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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


    【91】/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看着裴瑕朝她走来。


    一句“郎君”到了嘴边, 却不知该不该喊出来。


    于身份上,她仍是裴夫人。


    于心理上,她已允诺谢无陵会和离, 再喊郎君, 未免亲昵。


    犹豫间,裴瑕已走到身前, 先开了口:“玉娘,可有何处受伤?”


    沈玉娇抿了抿唇,摇头:“我没受伤。谢……谢无陵受伤了。”


    她未唤他“郎君”, 却直呼了谢无陵的名。


    裴瑕眸色稍暗, 面上不显, 只道:“你没受伤就好。”


    又看谢无陵一眼,平静嗓音听不出情绪:“谢郎君对我夫妻大恩, 待回到长安, 裴某定重酬答谢。”


    谢无陵虽很不喜裴瑕这副高高在上的施舍语气, 但想到再过不久娇娇就要与他和离, 心胸也变得豁达, 微微笑道:“我救娇娇是天经地义的事,重酬大可不必。倒是你若能尽快抓到那幕后黑手,替她讨回公道, 我还得多谢你。”


    “难道谢郎君是伤到了脑子?”


    裴瑕黑眸轻眯,淡声道:“玉娘是我的妻子, 替她讨回公道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何须你来多谢。倒是你所谓的天经地义, 除非你是普度众生的佛祖化身, 不然此番相助,实在用不上天经地义这四字。”


    谢无陵闻言, 看向沈玉娇,桃花眼轻眨——


    娇娇你看,这回是他先不客气。


    沈玉娇:“……”


    她迟疑着开口说些什么,裴瑕却上前一步,将手中那件宽大的玄色鹤氅裹住她,又弯腰将她抱起:“我们回家。”


    双脚骤然腾空,叫沈玉娇一慌,再看裴瑕竟光天化日之下便抱着她,她错愕:“郎…守真阿兄,你放我下来吧。我没受伤,自己能走。”


    这一句“守真阿兄”,霎时让裴瑕想起去年在金陵,刚寻到她时,她也是这般生分。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心下沉了沉,双臂仍稳稳抱着她,并无半分松开的意思:“在外流落一夜,没吃没喝,你定然已疲惫至极。且你我是夫妻,不必这么客气。”


    他的语气温柔而宽和,叫沈玉娇一时不好再挣扎。


    待撞进男人那双望过来的浓黑的眼瞳,她沉默下来。


    他这般聪明,定是猜到了什么。


    可他并不挑明。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沈玉娇迷惘了,她好似从来都看不透他,也从未看懂他的心。


    裴瑕将她抱上了马。


    李家大郎看着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略显苍白憔悴的小脸,关心问道:“玉娘,你可还好?昨日你忽然坠江,真将我与守真吓个半死!”


    沈玉娇与李大郎打过招呼,轻声答道:“我并无大碍,有劳表兄挂怀。”


    “唉,我倒还好。倒是守真急得不轻,派了一茬又一茬的兵将钻进江里,足足捞了你一夜。后来还是打听到渭南有位极善水利的老师爷,深更半夜将人从被窝里请了出来,这才算到你们的下落。这不一知道方向,立刻就赶来了……”


    李大郎自是希望表妹与表妹夫和和美美,少生误会,下意识替裴瑕说好话:“你瞧,他熬得眼睛都红了。若非我拉着他,他都要跳江寻你去。”


    沈玉娇闻言,脸庞微偏,果真看到裴瑕熬红的眼,泛青的胡茬。


    心尖一软,她垂下眼,低声道:“叫你担心了。”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裴瑕说着,看向李大郎:“玉娘此番受惊不小,我带她先行一步。那位谢郎君为救玉娘受了伤,还劳烦舅兄带他回到府城,寻大夫替他诊治。只要能将他治好,无论多名贵的药材,尽管施用,回头我让景林奉上诊金。”


    “守真如何说这样见外的话,他既救了玉娘,便也是我们李家的恩人。”


    李大郎也知表妹一位妇人,不好在外久留,大手一摆道:“你快些带玉娘回去吧,这边我来照应便是。”


    裴瑕抬手作挹:“有劳舅兄了。”


    沈玉娇往河滩边那道绯红身影看了眼,见他直直站着,视线也直勾勾地望向他们这边,不禁掐紧了掌心。


    直到搂在肩膀的手收紧了些,她才收回目光,与李大郎道:“他昨日失了很多血,半夜又起了高热,还请表兄……多加费心。”


    李大郎微怔,下意识瞄了眼裴瑕,见表妹夫面上并无波澜,自个儿倒是有些讪讪,尬笑应道:“好,好,我会的。”


    说着,他还朝沈玉娇使了个眼神,低声道:“你快些随守真回去吧。”


    从前多冰雪聪明一小娘子,如何现下这么糊涂了?便是那个谢无陵救了她,那也不好当着夫君的面去关心另一个男人啊!


    李大郎只觉自己操碎了心。


    待到裴瑕带着沈玉娇策马离去,他才长舒口气,快步朝着不远处的谢无陵走去-


    沈玉娇被裴瑕带回渭南府折冲都尉的府邸。


    这位折冲都尉也是河东裴氏子弟,按照辈分,算是裴瑕的族伯。


    裴瑕昨日便已派人打过招呼,是以将沈玉娇带回来时,都尉夫人很快领着他们去了府中一处别院。


    从下马到进内院,沈玉娇都被裴瑕抱着,全程双脚就未沾过地。


    她觉得窘迫,尤其是当着都尉夫人的面前,作为小辈,本该行礼问好,她却毫无规矩地被夫君抱着。


    她低声与裴瑕说了好几遍,放她下来。


    裴瑕却置若罔闻,只与都尉夫人温声解释:“玉娘身体不适,还望伯母见谅。”


    都尉夫人也不是那等没眼力见的人,一脸理解道:“没关系。既是身子不适,六郎快些带她进屋歇息,我给她请个大夫瞧瞧?”


    裴瑕并未拒绝,温和颔首:“那就有劳伯母。”


    “客气了。”都尉夫人送着他们进了别院,转身便打发丫鬟去请大夫。


    再想到这对小夫妻方才的模样,心下虽有万般猜测,却也不敢多问,总归多做少问,最为稳妥。


    内院里。


    裴瑕本想将沈玉娇抱上床,沈玉娇扯了下他的衣襟:“还未沐浴,别把床弄脏了。”


    裴瑕低头看她一眼,并未言语,只脚步调转,朝窗边的榻走去。


    他将她稳稳放下,低沉嗓音不疾不徐:“你先歇着,我让婢子们准备吃食与热水。”


    “……”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最终还是点头:“好。”


    裴瑕转身离开。


    望着那道清隽笔直的背影,沈玉娇搭在膝头的手指悄悄攥紧。


    从重逢至现下,关于昨晚的事,他一句未问。


    哪怕他问一句,她也能顺水推舟,一五一十都与他说了。


    可他不问。


    非但不问,待她的态度愈发珍重温柔,小心翼翼,如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好几次想开口,但对上他漆黑沉静的眼眸,心里却一阵发虚。


    开不了口。


    太难了。


    但凡他质疑她一声,或是待她冷淡些,她都不必这么为难。


    缓一缓吧。


    她心下暗道,待回到长安,再提此事。


    当然,若他先挑明,自是最好。


    饭菜很快送来,裴瑕却不见人影。


    问婢女话,婢女只说:“外头有人来寻裴郎君,似有要事相商。”


    沈玉娇忖度一息,问了来人的模样,确定并非谢无陵,才安心拿筷子用饭。


    饿了大半日,她不知不觉吃了许多。


    待到吃饱喝足,沐浴的热水也备好,她移步去了隔间。


    身体甫一泡在温热的水中,这两日紧绷的心弦也得到慰藉般,缓缓放松。


    直到水温有些凉了,她才依依不舍从浴桶起身。


    簇新的衣裙摆在锦屏边几上,一套雨过天青色的深衣,一看便知是裴瑕的喜好。


    待衣裙上身,鼻尖涌上那阵熟悉的檀木香气,沈玉娇问外头的婢子:“这衣裙熏的香,从何而来?”


    “是裴郎君命人送的香丸。”


    婢子答道:“本来是要给夫人熏我们府上的茉莉合香,但您郎君送了香来,便用了这味香。”


    那婢子并不知内情,还笑着补了句:“裴郎君对夫人可真是体贴,连您衣裳的熏香都考虑到了。这味檀木合香,虽说幽沉了些,但韵调绵长,闻久了是比茉莉合香更为舒心。”


    茉莉合香多为女子用,檀木香浓,更受男子喜爱。


    裴瑕一贯用的香,皆为他亲自合制,气味幽凉,有种宁静致远的意境。


    她喜欢这味香t?,却不代表她也要用这味香。


    但在婢女面前,沈玉娇并未多说,只沉默地穿好衣袍,心下隐隐有些沉重。


    裴瑕此举,到底是何意?


    提醒?告诫?或是表示他的不满。


    她猜不透,想着等他回来,直接问他。


    可一直等到夜深,裴瑕都没回来。


    他让婢子传话,叫她先休息,他有事要忙。


    沈玉娇想着他应当在处理拐卖和刺杀之事,而这些事,她好似的确帮不上忙。


    院门前有裴府侍卫把守着,任何送进院里的东西都要仔细检查,这种情况下,她便是想打听谢无陵的情况,也有心无力,于是只好先上床歇息。


    睡吧。她想,一切等裴瑕回来再说-


    子时,夜阑人静,偶尔听得几声寂寥的秋后虫鸣。


    洗净一身血气,裴瑕才缓步走入室内。


    里间的烛光只留了一盏,绣着折枝兰花的幔帐掀开,昏暗朦胧的光线便洒在妻子熟睡的莹白脸庞上。


    他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她。


    从堆在耳侧的丰茂乌发,到她清丽柔婉的眉眼,殷红瑰丽的饱满樱唇,再往下是修长的脖颈,亵衣领口微敞,泄出些许细腻的白……


    不知是牢狱里见了血的缘故,还是白日里她对他的那份疏离,胸膛那阵沉沉的闷窒,无声息转为浑身乱窜的燥意。


    很烫,很热,横/冲/直/撞。


    又似业火焚身,罪恶滋生,亟待寻处宣泄。


    手不知不觉抬起,抚上她的脸,又沿着方才打量的顺序,往下滑去。


    这触碰似乎搅扰她的清梦,她柳眉微蹙,喉中也发出一声很轻的梦呓。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有一瞬停顿。


    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后不单单是手,他俯身,薄唇落下……


    锦帐香浓,春意弥漫。


    沈玉娇是被热醒的,胸口好似压着块巨石,沉甸甸得叫她快要喘不上气。


    她下意识去推,却触到一片坚实温软。


    大脑空白两息,她陡然睁开眼。


    幔帐间的光线晦暗不明,不知何时回来的裴瑕,大半边的身躯覆在她身前。


    单薄的亵衣敞着,小衣堆叠,雪膩酥軟,他吃着她。


    这荒唐又香/艳的一幕,叫她大脑嗡得一声。


    待回过神,她忙抬手去遮,习惯性唤出口:“郎君,你…你这是做什么?”


    裴瑕抬起头,便见到这副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也未从她身上下去,只撑起臂弯,静静凝着她。


    沈玉娇被他幽深的眸光看得愈发心慌,抬手要去扯被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唔!”


    唇瓣被牢牢堵住。


    不给她半分反应的机会,他攫住她的下颌,舌撬開她的貝齒,靈活而娴熟地勾纏著她的舌尖,仿若攻城略地,吻得很深,很凶。


    沈玉娇懵了,脑袋也空了。


    直到那炽热的手沿着腰线往下,她陡然瞪大了眼,双手也抵住他的胸膛:“唔唔……不……”


    裴瑕停下。


    手是,吻也是。


    虽离开她的唇,但他上她下,彼此的距离依旧很近。


    近到可以看到缠吻结束时,那一缕藕断丝连般的津液,还有她水光潋滟的红唇。


    他望着她,深暗的眼底有汹涌的慾念,也残留着三分克制的清醒,哑声道:“为何说不?”


    这坦然而平静的语气,把沈玉娇问住了。


    是,为什么说不。


    他是她的夫君,床帷间想与她亲密,并无半分不妥。


    她为什么要说不?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喉间蓦得发涩,良久,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注视,刚要开口,裴瑕先出了声:“是为了谢无陵?”


    这层窗户纸,终是捅破了。


    诡异的是,沈玉娇心里重物落地般,松了口气。


    “郎……”她脸庞微偏,“你先下去。”


    “因着他,连句郎君也唤不出口了?”


    裴瑕轻嗤,单手捧住她的脸,叫她与他对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短短一夜,竟叫你对我疏离至此。”


    “守真阿兄……”


    “别这样唤我。”


    捧着脸颊的长指不觉加重了力气,他声线略沉:“起码这会儿,我不喜这个称呼。”


    夫妻温存时,可做情趣。


    但此刻,这称呼变了味,成了她与他划分界限的工具。


    沈玉娇眼神轻闪,也不再纠结称呼,只望着他道:“那你起来,我与你好好说。”


    现下这样亲密姿势,压根就没法正经谈话。


    见她眉眼间那破釜沉舟般的清明,裴瑕却沉默了。


    少倾,他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那片晦暗:“没什么好说的。既已是过去的事,那便叫它过去。”


    沈玉娇愣住。


    裴瑕从她身上离开,慢条斯理替她系好衣衫:“他救你,我自会报答他。除了你与棣哥儿,凡我所有,皆可予他。至于昨夜……”


    他稍顿,看她一眼:“无论如何,我都信你。”


    昏朦的床帷间,沈玉娇从他深潭般漆黑的眸中,看到全然的包容。


    刹那间,心底被浓重的愧疚淹没,喉头也堵着般,她艰涩出声:“我……”


    “很晚了。明日还要早起回长安。”


    牙白亵衣上的最后一根绳系好,他拉过鸦青色锦被,在她身旁躺下:“今日本该陪你,但我想着尽快将此处的事了结,也能早些与你归家看孩子。”


    他侧过身,拥着她微微绷紧的身躯:“阿爹阿娘突然都不见了,孩子定然也很想念我们。”


    沈玉娇怎会不知他两次三番堵她的嘴是何意图。


    为了维持这份窗户纸,他选择不再追究,甚至还搬出了孩子。


    而孩子,是母亲的软肋。


    “睡吧。”他搂着她,亲了亲她的发顶:“明早出发,傍晚就能到家。此次害你之人,我已查出眉目,只待回去,便可叫它付出代价。”


    他嗓音温润,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叫沈玉娇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这会儿并非提和离的好时候。


    还是回长安,将外头一堆琐事了结,再与他好好把话说分明。


    她阖上眼,不再出声。


    裴瑕也没说话。


    夫妻俩依偎而眠,帐中安静得仿佛都沉入梦乡,但他们都清楚,谁也没有睡着。


    直到夜更深了,沈玉娇终是抵不过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听到怀中那阵柔缓均匀的呼吸,裴瑕睁开眼,头颅低了低,她肌肤间散发的幽沉檀木香气便盈满鼻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本是属于他的气息,现下沾满她全身。就好似她也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属于他。


    可他清楚,经此一回,她的心更偏了。


    但偏了又如何?


    她的至情至性,重情重义,既是她偏心谢无陵的理由,也是他挽回她的余地。


    搂着那抹细腰的长臂收紧,裴瑕轻吻上她的额头,狭长眼底是一片望不尽的幽暗晦色-


    翌日,天才将蒙蒙亮,沈玉娇便随裴瑕坐上了回长安的马车。


    尽管经过昨夜之事,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但沈玉娇还是压不住心底好奇,主动与裴瑕搭话:“那些被拐的小娘子,她们现下在哪?那些买卖人口的妓馆、货船上的打手,他们都如何处置了?还有那暗箭伤人的凶手,可抓到了?”


    原本见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裴瑕还当她是要问那个谢无陵。


    如今听到是问这些,胸间那郁窒之气顷刻畅快许多。


    他也不瞒她,一一与她说了:“那些被拐的小娘子暂时安顿在城中客栈,昨日我亲自核对了名册,如今只等渭南府衙再次核实她们的籍册,再按原籍送她们回家。”


    “涉及买卖良家的妓馆老鸨与货船打手,也都一网打尽,现关押在渭南府牢里,待核实罪状,将按大梁刑律处置。”


    “至于那暗箭伤人的凶手……”


    裴瑕眼底掠过一抹幽冷,嗓音也沉下来:“死了。”


    “死了?”沈玉娇惊愕:“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了?”


    “不必对证。”


    裴瑕目光澹然看她一眼:“他已交代,他是锦华长公主派来的人。”


    那杀手是个硬骨头。


    但再硬的骨头,总有一样适合他的刑罚。


    想咬破毒药自杀,便一颗颗敲碎他的牙。


    想死个痛快,便一片片剜下肉,叫他生不能,更死不得。


    何况,愿意给锦华长公主那种人当死士的,九成九都是被捏住软肋——


    人有软肋,便不再无坚不摧。


    那杀手最后还是坦白了,是长公主下了吩咐,命他潜入船上。


    若沈玉娇被顺利发卖,便留一条命。


    若是计划失败,便杀了她。


    甚至可以,杀了谢无陵,杀了裴瑕——


    说到“杀”时,长公主的眼睛都激动得发红,神情也变得癫狂:“叫他们都死了,全都死t?干净好了,反正不为我所用,便别碍我的眼了……”


    裴瑕并未施刑,他只是端坐在刑房里,下着命令。


    但最后他还是沾了血,拔刀刺穿了那杀手的胸膛。


    第一刀,是许诺杀手的,给一个痛快。


    第二刀,是为报复。


    第三刀,是为那份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怨恨。


    思绪回笼,面前是妻子满是不解的脸,她纳闷道:“怎么会是她?我何曾招惹过她?”


    “传闻她有疯病。”


    裴瑕面无波澜,稍顿,又补了句:“且她知晓谢无陵对你死缠烂打。”


    沈玉娇面色微僵。


    “她先前看上谢无陵,却被谢无陵拒绝,怕是因此怀恨在心。”


    “……”


    “当然,她疯病发作的可能也很大。”


    那个谢无陵怎么说也救了玉娘,便是真因他而起的祸端,也算赎了罪。


    且被长公主那样的疯子盯上,平心而论,那无赖也是无辜。


    只他日后再敢在玉娘面前吹嘘“洁身自好”、“从不招蜂引蝶”,他定要缝上那张破嘴。


    见沈玉娇神情恹恹,忧虑重重,裴瑕到底不忍,握住了她的手:“你不必为这些担心,待回到长安,安心在府中休养便是。”


    沈玉娇看了眼那只被牢牢握住的手,再次抬头,又对上裴瑕定定看来的深眸:“玉娘,我与你保证,陛下冬狩归来,便是锦华大限之日。”-


    在这件事上,裴瑕的确没与她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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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长安的当日,他便忙了起来,早出晚归。


    唯有第二日早上醒来,看到榻边枕痕,沈玉娇才知他的确是回来过。


    她虽身在府中,院门前却守着侍卫。


    对此她觉得不妥,毕竟这是深宅内院,怎可安排外男守着。


    于是第二日,侍卫撤了,换成两个武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来沈玉娇才知,他托了关系,花了重金,才从笠阳郡主府中买到这两个身手极佳、处处妥帖的武婢。


    千两银子一个奴婢,主持中馈的沈玉娇有种割肉的疼。


    想怪裴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又清楚他是为了她的安危,也无从指责。


    转眼已是回到长安的第五日,沈玉娇有心想打听谢无陵的情况,却无从下手,更无法对裴瑕开口。


    没想到舅母程氏再次登门,带来了谢无陵的消息——


    “……你表兄回来都与我说了,你与那个谢无陵……哎,哎,哎!”


    程氏说不出口,书香门第养出的贵女说这种事,都觉脏了嘴,污了耳。


    长子昨日从渭南回来,提及此事,也是一副尴尬到难以启齿的模样:“母亲,你去劝劝玉娘,切莫叫她做出糊涂事,伤了与守真的情分啊!”


    长子说的隐晦,而程氏听到“孤男寡女、荒郊野外、共度一夜”,当即白了脸色。


    无论那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一旦传出去,都是对外甥女清誉的灭顶之灾。


    何况长子还说,玉娘对那谢无陵似也有情意。


    这还得了!


    七出之条,淫佚乃是大过!


    是以程氏一大早就急忙套了马车赶来裴府,屏退奴婢,关了门窗,拉着外甥女的手忧心忡忡地劝:“我的确听人提过,那位谢郎君姿容出众,可你已是有夫之妇,外头的男人再如何倜傥英俊,你也不可乱动春心啊!何况守真那样好,无论相貌、家世、才干,哪一点比不上那个谢无陵?”


    “玉娘,你快与舅母说句实话,你对那谢无陵只是恩情,对不对?你阿兄的话我可不信,我就信你说的。”


    程氏望向榻边温婉端庄的小娘子,满眼焦急的期待:“你自小就是个心思通透的好孩子,又有你母亲和乔嬷嬷悉心教养着,咱们亲戚家的小娘子里,就属你的规矩礼数最是周全,你定然不会做这种糊涂事的,对不对?”


    【92】


    【92】/晋江文学城首发


    糊涂事……


    这叫糊涂事么。


    或许在旁人眼中, 的确太糊涂,连沈玉娇自己都觉得,离经叛道, 匪夷所思。


    可那天夜里, 谢无陵倒在她怀中脸色惨白,气息奄奄时,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在心间蔓延。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强而有力的大手牢牢攥住她的心脏,指节收紧,越来越用力, 将里头的血液一点点都挤空, 她浑身不可抑止地发抖, 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一刻,脑中再想不起什么沈氏、裴氏、孩子, 唯剩一个最清晰、最迫切的念头——


    他不能死。


    只要他能活下来, 怎样都行。


    包括与裴瑕和离, 与他在一起。


    而他的确活过来了, 听到她的承诺, 他是那样欢喜。


    眉眼间的那份赤诚明亮,似熠熠朗星,如耀耀春日, 叫她再不忍辜负。


    “舅母,我的确糊涂了。”


    沈玉娇坐在榻边, 瓷白脸庞是一片视死如归般的平静,嗓音微哑:“我知道守真阿兄样样出众, 又对我们沈家恩重如山, 无疑是位再好不过的夫婿。若是没有谢无陵,我定能与他相敬如宾, 举案齐眉地过一辈子,做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伉俪。但,我遇上了谢无陵……”


    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一场变数,也是她第一次知晓,在这世间还有那样盛大的、热烈的、肆意灿烂的感情。


    原来喜欢一个人,哪怕不用嘴说,也会从眼里冒出来。


    他对她的爱意从不遮遮掩掩,就如最热烈的太阳,只要她出现,便大大方方、毫无保留地照耀她。


    她不用去猜他对她是何感情、有何想法,不用费尽心思讨好他,也不用担心言行举止是否会不矜持、不端庄、有违礼数。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太阳下,太阳便会照耀她。


    她不是不知,选择与谢无陵在一起会遇到许多困难,甚至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就像飞蛾扑火。


    可正如追求光与热,是飞蛾的天性。


    对爱的追求与渴望,也是人的天性。


    “舅母或许不知,若非谢无陵,去岁我或许已死在逃亡途中……”


    大抵是这大半年在两个男人之间纠结徘徊得心累,又或是这些事压在心头太久,如今既已揭开一角,她亦不想再一个人闷着。


    她将与谢无陵的相遇相识,原原本本与程氏说了。


    当听到外甥女竟是在拜堂时被裴守真寻到,程氏惊愕地掩住了唇:“你…你如何这般胆大!”


    “大胆么?”沈玉娇眼波微动:“可那已是我当时最好的选择。”


    她要活着。


    带着平安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活着。


    一个被婆家毒害、被宣告死亡、举目无亲的罪臣之女,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不过是想活着,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活得更好一些。


    直到今日,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更从未想过为保全“贞洁”一死了之。


    那种蠢事,她绝不做。


    “在金陵时,我求过守真阿兄,就当我死了,让我留下。可那时腹中怀了棣哥儿,他不允。”


    且那时,她对谢无陵的情意并不算深。


    想到远在岭南的亲人与腹中孩儿,权衡利弊,她还是选择随裴瑕回来。


    她是想好好与裴瑕过日子的,当日金陵一别的那个吻,也是存了永别的意思。


    但她没想到,谢无陵竟那样偏执。


    为了她,去宁州投军,又千里迢迢追到长安。


    他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逗她欢心,又一次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舍生忘死。


    “我知道不该动心,但还是动了。”


    沈玉娇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压下心底那阵滂湃的复杂情绪,继续道:“是我对不住守真阿兄但那夜在渭南,我已答应谢无陵,不会再负他舅母,等此间事了,我会与守真阿兄提和离,从此男婚女嫁,一别两宽。”


    “什么?!”


    程氏惊叫出来,向来温声细语的好涵养此刻也失了态,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小娘子:“你疯了?和离这种事也能胡说,你真是疯了罢。”


    沈玉娇眸光闪动两下,而后沉下一口气,道:“我没疯,我思虑过了。谢无陵他背井离乡、舍身入死、建功立业,所作所为,所念所求,唯我一人。但守真阿兄……”


    蝶翼般纤浓的眼睫垂了垂,她低低道:“守真阿兄他不一样。他有家世、有地位、有亲人、有宗族,且以他的身份,便是续娶,也能寻到一位贤淑温柔的高门妻。虽说我与他自幼订下婚约,但在婚嫁之前,我们从未见过面,也谈不上多少情意。至于婚后……”


    她对他动了心,他却只是君子重t?诺,对她尽责。


    她不怪他,是她没那个本事进他的心。


    “舅母,于裴守真而言,他要娶的是沈氏女。那个女子,是沈玉娇也好,是沈玉柔、沈玉珠、沈甲乙丙丁皆可。”


    “而谢无陵想娶之人,不是沈氏,只是沈玉娇。”


    也只有与谢无陵在一起时,她方知晓,沈玉娇可以只做沈玉娇。


    他不问她的家世,不问她的来历,甚至连她不够“贞洁”,带着两个孩子,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她。


    “舅母,我……”


    “你别唤我舅母。”


    程氏一张脸绷得铁青,眉头紧蹙,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我李家哪有你这样糊涂的外甥女!放着裴氏宗妇的体面不要,放着前途无量的夫君与年幼乖巧的孩儿不要,竟被一个出身卑贱的混混迷了心智,要与郎婿和离?玉娘啊玉娘,你还说你没疯,我看你分明就是疯的不轻,病的不轻!”


    “你别嫌我话重不中听,虽我只是舅母,非你生母,但若是你母亲在这,听到你说这些荒谬之言,她定也要斥你离经叛道、不知所谓!”


    “舅母,你说的我都知道,我”


    “你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你就不会说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爱之深责之切,程氏没女儿,一直将沈玉娇当做女儿般疼爱。如今听到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作死,真是气得心口都疼。


    “这些年你所学的四书五经、礼仪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而今竟为一己私欲,为那所谓的男女之爱,要违逆纲常,抛夫弃子,行那等悖乱荒唐之事!你也是读过《礼记》的,书中道理说的明明白白,‘人之好恶无节,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玉娘,倘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为一己私欲,而不顾规矩礼法,那这世道会变成何样?届时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子不子,须知礼乐崩坏,乃是乱象根本!”


    “行,那些大义道理你听不进,我们先不说,就说近的,你可曾想过,若你和守真和离,待你父母兄嫂归来,知晓他们深受裴氏恩惠才得以回京,可养出来的女儿却是个忘恩负义,枉顾廉耻的白眼狼,你叫他们该以何颜面在守真跟前自处?还有棣哥儿,你叫他长大后,如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这样一个三心二意、不忠不贞的女子?还有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指指点点,届时你声名尽毁,连带着你沈氏一族颜面扫地,那后果你可曾想过?”


    见外甥女逐渐灰败的脸色,程氏心头虽有些不忍,却知忠言逆耳利于行,若此刻不将道理与她说明,真叫她做出傻事,那才真是吃不完的苦头!


    “玉娘,我的好孩儿,你若相信舅母是为你好,那你就听舅母一句劝。”


    程氏拉住沈玉娇的手,慈爱眸光隐隐含泪:“人活一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尤其我们身为女子,不得已处更多。我也明白你所思所想,那位谢郎君对你恩重如山,又对你一片赤诚,你生出情愫,也情有可原。倘若你此刻还是待字闺中,你想与他在一起,哪怕是低嫁,那嫁便嫁了。可你现下是有夫之妇,你与他便是有缘无分,若继续纠缠,孽缘生孽果,日后有吃不尽的苦头。”


    “人这一辈子很长,男女之爱,乍见之欢,天长地久,其实都那么一回事。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守真那样好,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郎君,你如何就不知珍惜?”


    程氏拧眉叹道:“这要是你长兄或是次兄,贸然跑回来与我说,他们在外瞧中个外室,为了那外室要休妻,那我与你舅父定然大棒子打断他们的腿,便是与他们断绝关系,也绝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李家。想你青阳沈氏,世代清流,书香门第,你祖父沈文正公,刚正不阿,名留青史……玉娘,你可是你祖父最疼爱的小孙女啊。倘若他泉下有知,最乖巧的小孙女做出此等辱没门楣之事,怕是魂灵都不得安息……”


    接下来,程氏又谆谆劝道许久,甚至连姨母家二表妹的婚事、小侄女阿瑜的未来都提了一嘴。


    毕竟大家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她个人任性。


    沈玉娇只觉肩头压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那无形的山沉甸甸压沉她纤薄的肩,压垮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


    责任那样重,重到她想要躲回“贤良淑德”的壳子里,做个假人。


    除非她能豁出去,随谢无陵学梁祝化蝶,一起殉情,也算相守。


    不然只要她活着,舅母举例的种种,皆会成为伴随她一生的困扰与罪孽。


    程氏说得嘴皮子都干了,见外甥女仍是静坐着,双眼空洞,神情麻木,不言不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最后她也累了,松开她的手,语气沉肃道:“这世上有千百种报恩的法子,却不是将你自己搭进去!到底是为私欲选一个男人,还是为责任选整个家,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沈玉娇没出声,直到程氏起身,她才从榻边站起。


    程氏抬手:“不必送。”


    沈玉娇神色微黯,屈膝行礼:“舅母慢走。”


    程氏满脸复杂地又看她一眼,终是化作一声浓重叹息,转身往外。


    未曾想一推开门,却见深秋明净,一袭月白色长袍的裴瑕,站在廊下,负手而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氏面色霎时大变,僵在门边。


    裴瑕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


    仿若没看到程氏青白的脸色般,他抬手,朝她挹礼:“问舅母安。”


    程氏心口狂跳,回头看了看屋内,又压下心头惴惴,故作镇定挤出一抹笑:“守真是何时来的?这会儿还不到午时,你怎么就回来了?”


    院外奴婢也不通报一声,他会不会听到了什么?


    一想到这种可能,程氏后悔不迭,早知就不该将婢女都屏退,哪怕叫乔嬷嬷在外守着都好。


    可这大白天的,谁也不知裴瑕会来后院。


    “刚来不久。”


    裴瑕道:“见舅母与玉娘有事商谈,便未打扰。”


    “这样啊。”程氏讪笑,心道有时太守礼,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就是闲磕牙,唠家常。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也先回府了。”


    “快到午时,舅母留下用顿午膳,再走也不迟。”


    “不了,我想起府中还有些庶务亟待处理。”


    自打知晓外甥女那份心思,程氏看向裴瑕,心里也生出几分惭愧:“守真也不必送了,我自己出门便是。”


    然裴瑕还是将她送出了院门,才停下脚步,以目恭送。


    程氏往前走了十来步,转头再看院门前那道轩然霞举的身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郎婿,玉娘如何就犯了浑。


    只盼着她能听劝,将那些不该有的荒唐心思深深藏住,烂在肚子里,踏踏实实与守真过日子。


    程氏这般期盼着,但她的期盼很快落了空。


    清香袅袅的里间,沈玉娇坐在榻边,看着款步而来的裴瑕,心跳仿若漏了一拍。


    但很快,她平静下来,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再遮掩。


    “守真阿兄。”


    她欲起身,被裴瑕按住肩,重新落了座。


    他也挨在她身旁坐下,宽大飘逸的袍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暗青色瓷盒:“外头的事已处理得差不多,只待明日陛下回朝,便可了结。”


    沈玉娇微微诧异:“明日銮驾便回来了?”


    裴瑕嗯了声,又道:“这些时日我忙着外面的事,陪你和孩儿的时间少了些。待到此间事了,我多陪陪你们。”


    沈玉娇:“……”


    “昨夜瞧见你掌心那道伤愈合了,这是太医署研制的玉肌膏,说是淡疤有奇效。”


    说着,他打开那枚瓷盒,里头是白玉般细腻的药膏,指尖挖出一些,另一只手去牵沈玉娇的手。


    见她避了下,也只当没看见,继续牵住:“你的手生的好看,若留了疤,未免可惜。”


    在渭南府,裴瑕问起这道划痕,她只说割芦苇时不慎弄到。


    可现在,见男人白净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涂着药,她忽的生出一种负罪感。


    这道伤是为谢无陵而留,而今却是裴瑕在替她抹药。


    她生出二心本已不对,又怎能错上加错,瞒着裴瑕,安心享受他的体贴?


    “这伤,不是割芦苇伤到,是我自己拿匕首t?划的。”


    她轻轻开口,那涂药的长指顿了下。


    裴瑕掀起眼帘,看向她。


    他的眼眸黑如点漆,一贯沉静得无波无澜,以至于对视时,总叫沈玉娇有种被看透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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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今日,大抵已做了坦白的打算,倒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她迎上他的目光:“那夜谢无陵起了高热,要饮水,手边也没煮水的器皿,只得以血喂之。”


    裴瑕眉心皱起。


    再看那道疤,只觉无比刺目。


    为了那谢无陵,她竟不惜自毁身体……


    沈玉娇见他沉下的脸色,缓缓抽回手:“方才我与舅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么?”


    裴瑕静了片刻,道:“听到两句。”


    沈玉娇眸光轻闪了闪:“哪两句?”


    裴瑕沉默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


    想到一刻钟前,他行至门边,刚想敲门,便听屋内传来妻子熟悉的声音——


    「谢无陵他背井离乡、舍身入死、建功立业,所作所为,所念所求,唯我一人。」


    「守真阿兄不一样便是续娶,也能寻到一位高门妻……他要娶的是沈氏女,沈玉娇也好,沈玉柔、沈玉珠、沈甲乙丙丁皆可……」


    裴瑕天资聪颖,记忆也极好,这两句话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又如数九寒天的冰棱一根根砸进心里。


    而今,他盯着妻子乌黑澄澈的眼眸,声线平静地将这两句话重复说出。


    见她轻轻颤抖的鸦睫,他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接下来,就没听了。”


    他没有偷听壁角的癖好。


    何况余下的话,大抵也不中听,何必自寻罪受。


    沈玉娇静坐着,心底五味杂陈。


    少倾,搭在膝上的手指捏紧玉色衣裙,她垂下眼,嗓音艰涩:“守真阿兄,我们……和离吧。”


    午间明亮的光线,斜斜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光斑落在榻边,也落在沈玉娇和裴瑕的肩头。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结。


    静,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沉沉阒静。


    良久,裴瑕看向眼前之人,喉头滚了滚,哑声开口:“为了那个谢无陵?”


    他注视的目光犹如夜幕降临的海,表面风平浪静,却藏着暗涌惊涛。


    沈玉娇捏着裙角的手指攥的更紧,心底浮现一丝迟疑,然而也就一瞬,她沉沉吐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亦不想叫你再自欺欺人,以至于对我百般忍让,一退再退。”


    大抵是最难开口的那一句已经说了出来,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绪反倒松懈下来,她轻声道:“你这样好的人,又待我与沈家恩重如山,原不该受这份委屈,继续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去岁在金陵时,我便与你说过,舍了我,你能娶一位更好的妻子……”


    “娶一位更好的?”


    裴瑕眼底划过一抹凉薄讽意:“像你说的,沈玉珠,沈玉柔,沈甲乙丙丁?”


    沈玉娇一噎。


    “玉娘,在你心里,到底将我当做何人?”


    他高大颀长的身躯朝她倾来,嗓音淡漠:“人尽可妻的浪荡子么?”


    沈玉娇脸色微白,再看他越来越近,属于他的那阵幽冷檀木香气也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般将她牢牢笼罩般,她喉咙发干,腰身也下意识朝后仰去:“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瑕沉沉看她一眼,抬手勾住她的腰:“那你是何意?”


    “我是想说你很好,只要你想,便能娶到比我强过百倍的高门贵女。”


    窄窄一截细腰被男人的大掌牢牢把握,沈玉娇退无可退,犹如困兽。


    她仰起脸,清凌凌乌眸带着几分哀色:“我知道是我食言在先,对不住你。可谢无陵那夜险些因我丧命,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他是怎样一个人,这大半年你应当也有所了解。我不是没劝过他,叫他死心,叫他离开,叫他不要再执迷不悟,可是他不听,如何说都不听。这回被拐去渭南,他也第一时间寻了过来,后又甘愿陪我冒险,深入虎穴,更别提他冲上来替我挡了那一箭。那一晚,他真的差点就死在那了……”


    “所以为着这救命之恩,你便要以身相许?”


    见她语塞,裴瑕嘴角轻扯了扯,握在她腰间的长指也拢紧:“报恩有许多方法,正如我那日所说,除了你与棣哥儿,凡是我有,皆可予他。难道这还不够?”


    腰间的力气有些重,沈玉娇柳眉轻蹙,却也顾不上这个,只望着他道:“若换做旁人,那些当然足够。可于谢无陵而言,不是够不够,而是他要不要。”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但都到了这一步,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并非他所求。他大老远从金陵追到长安,他所求为何,难道守真阿兄真的不明白么?”


    裴瑕怎会不明白。


    那无耻之徒对他妻子的觊觎,叫他恶之、怨之、深恨之。


    他脸色沉下,眼底也蒙上一层冷意,“若他挟恩以报,你我更不必理睬他。”


    “并非他挟恩以报,是我允诺他的。”


    她咬唇,低声道:“那夜他快死了,都开始交代遗言了,我怕他真的死了,便允诺他……嫁给他。”


    最后三个字刚落,腰间的手掌陡然收紧,力道重到好似要将她的腰掐断。


    沈玉娇吃痛,去推他的手:“守真阿兄……”


    “你嫁给他,那我呢?”


    男人的手劲儿收了些,却仍握着没松开,“玉娘将我置于何地?”


    沈玉娇一抬眼,便对上裴瑕定定投来的目光。


    清清冷冷,又带着穿透躯壳的锋利,仿佛窥到她内心深处。


    她心下微颤,不禁偏过脸,低低道:“对不住……”


    “我不需你的歉意。”


    裴瑕俯身,俩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他凝着她,眼瞳深黑:“我只问你,将我置于何地?”


    “我…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喉间发紧,这样咄咄逼人的裴瑕实在叫她心慌,说话也变得期期艾艾:“去岁因着孩子,你才将我带回。如今孩子已诞下,他既是裴氏子,你我和离后,便留在裴家。你对我的那份责任,也可以完全付诸于孩子,不必再对我有任何责任,更不必被这份责任牵绊,容我这般不孝不贤不忠不贞的妇人,占了你裴氏宗妇的位置。”


    “长安贵女繁盛如花,和离之后,你是自由身,大可另觅佳妇,替你操持府中,生儿育女。至于我,你对我仁至义尽,反倒是我欠你太多恩情。余生若有机会,我定努力报答。若此生报答不尽,来世做牛做马,也记着你的恩情……”


    她仰起脸,乌黑的瞳眸在深秋暖阳中一片莹润:“守真阿兄,你是正人君子,德仁宽厚,与其继续彼此耽误,不若成全我与他吧。”


    听罢这话,裴瑕默了片刻,而后轻嗤一声:“正人君子,成全你们?”


    “玉娘,我成全你们,那谁来成全我?”


    沈玉娇一怔:“守……”


    才发一个音,勾在腰后的大掌陡然往前一拉。


    她一时不防,整个栽进男人温热坚实的胸膛。


    幽沉华贵的檀木香霎时将她笼住,额头撞得隐隐作疼,刚要抬手去揉,头顶又响起那低沉的男声。


    “若是所谓的君子成人之美,是要将自己的结发妻子拱手相让给他人……”


    沈玉娇错愕抬头,便见身前男人面无表情低下头,那抹薄唇落在她的耳畔,嗓音沉冷而喑哑:“那这君子,不做也罢。”


    【93】


    【93】/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的肩背僵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意思, 男人修长的手掌抚着她的背:“方才你说的那些,我便当没听见,但日后别再说那种傻话了。”


    傻话?连他也觉得她在犯糊涂?


    沈玉娇抬起眼, 朱唇翕动:“你为何……为何要这样?”


    裴瑕抚背的手停下, 回望她:“怎样?”


    沈玉娇蹙眉,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陌生。


    或许她此刻最好保持沉默, 但她实在不想再与他含糊其辞,于是掐紧掌心,把话挑明:“既知枕边人已生出异心, 为何不趁早断了清楚?守真阿兄, 你不像我, 你是男子,选择比我多得多。”


    大到考科举, 进朝堂, 继家业, 小到交朋结友, 娶妻纳妾……


    世道赋予男子更多的权利与选择, 哪怕是门当户对的嫁娶,若夫妻不和,也多是男子休妻, 女主被弃。若是那日传出女子休夫,那简直是骇人听闻, 天理难容的奇闻了。


    “其实t?在我沈氏落难时,你我之间的婚约已算不得什么好姻缘了。就如你母亲与河东亲眷所惋惜的那样, 以你的家世与才学, 有大把的名门淑女可为良配,你若选了她们, 你母亲满意,你亲族满意,河东父老乡亲们也会赞一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而你将我这个罪臣之女娶回去,占了你裴氏宗妇的位置不说,还碍了你母亲的眼,招了你族人的非议……及至如今,我连一位合格的妻子都算不上。”


    回想夫妻两载时光,这桩婚事于裴瑕而言,简直太不值当。


    撇去谢无陵不谈,单以两家世交的情谊来看,沈玉娇真心盼着裴瑕日后能更好:“你还这样年轻,又有大好的锦绣前程,与我和离后,大可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小娘子,与她相知相爱,共度白首,那是何等的圆满,难道不比与我同床异梦,白白耽误大好人生要强?你这样聪明,肯定也知晓该断不断,反受其害的道理。人往高处走,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且有可以做选择的机会,你为何不行使你的权利呢?”


    换做是她,若有的选,在灞桥那日,她顶多使些银子,保证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一家平安到达岭南,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届时便是不履行婚约,也无人能责怪他,毕竟谁会放着高门妻子不要,犯傻去娶个罪臣之女?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嘛。


    可偏偏,他就那么傻。


    沈玉娇想起那年秋日在灞桥,知晓裴瑕要带她回去成婚时,她惊讶错愕、难以置信、感激不已,但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好傻呀。


    原来祖父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君,竟是这样一个人,也太正直,太守诺,太傻了吧。


    是读书读呆了么?但这份呆,还挺可爱。


    她至今记得那日被他扶上马,圈在怀里时的心跳。


    十六年来,第一次那样剧烈怦然的心动。


    若春风融雪,百花齐放。又似盛夏蝉鸣,聒噪不休。


    而此刻,她明澈乌眸蒙着一层朦胧雾气,朝他挤出一抹笑:“守真阿兄,别再犯傻了,两年前已经做过一次错误选择,别再选错第二回。若能好聚好散,自有无数的好姻缘任你挑选,成全你的圆满。”


    “若我说,我不觉得那日将你带回闻喜是个错误呢?”


    斜透过花窗的阳光里,裴瑕冷白如玉的脸庞一片沉静:“玉娘言之凿凿说那谢无陵非你不可,劝我另觅佳妇,求个所谓的圆满。可你又如何肯定,我裴瑕不是非你不可?”


    沈玉娇愣住,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从前的裴守真,守诺迎娶沈氏女,是为道义、为责任。如今的裴守真,要与沈玉娇相守百年,无关道义、无关责任,只为情意。”


    裴瑕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愈发幽深,嗓音也哑下来:“玉娘,我对你动情了。”


    在他未曾发觉时,她就悄然进了他的心。


    而等他意识到时,妻子的心里已有了别的男人。


    说不懊悔是假的,唯一庆幸的是,她还在他身旁。


    沈玉娇不知他此刻想法,她的脑袋仍处于一片空白,如坠迷幻云雾,恍惚不定。


    裴瑕说,他对她动了情


    他…心悦她?


    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不是夫君对妻子的敬爱,而是男人对女人的情动。


    这…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喜欢她?


    刹那间,眼前闪过许多的场景,她想到新婚燕尔时,她对他的依赖与亲近。


    回回见到他,恨不得乳燕投林般,提着裙摆跑向他。


    可他不喜欢。


    他看着她雀跃的迎上来,眼角眉梢藏不住甜蜜地唤他“郎君你回来了”,他皱起了眉,与她道:“虽说是在后宅,但你为裴氏宗妇,该当庄重沉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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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语气并不重,称不上训斥,更像是劝诫。


    可那皱眉的模样,如同一盆水,浇凉了她的心。


    从此她学会克制,再看到他回来,她会裙摆不摇,钗环不动地慢行至他面前,垂着眼,微微笑:“请郎君安。”


    她一点点按照他的想法,变成他满意的妻子模样。


    而今他说对她动了情?


    那他喜欢的是本来那个沈玉娇,还是按着他的心意,变成“裴沈氏”的沈玉娇呢?


    沈玉娇迷惘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心下只觉一片荒谬。


    她满心是他时,他冷若冰川。


    如今她对另一个男人动了心,他对她有了情?


    “今早驿站来信,说是再有月余,岳父岳母与兄嫂他们便能抵达长安。”


    裴瑕抬手,慢条斯理将她耳侧的碎发撩到耳后,嗓音温和:“待他们回来,长安应当也下雪了。去岁未能踏雪寻梅,今年你身子轻便了,可别想躲懒。届时还能约上兄嫂,一道去吃西市那家羊肉锅子,将小侄女和小侄子也带上,定然很热闹……”


    见她仍是一副神思恍惚、静默不语的模样,他两根长指捏起她的下巴:“玉娘说呢?”


    沈玉娇顺着力道抬脸,直直撞进他的深眸。


    他眼角弯起,看着在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莫名叫人后背一阵阴恻恻的发寒。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沈玉娇声线有些发紧:“你明知我已允诺了谢无陵,且我与你的缘分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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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守信重诺也要分人,对那等觊觎他人之妻、纠缠不休的无赖,讲礼说理只会叫他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待此间事了,我自会携礼答谢他,你不必为此操心。至于你说缘分尽了……”


    “何时尽了?”


    男人牢牢攫着她的下颌,看着她,眉眼温润:“你我姻缘,自幼定下,直至今日,修成正果,夫妻和睦,稚子乖巧,再不久又能与长辈们一家团聚,明明是正缘美满,怎能叫缘分尽了?何况世上之事,离合聚散,都不必拿缘分当托词,我只信人定胜天,更信日久天长,迟早能叫你回心转意。”


    他这话不讲道理,沈玉娇凝起眉:“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强求?”


    裴瑕盯着她眸中的怫然之色,胸膛沉闷,面上却无半分波澜:“你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何来强求一说?反倒是那个谢无陵,他才是枉顾廉耻,强插一脚的小人。只是你的心已经偏了,只瞧见他对你的恩,看到他的好,全然忘了,我才是你的郎君。”


    “你口口声声说着,我对你、对沈家恩重如山,然今日,你为着报恩要舍身他人?既如此,那我也不妨做一次挟恩以报的小人。”


    他扯了扯唇角,目光冷然而凌厉:“沈玉娇,你听好,我不要你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我只要你今生做我的妻,恩爱不疑,白首不离。”


    “至于和离一事,绝无可能。”


    “除非我死,不然生同衾,死同穴,便是做鬼,我也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一字一句,清冷决绝。


    明明午时的阳光最是暖和,沈玉娇却觉得浑身发寒。


    眼前这个人,还是她认识的裴守真么?


    亦或是她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她的枕边人。


    裴瑕清楚看到她眼中纷乱变幻的情绪,默了一息,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玉娘,别这样看我。”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


    却也知道,回不去了。


    但在这件事上,他注定无法再做君子-


    夜色降临时,外头刮起了风。


    婢子们在屏风后面面相觑,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推出冬絮去问:“娘子,时辰不早了,可要用些晚膳?”


    帷幔垂下的床榻间静了片刻,才传来女子轻轻淡淡的嗓音:“不了,今晚我不吃。”


    冬絮担忧:“可您今日中午就没吃几口,若是饿坏了怎么办。哪怕您随便喝点汤,垫上两口也好呀。”


    “我没胃口……”


    “可是……”


    “行了,都下去吧,我头疼,想睡会儿。”


    “……”


    婢子们一噎,听出自家娘子语气中的疏冷,也不敢再多劝,默默退下。


    直到退到门外,婢子们愁容满脸,哀声嘀咕:“这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用午膳时就不对了,郎君给娘子夹那些菜,娘子恹恹的,压根没怎么吃。”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唉,明日再看吧。”


    冬絮摇摇头,叹了声“多事之秋”,又望着暗下来的天,纳闷咕哝:“都这么晚了,各处坊门也都关了,郎君这是去哪了,怎的还未归?”


    难道今夜不回了?


    【94】


    【94】/晋江文学城首发


    冷t?月如钩, 应国公府廊下悬挂的贴金纸灯笼,在深秋呼啸的寒风中摇曳,烛火幢幢如幽魅。


    “叩叩叩——”


    三下清脆叩门声, 国公府管家低声道:“国公爷, 贵客已到。”


    屋内静了片刻:“请进来。”


    管家转过脸,看向茫茫夜色里那从头到脚套着一身玄色罩袍的高大男人, 虽是好奇,却也不敢细看,垂着眼道:“贵客请。”


    门推开, 玄色罩袍男人走了进去。


    应国公坐在书桌前, 听到动静抬头。


    只见明亮辉耀的灯光之中, 那看不清容貌的男人,不疾不徐行至桌前。


    待站定, 他将玄色罩帽放下, 那张俊美无俦的清冷脸庞便映入应国公的眼帘。


    “国公爷, 别来无恙。”


    收到密信时, 应国公还以为是大理寺或刑部有人来投诚, 万万没想到那在信中说“有脱身之法”的人,竟是翰林学士裴守真!


    应国公脸色微妙变了变,很快又摆出一副和气笑意:“没想到深夜拜访之人竟是裴学士, 真是稀客呐!快快快,快些请坐, 我让人给你沏壶好茶,正好前些日子从湄洲得了批上好的金丝凤羽……”


    “国公爷不必客气, 裴某今日前来, 只是与你做个交易。”


    裴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漆黑眼眸里也尽是疏离:“交易谈罢便走。”


    应国公嘴角笑意微僵, 上下打量一遍眼前这位风姿卓然的裴氏君子,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皎皎明月般的人物,愿踏进他这奢靡无度的国公府已是污了他的高洁,又怎肯再饮他府中的茶。


    不愧是沈家的郎婿,与沈家、李家这些所谓的清流,一样的装模作样,叫人厌恶。


    然而当裴瑕拿出半页账册时,应国公心下一凛,脸色也变了:“你…你怎么拿到手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裴瑕语气淡漠:“何况国公爷做这种阴私买卖近十年,日久天长,总有疏漏。何况你遇事便杀人灭口,就连半岁婴孩都不放过,手段之毒辣残酷,虽震慑了手下人,却也实在令人心寒。秋婆那贼妇人既知你的秉性,岂能不留后手?”


    应国公脸色霎时沉下:“你说什么买卖,什么秋婆,我听不明白……”


    这些时日忙着查案、追凶、审问,本就身心俱疲,午后与妻子那不欢而散的谈话,更叫裴瑕心绪燥郁。


    现下见这老蠹虫还在面前卖蠢装傻,裴瑕已无耐心,冷淡扯了下唇:“既然国公不明白,那这笔交易也没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明日陛下回长安,裴某便入宫面圣,将这场骇人听闻的拐卖案,以及渭南府解救而出的三百名良家子的请愿血书,一并呈交给陛下。”


    “是了,国公爷应当还不知,上回你派人刺杀太子的事,陛下也已经知道。”


    裴瑕稍顿,意味深长朝应国公投去一眼:“陛下他,当真是敬爱您这位舅父。明知你要残害他的亲子,仍是忍痛谅解,愿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应国公闻言皱眉:“刺杀太子?我何时刺杀了太子?”


    “没有么?”


    裴瑕眉宇恬淡,语调也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那大概是陛下的龙影卫呈上的证据冤枉国公爷了。”


    “不过国公爷也不必再为此事担忧,左右陛下说了,再容你一回,不与你计较,过去的事便当它过去。你当务之急,便是好生斟酌,你在陛下心里还值得几分旧情。而这几分旧情,明日又能否像从前一样,保全你的富贵荣华与项上人头。”


    说罢,他重新戴上那宽大的玄色兜帽,往后一步:“言尽于此,裴某先行一步。”


    应国公站在桌案前,面色铁青。


    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行至门边,应国公咬牙出声:“裴学士且慢!”


    裴瑕侧过身,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国公爷还有何指教?”


    应国公双手撑着桌沿,两道稀疏眉毛皱成个川字,纠结好一番,才深深吐了口气:“你想作何交易?”


    裴瑕并不意外。


    且他有九成把握,应国公会答应,毕竟他所求之物,对应国公而言简直毫无意义——


    “裴某所求,不过是锦华长公主的命。”


    裴瑕漆黑的狭眸掠过一抹暗色,语气从容不迫:“这笔交易,国公爷可是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


    翌日,是个多云阴天,庭院外那棵梧桐树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


    一叶落而知秋,全落光便意味着凛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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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娇睡了个冗长昏沉的觉,醒来后,婢女汇报裴瑕自昨日用罢午膳出门,便再未归来。


    她“哦”了一声,本不想再去过问。


    但想到这阵子的形势不明,他日日在外头东奔西走,万一招了那幕后之人的眼,被人暗害……


    虽然心里为还昨日之事憋闷,但还是担心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于是吩咐白蘋:“你去前头打听下,看看他到底去了哪。”


    白蘋眸光一亮,忙笑吟吟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沈玉娇一看她这副模样,便知她们又想多了,于是添补一句:“别说是我问的,就说是……乔嬷嬷让问的。”


    反正嬷嬷一向都很惦记裴瑕,派人去打听也无人多想。


    白蘋闻言,只当自家娘子是好面子,明明关心郎君又拉不下脸,敛下面上笑意,轻快应了声:“娘子放心,奴婢省得了。”


    沈玉娇:“………”


    罢了,越描越黑。


    简单洗漱过后,用完早膳,她让奶娘将棣哥儿抱来。


    棣哥儿见着她就笑,嘴里还发出“呀呀”的欢喜声音。


    沈玉娇看着孩子这般玉雪可爱的模样,心尖一片柔软,又莫名蔓开一阵密密麻麻的酸涩。


    “你这小家伙……”


    她低下头,纤细手指轻轻戳了戳小家伙细嫩雪白的小脸蛋,低声讷讷:“你说,阿娘到底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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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棣哥儿以为阿娘是在跟他玩,挥着一只胖乎乎的小白手就要去抓她的手指头,奶声奶气地笑:“呀,呐呐~~”


    小婴孩无忧无虑的笑脸,以及那双黑白分明、澄澈水灵的大眼睛,叫沈玉娇思绪不禁恍惚。


    多纯粹的笑。


    多干净的一双眼。


    当个孩子可真好,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也不用愁。哪像长大了,总有无穷尽的事与麻烦。


    “你还记得你谢伯伯么?去岁若不是他,早就没有你了。”


    沈玉娇眼睫垂了垂,嗓音愈低:“你说,他可曾后悔过,若是去年没拦我,一碗落胎药下去,没了你,你阿爹也没理由将我带回来……”


    想到谢无陵的坦然包容,再想到昨日与裴瑕的那场对话。


    他言语冷冽,毫不退让,真像是变了个人,与她认知中的守真阿兄全然不同。


    而她昨日躲在床帷间想了很久,也逐渐意识到,这份不同其实早在金陵重逢时便初现端倪。


    只她对他的信任与崇敬太盛,蒙住了她的眼,叫她只当他那种种异样的表现,是出于愧疚的弥补、出于责任的爱护,甚至连床笫间的孟浪占有,也当作男人的正常需求,以及作为夫君对妻子分心的一种“惩罚”——


    如今明白了,不仅是夫君对妻子,更是男人对女人。


    他在妒。


    真稀奇,那一向不问风月、清心寡欲的裴氏君子,竟也会妒。


    “呀~呀~”


    孩子抓住了沈玉娇的手指,她回过神,见小家伙咧嘴笑得开心,拿巾帕替他擦了擦,弯起双眸:“你这口水娃,怎一天流不尽的口水呢。”


    与孩子在一起,倒是短暂忘却烦忧。


    及至午后,裴瑕的去处还没打听到,倒是裴漪登了门。


    不过短短七八日没见,一袭柳色衣裙的裴漪消瘦了一整圈,哪怕脸上抹了胭脂,涂了口脂,依旧能瞧出她眉眼间的憔悴。


    沈玉娇见她这样,很是诧异,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日被迷晕拐走的是她?


    刚要开口问,裴漪先抓住她的手,泪眼汪汪道:“太好了,阿嫂,你没事就好……你可知那日、那日知晓你突然不见,真是吓死我了……”


    十六岁的小娘子,从小在深闺里娇养着,哪遇到过这种事,当日回去就吓病了。


    她又不敢对外透漏是沈玉娇不见了,病倒后每每想到这件事,她就止不住地自责流泪。


    王家人不明内情,还当她是知晓了裴彤病逝的消息,为同府的姊妹而难过,觉着她心思纯良、有情有义,是个极有贤德的新媳妇。


    就连王焕闻也来她房中探望,不但亲自给她喂药,t?还给她擦眼泪,安慰道:“你不必太过自责、或伤怀,她如今这结果,与你无关。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王少夫人只是你裴五娘。”


    裴漪的确在自责,却不是为裴彤,但她也不好解释,遂继续默默流泪。


    如今她身体稍好一些,得知沈玉娇已回到府中,立刻就赶了过来。


    “都怪我。”裴漪哭得梨花带雨:“那日我不该逛那么久,更不该将夏萤也叫下楼,害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遭了暗算!幸亏阿嫂你平安归来,倘若你有半分闪失,那我余生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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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哭,榻边的棣哥儿也被惹得哇哇哭起来。


    沈玉娇哭笑不得,忙不迭让奶娘将棣哥儿抱下去,自己则哄着裴漪:“没事了,别哭了。都是一房的少夫人,如何还哭得孩子般。”


    裴漪好半晌才止住泪意,仍有些伤心,抽抽搭搭地问起沈玉娇那日的事。


    沈玉娇也不瞒她,将那两日的情况大致说了遍,但与谢无陵流落荒野那段并未提及。


    裴漪听得一愣一愣,哭红的眼睛睁得很大,待全部听完,看向沈玉娇的目光除了敬佩,还是敬佩:“阿嫂,你好厉害!”


    沈玉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喝了口,赧然笑笑:“还好。”


    “这哪叫还好?若换做我一睁开眼,发现被人捆住手脚丢在黑漆漆的马车里,我胆子肯定都要吓破了……”


    更别说还带着一车的小娘子连夜逃跑,且逃出来后,还有勇气回去,深入虎穴,救出了更多被拐的小娘子。


    裴漪两只手托着雪腮,一双盈眸闪闪发亮:“阿嫂,你就像我读过的话本里,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客!”


    沈玉娇眼睫轻眨了眨。


    有些小小的讶异,又有一种微妙的发现同好的欣喜。


    原来一向内敛低调、不言不语的裴五娘子,私下里也爱看那些闯荡江湖、恩仇快意的话本?


    幼时她偷偷看,被母亲发现,将书没收不说,还教训她:“小娘子家家,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作甚?心都给看野了。”


    回头还把给她买话本的兄长臭骂一顿。


    后来她也不再看了,因她长大了,得学很多高门淑女该学的东西,无暇再看了。


    从前在闻喜祖宅,沈玉娇就听闻裴三爷和三夫人很宠膝下的女儿们,如今看来,此言不虚,起码他们不拘着裴漪看话本——


    或许也因裴漪的身份不用匹配什么大家宗子,嫁个殷实小官就已足够,便不必太拘着。


    就在沈玉娇想问问裴漪出阁后可还有看话本,裴漪忽的想到什么,道:“我来的路上,看到一大堆女子乌泱泱朝京兆府方向去了,又隐约听到街边的人说她们是渭南来的,当时街上乱哄哄的,我也没去打听,现下想想……”


    裴漪蹙眉,担忧地看向沈玉娇:“阿嫂,那些女子会不会跟你此次的事有关?”


    【95】


    【95】/晋江文学城首发


    自大梁立国以来, 京兆府衙门前第一次出现这样喧闹的奇景。


    上百名年轻的女子皆着缟素衣裙,乌发高盘,携手牵着一条盖满血手印的长长白布, 站在衙门门前, 齐声高喊:“我等姊妹,本为良家, 一朝被拐,骨肉分离,清誉尽毁, 更有无数香魂离断他乡, 死不瞑目!”


    “此冤此恨, 比天高,比地深, 心如刀割, 身如火煎, 今日我等特来伸冤申雪, 盼清官明辨, 盼天理昭昭,盼皇天后土、圣明万岁,还我等一个公道!”


    为首几名小娘子, 正是与沈玉娇同车之人。


    那日她们个个胆颤畏惧,而今她们高捧血书, 站在那高大威严的京兆府衙门前,腰杆笔直, 目光灼灼:“乾坤朗朗, 日月昭昭,望青天大老爷为我等惩恶除奸, 还个公道!”


    反正不必怕。


    沈阿姐与她们说过:“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


    且无论是那位认作是沈阿姐夫婿的“谢郎君”,还是后来那位说是沈阿姐夫婿的“裴大人”,他们也都说过,只要照他们说的去做,定会讨回公道!


    是以她们听着安排,入了长安。


    哪怕这般抛头露面,可能会影响日后名声,余生被人指指点点,也有可能竹篮打水,白费功夫,或是惹祸上身、小命不保,但想到此次若非沈阿姐执意相救,或许她们有些人早已被迫挂牌接客,或是仍在远赴他乡的昏暗船舱里宛若猪狗,亦或是仍陷在淫窟里毫无希望苦苦沉沦……


    沈阿姐为她们站了出来,她们也应当拧成一股绳,为这世上更多的女子站出来,揪出那些害人的黑心鬼,推到他们背后的大靠山,将他们的斑斑恶行揭告天下,叫他们付出代价,被后世唾弃,日后也无法害更多无辜女子!


    冬日暖阳之下,上百名小娘子声声高喊着,只觉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叫她们热血沸腾,好似浑身都充满了无穷尽的力量,而那种力量是她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招来了无数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一时整条街都挤满人,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简直比庙会还要喧闹熙攘!


    “真是不得了,这些女子是要翻天了。”


    “可不是,我活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女子聚众喊冤的。”


    “上一回这样的热闹,还是陛下要开先帝陵,将先太后葬入帝陵,八百太学生齐聚朱雀门前恳求收回旨意。啧,那些学生都是硬骨头,足足跪了七日七夜,还死了好几个呢。”


    “那些可都是太学生,读书人,哪里是这群女子能比的?也不知她们哪来的脸跑出来,都被卖到那种地方了,既被救回来,哪怕不以死明节,也低调着些,如今竟堂而皇之跑到衙门来,真是丢人。”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丢人?你家没有姊妹,难道连亲娘都没有么?若你老娘被人卖进窑子里,你是不是也叫她一条白绫吊死啊?”


    “嘿,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


    那被反驳的男子当时就急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那反驳之人也丝毫不怵,也挺起胸膛,扬起下巴,瞪眼道:“怎么着?许你满嘴喷粪,就不许我说句公道话了?这些小娘子本就可怜,你不去骂那些害人的黑心鬼,还在这看不上别人讨公道,你老娘真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才生了你这么个猪头狗脸的东西!”


    “你他娘的!看老子不揍死你!”


    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一旁路人有躲让的,有拉架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起哄嚷嚷着:“打,打死这有娘生没娘养的!”


    霎时间,京兆府门口既有上百人高喊冤枉,又有吵嘴的、斗殴的,乱哄哄宛若菜市口,衙差们也都焦头烂额,一趟趟跑进去请示上峰。


    府衙内还未给出回应,东边倒来了队人马。


    朱轮华盖的马车,带刀侍卫开路,稳稳当当停在衙门前。


    待车帘掀开,缓缓下来两位气质矜贵的年轻郎君。


    尽管二皇子站在主位,左右环有内侍,但当一袭雾青色竹叶暗纹锦袍的裴瑕一露面,当真是琳琅珠玉,鹤立鸡群,引得无数侧目。


    二皇子早已见怪不怪,谁叫裴瑕的确长得好。


    而为首几名小娘子看到裴瑕,也都为之一振,连忙上前:“裴大人,您来了。”


    裴瑕朝她们颔首,又介绍:“这位是二皇子,听闻尔等冤屈,特来相助。”


    小娘子们都惊住了。


    二皇子!皇帝的儿子!


    “民女拜见二殿下,二殿下金安。”一干小娘子们纷纷下跪。


    两侧百姓见到皇子龙孙竟然现身了,也都跪地叩首。


    二皇子连连抬手:“诸位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待她们起身,他神色肃穆:“裴学士已将你们的冤屈告知于我,天子脚下竟出了此等耸人听闻的恶事,实是目无王法,嚣张至极!尔等放心,我既知道此事,定会全力助你们讨回公道!”


    他话语掷地有声,叫一众小娘子们既激动不已,再次齐齐拜道,“多谢二殿下为我们做主!”


    两旁围聚的百姓们也都赞道:“早就听闻二殿下最是贤明仁厚,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那可不,不然怎么叫贤王呢?”


    “二殿下英明!”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余下的百姓怔了怔,也都喊起来:“二殿下英明!!”


    眼见百姓们个个赞誉不断,二皇子眉宇舒展,神情愈发恳切,环顾众人道:“我出生皇室,受天下百姓供养,自也要为百姓着想,这t?些都是我该做的,担不起诸位谬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百姓们闻言,愈发动容,有这样一位为民着想的皇子,乃是天下之福!


    裴瑕站在旁侧,见差不多,轻声提醒:“殿下,先进衙门吧。”


    二皇子颔首:“好。”


    刚要抬步,西边忽的传来一阵锣鼓声:“昌王驾到,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百姓们一怔,而后连忙躲避。


    二皇子眉梢微动,与裴瑕对视一眼。


    裴瑕淡淡垂了眼皮:“静观其变。”


    二皇子应了声好,朝前看去,便见三皇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威风凛凛而来,他身后还跟着辆马车。


    二皇子眉头轻皱:“他这是带谁来了?”


    裴瑕眼神轻晃,忽的想到什么,两道浓眉也皱起。


    果不其然,当三皇子等人走近,马车停下,两位宦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谢无陵走了下来。


    “哎,这么巧,原来二皇兄也在。”


    “是啊,真巧。倒是不知那阵风将皇弟吹来了。”


    “这不是听说京兆府有人喊冤,且此事说起来与我手下之人也有些渊源,便过来看看。”


    两位皇子面和心不和地寒暄着。


    裴瑕的目光也与谢无陵对上。


    刹那间,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深深的厌恶与不满。


    谢无陵从来都不怎么掩饰他对裴瑕的反感,叫他惊讶的事,这一回再度与裴守真遇上,这小白脸周身气场明显变得不太一样。


    嗯,好似更像个怨夫了?


    自那日在渭南河滩,娇娇被裴瑕带走后,李家大郎就带他回了府城,给他寻医问药。


    知晓李家大郎是娇娇的舅家表兄,谢无陵的态度也格外客气——毕竟这可是未来的大舅哥!可不得趁机好好笼络一番!


    然而那大舅哥虽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好吃好喝地照应着,但对娇娇的事绝口不提。


    他有意套话,大舅哥回回都是一句“不好背后谈论他人之妻。”,给他堵得哑口无言。


    本以为裴瑕就已经够装模作样了,这位李大郎更是古板肃穆,谢无陵简直无法想象娇娇在这样规矩繁多的环境下是如何长大的?这不得给人憋疯了?


    总之,在渭南府休养了三日,谢无陵便随着李大郎一起回了长安。


    虽然听闻裴瑕已经安排好那些被拐少女的归宿,但他仍觉得若是就这样走了,万一渭南府里的内鬼阳奉阴违,搞些手段杀人灭口,那岂不是将娇娇的努力功亏一篑?


    是以他临行前,除了把拐卖良家之事,编成顺口溜,让小乞丐们在整个渭南府四处传唱。还雇了好些说书先生,将这事编成故事在码头、茶馆、寺庙等人多的地方四处扩散开来。


    事情闹得越大,传言得越广,那些内鬼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他没想到裴瑕竟然秘密将一部分小娘子接到了长安,且特地挑在昭宁帝回銮之日,闹了这般声势浩大的一出。


    三皇子一回府,就问起他这回事——


    毕竟那日在渭南衙门搬救兵,他用的是三皇子府上令牌,也算是打着三皇子的名号。


    谢无陵如实说了,三皇子脸色当即就变得复杂。


    说不上是高兴,也说不上生气,总之晦暗不明地沉默了许久,三皇子望向他:“你随我一起去看看。”


    于是他们便来了。


    以阿念为首的几名小娘子一看到谢无陵,也都欢喜起来,“谢郎君,你也来了!”


    虽然还弄不清楚,谢郎君和裴大人,到底那位才是沈阿姐真正的夫婿。但她们落难之际,第一个遇上的男人是谢郎君,后来也是谢郎君将她们护送到妓馆里埋伏,是以她们对谢无陵也更亲近。


    如今两位恩人各带位皇子,小娘子们原本还悬着的心,一下就稳了。


    两位皇子给她们做主,不怕打不倒那幕后黑手!


    谢无陵笑着与她们打了声招呼,再看裴瑕,笑意稍敛:“守真兄,别来无恙。”


    裴瑕淡淡看他一眼:“有劳谢郎君惦记。”


    此时也不是计较私人恩怨的场合,说完这话,他转而面向两位皇子:“时辰也不早了,既然两位殿下皆心系此案,不如一道入内听审。”


    二皇子颔首:“可。”


    三皇子扬了扬眉:“也好。”


    两位皇子并排入内,裴瑕和谢无陵则指引着小娘子们走进衙门。


    也幸得京兆府衙门的庭院够大,能容纳这么多人。


    看着那一群缟素打扮的小娘子,谢无陵推开宦官搀扶的手,走到裴瑕身旁,低下嗓音:“你安排这一出,是何目的?你是不是已查出了什么?”


    裴瑕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晦色。


    倘若这个谢无陵不是时时刻刻觊觎他的妻子,他没准还真能与他结交一番。


    这人虽出身微末,但无论是胆识、谋断与毅力,远胜寻常世家子弟。


    也难怪霍帅能在众多士卒之中提拔他护送小世子,后又得了三皇子的赏识……


    倒真应了那句“疾风见劲草,烈火见真金。”


    可惜。


    有能力,没德行。


    稍敛思忖,裴瑕平淡看他:“何必多问,待会儿便知道了。”


    谢无陵一噎,心道又这副故弄玄虚的死样子,多说两句会累着他那张金贵的嘴么?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没忍住问:“娇娇可知你此番安排?你查出的线索,不肯跟我说,总和她说了吧?她可记挂这事了,若是不给她说明白,她可能夜里睡都睡不着……”


    “谢无陵。”


    裴瑕语气冷下来,黑眸定定睇着他:“我已多次与你言明,我妻闺名,绝非你个外男可以直呼。”


    怎么又提这茬了?


    再看裴瑕那明显较之从前更为强硬的态度,谢无陵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娇娇已经与他说了和离?


    心底有一瞬的欢喜,但看到裴瑕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担心:“裴守真,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我单独解决,你若是因此迁怒娇…夫人,那我定不饶你!”


    “你饶我?”


    似听到什么荒谬笑话,裴瑕冷嗤:“谢无陵,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我与我妻如何相处,还轮不到你个外人置喙。”


    见他这反应,谢无陵愈发肯定心底的猜测。


    刚想再套两句话,那边京兆府尹已扶着官帽匆匆朝两位皇子走去:“不知两位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两位殿下恕罪。”


    谢无陵分神看了两眼,再次回首,身旁那道清隽的青色身影已然提步,沿着侧廊往高堂走去。


    啧,连声招呼也不打,还算哪门子守礼君子?


    他薄唇微捺,虽挂念着沈玉娇,却也只能暂时压下万千思念,走向三皇子身后。


    明镜高悬的京兆衙门里,一场轰轰烈烈的案子正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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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两坊之隔的裴府后院,听到裴漪提及的见闻,沈玉娇险些跌了手中的汝窑瓷盏。


    “你可确定她们是从渭南府来的?”


    “确定的。”裴漪点了点脑袋。


    沈玉娇沉默了,一时间脑中闪过许多猜测。


    昨日裴瑕来到院里,只简单提了一句昭宁帝回銮会出分晓,当时她忙着与他说和离之事,也没机会多问。


    那些被解救的小娘子不是该送回原籍了么,如何会出现在长安,还成群结伴地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京兆府衙门哪是寻常小娘子好进的地方……


    难道她们遇到什么麻烦了?


    沈玉娇越想越觉心慌。


    裴漪见她脸色忽然沉重,担忧问:“阿嫂,怎么了?”


    沈玉娇抿唇,须臾,抬起乌眸:“我要去趟京兆府,你与我一起么?”


    裴漪怔了怔,待回过神来,眼底迸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你是要去看那些小娘子?好,我随你一起!”


    哪知还没出院门,俩人便门口两个高大结实的武婢拦住:“敢问娘子要去何处?”


    沈玉娇脚步一顿,本想说“我去何处难道还要与你们交代么”,话到嘴边,觉得有些气盛了,便道:“我与五娘子出门转转。”


    两名武婢对视一眼,道:“郎君交代了,娘子身体还未恢复,近日还是在院中静养为好。”


    沈玉娇眉心皱得更深,笼在袖中的手指也稍稍捏紧:“他不许我出门?”


    武婢垂下头:“郎君并未这样说,郎君只叫奴婢们劝告娘子,以身体为重。”


    虽是劝告,不如说是告诫。


    沈玉娇眸光暗了暗,一时也分不清裴瑕此举是担心她出门再遭暗算,还是防着她与谢无陵见面。


    “阿嫂,不然算了吧。”


    裴漪不知内情,以为是前者,也想起上回出门,阿嫂就遭人暗算。若是这次出了门,又被人害,那自己以后真不敢来找她了!


    “你在府中休息,我t?替你去京兆府看看,再派个人来给你报信?”


    望着裴漪清澈的目光,沈玉娇只觉心尖一阵滋味难言。


    难道为着不被暗害,她以后就一直待在这后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么?


    是,那样或许平安无虞,可与坐牢,又有何异?


    沈玉娇站在门边,静了许久。


    直到天边高悬的那轮红日漏到了光秃秃的梧桐树杈之间,她望着那抹鲜艳的红,忽然想到那日在货船上,那扇被合力撞破的门——


    破开的门洞里,海上生红日,霞光万道,绚烂壮丽。


    “倘若我今日非要出门,你们可会拦着不许?”


    沈玉娇抬起眸,望向面前这俩足足高出她一个头的壮实武婢们。


    武婢们触及她肃穆的目光,忙不迭低下头:“娘子这话折煞奴婢们了。”


    “那就好。”


    沈玉娇道:“若回头郎君怪罪,你们尽管叫他找我。”


    说罢,抬手牵着裴漪往外走,头也不回-


    长安京兆府位于光德坊东南隅,当沈玉娇与裴漪赶到时,坊间已挤满了四处赶来看热闹的百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路都堵得个水泄不通,人都挤得面红耳赤的,更别提马车,压根挤不进去。


    俩人只好戴上帷帽,在武婢与侍卫的护送下,一点点地穿过人群,朝着京兆府衙门而去。


    这一路耳边也听到无数道议论——


    “可不得了,上百名女子呢!何时见过这么多女子一同出门,可真是奇闻!”


    “何止啊,听说二皇子三皇子都来了,一同坐在里头陪审呢。”


    “竟然惊动了两位皇子,那这秋婆的来历可真是不小啊,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个干这种下三滥买卖的贼婆子算什么神圣?真正厉害的是她背后的倚仗!”


    “此番有两位皇子坐镇,应当能查个水落石出,还那些小娘子一个公道吧?”


    “这谁知道?且看看吧。”


    好不容易挤到了衙门门口,裴漪扶着帷帽,长长吐了一口气:“我的天爷,这也太多人了!”


    沈玉娇也没想到会这般拥挤,又想到方才听到的,帷帽轻纱下脸色也不禁变得凝重。


    二皇子牵扯进来,沈玉娇尚可理解。可这事与三皇子有何关系?总不能是为了谢无陵?


    无论怎样,原本一件拐卖良家案,因着两位皇子的参与,又多了另一层意味。


    尽管到了门口,然还是隔着乌泱泱好几层人,沈玉娇无法挤进去一窥究竟,只得边耐心与裴漪站在石狮子旁等待,边竖起耳朵听着百姓们的谈论。


    裴漪叹道:“早知挤这么半天,还是什么都瞧不见,倒不如不挤了。”


    沈玉娇宽慰道:“起码待会儿结案,能第一时刻知晓结果。”


    “那倒是。”裴漪想了想,又低声嘀咕着:“阿嫂,他们都说那个秋婆在朝中有座大靠山,是以这般肆无忌惮。你说这靠山是谁啊,不要命了么?干这种勾当,也不怕损阴德。”


    “作恶之人哪会担心这些。”


    沈玉娇扯了扯嘴角,又想到此次绑架与暗害她的人,是锦华长公主。


    难道这拐卖勾当,也是长公主私下的产业?


    长公主一向心狠手辣,放浪形骸,做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但堂堂一国长公主,竟靠贩卖良家子牟利,她怎么想都觉得心里膈得慌,隐隐约约也觉得不太像。


    思绪纷乱之际,前头忽的有人惊呼:“出来了,出来了!”


    乌泱泱的百姓忙不迭朝两旁让开一条道,两位皇子在京兆府尹的陪同下出来。


    环顾一圈百姓,京兆府尹清了清嗓子道:“此案牵扯重大,疑点重重,明早朝议,本官将与两位殿下将此事禀明陛下。诸位父老乡亲请放心,我们定会还苦主们一个公道!天色已晚,诸位都散了吧。”


    未听到结果,百姓们都有些失望,但见官差下场驱赶,也都一一散去。


    沈玉娇本想躲在石狮子后,等小娘子们出来问问,却见衙门里缓步走出两道颀长身影。


    一前一后,一青一红。


    赫然正是裴瑕和谢无陵二人。


    她眼皮狂跳,下意识拖着裴漪离开。


    还未转身,便听身前高大的武婢道:“娘子,郎君好似看到我们了。”


    【96】


    【96】/晋江文学城首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玉娇私心觉得定是这两个武婢太扎眼了, 毕竟很少有婢子结实魁梧得如同八尺大汉般,无论走到哪都十分引人注目。


    若是真要遇到危险,武婢都能直接将她扛上肩, 带着她哐哐就是跑。


    她现下也很想跑, 但隔着一层雾白色的帷帽轻纱,她无比清楚地看到, 裴瑕和谢无陵都直直朝她这边看来。


    一个难掩欢喜,一个面色沉肃。


    沈玉娇:“……”


    开始头疼。


    裴漪轻轻拉了她的衣袖,小心翼翼问:“阿嫂, 要过去么?”


    虽说她的夫婿王焕闻与二皇子十分交好, 但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龙子凤孙, 对皇室之人的天然敬畏叫她有些怯场。


    “都被瞧见了,若是不上前请安, 反倒不敬了。”


    沈玉娇宽慰看她一眼:“你跟着我便是。”


    “好。”裴漪乖乖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并上前, 分别给两位皇子、京兆府尹、谢无陵和裴瑕都行了礼。


    回过礼后, 京兆府的赵府尹捋着须, 笑着与裴瑕道:“早就听闻裴学士与夫人鹣鲽情深, 夫唱妇随,今日一见,果真是如胶似漆, 羡煞旁人啊。”


    “叫赵府尹见笑了。”


    裴瑕神情温和,行至沈玉娇身侧, 牵住她的手,与二皇子道:“既然内子特来迎臣归家, 那微臣便随她一道回府, 不劳烦殿下相送了。”


    二皇子嘴上应了声“好”,余光却忍不住朝三皇子身后的谢无陵瞟去。


    见那身形挺拔的男人眼皮微垂, 看似从容,然那紧紧攥着的手指,足以说明他此刻的不忿。


    可他有何不忿?觊觎他人之妻,他还有理了?


    二皇子默默在心底评道,有勇有谋,可惜无品无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怪不得能与老三凑一块儿,还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二皇子暗中评价谢无陵时,三皇子也在打量着裴瑕,心底有几分颇为缺德的幸灾乐祸。


    堂堂河东君子,竟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虽不知这位裴夫人是如何想的,但她当初在金陵,能心甘情愿另嫁他人,可见也不是什么忠贞妇人。


    裴守真啊裴守真,惊才绝艳如何,简在帝心又如何,还不是做了个头罩绿云的乌龟王八。


    要他说,此等妇人要来作甚?若是狠不下心一顶猪笼浸了,一纸休书弃了也算落个清静。


    风月之事,愚不可及,实在是蠢、蠢、蠢!


    心下嗤笑一声,三皇子看向谢无陵:“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谢无陵眼神轻晃,道:“殿下先回吧,我还有些事想问问那些苦主。”


    三皇子怎会不知他那点小心思,看破不说破,只撂下一句:“那随你。”


    他转身上了马车。


    二皇子意味深长看了眼留下的谢无陵,又见裴瑕不言不语似能应付,便也带着一干内侍离开。


    两位皇子都走了,京兆府尹与裴瑕、谢无陵俩人寒暄两声,也转身离去。


    暖橘色霞光笼罩着轩丽威严的京兆府,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大门,这会儿无比清静。


    裴瑕侧过身,淡声道:“玉娘,我们也回吧。”


    沈玉娇怔了怔,轻软嗓音有些迟疑:“我…我想见见那些小娘子。”


    话音才落,那只握着她的手明显攥紧。


    沈玉娇看到裴瑕冷下的眸光,知道他是误会了,于是补了一句:“我就看一眼,确认她们无事便走。”


    然而这句解释落在裴瑕耳中,那样苍白无力。


    他皱着眉,刚要开口,一旁的谢无陵先出了声:“既然夫人心里挂念那些小娘子,那就让她见一面呗。反正都审完了,也没旁的事可做,见一面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谢郎君自重,我与我娘子说话,还轮不到外人插嘴。”


    裴瑕淡漠地乜他一眼:“且你自己游手好闲,不代表我也与你一样无所事事。”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然言辞里的锋利,在场凡是长了耳朵的都听得出。


    偏偏谢无陵毫不在意,反倒顺着裴瑕这话,回道:“既然守真兄公务如此繁忙,那不如你先打道回府,我陪夫人一道进去看看?”


    裴瑕的脸色霎时更黑,看向谢无陵的眸光也愈发幽冷。


    谢无陵眉梢挑了挑,仰起下颌,丝毫不怵t?地回望过去。


    两人皆未言语,然而空气都好似被这份死一般的寂静给冻住,还嘶嘶冒着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沈玉娇真有些受不了。


    每次都这样。


    只要他俩一对上,就如乌眼鸡般剑拔弩张,斗个不停。


    若非裴漪在此,她真想发通脾气,叫他们别再吵了。


    深深吐了一口气,她道,“无须你们作陪,我自己进去便是。”


    她挣了挣手指,却未挣脱,裴瑕握得很紧。


    隔纱对上她看来的视线,他抿了抿薄唇,道:“我随你去。”


    沈玉娇:“……”


    罢了。


    她垂下眸,默许裴瑕牵着她往里去。


    裴漪见状,连忙跟上。


    谢无陵也毫不见外地跟着,嘴里还自顾自道:“那天多亏了李阿兄带我回渭南府城,不但好医好药给我治着,还好饭好菜给我吃着,如今背上那袖箭已取了出来,伤药每日也都敷用着,卧床养了这几日,已经好了不少了。我这年轻力壮的,相信再养个七八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沈玉娇明白,他知道她想问不能问,便这般说出来,让她放心。


    裴漪却不知这其中内情,听到谢无陵这话,好奇搭腔:“谢郎君,你还受了伤?”


    有人搭腔,倒叫谢无陵少了些尴尬,于是顺着这问,又将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表面看上去是与裴漪聊,实则字字句句,全说给沈玉娇听。


    知晓他近况都好,沈玉娇默默松口气。


    待见到阿念她们那群小娘子,紧绷的心弦更是松开,忙上前与她们嘘寒问暖。


    得知是裴瑕叫她们进长安,沈玉娇下意识朝看身侧男人投去一眼。


    他肃然静立,面色清冷,瞧不出任何情绪。


    又问了几句话,确定她们并未遇到任何刁难,且作为人证,京兆府会安排她们吃住,沈玉娇这才安心离去。


    直到她与裴漪先后上了马车,谢无陵仍站在一旁,目光追随着,直到被车帘隔绝。


    从始至终,她都未能与他正式说上一句话。


    沈玉娇坐在车里心下闷闷,裴漪浑然不知,只颇为不解地呢喃:“不是说六兄与谢郎君是好友么?我怎么瞧着他对谢郎君怪不客气的……难道这是他们私下相处的方式?”


    沈玉娇想到这事就有些烦闷,也不知如何解释,便模棱两可“嗯”了声。


    见马车半天不动,她朝外问了句:“如何还不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外武婢答道:“郎君与那位谢郎君似有些事要谈,还未回来,娘子稍安勿躁。”


    沈玉娇微诧:“他们俩……谈事?”


    到底没忍住掀开了车帘往外瞧,然而车边除了裴府侍卫,并未见到那两个男人的身影。


    “他们人呢?”她在车窗问。


    侍卫低着头:“郎君与谢郎君去前头偏巷了。”


    沈玉娇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果见斜对面有个巷口。


    想到方才那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她心下惴惴,他们俩一见面就呛声,能谈什么谈这么久?若是一言不合,打起来怎么办?


    落日西斜,余霞成绮。


    堆着杂物的偏巷里,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相对而立,手掌都用力揪着对方的衣襟,不分伯仲的俊美脸庞上,却是同出一辙的阴沉。


    “谢无陵,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玉娘是我发妻,你若还知晓廉耻,日后莫要再来纠缠,否则……”


    裴瑕狭长的凤眸掠过一抹冷意,嗓音低沉:“别怪我不念恩情。”


    “不念恩情?怎么,你要把我赶出长安,还是把我杀了?”


    谢无陵嘴角一咧:“好啊,来啊,难道我怕你不成?何况我本来就没让你记着我的恩,无论是救娇娇,还是救孩子,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从不想着要什么回报。他们母子一个是我媳妇,一个是我心里认下的儿子,为人夫、为人父,我护着他们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和你裴守真有什么关系?倒是你别自作多情,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裴家的恩情有多稀罕!我呸!”


    “谢、无、陵!”


    揪着他衣领的长指陡然更紧,冷白手背的青筋也因愠恼而凸起,裴瑕盯着眼前这个毫不知耻的泼皮无赖,咬牙:“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哈,杀我?”


    谢无陵攥着裴瑕衣襟的手也紧了,那双平素总噙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也一片戾色:“裴守真,难道你以为我谢无陵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我但凡是那等怂蛋,我去宁州从军作甚,我给三皇子当差作甚,闲日子太舒坦非得去作死么?既然今日把话说开,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不会放弃娇娇,这笔夺妻之恨,我与你不死不休!”


    “夺妻之恨四字从你嘴里说出,你不觉得可笑么。”


    裴瑕冷笑一声:“玉娘自幼与我订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天下都知她是我裴守真的妻,你算什么?不过一个死缠烂打、寡廉鲜耻的无赖。”


    “我是无赖不假,难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明知娇娇心里已经没你了,你还揪着不肯放手,非得将她困在你身边,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君子风范?亏得你还有脸,整日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挂在嘴边,什么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妻,我呸!你怎么不说,去年五月里,全天下都知道你裴氏宗妇死在了洪涝里!她被你家里暗算时,你在哪?她身怀六甲在外逃亡时,你在哪?”


    谢无陵提到这事就满肚子火气,嗓门也不禁拔高:“等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死了,世上再没裴沈氏这个人了,我与她大礼将成了,你就冒出来了!你凭什么啊裴守真,还说什么尽责、守诺,呵,你到底哪来的脸!现在又有何资格来指责我?明明最初阴魂不散,拆人姻缘的是你!”


    裴瑕眸光轻闪了闪


    这事始终是他一块心病,或许也会是伴随他一生的遗憾。


    可那也不代表为了一次疏忽,他就能将玉娘拱手让人。


    “你想要什么报答,我都可以给你,除了玉娘。”


    裴瑕凝视着他,深暗眸底一片凌厉偏执之色:“她生是我的妻,死也会随我葬入裴氏祖坟,与我同受裴氏后嗣的香火奉养。”


    见谢无陵面色铁青,裴瑕心底闪过一丝隐秘的痛快,嘴角也掀起一抹凉薄弧度:“是,玉娘的确与我提了和离,但我不同意。只要我不松口,她便仍是我的妻,仍要留在我旁边,与我日日相对,夜夜同眠……”


    “裴守真!”


    谢无陵被他这副倨傲刻薄的语气激怒,双眼发红,喉中也发出一声凶兽般的低吼,握拳就照他脸挥去:“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裴瑕眸光一闪,虽然闪避了,却仍叫他砸中嘴角,霎时唇齿间一阵血腥弥漫开来。


    眼见谢无陵再次挥拳,他也不再客气,抬手反击:“伪君子就伪君子罢。先前我就是太君子太守礼,才纵得你这无赖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


    一想到玉娘的心偏成那般,竟为了这样一个人,不顾名声,不顾家人,抛夫弃子,那在心底压抑许久的愤懑、不甘、妒恨、失落等情绪霎时化作一团滚滚灼烧的怒火,直烧得裴瑕胸膛都发疼。


    而那一切缘由,皆因眼前之人!


    五根修长指节紧紧地拢起,抛开君子的礼仪风度,此时此刻,他只是个男人,一个面对夺妻情敌、妒火中烧的男人。


    裴瑕面色冷厉,一次次出拳,谢无陵见他动真格的,一边闪避着,一边瞄准机会,随时回击。


    当脸上连着挨了两拳,谢无陵气得在心里直骂娘。


    自己怎的就这么倒霉,和裴守真打两回,两回他身上都有伤!!


    若非背上那箭伤未愈,限制发挥,他定将这小白脸按在地上,狠狠地揍成猪头!


    “我打死你这个伪君子!”


    他抬腿,狠狠一脚踢向裴瑕的腹。


    裴瑕反手一拳,狠狠砸向他的头,“无耻小人。”


    巷子里光线愈发昏暗,堆叠的杂物也在打斗中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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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两个男人如两头雄狮般,激烈打成一团时,狭隘巷口陡然响起一道清脆斥声:“你们俩都给我住手!”


    【97】


    【97】/晋江文学城首发


    深巷中, 两个男人的打斗戛然而止。


    待不约而同地偏过头,便见一袭夕岚色衣裙的t?沈玉娇掀起帷帽轻纱,柳眉紧蹙地站在巷口。


    旖旎红霞落在她纤薄的肩头, 她静了片刻, 才迈步朝里。


    裴瑕松开手:“玉娘。”


    谢无陵撤回腿:“娇娇……”


    两个男人脸上都挂了彩,衣袍凌乱, 皆很狼狈。


    方才斗得有多凶,此刻见到沈玉娇过来,便有多难堪。


    沈玉娇在他们面前站定, 看清他们脸上的伤后, 额心突突直跳, 竟然真的打起来了。


    谢无陵莽撞就罢了,裴瑕怎么也跟着他一起冲动!


    “你们俩好歹也是有品阶的朝廷官员, 在京兆府旁的偏巷斗殴, 若是叫人看了去, 成何体统?”


    沈玉娇抿了抿唇, 本想问是谁先动手, 话到嘴边,觉得问这个也没意义,视线又在俩人面上扫了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伤得都差不多, 但谢无陵脸色较为苍白,对上她看来的目光, 他薄唇轻捺:“我没想跟他打的,是他说要找我谈谈, 我就跟他进来了……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揪着我的衣襟, 还威胁我!”


    裴瑕蹙眉:“分明是你出言不逊在先。”


    谢无陵道:“明明是你先挑衅!”


    裴瑕冷嗤:“无赖。”


    谢无陵哼道:“伪君子。”


    沈玉娇:“……你们都够了。”


    她语气难掩怒意,那张仰起的瓷白脸庞也满是肃色:“这样闹下去, 有意思么?”


    谢无陵桃花眸轻转,斜乜裴瑕:“问你呢,这样闹下去有意思么?”


    这见风使舵的小人。


    裴瑕破皮的嘴角微扯了扯,沉声道:“这话该我问你,继续死缠难打,有何意义?”


    谢无陵:“我死缠烂打?娇娇已经允诺嫁给我,现在死缠烂打,执意不肯和离的人是你。你这样拖着除了白白耽误我与娇娇的好姻缘,有何意义?”


    好姻缘?


    裴瑕喉间发涩,不再看谢无陵,而是转向沈玉娇,嗓音沙哑:“若是那日,为你挡箭落水的人是我,玉娘可还会与我和离?”


    他的注视太过凌厉,沈玉娇的魂魄一时被摄住般。


    脑中顺着他这个假设想了想,心不禁乱跳了两下。


    若那日是裴瑕落水,救她一命……


    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沈玉娇眸光闪烁着,原本坚定和离的心也迸出一丝迷惘。


    那份迷惘叫她害怕,她不想去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若那日并非谢无陵而是裴瑕,她不会这般肯定提出和离。


    难道她对谢无陵的那份选择,还是出于恩情?不,肯定不是。


    那她对裴瑕,又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仅仅是恩情、亲情、夫妻情?


    她慌了,心里一片兵荒马乱,惶恐无措。


    从小到大读过的书、受过的教,都在教她女子要忠贞不二、要为夫君守节、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事事以夫君为先,不可三心二意,不可朝三暮四,那些都是邪恶的、可怕的、为世人不耻的。


    可她如今,好似有了那不耻的、邪恶的、可怕的念头。


    沈玉娇站在原地,双眼迷茫,哑口无言。


    谢无陵见状,心沉了沉。


    这狡诈的裴守真,又在忽悠娇娇!


    裴瑕则是将沈玉娇的神情变幻尽数收入眼底,那颗被妒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心,好似在她的迷茫中得到一丝春雨般的温柔慰藉。


    他就知道,玉娘并非那般狠绝心硬之人。


    “天色已晚,我们回吧。”


    裴瑕走向沈玉娇,抬手要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他眉心微动,沈玉娇望向他:“守真阿兄,那样的假设已无意义。我想说的,还是那日那些话,你就当……就当做好事,成全我与他吧。”


    沈玉娇掐着掌心,尽量让自己不去看裴瑕眼中那逐渐沉下的光芒,总得做出一个选择的,她深吸一口气:“你们俩对我都恩重如山,也都对我有情有义,可我就一人,实在无力回报两份深恩重情。守真阿兄,你有亲人有宗族有棣哥儿,而谢无陵他孑然一人,无依无靠,你就当发发善心,允我与他在一起吧。”


    谢无陵听到沈玉娇还是选他,一颗心唰得又复燃,忙顺着这话道:“是啊是啊,守真阿兄,你就成全我和娇娇吧,以后她是你妹妹,我是你妹夫,只要你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无有不从!”


    裴瑕:“……”


    袍袖中的指节攥得都泛白,他冷眼乜向谢无陵:“谁是你阿兄,别恶心人。”


    谢无陵心里啧一声,又一脸无奈看向沈玉娇:“我都退了一步,喊他阿兄了。”


    算起来他还年长裴瑕一岁!


    喊他一声阿兄,他占大便宜好吧,还不知足。


    沈玉娇蹙眉,刚想开口,裴瑕忽然朝谢无陵袭去。


    谢无陵下意识躲开,裴瑕却并非偷袭,而是一把夺过他腰间系着的匕首。


    谢无陵不明就里。


    “想要我成全你们,可以。”


    裴瑕将那把匕首递给沈玉娇:“杀了我,我成全你。”


    沈玉娇怔在原地。


    谢无陵也惊住了,裴守真这是疯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不敢拔刀?那我帮你。”


    裴瑕面无波澜,替她抽出那把匕首,吹毛立断的刀刃在如血残阳里,寒光泠泠。


    他握着沈玉娇的手,带着那匕首,一点点朝他的胸膛靠近,平静嗓音宛若蛊惑般:“那日我也与你说分明了,想要和离,除非我死。”


    “玉娘,现下我给你机会。”


    刀尖对准心口,他道:“只要照这捅一刀,你便可与谢无陵双宿双飞,从此再无人阻拦你们。”


    沈玉娇脑袋空白,手腕也颤抖着,想松开匕首,可裴瑕抓她的手抓得很紧。


    “下不了手么?那我再帮你一把。”


    他手腕忽的使力往里带去,沈玉娇脸色陡然一白,失声尖叫:“不要!”


    刀锋即将刺破胸膛的刹那,另一只大掌牢牢抓住裴瑕的手。


    沈玉娇心脏都吊在嗓子眼,沿着那只手看去,便见谢无陵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瞪着裴瑕:“用这种方法逼她,裴守真,你可真行!”


    裴瑕徐徐掀起眼帘,一双黑眸古井无波:“与你那日,又有何异?”


    难道他对玉娘的情意,就比他谢无陵少么?


    “我只是缺了个时机。”


    裴瑕看向沈玉娇:“若那日是我在你身侧,我会与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裴守真对沈玉娇,一样能豁出性命。


    并不逊他谢无陵半分。


    可为何她眼中只看得到谢无陵,看不到他?


    沈玉娇喉咙似被堵住般,心底也一阵空空落落,患得患失。


    无论是裴守真还是谢无陵,她都无法看着他们在她面前丧命。


    他们于她,都是生命中极其重要之人。


    “下不了手?”


    裴瑕看着妻子神思恍惚的模样,到底不忍逼她太过,松开了她的手。


    那把匕首瞬间跌落在地,发出“珰”得一声闷响。


    “玉娘,我给过你机会了。”


    裴瑕弯下腰,将愣怔原地的沈玉娇打横抱起,声线平静:“既你不忍,我便当你仍对我有情。”


    恩情、亲情、兄妹情,只要是情,都行。


    便是自欺欺人,他也甘愿。


    “裴守真,你这卑鄙小人!”


    谢无陵恨得双目猩红,上前要去拦。


    裴瑕却是偏过脸,望向他的黑眸中无半分情绪:“谢无陵,倘若你有本事,来杀了我。”


    谢无陵脚步顿住。


    “两位皇子终有一日刀兵相见,到那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谁死了,不就成全另一个了?”


    裴瑕望着他,薄唇扯了扯:“我等着你。”


    明明还是一贯的语气,嘴角那扯出的淡淡弧度也与平常无异。


    谢无陵却被裴瑕这个笑,看得后背一阵发麻。


    这个裴守真,莫不是真疯了吧?


    直到那人抱着沈玉娇离开,暮色完全笼罩着深巷,谢无陵才从微冷的晚风中回过神。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匕首。


    看着那凌厉的刀锋,他想起裴瑕临走时的话,俊美的脸庞线条也逐渐变得冷硬。


    或许真如裴守真所言,皇位易主时,方知花落谁家。


    真到兵戈相向那一日,他也不会手软-


    被裴瑕抱上马车后,沈玉娇整个人像是丢了三魂七魄,双眼发直,默然不语。


    同坐马车的裴漪见他们一个挂彩,一个失魂,也吓得不轻。


    有心想问,可这气氛实在太诡异,她咬着唇,愣是憋着不敢发声。


    待到马车到达王府,临下车了,裴漪才壮着胆子开了口:“阿嫂,我…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你待会儿回去让婢子给你熬一碗安神茶。”


    又对裴瑕道:“六兄,你脸上那伤,回去最好拿热鸡蛋敷一敷,不然明早起来青了,你还得上朝,有碍观瞻。”


    沈玉娇看她一眼:“好。”


    裴瑕也淡淡“嗯”了t?声。


    见夫妻俩这副模样,裴漪再不敢言,福了福身子,转身就回了王府。


    待马车再次辚辚前行,裴瑕看着静坐窗边不言不语的沈玉娇,默了片刻,朝她身侧靠坐,又握住她搭在膝头的手:“玉娘。”


    感受到手上被裹紧的温热,沈玉娇眼皮动了动,到底还是看向他。


    只是视线一对上他的眼,她鼻尖忽的一酸,克制不住地就淌下两行泪来。


    见她落泪,裴瑕眸光一暗。


    刚要替她擦泪,抬手发现指关节上全是磕出的血痕——


    谢无陵的骨头的确够硬。


    沈玉娇也看到他拳头上那些伤痕,眼泪霎时更凶,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往下掉。


    裴瑕被她哭的心口发疼。


    “乖玉娘,不哭了。”


    他将娇小的妻子揽入怀中,任由她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襟,见她没有挣扎,长臂也搂得更紧。


    一向足智多谋、心思通透的裴瑕,此刻却分不清妻子的眼泪是因何而流。


    为谢无陵,还是为他方才的逼迫?


    是。


    方才那般胁迫她,的确有些残忍。


    可他无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急于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分量,急于将她的心笼络回来。


    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兵法,可在笼回妻子的心上,足智近妖的裴守真像个蒙昧无措的孩童。


    或许谢无陵说他学人精并非诬蔑,他的确只能笨拙地模仿他。


    玉娘喜欢穿红袍的俊秀男子,他也可以穿。


    玉娘喜欢谢无陵的甜言蜜语,他也可以学。


    玉娘动容于谢无陵为她舍生忘死,他也并非豁不出去。


    “玉娘……”


    裴瑕低头,薄唇吻去妻子颊边的泪珠,沙哑嗓音透着一丝难抑的情慾:“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学,学着如何去爱,如何对你好,谢无陵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感受到她颤动的睫毛和微微紊乱的呼吸,他牵起她的手,放在心口位置,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此刻闪动着最为真挚虔诚的恳求:“我待你的心,不逊他半分。玉娘,再看看守真阿兄可好?”


    【98】


    【98】/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给不出回答, 也不知该给出怎样的回答。


    眼泪这个时候就成了一种回答。


    她在裴瑕怀中默默垂泪,待情绪稍微平静了,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永宁坊裴府。


    用过晚膳, 裴瑕并无离开的意思。


    沈玉娇没说话, 只接过婢子递来的煮鸡蛋,缓步走到裴瑕面前, 替他滚着嘴角的伤。


    裴瑕沉郁的眸光有刹那的光彩。


    仰起脸,黑眸一错不错望着面前的妻子:“玉娘……”


    沈玉娇垂着眼皮,并不与他对视, 只低低道:“你明明知道, 无论你们俩谁受伤, 都非我所愿。”


    裴瑕眸底的光又暗了下去,浓黑睫毛遮住眼底的晦色:“他可以放弃。”


    沈玉娇喉中一哽。


    谢无陵若是能放弃, 在金陵就放弃了, 何至今日。而裴瑕……


    打从那日他突然与她说, 他对她动情了, 她每每想起此事, 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及至今日,他以命要挟,她更是惊愕, 他对她的情意……竟有这般深?


    她想不明白,便也没再深想。


    毕竟她现在连自己的心都厘不清, 哪还有余力去厘清裴瑕的心。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为情所困, 情之一字, 实在难解。


    于是她暂不提那些,转而问起今日堂审。


    裴瑕大致与她讲了遍, 末了,又道,“此案兹事体大,牵连甚广,待到明日朝会禀明陛下,方能将那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沈玉娇捕捉到他话中关键,滚鸡蛋的手停下:“你寻出幕后黑手了?”


    裴瑕默了两息,道:“明日你便知晓了。”


    见他卖关子,沈玉娇有些郁闷,但转念一想,他向来奉行“事密则成,语泄则败,敏于事而慎于言”,与谢无陵那种在外头看到两秃子打架都要跑回来和她提一嘴的性情截然不同。


    明日便明日吧,不就睡一觉醒来的事。


    她放下手中鸡蛋:“差不多了,你睡前再涂些药膏,明早应当不会太明显。”


    裴瑕:“好。”


    沈玉娇又道:“你可否回书房睡?”


    裴瑕蹙眉,定定看向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抿了抿唇,低声道:“我脑子很乱,想静一些时日。”


    裴瑕并未言语,仍是望着她,熠熠烛火下,深邃眉眼间一片晦暗不明。


    就在沈玉娇都要死心了,他忽然开口:“好。”


    迎着她惊诧目光,裴瑕从榻边起身:“我知你心里在怨我,觉得我不够宽容、大度,硬要做那、拆散有情人的恶人。但你怨也好,怪也罢,我也绝不会改变心意……”


    “玉娘,我们来日方长。”


    他抬手,轻轻撩过她耳畔的碎发,清冷漆黑的瞳孔中翻涌着一片坚定执意:“我相信迟早有一日,你会回心转意,明白你与我才是天生的一对。”


    而那谢无陵,不过一场意外,一个过客。


    裴瑕离开后,沈玉娇坐在榻边,心绪复杂。


    谢无陵不肯放弃,裴瑕也不肯放弃,难道真的要走到兵戈相向,你死我活的那一步吗?


    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该如何是好?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直到天边鱼肚泛白,才疲累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过午时。


    才用过午膳,便见外出置办针线的夏萤提着个篮子,火急火燎跑回来:“出大事了,不得了的大事!”


    乔嬷嬷正陪着沈玉娇一起逗孩子,见夏萤咋咋呼呼把棣哥儿都吓得一抖,板着脸斥道:“是天塌下来了,还是火烧眉毛了,这般毛毛躁躁,若吓着小郎君,看我不罚你!”


    夏萤讪讪搔了搔后脑勺,但还是忍不住:“真的是大事!娘子,嬷嬷,你们肯定猜不到,刑部的人方才抓了谁!”


    沈玉娇眉心一跳,直觉和昨日案件有关。


    果不其然,夏萤瞪大了眼睛:“是长公主!锦华长公主!”


    乔嬷嬷掩唇惊道:“这话可不兴胡说!”


    “嬷嬷您便是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拿这事胡说啊,诬蔑皇亲,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夏萤斩钉截铁道:“现下外头的人都在说这事呢,他们说长公主犯了滔天大罪,陛下才会命刑部尚书亲自押解!”


    乔嬷嬷惊骇:“这这这…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夏萤:“我也不知道,外头都在猜呢。”


    沈玉娇坐在榻边,一言不发,两弯黛眉却忍不住蹙起。


    单是拐卖、刺杀她一人之罪,绝不会闹成这样。


    难道秋婆背后的靠山,真的是锦华长公主?-


    皇宫内苑,贤灵宫。


    听罢心腹太监的禀报,贤妃搭在黄花梨木交椅的纤纤细手陡然攥紧,往日温柔的眉眼也难得泛起一丝恼恨:“她是疯了么?本宫与她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她这个时候寻本宫作甚?”


    “是啊,娘娘您一向与长公主来往并不密切……”心腹太监也纳闷:“莫不是病急乱投医,听闻娘娘贤名,想让您帮着她向陛下求求情?”


    贤妃冷笑:“她卖官鬻爵、圈地霸田、买卖良家,种种罪状,证据凿凿,如此罔上负恩、罪恶滔天之人,我若替她求情,我成什么人了?”


    心腹太监连连哈腰称是,又道:“那长公主那边……不去理会?”


    贤妃抿唇不语,心下细细盘算起来。


    昨日圣驾回銮,长安数百名良家子齐聚京兆府伸冤之事,动静太大,业已传入宫中。


    今日早朝京兆府尹与二皇子、三皇子联名上奏,请求皇帝彻查此事。


    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事,昭宁帝自是无比震怒,当场下令,让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一同督办此案。


    圣令刚下,裴瑕手持笏板站出,说他府中一名婢女也是此案苦主之一,府上侍卫追寻婢女时,无意探查到一些线索。


    他觉此事非同小可,便暗中调查了五日,如今已寻到足够的人证、物证,请求皇帝允许他带人上殿。


    昭宁帝隐约觉得裴守真在套路他,但都到了这一步,朝上文武百官都看着,他自是顺势而为,让裴守真将人证、物证呈上。


    原本谈论国政的麟德殿,当场变成了审讯公堂。


    而跪地接受审判的“罪人”,正是做这拐卖生意的秋婆,与她手下四大得力干将。


    这五人在皇帝的圣威之下,痛哭流涕认了罪,并交代出他们背后的靠山:“是长公主殿下。”


    “若非她护着我们,替我们上下疏通,我们岂能将这生意做得这般长久,这般放肆?还望陛下圣明,念在小的们坦白的份上,留小的们一个全尸吧!”


    此次事情败露,秋婆等人也知性命难t?保。


    但应国公与他们道,只要一口咬定锦华长公主,他定保全他们家人平安无虞。


    倘若他倒了,他们照样也落不到什么好。


    秋婆虽是做些缺德黑心的下三滥买卖,但对朝中局势也有些了解,应国公与三皇子一派,而那最先寻到她的裴学士和二皇子是一派。


    虽不知裴学士如何与应国公搅合在一起,但裴学士也答应她,只要照她吩咐去做,便不会牵连她家中老小。


    事到如今,她也别无选择,只得照着他们这些大人物的吩咐去做——


    既为弃子,总得死的更有价值些。


    且说锦华长公主本就是放浪乖僻,声名狼藉,从前也犯过一些圈占土地、欺男霸女、收受贿赂的“小错”,且朝中有不少大臣都与她交恶,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如今见这嚣张跋扈之人终于有了个大把柄,一时间,群臣激愤,纷纷上前请命,请求皇帝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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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宁帝端坐龙椅,如坐针毡,觉着很是丢人。


    再怎么说,锦华长公主也是皇室中人。


    她做出此等恶行,无疑是给皇室摸黑,更是往他面上甩巴掌。


    却也不知为何,听到台下群臣高喊着“请陛下圣裁,严惩长公主”时,他瞥见应国公的脸,心底竟鬼使神差生出一丝庆幸——


    幸好是锦华,不是舅父。


    倘若是舅父,那他此刻与架在火上烤无异了。


    对锦华这个妹妹,昭宁帝并无什么不舍,何况她此次犯下如此重罪,他为天子,理应给天下百姓们一个交代。


    于是昭宁帝面容沉肃,又痛心疾首地一挥大手:“彭卿家,你亲自带人去长公主府,将她缉拿归案,另与大理寺、京兆府三司会审,协理此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刑部尚书领命,当即退下,带人直奔长公主府。


    而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后宫的贤妃。


    她派人去打听,却不料从心腹太监口中得知,锦华被捕前,竟暗中派宫女求见她。


    这个节骨眼,谁敢和锦华沾上?


    贤妃自是避之不及,却又疑惑不解,锦华虽然行事癫狂,但也不是那等无的放矢之人。


    她要见她,必有缘由。


    至于是何缘由,贤妃一头雾水。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寿安公主寻了过来。


    她这个女儿一向藏不住事,白着一张小脸来打听锦华的情况,被贤妃诈了两句,终是没撑住,跪在地上哭道:“姑母只叫我放心去冬狩,待我与裴守真在骊山围场生米煮成熟饭,回来她也将裴少夫人的位置给我腾好了,届时我便能顺理成章嫁给裴守真……母妃,我真没想到她指的腾位置,竟是这么个腾法!我更不知她背后竟做了这么多坑害人的勾当!母妃,你信我,再信我一次……”


    贤妃真是快气疯了,多年身居高位磨炼出的沉稳也在这一刻溃败,她抬手就给了寿安一巴掌。


    看着寿安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贤妃没忍住,又甩了一巴掌:“早知你竟蠢到被锦华那毒妇当了棋子,你第一回害人时,我就该把你杀了,卖那裴守真一个人情,也好过教你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


    蠢啊,实在蠢。


    倘若寿安像锦华那样毒得精明,她也不至于这般生气,可偏偏这个女儿又毒又蠢,简直难以置信她杨宜兰的腹中竟生出此等蠢物,堪称她此生一大败笔也不为过。


    寿安被两巴掌打懵了,再看自家母妃气得脸庞通红,血气上涌,一时半个音也不敢发。


    贤妃气喘吁吁缓了好半晌才压下火气,思绪也活络起来。


    难道锦华要见她,是想拿寿安当把柄,拖着寿安一起下水?


    睨着地上哭哭啼啼的女儿,贤妃再无半分心疼,只觉心烦。


    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得去牢狱见锦华一面。


    而在这之前,她先去了趟紫宸宫,求见昭宁帝。


    当日夜里,无星无月。


    黑袍覆身的贤妃,带着酒菜,秘密进了刑部大牢。


    【99】


    【99】/晋江文学城首发


    刑部大牢最深处, 有几间石墙耸立的单独牢房,专门用来关押身份贵重的犯人。


    被卸去钗环珠翠的锦华长公主此刻就关押在其中一间。


    与寻常牢房相比,此处较为整洁私密, 还有一张石榻、一张桌子, 一个便盆。但牢房终究是牢房,再干净私密, 也比不得金碧辉煌的长公主府半分。


    锦华双眼发直地坐在冷冰石榻边,养得精致纤长的指甲深深掐着掌心,已经折断了两根。


    她被人构陷了。


    且那构陷她的人, 九成九是那裴守真。


    好一个裴守真, 平日瞧着风光霁月、刚正不阿, 扒开那层温润如玉的皮,心却这样黑, 手段这样狠。


    但她也清楚, 单凭裴守真一人, 绝无这样大的能耐, 将如此庞大的拐卖良家案甩到她的头上。


    他一定有同伙……


    贤妃母子?是了, 裴守真与贤妃母子是一伙的,定然是他们联手将这口黑锅栽到她身上。


    贤妃,呵, 贤妃!!


    她便是要死,也定要拖他们母子一起下黄泉!


    “啪嗒”一声闷响, 掌心又掐断一根染了红蔻丹的指甲。


    从肉里开始断,立刻渗出血来。


    锦华柳眉蹙起, 眼皮也莫名狂跳两下。


    忽的, 漆黑夜里一阵错落的脚步声传来。


    锦华循声看去,牢房门口传来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 大门推开,进来两人。


    俩人皆罩着黑色长袍,只露出一双眼。


    锦华心头一沉,气势却半点不输:“来者何人?”


    为首那身量较为纤长的人侧了侧身子,朝牢头略一颔首:“你们退下。”


    牢头毕恭毕敬:“是。”


    牢门再次关上,锦华也从那刻意压低的嗓音中,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待到贤妃与她的心腹嬷嬷摘下黑色兜帽,露出真容时,锦华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贤妃静静站着,一双美眸无波无澜地睥睨着榻边那道纤细的身影。


    相识快三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那高傲不可一世的锦华殿下,竟有这般狼狈不堪的一日。


    锦华自也感受到贤妃投来的目光,面色一阵青白,又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般激动,咬牙道:“怎么,如今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见我这般,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可我告诉你,杨宜兰,我若倒霉,你也讨不了好!”


    贤妃见她眼中的癫狂之色,眉头蹙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如今落到这一步,皆是你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装,你继续装!”锦华啐她一口:“人人都赞你品行高洁,宽厚贤德,可你是个什么德行,我心里可跟明镜似的。呵,现下想来,也难怪那裴守真会投了你们母子俩,还真是蛇鼠一窝,整个一伙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卑鄙小人!”


    她骂得难听,贤妃身侧的嬷嬷听不下去,忍不住呵斥:“我们娘娘清名,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锦华冷冷乜她一眼:“本宫说话,何时轮到你这老奴插嘴了?贤妃,这就是你管教的奴婢,如此尊卑不分,以下犯上?”


    若放在从前,贤妃定要“教训”嬷嬷两句。


    然今时不同往日,她只朝嬷嬷挥了挥手:“你自摆饭菜,莫要多言。”


    又神情平静地看向锦华:“你此次犯下此等滔天大罪,陛下震怒,群臣激愤,长安民众也都义愤填膺,齐齐要求衙门给个交代。陛下已命三法司协理此案,一旦核实罪证,按照大梁律法,剥夺一切封号,玉牒除名,满门抄斩。锦华,你如今一介阶下囚,还真比不得我宫里的嬷嬷身份贵重,又何来尊卑不分,以下犯上之说?”


    “杨宜兰,你怎敢如此待我!”锦华双眼发红,死死瞪着贤妃:“你就不怕我将你做过的事说出去,拉着你一起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贤妃美眸轻眯,果真是拿着把柄要威胁她。


    只是不知这把柄,是否是她想的那样。


    压了压眉眼,再次掀眸,她的神情也透着几分怫然:“你是想拿寿安的事威胁我?那你可真是大错特错,愚不可及了。”


    “你利用她作恶之事,她已如实与我坦白,我也向陛下脱簪请罪,愿承担教女不严之罪。是,她是我的女儿不假,但她蠢钝到再三被你诱哄利用,心思也变得如你一般歹毒,这样一个女儿,我便是不要也罢。”


    “倘若你想拿此事做文章,那你尽管做。顶多舍了寿安一条命,亦可保全我与缙儿的大义名声!”


    贤妃一副壮士断腕的悲恸,锦华却是连连冷笑:“t?谁说我要拿寿安要挟你……寿安本就是颗不堪大用的臭棋,年初她做出那等事时,你没弃了她,我都觉得好笑,笑你心慈手软,更笑那裴守真懦弱无能,明知是寿安暗害他的妻小,他竟能憋得下这口恶气,继续效忠你们母子俩。呵,这些读书人就是迂腐,读书读傻了……”


    贤妃听得锦华这话,唇瓣紧抿。


    果然,锦华手中有着她不知道的把柄。


    稍定心绪,她看向锦华:“除了寿安,你还能以何要挟我?”


    “啊呀呀,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要挟,我这是要与你做个交易。”


    锦华抬手扶了扶鬓发,腰背也挺得笔直,望着贤妃,长眸中难得浮现一丝真诚:“说句实话,我皇兄后宫那些女人里,非得让我挑个顺眼的,还真就是你。你有耐心、有手段、有城府,又养了个好儿子。你们母子若笑到最后,我也能过些安稳日子。不像淑妃母子,那贱人养了个狼心狗肺的魔王,若叫他上位,我怕是没多少日子好活。”


    三皇子一向看不起女子,对锦华这种浪荡无行之人,更是早有怨言。


    他曾在军中醉言,说过无论公主还是宗室女,日后也该勤习女德女诫,方为天下女子典范。


    就差没点名骂锦华不守妇道,狂悖放浪了。


    对此,锦华深深觉得三皇子有病,同为皇室后代,皇子王爷能纵享女色,那公主郡主自也应当有享弄男色的权力。


    且她又不跟他抢女人,他管她作甚?脑疾甚重。


    “贤妃,你心里清楚得很,拐卖良家与我毫无干系,是那裴守真以公谋私,蓄意陷害我,冤枉我。”锦华直勾勾看着贤妃:“我知你要给他个交代,是以我也不求别的,只要你留我一命,当年之事,我从此便烂在肚子里,绝不叫皇兄知晓。”


    贤妃眸色一暗:“你指的是何事?”


    锦华没答,只朝嬷嬷瞥了眼。


    贤妃道:“嬷嬷是我心腹,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都这样说了,锦华也不再隐瞒,眉眼间浮现一抹得色,看向她:“天晟二十一年,房淑静生产那日,是你寻了个死胎,将她的儿子调了包。”


    话音落下,她觑着贤妃陡然变了的脸色,嘴角不禁翘得更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继续道,“那日我碰巧出宫玩耍,傍晚见天色阴沉,山雨欲来,便去皇兄府上借宿一晚,可巧叫我撞见你身旁婢女鬼鬼祟祟提着个篮子从后门进了府。”


    那会儿的昭宁帝还不是皇帝,而是睿王,府邸设在崇仁坊东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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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华见那婢女形色可疑,便多看了两眼,却也没多问,毕竟睿王府的事和她没关系,她从不多管闲事。


    直到那夜房淑静的肚子发动了,而睿王那日正伴驾先皇,不在府中。


    锦华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了王妃院里,但没待多久,就被侧妃杨氏以“产房重地,未婚娘子不好久留”为由,将她请了出去。


    但她实在想知道房淑静这一胎能不能顺利生产,生的是男还是女。


    她对着电闪雷鸣的天空暗暗地想,若是房淑静就这样死了也好。


    算了,还是不死吧,最好和司马端多生些孩子,生他七八九十个,生的越多,靖怀哥哥便也越难受。


    这爱而不得的苦,怎么能叫她一个人受着呢?


    她虽偷偷爱着司马奕,但不妨碍她希望司马奕与她一样,饱受情爱的折磨,尝尽这份痛苦。


    那日她没离开,而是躲在院子不远一处檐下。


    然后她就看到那提篮子的丫鬟趁着夜色,脚步匆匆进了王妃院里,没多久又提着篮子出来。


    锦华隐约觉着不对,但那时她年岁尚小,并未多想。


    直到半个时辰后,院里传来噩耗,“王妃娘娘诞下个死婴。”


    锦华茅塞顿开,明白篮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后来看到房淑静郁郁寡欢、憔悴落泪的模样,她心里闪过一份隐秘的快意。


    多蠢啊。她幸灾乐祸地想,这女人平日里对杨氏掏心掏肺,哪知却是她的好姐妹,趁她生产时换掉她的孩子。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哪怕房淑静早已成了一具枯骨,每每想起那日她抱着死婴垂泪伤怀的模样,锦华心底都觉得痛快极了。


    贤妃心口沉了又沉。


    万万没想到,那日的事竟叫锦华撞见了。


    只是真相与锦华所想的完全不同,当初让她寻来死婴掉包之人,正是房淑静自己。


    当年的杨宜兰并不明白,房姐姐为何要这样做。


    但房姐姐握着她的手,双眸明润地望着她,苦苦哀求着:“宜兰,这府中只有你能帮我了,就当我求你,帮我这一回吧。”


    杨宜兰无法拒绝。


    毕竟房姐姐那样好一个人。


    她待她亲如姐妹,待她的缙儿视若己出,其他侧妃欺负她时,也都是房姐姐替她做主。


    人心都是肉长的,杨宜兰也记着房淑静的每一份好,俩人互相帮扶着,陪伴着,也彼此信任着。


    是以虽不理解房淑静为何这般请求,但杨宜兰还是决定帮她——


    她想,或许是因为王妃与王爷在置气,王妃才用这法子报复王爷?


    但被“圈禁”在后院的王妃,的确郁郁寡欢,很久没笑过了。


    她们特地寻了个王爷不在府中的日子,服下催产药,又将从稳婆手中买到的死婴偷偷送入府中,演了这么出调包的戏码。


    王妃“提前”生产,加之“难产”,孩子也可顺理成章的夭逝。


    一切都天衣无缝,除了——


    抱出府的孩子寻不见了。


    原本那孩子被婢女朱墨带出府,应当安置在郊外一家农户养着。


    未曾想朱墨和孩子都不见了,最后的踪迹是河边,朱墨落在淤泥里的一根发簪。


    “……是你派人杀了那孩子?”


    贤妃眼皮猛地一跳,俯身凑到锦华面前,眼含愠色:“说!”


    锦华被她这突然动怒的模样吓了一跳,蹙眉道:“你发什么疯?我作甚要杀那孩子?要杀也应该是你杀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到这,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疑惑看向贤妃:“难道你当年心慈手软,还留了那孩子一条命?”


    贤妃没答,只深深盯了锦华好半晌,见锦华面色不似作伪,心也愈发沉了。


    不是锦华,那会是谁……


    难道真是朱墨意外坠河?还是那丫头起了异心?


    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况……


    贤妃凝着面前的女人,眸中闪过一抹杀意,锦华决不能留。


    她直起身,面露歉意笑了笑:“是我失态了。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的事,竟然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贤妃说着,施施然坐在桌边,指着那一桌酒菜道:“你困在此处整日,定是饿了吧。来,先吃些东西。”


    锦华扫过那一桌酒菜,眸光闪了闪,并未过去。


    “怎么?怕我下毒?”


    贤妃笑道:“你以为我深夜来寻你,陛下会不知么?若你死在牢里,我第一个逃不了干系,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我可不做。”


    锦华闻言,紧绷的心弦倒也松开。


    这三更半夜,若无皇帝许可,贤妃也出不来宫闱,遑论还进入刑部大牢。


    锦华起身走向桌边。


    监牢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她今日几乎没吃几粒米。


    现在见着这一碟碟色香味俱全的宫廷御膳,锦华真觉饿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色泽红润、香气扑鼻的樱桃肉就往嘴里送去。


    贤妃在她对面坐下,拿起酒壶替她倒酒,又慢条斯理与她聊起多年前的细节。


    锦华见她这殷勤模样,便知这把柄的确拿捏住了贤妃——


    昭宁帝虽不喜房淑静,却也不代表能容忍他的妃子,干出残害他子嗣之事。


    何况,昭宁帝真的不喜房淑静么?


    锦华眼底闪过一抹戏谑,他只是不喜房淑静心里没有他罢了。


    一时间,牢房里锦华与贤妃对座,闲聊往事,真如一对亲密姑嫂般。


    贤妃最后问锦华:“我换孩子之事,你可曾告知过旁人?”


    锦华看着贤妃,讳莫如深笑了下:“总得留一手,以防你赶尽杀绝呢。”


    贤妃眸光有一瞬僵凝。


    锦华笑道:“不必紧张,只要我活着,这件事就不会传到皇兄耳中。”


    贤妃沉默了,搭在膝上的帕子揪紧又松,松了又紧。


    直到对座忽然响起“哐当”一道碗筷坠落声,抬起眼,便见锦华一只手捂着喉咙,双眸睁得老大,眼睛、耳朵、双耳、嘴巴一齐朝下涌出鲜血。


    她瞪着贤妃,喉咙里发出沙哑的难以置信:“你…你……怎么敢……”


    贤妃蹙着柳眉,神情有些复杂:“陛下吩咐的。”


    锦华面上闪过一丝迷惘。


    贤妃道:“我来t?之前,觐见陛下,将你蛊惑寿安害人之事如实告知,并与他言明,你或许要以此要挟我。”


    当时昭宁帝思忖了片刻,道:“寿安与南诏的婚事就在眼前,皇室已出了个罪恶滔天的公主,若再出一个,那我皇室宗亲的颜面真是彻底无光。拿一杯酒,堵了她的嘴吧。”


    于是贤妃带着酒菜,来当了这刽子手。


    毫无疑问,她也希望锦华死。


    毕竟若非这毒妇唆使,寿安有贼心没贼胆,也不至于沦落成今日这般人厌狗憎的地步。


    但锦华说留了后手……


    当年的秘密,她说给了谁?她那风花雪月四位侍君,还是身边的宫女?


    贤妃想了想,望着她道:“告诉我,你的后手是什么?我可以成全你最后一个心愿。”


    锦华眼中的血越来越多,捂着剧痛撕裂的胸口,趴在桌上惨笑:“我还有什么心愿……我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心愿……”


    贤妃道:“司马奕呢?”


    锦华的笑容停了一瞬。


    “你我本就无冤无仇,如今要杀你的,也是陛下,你又何必与我为难?不如你与我坦言,我也替你收敛尸骨,替你风光大葬,或者……”


    贤妃附耳到锦华耳边,低语道:“待我皇儿坐上皇位,我让他替你翻案,恢复你长公主的封号?又或者,日后燕王回京,我让他给你上三炷香?”


    锦华眼中有刹那的动摇,但很快痛得吐血,捂着腹部在地上翻滚,癫狂笑道:“我都要死了,要那些作甚?杨宜兰,别以为我不知你打得什么算盘,我便是死了,也要拖你们一起,叫你们不得安生!哈哈你们也都别想好,都别想好!”


    贤妃眉眼间的柔色霎时冷却。


    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一套,对锦华这个疯子毫无作用。


    “既如此,那便罢了。若你真应下来,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服燕王去给你上香,毕竟……”


    她缓缓站起身,凝着地上翻滚之人,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是那么恶心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疯子,宁可镇守燕北二十年,也不肯再回京一日。”


    “你胡说,胡说!”锦华嘶哑地吼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贤妃暂时压下心底的隐忧,好整以暇欣赏着此刻锦华的报应,心底也涌起一份痛快:“司马莹,像你这种疯子,本就不配得到任何爱。”


    或许她曾经得到过,郭驸马是真心实意爱过她,却被她亲手所刃,害了满门。


    那一年的景王之乱,景王一脉、房家、郭家,死得实在太过惨烈。


    太子的羽翼也被折断,彻底成了个废人。


    思绪万千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裴大人——”


    “裴大人,你不能进去——”


    门还是被推开了。


    一袭玄色长袍的裴瑕站在门边,看着牢狱里的情况,面色陡沉:“贤妃娘娘,你这是?”


    贤妃蹙了蹙眉,刚想开口,地上的锦华吐着血,癫狂大笑:“裴守真啊裴守真,你这个懦夫,小人!寿安三番两次害你妻儿,你竟还能效忠贤妃母子,你可真是……咳……好肚量啊!”


    裴瑕眸色暗了暗。


    贤妃见状,脸色也不大好看,呵斥道:“你这毒妇,死到临头还挑拨离间!”


    生怕她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贤妃给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立刻上前堵住了锦华的嘴。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胸口往上涌,却又吐不出来,流回喉管,呛了回去。


    到最后几人眼睁睁看着锦华一张脸越来越红,蜷缩的身躯逐渐僵硬,终是一动不动,成了一具冰冷尸体。


    贤妃从袖中掏出一张认罪书,递给嬷嬷。


    嬷嬷按着锦华的手沾了血,按下一个手掌印,而后将那封认罪书递还。


    贤妃没立刻接过,而是看向裴瑕:“裴学士,可要过目?”


    裴瑕不动声色扫了眼,语气沉冷:“娘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贤妃直言不讳:“陛下要她死。”


    见裴瑕蹙眉,又将原委复述一遍,末了,贤妃将认罪书收拢进袍袖,行至裴瑕面前,深深朝他一拜。


    裴瑕朝后退了半步:“娘娘这是在折煞微臣。”


    贤妃仍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子不教,母之过。我为寿安生母,却未能约束她的行为,致使她心生邪念,屡次作恶,实在惭愧,这一拜,你受得。”


    裴瑕呼吸沉了沉,并未言语。


    “我也知寿安罪孽深重,非死不足以赔罪。但她与南诏的婚事近在眉睫,陛下也不希望此时再出任何岔子,还请你顾念大局,暂且容她一些时日……”


    望着裴瑕眉宇间的沉郁,又想到锦华临死前的挑拨,贤妃咬牙,看来再不能妇人之仁了。


    “三载。”


    她哑着嗓音:“容她再活三载,三载之后,世上再无寿安公主。裴守真,我以寿安之命给你赔罪,可能换你此生效忠我缙儿?”


    裴瑕仍是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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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贤妃急道:“倘若你非得叫她现下偿命,引起南诏与我朝的纷争暂且不说,你必定也会因此失了陛下的爱重。你应当知晓陛下何等在意声名,不然他也不会一杯毒酒堵了锦华的嘴!锦华可是他亲妹妹……”


    “你心下恼恨不假,但若为争一时之气,失了陛下欢心,你大好的前程该当如何?你妻儿的荣华安稳又当如何?你裴氏一族的兴盛又该如何?”


    贤妃定定望着他:“裴守真,你一向冷静理智,切莫在此事上昏了头,酿成大错。”


    倘若他真的如此不管不顾,贤妃想,那这人,日后也不堪用了。


    一阵长久静默过后,裴瑕终是撩起眼皮,嗓音疏冷:“若三载过后,娘娘食言,便恕微臣再无法效忠二殿下。”


    贤妃眼皮微动,而后颔首:“好,我答应你。”


    裴瑕抬袖一拜。


    余光瞥过地上锦华长公主的尸体:“夜已深了,娘娘回宫去吧,此处微臣会处理妥当。”


    贤妃也深深看了那具尸体一眼,叹道:“有劳你了。”


    她重新戴上兜帽,与嬷嬷一道离开。


    裴瑕静立门边,凝视着那死不瞑目之人。


    墙壁昏黄的烛光斜斜洒在他深邃的脸庞,半明半昧,而那双狭长的眼底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汹涌暗色。


    【100】


    【100】/晋江文学城首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锦华长公主写下“认罪书”, 并自杀谢罪的消息,不出三日,传遍朝野。


    昭宁帝痛心不已, 下令官府将长公主的认罪书誊抄数页, 张贴于市,以示天下。同时下旨判处秋婆等一干涉及拐卖案的重犯, 抄没家产,斩首示众。凡是涉及此案的妓馆私窼也都依律处置,轻则罚金整顿, 重则关张入狱。


    此案所抄没的财产, 一大半收入国库, 其余则依贤妃所谏,成立一处春晖堂, 专司给受害女子发抚恤、寻生路, 并继续解救其他被发卖他乡的女子。


    此举一出, 百姓们齐齐称赞皇帝圣明, 贤妃贤德。


    皇帝听闻百姓们歌功颂德, 龙心大悦,在朝会上对裴瑕大加赞赏:“此案守真当居首功,守真想要什么赏赐, 尽管言明。”


    裴瑕一袭红色官袍,手持笏板上前, 眉眼压低,面无改色:“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 臣不敢居功。且此案也非臣一人之力所及, 若非二皇子与京兆府、刑部、大理寺三司同僚鼎力相助,也不会这般迅速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


    昭宁帝很是欣赏裴瑕这副谦逊淡泊的态度,捋着须道:“诸位爱卿皆为朕的股肱之臣,朕一向赏罚分明,你有功要赏,他们有功亦有赏。”


    说着略一思忖,道:“晋裴瑕为翰林院承旨,赐绯袍、银鱼袋,另赏黄金百两、贡缎二十匹。”


    殿中众臣闻言,心中暗惊。


    裴瑕年纪轻轻点为五品翰林院学士,已是少见,如今入朝才半年,又升为承旨。


    虽说只相差半品,但历任丞相皆由承旨一职所出,也就是裴瑕资历尚且,若再历练几年,定是丞相不二人选。


    裴瑕叩谢昭宁帝,昭宁帝又依次嘉赏了二皇子、三法司等官员。


    一时间,朝堂上君臣尽欢,一片其乐融融。


    唯独三皇子暗暗攥紧拳头,强颜欢笑。


    待回到府中,他越想越觉吃亏,于是直奔谢无陵暂居的偏院。


    彼时谢无陵正懒洋洋躺在床上,两只脚优哉游哉地翘着,手里捧着本兵书,看得正入迷。


    冷不丁听到屋外通禀声,他放下书卷,朝门口看去。


    见是三皇子,他从靛青色素缎迎枕坐起,撑臂就要下榻:“殿下怎么来了?”


    “行了行了,躺着吧。”


    三皇子摆摆手,他一向不拘礼数,来到谢无陵这,更是半点不客气,掀袍坐t?下后,只黑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谢无陵瞧着他这模样,心下惊奇:“这是谁惹咱们殿下不愉了?和属下说,属下削他去。”


    三皇子斜他一眼,哼道:“那你削自个儿吧。”


    谢无陵啊了声,很是冤枉:“属下这些时日一直在院里养伤,都快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了,不知是哪里惹殿下不快了……属下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三皇子与他说话也从不弯弯绕绕,待到内侍端上茶水,他屏退旁人,将今日朝堂上的事说了。


    末了,他握拳砸在桌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谢无陵:“此案明明是你先涉入,也是你先带人去解救那些被拐的女子,就连利用民愤将此事闹大,也是你最早想出来的主意,可你倒好,一时冲动跳江救人,白白在渭南府耽误了三四日,倒叫那裴守真回到长安抢占时机,占了这份功劳!现下好了,那裴守真和贤妃母子既得了功,又得了名,你又是救人又是搭了半条命,却是半点好处都没捞到,白白给旁人做了嫁衣!实在是愚不可及!”


    原来是为这事不快。


    谢无陵眼波轻动,俊美脸庞露出一贯慵懒随性的浅笑:“殿下也不必太过生气。此事虽是属下先涉入不假,但救人属下擅长,查案搜证据这些,属下还真没那样大的能耐。裴守真有家世有人脉,是以才能在短短五日之内擒获秋婆等人,并拿到关键证据。属下不过一个小小长史,在长安一无家世二无人脉,唯一能仰仗的只有殿下您……倘若那几日殿下您在长安,属下便是爬也从渭南爬回来,将此事与殿下如实禀报……”


    说到这,谢无陵稍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三皇子一眼:“只是殿下,你查到秋婆那一步,可还会继续查下去?”


    三皇子面色微变,眯眸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无陵眉梢挑了挑:“难道殿下也信,此案背后之人是锦华长公主?”


    三皇子并不言语。


    只因他清楚,这些见不得台面的事,极大可能也是孙家的产业。


    正如谢无陵所言,此案若落在他手中,他大概抓到秋婆,便结案了。


    再往下查,触及到孙家的利益,于他也没什么好处。


    立场不同,自然决定了双方对此案处理的结果不同——


    公道其次,利益至上。


    在心底忖度一番,三皇子看向谢无陵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深意,余光瞥见他榻边兵书,扯了扯嘴角:“看来你这些书没白读。”


    “我媳妇说过,读书可明智,可怡情,可博采,可长才。”


    谢无陵笑了笑:“我听她的,总不会错。”


    三皇子:“……”


    这家伙,又来了。


    就那样一个女子有什么好?值得他每次提起,两只眼都冒光?


    三皇子没忍住泼凉水:“此次裴守真升了翰林院承旨,我父皇还赐他绯服鱼袋,没准过个几年,他就成了我们大梁最年轻的丞相,而你那心心念念的媳妇妻凭夫贵当上最年轻的诰命夫人,指不定早把你谢无陵这号人给忘到脑后了。”


    果然一听到裴瑕升官,谢无陵面上的笑意就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手太强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他也不是那等自怨自艾之人,很快就打起精神,双眸炯炯地望向三皇子:“只要殿下荣登大宝,哪还有他裴守真的事?还是说,殿下您没那个信心?”


    “呵,你小子,倒学会拿话来激我了。”


    “这不是对殿下抱有重望,指着你一人得道,属下也能鸡犬升天嘛。”


    这话三皇子爱听,不禁抚掌笑道:“好好好,等到那一日,我定亲自给你和那沈氏赐婚,叫你心愿得偿,夫妻团圆。”


    又在屋中闲坐一阵,三皇子来时的坏心情也有所好转,临走前,还拍着谢无陵的肩膀叮嘱:“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还有要事吩咐你去做。”


    谢无陵称是,待到三皇子离去,屋内重新静下来,他面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敛起。


    虽不知那裴守真搞的什么鬼,但锦华那疯婆子死了,也是好事一件。


    至于那些被拐卖的良家子,有了银钱抚恤,朝廷还设专人继续搜寻,也算是个好结果。


    就是不知道那背后的真正主谋,他打算如何处理?


    还有就是,他做的这些,可曾与娇娇交底?


    想到沈玉娇,谢无陵又想到那日在偏巷里,她当着裴守真的面,再次选了自己,胸膛也不禁涌起一阵融融暖意。


    只要她心里有他,这比任何加官进爵都要叫他欢喜。


    且照着昭宁帝当下服食金丹的情况,估计那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几年了——


    他就等着功成名就那日,名正言顺将娇娇抢回来。


    他相信,只要活着,终会有那么一日-


    随着锦华长公主的死,以及秋婆等人的问斩日定下,此案也差不多尘埃落定。


    问斩那日,菜市口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沈玉娇没去,但阿念去了。


    回来时,她与沈玉娇道:“也没什么好看的,人头落地像切瓜砍菜,爽快那么一下,过后就觉没什么了。”


    阿念与那些被拐的女子不同,她是被亲人所卖的,如今既回到长安,她也不想再回到那黑心亲戚的屋檐下忍气吞声。


    沈玉娇先前在马车上,曾答应过会给她一处安身之所。


    问过阿念的想法后,她便将阿念安排进裴氏一家胭脂铺,当个学徒,包吃包住,每月还能领份月钱。


    阿念对此感激不尽,拉都拉不住地给沈玉娇磕了三个头,这才随着左管事离府,奔向新生。


    是日夜里,裴瑕来到后院用膳。


    他这阵子忙于公务,每日早出晚归,加之沈玉娇与他分房而居,虽同住一座府邸,却也有几日未见。


    是以这日夜里,他一来后院,婢女们一个个欢喜得过年般。


    沈玉娇知道他如今升了承旨,也叫厨房温了一壶酒,与他庆贺。


    待到晚膳用罢,裴瑕抱着棣哥儿亲昵,沈玉娇坐在榻边,踌躇一阵,到底没忍住问他:“长公主当真是自裁?”


    裴瑕并不惊讶她会问,不疾不徐地撩起眼帘:“不是。”


    果然。


    沈玉娇抿唇,又道:“先前我问你,你不愿说。如今案子已结,可以说了么?”


    裴瑕从她眼中看出求知的迫切,又想到谢无陵曾说,她很关心此事。


    默了片刻,他还是将此案如实倒出,包括他与应国公的交易。


    沈玉娇并不同情锦华长公主的“枉死”,毕竟撇去此案不谈,那人手中也沾了不少无辜性命,她死有余辜。


    叫她难以置信的是,裴瑕竟与应国公那种人搅合在一起。


    宛若明月堕沟渠,染得一身臭污泥。


    “我知你想替我报仇,但应国公既是罪魁祸首,他应当受到报应才是。如今这事让长公主顶了,真正的祸害却逍遥法外,这不公平……”


    沈玉娇蹙着眉,想到她们沈家,也正是替应国公背了黑锅,才落到如此下场。


    她恨锦华长公主,也同样恨应国公孙尚!


    “我便是知道你会这般反应,那日才未与你明言。”


    裴瑕动作娴熟地哄着怀中的孩子睡觉,面上则一本正经说着要事:“我承认,此次我的确以公谋私,欲将长公主除之而后快。但并不代表我就此放过孙尚,对他那些罪行置之不理。”


    “玉娘,朝中之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谁犯了错,就一定能偿命。得人心者得天下,顺帝心者方可掌生死,定赏罚。”


    裴瑕凝着她,漆黑眼眸宛若一片深不见底的覆雪湖泊:“我也不怕与你直言,这次的案子压根就扳不倒应国公。只要陛下活着一日,应国公便会活着一日……而长公主虽作恶多端,却清醒狡诈,从不去踩陛下的底线。她很清楚,只要她不造反,不犯滔天大罪,杀几个庶民、圈几片地、卖几个官,陛下都不会要她的命。”


    裴瑕想要她偿命,也想要应国公偿命。


    正如下棋,要分轻重缓急,更要看准时势,暂时颓败,并无关系,只要大局平稳,迟早能将想吃的子一网打尽。


    “玉娘聪慧,我方才所说,你应当能明白。”


    “……”


    沈玉娇明白了,但心里仍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看着灯下一袭白衣的俊美男人,仍是清冷谪仙般的皎然风姿,但与从前,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亦或是,裴瑕仍是裴t?瑕,只是与她心里的那个裴瑕不一样了。


    她想到刚搬来长安时,他们俩的一番对话。


    那时他未入官场,她怕他被沈家贪墨案牵连,成为屈子般的人物。


    裴瑕却与她道:“我既非屈子,也非渔夫,我是裴守真,行自己道的裴守真。”


    她当时好似懂了。


    现下想想,她并没懂。


    但无论如何,他对时局、对官场如鱼得水般的适应,也算是件好事。


    怔忪间,裴瑕将睡着的棣哥儿放在榻边,隔桌握住她的手:“长公主已伏诛,寿安亦只剩三年,我允诺你,应国公终有一日也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玉娘可信我?”


    沈玉娇看着他握紧的那只手,还有那双因酒意微微泛红的眼尾,心下蓦得有些慌。


    “我信。”


    她垂下眼,抽回手:“在这些事上,我一向是信你的。”


    他是能颠覆山河的人物。


    但这也叫她愈发忧心,谢无陵的日后。


    皇位之争,不是地主家的儿子争夺家产,若跟错了主,站错了边,那可是会断头丢命的。


    她思绪混乱,有心与裴瑕求情,但想到不久前才提和离,这么快就求情,裴瑕许不许还不一定,但若叫谢无陵知晓,定然要气得哇哇叫——


    那人驴一样倔的脾气,宁可死,也绝不愿向裴瑕低头的。


    裴瑕见她垂着眼睫,迟迟不语,便知她今夜也无心留他。


    “时辰不早了。”


    他抱着孩子起身,看了沈玉娇一眼:“我将他送去隔壁,你早些休息。”


    沈玉娇迎上他温和的目光,默了片刻,低低应道:“有劳了。”


    裴瑕自嘲扯了下嘴角:“客气。”


    他带着孩子离开。


    沈玉娇坐在灯下静思,没多久,乔嬷嬷匆匆走了进来,忧心忡忡:“这是怎么了嘛?酒都喝了,怎的还没留住郎君?”


    沈玉娇心里本就一团乱麻,听得嬷嬷念叨,更是心烦意乱。


    深深缓了两口气,她才尽量冷静地开了口:“嬷嬷,我知您是为我好。但我已不是孩子了,我与郎君之间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置……您且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乔嬷嬷教养沈玉娇这些年,还是头一回听到她这般与自己说话。


    她面色变了又变,两道花白眉毛也蹙起:“娘子这是嫌我老婆子烦了么?”


    沈玉娇默了两息,抬起眼,仍是开始那句话:“嬷嬷,我已不是孩子了……也不是从前那个养在深闺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习得一身诗书礼仪只为嫁去别家当个称职宗妇的小娘子了。”


    “我能算账、能管家、能绣花,亦能拉着板车走上百里路,在潮湿雨天燃起柴火,在野外分辨什么是能吃的野菜,什么是能用的草药,我能烧起大锅的土灶,也知道如何挤羊奶才不会溅到四处都是……”


    沈玉娇明眸乌润,字字恳切:“我更知道,很多事不能人云亦云,得自己想清楚,弄明白。若是一味地浑浑噩噩推着被人走,那与没心没肝的傀儡何异?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自个儿的事,你就让我自己拿主意吧。哪怕我想岔了,选错了,那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结下的果,我也甘愿受着。倘若是因听了旁人的话,误入歧路,不得善终,那真是悔上加悔,恨上加恨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罢这话,乔嬷嬷面色复杂,久久无言。


    就在沈玉娇担心自己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乔嬷嬷握住她的手,放在浑浊的眼下瞧了又瞧,皱巴巴的脸湿了两行泪:“老奴竟不知,娘子在外受了这么多苦……”


    她嗓音颤哑,沈玉娇心底也酸涩蔓延。


    先前与家中人提到逃亡之事,她都报喜不报忧,三言两语带过。


    毕竟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再翻出来说,除了叫家人跟着一起痛苦,也无济于事,又何必呢。


    “嬷嬷,都过去了。”


    沈玉娇轻声道,又朝她笑笑:“你莫嫌我方才话重,便是最好。”


    乔嬷嬷叹口气:“是我糊涂了,总还拿你当不知事的孩子看。既然娘子想静一静,那便静心想想吧,只要莫钻牛角尖就好……”


    说着,她又想到什么般,握紧沈玉娇的手,老眼含泪:“总归千难万难,也都苦尽甘来,再过不久,老爷夫人他们也要回来了。”


    沈玉娇眸光轻闪,心里叹气,嬷嬷啊。


    “我知道的。”她轻轻道:“嬷嬷回去歇息吧。”


    乔嬷嬷言尽于此,行礼退下。


    行至次间,再次回首,见灯光下那静坐的窈窕美人,心下忽的生出一阵怅然若失。


    当年那个丁点大的小娃娃,终究是长大成人了,再不需要她个老婆子帮忙拿主意了。


    十月一过,天气就冷起来,秋衣穿不住,得换上袄子。


    而沈玉娇和裴瑕之间的相处,也达到了一种微妙的,既客气又不算疏离的状态。


    除了偶尔在外宴饮应酬,裴瑕每日下值第一件事,便是来后院。


    说是看孩子,但一抱着孩子就往沈玉娇面前晃,没话找话地聊。


    用罢晚膳,沈玉娇不开口留他,他便自己回书房过夜。


    第二日一到傍晚,照常再来。


    乔嬷嬷有心想劝,又不敢劝,只好憋着。


    而沈玉娇也不知自己与裴瑕这般不温不火地耗着,能耗多久,但叫她开口留下裴瑕,她又清楚知道,她还没死心。


    她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万一呢,万一他肯松口了。


    她既答应了谢无陵,总得再试一试,再坚持坚持。


    随着长安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日子也步入了十二月。


    而夫妻间这份表面平和,也随着沈家人和平安的抵京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