是要出门?”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仍旧不敢抬头:“外出办些事。”


    谢无陵道:“为裴守真下狱的事?”


    沈玉娇眼睫颤了下。


    终是没忍住,她抬起头,对上男人那双异常沉静的黑眸:“你……”


    “阿娘,你怎么还没进来呀!”


    孩子脆生生的嗓音打断了沈玉娇的话。


    她和谢无陵不约而同地转过脸,便见墨青色车帘掀开,探出个圆溜溜的小脑袋。


    见到陌生的魁梧男人,棣哥儿惊了一瞬,但很快又平静下来,睁着一双黑黝黝的清亮眼眸,半点不怯场:“阿娘,他是谁?”


    小家伙边说还边从马车里钻出来,小小的身子似要拦在自家阿娘身前。


    孩子对外界的判断总是格外敏锐,棣哥儿看到谢无陵的第一眼,就觉着这个人好高好壮,周身的气质也与自家爹爹、舅父,还有从前见过的那些叔父们都不一样。


    这个人看起来,有些凶,有些危险。


    自己年纪虽小,却是个儿郎,儿郎得保护好阿娘。


    沈玉娇自然也看出棣哥儿的戒备。


    她也没想到当年被谢无陵护下来的小家伙,如今竟是这种场合与谢无陵见面。


    “棣哥儿,这是燕北来的谢伯父。”


    她揽着孩子小小的肩头,温声与他道:“你小时候,谢伯父还抱过你。”


    棣哥儿听得这话,也卸下防备,恭恭敬敬朝谢无陵行了个晚辈礼:“静宁拜见谢伯父,问伯父安。”


    谢无陵看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心底也生出一番怅然感慨。


    当年那皱巴巴的小婴孩,竟长成这般粉雕玉琢的俊秀小郎君。


    斯斯文文,皮肤也白,乍一看宛若缩小版的裴守真。


    真是……让人羡慕又嫉妒。


    他虽讨厌裴守真,但对这小家伙,还是长辈般的疼爱欢喜。


    尤其看到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没忍住伸出手揉了一把:“好孩子,伯父今日出来的急,没带见面礼,下回给你补上。”


    棣哥儿只觉那罩在脑袋上的手特别大,特别暖。


    他悄悄抬起眼去看这位谢伯父,心下嘟哝,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这位谢伯父长得也很好看。


    和爹爹是不一样的好看。


    “谢郎君,我还有事要忙。”


    沈玉娇心下还惦记着裴瑕入狱之事,也不好在门口与谢无陵多说:“若无其他事,我们先行一步。”


    “夫人原本打算带孩子去哪家?”谢无陵问。


    沈玉娇唇瓣轻抿,道:“回宣平坊t?的娘家。”


    应国公孙尚倒台后,淳庆帝恢复了父兄的官身。


    朝中有人好办事,如今裴瑕下了狱,她定是先回娘家与父兄商议。


    谢无陵默了两息,道:“你父兄皆是工部文臣,外祖父也是一家子文臣,你寻他们,有用吗?”


    沈玉娇眸光轻闪了闪,头颅垂得更低:“有没有用另说,起码先弄清事情原委,再作打算。”


    谢无陵:“夫人若想知道原委,尽可问我。”


    沈玉娇一惊,抬起眼。


    谢无陵深深凝着她:“我可为你解惑,甚至可以帮你捞他出来,夫人又何必舍近求远?”


    他的嗓音不轻不重,却叫沈玉娇心头颤动不已。


    经过昨日,他还愿意帮她么?


    亦或说,经过昨日,她又何来颜面请他帮忙。


    她喉间艰涩,低低道:“不敢劳烦谢……”


    话未说完,谢无陵朝棣哥儿伸出手:“来,伯父抱你进去,和你阿娘商量要事。”


    棣哥儿迟疑,将询问目光投向自己阿娘。


    沈玉娇心头摇摆,既知不该再与谢无陵牵扯,却又清楚父兄和外祖他们怕是也无能为力,而谢无陵手中有兵,倘若他愿意帮忙,淳庆帝松口的几率很大。


    静思两息,她终是点了头:“嗯。”


    棣哥儿见阿娘点头了,这才走到谢无陵面前:“谢伯父,我可不轻哦。”


    谢无陵薄唇轻勾起来:“可要骑大马?”


    棣哥儿:“啊?”


    谢无陵啧了声。


    一看裴守真就没这般哄过孩子。


    他单手就将棣哥儿拎起,又架在脖子上:“坐稳了!”


    莫说棣哥儿,就连沈玉娇都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护:“小心些!”


    “就这点斤两重的孩子,别说背了,我举着他翻几个跟头都成。”


    沈玉娇:“”


    到底拗不过谢无陵,她跟在他身后,提步回了府。


    前往花厅的路上,看着前头那道架着孩子,与孩子聊得有来有回的高大背影,她心头还有些恍惚。


    倘若当年留在了金陵,或许谢无陵和棣哥儿也是眼下这般。


    他会是个好父亲的。


    她一直都知道。


    棣哥儿第一次骑大马,被举得那样高,谢伯父又那样有趣,知道许多他没听过也没见过的新奇玩意。


    被放下来时,他还有些意犹未尽,稚嫩小脸满是兴奋:“谢伯父,你以后还会来我家玩么?”


    谢无陵摸摸他的小脑袋,没答,只瞟着花厅主座上端坐的那道清丽身影:“倘若你父亲母亲欢迎的话……”


    棣哥儿道:“肯定欢迎呀,夫子都教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这么小年纪都会背诗了?”谢无陵笑道。


    “谢伯父,这不是诗,是论语里的句子啦。”棣哥儿一本正经地纠正。


    谢无陵爱屋及乌,也不计较,笑眯眯道:“伯父一介武夫,没读过什么书,棣哥儿可别嫌弃伯父。”


    棣哥儿立马摇着小脑袋:“一日读书一日功。只要肯学,何时发奋都不算晚。”


    谢无陵听到这话,忽又觉得这小家伙也是像娇娇的。


    从前在金陵,她也是这般满脸诚恳地劝他读书。


    一晃眼,恍如隔世。


    “白蘋,你先带小郎君回后院。”


    沈玉娇淡声吩咐着。


    待婢子们端上茶点,沈玉娇将她们屏退。


    说是屏退,其实就站在敞开的花厅外,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但能看清屋内的情况。


    饶是如此,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于礼不合的。


    但如今情况,沈玉娇也无法计较太多。她看向谢无陵,开门见山:“你知他为何下狱?”


    谢无陵坐在客座,端起瓷盏浅啜一口,道:“他昨日知你被带入宫中,当即求见皇帝。皇帝避而不见,他私闯入内。据说起了很大的争执,最后皇帝还是将你的下落告知他了。”


    “至于为何今日才拿他下狱,我猜要不然是昨日狗皇帝被吓住了,直到今日才回过神。要不然就是怀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想看看昨夜到底是何收场。”


    “无论是哪个缘由,裴守真这场牢狱之灾都无法避免。”


    毕竟,那可是皇帝啊。


    哪个当皇帝的,能容忍被臣子这般忤逆。


    何况裴守真那张嘴,那性子,别说淳庆帝了,谢无陵每次和他对峙,都恨不得拿剑把他捅成筛子。


    “这种情况,若是叫你父兄去求情,恐怕连着他们都被迁怒……”


    谢无陵将茶盏搁下,眉宇间浮现一丝轻蔑:“要我说,就该揍他一顿,叫他吃些教训,才知乖了。”


    “裴瑕已与他辞官多次,可他一直不允。这回更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


    提到昨天的事,沈玉娇心里也恨得不轻:“堂堂一国之君,竟使出这种伎俩!”


    何其卑劣。


    与他那胞妹寿安,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谢无陵自然也是愤懑。


    昨日之耻,他怪不了沈玉娇,怪不了裴瑕,有多少算多少,全算在淳庆帝头上。


    “谢无陵,昨日……”


    沈玉娇用力掐了掐掌心,她实在不愿回忆那份难堪,但如今他人已在身前,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开:“多谢你了。”


    谢无陵唇角轻扯:“昨日已说过了。”


    他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叫沈玉娇有些忐忑。


    只因谢无陵在她面前,一向是情绪外露的。


    开心他会笑,生气他会黑脸,伤心也会明明白白写在眼中,从不叫她猜。


    可现下他这语气和神态,叫她琢磨不透了。


    是三年未见的缘故么。


    是啊,一晃眼就三年了。


    三年前的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还是在大慈恩寺,他贴着胡子和痦子,笑着与她算命。


    后来他发配燕北,她知道她不该去看的。


    可裴瑕还是叫人备了马车,送她去看了。


    那日,她回到府中,天色已经暗了。


    裴瑕在她院里的榻上坐着,手中握着一卷书,见她进来,撩起眼皮:“见到了?”


    她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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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道:“没下马车,远远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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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亭中之人破衣烂衫,远远看去,形销骨立。


    回程的一路她沉默着,没哭。


    裴瑕那明润锐利的视线在她眉眼间时,她的眼泪就“啪嗒”落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她慌张去擦,却越擦越多。


    裴瑕并未多说,放下书卷,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了,好了。”


    他哄着她:“从此便当没那个人了。”


    她在他怀里哭累了,说:“好。”


    之后三年,夫妻俩再未提起谢无陵。


    直到他再次回到长安,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


    沈玉娇恍然发现,三年过去,她都未曾好好看一看这个浴火重生般的谢无陵。


    她的视线落在男人骨相立体的脸庞上。


    黑了,瘦了,下颌线更凌厉了,眉宇间也更成熟了。


    只这般安静坐着,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挺好的。


    沈玉娇想着,眉眼也缓缓舒展:“你能受到燕王器重,平步青云……还未对你道一声恭喜。”


    谢无陵望着她:“你真的替我欢喜么?”


    沈玉娇微怔。


    又听他道:“不会怪我回来打破你与裴守真的安稳日子,想着倒不如叫我死在刑部的水牢里,或是死在流放燕北的路上?”


    话中的淡淡嘲意,叫沈玉娇心下一阵发闷,她道:“你怎会如此想……”


    “那夫人要我怎么想?”


    “让我还记着你对我的承诺,记着你会嫁给我,上千个日夜,一刻都不敢忘。还是继续相信你心里有我,不会忘记我,等我功成名就时,你会回到我的身边,与我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夫人到底想要我怎么办?”


    他胸膛起伏着,搭在桌边的长指也不禁攥紧,明明已经克制着,可还是掩不心底那阵窒闷之意。


    他的心,也是肉长的。


    会痛,会伤心,会嫉妒,会失落……


    她可知一次又一次被放弃,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是何等的折磨?


    沈玉娇听到这些话,也知昨日之事,于他如鲠在喉。


    但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哪怕没中药,那也是她的选择。


    “谢无陵,三年了……”


    她坐直腰身,眸光也恬静下来:“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沈玉娇,你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谢无陵,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罢了,便这样罢了吧。


    谢无陵却道:“我要的不是过往,我所求的,一直是与你的将来。”


    “无论在金陵,在宁州,在长安,在燕州,我所思所想、所念所求,皆你沈玉t?娇一人,从未改变。”


    他说得斩钉截铁,连那目光也一如既往如烈阳灼灼,光耀灿烂。


    沈玉娇望着那双眼,鼻尖发涩,心尖也刺痛着。


    像是快被灼伤一般。


    她在他的目光下,无地自容。


    “可是谢无陵,人之一生,不仅只有男女之爱。”


    她垂下鸦黑眼睫,嗓音不觉低了:“说到底,我终不是那个逃至金陵的沈玉娇。”


    “你就当我自私,负心吧。”


    “眼前这一切,我无法舍弃。”


    “裴瑕于我,是郎婿、是亲人、是我孩子的父亲、是对我恩重如山的恩人,也是我当下最正确的选择。”


    而谢无陵于她……


    亦然重要。


    但这份重要,与其他相比,只能藏起来,深埋心底,变成不能与外人道的回忆。


    终究是,叹一声,恨不相逢未嫁时。


    “谢无陵,倘若有来生……”


    “我从不信来生。”


    谢无陵眼底的愤怒也平静下来,他望向上座噙着泪光的年轻妇人:“娇娇,我只问你,哪怕我能让裴守真写下放妻书,你仍是选他,要与他在一起?”


    沈玉娇迎上他锋利直白的目光,心尖颤了颤。


    她问自己,要和离吗。


    要与裴瑕和离,与谢无陵在一起么。


    要抛下这一切,要舍了裴瑕吗。


    裴瑕,裴守真。


    守真阿兄。


    她闭了闭眼,而后起身,朝谢无陵抬袖拜道:“若是…若是你能救他出狱,我、我可……”


    “不必再说了!”


    谢无陵怫然起身,到嘴边的重话,在触及她眼睫挂着的盈盈泪珠,再次顿住。


    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良久,他哑然一笑:“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