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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想起韦成康那个反复无常的卑劣小人,李崇润不禁流露出几分鄙夷。


    他来为檀侯祝寿时,韦成康以为他此去必陷囹圄,悄悄抛下家人取道来檀州献媚。谁知刚抵至城墉,便听说城内改换天地。


    韦成康在檀州城外徘徊了半日,立下决断,装作无事发生又悄悄返回了幽州。


    李崇润凯旋时,他还跟着静安侯韦春知来庆贺。


    这一切早就被布防在檀州城外的幽州暗卫探知,只是李崇润从未将此人放在眼里,也就没有点破。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缨徽的娘家人,只能暗暗处置,不能公开丢脸。


    李崇润听完萧垣的话,思忖了许久,颇有些感慨:“就算得到了韦家的兵符,我手里只有两枚,河东柳氏的后人在藩将之乱中走失,还不知去何处寻找。”


    萧垣的心里亦十分矛盾。


    做为高氏宗室,他自然不喜神器旁落,可从西京流亡至今,沿途所见无不失望。


    这大地满目疮痍,亟需救世良主。


    他做不到诚心帮助李崇润,便就送他个顺手人情,从此两清。


    他起身,道:“都是机缘,岂是人力能左右?我已将话说完,这就离去。”


    李崇润唤住了他:“烽烟遍地,又有奸佞虎视眈眈,十三殿下何必涉险,不如跟我回幽州。”


    萧垣的身体陡然僵直。


    他握住折扇的手略微颤抖,低声问:“我能拒绝吗?”


    李崇润隔纱凝望他的背影,有片刻的怜悯,但很快消弭,他简略道:“这于你我都好。”


    萧垣最后是趔趄着离开。


    缨徽终于看明白了。


    长久以来,李氏父子雄踞幽州,并无绝对理由攻伐西京。而有了十三殿下,便有了清君侧的明目。


    携天子令诸侯。


    原来这天下的枭雄都是一样的野心。


    野心,并不会随着檀侯的死而消散。


    李崇润握住她的手,问:“是不是觉得我太寡义?”


    缨徽见识过檀州的血腥厮杀,心态与从前大不相同。她从前理解不了,为什么都督府里长大的七郎君会那么恋栈权位,直至生死攸关之际,她才恍然,有时不争不抢,便就等着为人刀俎。


    她深深望向崇润,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李崇润舒了口气,拢她入怀。


    “你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带你回幽州。”李崇润继续说:“我们回去就成亲。”


    缨徽探头看他。


    他蓦地紧张起来,“怎么?不愿意吗?”


    缨徽眨眼:“愿意。”


    李崇润抚摸她垂散的青丝,追忆往事,颇有些感慨:“我从前总是做噩梦,不是梦见你离开我,便是我护不住你。”


    “我不需要你护我。”缨徽摸摸他的耳朵:“我会护我自己。”


    李崇润戏谑:“我家徽徽真是长大了。”却又不免惆怅:“这都是我从前无能,让你看了太多世间悲欢。”


    缨徽调侃:“从前你总是说我多愁善感,如今你怎么也是这个样子了?我们并肩而立,这样不好吗?”


    李崇润微笑:“好,当然好。”


    沉默的间隙,他双眸幽邃深暗,总似藏着无尽的心事。


    缨徽向来心大,已经自顾自躺回他的怀里,盘算着婚事。


    从前荒唐,稀里糊涂办过仪式,总觉得这一回不一样,是彻底与过去告别,迎接新生,要隆重。


    她念叨:“我要穿新衣裳,戴最好看的头面,我要阿兄做接亲使……”


    提到阿兄时,缨徽感觉到李崇润的身体略微有些僵硬。


    她疑惑地抬头:“阿兄怎么了?”


    李崇润躲避她的目光,含糊其辞:“他很好,只是咱们成婚时恐怕来不了。”


    缨徽脑中的弦骤然紧绷,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她坐起身,紧盯着李崇润,问:“他去哪儿了?”


    李崇润缄默不语。


    缨徽凛神思索,想到什么,猜测:“他去定州了,对不对?”


    李崇润攥紧了她的手腕,十成的警惕,像是怕她再干什么傻事。


    缨徽了然:“他定是要报仇的,除了檀侯,还有范炎,我早该猜到,他怎么会放弃……”


    李崇润急忙道:“郎中说你的外伤虽已经痊愈,但身子还需调理,况且这一回谢兄是秘密潜入定州,你不能再去涉险……”


    缨徽受伤昏迷的时候,谢世渊一直在旁守着她,等到确认她脱离危险,才离开。


    离开前与李崇润商定好了,他带着亲卫和部分幽州暗卫,趁乱秘密潜入定州。


    谢今任定州刺史十数年,广施恩德,有口皆碑,定州臣民皆拜服于他的人品和官品。谢家在定州根深叶茂,由谢今之子潜入定州做内应,一边策反,一边刺探军情,对想要攻克定州的李崇润来说必然助益良多。


    谢世渊离开之前,曾说:“葡萄和纭卿已经做了太多本应该我去做的事,我不能再龟缩其后。我是他们的兄长,理应冲锋陷阵。我要带我的家人们回家。”


    李崇润对他的感情极为复杂。从前是嫉妒,恨不得他从这世间消失才好;如今,也许是与心爱之人的情感产生了共鸣,竟对他产生了牵挂。


    那么多人爱着他,他定然是值得关爱的。


    李崇润觉得自己定是有毛病了。


    谢世渊五月潜入定州,至今两月,两人通过隐秘方式传递消息。


    不告诉缨徽,是两人共同的意思。


    毕竟檀州一役,实在过于惊心。


    两人都不想缨徽再置身于危险之中。


    而缨徽这两个月,一直处于大战之后终于放松的状态,昏昏沉沉,竟没意识到事情不对。


    她想起种种阿兄可能遇到的危险,欲要掀被下床,不禁焦虑:“他怎能这么冲动,不行……”


    李崇润扼住她的手腕,拦住她,盯着她的眼睛,说:“徽徽,他是谢家长子,是仅剩的活着的谢家人,有些事他必须去做。”


    缨徽目中盈泪,啜泣:“可是,可是……”


    “我知道,那很危险。”李崇润道:“就像当初你执意要来檀州,那也很危险。可是必须做。你们都不是贪生苟活之人,所以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缨徽仍旧一知半解。


    她想不通,明明最强的仇人已经被杀死了,明明最艰难的事她和苏纭卿已经做了,为什么阿兄还要去冒险。


    他难道不知道,他的生命对于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都很重要。


    李崇润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偏又拿她无法,手抵着额头思索了许久,斟酌出比较恰当的说辞:“他是名震天下的谢将军,保家卫国的职责与生俱来。家没有了,自然要去寻仇。他不是你们韦家那些废物郎君,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女人裙袂下享受荫诱。”


    缨徽眨巴眼,葡萄似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她好似有些明白了。


    李崇润用指腹仔细挟干净她脸颊上的泪,柔声说:“既然明白了,那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幽州吧。谢兄很能干,潜伏在城内,给我输送了很多有用的讯息。我与定州即将开战,我想在开战前,与你成婚,以正名分。”


    缨徽冲他重重点头。


    李崇润说得对,各自都有自己的使命,各司其职,她断不能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再回幽州,同数年前被阿耶送过来时的场面大不相同了。


    幽州上下奉缨徽为斩杀檀州的女中英豪,文武朝臣列队迎接。


    也不知是不是李崇润授意,以崔君誉为首,提前半日便守在幽州城门外,迎接缨徽的归来。


    数月不见,崔君誉面上的褶皱更多,更显苍老。


    他握着缨徽的手有些颤抖,热泪盈眶:“娘子,幸亏你安然归来,不然可叫我怎么办。”


    军师精明算计的背后,亦有无奈与感情。


    若是缨徽就此丧命,他也不知往后余生该如何面对李崇润。


    如今这个结果,恰如期望。


    缨徽抬头看向李崇润,他恰好也看过来,细长的眸中闪烁星星暖意。


    回到宅邸,高照容和王鸳宁也候了多时。


    两人亲自上手,张罗了一


    桌膳食出来。


    主菜是蟹酿橙和鲈鱼脍。


    这时节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缨徽一见着那蟹,目光再也移不开,把好容易哄睡了的莲花交还给乳母,就要上手抓。


    李崇润轻轻打掉她的手,拿了一整套的拆蟹工具出来。


    这几个月他频繁往来于檀州和幽州,每当他挂念缨徽时,就练习拆蟹。


    手法已经炉火纯青。


    缨徽瞥了他好几眼,嘟囔:“可真讲究。”


    高照容掩唇笑说:“七郎如今不光心细,手也巧。”


    李崇润拆蟹的间隙,还能分神出来与她们闲话:“姨母,你莫要再饮凉酒了,郎中都说你虚寒,要好好保养。”


    高照容最后抿了一口冰湃过的松醪酒,讪讪放下金樽。


    王鸳宁拉了缨徽说话:“我的铁器铺子明日开张,你去找我,我送你一把最锋利的箭。”


    缨徽笑着点头。


    李崇润却不乐意:“上回那匕首,宝贝似的搂着睡了好几日,如今再添把箭。”


    被缨徽剜了一眼,他只有不情不愿地继续低头拆蟹。


    正其乐融融,侍女来禀,说是静安侯听说女儿安然归来,带了家眷来探望。


    李崇润倒想会会那扮猪吃老虎的韦成康,但今日大喜,不想因这些人败兴,随意诌了个借口:“就跟他们说娘子需要休息,等改日我再派人去请他们。”


    王鸳宁在一旁听着,眼珠滴溜溜转,也觉察到缨徽与家人不睦。


    也是了,谁家好人把那么小的女儿送到去家千里的虎狼窝里给人当妾。


    她刻意逗缨徽开心:“还说你也要入股,我店都开起来了,你说怎么办?”


    缨徽果然乐了:“那你说怎么办。”


    王鸳宁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帮我招徕顾客,我分你一成、哦不,两成干股。其实我铁打得挺好,就是名头没打出去。”


    缨徽满口答应,又说:“这事还用我来做啊,你兄长不是更便利?”


    “可别提了。”王鸳宁拧眉:“他总觉得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可话又说回来,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那些框框都是人圈出来的,也不全合理。”


    两人闲话间,李崇润拆好了一整盘蟹,将蟹腿儿和蟹黄儿分开盛放,推到了缨徽的面前。


    缨徽提箸吃了一口,虽有些凉,却觉这是吃过的最鲜美的蟹。


    她望向李崇润,粲然一笑,李崇润的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高照容在一旁看着这小两口,颇有些感慨,还是忍不住操心:“既然要办婚事,那得抓紧,里头琐事多着呢。我先去筹备,拟了单子给你们过目,最终还是你们做决定。”


    李崇润说:“又要劳烦姨母操心了。”


    高照容心里乐,偏要拿话刺挠:“我可能上辈子欠了你的,活该要一辈子给你操心了。”


    李崇润低头笑了笑,道:“回来的路上,我与徽徽商量过了,婚事一切从简。”


    这是缨徽提出来的。


    她正以为诸事皆妥,热火朝天地展望婚仪,听到阿兄的消息,才恍然惊觉,定州未定,还有大战。


    将士们将要浴血,她怎能在后方心安理得奢侈。


    遂提出,一切从简,将俭省下来的银两用做军费。


    高照容听罢,对缨徽简直刮目相看,忍不住拊掌:“好,有都督府女主人的气派了。”


    她夸赞过后,又宽慰:“虽说俭省,但我必不会办得太寒酸,届时亲朋相聚,都是真心祝福。”


    提起亲朋,缨徽又有些惆怅。


    她想,如果阿兄在该多好。


    可是转念又想,阿兄正在定州,做他想做的事,做他擅长的事,虽然危险,他必然是快活的。


    只要大家都快活,何必非要困在一起呢。


    经历了一道生死劫难,她的脑子好像变好了,从前许多想不通的事都能想通了。


    她哄了自己一遭,又乐起来,故意逗李崇润,凑到他跟前,低声问:“七郎,你愿意娶我吗?”


    李崇润握住她的手,挚情道:“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正日子定在了腊月初九,是周历上绝佳的好日子。


    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定州军就先攻打幽州了。


    范炎比之前的薛昀要聪明太多。


    他知道,雄踞两州的李崇润必不会留他太久,因而在收拢了部分檀州军后,不等李崇润休养生息,便立即来攻。


    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才有奇效。


    所幸,李崇润早有准备。


    他改制幽州兵制,册立上将军和左右中郎将,勤加练兵,等的就是这一天。


    但这一仗,打得分外艰难。


    范炎是李崇润遇上的所有对手里最难对付的。


    檀州军素来骁勇,又视李崇润为弑主死敌,战起来格外癫狂。


    范炎这厮让收拢来的檀州军打前站,领着他的亲兵在后面坐收渔利,几场硬仗下来,幽州军损伤惨重,而定州军几乎毫发无伤。


    关键时候,谢世渊带着亲兵和幽州暗卫从后方包抄。


    他提前送了消息进城,与李崇润合力攻伐,成犄角之势。


    因幽州城墙坚硬,范炎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破城上,未曾关注后方,被攻得突然,仓皇败逃。


    这是幽州对阵的第一场胜仗。


    虽然鼓舞了士气,但范炎很快收整残军,逃回了定州。


    这一回轮到李崇润痛打落水狗。


    大战期间,因遇荒年,幽州城内灾民不绝,缨徽干脆领着城中的官员女眷们开粥铺赈灾。


    王鸳宁的铁铺也不打铁了,在那炉灶上支了口大锅,用来煮粥。


    缨徽练了几日,已经能独自掌勺。


    王鸳宁蹲在灶前,一边给她添柴火,一边揪着张小嘴抱怨:“本以为拉了你这都督娘子入股,能保我生意兴隆,谁成想,生意没做起来,连我吃饭的家伙什儿都给征用了。还有我那兄长,更是没法说的。真不知道要你们这些靠山,一天天的有什么用。”


    缨徽执铁勺,搅和着热气腾腾的米粥,笑说:“好阿宁,我保证,等打完这场仗,我让都督把校骑营的兵器单子都派给你。”


    王鸳宁瞬时眼睛亮起来:“真的?”


    缨徽拍着胸脯跟她保证。


    真不真的,就看看到时候李崇润听不听她的吧。


    他要是不听,她也没办法。


    热粥出锅,白蕊和红珠帮着运出去,蓁娘和一群女眷往外分发。


    虽然粥铺前聚集了很多灾民,但没有出现拥挤踩踏的事,众人都在有序排队。


    仲冬时节,寒风凛冽,空中飘起了雪霰,细如盐粒,打在脸上生疼。


    缨徽站在草棚下,抬袖为自己挡住风雪。


    这仗已打了四个月,局面逐渐分明,李崇润前几日还写了家信报捷。


    狂风稍歇,她望向街衢。


    长街无垠,几片枯黄的落叶在街心顺着风儿打旋,远处空荡荡,不是何时有归人。


    看着人头攒涌的灾民,缨徽立即收起这些愁绪,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你可以的,葡萄!


    她将这一锅粥送下,正要赶回去再煮另一锅,刚走到门口,依稀感觉到地在震动。


    细微的感觉,有须臾的目眩,她甚至以为是错觉。


    但那马蹄声愈发接近,“哒哒”踏过幽州长街,手握令旗,哨兵高喊:“定州大捷!都督拿下定州,范炎弃城败走!”


    缨徽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王鸳宁先从铺子里跑出来。


    她抱住缨徽,激动地说:“大捷,他们赢了。我兄长可以回来了,你的夫君也能回来啦!”


    缨徽感觉自己那被寒风浸透的身体一点点暖和过来,脸上终于出现了生动、雀跃的神情。


    赢了,他赢了,他们赢了。


    在街上排队的灾民们亦


    敲碗庆贺,大家抱在一起,为即将到来的承平之年而庆贺,为自己免于失所流离而庆贺。


    缨徽原本很担心,随着战事焦灼,灾情惨重,粮仓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她谁都没说,亲自掌勺,在后面的几天往锅里少放米、多添水。


    饶是这样,也撑不了几天。


    她找过崔君誉,崔君誉给她筹集来一些粮食。金子般珍贵的几担黄米,她只能计算着小心翼翼地用。


    若捷报再不来,还不知往后要如何。


    缨徽回到后厨,起锅的时候,犹豫了犹豫,往锅里多抓了一把米。


    她边煮粥,边追忆往昔,那堆金砌玉般的内闱生活,竟已十分遥远。


    她捂住脸,避免泪水滴进锅里。


    哭着哭着,扑哧笑了出来。


    原来,她的命运不是做一只被豢养在后院里的金丝雀,她彻底从那座笼子里飞出去了。


    捷报传来后,源源不断的辎重粮草被送回了幽州。


    城中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起来。


    虽是寒冬,但街上多了些生气,行人如织,开始采办过年的物品。


    但李崇润的主力军迟迟不归。


    据说在定州稳定局面,清理战场,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


    王鸳宁悄悄拉着缨徽问:“不是腊月初九的婚期吗?难不成要延后么……”


    女子心思细腻,对于喜事总是感情复杂,既盼望,又怕临近时会出什么意外。


    缨徽略有些怅然,低了头:“不知道,他来信说,可能赶不回来。”


    王鸳宁亦跟着她忧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没事的,反正都定下来了。”


    缨徽点了点头,打起精神,继续煮粥。


    因为天太冷,蓁娘那小身板扛不住,着了风寒,被缨徽勒令回去养病了。


    她暂代了蓁娘分粥的事宜。


    因为粮食不再紧缺,也不必瞒着人,王鸳宁可以帮她煮粥,她可以在外头慢慢地分发粥。


    赈灾久了,城中百姓大多都认识她。


    从她手里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碗时,会说一句“谢谢韦娘子”。


    虽然累,但她的内心逐渐被这一句句话所充盈。


    她干得起劲,一只碗接一只碗,临近日暮,街上的灾民渐渐少了起来,万家的屋舍亮起灯火。


    排到了一个人,却没有碗递来。


    缨徽忙碌地抬头:“拿碗呀……”


    话音戛然而止,站在她面前的,是数月未见的李崇润。


    他瘦削了,腮上冒出青髭,显出沧桑,但笑容却十分灿烂,眼睛中如有星星闪烁。


    他问:“娘子,我能喝一碗你煮的粥吗?”


    缨徽用自己的碗给他盛粥,盯着他喝,盯着盯着,开始抹眼泪。


    又像从前那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身后几个娘子偷偷笑起来,立即上前帮忙,将缨徽顶替了出来。


    李崇润挽起缨徽的手,将她抱上了自己的战马。


    他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带她回家。


    这条路杳长安静,路面上覆了层薄薄的雪,铁蹄踏在上面儿,有时会打滑儿。


    缨徽回过味儿来,气道:“七郎,你这个坏蛋,你竟然骗我!”


    李崇润笑说:“我没有骗你,是差一点赶不及的,多亏了谢兄和玄庄得力,我才能分神回来与你成婚。那是人生大事呀,他们都催我呢。”


    “哼。”缨徽在马上傲娇地偏头:“成不成的,我还得再想想。”


    “好,我家娘子再想想,但是不要想太久,我会害怕的。”李崇润牵着缰绳,避开了路上的小水坑。


    缨徽美眸圆睁:“你怕什么?”


    李崇润仰头看她,挚情款款:“怕你反悔啊。”


    缨徽一怔,想起往事,万般情愁从心田间辗转淌过,她握住李崇润的手,郑重道:“我不反悔,我一辈子都不反悔。”


    李崇润将她抱下马,搂住她,许久都不肯松开。


    朝廷惊闻三州战乱,却已无力干涉。


    尘埃落定之际,李崇润装模作样上表详奏。国朝只得接受这个结果,承认了李崇润的合法地位,册封他为燕侯,统三州军政庶务。


    腊月初九,燕侯大婚,阖州同庆。


    缨徽坐在妆台前,镜中女子着花钿青裳翟衣,冗长的裙摆上刺绣着一百零八朵莲花。


    白蕊和红珠为她整理过妆容,出去帮高照容招待宾客。


    轩窗半开,明月高悬,夜色中嬉笑不绝,缨徽听见外面的人都在庆贺,都在为他们祝福。


    “君侯大喜,侯夫人大喜。百年好合,盛世承平。”


    他们终是接纳了自己。


    缨徽对着镜子,仔细梳理鬓角,把金钗剥下,换了自己喜欢的嵌红宝珠钗。


    镜中出现了另一人,与她遥相对视,身影相叠。


    缨徽回过头,见李崇润一袭华美的玄色冕服,金线勾勒的麒麟在祥云上浮跃。


    他痴痴凝睇着缨徽,有些恍惚:“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很不安,想来看看你还在不在。”


    缨徽拎起裙摆起身,慢踱到他面前,轻轻垫脚,印在他颊边一吻。


    呵气如兰,飘在他耳畔:“七郎,我在。”


    李崇润拥她入怀。


    隆重的绸衣相互摩擦,环佩轻鸣,那些喧嚣仿佛彻底远去,只剩他们,交颈相依,天长地久。


    李崇润抱着她去了府邸最高的楼台。


    九重天浮延于脚下,目之所及,今夜的幽州烛火通明,火树银花,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李崇润指向永定河,“城中百姓放了千余盏莲花灯,都在为我们祈福。”


    缨徽循着望过去,那里果然莲花初绽,如星河流泻,涟漪荡漾着金辉。


    她望得久了,也有些恍惚。


    风雪中,那个孤零零的、弱小的缨徽抱着手炉,踏着杌登走下马车,面对青苔遍布的高耸城墙,怀着忐忑的心一步步走进来。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孤影相伴,走向寒冷未知的前路。


    雪地中是一串脚印,由小到大,由浅到深,有磕绊,还有跌撞。


    可她终究走出来了。


    “徽徽。”李崇润轻唤她。


    “嗯?”缨徽仰头。


    李崇润微笑:“新婚快乐。”


    他的身后灯火迷离,灿烂燃烧,映亮了两人的面容。


    缨徽将手搁在他的掌心,真心喜悦:“新婚快乐。”


    ———正文完———